返回列表 发帖
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7 12:24 编辑

第六十五回 姚书升梦断国手 黄龙士名震江南



  “盛大有竟然引退了?”
  “听说是有个十八岁的少年,连续击败了他七次。盛大有自觉已无力对抗,于是就此退出棋界了。”
  茶楼里的人们都惊呆了。尽管大家都很讨厌盛大有,但是内心里却不得不承认盛大有乃是当今棋界响当当的一号人物。当年过百龄、周懒予都没把盛大有下服过,至今周东侯还在跟盛大有苦战。这么厉害的盛大有,就这么突然引退了?
  “连赢盛大有七次?这怎么可能。莫说是个孩子,就是周懒予这样的顶尖高手,也多少输给过盛大有几局啊。连胜七局,让盛大有这家伙都放弃抵抗,这少年岂不是至少能让盛大有两个子?”
  “何止两个子,说不定再多让一个也能下!”
  “这不是胡说八道吗?盛大有的本事大家心里都知道,那是跟历代国手相比也未必逊色的,世间竟然有人能让历代国手两三个子吗?<点评:还真出了一个不世之天才。>
  “现在看来,恐怕确实如此……”
  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人说道:“这个少年出现,是不是意味着天下国手之争突然没了悬念了?”
  大家心中一惊。
  “这事儿,恐怕还难说……”有人答道,“江苏棋界强手如云,这少年要真想做国手,恐怕得先将江苏群雄全部杀败才行——这事儿可不容易啊……”

  上回说到,黄龙士七败盛大有,竟让一代蛮王平时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对一个对手心服口服,甘拜下风。此战之后,黄龙士名声大震,一时间天下皆惊。一个能把盛大有赢到退出棋界的人物,几乎就是一个神话。
  然而,这个人的存在,却成为了另一些人的梦魇。
  让我们先来看看黄龙士现在的状态。
  话说黄龙士击败盛大有之后,按照原定的计划,是应当立即返回京城去找那位将军的。如果您还记得清楚,前文将军放黄龙士回江南时是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黄龙士第二年春就回京城去。
  但是,没有任何史料说黄龙士在那个他刚刚风光起来的时候就离开了江南,重回荒凉的北方棋界去了。换句话说,黄龙士很可能是一直留在江南的。在这里,每天家里宾客来宾客去,忙得不亦乐乎,黄龙士似乎有点“乐不思京”了。
  黄龙士没有走?为什么?不怕得罪将军吗?
  这件事,细想想其实很有意思。
  比较可能的情况是,当时虽然说好了第二年就回去,可是到了第二年那位京城的将军出事了,要么被皇帝废了,要么自己病死了,总之是遇到了就算回去也白回去的情况,所以就不回去了。这其中再分情况讨论一下的话,那将军自己病死的可能性不高。因为以那将军对黄龙士的恩情,若将军突然去世,黄龙士无论如何也该去北方吊唁一下,不至于就这么心安理得留在江南了。这么看,那将军很可能是被皇帝废了,黄龙士再去京城找将军就等于求人家把自己送进大牢,主动断送自己在棋界的美好前程啊。综合以上分析,可以认为黄龙士没有回最大可能是那个将军被皇帝办了,所以得赶紧划清界限,撇清关系。
  如果大家有一些基本的清朝历史常识,或者对清朝八卦野史比较了解,那么应该已经很敏感地察觉到了一件事吧——康熙初年,康熙还是个孩子,没执政,办掉哪位将军的机会并不多……
  康熙八年五月,康熙几乎是第一次凭借个人意志抓了一位将军,那位将军的名字叫做——鳌拜。
  杜睿在他自己的文章当中很清楚地写明他第二次遇到黄龙士是康熙八年,那时黄龙士已经是国手了。而黄父那时还兴冲冲地跟杜睿说那将军求着黄龙士来年春天再回去,可见康熙八年杜睿和黄龙士再见面的时候黄父还坚持认为黄龙士会在第二年回京城。可是,黄龙士最终没有回去,极可能是因为那将军随后就出事了……
  就在康熙八年,鳌拜被康熙皇帝投入大牢。两个信息结合起来,让人忍不住想到——难道那位在京城养黄龙士的将军竟然就是大名鼎鼎的“顾命大臣鳌拜”吗!
  证据不足,只能做出此推测而无法证实,但这种猜测大概会给黄龙士的传奇一生多增一分色彩吧。
  排除将军那边的因素,黄龙士有没有可能是自己决定不回去了呢?
  可能性比较小,因为毕竟黄龙士的身份还太卑微,将军要你回去你不可能说不走就不走,就算真想留下也得先亲自北上去跟将军说说,看将军放不放人不是?如此看来,还是将军被皇帝抓了可能性最高……
  但是,我们也不能把所有事情都推到将军身上去。即使将军被抓的消息传到江南,摆在黄龙士面前的仍然是两条可走的路:第一,留在江南,就此安心做个棋手,跟江苏棋界群雄争个你死我活;第二,回京城去,重新找个靠山,只在江南留一个七败盛大有的传说,点到为止,不要继续在天下棋界中竞争最激烈的江苏一带跟大伙作对。
  保守地说,其实第二条路更好走。黄龙士第一次去京城已经积累了人脉,再加上在江南突然有了盛誉,只要在京城不被人当成那将军的残党抓起来,就几乎可以保证稳赚不赔了。第一条路,其实更艰险,因为如今黄龙士在江苏已经成了众矢之的,所有人都想知道这孩子究竟是不是真有七败盛大有的本事。该选哪条路,其实是一个趁胜追击还是稳守胜果的问题。
  然而,黄龙士几乎没有多少犹豫就选择了第一条路——一条更为艰难,却更加辉煌的路!
  我要留在江苏,让江苏棋界群雄都真正认可我的实力,认同我为天下第一!不论前方还有多少强者,我都无所畏惧。至于京城,就让它成为历史,被我封存在过去好了。我所要的,已经非常清晰了——真正的天下第一!

  康熙八年,就在黄龙士击败盛大有之后不久,有人来拜访他了。
  那是一个中年人和一个年轻人。看衣着打扮,两个人似乎都不是穷人,还有些诗书气息,像是文化人。尤其是那年轻人,年纪比黄龙士稍长,大约二十三四岁的样子,却是一副见惯了世面,仿若泰山崩于前亦面不改色一般。
  黄龙士自击败盛大有之后,常有贵人来访,络绎不绝。老家这间破旧的房子几乎都有些配不上黄龙士如今的人气了。这新来的两位客人,气质却与前些日子来的达官贵人或市井棋迷截然不同,不禁让黄龙士格外在意。
  “这位兄弟,莫非就是七败盛大有的黄龙士先生?”那中年人对年轻的黄龙士拜道。
  黄龙士急忙还礼,答道:“正是在下,不知阁下是……”
  “扬州季心雪。”那中年人缓缓答道。
  扬州季心雪!这名字,棋界中人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此人乃是一个棋痴,终日以与高手对局为乐。顺治年间,他曾坐镇扬州,广邀天下豪杰前去对弈,凡棋界有名有姓之人几乎没有没受邀去过扬州的。正是由于季心雪的努力,清初扬州一带竟成了江苏棋界的主战场,在民间有“弈乐园”之号。
  康熙元年,季心雪主编《弈墨》完成之后,却突然销声匿迹了,将扬州棋界让给了天下群雄,自己则几乎再未在棋界抛头露面。如今,季心雪已经成了一个传奇的隐士。
  如今,这位隐士竟突然出现在了黄龙士的家中,黄龙士岂能不认识这位前辈。
  “原来是季心雪先生,龙士无礼,望先生莫怪。”黄龙士急忙行礼道,“多年没有先生消息,一直不知晓先生行踪,今日竟突然出现在龙士家中,龙士荣幸之至。”
  然而,季心雪看黄龙士的眼神,却有些古怪——不见一丝兴奋,也没有半点敌意,不知究竟是什么神色。如果硬要用一个词来形容,也许季心雪此刻的表情更接近于哀伤或者惋惜……
  “听说你连败盛大有七局,竟让那盛大有就此退出了棋界?”
  “龙士运气好得惊人,盛先生其实都是憾负,着实可惜。但七十高龄尚能争夺到如此境地,也当真让龙士叹服。”
  “这么说来,那些传言是真的……”季心雪轻轻叹了口气。
  季心雪的反应,大大出乎黄龙士的意料。若是前来祝贺,当高高兴兴褒奖几句。若是前来争夺,当昂首挺胸发下战书。如今既不祝贺,也不寻衅,却唉声叹气,真不知是何用意。
  季心雪看了看身后那与自己同来的少年,轻声苦笑了两声,又向黄龙士拱手说道:“黄先生,在下有一事相求,不知能否答应。”
  “前辈但说无妨。”
  “关起门来,与我下一局。除了我身后这少年之外,不要让任何人观战。此局之后,胜败不出门口,这局棋只当不曾存在过。可以吗?”
  关门对弈?
  堂堂季心雪,当年坐镇扬州受四方豪杰挑战,何其威风!如今,这位棋痴竟然因为怕输棋,而请求与黄龙士关门对弈……
  看来,这几年季心雪变了。
  “前辈求战,龙士焉有拒绝之理。前辈请来里屋吧。”
  黄龙士说完,便在前面领路向屋里走去。
  “季先生,这样真的好吗?”季心雪身后的少年轻声问道。
  季心雪强挤出一丝笑意,道:“若是天意,则天命难违啊,不是吗?”
  说完,季心雪拉着少年,缓缓跟着黄龙士的步子走去。

  季心雪的棋,是典型的“百家棋”。季心雪融百家之长,在不断与高手切磋中将自己的棋风一步步丰富稳定,最终形成了传统力战棋为主,又兼有各家风范的独特风格。再加上他曾主编《弈墨》一书,对当世高手棋局了如指掌,堪称棋界百晓生之流的人物。正因如此,季心雪在扬州一带坐镇时棋界甚至常用他作为标杆,比照当今哪些棋手已是高手,哪些棋手尚欠火候。能得季心雪褒奖的棋手,几乎立刻身价大涨,乃至得到号称国手的资格——当然,只是号称国手而已,真正要取得这个名号还得靠自己一局一局拼下来。
  与季心雪交手,是最好的试炼。一局棋下来,几乎就可以清晰地看到自己在整个棋界中的地位。
  即使季心雪已经多年没有音讯,这一点也不会改变。
  黄龙士面对的,就是这样一个对手。尽管这局棋注定无法流传出去,但是黄龙士仍然决定使出全力,在这个棋界百晓生的面前将自己的棋最完整地呈现出来。
  棋局一开,只见盘上黄龙士的大军神出鬼没,无影无形,却攻势如潮,气势恢宏。季心雪不敢怠慢,也使出平生全力应对起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只见盘上黑白子龙争虎斗,奇谋四出,军阵间喊杀不断,血染方圆。几次攻防下来,盘上虽还在激战,对局双方心中却早已知道了高下。
  那个看棋的少年,起初方还面露不悦,似有难言之隐。然而,棋行未几,他却被这瑰丽的棋局所吸引,竟目不转睛,难以自拔!
  他的眼前,季心雪施展的招法固然合百家之长,精妙无比,但黄龙士的棋招才更让他惊叹——黄龙士的棋,与当世所有高手都决然不同!
  当世高手,或凭力大制敌,或以新手制胜,或弃子取势,或锱铢必较,总之都有形有样,一眼就能看明,知道此人棋风如何,强于何处,弱于何处。
  然而,黄龙士的棋却看不出这些来——黄龙士不是一个用招法与对手争夺的棋手,尽管从对局上看黄龙士几乎精通所有攻防招法。黄龙士胜敌,靠的是思路,是大胆而精妙,有力而恢宏的行棋构思!
  构思是个什么东西,恐怕很难解释。比如一开局,我便决定要把左边阵势做大,右边让给对方,这就是一种构思。棋至中盘,我决定强行逃出一块看似必死的孤棋,这也是一种构思。甚至,棋还没开,脑中已经布下了整局棋终局时的形状模样,对局不过是逼迫对手将自己脑中的图形下出来而已,这也是构思!
  任何一个高手,甚至任何一个棋手,对局时都会有构思。该进该退,该攻该守,这一切都需要构思。真的有可能,仅仅凭借构思的高明而超越对手吗?
  黄龙士证明了,这是可能的。一切招法,都只有在精明的构思指引下才能发挥出最大的威力。在黄龙士的手下,即使是最平庸的招法也能震撼对手!
  在黄龙士的棋局中,能看到以巨空大模样制敌的宏大战局,也能看到置之死地而一招妙手起死回生的缠斗名谱,有顺其自然因敌而动的高招,也有处处争先手起刀落的强手。黄龙士强在,他的构思总是不拘一格,总能施展出对手没有想到,甚至连想都没敢想的奇迹般的战术。他似乎只是在对局中游戏,将一切自己觉得好玩的东西都摆到棋局上,然后让对手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应对之法,最终只能望而兴叹——连盛大有这样的心高气傲之人,在黄龙士的构思面前都只能叹服!
  若一定要给黄龙士的棋风定一个名字,也许你只能称之为——天才型棋风。
  与黄龙士对局的季心雪,一定感受到了不久前盛大有所感受到的那种绝望。不论你自己有多少想法,总感觉这个对手的脑中有着无数比你高明得多的妙手;不论你设下了多么完美的陷阱,总觉得这个对手看到了你根本没看到的地方;不论你构筑了多么坚固的堡垒,总担心这个对手还藏着能让你惊得目瞪口呆的招式。
  你感到你的一切都被他掌握,却对他的思维全然不解。黄龙士对于自己来说,就是一团谜!
  在这样一个对手面前,一切招法似乎都失去了意义。这是一个任何人都无法与之竞争的奇才,在他的棋中季心雪仿佛看到了传说中使用着凡人无法理解的棋招进行对弈的神仙!
  一局终了,季心雪默默地看着棋局,许久无语。
  观棋的少年,眼中却不知为何,突然涌出了不服的泪水。
  “过去,我曾经感慨自己生不逢时。”季心雪突然呆呆地叹道,“我感慨自己生在了一个高手如云的时代,我终其一生只能去争取不被其他高手甩开,而永远无法体会一统天下的感觉。若不是在这个时代,我觉得我也可以真正成为一个国手,让后世人人欣赏我的棋谱。我曾经感到生在这个时代是我的不幸。但是,黄龙士,今天见到你,我的看法变了。现在我觉得,是这个世界上所有的高手,要感慨与你生在同一个时代是一种不幸,他们注定只能仰望你所取得的成就,而永远无法超越你。反而,对于我来说,我感到了幸运。在我的一生中,竟然能够亲自欣赏到超越这个时代,甚至超越围棋史上所有高手的棋,我已死而无憾。”
  说完,季心雪向受宠若惊的黄龙士深深行了一礼,准备离去。然而,走出几步,季心雪却发现与自己同来的那个少年静静地在原地缀泣着,不肯迈出一步来。
  “走吧,你不是他的对手……”季心雪向那少年轻声说道。
  然而,那少年只是红着眼睛,仇视地看向了黄龙士。
  “师父,让我和他下一局。”少年突然说道。
  季心雪所担心的,就是这个。
  “走吧,你不是他的对手。”季心雪无奈地说道,“你已经很努力了,但这是天意,你违抗不了。”
  “黄龙士!让我跟你下一局!”少年不再理会季心雪的话,只是向黄龙士猛地抱了一拳,用带着哭腔的声音说道。
  “不要下了,你一定会输!”季心雪有些激动了起来,“人命中自有定数,你注定无缘的事情何必强求?不下这一局,你还能保得住些许名声。这局棋若下了,你这八年来的努力就将随着这局棋一并付诸东流了,你会后悔的!”
  “即使后悔,这局棋也要下!”少年突然冲季心雪吼道,“我的命数如何,由我自己决定!即使这局棋我注定要输,即使这局棋之后我将前功尽弃,这局棋我也一定要下!若连一局棋都不敢下,我这八年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季心雪看着如同丧失了理智一般的少年,竟无言以对。
  少年转过身,再次看向黄龙士。他努力平复了心情,再次拱手行礼道:“在下姚书升,请求与黄龙士先生对局一次,以求争夺天下国手之位!”
  黄龙士微微一惊——想不到,面前这位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少年,就是传闻中那个十五岁便有国手之誉的神童姚书升!

  季心雪当年突然从棋界消失,其实是从一局棋开始的。
  康熙元年,季心雪与姚书升进行了一场血战。十五岁的姚书升,竟然在久经世面的季心雪面前毫不落下风。随后闻名而来的曹元尊等人先后与姚书升激战数合,竟无人能彻底击败这个十五岁的少年。季心雪感到,姚书升是一个千年不遇的奇才,若细加培养将来必定能成为天下国手。
  对于自己已经注定不可能做国手的季心雪来说,能把姚书升培养成下一个周懒予,也算是一了夙愿了。于是,季心雪收姚书升为徒,日夜陪姚书升练棋,与姚书升共同钻研棋招新手。
  在季心雪的培养下,姚书升虽很少在棋界活动,棋力却日新月异,已远远超过了他的师父季心雪。亲眼看着姚书升的棋越来越精妙,越来越成熟,季心雪几乎感到自己的心愿即将达成了。
  然而,就在这时,黄龙士出现了。
  七败盛大有,这是一个季心雪几乎不敢相信的成绩。而达到这一步的,竟然只是一个十八岁的少年。
  不可能,这一千年来最杰出的天才就在我这里,是我的徒弟姚书升啊!那个十八岁就能把盛大有杀到退出棋界的少年,难道会比姚书升更加恐怖吗?
  难道上苍真的如此狠心,给了棋界一个姚书升之后,却要在姚书升之后立刻又放上一个黄龙士吗?
  为了探明天意,季心雪决定带着姚书升来见见黄龙士,看看黄龙士的棋力究竟是不是真的如此登峰造极。
  若黄龙士才是那个真正的未来国手,那便也是天意。姚书升,你我都是凡人,凡人怎能对抗得了天命呢?
  那日,在黄龙士那破旧的老宅里,季心雪输给了黄龙士。亲眼见到了黄龙士的招法,季心雪突然觉得这八年来他与姚书升所研究的那些所谓棋招根本都不值一提。在黄龙士面前,即使你有千般诡计,万般奇谋,也根本没有用武之地。
  当世棋手的棋,和黄龙士根本不在一个等级上!
  “即使知道要输,这局棋我也必须下!”面对已经放弃希望的季心雪,姚书升却不服地说道,“我等待了八年,为的就是今日这一战。即使这一战惨败了,至少也不负我这八年的苦练!”
  季心雪默默点了点头,尽管他心里很清楚,一旦姚书升与黄龙士交手,体会到了黄龙士那让人绝望的招法之后,姚书升的围棋之路也许就会在这里终结了。
  坐到了棋座两旁,姚书升对着那个甚至比自己还年少的对手,恭敬地行了一礼:“请!”
  而黄龙士,也静静地对曾经作为这个时代最天才棋手的对手静静行了一礼:“请。”
  两位旷世奇才,清朝初年最超凡的两个神童,开始了他们一生中唯一的一次交手。
  这是一场天赋的较量,两人将上苍赐予他们的才华化作利刃,使出全力与对方进行战斗。究竟谁才是清初棋界第一天才,这局棋将给出一个完整的答案。
  姚书升十五岁就能与当世高手季心雪,曹元尊匹敌,凭借的乃是几乎与生俱来的天赋。他看到的围棋,更加接近于围棋的本质,而不是那些外在的纷繁复杂的东西。正是这种特质,让他能看穿久经沙场的季心雪、曹元尊设下的层层陷阱,赢得少年国手之誉。
  然而,在黄龙士的面前,姚书升发现自己根本不猜不到对手的思路。
  黄龙士的招法,无面无相,无从揣摩。他敢于从任何一个不可能的角度思考棋局,又有足够的实力将任何一个奇思妙想实现在棋盘之上,这才是真正的天才。同是天才,但姚书升在黄龙士的面前,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才华究竟在哪里!
  认输的那一刻,姚书升感到万念俱灰。有了黄龙士,他只觉得自己的存在已经完全没有了意义。见识过了黄龙士那样的棋招,自己怎么还能再有信心下棋呢?<点评:棋界有了真龙天子,他人只能俯首称臣。>
  败了,是从天赋到技术的全方位完败。即使姚书升的棋其实已经具备了在当世与其他任何高手竞争的实力,但无奈,他与黄龙士生在了同一个时代。
  而黄龙士,是超越了这个时代的,前无古人的大天才。
  看着默默落下了最后一个子的姚书升,季心雪轻轻拍了拍这少年的肩膀。
  “八年,等来的却是这样的结局,一定很痛苦吧。”季心雪语重心长地说道,“但这就是命运,你已经尽力,这便足够了。”
  姚书升默默看着满盘的黑白子,似乎是在自己所能找到的最高的山峰上拨开云彩,却发现前方的另一座山已高耸入天,自己只能仰望,却永远无法企及。
  “黄龙士,未来的天下是你的。”姚书升静静地说完,便起身,行礼,离开了。
  季心雪与姚书升一起,离开了黄龙士的家,二人也从此消失在了所有的历史记载中。
  姚书升的故事实在太短暂,在那个群雄争霸的时代中也显得太暗淡了。没过多久,姚书升这个名字就渐渐被淹没在了历史中,甚至许多后代棋家典籍中竟忘记了这个名字。
  十五岁便能与当世一流高手抗衡,姚书升的天赋本可以让他成为一个被所有人记住的传奇。然而,如今的人们只记住了一个叫黄龙士的人。
  上苍为什么要给他这样的天赋,又为什么要剥夺他施展这天赋的权力?
  也许,姚书升自己永远也想不明白,也不想明白了。

  再回过头,说说黄龙士。
  七败盛大有,将争雄棋界四十多年的一代蛮王逼得谢了幕。然后又将同为一代奇才的姚书升击溃,甚至将这个名字从史册中抹去。黄龙士似乎是甫一出世,便叫天下皆惊!
  原本是群雄混战的江南棋界,突然之间因为黄龙士的出现而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巨变中。如果一个人拥有足以让盛大有两个子的实力,还有谁能与他抗衡?
  围绕这个问题,整个江南都炸开了锅。

  “想不到盛大有这家伙竟然被一个小孩子给杀败了!”昔日杭州四雄之一的程仲容大笑道,“这个黄龙士,也不知有几多斤两,我倒真想去试试他。”
  “只怕程先生也不是他的对手!”
  “笑话!”程仲容大笑道,“盛大有是老眼昏花才会输,我程仲容就不信世上会有我胜不了的对手!”

  “黄龙士横空出世,江南新生代棋手难道要认这个十八岁的孩子做领袖吗?”青年棋手卞汾原愤愤地说道。
  何暗公哈哈大笑,道:“想做咱们的领袖,也得看他有没有这个本事!赢了盛大有,未见得就能赢得了我们所有人!”
  “只怕当日换作我们去与盛大有交战,赢他个八九场也不在话下!”娄子恩也喊道。
  众人笑作一团,笑声中却隐隐藏着刀剑气。

  “江南棋界已经到了一个分水岭,黄龙士的出现让这个棋界战场突然之间迎来了一个强大的敌人。东侯先生,原本与你争霸多年的盛大有既然已经不在了,你就该继承天下国手之位了。全天下都期待着你去战胜黄龙士呢!”
  周东侯静静望向那个请他去迎战黄龙士的人,微微摇了摇头,道:“棋盘上不是争名夺利的地方,若你认为我会为了天下第一去和黄龙士争夺,恐怕你就错了。等到黄龙士足够做我对手的时候,我自然会出手。在那之前,就由黄龙士任意闯荡吧。”
  “东侯先生,您是觉得黄龙士在成为您的对手之前,会被别人击败吗?”
  “不,我相信黄龙士会变得更强,乃至让所有前人都相形见绌。”
  “既然如此,您为什么不现在出手,难道要等到黄龙士棋艺大成,天下无敌的时候再去与他对敌吗?”
  周东侯突然孩子气地笑了:“没错,我就是在等那个时候!”
  这正是:
  自古奇才出世间,千难万险方正果。
  留名青史岂易事?挺刀上马战神佛!

  欲知黄龙士还将遭逢怎样强敌,且听下回分解。

TOP

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7 12:21 编辑

第六十四回 黄龙士七败盛大有 大国手再会杜茶村



  上回说到,黄龙士回了江南,却已成了传说中的京城公卿棋手,引来嫉妒无数。几个江苏好手特意前去寻衅挑战,想灭灭这黄家小子威风,却不料反被黄龙士杀败。这一场胜负,本是小打小闹,不算什么风浪,却没想到竟惊起了一路好汉——蛮王盛大有!
  盛大有这人,平生最好争斗。不论是在棋盘上还是在棋盘外,只要被他缠上,任你是大罗神仙也逃不出去。棋界高手行走江湖,没有谁没被这蛮王缠住过。如今黄龙士崭露头角,盛大有又怎能放过这个小子?
  到了约定的对阵日子,盛大有早早便来到了泰县。他往茶楼里一坐,就见几个早先来此与黄龙士交过手的败军之将屁颠屁颠地跑过来给他老人家行礼。
  “我们来做先锋,本以为足以挫挫那黄龙士锐气,谁知反被那黄龙士杀败,今日更想不到竟然惊动了盛先生前来助阵,我等实在惭愧啊。”
  盛大有却哪里愿意听这些无用的话,只见他怒目一横,苍须一震,吼道:“你们几个好歹也是江淮一带有些名声的茶楼棋手,怎么竟会输给那小小的黄龙士?”
  这几个棋手吃了一惊,急忙解释道:“不是我们轻敌,实在是那黄龙士棋太厉害,我们尽了全力也应付不来啊!盛先生,你与那黄龙士对局也需多加小心,那小子的布局很奇怪。”
  “很奇怪?”盛大有眉毛微微一挑,“怎么个奇怪法?”
  “我们起手挂角,那黄龙士既不夹击,也不反挂,而是喜欢下在九三,不攻不守,不知何意……”
  九三?
  听到这里,盛大有突然哈哈大笑,一股霸气随着这笑声竟在小小的茶楼间激荡开来!
  那几个棋手被盛大有吓了一跳,一时间却不知所措,只是面面相觑。
  “九三?一招九三就把你们给唬住了?枉你们在棋界混了这么多年,简直笑煞老夫了!”盛大有狂笑着斥责道,“那黄龙士若敢在我面前下出九三,我要他尸横遍野,片甲不留!”
  “盛先生,不可轻敌啊!”一个棋手急忙说道,“九三一招,您没见过,当心别中了他的道!”
  “我没见过?”盛大有一听这话,突然暴怒吼道,“你这孤陋寡闻的乡野村夫,你可知道九三这手棋是谁发明的?”
  那几个棋手听得一愣,突然瞪大了眼睛,呆呆望着盛大有,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盛大有嘿嘿地笑了一声,大喝道:“老夫就是下九三的祖宗!”

  没错,大家印象当中好像所有清朝棋手都在下“九三侵分”。但其实,清朝第一个下九三的人正是盛大有。
  九三侵分一手,历史也很悠久,在明朝棋书的古代定式介绍中就有“侵边式”的变化图谱——虽然极其简单概略。明朝棋手中,林符卿常有九三侵分的招法,但是他对这步棋的观点是:属于平常应对,不属于布局定式范围。一旦碰上激烈的角部争夺,林符卿几乎不会突然脱先去抢九三,而是直接用镇神头跟对方玩命。
  杭州城四雄会战的时候,盛大有正式开始琢磨九三侵分这招棋的用法了,并且在对汪汉年的几局棋当中都有运用。
  这时不得不叹服一下盛大有,这个人真的不简单。当年过百龄创倚盖,他就去下倚盖;李元兆发扬野战,他就去下野战;周懒予提争先,他也去研究争先。基本上,盛大有一直走在棋界流行的最前端,再加上他自己也经常研究定式的新下法,使得这个已经七十岁的老头在围棋技法上一点也不过时。要知道,在杭州城四雄争霸的时候盛大有也有五十多岁了,却还在研究新的下法去和比他年轻二十多岁的汪汉年、周东侯这些人争霸——虽然个性不讨人喜欢,但是棋坛常青树这个名号他还是当之无愧的。
  具体到盛大有为什么要去研究九三侵分,还得从那场杭州城四雄争霸说起。
  彼时盛大有等人刚刚输给了周懒予,大家争天下第二自然再不容有失,于是各自都备了许多新手妙手,等着施展出来框住对方。但是这样一来,大家的新手都是撒手锏,胜负的关键就成了谁能用出自己的新手,而不让对方用出对方的新手来。盛大有琢磨了很久,最终发现了其中的一个诀窍——定式选择权。
  通常对弈,第一手几乎毫无里外都是挂角。如果对方是先手,他来挂我的角,那自然好办了,定式就由我来决定,我要下倚盖就下倚盖,我要下镇神头就下镇神头,你只能跟着我应。反之,如果我是先手,一挂角过去,定式选择权就落到了对方的手上。定式选择权重要吗?在双方都准备了新手,而围棋竞技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谁的定式背得更多更熟的情况下,定式选择权很重要!
  举个例子,你准备了一招倚盖的新手,结果你一挂角过去人家下了镇神头;或者你准备了一个镇神头后第五手的变化,结果人家下镇神头在第四手就变招了……
  换句话说,定式由谁选,谁就在使用新手的权力上领先一步。在水平相差无几的顶尖高手较量中,一个精心准备的新手甚至能决定半局棋的高下优劣。
  盛大有想到,如果是他后手那还好办,自己几乎能够抓住定式决定权。但是如果是先手呢?琢磨了很久之后,盛大有把目光投向了明朝棋书中那一招不怎么受待见的侵分势——也就是后来常见的九三侵分。
  如果第一手下出九三侵分,那么对方就拿不到定式选择权,只能乖乖再来挂角,等着我决定用什么定式框他。
  那么,如果对方先手挂角,我可不可以也以九三侵分应对呢?盛大有认为——完全可以,理由仍然只是定式选择权的问题而已。
  有的定式变招是应对一方先变的情况,对于高手来说这也非常危险,不得不注意,不知虚实的情况下不可轻易应对。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也是定式选择权——你选择定式基本型,我选择定式变化图。
  这种情况下,对方挂角,必定早已做好了迎战定式的准备,手中也许仍然备着应对定式的变招。这种情况下,九三侵分仍然是一招出人意料的手段,让对手的算盘完全落空,一时间反而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出招,同时还能根据对方后面的变化来探探对方的虚实,看看对方到底想干什么——这就是以静制动之法。
  也就是说,对方先挂角过来,我当时不想马上应,可以用九三侵分先缓缓,看看局面再决定用什么定式跟对方玩。
  总结起来,对盛大有来说,下九三侵分只是为了腾出手来出招,等着自己发力跟对方干架而已。这一点,和林符卿的九三很像,他们往往下完九三之后紧接着就会用极其狠辣的定式开始在角上乱砍乱杀,只把那粒九三当成远远的一支援军。
  当然,我们现在知道,九三根本不是这么用的。盛大有确实是清朝所有棋手中第一个下九三的人(至少从现存棋谱上看是这样),但是他并不理解九三背后所隐藏的真正力量。
  这招九三在盛大有对阵汪汉年的棋局中出现过几次之后,虽然没能在棋界大范围流行,却引起了几个后辈棋手的注意。从棋谱上看,当时的新锐棋手如黄我占,高钦如等人也有过下九三的棋谱,而且很明显是故意下九三的——但是从后面的进程来看,他们只不过是隐约感觉到了九三背后隐藏着什么,但其实并不真正懂得九三好在哪里……
  也不知黄龙士究竟是从别人的棋谱中看到了九三这一招,还是自己在家中院子里散步时无意中发现了这一招,但黄龙士对这一招的理解与盛大有,甚至更早的林符卿都完全不同……
  就好像在本因坊秀策出生之前,“秀策的小尖”这种棋型就已经有不少人下过了,但这种棋型仍然被冠以“秀策”的名号一样,一着棋最后究竟被谁发扬光大,和谁最早下出这步棋来,其实未必真的有多大关系。
  盛大有发现了九三,却还远远没有了解到九三的威力有多么强大……

  却说那日黄龙士到了茶楼,只见茶楼里已坐着一位老者。那老人家,须发斑白,满面皱纹,却眉宇间杀气四溢,一副沙场老将风范,叫人好生心惊。黄龙士心底寻思,此人必定就是盛大有了。
  盛大有这边突然见一个俊俏少年走进这茶楼来。只见得此人器宇轩昂,英气逼人,举止间还隐隐透着一股军人架势,盛大有也在心中不禁暗暗叫绝,道此人必定就是那黄龙士。
  二人也不理会众人,直奔对方面前,互行一礼,却不见半点客气。
  “黄龙士,你今年多大年纪?”
  “十八岁。”
  “十八岁?”盛大有哼地笑了一声,“乳臭未干,棋艺难成,老夫奉劝你还是回去好好练几年本事再来这江湖行走吧!”
  黄龙士那边却不以为意,只微微一笑道:“敢问盛先生今年高寿?”
  “古稀之年!”
  “古稀?”黄龙士也哼地笑了一声,“这把年纪,何苦还与后辈争夺。晚生奉劝前辈一局,早日引退,安度晚年方为上啊。”
  针锋相对,毫不相让!面对盛大有竟能有如此气势,黄龙士的胆色让观战众人心底都大吃一惊。
  但看这两人,也确实古怪。一个刚刚成人,尚未脱却童稚之气;一个年逾古稀,已经一副老态龙钟。这么两个人,竟然在为棋界地位进行争霸,让人不得不感慨如今的棋界真是老的少的都战意沸腾,好生热闹啊。
  “黄龙士,棋盘上先分胜负吧!”
  “晚生正有此意,前辈请!”
  两旁众人一声欢呼,棋枰对侧便开战局!
  却说这一战,盛大有猜得白棋先行,一开局便向左上黄龙士主营冲杀过去。黄龙士知盛大有棋坛宿将,唯全力应对方可,便也不顾盛大有左上兵士,直取盛大有左下主营而来。盛大有看得黄龙士似乎胸有成竹,暗暗寻思黄龙士必定藏了什么手段,不敢轻易应对,以免中招,于是谨慎地将左上抢攻之子撤回三里,布下上边拆三之阵。这拆三之阵与右上主营呼应,眼看整个上边似乎都已被盛大有收入囊中,似乎是步好棋。但是黄龙士看来,却不免要笑了——盛大有不识轻重缓急,此招看似大场,其实却步调缓慢,谨慎过度了,反而给对手留下了抢攻的时机!
  看来,盛大有虽然好争善斗,但毕竟为盛名所累,与面生的对手交手仍然免不了要谨慎些。但他没想到,黄龙士对他却完全没有这点谨慎——猛地一声脆响,众人看向盘上,只见那黄龙士再遣一支强军,从两侧狠狠挂住了盛大有的左下主营!
  双飞燕!
  前面讲过,双飞燕对势子的攻击是极为强悍的,招法紧凑而凶狠,乃是相当欺负人的下法。盛大有乃一代蛮王,黄龙士初次与他对局,竟然就敢置盛大有多年的大力枭雄之名于不顾,悍然以双飞燕向盛大有寻衅,只怕此招一出盛大有必定大怒!
  可众人再看盛大有,却竟然意外地发现盛大有竟面有难色!
  您道为什么?原来盛大有是有苦衷的——盛大有算是明白了,黄龙士今天敢来,绝不是匹夫之勇,他早有准备,并且一定对自己作了极其精深的研究!
  为什么呢?证据就是这双飞燕——盛大有一生,如果说在棋艺上有什么自己也不得不承认的缺陷的话,就在应对双飞燕上!
  说来也奇怪,堂堂一代枭雄盛大有,不论对过百龄、周懒予、汪汉年还是周东侯,应对对方的双飞燕招法几乎从来就没得利过!每次绞尽脑汁研究了好多天,回来找人一下立刻又被人用骗招框住。这么下也不对,那么下也不好,怎么应对都不得法,气得这盛大有简直挠破了头皮,拍碎了棋桌。明明看着别人用的好好的招法,怎么到盛大有手里就是用得使不上劲呢?
  这也是个非常让人困惑不解的现象,大概只能理解为盛大有性子太直,又杀气太重,双飞燕这种对方在攻势上占有绝对位置优势的局面恰好抑制了不肯做半点退让的盛大有那咄咄逼人的棋风吧。毕竟,应对双飞燕,在实地和外势两方面上总有一方面要吃点亏的,盛大有完全不肯吃亏,自然也就难以应对得法了。
  这个十八岁的黄龙士第一次跟盛大有下棋,竟然就如此信心十足地瞄准了盛大有最怕的双飞燕软肋出招,可见黄龙士一定是细细研究过盛大有的,这一战黄龙士在暗,盛大有在明,盛大有可不好下啊……
  只见那盛大有抓耳挠腮想了半天,终于狠狠下定了决心。他取出一粒白子,气呼呼地一把拍到了棋座上。众人急忙去看,却不禁纷纷吃了一惊——九三!
  黄龙士,你学老夫的绝招,老夫就给你展示一下九三这招到底怎么用!
  那原先见识过黄龙士九三招法的几个棋手乐了——黄龙士,九三的祖宗来了,你就等着被收拾吧。
  黄龙士看了,却不禁在心底哈哈大笑——盛大有,别不懂装懂了,你这九三简直就是个笑话!
  盛大有这一招九三,看似是出于气势要亲自给黄龙士示范一下九三的下法,其实却是一招全然不知所谓的缓手——盛大有的考虑很简单,黄龙士明显对自己的弱点很有研究,所以他索性就放着双飞燕在那里不去理会,随便他黄龙士怎么折腾好了,顺便也看看黄龙士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若换了个寻常俗手,这么放着后面也许还能有机会凭借力量优势有一番争抢,可碰上了黄龙士就不会是那么简单的事情了。
  黄龙士眼见盛大有竟然敢脱先去抢九三,他几乎不见半点犹豫,取出一粒黑子,猛地落到棋盘之上——众人再看去,竟不禁吓了一跳!
  那是一粒五五,落在了左下盛大有座子身前,直接尖冲了盛大有的大本营!
  如此一来,双飞燕的双挂,加上这粒尖冲,三只大军将盛大有的主营团团围住,竟一副要将盛大有左下连根削个片甲不留的架势!
  这么大胆的一手,别说观战众人,即使盛大有恐怕也狠狠吃了一惊——黄龙士先是脱先挂角,又是施展双飞,现在竟然还下出了如此惊心动魄的一招五五尖冲,他莫非真的有如此自信,能跟蛮王斗狠?
  眼见此时左下局面已是大大不利,也不知是盛大有被黄龙士的气势所震慑,还是盛大有那个不肯吃一点亏的毛病又犯了,又或是他对自己的治孤能力太过自信,刚才明明大气地把左下扔给黄龙士任杀任剐,现在却又立刻否定了自己的思路前来营救。只见盛大有匆匆忙忙将主营大军后撤一步,摆出一副死守主营的架势。
  前后矛盾,逻辑紊乱,黄龙士在心底暗笑——盛大有这几步棋下得真是乱七八糟,无一可取!
  黄龙士见盛大有才一布局便招法凌乱,便立刻趁机四处攻击。只见这黄龙士招法好生灵动,盛大有被逼得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左下主营被黄龙士打得狼狈不堪,下边九三一军又被黄龙士追杀得抱头鼠窜,可怜一代蛮王,竟在这个十八岁的后背面前被打得七零八落,草木皆兵。

  如今这局面,一方面是黄龙士艺高人胆大,招法步步得宜,另一方面也怪这盛大有下棋习惯不好,心情一坏便处处用强,反而留下破绽无数,碰上俗手还好,一旦碰上高手便只得连连吃亏。以前在周懒予、周东侯等人面前,盛大有都吃过这种苦头。若不是这沉不住气的毛病,他早就当国手了。
  可惜,这老头脾气太倔,学不乖……
  只见黄龙士处处动刀,却又不拘泥于局部,招法灵动自然,把那盛大有逼得到处吃亏,一副大势已去的架势。到七十余合,黄龙士以三员小将作诱饵引盛大有上当,在右上弃子取势得一片强军,与右下主营将士合攻右边盛大有三子弱旅,此时局面盛大有几乎已经败定了!随后十余招黄龙士围着右边盛大有那孱弱的军阵阵阵冲杀,盛大有分明已身陷重围,却仍因为堵着一口气不肯舍弃这片孤军,竟不要命地与黄龙士砍杀起来。
  都这样了还死撑,临死挣扎罢了。黄龙士在心中尽情地奚落着盛大有。然而,也许是因为到目前为止都进行得太顺利了,黄龙士竟掉以轻心,黑82一手弈出一招惊人的缓手,看似要远远封住盛大有退路,顺便在下边再取利益,其实却给了盛大有那已经奄奄一息的右边孤军一丝难得的喘息之机!
  其实黄龙士直到后来成了天下第一多年,也没能改掉这个毛病——大优势的时候容易掉以轻心,下出随手,给对手一线生机。也不知是不是黄龙士觉得就这么顺着下下去太没意思了,想给自己找点乐趣……
  其实这一招,若换个别的棋手,或许黄龙士也大可高枕无忧。但盛大有毕竟有几十年的棋力在那儿,如此松散的一手立刻让他看到了一丝希望。对付盛大有,是决不能给他半点机会的!
  盛大有判明轻重,立刻活动右边孤军冲杀出来。黄龙士见盛大有来势汹汹,突然大惊失色,急忙再来抵挡,却哪里抵挡得住!盛大有凶狠地冲杀而出,竟将已被攻杀得伤痕累累的右侧大龙逃到了中原!黄龙士大怒,趁盛大有出逃之际回手一刀,将盛大有下边的九三大军悍然砍杀。但此刻盛大有逃大队性命要紧,哪里还管得了下边的友军。
  再看局面,黄龙士虽有所得,但优势竟已经大大缩小了。
  盛大有得了机会,立刻开始向黄龙士展开反击。他前半盘可是憋了一肚子火,这火一次全发出来可非同小可!但见盛大有围着右边和右上的黄龙士军阵轮番冲击,几乎招招力有千钧,一次次狠狠砸在黄龙士的心窝上。黄龙士只觉盛大有的屠刀从四面八方砍下来,让他忙于招架应付,心中惊出了一身冷汗。双方攻杀一阵,只见黄龙士两片军阵都颤颤巍巍,随时有全军覆灭之险。黄龙士苦思良久,突然心生一计,命右上孤军放弃身后城池,全力向中原冲杀。盛大有却哪里肯放,急忙前来抵挡。黄龙士却虚晃一枪,明为逃向中原,实为向右侧孤龙奔去,要双龙合流,把两军并作一军,如此一来两片军阵加起来一看,不仅眼位够了,还少还一个棋头!
  两块棋被人围着砍的时候,不去想怎么各自救活,而是想着把两条大龙合二为一,反叫攻杀者无隙可乘。黄龙士的构思,总是这么充满了大胆的奇思妙想!
  盛大有万万没有料想到黄龙士竟还有如此精妙的构思,急忙再要来抵挡,却早被黄龙士在此准备了一招妙手。只见盛大有用两个互为小尖的棋子隔在黄龙士两军交汇的必经之路上,又在附近设下援军,就如同把大刀往黄龙士两军中间这么一横,看似万无一失。黄龙士却精妙地在这小尖的棋型上靠了一手,犹如一拳砸在盛大有那大刀的一道裂缝上,盛大有立刻失去平衡,被黄龙士左推右挡,难以应对,最终只得放黄龙士成活。
  凭借着大胆的构思和精确的手段,黄龙士逃过一劫。而此时盘上可争夺的点少了很大一部分,盛大有仍然局面落后!盛大有可是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使出全力的一连串攻击竟然没能伤到黄龙士分毫,心中不禁大骇。眼看已无胜算,盛大有孤注一掷,竟将下边早已被黄龙士砍杀的九三大军活动起来,要让它死而复生。无奈这九三大军早已经伤痕累累,如何还能冲杀得动黄龙士的防线?这最后的手段虽也惊出了黄龙士一身冷汗,但仍旧没能闹出多少风浪。至一百七十余合,盛大有九三大军终于全军缴械,胜负就此注定。
  平心而论,此局黄龙士虽凭借远远高出盛大有一等的行棋思路在前半盘顺风顺水,但整局看下来却赢得相当艰难。尤其是右边与右上的攻防,盛大有气势着实凶狠,几乎让黄龙士惨遭逆转。但黄龙士的大胆构思,精妙招法,也完全足以让盛大有败得心服口服。
  只是,对于盛大有来说,先前还夸下海口要教训后生晚辈,这一局却被对手几番戏弄,甚至强行施展的九三一子还被黄龙士生吞了,真乃是奇耻大辱!
  盛大有不服,于是又开始发挥他的蛮王本事,强拉住黄龙士不让走,硬要再下一局。黄龙士早听闻过盛大有名声,知道今日若是赢了必定难以脱身,于是索性应下此战,再与盛大有下了一局。
  可是,盛大有刚才一局已经动了气,这一局必定心绪难平,再加上黄龙士对他的棋了如指掌,他哪有胜算?一开局没多久盛大有又是远远落后,随后奋起直追,将黄龙士惊出一身冷汗,但最终仍然是黄龙士化险为夷,再度重创盛大有。
  盛大有竟然连败两阵!要知道,以往有本事做到这一点的,怎么着也是周懒予、周东侯、汪汉年这一流的角色啊!盛大有眼见黄龙士获胜绝非运气,乃是实力确实已达汪汉年、周东侯境界,而自己心气已乱,再战必定还是难以取胜,于是只得推脱道:“今日你胜在我上了年纪,精力不济。你等我回去休息一日,明天还敢再来应战吗?”
  “只要前辈相邀,龙士定不拒绝!”
  盛大有骂骂咧咧几句,匆匆忙忙便跑了。众人看那盛大有竟然落荒而逃,个个惊得目瞪口呆——那可是盛大有,几十年来还从没有一个能把他下跑的棋手!
  黄龙士,你究竟是什么人物!

  第二天,黄龙士、盛大有又准时出现在了这茶楼。这一次,盛大有做了充足的准备,定要扳回昨日的劣势。然而,棋行未几,盛大有竟又落了下风,随后奋力搅局却总敌不过黄龙士异想天开的构思,竟连续第三度败下阵来!
  连败盛大有三局,这可是有史以来从未有人做到过的壮举!然而,黄龙士创造的奇迹还没有结束!
  次日再战,黄龙士再胜,盛大有再败!
  四连败,五连败,六连败,直到最后一日,盛大有绝望地迎来了他对黄龙士的连续第七场败局!
  我们可以猜测一下,盛大有当时本来的意愿,也许是按照彼时的潮流跟黄龙士来一局十番棋。所以即使先败两三局,他仍然相信自己还可以扳回来。也许败到第五局的时候,倔强的盛大有仍然认为自己可以连扳五局,把比分拉平。第六局之后,盛大有已经必败了,但他仍然期待着可以赢四局,至少留下一个小负的名声。可是到了第七局,十番棋小负对于盛大有来说都成了奢望。据笔者所知,古今中外的所有十番棋对局较量中,似乎还从未出现过一方一上来就“七连败”的情况——要知道,这要是以吴清源时代的日本规则算,盛大有接着下下去,棋份完全可能被黄龙士连降两级!
  七连败是个什么概念——就是不管你拿黑棋还是拿白棋,不管你用什么奇招妙手,不管你怎么研究对方的思路,你就是赢不了!一开始也许你会感到愤怒,感到不服,急切地想要扳回来,对自己的能力还有着充足的自信。可是四连败,五连败,六连败之后,你即使再不愿意承认,也不得不相信你确实是不如你的对手的,甚至你练接近他的机会都没有。到了七连败,你会感到自己下得每一步棋都有问题,对自己的每一招都不自信,甚至你会觉得自己好像根本不会下棋,在对方面前自己始终就像个刚学棋小孩子一样……
  更让盛大有绝望的是,黄龙士只有十八岁,这意味着黄龙士的未来还大有可期,而盛大有却早已迟暮。盛大有感觉得到,即使黄龙士已经强于自己了,这七局棋里黄龙士仍然没有停下脚步,还在一点一点变得更加强大!
  被同一个对手连续击败七次,这种事情盛大有过去几乎想都不敢想。连天下第一的周懒予,都不可能在与他的对局中取得如此不可思议的成绩!可是眼前的黄龙士,就是这样一个超越了他所知道的所有顶尖高手的存在……
  没机会了,一生从未服输过的盛大有在这一刻终于第一次感受到了绝望的滋味……
  “我输了……”那第七局棋之后,盛大有低声说道。<点评:十番棋降为七番棋。>
  尽管所有人都猜到了盛大有会输,但是盛大有此时这有气无力的声音,只怕让所有人都会感到陌生。
  “盛先生,明日……”
  盛大有疲惫地举起了手,打断了黄龙士:“明日不必来了,我输了,你赢了。”
  盛大有认输了!那个几乎一辈子没有服过人的盛大有,几乎是平生第一次彻底地承认了自己的失败!
  盛大有独自离开了茶楼,那一刻黄龙士看到的却是一个落寞老者的背影。再没有人簇拥在盛大有的身边,他似乎从离开茶楼的这一刻起就被人遗忘了。
  那七局棋之后,盛大有默默地退出了棋界。从此之后,再也找不到半点关于盛大有的记载。先后与三代国手争霸,几乎一辈子不认输的盛大有,在遇到黄龙士的那几天里,彻底泯灭了雄心。其实以他当时的棋力,完全尚有余力去做一个顶尖高手。但是盛大有放弃了整个棋界——因为他一生的梦想,那个天下第一国手的桂冠,他已经永远没有机会再触碰到了。
  几乎从没有人能让盛大有屈服,不论过百龄还是周懒予。然而这件看起来无法完成的事情,却居然由年仅十八岁的黄龙士做到了!
  把盛大有逼得退出棋界,这是黄龙士一生中创造的第一个奇迹——他的这一生,注定将会是奇迹的一生,而这七局棋便是起点。

  康熙八年的这场黄盛七局之后,黄龙士名扬天下,得到了争夺天下国手的资格。一时之间,海内无人不知黄龙士大名。
  这一年,在泰兴,志节高尚的杜睿先生又因为家里穷得揭不开锅而去朋友家蹭饭了。这一次,他遇到了一个熟人。
  “茶村先生,还记得我吗?”
  杜睿看着眼前这个翩翩少年,脑中一片茫然。只见这少年生得面貌俊朗,礼仪谦恭,看上去必定是个富家子弟——这种人我杜睿哪里会认识?
  那少年见杜睿不回答,笑了笑:“五年前在江都,我曾与先生见过一面。那时我还小,家中穷苦,大概与现在的样子差别太大,以致先生认不出来了吧。那时我叫黄霞,现在改名为黄虬,人称黄龙士。”
  如此一说,杜睿恍然大悟。可这黄家小子变化也太大了,杜睿急忙问起这几年究竟发生了什么。黄龙士的父亲将黄龙士去京城得将军收留一年,回乡后又力挫盛大有,已有国手之名的事情一一向杜睿道来,听得杜睿惊叹不已。
  “五年前,这孩子还下弈秋一道,五年后竟然已与当年的国手弈秋一样享用盛誉了,真是天下奇才啊!”
  听到这里,黄龙士急忙上前向杜睿行礼,道:“龙士虽行弈,但仍然一心向学。久闻茶村先生乃是天下大儒,不知可否收龙士为徒,教龙士些诗书?”
  杜睿听完,却只是低头长叹一声。
  众人不解其意,急忙问杜睿缘故。杜睿却只是笑而不答。
  后来,杜睿在自己的文章中感慨说,那些宾客看到黄龙士如今风光的样子,又岂能理解我感慨的事情呢?
  “古人从学,必定从小就专心读书,两耳不闻窗外事,方能成为伟人,一人担负起天下兴亡。而黄龙士,年纪轻轻,却因为家中贫困,不得不分心去学弈,以弈技养家糊口,这便已经失去了求学的时机。今后只怕就算再有大儒,也难以挽救这孩子了。在我看来,这是件极为不幸的事情,大家却都把不幸当成大幸,实在可笑。这孩子本有求学的资质,却不专心从学,还希望能从我这里学得圣贤之道,我又怎么能帮得了他?可怜这孩子还要再回北方将军那里,他的未来可想而知。想到这里,我怎能不哀叹?”
  杜睿这一番言论,是对是错,大家自有判断。但在笔者看来,杜睿未免太过迂腐了。
  不过也许不能怪杜睿,彼时的杜睿一定根本无法想象,黄龙士的一生究竟会取得多么巨大的成就。比如有件事,即使当时告诉他,他一定也不会相信——许多年之后的今天,很大一部分人都只能从黄龙士的传记中,得知世界上曾经存在过一个杜茶村……
  这正是:
  一朝巨龙凌空起,七败蛮王气何狂。
  可叹老儒不识金,反叹棋圣非学郎。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TOP

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7 12:18 编辑

第六十三回 黄龙士重回江南 盛大有怒宣战事



  “听闻这几年,京城棋界有些动静……”
  茶楼里,一个刚从北方游历回来的棋手低声说道。这句话,吸引了附近几个人的注意。
  “京城棋界,多年前曾经也是一块圣地啊。”一位老者轻轻捋着胡须回忆道,“不过战乱之后,京城棋界已沉寂多年,莫非现在又要东山再起了?”
  “可高手都在江南,混不下去的才会去京城,京城棋界要想回到当年的盛景,只怕还需要不少年岁啊。”另一位老者叹道。
  “不过,现在京城棋界似乎已经有了新的人物了。”最早说话的那人又低声说道,“听说有位姓黄的少年,在京城一位将军家做棋客,杀遍京城无敌手,俨然是新一代的李釜,林符卿。”
  姓黄的少年?
  “听闻那少年不过十多岁年纪,但招法清奇,别具一格,京城棋手无人识得其中奥妙,尽数被那少年杀败。我曾问起那少年招法究竟如何,和那少年下过棋的人却个个心惊胆战,只说神出鬼没,不能抵挡云云,不知究竟是怎样的招法……”
  说到这里,茶楼棋手们哈哈大笑道:“想是那些京师棋手水平太低,没见过江南妙弈,孤陋寡闻,所以大惊小怪了吧。那黄姓少年若来了江南,只怕也排不上什么名号。”
  毕竟,如今的江南群雄争霸,豪杰并起,这里才是围棋的天堂。
  “听说,那黄姓少年已经离开京城,来江苏了……”
  说到这里,众人一惊,竟纷纷沉默了下来,气氛一时间有些压抑。
  “来得好!”突然有一个人暗暗说道,“既然来了,就要让他知道厉害!”

  上回说到,泰县黄龙士随父上京,得一位将军青睐,在府中供养一年,无奈黄龙士思亲心切,将军只得忍痛放黄龙士回江南去了。黄龙士其实并不知道,他这一趟回来,江南棋界竟已经有了他的传说!<点评:黄龙士也是北漂一族。>
  十几岁,就在京城做了公卿棋手。这个消息传到江南,那些一直苦苦等着公卿们找上门来的茶楼棋手们都嫉妒疯了。要知道,这些人物自明末以来天天在群雄争霸的江南茶楼棋界来往,那些大名鼎鼎的国手们昔日都是他们的对手,论资排辈他们也算是一号人物。可江南棋界僧多粥少,水平高的棋手一大把,他们混不出头,没法挤进公卿家去。偏偏这个黄龙士年仅十多岁就完成了他们至今都没能完成的愿望,而且据说在京城战绩相当好——也主要是因为高水平棋手仍然聚集在江淮一带,京城棋手水平确实弱得多。
  于是,听说黄龙士回来了,那些茶楼棋手们自然也就摩拳擦掌了。
  黄龙士小朋友,叔叔们要来教教你下棋了……
  却说那黄龙士回了家,终于又见到了多年不见的母亲,欣喜至极。初回来第一天,他在家里陪母亲说了一天的话,恨不能把那京城见闻一次跟母亲说个尽兴。而黄龙士得将军看重,却放着将军家不住,特意千里迢迢跑回这穷苦老家来,却让他的母亲又喜又悲。
  “我打算让儿子安心做棋手了。”待黄龙士睡着了,黄父终于对妻子说道。
  黄龙士在京城,宁可不再受将军恩禄也要回家见母亲,这件事让黄父终于恍悟了——他无法将自己的志向强加于黄龙士身上,黄龙士的路只能由他自己选。
  而且,京城几年,他这个父亲竟然是靠黄龙士下棋养活的,这对他的刺激太大了。过去他也许认为下棋不过是游戏,现在他却不得不承认自己一世的努力也不如黄龙士的一局棋来得实在。
  在京城,自己一无所长的那种无助感之下,这位无能的父亲甚至不知道该如何维系自己儿子对自己的信赖。而儿子那昔日曾被他认为不是正途的棋艺,却成了那时支撑父子二人的唯一一丝光明。
  围棋究竟意味着什么,它真的只是一个游戏吗?
  “看来也是宿命……”黄龙士的母亲却轻轻笑着,打开了面向院子的那扇窗。
  月光下,院子里的花草木石都清晰可见。那景象,这一家人再熟悉不过了——在外人看来,却也许会显得十分古怪。
  院子里的草坪,不是完整的一片,而是被纵横各十九道细细的石子路切割成一个个小方块,若从天上看去就像是纵横三百六十一个点的围棋棋盘一般。院子里有黑黑白白各式各样的小石凳,却没有一张石凳是固定在地上的,而且重量都非常轻,即使小孩子也可以轻易搬动。
  这个院子简直就是一张用地制成的棋盘,而那石凳便是棋盘上散落的棋子。
  黄龙士年幼时由于家境贫穷,营养不良,因此身材瘦小,体弱多病,十三岁时去见杜睿还被杜睿以为只有十一岁。偏偏黄龙士又对习武之类的强身健体之事毫不感兴趣,只爱下棋,一坐便是许久,身体变更加柔弱了。起初也许只是为了让黄龙士到院子里多走动走动,母亲将整个院子布置成了棋盘的形状。这一招很快便有了效果,黄龙士果然深深迷恋上了这个院子,常常一个人在院子里散步,有时若有所思地盯着一个点陷入沉思,有时将石凳在院子里搬来搬去模拟盘上对弈。久而久之,黄龙士的身子果然一天天好了起来,而他的棋艺却也不知不觉越来越高强。
  看着那夜色下的院子,黄父苦笑了一下。他突然感觉到,自己这个破旧的家似乎就是建在一张棋盘之上,整个房子也不过是一粒巨大的棋子罢了。
  其实这片大地,就是一张棋盘。人行于世,不过是一粒粒棋子罢了。黄父自己在这张棋盘上忙碌了多年,却只发现自己是一招随手俗手而已。而黄龙士,他也许能成为这棋盘上的一招好棋!
  第二天早上,黄龙士一觉醒来,再次走进了这片熟悉的院子。
  仿佛天地为棋,他在盘上指挥千军万马。<点评:地作棋盘星作子,天地为棋。>
  在他的脑中,这院子里早已是旌旗林立,剑拔弩张。只见四角座子虎视眈眈,遥遥相对,各按刀兵,只待一场血战。
  黄龙士望向东北,白军令牌一挥,早见一骑白将飞马杀出,挺起长枪直直刺去;再看西南,黑军阵势也不见凌乱,一员猛士急袭东面关隘而去,镇住一片要津。一旦交兵,只见黑白两军刀来剑往,各逞武艺,黄龙士竟如身临其境,耳闻战鼓,眼观烽烟;若划边界,但看攻守双方各退一步,让出城池,黄龙士只觉杀气四溢,磨着刀光,待着血色。这边突然手起刀落,将那敌将削去头颅,黄龙士暗暗叫绝,心中喝彩;那边猛地杀声震天,把一队孤军逼入绝境,黄龙士热血沸腾,目不转睛。
  行走于这方圆之间,只觉四处刀光剑影,血溅天下,却黑白战将都随我心意,一回首便见一场血战好杀,怎能不叫人心潮澎湃!黄龙士游走于这片无人知晓的乱战之中,人虽在世间,心却早已在那虚幻的战场上杀得豪气冲天!有诗赞曰:
  方寸草木风中灭,万里山河血中生。
  残刀不见英雄泪,断箭方知寒尸横。
  千军背水设军阵,万马围魏救邯郸。
  忽觉轻雨溅脖颈,才惊陋屋院中人。


  却说这一日黄龙士正游走于自家院子中虚作对局,却突然有人在院子外喊道:“哪个是黄龙士?”
  黄龙士一听,不由一惊,急忙向那人拱手道:“在下便是黄龙士。”
  “听说你在京城下棋?”
  “正是,不知阁下……”
  那人报上了姓名,无非是个江苏某地一霸,自称会过几个国手,号称有个天下第几手的水平等等。
  “黄龙士,听闻你在京城大杀四方,不知究竟有几分棋力,可敢在这江苏棋界也显显手腕?若你有这个胆子,我就在前边城里茶楼棋座边等着!”
  说完,那位挑战者甩甩头潇洒地走了,留下个黄龙士莫名其妙。
  “龙士,应战吧。”
  身后突然传来了父亲的声音。
  黄龙士微微一惊,看向身后。父亲笑着,走了过来,轻轻抚了抚黄龙士的脑袋。
  “将军要我们明年春天就回去,到时候你还得下棋,在江南这段时间可不能生疏了棋艺啊,去锻炼一下也好。”
  黄龙士得到父亲许可,心中兴奋,急忙拜别了父亲往城里茶楼跑去。眼见黄龙士如此兴奋,父亲也苦笑了起来。
  早知让他下棋便可有如此成就,还何必要让他绕个大圈子逼他去做大官呢?
  人生如棋,自己只是个俗手,就别去折腾别人的好棋了。
  且说黄龙士到了茶楼,茶楼里早已有不少人守在了那里。这些人,都是江苏一带各地寻找对手的老茶楼棋手,个个都身经百战,绝非等闲之辈。听说了京城的黄龙士大名,大家早就想看看这个所谓的神童到底几斤几两,此刻都摩拳擦掌,迫不及待了。
  “在下黄龙士,让大家久等了。”
  黄龙士在众人身后礼貌地行礼喊了一声,那棋座旁等了许久的人们纷纷看过来。只见这黄龙士在京城将军家好吃好喝一年养下来,竟早已没了早年弱不禁风的样子,加上在将军家诗书礼易调教之下,如今竟已是风度翩翩,一表人才!十八岁的年纪,生得仪表堂堂,脸上棱角分明,十分俊美,端得不是凡人,仿若天上哪路神仙。再看这黄龙士举止,处处大方得体,举手投足甚至有些贵族风范,又带一些军人豪气,只让人觉得是个文武全才,叫那些下惯了茶楼,没什么规矩的棋手们好生嫉妒。
  “你就是那个杀了京城一圈的黄龙士?”
  “在下确实在京城做过几年棋手,但京城高手如云,在下不敢妄言能胜过所有人。”
  还挺谦虚,但谦虚得不是地方——京城棋界,也能叫高手如云?众人笑着,又挑衅道:“京城棋手皆泛泛之辈,怎能与我等江淮棋界高手相提并论。黄龙士,可认得我们几个是谁吗?”
  黄龙士一愣,张眼一扫,一个都不认识。但嘴上又不好说,只得继续谦虚几句:“实在抱歉,在下多年在京城下棋,江淮一带行走不多,不知各位都是哪路英雄?”
  那几个人见黄龙士说话客气,没什么气场,这边马上就来劲了。这些家伙都是在茶楼棋座边上混过来的,碰上的大都是盛大有这路货色,他们看人自有一套准则。平时一遇生手,第一就是看气势,说话横不横,是不是好惹的角色;第二是看出身,谁家的徒弟什么人的好对手,能不能随便应付;最后才是看本事,因为落下棋子大家就要定胜负了。今天一看这黄龙士,首先说话客客气气的,不像盛大有那种蛮王气度,又没听说拜过什么名师,跟哪个江南高手有过对局,所以大家心里一下子竟得意起来,只觉得这黄龙士年纪轻轻,必定好欺负,于是都大大咧咧起来。这几位“高手”一得瑟,这个说自己杀过几路强敌,那个道自己打过多少好汉,直吹得天花乱坠,好不客气。
  黄龙士知道茶楼棋手的脾气,也不驳斥,只是静静听着,时不时点个头,不卑不亢,一副成竹在胸,不以为意的样子。
  “黄龙士,在这儿我们几个是江淮棋界前辈,你可敢与我们对上几局吗?”
  众人只道是已经唬住了这小孩儿,必定能吓得他哆嗦起来。却岂料这黄龙士没有半分怯懦,一听说打算对局了,爽快地鞠了一躬道:“请前辈指教了。”
  没吓住他!
  这下子前辈们心里不舒服了——好你个晚辈黄龙士,在我们面前还这么嚣张,看我们怎么教训你!
  一位高手往棋座上一坐,扔下彩银,喊一声“请”,便只管等着黄龙士上座。
  黄龙士先行一礼,道声“前辈请”,缓步走上棋座,从怀中取出一锭纹银轻轻放到棋座一侧,静候开战。
  再看这二人姿势,那混惯了茶楼的坐得随意,也不讲究,只管嚷嚷着猜先。这边黄龙士却是一股名士风度,正襟危坐,如高僧入禅。
  看这两人样子,这棋其实已经是高下立判了。

  棋局一开,那高手拿着棋子恶狠狠便向黄龙士攻杀而来,心中还在算计黄龙士会用什么招应对。不论倚盖还是镇神头,这些定式这高手都见得多了,心中早备下了最复杂的下法打算来欺负一下这黄龙士。
  您要问了,要是那黄龙士不用定式应对,先脱先挂对方的角去了怎么办呢?确实,这在清初也是一个潮流,周懒予后期就爱这么下,汪汉年和周东侯也喜欢这么下。不去应对对方的挂角,而在反方向也挂对方一个,局面立刻就向着全局发展去了。这么应对,不容易被对方揪在局部不得动弹,攻守的主动权也更容易为自己所掌握,在当时算是领一时风潮的下法。
  但这高手心中也早有定计——你若来挂我的角,我就用最复杂的定式把你框住,要你动弹不得。不管你怎么走,我一开局都要狠狠压住你,不让你动得起手来。
  黄龙士,你毕竟年轻,少背几十年定式,我就不信你不吃亏!
  那边黄龙士一见对方挂角而来,却不慌不忙,心中早有想法,取出一粒棋子默默向盘上落去。待一声响定,对面那高手还没看棋盘就先抓出棋子准备落下。待取了棋子在定睛这么一看,这高手顿时愣住了,本来要马上落下的棋子猛地停在了半空中。
  您道怎么着?那黄龙士一没有在角上用定式反击,二没有脱先挂对方的角去,而是落在了一个很奇怪的地方——
  九三!
  九三一点,是指盘上纵向从边往中间数第九道和横向从边往中间数第三道的相交点。这个点,在边星的斜下方,左右各一个。方才那高手对黄龙士挂角之后,黄龙士在距离这粒挂角棋子四路之远的九三一点落子,说是夹击也远得太离谱了吧!可你若说黄龙士这是脱先挂角了,这粒九三一子距离最近的对方座子恰好也相隔四路,自然也算不得挂角。
  这九三一点,左右都隔四路,恰好落在了夹击和挂角正中间那个最微妙的点上。
  这是什么意思?黄龙士这招九三是想做什么?要知道自从周懒予将先手这个概念提升到了围棋技术的第一位之后,当时棋手下棋是时时争先,处处争先的,丢掉了先手权就跟丢了半张棋盘似的,那可是一件非常麻烦的事情。而这黄龙士,自己的第一手棋简直就像是一步闲棋,等于是一开始就主动放弃了先手权!
  等对面那高手回过神来,心里一下子乐开了花——果然是个孩子,真是太没经验了,不懂得如今下棋的潮流,一上来就放弃先手,这种下法等于找死!
  果然京城棋界还是很弱的啊!
  这位高手一激动,就只管朝着大场攻杀过去。奇怪的是,每逢对方挂角,黄龙士无一例外都以九三应对,让对手一时有些莫名其妙。
  观战众人早已是议论纷纷,但黄龙士却胸有成竹,不为所动。
  待占完了全局大场,再看局面,黄龙士那九三一子把棋局分割得乱七八糟,搞得跟算五行八卦的道士在棋盘上画的图似的。那高手下了几十年的棋,这种棋局倒还是第一次见到。现在,该进攻这奇奇怪怪的九三了。
  正要动手,那高手突然愣住了。
  等等,说要进攻,可是——该怎么进攻呢?
  九三一子,两边都不挨着,所以两边都不进攻。可是正是因为两边都不挨着,你想打它,它退路也很多啊!
  这可就不好办了,自己空有一身杀意,本领却使不出来啊……
  眼见暂时不知如何是好,这高手只好随手落了一子。这随手一落,黄龙士的眼中突然闪过一道寒光——轮到我了!
  棋座之上,突然之间,黄龙士大军如潮水般源源不断向敌军杀去,整张棋盘顿时鬼哭狼嚎,化作一座炼狱!
  不过一两个时辰之后,众人都只是看着棋盘,惊得目瞪口呆。
  “多谢前辈相让,这局龙士胜得侥幸。”黄龙士恭敬地向对手行了一礼。
  然而,他的对手早已面无人色,痴傻一般看着眼前的棋盘,默然良久。
  这孩子的棋——简直如鬼神一般!

  数日后,苏州城某茶楼。
  “听说了吗?那个从京城回来的黄龙士,其实真的是个高手,江苏茶楼棋界几个有名有姓的人物特意前去挑战,被杀了个屁滚尿流!”
  “据说那黄龙士的招法特别古怪,不循常理,却又异常厉害,叫那几个前去寻衅的茶楼棋手头晕目眩,只觉遇到了鬼神……”
  “那黄龙士也没听说有什么师父,却天生一副好棋力,对弈起来用的都不是人间的招法,所以才把那些普通棋手杀得东倒西歪。”
  众人只管自顾自地议论着,却不想此刻坐在棋座边正对弈的一个老人家早已是紧紧皱起了眉头。
  眼见众人议论不止,那老头好生恼火,竟突然猛地推翻了棋座,朝众人吼道:“你们到底是来看我下棋,还是来这里聊黄龙士的!”
  这脾气,若换了别人,众人一定恼了。但这个人,大伙都认识,谁都知道他不好惹,所以大伙只得一声不吭地任他撒火。
  这老头是谁?相信您也该猜到了——蛮王盛大有。
  “一个京城来的十几岁小孩儿,就把你们给吓成这副德行,还如何有脸面号称是江淮棋手?江淮棋界高手如云,天下唯有能在江淮闯出名堂的才称得上国手。那黄龙士算什么人物,若敢到我盛大有面前来,管叫他从此不敢再提我盛大有名号!”
  众人一听盛大有这话,心中顿时动起了歪心思——盛大有是蛮王,跟他下棋要是敢赢他必定会缠着你下到第二天天亮,如果是黄龙士对上盛大有……
  若黄龙士赢了,正好挫挫盛大有这股蛮横劲。若盛大有赢了,也能破破黄龙士那股傲气。
  “盛先生,既然发下如此豪言,可敢去挑战那黄龙士?”
  按说这要是换了个冷静点的人物,其实也不难推脱,只用说我是前辈,他是晚辈,怎么是我去挑战他云云就行了。可偏偏盛大有是个到了气头上就什么都敢干的人,又一向直肠子,一听有人火上浇油,他想都没想就喊道:“有什么不敢,我就在这里向他黄龙士发出挑战了,只怕他也不敢应!明日我就写好战书,你们给我送到黄龙士那里去,先吓掉他几颗乳牙!”

  盛大有要挑战黄龙士!
  消息很快传到了泰县,黄龙士收到了战书,要他几日后便去城中茶楼决个胜负。
  盛大有的名号那是响遍大江南北的,但凡下棋的就没有没听说过这号人物的。明朝末年盛大有便已成名,自号吴下第一手,杀遍江苏各大茶楼,声威甚至有直逼当时棋坛盟主过百龄之势。明清之交,天下大乱,盛大有却凭着卖画为生,继续钻研棋艺,等战事结束之时他已是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流高手。随后不论周懒予胜了过百龄,还是李元兆胜了周懒予,盛大有始终保持着自己足以问鼎天下的豪强之位,无人能撼动。西湖会战周懒予封神,短暂一统天下,盛大有锋芒暂时有所收敛。但随着周懒予一死,盛大有再次成为了棋界最强的角色之一,与周东侯争霸数年之久,害得一代豪杰周东侯始终无缘登顶天下国手之位。
  要知道,从当年二三十岁时跟过百龄争,到现在跟周东侯厮杀,这中间已经过了四十多年!如今的盛大有,已经是一个七十多岁的老者了,当年跟他一起出道的那批人已经一个不剩了全死干净了,甚至比他更晚出道的人都走了许多。他却仍然屹立于棋界最巅峰,始终不曾被后辈超越。以他的脾气来说,这么大年纪还能保持这种棋力实在是一个奇迹。
  说起来,当年永嘉派的李冲和这个盛大有脾气相似,也都是下到了七十多岁还能和后辈争夺,莫非这种不服输的野蛮个性反而有助于延长棋手职业寿命?
  却说这黄龙士听闻盛大有要来,心中知道此事非同小可,竟寻觅来了几局盛大有的图谱细细研究。盛大有棋风和他的脾气一样蛮横,赢了就冷嘲热讽,输了就不依不挠,很不招人待见,所以大家总喜欢把他输棋的棋谱留下来好羞辱他。黄龙士手上拿到的,很大一部分都是大家为了贬低盛大有而留下的棋谱。
  但细细研究了一两日之后,黄龙士感到有些心惊——即使是从这些败局上,他也能看得出来盛大有究竟有多强!
  盛大有的棋很无理,很粗野,用现在的话说叫“一看就是野路子”,专好大砍大杀。由于无理,所以盛大有碰到高手时常常偷鸡不成反蚀把米,被对手给打得狼狈不堪。但是黄龙士发现,即使是在被对手打得狼狈逃窜的时候,盛大有也下得极其顽强,就算块被打死的时候也总能有手段化险为夷。他的棋所具有的这种顽强的生命力让年轻的黄龙士叹为观止,心中竟隐隐有了些慌张。
  面对蛮王盛大有,任何人都不可能不害怕。但是盛大有这种蛮横的行棋,又恰恰是一个绝好的试金石——
  我黄龙士独有的围棋战法究竟经不经受得住考验呢?
  但在当时,除了技术上的问题,黄龙士其实还有一个负担……

  明日就是约定的决战之日,黄龙士在家中默默整理着从京城将军家中带出来的书卷。这些都是圣贤书,四书五经之类。黄龙士默默看着,书中的一字一句都让他感触良多。
  不知什么时候,父亲默默地站在了黄龙士的身后。
  “想念书了?”
  黄龙士一惊,急忙回过身向父亲行礼。
  “儿只是突然想起几年前曾向父亲许诺要做大官光宗耀祖,现在想来,有些惭愧……”
  “惭愧?”父亲笑着,“哪里惭愧了?”
  “明日一战,儿将与天下闻名的棋界顶尖高手盛大有交战,一旦战胜,儿这一生就将肯定要做棋手了。当年对父亲的许诺,大概就无法完成了……”
  黄龙士虽以棋闻名,但他过去几乎从未曾与棋界顶尖高手交战过,至多只是些不知名的茶楼棋手或者乡亲们。因此,对于是否真的就此进入棋界,黄龙士一直还保留着自己的选择。但明日一战之后,黄龙士也许就无法再保留住这个选择了。
  投靠在那京城将军门下,将来若有机会便进入官场,这才是在京城黄龙士父子的初衷。可如今,命运在强迫黄龙士做出选择,一旦选错,他将有可能像昔日的方子振一样终生迷茫于其间,至死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
  父亲,我该怎么做?
  “这种事情,何须惭愧?”父亲笑道。
  黄龙士微微一愣。
  只见父亲轻轻抚了抚黄龙士的脑袋,就如同多年前黄龙士还是个骨瘦如柴的孩子时一样。
  “明天赢了盛大有,你就去做棋手。明天输了,你就去做大官。这种事情,听命随缘就好,何必挣扎纠结?”
  父亲的手如往常一样,力道没有半分变化。
  黄龙士看到父亲的脸上似乎已经没有了这几年一直如影随形的那份忧伤,此时的笑看得出是从内心发出的笑意。
  “父亲,您究竟更希望我做棋手,还是更希望我做官?”
  父亲迟疑了片刻。
  “哪一样都行。”父亲又笑道,“但是明天,我可不想看到我儿子输——任何时候我都不想看到自己的儿子输给别人啊。”
  不知为什么,黄龙士在心底感到一阵暖意。他向父亲深深行了一礼,道:“父亲请放心,孩儿必不负父亲所望!”
  说罢,黄龙士扔下了手中的书卷,打开门,朝院子里走去。
  父亲看向院子,那院子里的方圆草坪,真就如一张棋盘一般。而黄龙士,就是那棋盘上最醒目的一枚棋子。
  这正是:
  一战胜负前路茫,问父昔年何所望。
  小子有志当无怨,不做官宦做棋王。

  欲知黄龙士与盛大有胜负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TOP

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7 12:17 编辑

第六十二回 扬州府黄霞初会杜睿 北京城小童拜会将军



  康熙三年,扬州府江都县。
  在热闹非凡的清初江苏文化界,这个小小的江都县却显得安静不少,是如今江苏难得的一处可以远离争夺喧嚣的地方了。应友人之邀,一个衣衫褴褛,形容枯槁的穷老头子从南京出发,来到江都暂时清静几日。当然,他此行还有另一个目的——家里穷得没饭吃了,先到朋友家蹭几天饭,卖点诗文,看能不能赚点钱回去应付应付。
  “杜先生,难得您大驾光临,今日有个人物想介绍给您认识认识。”
  一个书生向身前这位穷得已经揭不开锅的老者说道。
  那老者笑了笑,道:“不会是什么达官贵人吧,你可知道我的脾气。若你介绍钱谦益之流的无德之人来,我可是要立刻翻脸走人的!”
  那书生听了,急忙笑道:“不敢不敢,先生不要误会我的意思,我要介绍的这个人恐怕比先生更穷。”
  “哦?”老头儿笑了,“比我还穷,那想必是个有骨气的人物,快请进来吧!”
  就在那书生家门外,一对父子正紧张地等待着。
  父亲一遍又一遍帮孩子整理着衣衫,他的手竟忍不住有些颤抖。而孩子身上那一身破旧的衣裳,其实不管再怎么整理也不会有半分洁净之感。
  “记得爹说的话……”父亲的口中一刻不停地低声唠叨着,“进去之后见了杜先生,一定要显得彬彬有礼。杜先生是大人物,万万不可在他面前做出失礼的事情来。杜先生问话,你就老老实实地回答,要表现得谦恭一些。要是杜先生提出想带你走,你一定要立刻答应下来,不要舍不得爹娘,你的前程比爹娘重要得多,知道吗?”
  孩子懵懵懂懂,根本不明白父亲的意思,只是一个劲儿地点头,心中默默嫌弃父亲唠叨。他看不明白,父亲明明一直说盼着这一天,可脸上却分明没有一丝高兴的神色。
  终于,有人来请他们进去了。
  父亲的心猛地颤动了一下,口中的唠叨停了下来。犹豫了片刻之后,他站起身子,不再让孩子看到自己的脸,而是猛地拉住孩子的手,粗暴而僵硬地领着孩子像身前的屋子里走去。

  杜睿,明清之交的文化界超级名人。他原名诏先,字于皇,号茶村,黄冈人。崇祯时,杜睿本是太学生,就在即将从太学毕业之时却迎来了明朝的亡国之日。杜睿为人很有骨气,性格孤傲,认定满清非中华正统,不屑为满清效力,后半生寓居南京,拒不出仕。
  杜睿的诗文在当时很有名气,早年既享有盛誉。再加上杜睿品行端正,骨气傲人,因此享有极高赞誉。彼时的清朝公卿,如果有谁不认识杜睿长什么样子,都不好意思出门跟人说话,自己都觉得自己丢人(名公巨卿不识茶村之面者,自以为赧)。由于不出仕,他几乎没什么经济收入来源,再加上有骨气,不接受别人施舍,所以日子过得极其穷苦,甚至多次沦落到了没钱买米的窘境,只能去朋友家蹭几顿饭逃逃荒。而他的著作也由于他太穷,没钱印刷,所以最终只留下来了十分之二、三。即使如此,他仍然坚定地拒绝清朝政府向他发出的做官邀请,守着清贫留志气。
  据说杜睿家门前,他自己设了一个竹门,午睡或者在家有事的时候就把竹门锁上,然后做了个规定——只要见到竹门上锁,你就是皇帝来了也给我坐在外面等,不准擅自进来。其傲气,由此可见一斑。
  除了诗文好,人品高之外,杜睿还很爱下棋。他棋瘾很大,水平也不错,甚至自己号称下棋起来常常忘了时间而误事,曾扬言要戒棋——不过最后没能成功。
  好下棋,这一点自然让人想到了江南著名棋迷钱谦益先生。但钱谦益和杜睿正好是个对立面——前者可是第一批投降清朝的明朝高官。钱谦益知道杜睿在清朝官场上名声很响,寻思着要是能把杜睿拉过来给清政府做官,定是大功一件,于是便决定以同是棋迷的身份去拜访他,先拉围棋和他混熟,然后借机把他拉到官场上来。不过,钱谦益显然低估了杜睿的骨气和杜睿家门口的那扇竹门的威力。那次钱谦益去拜访他,想劝服他去做官,结果杜睿看不起这个“两朝东林”,把竹门一锁就是一天,拒不见客。钱谦益也是个腐儒,恪守礼道,竟然真的就在门外等了一天打算试试感动杜睿看看。杜睿当然不吃这套,巴不得等死这个叛国的老头子。最后这钱谦益等得腰酸背痛,只好自认碰了一鼻子灰,黯然离去。
  可见爱下棋归爱下棋,原则问题不能改。
  杜睿棋瘾大,爱下棋。一个贫穷的父亲听说了这一点后,缓缓将自己的儿子叫了过来。
  “想不想学点文化,将来做大官?”父亲轻声问道。
  孩子不知道父亲真实的用意,只以为父亲真的问自己想不想做官,于是猛地点了点头……

  “这人姓黄,泰县人。”书生向杜睿介绍道,“那孩子是他的儿子,名叫黄霞。这次黄先生来,就是想把他的儿子介绍给杜先生认识。”
  看着这对一身破衣裳的父子,杜睿突然感到一阵心酸。仔细看那小童,不过才十二三岁样子。彼时天寒,这孩子却只在里面穿着一件破烂的短衫,外面套了一层厚厚的黑色棉衣,包裹之下使得这孩子看上去如同婴儿一般。
  “介绍这孩子给我认识?”杜睿不解,“这孩子,有什么特异之处吗?”
  “我儿子会下棋!”黄父抢着说道,“我儿子下棋很厉害,附近乡里都没有对手,距离国手也只差一个子而已!”
  距离国手只差一子?杜睿笑了。泰县不过是个小地方,在那里无敌根本就不值一提。也许在父亲眼中,自己的儿子永远都是优秀的吧。
  “黄先生,你可知道国手是个什么概念?”杜睿笑道,“古之弈秋,逾千年而名不灭,那才是国手。你的儿子,只差弈秋一子?”
  “我不是信口开河,您若与他下一局,您就知道了!” 黄父激动地喊着,“如果您看这孩子能与您做个棋枰对手,希望您能收他为徒,教他读书作文,让他成个栋梁之才!”
  他坚信只要一局棋,他儿子就能凭借着令人难以置信的手段让杜睿心服口服,承认这孩子聪慧过人,必能学有所成。
  只要一局棋,哪怕只下个三四十招也就够了!
  杜睿听罢,看着那个孩子。不过十二三岁年纪,稚气未脱,尚未成人,甚至因为吃得不好所以显得身材矮小,看上去比真实年纪更小,显得呆头呆脑。
  收他为徒,教他诗文?杜睿在心底苦笑——我自己如今都穷得要到朋友家蹭饭吃,这孩子跟了我岂不是一样要挨饿受冻?何况既然号称有下弈秋仅一子的本事,怎么会如此贫困潦倒,可见所说不实。人非圣贤才,我也非良师,若当真接下了这孩子岂不是要误人一生?
  “这孩子,还小吧……”杜睿只是轻声说道,“若要他成才,当多加游历,增广见闻,并非拜我为师就足够的。何况我自己如今也是这番光景,如何能教得了他?你不妨去大江南北寻访名师,让那些大儒来教这孩子吧。我杜睿实无才德,这件事,我答应不了。”
  杜睿只是和善地看着那孩子笑,那孩子也懵懵懂懂地看着杜睿出神。而黄父,已经知道今天这一趟的结局会是如何了,心中竟只觉苦涩。
  原本想着这孩子好歹练就了一身棋艺,能够打动杜睿。谁能想到,今日一行,却连下一局棋的机会都没有捞到。
  离开了杜睿,父亲拉着黄霞的手快步地走在回家的路上。黄霞感觉得到父亲心中有怨气,却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黄霞跟不上父亲急促的脚步,于是只好委屈地喊着让父亲慢一些。
  听到黄霞的喊声,父亲突然停下了脚步。黄霞呆呆地看着父亲,隐约感到父亲捏自己手的力气大了,有些生疼。
  “儿子,你想做大官吗?”父亲突然低沉着声音问道。
  黄霞其实并不知道做大官意味着什么,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好,既然你想,爹无论如何都要帮你做到!”父亲的手紧紧攥着黄霞,“等我们回家了,就收拾好行囊,爹带你去京城!”
  今天见杜睿,我们连下一局棋的资格都没有。但是过几年,我一定要杜睿心甘情愿将你教成才!

  康熙三年,黄霞父子将家中几乎所有的积蓄都拿了出来,用作盘缠。黄父告别独守家中的夫人,踏上了北上的旅途。夫妇二人都知道,这一行,也许将是多年难再相见。唯有黄霞,年纪尚轻,还不知道这一别究竟意义有多大。
  不久之后,父子二人到了京城。然而,偌大的京城让他们陷入了迷茫。
  说要来求学,说要来做大官,可人到了京城,路该怎么走?京城这么大,父子两人该怎么做?
  看着一脸天真的黄霞,父亲抚了抚他的小脑袋。
  “黄霞,你不是会下棋吗?去下棋吧。”
  黄霞歪过头,不解地问道:“爹,你不是不让我下棋的吗?你说我要好好读书,不可以玩物丧志啊……”
  父亲苦笑了一下:“现在开始,下棋再也不是玩物丧志了。爹一无所长,你也还小,我们就这样呆在京城将一无所获,总得找些路走啊。你下棋很厉害,乡里那些大人都下不过你。现在看来,也许你的棋是我们唯一的出路了。”
  前边的路在哪里,爹也不知道了。如今,只好能迈哪一步就迈哪一步了。
  下棋去吧,为了你的前程。
  京城棋界,在顺治年间得过百龄等棋界老前辈经营,已经初有规模,慢慢有了些昔日棋都的模样。茶楼棋馆在京城已经重新有了生气,明朝时兴盛一时的京城棋界似乎又恢复了生机。
  下棋的茶楼,黄霞早已是再熟悉不过了。他迅速找到了一个棋座,押上了在自己看来已是很大一笔的银两。然而,人们看到这孩子穿得如此破烂,彩银也根本微不足道,都只管笑话这穷酸的父子俩。
  面对众人的嘲笑,黄父一声不吭,默默承受着。但黄霞不能接受——任何人也不可以嘲笑他和他的父亲!
  等会在棋盘上,你们会见识到我的厉害!到时候,你们任何人都不敢再笑出声来!
  终于,有人坐到了黄霞的对面,高声报上名号,无非是什么一方棋霸,某路豪强。坐到了棋座边,黄霞便再无一丝疑惧,高声回应道:“在下黄霞,江苏泰县棋王!”
  泰县棋王?众人笑得前仰后合,黄父几乎无地自容。但在内心里,父亲仍然支持着黄霞——儿子,爹相信你!
  众人笑够了,便只管看戏,等着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毛孩子被杀得屁滚尿流。那对手也是自信满满,布下了座子便只管向着黄霞攻杀而来。然而,不过几招之后,这京城棋手觉出了些许异样——
  不对,这孩子不是俗手,他的手段相当厉害!
  原本喧闹的棋座旁,随着棋局的进行,竟缓缓安静了下来。那些原本在嘲笑这对父子的人们,纷纷瞪大了眼睛,几乎难以相信眼前所看到的一切!
  那对手的表情越来越严峻,棋至中盘之后他已是大汗淋漓,甚至对自己面前的这个不过十多岁的孩子有了一丝恐惧感。
  而黄霞,正襟危坐,成竹在胸,俨然大家风范,有着一股旁人不得近其身的气势!
  黄霞的父亲只知道儿子下棋厉害,但却从没有见过儿子与人对弈的样子。此刻看到儿子的表情,一向反感儿子沉迷于围棋的父亲竟被深深地震撼了。
  “我输了……”
  随着对手认输的声音,棋座旁响起了一阵骚动。谁也无法相信,一个区区少年,竟能有如此能耐。
  “这孩子棋力如此高强,为什么不试试去拜访公卿,做个门客呢?”
  围观者中不知是谁说了这样一句话,黄父却如梦方醒!
  以棋做门客,对呀,还有这条路可走啊!

  决定了这条路之后,黄父每日带着黄霞,四处拜访京城的王公大臣。他坚信,只要一局棋,黄霞就能打动任何一个贵族,让黄霞有个落脚之处!
  然而,毫无疑问,这对贫困的父子在公卿府外屡吃闭门羹。他们的身份地位,和那些王公贵族差得太远了。不要说下一局棋,就是连见上一面,他们都不够资格!
  每日都被拒之门外,靠着儿子与茶楼棋手的彩棋度日,黄父在京城受尽了屈辱。但是,黄父几乎一刻也没有绝望过。
  儿子,我们已经找到路走了,我坚信这条路是走得通的。你不要放弃,爹会陪着你,一直到你把这条路走通为止!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三五个月,也许是三五年,终于,有一位将军将黄霞父子迎入了府中。
  “听说这小孩会下棋?”那将军问道,“不如跟我下一局吧,如果下得好,我就把他留在府上。”
  跟随将军做门客,这又何尝不是一个极好的机遇呢?当年南北朝的陈庆之也是从棋童做到了将军,最后还威震南北了呢!
  儿子,这是一次绝好的机会,万万不要错过啊!
  放心吧,父亲,儿不会让您失望的。
  那位将军究竟是何人,已不可考。长年留在京城的将军,想必绝非寻常武将,当年肯定是见识过过百龄手段的人物。这位将军听闻京城出现了一个围棋神童,自然急欲见识一下。他早已攒足了力气,要好好与这小童大战一番。
  少年黄霞与那将军相对坐到了棋枰边,摆上座子,黄霞道声请,便开战端。
  在棋座一旁,黄霞的父亲紧张地注视着儿子的对局——这一局棋,与至今为止的任何一局棋都不一样,乃是足以改变一生的对局!黄霞,这局棋一定要施展出全力,让将军惊叹啊!
  棋下了很久,从早下到晚。
  将军皱着眉头,默默审视着眼前的局面。他的手紧紧攥成了拳头,看得出正殚精竭虑。然而,他的对面,那小孩仍旧只是正襟危坐,不见一丝慌张。
  如以往一样,黄霞的神色没有半点变化。黄父看到这里,终于安心了——
  黄霞,爹没有想到你竟然如此厉害,看来爹过去真的小看你了。但你的前程,爹几乎没有一刻怀疑过!
  此战之后,你的未来将是一片光明,爹也终于可以放心了。
  “好!这孩子下得真好!”将军突然拍手叫道,“这孩子,我留下了!”
  黄父几乎难以抑制自己内心的激动,他对着将军千恩万谢,喜极而泣。黄霞几乎从未看到父亲如此高兴,这一刻他自己也感到了无尽的幸福。
  好孩子,你做到了,爹为你骄傲!
  但是,这一刻之后,你的路就要自己走了,爹不可能照顾你一辈子。黄霞,爹能为你做的只有这么多,请你不要忘记了你的梦想——做大官,让爹娘知道你做得好!
  “爹,你为什么不留下来一起住?”黄霞看着正要离开的父亲,轻声问道。
  看着跟在自己身后的黄霞,父亲缓缓躬下身子,脸上挂着真心的笑意:“孩子,将军收留了你,从现在开始你家就在将军这里了。但将军没有留下爹,所以爹要回自己家去。”
  从今以后,黄霞,你的未来就是你自己的了。
  “那我还是可以去见爹的,对吗?”黄霞天真地问道。
  看着黄霞不谙世事的样子,父亲苦笑了一下。从此父子永相别,这种话此刻怎么说得出口?
  “爹就住在京城那旧房子里,你随时可以来找爹。”
  等你慢慢习惯了将军家,爹就真的该走了。在那之前,爹还可以再看看你,孩子……

  将军收留了小童黄霞,对这个棋艺精湛的小孩子喜欢得不得了。他给小黄霞做了许多新衣裳,用的是最上等的布料,最精细的手工,比起原先那些破布棉袄不知要强上多少倍。在将军府上,黄霞日日吃好酒好肉,山珍海味,几乎快要忘记了昔日那粗茶淡饭的滋味。然而,吃得好,穿得好,黄霞却总觉得缺少了些什么——
  没有了家人,穿着再好的衣服,吃着再好的美食,始终感觉不出这是自己的生活。
  于是,黄霞几乎每天都往父亲那里跑。每天能见到父亲,才能感觉到自己还是自己。
  黄霞的父亲,原本打算等黄霞安顿好了就马上离去,但如今黄霞对他的依赖却成为了一个问题。毕竟,他还留下了自己的妻子在江南,可见原本就没有在京城安身的打算。如今黄霞好不容易有了出路,他深知自己的出身和地位会成为黄霞的负担——黄霞若一直舍不得自己,这孩子便要永远被自己拖累。
  “儿子,你需要一个新名字。”有一天,父亲突然对黄霞说道。
  “新名字?”黄霞不明白父亲的意思,但是既然是父亲说的,他自然也没什么可反对的,“那我以后要叫什么?”
  “不要叫黄霞了,这个霞字显得不够大气,没什么文化。爹昨天查了许多书,给你想了个新名字。”
  说完,父亲在纸上一笔一划写了一个“虬”字。
  “这是什么字?”黄霞困惑地问道。
  “虬,意思是刚长出角的幼龙。”父亲笑道,“儿子,你长大之后将会是一条苍龙,如今已经崭露头角,所以父亲给你取了这个新名字。”
  从今以后,你的人生该改变了,不可以再做过去那个跟着父亲四处奔波的黄霞了。从今以后,你叫黄虬,不再是黄霞。
  我永远是黄霞的父亲,但我没有资格做黄虬的父亲。
  黄虬似懂非懂,虽仍不解父亲的用意,但并不排斥这个新名字。
  回到了将军那里,黄虬将自己改名字的事情告诉了将军。将军原本就喜欢这个聪明伶俐的小童,如今见他兴致勃勃地来讲自己的新名字,将军一时也来了兴致。
  “改了名字,有些可惜啊。”将军叹道,“原本我已经为你取好了一个字,等你行冠礼的时候就把这个字送给你呢。”
  “字?”黄虬笑着问道,“不知将军本打算给我取什么字呢?”
  “你名叫霞,晚霞之意。霞光过后,便是日月交替之时,所以我给你取了个字,叫‘月天’,黄月天,如何?”
  黄虬不明其中道理,听得似懂非懂,笑道:“可我现在不叫黄霞了,叫黄虬。这个虬字,该取什么字呢?”
  “虬?”将军琢磨片刻,笑道:“虬乃小龙,小龙长大就要成为真龙。既然如此,不如就取字叫‘龙士’如何?”
  龙士?黄龙士?
  “小子黄龙士多谢将军赐字!”黄虬高兴地拜谢道。
  父亲,从今天起,我就是黄龙士了!

  黄龙士在将军家住了一年,日夜陪将军对弈,吃喝不愁,生活富足,看上去似乎一切都朝着当年他父亲期待的方向上发展着。然而,其实黄龙士的心底,有着自己的烦恼。
  他感到不快乐。
  生活很富足,将军也很看重自己,但黄龙士感觉不到自己的过去了,他在想念自己真正的亲人。
  “爹,现在越来越难见到你了……”黄龙士在自己曾经住过的那破房子外朝父亲喊道,“你为什么躲着我?”
  父亲此刻就在屋内,然而他没有开门。
  已经一年了,黄龙士始终没有放得下他这个穷父亲的样子。原本只想多留在京城照顾黄龙士几个月便独自回江南去,却没想到这孩子一年来每日都来找他,他如何走得了……
  “黄虬,你已经快要成人了,不该再一直这样孩子气……”
  “我不叫黄虬!”儿子突然喊道,声音中夹杂着哭泣的颤音,“我不喜欢这个名字,一年来我始终无法把这个名字和自己结合起来。我不是黄虬,我是黄霞!我是您的儿子,泰县黄霞!”
  “做黄霞,你就一辈子没出息!”父亲在屋内也突然吼道,“只有做黄虬,你才能成为真龙!你不需要我这个父亲了,你跟着将军就可以做大官!将军很赏识你,你的未来必定无可限量。你不需要一直做黄霞,你就是黄虬!”
  屋外传来了儿子的哭声,让父亲心中突然一紧。
  一扇破门,将父子二人分隔在两个世界,互相听得到对方的声音,却似乎永远也看不到对方。
  “孩子,坚强起来。”父亲的声音也不可抑制地颤抖了起来,“你这一年做得很好,将军越来越看重你,知道你名字的人也越来越多。大家都知道京城有个黄龙士,是将军家的棋客,这不是从你小时候就期待着的事情吗?等你做了大官,让全天下人都知道黄龙士这个名字的时候,你就再也不需要黄霞这个名字了。爹和你娘都在期待着这一天……”
  “爹,我不做大官了……”儿子几乎泣不成声,“我不做大官了,我们回家好吗?我想念娘了,我想念一个人在江南的娘!我现在回想起娘的长相已经不那么清晰了,我好怕我继续在京城住下去会完全忘记娘的样子!爹,我不做什么大官,不要什么光宗耀祖了,我们回家好吗?”
  门外是一个哭得快要说不出话来的儿子,而屋内的父亲只是默默忍着泪水,不敢说话,怕一张嘴就会让儿子知道自己也在哭。
  几天后,有人敲响了黄父的家门。黄父从门缝向外看去,却大吃一惊——是将军来了!
  “将军,您……”黄父打开门,呆呆地站在门口。
  将军却笑了笑:“我有一事相求,黄先生,请不要拒绝。”
  黄龙士在将军府上,并不开心。这一点,将军很清楚。
  每日对局的时候,几乎再也看不到黄龙士的笑容了。即使再好的饭菜,黄龙士也没有半点食欲。时不时,将军还能在黄龙士的脸上看到隐隐约约的泪痕。
  将军知道,黄龙士常常来他父亲这里。而每次来过之后,黄龙士都红肿着眼睛回去。
  “黄虬在想家。”将军缓缓说道,“我问过他,他说他想念他的亲人,尤其是已经多年没有见过的母亲。”
  “小儿无礼,望将军勿怪。”黄父惊恐地说道。
  然而,将军却笑了笑:“我怎么会怪罪黄虬呢,他毕竟还只是个孩子啊。是个孩子,当然会想家。所以,我今天才来拜托你一件事。”
  黄父心底一惊,急忙抬头看向将军。
  “黄先生,我会给你一大笔银两作为路费,请你带黄虬回一趟江南老家吧。”将军笑道,“黄虬太年幼,不能让他一直远离自己的亲人。我想,回一趟家,他就会开心起来的。”
  “将军,您这是……”
  “我并不是要赶他走!”将军严肃地说道,“而且你得向我保证,明年春天还要把他给我带回来!明白吗?”
  将军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多谢将军大恩!黄某不胜感激!”
  儿子,将军的意思,就是让我们一家人仍然做一家人,他愿意为了你养活我们全家人啊!
  “一个孩子,当然是不能离开自己家人的。”将军笑道,“我期待黄虬再回来的时候,会变得更强。”
  将军能感觉到,黄龙士这个名字,将会如弈秋一样,千年之后仍长存不灭。而他自己,绝不可以为了一时娱兴,而扼杀了这个传奇。
  黄龙士,我期待着你的未来。
  这正是:
  淤池泥水方圆内,幼鲤随父望苍穹。
  岂料一日风云起,只愿今生化苍龙。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
黄龙士(1651—?)清代棋手    名虬,一名霞,字月天,江苏泰县人。
      少年时随父来往于江淮间,18岁时以7战全胜的优势挫败老年国手盛大有,21岁又击败当时名手谢友玉,当时国手如卞分原、何暗公、吴瑞徵 、凌元焕等无不望风披靡。能竭力周旋者仅周东侯一人,两人在弈乐园里大战30局互有胜负,时称“黄龙周虎”,稍后天下无敌。后潜心指导徐星友,两人共弈出血泪十篇。徐不以年长而不耻下问,黄不以上手而敷衍了事,后人传为佳话。徐在《兼山堂弈谱》称其弈技“脱然高蹈,不染一尘,臻上乘灵妙之境”。只是天妒英才,中年早逝。
     著有《弈括》、《黄龙士全图》、《自拟谱十局》等。
     现存对局:盛大有4局;周东侯25局;江天远3局;凌元焕5局;程仲容1局;周西侯9局;吴瑞征3局;张吕陈6局;卞分原4局;娄子恒5局;何暗公4局;谢友玉3局;张续芳1局;徐星友24局;苏葵之5局;王性有1局;嵇修五2局;张尔攻1局;朱士升2局;对黄稼书1局。共109局72胜31负1和5胜负不明。执白执黑都有7成的胜率,难怪在他活着的时候就被尊称为棋圣。

TOP

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7 12:14 编辑

第 三 章 黄徐



第六十一回 倚盖已非棋界革新未竟 懒予既逝天下再起波澜



  明末清初,中国的围棋发生了一场技术剧变。而这场变动,是从布局定式开始的。
  明朝的围棋,讲究起手攻角,定式制敌。那时的人学棋几乎都是从学定式开始入手,而天才棋手如方子振、江用卿,初出茅庐之时便凭借着人们前所未见的定式战无不胜,从而奠定了一生的声誉;钻研棋势之人,如苏之轼、林符卿,则利用自己对棋势的熟悉从一布局便施展出自己擅长的定式,使敌难以招架。明朝棋谱,往往从一个局部的定式展开战斗,然后波及全局,最终形成一场全局的混战。
  定式,几乎可以说是围棋最初始的魅力,同时也是围棋最高的门槛。
  无数文人雅士因为记不住复杂而无用的古典定式而放弃了围棋竞技,将它仅仅当做一种娱乐雅兴而不愿再做深入研究;无数顶尖高手因为棋势上难以再有创造而固步自封,最终没能取得更高的成就。
  然而,在明末,有人发现了这个问题,并且尝试去解决它。
  《弈正》《弈时初编》《弈薮》三部书迈出了第一步。雍皞如、汪幼清、周元服、苏之轼四位当时的顶尖高手首先意识到,复杂的古典定式早已陈旧不堪,在实战中难以发挥作用,却由于他的复杂庞博而使得无数有志于棋的人望而生畏。这三部棋书,以巨大的勇气首先开始尝试改革古典定式,将无用的棋势删去,对古人的棋进行一次检阅,不再盲目迷信古人的棋招。
  这是一次巨大的飞跃,在这三部书之前的所有中国棋书都必定要花大量的篇幅去赘述自古以来的无数定式图谱,甚至形成了定式图谱量的互相攀比,极大地限制了围棋的发展。这三部书,却如同一场思想启蒙,将棋手们从前人的窠臼中解脱出来,告诉世人其实现在的棋完全可以摆脱古人的影响,与其一位崇拜古人不如好好看看当今的棋谱。
  当一种思想发展到极致的时候,往往会出现一种与它相反的潮流来遏制它。中国围棋的古典崇拜到了明朝末年,终于开始迎来了它的逆流——一场布局的革命。
  受这三部书的影响,一位划时代的人物出现了。

  无锡过百龄,明朝末年只身前往京城,在于京城棋霸林符卿的百余场争夺战中开始仔细研究能够击破林符卿古典定式的招法。而他最终发现,古典定式的结构太过松散,变化太过复杂,任何人都难以掌握,所以无法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为此,他选择了一个自古以来都一直受尽棋手轻视的棋势——倚盖——来对抗林符卿的古典定式。
  于是,倚盖,这个在中国清初围棋史上鼎鼎大名的名词出现在了围棋界。
  过百龄受到了后人极高的评价,甚至超越了前辈后辈的无数国手,被认为开清朝棋风先河。为什么他能如此受人推崇?并不完全因为他曾经数十年天下无敌的战绩,更重要的也许是他做出的这个惊天动地的贡献——他开启了后来那场绵延了一百年的围棋技术革命!
  与此同时,他也为固步自封许多年的中国棋手们打开了一道大门——围棋技术研究!
  中国古棋手,由于身份地位的限制,绝大多数人处于一种“要饭”的状态,考达官贵人的施舍度日。而要想混得到这碗饭,就必须要全力争取获胜,唯有获胜是正途,除了获胜之外的一切他们都漠不关心。
  但明末清初的战争给了过百龄一个冷静下来的机会,让他开始认识到,棋手的真正价值到底是什么。
  晚年的过百龄,放弃了胜负,甚至放弃了本可以继续争取一下的天下国手之位。他只管研究棋招,研究围棋技术,甚至几乎就是中国围棋史上第一个“纯理论派棋手”!
  过百龄告诉所有人,其实围棋是可以研究的。研究之后,其实更加能够体会围棋的乐趣。至于胜负,其实不应该让它凌驾于围棋本身之上。
  这几乎是一个改变了日后围棋发展进程的观念。从过百龄以后,清朝棋手出现了争相研究围棋技术的前所未有的局面,从而导致清朝前期围棋的发展可以说是日新月异,出现了无数求道派的天才。而我们现在还能看到的古棋理论,除了极其原始而精炼的“围棋十诀”之外,不论《兼山堂弈谱》,还是《桃花泉弈谱》、《弈理指归》,几乎就全都是清朝棋手的围棋理论。
  开清朝棋风先河,很重要的一点,便是指的这种对围棋技术的纯粹探索。过百龄首先开创的这个风气,足以让后人永远记住过百龄。

  再回头来看看过百龄所开创的主要业绩——倚盖。
  倚盖的意义不仅仅在于一次围棋技术的创造,而是传递出了一个极其重要的信号——围棋竞技,完全可以不必一直依赖古人流传下来的招法,创新之下甚至可能会产生意料之外的好效果!
  过百龄开倚盖新风,其意义在中国古代围棋史上是如何夸奖都不过分的,因为他正式开始了明清时代中国围棋对布局研究的先河。就这一点而说,过百龄对中国古棋的贡献,足以和传说中提出了“围棋十诀”的王积薪、刘仲甫之流相提并论,以致他的名字能够经过数百年的时间一直到现在仍然被棋迷所熟知。
  倚盖的出现和风靡,是对中国传统定式的一次重大改革。
  过去的定式无论镇神头,还是金井栏、倒垂莲,一个共同的特点都是“松”——结构松散,空隙较大,双方都有施展的空间,从而导致棋局一开便陷入乱战,最终决定胜负往往凭借的是哪一方的力量更大,更能杀对方的大龙。再加上座子、还棋头等规则鼓励攻杀,于是中国古棋的基调便由此定下。
  但倚盖与众不同,它的结构非常紧凑,硬桥硬马,虽然不大好看,但非常实用。以往镇神头之流定式所依赖的“行棋空间”,到了倚盖这里几乎再也找不到了,于是古典定式的顶尖高手如林符卿之流,很快便在新定式风潮的冲击之下败下阵来,再也没有闹出风浪。
  而这种“紧”,很快便又风靡棋界,成为了清代围棋的一个重要标志。这一点,又是过百龄“开清朝围棋风气之先”的绝佳范例。
  倚盖定式刚刚出现的时候,由于人们对它研究不多,所以可用的变化图非常简单清晰,即使是水平很低的棋迷也能做到一看就懂,学完就会用。相比于纷繁复杂的传统定式,学倚盖有着天然的群众基础,于是被定式书逼得焦头烂额的学棋者们就像找到了救星一样疯狂地使用倚盖定式,使得这个定式在明清之交的那些年里形成了一股强大的潮流,将以镇神头为首的古典定式冲击得几乎毫无立足之地!
  这股潮流的最高潮,就是过百龄与周懒予争霸的那次十番棋——过周十局。
  倚盖的开山祖师过百龄,与精研倚盖定式的后起之秀周懒予,以倚盖的招法大斗十局,几乎局局穷尽倚盖变化,将简简单单的倚盖施展得出神入化。那几乎就是倚盖在围棋史上最光辉的一笔,最终由后辈周懒予凭借倚盖招法击败了前辈过百龄,接过了过百龄手中的倚盖第一高手大旗!
  这一场大战,人人会用的倚盖在两大高手的手下变成了威力强大的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往往倚盖过招之后便定下了整局棋的优劣。将倚盖运用到这种程度,足可称得上是令人叹为观止。但是,谁也没有想到,这场惊心动魄的倚盖大战却恰恰成为了倚盖大革命中的一个重要的转折点……
  从过百龄、林符卿京城争霸开始,到过百龄、周懒予倚盖十局为止,过百龄的围棋人生走了一个完整的轮回,而他所创的倚盖也随着他走完了这样一个轮回。
  倚盖初创,伴随着过百龄初登棋界魁首之位的辉煌。而过百龄的败落,也正是倚盖由盛转衰的起点。
  倚盖能够如此受众人青睐,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它够简单,够清楚,好学好用,所以人人都用。反正不管局面认不认识,先下一招倚盖肯定没错,几乎在任何情况下倚盖都是正着。
  但随着时代继续发展下去,尤其是倚盖十局之后,倚盖就走入了另一个极端——它成了另一个“镇神头”。
  过百龄将倚盖交到了周懒予手中,但过百龄并没有就这样放弃倚盖。他亲自创立了倚盖的基本招法,但是如今这招法一直在被滥用,使得它成了简单的代名词。对与过百龄来说,倚盖就像他的孩子一样,他能够深刻地感受到其实倚盖的精妙绝不在镇神头之下,只是大家都还没有真正认清倚盖的面目而已。眼看着大家都把自己的孩子当成儿童玩具,不认可其隐藏的价值,过百龄感到痛心疾首。
  于是,过百龄的后半生,几乎一心研究隐藏在倚盖那简单清晰的基本型背后的各种奇招妙手,不断扩充原本用不了多少篇幅的倚盖图谱。原本那么简单的倚盖基本型当中,过百龄竟然围绕着几乎是唯一的冲断点不断地寻找新的方向,几乎把这一定点缺陷的运用做到了极致。到了过百龄晚年总结自己研究成果的时候,昔日受过百龄教诲而一直坚持使用倚盖的下手们惊慌地发现,在《三子谱》《四子谱》中的倚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人人能懂,大家都会的倚盖了。倚盖双方的应对开始成体系,开始以几何倍数增长,开始越来越高级。倚盖的图谱开始变得越来越复杂,越来越庞博,越来越像镇神头,也越来越让大家望而生畏。
  亲手创造了倚盖黄金年代的过百龄,现在竟又亲自站出来告诉所有人——倚盖绝不是你们用来偷懒的工具,它是一种绝不亚于镇神头的复杂定式!
  棋迷们恐慌了——过百龄亲手为他们造了一个摇篮,等大家都睡上去吸手指头了,过百龄突然又拿起斧子把摇篮腿给劈了……
  不知所措的人们不得不惊惧着把目光从笑呵呵的过百龄脸上移开,望向了另一个人——如今使用倚盖定式真正的第一高手,周懒予。
  求你了,周懒予,告诉我们,倚盖定式仍然是我们过去所认识的那个样子,这个定式就是简单,清晰,不需要任何多余的变化图的,它不是过百龄现在所研究的那个样子,它是我们一直以来所相信的那个样子……
  然而,面对大家期待的目光,周懒予却只是狡黠地笑了笑……

  虽然周懒予击败了过百龄才夺得了天下国手之位,但围棋史上对周懒予的评价却远远不如过百龄。原因很简单,过百龄是开创者,而周懒予顶多只是继承者和发展者。
  但不论是对于倚盖,还是对于过百龄那研究围棋技术的热情,周懒予都做了极好的继承,可以说他是一个最合适的继承者。
  周懒予赋予了倚盖一个全新的意义,使得倚盖真正能够毫无愧色地屹立于古代定式之林的尖端。
  周懒予告诉所有人——倚盖之所以好,不是因为它简单,而是因为它让对手无法闪躲!
  顺治后期,周懒予棋力大成之后,他的棋表现出一个明显的特点,就是处处争先。周懒予并不具有老一代国手如过百龄、林符卿等人那样强大的力量,甚至他软弱的棋风还曾在李元兆、盛大有等人咄咄逼人的攻势下吃过大亏。但周懒予凭借着几乎是古代围棋史上所有国手当中最软弱的棋风,成为了那个时代无可争议的棋坛第一人。以柔克刚,除了巧妙地腾挪之外,如何能够保证自己不被对方的力道所伤呢?周懒予的秘诀,就在于争先。
  什么都可以不要,先手不能丢!
  这种极端的争先观念使得周懒予与人对局永远处在调动对手的状态中,对手即使有力也无法施展出来。西湖会战之中,面对天下十几路诸侯,周懒予偏偏就凭借着这永不丢弃的先手,牢牢把握着局面,竟然让天下豪杰无一人能占得便宜!
  而要想达到周懒予所追求的这种极致的争先,就必须有一种招法来让他保证从一开始就能强硬地取得先手——毫无疑问,周懒予所能想到的最合适的招法就是倚盖。
  倚盖虽然基本型简单,变化不多,但是十分牢固,子力极其紧凑,使得对方感受到巨大的压力,以至于绝不敢掉以轻心,脱先他投。而倚盖的坚固,恰恰又能在一定程度上弥补周懒予过于软弱的棋风,
  于是,周懒予解释了一个过百龄没能解释的问题——倚盖究竟比古典定式强在哪里。
  一个变化简单的定式没有道理一定强于一个变化复杂的定式,倚盖之所以强并不在于它的简单,而在于它的紧凑。由于紧凑,对对方施展的压力就更大,对方的应对也必定更加紧,于是施展倚盖的一方就有了牢牢把握主动权的机会!
  但是,期待着周懒予能够给倚盖一个简单定义的棋迷们再次失望了。周懒予不仅没有把倚盖变得更加简单,反而让倚盖变得更加高端了。现在倚盖已经再也不可能变回明末那个简单的样子,甚至变本加厉成了一个比镇神头之流的古典定式更加高深难控的精妙棋势,不仅需要背熟变化图,还需要掌握好处处争先的先进理念才能运用自如。
  如此一来,倚盖就已经再也不是昔日的倚盖了。

  任何风潮都不能过度,一旦超过了平衡点就一定会出现一个与他完全相反的风潮来矫正它,这是历史的规律。
  过百龄让天下人知道,如果对现状不满便可以尝试亲自去改变这现状。而过百龄自己所开创的棋界新局面下,一股新的力量就此开始慢慢汇聚起来了。谁也没有想到,这新力量竟然会像后来所表现出的那般摧枯拉朽!

  在那新力量正式登上围棋史之前,再让我们看一看周懒予离去之后的棋界现状吧。
  顺治末年到康熙初年,是一个短暂的时代终结的时期。
  棋界刚刚形成了一个以周懒予为首的稳定秩序,但没过几年这秩序便随着几位高手的离去而突然崩溃了。
  公认的天下第一棋手周懒予猝然去世,公认的第一求道家汪汉年也紧随周懒予的脚步而去,心灰意冷多年的李元兆随后也默默消失在了棋界,也许是引退了吧。如此一来,棋界便再次陷入了大乱,但这一次谁也不知道会是哪路豪杰夺取王位。
  棋界争夺最激烈的江南大地,每日仍旧进行着无休无止的混战。而遥远的京城,在过百龄、汪幼清、周元服三位老将的经营下,也渐渐开始恢复了昔日的光辉。
  新时代的舞台,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就差主角登场了。
  当时棋界声望最高的,是两个人。
  其一,是曾与汪汉年并称于世,早有俾睨天下之志的周东侯。
  周东侯是一个极其勤恳的棋手。对他来说,围棋是一项无止境的探索,其中蕴藏的无穷无尽的精妙招法便是吸引他前行的动力。周东侯成为了一个研究者,终日研究棋盘上的新招,以穷尽招法为荣,甚至淡看了胜负。很明显,周东侯这是受后期的周懒予影响,追求着作为棋手的真正价值。
  另一个,则是先后与过百龄、周懒予两代高手争夺过天下第一的盛大有。
  论棋力,盛大有生在任何一个时代都堪称有天下国手资格,但偏偏在他的棋艺生涯中先后遭遇了两位划时代的巨匠压制,使得他人生中最黄金的时期都浪费在了与对手在茶楼争吵的日子中。但不论大家如何鄙夷盛大有的棋品,也没有一个人敢否认盛大有的棋是足以让每一个对手胆寒的。
  周东侯和盛大有,在周懒予离去之后围绕着天下第一之名展开了激烈的争夺,而彼时盛大有已经是个老人了。周东侯凭借着精力上的优势略微领先着盛大有,却始终也难以彻底击败盛大有,二人的争夺在康熙初年陷入了拉锯战,一时间难分高下。大家只能说,更加年轻的周东侯迟早会是下一任天下国手,只不过目前王座仍然空置着罢了。
  非常巧合的是,这两个人正好代表了清代围棋的两种潮流。
  周东侯所代表的,是继承自周懒予的均衡型围棋。周东侯虽无法做到周懒予那样收放自如,以柔克刚,但他仍然不愧于是一个极具大局观的棋手。周东侯的奇招妙手,有不少都是配合全局才有意义的好手,从招法的新颖上而言甚至周懒予都要略逊一筹,唯有那在棋盘上肆无忌惮的汪汉年可以与之相提并论。
  而盛大有所代表的,则是沿袭自明朝的力战型棋风。一方面盛大有擅长几乎所有棋盘上的战斗,不论近身肉搏还是阵地攻杀,但另一方面盛大有又绝不因循守旧,他修正了明朝棋风只重局部不重全局的缺陷,杀得他的全局式攻杀比过去的明朝棋手更加严厉,更加勇猛,也更加疯狂。
  纵观整个清朝围棋史,几乎就是这两种棋风互相纠缠争斗的历史。周懒予、周东侯一派的均衡派始终是主流,但以盛大有为代表的力战型棋手几乎一刻也不停地冲击着前者,使得前者不断地完善自己。到了清朝围棋发展得最鼎盛的时期,大家意外地发现,这上百年的缠斗使得双方早已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难以再区分彼此了。
  因此,后代有不少人将盛大有与过百龄并列,认为盛大有同样堪称是清朝棋风的开创者之一,这也不无道理。
  自周东侯、盛大有而下,则是群雄逐鹿,各领风骚的局面。
  季心雪,曹元尊,程仲容,姚吁孺、姚书升兄弟在当时仍然都是独霸一方的顶尖高手,而后起之秀却不给前辈半点喘息之机,立刻也出现在了棋界舞台上,其中知名的有歙县吴贞吉,松江张吕陈,扬州卞汾原,会稽娄子恩,以及里籍不详的谢友玉,何暗公等人。
  总之,清初棋界,一直是一个乱世。即使周懒予在世时,绝大多数时候棋界也都是群雄逐鹿的。周懒予的短暂统一如同昙花一现,虽然艳丽但却没能持续下去。棋界在等待着,一个真正能够终结如此乱局的人——
  然而,就在这时,一个谁也没有想到的人突然出现了……
  这正是:
  江湖代代皆乱世,乱世方显真雄武。
  雄武英豪一出关,便教天下换江湖。

  欲知后事如何……
  顺治八年,江苏泰州,一户姓黄的人家。
  一个婴儿的出世,让这户人家喜出望外。这户人家的父亲,为这个孩子取名为霞,望他照亮一方天地。
  这位父亲一定没有想到,小黄霞今后不仅照亮了一方天地,甚至那光亮至今都没有消失……

TOP

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7 12:13 编辑

番外六 黄家兄弟行三艺 独弈先生笑对局



  明清之交,天下大乱,中原大地群盗趁机涌起,即使天下最太平的江淮一带也不例外。
  江苏胶山一带,彼时盘踞着一伙贼人。这伙人,原本是山下的居民,时逢天下大乱,当农民又要被征粮又要被抓去打仗,于是索性就落草为寇了。
  这一天,他们看到有一辆马车缓缓向着山上来,车里满满装着财物细软,似乎是个搬家的。群盗一看,乐坏了,于是赶紧拿了兵器,砍了棵树挡在半山腰的路中间,就等那马车上来。没过多久,马车果然晃晃悠悠上来了。一到半山腰,眼见前头大树躺地上,刀枪扛肩上,赶马车的那位立刻就傻了。
  “黄先生,咱们遇上劫道的了……”车夫惊慌地对车里人说道。
  只见车里那位黄先生却淡然自若,毫不见惊慌,只是默默吩咐车夫不要轻举妄动。
  强盗们笑着,流利地背诵完“此山是我开”口诀之后,便厉声喝问道:“车里的,哪路人物,报上名来!”
  按道理说,劫道的拦车要钱,只需要大喝一声,然后问人是自己把钱交出来还是大伙上去抢就好了,你管人家是谁呢?这强盗要被劫的先报上名来,实在不合道理。但其实,人家这么问是有道理的。
  这胶山脚下,不管官府官兵,还是平民百姓,这伙强盗没有不敢劫的。却唯有一个人。大伙决不去碰。
  车里的人听了问话,高声答道:“我乃黄在龙!”
  这一声,喊得中气十足,不见半分惧色。那山贼们听了,竟愣了半晌。这片刻的宁静,把那车夫的肝胆都快吓出来了。
  没想到,过了一会儿,群盗们竟然乐起来了!大家伙笑着把兵器全放下了,为首那个还命人把砍到的树给弄到一边去,把路给让出来了。这一下子,车夫更傻了——莫非我拉的这个人,比强盗还厉害?
  “黄公,怎么收拾了这么多东西,跑到山上来了?”那为首的强盗呵呵笑着,竟亲切地向车里的黄在龙拉家常似地问起了话来。
  黄在龙在车里笑了笑:“还不是你们闹的吗?山下有消息说你们今晚要下山去抢劫,我担心你们误抢了我家,所以赶紧收拾了东西上山躲躲咯。”
  那盗贼哈哈大笑,道:“先生这是哪里的话,我们就是良心让狗吃了,也决不能去抢黄公家啊。黄公只管放心回去住好了!”
  说完,盗贼头子回头冲正在清理道路的喽啰们一招手,喊道:“过来!把黄公护送回山下,一路上出半点差错回来活剐了你们!”
  喽啰们高声唱了个喏,兴冲冲地又提着兵刃来帮黄在龙牵马掉头,欢声笑语地陪着黄在龙回山下去。可怜那车夫,在一帮山贼的护卫下不知有多么不自在。
  当天晚上,山上那群强盗果然下山来抢劫了。抢到黄在龙家,大伙一看是黄府,都没打半点主意就往隔壁跑了。黄在龙隔壁那家想必是反抗得凶狠了点,盗贼一怒之下竟然在他家房子里点了火,要烧他一间屋子。
  可是,没想到当天的风向有问题,火一点燃就顺势往黄在龙家烧了过去,没多久黄在龙家也着火了。盗贼们一下子慌了,急忙跑过来帮黄在龙家灭火。眼看火势大,这么点儿人扑不灭,正在其他地方抢东西的强盗们竟然也主动放下了手中的工作,共同参与到了黄在龙家的救灾抢险中去。
  可惜这些强盗放火在行,救火这事儿却没怎么干过,扑了半天火却越扑越大,眼看就扑不住了。盗贼们心中愧疚难当,一怒之下,竟然把那个放火的强盗揪了出来,大伙围着他一顿胖揍,恶狠狠地替黄在龙出了这口气。
  故事讲到这里,大家该奇怪了——黄在龙到底是个什么人物,竟能让强盗们自发来给他家灭火,灭不了火还要把那罪魁祸首狠揍一顿?

  上一回番外咱们讲了个求败棋手杜水棋,一生求败不求胜,可谓古怪至极。但要论古怪程度,这次要讲的这位黄在龙恐怕绝不在杜水棋之下。
  胶山黄家,兄弟三人,个个都是艺术家。黄老大爱好弹琴,每日在房里一曲一曲地弹,不亦乐乎。黄老二爱插花,终日搞园林艺术,把黄家的院子里打扮得五颜六色。老三黄在龙呢,就好下棋。
  您要问了,不是说这兄弟仨是艺术家吗?老大搞音乐,老二搞园艺,那都是包含在艺术几大门类里的。可下围棋,它顶多算体育活动或者游戏,怎么成了艺术了?
  没错,围棋确实不包含在现代定义的传统艺术门类中,但这位黄在龙仍然是艺术家——人家玩的是行为艺术……
  你如果在明末清初那阵儿路过黄在龙家,就时常能听到从他家里传出的棋子落子声,光是听着就让人觉得肯定是两个对手正在激烈地搏杀,让人眼馋。可你若真眼馋了,透过门缝往里偷窥一下,你估计会吓一跳。
  门里有个疯子!
  只见黄家院子里,在黄老二载种的各种鲜花绿叶的衬托下,黄在龙一个人左手拿黑子,右手拿白子,竟然是自己跟自己在下棋!只见他一会儿仰头望天苦思良久,一会儿又面露微笑喜不自禁,俨然就是一个精神分裂患者脑内的两个人格分别操使着左右手对弈似的。
  你要是被吓到了,急忙跑去找大夫说黄家院子里有个疯子,大夫得笑话你了。
  “那不是疯子,那是黄在龙先生。黄先生好棋,但是不好与人争棋,喜欢自己跟自己下棋,人称‘独弈先生’。”
  独弈先生?自己跟自己下棋?这个实在太“现代艺术”了点吧。且不论自己没法给自己“下套儿”,自己的算路没有对手可骗,就是连一不小心连下两步黑子或白子这种错误都是有可能的啊……
  这么个下法,能有什么意思呢?下棋是需要对手的啊!
  于是,你接着打听这独弈先生黄在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对方就会告诉你:“黄公可是个大好人啊!”
  黄在龙此人,与世无争,乐善好施,从不与任何人留下过节。整个胶山脚下各家住户,几乎就没有未受过黄在龙恩惠的,所以才会出现文章开头那一幕强盗帮他家灭火的怪事。
  这黄在龙,在当时的胶山,就是一个“及时雨”一流的人物。
  与世无争,乐善好施,结合他的这个个性,你该得出了初步的结论了吧——
  黄在龙独弈,是因为讨厌纷争,不好与众人争夺而已。下棋虽是游戏,但弈棋之时必定要以气相争,总有胜负。谁都不想输,自然也就形成了争夺,于是便容易产生争吵。黄在龙定是因为讨厌这种纷争,却又喜欢围棋,所以才如此沉迷于独弈的吧。
  自己与自己下棋,赢也是你,输也是你,自然再无争斗,天下太平啊。
  独弈先生,与那一生求败不求胜的水棋先生真有些异曲同工之妙。
  你正这么感慨呢,旁边那位可要笑话你了。
  “其实你要是去邀请黄先生下棋,他也一点不拒绝的。”
  啊?那——刚才的那番感慨等于白发了?

  那么,独弈先生独弈的缘故究竟在哪里呢?
  一天,        独弈先生黄在龙接受了一个老乡的邀请,在黄家的院子里对弈一局。
  黄在龙与外人对弈的机会并不多,他也并不渴望与别人交手。但每当他与外人对局,对于黄家来说,都像是一个节日一般。
  对局日,黄家会几乎停止一切活动,黄家的老大、老二都会侍立在黄在龙身旁。二人“簇拥”之下,黄在龙仿佛是一个带了两员大将的元帅,在花花绿绿的中军帐里与敌人对阵。
  只见两位对手互相拜过,便开战局。那局棋,盘上势子落毕,对手便节节攻杀过来,黄在龙也急忙迎接上去,把整个棋盘变作了一个战场。黑白两军杀得天昏地暗,局面顿时陷入了胶着。
  二人杀得正火热,黄在龙落下一子之后,突然得意地回过身,问自己的两位兄长:“我这步棋,你们觉得怎么样?”
  对局的时候跟观众交流,这习惯实在不好,有现场向观众求助的嫌疑,按《弈律》可是要被打屁股的。不过人家兄弟三人感情好,这又不是职业比赛,大家也就随便随便行了。
  黄在龙这一问,原本大概是想炫耀一下自己这手棋下得好。可惜,他这俩哥哥可真是一点也不给面子。
  “我觉得这步棋太保守了。”大哥说道,“对方棋型有缺陷,此处可以强攻,你如果再进一步索性把对手打断,然后分而歼之,则可大获全胜。”
  “我倒觉得你这步棋太冒险了。”二哥也说道,“自己的棋型尚留有缺点,不该一心想着去断别人的退路,应当回手先补一招,则可立于不败之地。”
  黄在龙本想炫耀一下,没想到俩哥哥一个都没称赞他,他自己反而自讨没趣了。这边正懊丧着呢,突然只听得背后俩哥哥争了起来,声音还越来越大……
  “围棋是制敌者胜,杀棋才是硬道理,可进而不进,怎能获胜?”
  “善战者只打必胜之仗,欲制敌者先得保证不制于敌,岂可冒进?”
  “我只要能杀得了对手,不就赢了?”
  “对手杀不了我,我不是也照赢不误?”
  “你的下法违反了围棋的本质,围棋的本质是进攻!”
  “你的下法才违反了围棋的本质,围棋的本质是防守!”
  二人争执不下,竟然吵得不可开交。
  看来论棋品,黄家这三兄弟都不怎么好。
  眼看对面的对手都快被吵得下不下去了,黄在龙只得笑着将两个哥哥分开。
  “大哥,二哥,你们都别争了,没什么可争的。”黄在龙笑道,“大哥长于进攻,二哥长于防守,对弈之时都是一等一的好汉。可是在我看来,你们二人都是偏将之材,难堪大任。”
  好家伙,还以为黄在龙是去劝架了,原来却是掺和进这场吵架里去了!
  两位哥哥不干了,齐声反问道:“我们是偏将之材,那什么是主帅之材?”
  黄在龙却嘿嘿一笑,道:“棋盘上与人对敌,不论进攻还是防守,都是应敌之变,这事儿简单,所以你们只是偏将之才。而棋盘上真正难做到的,是不偏向任何一方,持中正之地,决机于两阵。未有能做到这一点,才是帅材。换句话说,能赢得了对手,不是难事。能忘却对手,甚至自己击败自己,那才是真正的高手!”
  独弈先生一句话说完,众人这才恍然大悟——原来独弈先生独弈的秘密,就藏在这里!
  棋盘上与对手对弈,棋力高者可以设计引诱对手,可以用骗招欺骗对手,可以利用对手的失误。然而,自己与自己对弈,盘上的每一处变化黑白两军都知晓,这种情报量完全对等的情况下如何以中正的立场察觉胜负的关键之处,最终击败自己,这比与对手对弈要难得多。
  黄在龙的独弈,其实只是一种自我修炼。在他看来,围棋是自己与自己对弈才能体会到最大乐趣的游戏啊!
  这正是:
  枰侧两旁只一方,左手执黑右手白。
  两军对阵乃偏将,院中独弈方帅材。

  欲知后事如何……

  “老三,你自己下不出好棋来就扯这些歪道理,是想说你比俩哥哥厉害吗?”
  “我真这么觉得,你们俩最多就是个偏将,我这样的才能做主帅!”
  “少扯那些虚的,有本事来棋盘上跟你俩哥哥较量较量?”
  “我是独弈先生,我自己跟自己下棋就够了,谁跟你们比?”
  “你小子,就会扯虚的!”
  “你们俩境界太低,真是没法沟通……”
  兄弟三人吵得不亦乐乎,来下棋的那位只得默默地等了下去。
  最后这局棋究竟下完没呢——因无史料,无稽可考……

TOP

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7 12:12 编辑

番外五 査继佐大会三教九流 杜水棋但求平生不胜



  时值明末。
  江南,一个名为“十二翁”的文化考核团体,在这些年名声鹊起。这“十二翁”,乃是江淮一带颇有名望的几位当地文人书生所创,主要负责每月面向各地书生举行一次月考,为最后的高考(科举)做准备,多少具有一些现在的课外培训班性质。彼时江南一带富足安定,文人聚集,一片欣欣向荣,“十二翁”也就借着这股东风风靡一时。
  “十二翁”中,有一位年轻的教书先生,名叫査继佐。说起来,这个人的名字很有趣:他原本名叫査继佑,可后来参加县试的时候名册上误把左右弄混了,把这个名字记成了“査继佐”,于是查先生也就懒得改了……
  与乡里同创“十二翁”时,査继佐其实只有二十二岁,称之为“翁”实在不够地位。但査继佐自幼文采斐然,乡里闻名,无数人家聘请他去家中做教书先生,因此名声很响。这査继佐也确实有一套,教书教得很好,学生们都爱上他的课。据说査继佐在私塾教书的时候,桌子上会放一撮古代滑稽戏化妆用的小胡须,一旦碰上有上课睡觉的,他就偷偷把这小胡须给人沾上,然后全班人乐得前仰后合,把那睡觉的笑醒。其教书风格,由此可见一斑——一看就知道是年轻教师。
  崇祯元年,査继佐二十八岁。
  彼时江南一带的书生文人流行聚会,一群人聚在一起谈天说地,喝酒吃肉,谓其曰“坛坫”。当时的江南,几乎是无日不坛坫,无处不坛坫,这坛坫成了一股风潮。可偏偏査继佐很看不惯坛坫这东西,于是几乎从不去参加。久而久之,人家都去坛坫了,他在家就没事干了。
  也许是为了找乐子,这个江南著名的培训班讲师在这一年开始向全国征聘自家供养的艺术人才了。这广告一出,江南一带三教九流的人都跑去应聘。又赶上査继佐业余爱好很丰富,于是玩乐器的,唱小曲的,讲评书的,刻印章的,研究星象的,招神鬼的,下围棋的,“凡殊能绝技之士无不游于先生(査继佐)之门”。等人招完了一数,竟然浩浩荡荡留了二十号人。査继佐与这二十人日夜研究三教九流,兴致勃勃,各自视为知己。后来査继佐在文章中列举自己平生好友二十人,首先就列出了这些三教九流的人物,甚至连同创“十二翁”的同行都一个没列出来。
  再看这二十号人,用当时文人的眼光来看,绝大多数都不是什么值得深交的人物。比如有个说评书的王乐水,天启年间杀了人犯了命案,更名改姓四处逃窜,靠说书为生,最后才得到了査继佐的收留。又比如有个爱唱“艳曲”的沈陵,不好四书五经,专好研究“墨学”,搞点小发明,被时人称为不务正业。其他如搞星象研究的江济寰,做方士研究鬼神炼丹的盛符先,总之都不是干正事的人。
  而这其中,最奇怪的,莫过于一个下围棋的……

  话说査继佐的广告放出去不久,从江苏六合来了一位姓杜的棋手。
  “在下姓杜,号水棋先生,江湖人称‘水棋杜’,您可以叫我杜水棋。”那棋手自我介绍道。
  水棋?棋手的封号,大多都是褒义词,显示自己围棋本领很高,比如吴下第一手之类,多有气势。水棋,意思是下棋很水,没啥本事吗?来这査继佐府上的可都是三教九流的个中好手,一般人都不要,何况你还是个“水棋”?
  “不知杜先生何以被称为‘水棋先生’呢?”
  杜水棋微微一笑:“在下一生行棋,不求一胜,但求一败!”
  但求一败,好厉害,简直像武侠小说里的绝顶高手一样!査继佐一听,几乎立刻就被吸引了,急忙问道:“先生但求一败,莫非至今还未能如愿?”
  杜水棋又是微微一笑:“不,恰恰相反,每次我都如愿了……”
  査继佐默默在胸中喷血——原来是因为这个才叫“水棋先生”啊!
  “这么说,先生这辈子还没赢过棋?”
  杜水棋得意地昂起了头,坚定地答道:“一次都没有!”
  我杜水棋至今还没见过一个能输给我的棋手!
  敢以水棋为号,当然要有点战绩资本……
  査继佐沉吟半晌,又问道:“那么,敢问先生有何才学?”
  “水棋不才,平生最擅长一件事——输棋!”
  废话,这事儿谁不会?
  家里其他门客都受不了这杜水棋了,互相交头接耳,暗暗寻思这家伙其实专长不是下围棋,是说相声吧……
  然而,这个不循常理的杜水棋,却恰恰对上了同样不按套路出牌的査继佐的胃口——这査继佐也是个会给上课睡觉的孩子贴胡子的主儿啊!
  “留下了!”査继佐突然兴奋地拍了板,喊道,“从今后你就留在我府上,尽情地输棋吧!”
  这话一出,全场宾客下巴都快惊掉了。
  合着咱们拼死拼活挤进这门里,您要的却是这下棋光会输的啊!
  杜水棋在査继佐府上安了家,终日与人对弈。门客们只道这杜水棋就会输棋是胡说的,于是纷纷跑来和杜水棋下棋,偏要看看他是真是假。结果下了几天,杜水棋果然是每战必败,绝无胜绩。
  果真是一点儿本事没有啊!
  众人正要失望,这几局棋却被査继佐看在了眼里,急忙对杜水棋拜道:“先生棋艺高超,査继佐叹为观止!”
  啊?下棋全输了这还叫棋艺高超?
  众宾客纷纷不服,査继佐却笑道:“你们若不服,我派个不会下棋的人来跟杜水棋先生对弈一局,你们就该服了。”
  众人急忙在门客当中找了个不会下棋的,让他去与杜水棋对弈。
  这局棋一看,果真是个不会下棋的,一上去就拿着棋子贴着杜水棋乱砍。如此下法,但凡懂一星半点棋理的都能轻易战而胜之,这回杜水棋应当要赢一次了吧。可大家再看这杜水棋,应得是满头大汗,手忙脚乱,看样子就像是陷入了苦战。好不容易等棋局下完了,杜水棋这儿居然喘息未定。再数棋子,果然又是杜水棋输了!
  有明白道理的门客会出了其中意思,竟目瞪口呆。
  査继佐笑道:“现在大家明白了吧,杜先生不是真的不懂下棋,而是故意每局都输一点,不愿取胜。不论对手是天下国手,还是不会下棋的棋盲,杜先生都只求败,不求胜。”
  “可是,为什么呢?”有门客问道,“下棋不就是要争个赢吗?不求胜,怎么下棋?”
  杜水棋却笑道:“人人都争胜,为了争胜就要费尽心力,呕心沥血,一旦输了还要唉声叹气,懊悔不已。这么下棋不是很累吗?所以在下反其道而行之,不求胜,但求败,即可终生如愿了不是?”
  可如此一来,不是本末倒置了吗?下围棋是赢了才会满足的,赢棋才是目的,哪有为了满足不要赢反而要输的?
  众人只觉得这杜水棋理论太过诡异,于是也便都不去理会,一哄而散了,却唯有査继佐对杜水棋刚才那番话叹为观止。
  只要能过得开心,不去争胜,反而去争负,如此古怪的想法其中其实不也隐藏着深刻的智慧吗?<点评:善败者不乱。>
  没过几天,大家又发现杜水棋还有个嗜好——爱踢球,而且球技还不赖,看上去比他的围棋本领强多了。于是,大伙时不时就和杜水棋一起踢场球,踢着踢着大家就混熟了。于是有人打趣问杜水棋:“你球踢得这么好,棋下得那么差,干嘛要叫杜水棋?索性改名叫杜高球吧?”
  大伙哈哈笑了一顿,杜水棋却也不见半点生气,而是一本正经地答道:“围棋这东西,益智,但是不益人,不像踢球,益人不益智。”
  大伙一愣,纷纷以为自己听错了。杜水棋虽然老输,但好歹也是自称棋手的,哪有棋手说围棋坏话的?
  “你倒是说说,围棋怎么益智不益人了?”
  杜水棋笑了笑,缓缓说道:“下围棋,变化无穷,暗合天地大道,要想精研棋艺就必须苦练算路,发现别人无法发现的招法,因此益智。可是下棋极静,一旦对局就要坐在棋盘一侧半天一动不动。但凡下棋下得好的,基本都不识得人情世故,就像个傻子一样(原文:绝不解人事,如愚)。所以下棋下多了,智商上升,情商下降,益智不益人。而踢球,与下棋截然相反,是极动的,又锻炼身体,又互相熟悉,颇为益人。”
  这是什么混蛋逻辑,下棋的都成了傻子,踢球的就都是高人了?
  大伙又是对杜水棋一顿嘲笑,说他的歪理邪说实在稀奇古怪。但惟有査继佐默默听了下去,并在心底隐隐埋藏下了一个疑问——杜水棋,既然你对围棋评价如此之低,你又为什么要下棋呢?
  可见杜水棋这个人是有故事的,只是他这个故事,直到最后也没有让别人知道……

  数日后,査继佐府上来了两个真家伙——两位国手级别的棋手受邀来府上做一场表演赛。
  一听说这是俩真家伙来啦,査继佐府上的宾客们全都乐了,纷纷喊那个一辈子没赢过棋的“水棋先生”前来看棋,还邀请他给大伙“讲解讲解”。杜水棋也不客气,摆上棋盘,煞有介事地就开始介绍这局棋。
  却说那两个国手,当真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本事都不是盖的。且看这局棋,杀得是难分难解,奇招频出,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把府上那些门客们看得是如痴如醉。然而,众人中唯有杜水棋紧锁眉头,默不作声。
  终于,棋局到了官子紧要处,只见二人围绕这一个点展开了激烈的争夺。这一点,如果黑棋夺去则黑胜,白棋夺去则白胜,二人谁也不肯相让,竟争夺了许久,谁也难以腾出手来占住这一点。
  在一旁看棋看了许久的杜水棋眼见两位对局者殚精竭虑,脑门上汗如雨下,口中气喘如牛,他却猛地站起身大喝道:“两个蠢货,这么简单的棋竟然下成这样!”
  两位国手大吃一惊,一见眼前这位谁都不认识的门客竟如此放肆,隐隐有些生气,于是斥责道:“你竟说这棋简单?我二人有国手之名,尚且难以应对,何况你一个无名之辈?”
  杜水棋却也无半分畏惧,指着棋盘,口述几招应对,然后说道:“如果这样下,你们俩不就下成和棋了吗?这么简单的招法,你们却只被胜负所迷,竟看不出来,要我怎么不训斥你们?”
  那两位国手一惊,再看棋盘,按照杜水棋指出的招法推衍几步,果然这个谁都不能放弃的点突然变得无关轻重,全局算下来已是和棋了!
  二人太过想要战胜对手,非要拼出个你死我活,所以谁也下不出下一步棋来。但退一步,如果愿意接受和棋,这棋其实立刻就变得好下了!
  这下子不光是两位国手,连査继佐府上全部宾客都大吃一惊,难以置信地看着杜水棋。
  “敢问这位先生高姓大名。”国手急忙问道。
  杜水棋拱手答道:“在下姓杜,人称水棋杜,你们可以直接叫我杜水棋。”
  “岂敢,岂敢,先生能看出这样的招法,怎能是水棋?”
  杜水棋将二位国手震慑,竟让这二人留在查府多住了几日,每每与杜水棋对弈。当然,杜水棋自是无一胜绩。但是两位国手都能感觉到,杜水棋是在故意输棋,他的真实水平如何根本无从判断。
  三人闲聊间,杜水棋指出他一直非常欣赏《秋仙遗谱》中的一着棋。待杜水棋娓娓道来,两位国手大惊失色,纷纷叹服:“如此见解,怎么可能是‘水棋’的水平?”
  于是,这两位国手竟将他们与杜水棋的对弈棋谱留存下来,打算将来编入自己所著的弈谱中,以保留杜水棋这种求败不求胜的独特棋风。此事之后,杜水棋名声大震,竟至乡里人人皆识杜水棋大名!
  查府上的门客们,这回终于确信,这个杜水棋是有真才实学的了。不久,甚至有一个名叫吴尔求的人,特意前来拜杜水棋为师,学习棋艺!
  只是,杜水棋究竟为什么只求败,不求胜呢?他的过去究竟经历过些什么?
  无人知晓。

  多年之后,中国陷入战乱之世,査继佐也无法再供养这些门客了。众人散后,纷纷投奔他地,却先后证明了査继佐当年看人的眼光是多么的精准。
  那个因杀了人而隐姓埋名逃到査继佐府上的王乐水,得知扬州陷落,清军屠城十日,与妻子在江桥上抱头痛哭,双双投河殉国而死。
  因不学无术而被文人所轻的沈陵,后毅然从军。崇祯十八年六月,为掩护战败的大军撤退,他独领一军殿后,被飞箭射中,当场身亡。
  昔日在査继佐府上的门客,离开查府后几乎人人壮烈,让人感慨査继佐看人眼光的独到。
  但没有人能找到离开查府之后的杜水棋在哪里。
  杜水棋将自己的徒弟吴尔求留在了査继佐身边,自己选择了默默离开。在当年的查府门客中,和査继佐关系最好的就是下棋的杜水棋和弹琴的郑正叔了。日后杜水棋写文章列自己平生知己二十人,将杜水棋和郑正叔列为头两人,足见感情之深。
  但是,杜水棋的离开,査继佐却没有阻拦。与杜水棋分别之后,査继佐加入了南明朝廷,参加了那场改朝换代的战争——只是,他成了战败的那一方。
  而杜水棋则从此不知所踪,就好像他从没有存在于这世间一般。
  分别之时,査继佐没有挽留,也许他也知道,求败的杜水棋是不可能随自己去参加一场无论如何也输不起的战争的。
  “查先生,临别之时,水棋尚有一言相赠。”杜水棋缓缓地说道,“棋可以求败,人生却求不起一败。一旦去争,便要以生死求胜负,何苦?”
  査继佐却慨然笑道:“先生一生求败,以善败为胜,岂不知求败久了,也与求胜无异吗?先生也并非无所求之人,只是所求之物与世人不同罢了。既然如此,先生若以求败之心去体会在下的求胜之念,也应当能理解我为什么一定要参加这场几乎必败的战争了吧。”
  求败之人,求的是与世无争,求的是乐在其中。求胜之人,求的是匡扶社稷,求的是天下太平。天下没有真正的无欲无求之人,纵使是一生求败,到最后其实也不过是殊途同归罢了。
  杜水棋与査继佐相视一笑,二人都知道对方是真正理解了自己的人。
  “祝查先生此生平安。”杜水棋拱手拜别。
  “祝杜先生一世不胜。”査继佐也拱手还礼。
  从此之后,天各一方,二人再未相见。
  这正是:
  枰间胜负豪杰困,我笑世人不识真。
  一世莫求功与利,但作江南输棋人。

TOP

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7 12:11 编辑

番外四 王思任戏谑作弈律 众棋手无奈受刑罚



  (话说,围棋有法律吗?
  那位说了:作者脑子秀逗了吧,围棋只有规则,哪有什么法律啊,难道下棋下得不好还要枪毙吗?
  笔者得说了:下棋下得不好当然不该枪毙,但是你碰上下棋的时候棋品差的,棋德坏的,喜欢插嘴的,不肯认输的,你有没有想过把这人拉出去枪毙?
  明朝有人说了:人家棋德棋品再差,杀人是不对的,打打屁股发配一下就好了……
  没错,中国也许是世界上唯一一个曾出现过围棋律法的国家——虽然这部围棋律法,看上去其实主要负责搞笑。
  这部名为《弈律》的律法,实在是古今中外围棋史上的一朵奇葩,以至于笔者读到这段的时候一个劲儿地拍大腿叫好,读完之后大腿麻了。无奈,这部《弈律》的故事与文章的主线关系不大,没法加到文章当中去。但笔者实在难舍这么有趣的内容,于是今天的番外,笔者就一改整篇帖子的风格,做一下古文翻译,然后添加一点个人评注,给大家好好介绍一下这部围棋律法吧。也许大家读惯了前面的文章,看这篇更新会觉得不习惯,不过如果您了解围棋史或者是个棋迷,您应当会感到乐趣无穷吧……
  顺便说说,您一定发现今天的更新一开始就出现了一个莫名其妙地括号吧。别慌,不是笔者不小心多按了一个键,而是——凡是括号里的,都是笔者发言。括号外边的,都是《弈律》原文的现代白话文伯翔体翻译,请您慢慢适应。)

  (明末,浙江山阴出了一个王思任,万历二十三年进士。这个人,是个奇人——言语诙谐,性情放荡,虽然心眼儿很好,做官的时候做了不少好事,但这种古怪脾气让很多同僚对他不满,于是始终没能进入中央政权。
  这位王思任,究竟“言语诙谐”到了什么程度呢?大家看看他天启年间仿照《大明律》所作的《弈律》就知道了——真是奇才啊!
  为了验证一下这弈律究竟有多大本事,笔者擅自把古今中外所有棋手棋友全部叫到了一起,要用这《弈律》来看看大伙有没有犯事。众棋手不以为意,为了证明自己光明磊落,纷纷到场准备接受检验。
  感谢各位棋手配合,那么,我们就一条一条比对着来看看大伙道德素质如何吧。)

《 弈律 》          明·王思任



  
  我们制定法律,是用来约束强者的。可我制定弈律,是用来约束弱者的。为什么我的法律不约束强者而去约束弱者呢?因为智力弱、脑子不好使的人就喜欢耍赖,凡天下耍赖最强的无一例外都是脑残。你弱又不承认,又要假装很强,又是吵又是闹的,一局棋下来争得不可开交,跟你说情你不通,跟你讲理你不懂,我不拿法律来压你我还能怎么办?你看刘邦够无赖了吧,他一当皇帝萧何就给他定了套法律出来,这流氓不立刻就安分了?我这么做,也是不得已啊……
  有人说了,你这弈律出来顶多约束你自己得了,世人犯法千奇百怪,你能全都规定清楚吗?其实也是这么回事,天底下病那么多,人得一种就翘辫子了,可你要把这些病一个个都列出来得列到什么时候去?所以我只能尽量详细点说了。
  又有人说了,当今天下,强者少,弱者多,你得罪那些弱者,你不是找死吗?你要这么说的话——当年春秋时期郑国子产写出了中国历史上的第一部正规法律条文,你们谁想去杀了子产的,快点,我也盼着这天呢!
  (众棋手纷纷点头,看来都为此受害不浅。)

  约法三章
  笞:每犯一次,罚钱二厘,鞭打最多五十。
  杖:每犯一次,罚钱一分,杖责六十到一百。
  徙:罚被大家叫蠢货,每交三钱赎一年,不交赎金要被叫满一年蠢货,最多被罚三年;如果被罚“总徙”,交赎金也不好使,一辈子被人叫蠢货,终生不准对弈。
  (看到最后一条,众棋手齐声笑道:“作者卖萌了……”)

  断罪依新颁律
  但凡下棋起了争执,必须完全按照本律法办事,不可私自更改,违者笞五十。

  杀人
  凡是遇到杀棋的情况,被他人威逼致死的,根据情况酌情处理就好了。被威逼致死的,比如对手抢你棋子下、当面叫骂、又敲又打又砸把你给吓着了,或者旁观者哼哼哈哈胡乱指点害你被杀了的,被杀一方出于惭愧羞愤,不得已变成这样,所以情有可原,就酌情处理一下好了。不过威逼杀人一方必须杖八十,严惩。除以上情况以外,以下情况不予处理:谋杀,对方智商比你高,定计杀了你,你活该;故意杀人,人家力量比你大,你活该;斗殴杀,你们俩互相都想杀对方,谁叫你没杀赢人家呢,你活该;劫杀,俩人打劫争死活,谁叫你争不过呢,你活该;戏杀,人家偶尔放个试应手,没想到弄假成真把你杀了,你活该;误杀,这块棋本来杀不死,对方也没想杀,你应了半天莫名其妙让人杀了,你活该;过失杀人,人家本来不能杀你,你自己走错了,让人家跑来杀你,你活该;自杀,明明是活棋,你非要自尽,你活该;毒杀,人家骗你去吃几个子,你贪吃吞了,然后露出破绽被人杀了,你活该。这几项,要么是别人比你厉害,要么是你自己本事差,总之你就是活该!
  (无数冤魂围着加藤正夫身边打转,加藤正夫岿然不动,低声对冤魂们说道:“别闹了,我无罪,你们活该……”
  同时,李昌镐幽怨地看向了依田纪基……)

  掳掠
  看自己已经输了,就毁棋局赖别人的,名为羞耻之心,其实就是混账无赖,杖一百,徙三年,多输彩银一百二十贯,要让他不敢再犯。遇到剧烈变化,有心闪躲,比如落子故意把附近棋子碰飞的,敲棋盘把棋子位置震错的,也当属于掳掠,杖八十,徙两年。不小心破坏了棋局的不用大罚,每十个子交罚金二十贯。
  (方子振额头上开始冒冷汗了……)

  白昼抢夺
  光天化日之下抢别人棋子下的,气势虽然很强但其实内心很弱,杖九十,徙两年半。强行悔棋的,情节恶劣,杖七十。苦苦哀求悔棋的,尚有服输之意,杖七十,不徙。放任别人悔棋的,虽然是富有同情心的表现,但是必须要加以制约,记过,罚一个子。  
  (过百龄和无锡棋友膝盖突然感到中箭,以致站立不能!)

  事发在逃
  局面胜负已定,不肯认输,带着满腔怨念不下完棋就逃跑的,杖一百,总徙四年。掳掠好歹还是有争强之心,在逃就纯属不要脸了。何况逃跑还带满腔怨念,是明知不要脸而不要脸,我不罚你我罚谁!
  (日本无数知名打挂高手纷纷开始计划大逃亡。
  木谷实喊本因坊秀哉出来见上帝……)

  公取窃取皆为盗
  当人面偷人棋子,叫做公取;背人面偷人棋子,叫做窃取。这两种都是盗窃罪,必须重罚。公取性质更加恶劣,杖七十,徙一年半。窃取杖六十,徙一年。然而无耻莫过于偷盗,除以上刑罚外每偷一子,其罪还要再加三等!
  (“棋魂”藤原佐为高呼青天大老爷……)

  威力制缚人
  凡在对局时强行要求对手走某一步的,杖一百。不过如果棋已经下完了就不罚了。在此基础上,如果还以威势恐吓人,说出类似“你敢走这步棋我杀了你”之类言论者,笞四十。
  (盛大有微微感到有些心口疼……)

  奏对不以实
  局后讨论,人家问你,你骗人家,指东说西不告诉别人真实想法,可耻。一旦查出,杖一百,以痛快人心。
  (爆个料——这一条让李世石惊出了一身冷汗……)

  诈为瑞应
  原本不想应对,却假装要应对来迷惑对手;原本未必被杀,却故意说自己被杀了来麻痹对手;没赢棋就开始祝贺自己;没输棋就哭天抢地;莫名其妙装出陡然一惊的样子;无缘无故做出一副可怜表情。以上几种,辛苦您了,但是态度行为都太卑鄙,各笞五十。
  (心理战大师们顿时傻眼,曾被依田纪基吓出心理阴影的李昌镐鼓掌叫好!)

  挪移出纳
  凡将局中的棋子偷偷移动位置的,杖六十。凡是以袖遮法,手影法,夹带法等魔术手法展现此神迹的,杖八十,徙两年。
  (《棋魂》角色三谷佑辉小朋友看到这里,终生不敢加入职业围棋界……)

  教唆词讼
  旁人看棋时插嘴,用言语教唆棋手下棋的,杖八十。强行夺取落子权,硬要棋手落子的,属于强力;棋手默许旁观者插手的,属于串通。此二者处罚统一,杖九十。棋手听信旁人误导而输棋的,你活该。
  (曹汴和鲍一中感到众人的目光莫名其妙地聚集到了自己身上……)

  诈教诱人犯法
  因想看热闹瞎起哄而教别人一招无理手把人害死的,杖九十。这种情况,好歹最后还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而如果是为了让对手获胜而故意教受害者一手,害得人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杖一百。

  庸医杀伤人
  臭棋篓子跑去教人下棋,虽然一开始没有故意害人的本意,但是最后还是把人害死了,杖六十,终生不准对弈。
  (众棋手暗叹,王思任对此怨念不小啊,看来内心有创伤。)

  术士妄言祸福
  旁观者原本没有明确意见,却随口说这边好,那边坏,代人时惊时喜的,笞五十。
  (耳赤之局观战医生羞愧难当,灰溜溜地逃走了……)

  漏泄军情大事
  但凡旁观棋局将机密重要情报及关乎紧要之处的事务泄露,又为一方进行打点者,杖一百。事关一局棋的胜败,怎能轻易将情报泄露?这样又给提示,又出谋划策,让对局者怎么想?明白地告诉一方如此处当补,此处当弃,公然无忌的,杖九十;偷偷告诉,比如说什么最近西南风紧啊,且管好自家之类,虽然言语含糊,但是点破了要点,杖八十;使眼色,做动作之类,尚且还算有点脸皮,杖六十。
  (少年本因坊秀策被打得屁股开花,幻庵因硕哈哈大笑,本因坊秀和手遮双目,不忍一看……)

  同行知有谋害
  同是棋手,见别人下棋时中了敌方手段,立刻就去告诉对弈者的,虽与旁观者性质有所不同,属技术讨论,但有违公平竞赛精神,杖六十。 
  (传说中的世界大赛支招军团偷偷在裤子后边多垫了几层棉花……)

  宫内忿争
  对局双方吵架,各自争论不休,则各杖七十,今日之内不准再对局。
  (盛大有屁股上早已打出老茧,可怜盛大有的对手跟着遭殃……)

  立子违法
  凡下棋,必须正大明白,清清楚楚。落到不明不白的点上,上下不沾,混界其中,或者放下了又拿起来,看着对手的脸察言观色而不定的,一律视作违法,笞五十。
  (甄子丹被张艺谋陷害躺枪——影片《英雄》当中,甄子丹下棋一段,棋盘上所有的棋子都堂堂正正地落在了棋盘方格子里……)

  嘱托公事
  凡嘱托他人代谋,代下者,笞四十。帮人代谋、代下一方同罪。
  (鲍一中一边擦着膏药,一边笑看曹汴一起挨鞭子……)

  骂人
  凡骂人者,比如骂人“臭棋篓子”,笞一十。互相骂者,各笞一十。
  (盛大有潇洒地脱了衣服,再赴刑场……)

  搬做杂剧
  对弈时哼小曲的,唱小歌的,手舞足蹈的,迷惑对手视听的,一律笞五十。
  (韩国围棋皇帝曹薰铉当场昏厥。
  党毅飞拉着白洪淅的胳膊疯狂地喊警察。)

  守支留难
  对弈时拿着棋子久久不下,让对手闷闷地呆下去超过一刻的,笞一十。如果本来就该长考,还没到半刻就开始催促对方落子以搅乱对方思绪的,笞二十。
  (岩崎健造数了数发现自己挨一辈子鞭子也挨不完了。
  “千军万马式长考”星野纪夫含着满眼的泪水看向了他当年的师父……)

  冒支
  不管什么情况下,双方一次只能下一步棋。凡趁机多下几步棋的,杖八十。
  (大伙正在笑话“这一条应该没人犯吧”的时候,“二枚腰”林海峰偷偷躲到了人群的最后——1987年日本名人战第三盘,林海峰因连下两招棋被直接判负。)

  得遗失物
  凡数子的时候误将子数数漏的,当立即提出并告知对手,违者笞五十。
  (安井算知,本因坊道悦四目相对,互相指责对方,几乎要打起来,致使场面一度混乱——安井算知与本因坊道悦在一次御城棋赛中相约下成和棋,不料下到最后道悦多出来一目,结果……)

  收留迷失子
  数子数完了偶然又发现了一粒棋子,应当按照有这粒棋子存在作数,回去重算,不可就这么混过去,违者笞三十。
  (听说中国这两年有一次比赛,数完子判完胜负之后发现桌子上还有一粒棋子,不知道是谁的,最后才查明原来是隔壁桌下棋太入神了,不小心把提出来的棋子放到他们桌上来了——笔者一问是谁,所有棋手全往后退,不知道为啥……)

  公事失错
  凡下棋时因为不可抗力导致下错位置了的,立刻提出并请求悔棋,如果对方还没有应对,允许以罚两个子为代价改正。毕竟遇到不可抗力那也没办法嘛。但是对方如果已经应对了,那就不许改了。
  (岩本薰对着桥本宇太郎暗笑——我会告诉你当年核爆对局的时候我趁核爆那阵偷偷悔了一步棋吗?
  注:本段纯属臆测,毫无根据)

  检踏灾伤
  数子时关于一粒子是不是死子,必须由双方讨论认可,违者杖六十。若不是死子而当死子算了,比如本该死九个子的算成了十个子的,杖八十。说不过人家就耍赖不认账的,杖七十。
  (吴清源猛地抓住了高川格的衣领,喝问“长生劫到底补不补”什么什么的。
  吴清源的师父濑越宪作见状,飞一般跳了出来,在人群中寻到高桥重行,也学吴清源的样子揪住人家衣领喝道“万年劫不准算双活”。
  钱宇平见状,默默看向身边的小林光一。小林光一默默咽了口唾沫,说道:“那局棋是你自己认输的,别赖我……”)

  事毕不放回
  下完了棋不认输,苦留对手再下不让人走的,杖七十。
  (无数古代高手突然开始哭天抢地,唯有盛大有拍拍铁屁股,毫无惧色……)

  谋反
  曾拜对方为师,又突然与师父争棋且要让师父一先的,以谋反论。就算如今棋力已经超过师父,也要思本。如果敢壮着胆子出来以分先以上棋份对弈的,只要一摆座子就要杖一百,总徙四年,以示惩戒。如果分先的话,彼此互相尊重,那就不算违法。
  (本因坊道策一惊,呆呆地瞥向师父道悦,道:“师父,当年是你自己坚持要拿黑棋的啊。”
  道悦想了想,拍了拍道策的肩膀,安慰道:“别怕,孩子,这条说一摆座子就要罚,可咱们那儿不摆座子……”)

  私和
  凡下棋发现有违规,不马上揭发,以同罪相抵为由要求对方也允许自己违规一次的,杖八十,然后回去继续下。

  禁止迎送
  凡下棋,不准迎接或送客,违者笞一十。凡有迎送的肯定都用心不善,多为奉承巴结,所以要罚。
  (聂卫平大呼:“当年应氏杯你们要是别乱迎送,我不就……”)

  上言大臣德政
  凡用下棋谄媚上级,巧为称颂的,杖七十。有为了奉承上级而故意输棋,有所图的,杖一百。两种行为都是奸险之行,必须严惩。
  (古代棋手几乎人人屁股开花,在挨打的人当中竟然还出现了一位名将,明朝开国元勋徐达——传闻有一次徐达和朱元璋下棋,正好把棋子连成了“万岁”两个字,朱元璋大喜,给徐达赏了一处房地产……)

  诓骗
  棋力明明高出对手,却以棋力低微为由故意要求对手降低棋份从而诓取对方彩银的,杖六十。然后再计算棋力等级差别,每比对手高出一子就多加一等,所得财物尽数充公。不过如果只是为了省力,不是贪财,虽然也是诈骗但是好歹还带有歉意,情有可原,笞二十。本来棋力就比对手弱,不服被对手让子还强行要求让对手子的——要你小子不守规矩,各杖八十。
  (本因坊秀甫大惊,急忙辩解道:“我当年可是因为太穷没银子只能去骗赌彩的,你们要同情我啊……”他正说着,两个彪形大汉已经跑过来把他拖走了……)

  侵占街道
  凡棋子不按棋路走,企图多挨一个点,多占一子棋,打算耍赖的,以侵占论,杖八十。

  冒破物料
  凡敲棋盘,砸棋子,或因争夺而扔东西的,杖六十,责令赔偿。
  (李冲突然跪下向方日新磕头道:“老夫当时一时糊涂啊,一时糊涂啊……”)

  造作不如法
  凡棋盘棋子必须造得开阔鲜明,故意造得不合规范企图蒙混过关的,杖六十,限三日内改造。违者杖一百。
  (日本棋盘世家张开店门,大方地往里一指,喊道:“随便查,假一罚十。”)

  辩明冤枉
  凡下棋犯法,出于冤枉,旁人不为其辨明的,杖八十。
  (本因坊弟子一边挨打一边喊“白160是我师父秀哉想出来的”……)

  起解金银足色
  凡赌棋的,彩金必须足量足价,如低、假、短、少的,每少三钱徙一年。赌晚饭,赌请客的也一样。
  (一个和尚一边喊着“我是真没钱,我只有禅杖啊”,一边被抓走了……)

  市司评物价
  凡彩钱不够用别的东西抵偿的,需派人去市场评估市价。如有价钱不实的,杖八十。强行抵偿的同罪。

  虚出通关
  身上没银子,还敢打欠条的,杖八十。接受的那一方,罪减一等,照罚。如果俩穷光蛋对着开空头支票,一起抓来,杖六十。
  (本因坊秀甫,本因坊秀荣俩哥们东窗事发。他们俩趁着还没人来抓他们,私下正在合计,当年是秀甫做人质,秀荣去借钱的情况多一点呢,还是秀荣做人质,秀甫去借钱的情况多……)

  贡举非其人
  凡下棋,双方棋力须相当。如果假意推荐棋手与对方对弈,实际上却是有意借高手之力诓骗、戏弄下手的,杖六十。为啥打你?因为你这叫陷害!
  (钱谦益长出一口气——幸亏喻嘉言本事够高……)

  化外人有犯
  此律颁行天下,凡是我国爱棋之人都必须遵守。如果是外来人员,犯了法令的就不用罚了。
  (看到这里,刚才已经被打了屁股的日本、韩国棋手们大怒,纷纷要求作者王思任出来道歉。王思任出来之后先跟大伙鞠了个躬,然后说道:“其实这里所说的必须遵守之人,就是指的在下自己而已。反正这条文也没真正实行过,大家本来都不必受罚的……”
  此言一出,不仅国外棋手,连中国棋手也突然群情激奋了起来。众棋手猛地虎视眈眈地望向了笔者……
  这正是:
  一条弈律百般罪,天下何人不违规?
  莫道作者太狂傲,不怨你我怨社会。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笔者今日逃得性命再说……)

--------------------------------------------------------------------------------------------------
王思任(1574-1646),字季重,号谑庵,又号遂东、稽山外史,山阴(今浙江绍兴)人。
      万历二十三年(1595)进士,曾知兴平、当涂、青浦三县,又任袁州推官、擢刑部主事。清兵破南京后,鲁王监国,以思任为礼部右侍郎,进尚书。顺治三年(1646),绍兴为清兵所破,绝食而死。
  王思任为文笔意放纵诙谐,时有讽刺时政之作。王思任三仕三黜,乃沉湎曲糵,放浪山水以自遣,喜遨游,善诗文,诗重自然,才情烂漫,惜放纵太甚,有《王季重十种》传世。尤好围棋,战乱之后犹背负一棋局。
  著有《弈律》一卷,定弈律之禁令,分条叙述,以明朝律文列于前,再将弈者所犯列于后以附会比照之,根据不同的情况,分笞、杖、徒三等进行惩处,纳赎有差,共四十二条。是书常被视为游戏文章,实则以夸张手法论述了有关棋品、棋规等极为严肃的问题,旨在重申棋规,提倡良好的棋风。

TOP

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7 12:02 编辑

尾声



  康熙三年,春。
  江苏,常熟,红豆山庄。
  这山庄的主人钱谦益和夫人柳如是向身前的一位老者躬身一拜,道:“喻老先生八十高龄,仍如此健硕,不愧为一代名医啊。”
  那老人大笑,道:“钱大人,不要再奉承我了。今日若找不到一个能击败我的对手,我可不饶你啊!”
  钱谦益大笑,道:“今日这对手,只怕纵使是喻老先生也不好对付啊。”
  “哦?你请来了谁?”
  钱谦益微微一笑:“就在院子里,已在棋座边坐下了。喻老先生去了一看便知。”
  老人听完,兴致勃勃便往院子里走。到了院子里,只见一个中年人闭幕端坐,好有气势,看上去不像是寻常人物。仔细辨认那人长相,老人突然大吃一惊:“这位莫非就是……”
  “苏州,李元兆!”钱谦益得意地说道。
  老人大惊失色,连连赞叹:“不愧是钱大人,竟然连李元兆这样的高手都能请来……”
  “这么说来,喻老先生是知道今日敌不过了?”
  老人却嘿嘿笑了,答道:“钱大人误会了,我是觉得前些日子钱大人找来的对手都太弱了,我喻老头手都还没热就赢了下来,实在无趣。今日这对手,才像话!”
  这老人名叫喻嘉言,是明末清初中国著名的神医,日后更是被列入“清初十四圣人”之一,可见其名声之盛。除了行医之外,喻嘉言还好棋,自幼便精研棋道,棋力比起一般的茶楼棋手要强出不少。
  喻嘉言与钱谦益是旧时相知,战事平定之后二人同住于常熟,时常来往。钱谦益常常找人来与喻嘉言下彩棋,但喻嘉言棋力很强,钱谦益找来的寻常棋手根本不是对手,每每让喻嘉言赢了彩银去。而今日,钱谦益竟请来了国手李元兆,自视这一次一定能让喻嘉言也出一回银子了。
  这一天,听闻是喻嘉言与李元兆对弈,当地的棋友们纷纷涌入红豆山庄,与钱谦益同观这场对局。再看棋座两旁,八十一岁的喻嘉言在国手李元兆面前却丝毫不见怯懦。
  李元兆只道喻嘉言是个老头,必定不是自己对手,这局棋完全是看着钱谦益的面子才出战的,于是他原想粗略应对几招便可。没想到,棋局一开,喻嘉言的棋锋锐利刚猛,让李元兆一时间忙于招架。几个来回应对下来,李元兆才知道这喻嘉言虽不是棋手,但棋力已有高手风范,绝非凡夫俗子!
  李元兆急忙静下心来,仔细应对,几乎手手长考,步步琢磨。而那边喻嘉言见寻常手段奈何不得李元兆,暗暗惊叹不愧是国手级别的人物,不可轻易对付,于是也紧锁眉头,细细考虑。这局棋一开,两边都只觉棘手,不敢轻易落子,棋赛竟到了晚上还没有杀到一半!
  这李元兆与喻嘉言二人的苦战,一直持续了三天三夜。双方殚精竭虑,互不相让,直教观战众人也忍不住心惊胆战,叹这真是一场好胜负!
  终于,到了第三天,这局棋下完了。李元兆开始数子,而对面的喻嘉言却一副高僧打坐的样子,微闭双目,不见一丝表情。
  数到了最后,果然不出李元兆所料,这局棋乃是他获胜。
  众人知道了结果,也纷纷赞叹不已,暗道还是国手厉害。
  但众人嘈杂了很久,却始终不见喻嘉言的动静。有人不解,缓缓走过去,轻轻碰了碰喻嘉言。可喻嘉言始终纹丝不动,似乎睡着了一般。
  众人这才大惊失色,急忙前去摸脉量息,竟发现喻嘉言就这样坐化了!
  到死之时,只是静静地坐在棋座一旁,安详得如同一个安睡的老者一般!
  李元兆看着喻嘉言那最后的姿势,心中竟回想起了许多故人。
  过百龄、周懒予、汪汉年,他们都是这样默默地离开了世间,就如眼前的喻嘉言一般。
  静静地坐在棋座旁,屏息凝神,一生就这样匆匆而过。
  既然如此,争胜负,求成败,究竟意义何在呢?
  也许,只有最后那一刻的喻嘉言们,才真正知道答案吧。
  李元兆忍不住感慨了起来。看看自己的须发也开始斑白,也许自己的人生哪一天也会这样突然地幻灭呢?但至少,自己这一生,多少留下了些印记啊。
  与喻嘉言一战之后,李元兆再也没有出现在棋界上,无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也无人知晓他为何突然消失。
  也许他只是看透了一件事:人世间,有太多热心于棋道的人,却没有多少国手,就像这个棋力高超的名医喻嘉言——然而真正评价一个人的围棋造诣,也许并不用去看他的人生有过多少胜局,击败过多少高手,而是看他究竟有没有死在棋盘一侧的觉悟,究竟是否从心底热爱围棋。
  从这个角度说,李元兆自觉被喻嘉言击败了,也被周懒予击败了。为了挽回这个败局,他没有继续行走在争胜败的道路上,而是默默选择了去寻找自己对围棋真正的热爱。
  也许终有一天,我们会从某处从未被人发现过的史料中得知:李元兆的人生,最终也是终结在了棋盘的一侧。
  这就是棋手。

TOP

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7 12:01 编辑

第六十回 汪幼清京师会过老 周懒予亡命战姚生



  “听闻清江大战又出了个十五岁的国手姚书升,好生了得,竟然与名将季心雪、曹元尊杀得不相上下,下一代棋手中的王者恐怕非此人莫属啊!”
  “真想不到,如今棋界刚刚恢复生气,就这么繁荣了。江淮一带这些年来,高手如云,群雄逐鹿,恐怕历史上也没有哪朝哪代的棋界能如现在这般繁荣吧!”
  “这可真是围棋最好的时代啊!”
  “等到公卿们更加稳定下来,棋界的日子还会更好!这何止是最好的时代,简直是要一步步通往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巅峰啊!”
  茶楼棋座旁的人们激烈地议论着如今棋界的大事,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喜悦之情。
  但就在不远处,两个老者却只是默默地听着众人的议论,心情压抑。
  “最好的时代……”其中一人略显苍凉地叹道,“这些市井小民,没见识过当年的明朝棋界,不识得昔日的棋界群英,三派豪杰,竟然自以为这就是最好的时代了!他们可知道,当年的南京会战,新安派众虎将与江苏棋界群英在谢肇淛大人和叶向高大人府上……”
  “汪先生……”看到那人越说越激动,另一位老者笑着劝道,“别再说了,现在的棋界,谁还记得当年的南京会战呢?”
  一言语罢,二人都沉默了下来,久久无法再言语,只能默默听着棋座旁的众人谈笑风生。
  这个时代的人们,谁还记得当年的南京会战呢?
  现在,毕竟已经不是明朝了。

  上回说到,自西湖会战、杭州四雄争霸之后,清江大战姚书升又横空出世,一时间纷乱多年的江南棋界竟就此确立起了新的秩序,众人期盼已久的新时代终于到来了。这个时代,以周懒予领衔,群雄并起,各霸一方,形成了一个合理而稳定的结构,清朝围棋的历史终于从这一批人的手中翻开了第一页。
  然而,新人的成熟,同时也总伴随着昔日豪杰的离去。明末围棋留在江南的最后两个火种,汪幼清和周元服,眼看着这个新的时代已经不再有他们的容身之地了。于是,二人之一的汪幼清默默收拾行囊,于顺治十六年离开了江南,追随过百龄的脚步,去京城参与到京城棋界复兴的活动中去了。一两年后,周元服也踏上了这条路。
  在江南,汪幼清、周元服早已经不再是顶尖高手了。他们尽管名声很盛,是棋坛宿将,但是大家对他们的尊重仅仅停留在他们过去的江湖地位上而已。如今的围棋,在周懒予的带领下,已经完全变成了另一个样子,清朝式的全局化棋风已经形成,明朝式的局部攻杀型下法变成了过时的,被淘汰的东西。汪幼清、周元服二人年纪太大,要想全盘接受这种全新的围棋思维已经太难了。他们对弈时施展的几乎全都是他们幼年学棋时死记硬背的那些现今棋手已经淘汰不用的陈旧棋势,再加上精力和计算力都不如后生年轻人,他们在清朝便几乎难以见到取胜的记录。
  可叹,这种全新的棋风能得以形成,正是依赖于此二人明末时著书启蒙,将围棋技艺从前人旧窠中解脱出来的基础。如今,亲自为这个时代奠基的二人,却最终被这个时代遗弃了。
  离开江南吧,这里已经不属于他们了。当年震惊棋界的南京会战仅存的两位见证者,也是时候跟当年的南京会战一起消失在江南棋界的传说中了。
  在京城,那里还有过百龄,还有过百龄正努力复兴的京城棋界。这两个老家伙如果还可以为棋界贡献点什么,大概也就应该在京城了吧……
  顺治十六年,汪幼清再次回到京城,这里的街道楼宇都无比熟悉,但他已不再是当年的风流少年了。眼见这多年来时时在梦中出现的茶楼间,一个个扎着辫子的人走来走去,尽管已入清多年却也仍然让人不禁感到一丝陌生。
  汪幼清刚一落脚,便开始四处打听过百龄的下落。然而,打听了许久之后,他却得到了一个让他惊讶的消息——过百龄病重,恐将不久于人世……

  看着眼前虚弱的过百龄,汪幼清几乎难以将这个须发苍白的老者与在江南那个鹤发童颜的无锡国手联系在一起。
  看到汪幼清,过百龄勉力挤出了一丝笑容。
  “汪先生,我们有几十年没有在京城相聚了吧……”
  汪幼清苦笑,道:“那都是明朝天启年间的事情了,别提了。”
  “彼时我们都年轻气盛,以为此生将永远那么壮怀激烈,又岂能想象终有一日我们会像这样老气横秋?如今难得相见,我却是这副样子,甚至不能起来与汪先生对弈一局……”
  “人总会老的,谁也改变不了。”
  过百龄却哈哈大笑,那笑声中尽管夹杂着病态,却仍旧是那孩童般天真的笑。
  “你我此生都名扬天下了,却还如此多愁善感,却是何苦?”过百龄笑道,“可曾记得,我们在京城大战林符卿,共同将倚盖一招发扬光大?如今倚盖一招风靡棋界,不都是我等之功吗?明清之交,战乱频仍之时,汪先生单手使锤参军征战,何其豪气!彼时论棋界声威,汪先生当名列第一,百龄也要甘拜下风,不是吗?一生活得如此波澜壮阔,又何苦还要叹息不止?”
  过百龄的笑,却反而让汪幼清的愁更加深了。
  “正是因为这一生曾那般波澜壮阔,到老了才会如此伤感啊。”汪幼清叹道,“当年我与新安派众豪杰,为一派之荣而苦练棋艺,乃至日后南征北战,弈名称于世,何其豪迈。那是好日子,棋手一心为棋,纵横方圆间,可与过先生这般旷世高手终日讨论棋道,上至公卿贵族下至黎民百姓莫不对我们恭敬之至。过惯了那样的日子,如今亲身体会着自己慢慢被人遗忘的感觉,我这武夫脾气,怎么受得了?我若在年轻二十岁,当在盘上舞着铜锤,仗着少年武艺去把棋界捅个窟窿出来!但如今虽有此心,已无此力。可笑,若当年我不曾是天下闻名的棋界英豪,如今大概也就不会如此感慨了吧。”
  说完,汪幼清长叹了一声。看着这陈旧简陋的破屋,两个半死的老头在屋中长吁短叹,汪幼清重重地摇了摇头。
  “过先生,这已经不是我们的时代了……”
  过百龄沉吟了许久,突然又笑了。
  “不是我们的时代,不是也很好吗?”过百龄缓缓说道,“棋界代代有人才,若真的现在还由我们这两个糟老头子执牛耳,这棋界岂不是要万劫不复?周懒予做得很好,如今的棋界繁荣昌盛,新的围棋技法让我们这些老家伙连理解都理解不了,这才是棋界原本就该有的秩序啊。当年你我共聚京城,终结了林符卿在京城的时代,林符卿说不定也曾像你今日这般感慨过呢。现在我们的时代被后来人终结,这也是大势所趋,周懒予他们只是做了我们昔日做过的事情而已,我们又何必苦苦纠结于此呢?”
  汪幼清无言以对。他想不明白,当年曾那么血气方刚的过百龄,如今为什么变得这么豁达,甚至到死仍然不见一丝落寞。
  “过先生,到了奈何桥边,记得等等在下。”汪幼清突然苦笑道,“幼清过不了多久,大概也会随先生而去了。在那奈何桥边,我们再对弈两局,把这平生恩怨都扔在那两局棋里吧。”
  过百龄欢快地笑了:“到时候,恐怕还有许多人都等在奈何桥边呢。林符卿、苏之轼、范君甫,数也数不过来。只怕要轮到汪先生这里,需要些时日,先生可不必急着过来啊!”
  汪幼清听罢,忍不住也哈哈大笑起来,这笑声竟如此单纯,与那过百龄毫无二致。
  一个破屋,病榻前,两个糟老头子笑得前仰后合,用力猛了竟伤了身子,猛地咳嗽起来,却仍旧忍不住一边咳嗽着一边狂笑不止。
  守在这屋子里的阎王爷的小鬼们,大概也要被这笑声惊得不知所措吧。
  发如雪,生如残月人如夜。人如夜,方圆如故,变了时节。
  昔日京城风雨烈,不以胜负无豪杰。无豪杰,老来方知,随缘幻灭。

  顺治十六年,过百龄卒于京城。
  康熙元年,汪幼清卒。
  康熙初年,周元服卒。
  上一个时代的人,终于全部离开了世间。
  在那个棋界发展日新月异的时代里,这几个老头的去世很快就被人们忘记了。但是当时的人一定没有想到,这三个人的离开,只是一段连续的大变开始的前兆……

  康熙初年,由于弟弟姚书升的突然崛起,姚吁孺感到了巨大的压力。这兄弟俩暗暗较劲,谁也不服谁,于是姚吁孺决定要夺取一场足以让他超越姚书升的大胜。
  他需要寻找一个对手,要用一场胜利让天下人大吃一惊,承认他姚吁孺的棋力仍然是远远超过姚书升的!
  就当时棋界而言,能排在姚吁孺之前的棋手无非汪周盛程和周懒予五人而已。盛大有这个人脾气倔强,不好应付,搞不好反而惹祸上身;汪汉年,周东侯二人棋力蒸蒸日上,锐不可当,天下唯有周懒予可以压制,姚吁孺自然也不甘轻易造次;程仲容虽与三人并列,但棋界的声威是远不及前三人的,而棋力却不在三人之下,姚吁孺找他决战赢了涨不了多少身价,输了反而会让对手得利,这事儿吃力不讨好啊。
  算来算去,最好的办法就是——找周懒予挑战!
  要知道,周懒予乃是棋界一骑绝尘的第一人,与他交手输棋是不需承担任何后果的——谁来下都会输。但是一旦赢了,哪怕赢一局,也能让自己身价大涨啊!
  问题在于,周懒予自西湖会战之后,神龙见首不见尾,谁也不知道他人在哪里。姚吁孺抱着试试看的想法,往嘉兴周懒予家写了封战书。运气好的话,周懒予应下了,那便是自己的机会到了。
  几天后,他收到了一件意外的礼物——
  周懒予向姚吁孺发来了邀请,希望能与姚吁孺在嘉兴进行一次十番棋!
  天赐良机!就在姚吁孺因为棋界地位难有突破而苦恼不知所措之时,天下第一的周懒予尽然答应与他进行决战!
  这买卖,稳赚不赔!
  姚吁孺兴致勃勃便收拾行囊往嘉兴去了。彼时他还不知道,这一战恐怕与过去的任何一战都不一样……
  没过多久,姚吁孺到了嘉兴。在这里,他听到了一个传闻。
  几年前,大约西湖会战之后不久,周懒予突然不辞而别,离开嘉兴,独自消失在了公众的视野中。这种事情周懒予也不是第一次干了,熟得很,众人自然也见怪不怪。但这次很稀奇的是,他连自己的老婆孩子都没告诉,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就在大家都以为周懒予只不过是有急事离开几日,过不久就会回来之时,日子一天天的过去,却始终不见有周懒予的消息!
  一转眼,几年的时间就这么过去了,棋界却没有任何人知道周懒予在哪里,他做了什么,甚至这个棋界第一高手究竟是生是死都无从知晓。
  然而,康熙初年,突然有一天,周懒予回来了!就像他的离去一样,他的回归也悄无声息,甚至即使在嘉兴棋界很多人也都不知道周懒予已经回来了。
  而回来之后不久,周懒予收到了姚吁孺的战书。几乎是不做半分思索,周懒予便答应了下来,并向姚吁孺发去了邀请。但这邀请发出得极其仓促,而且也很秘密。姚吁孺本以为周懒予邀他来对弈必定是嘉兴棋界的一件大事,嘉兴棋友至少应该前来迎接一下。可到了嘉兴,甚至没人知道姚吁孺要来!
  周懒予的行为有些反常,他究竟出了什么事?
  不知为什么,姚吁孺的心里有些不祥的预感……

  “周先生,在下姚吁孺!”
  在周懒予家门外,姚吁孺高声喊道。
  周懒予的家,不知为什么,静无人声,显得阴森森的,仿若是个鬼宅。姚吁孺在门外等了没多久,只见周夫人快步跑出来开门。周夫人看姚吁孺的眼神,似乎有着浓浓的恨意,让人微微有些心惊。再看那周夫人脸上,分明似有泪痕,这更让姚吁孺更加感到一阵狐疑。
  到了家中,姚吁孺见大堂里早已摆好了棋座,棋盒棋子放置整齐,盘面上一尘不染,像是刚擦过一般。只是,没见到周懒予的身影。
  “夫人,请问周先生在哪里?”姚吁孺恭敬地问道。
  周夫人却哀怨地瞪了姚吁孺一眼,静静走进了里屋,让姚吁孺全然不解其意。没过多久,在周夫人的搀扶下,周懒予终于缓缓走了出来。
  见到周懒予时,姚吁孺突然感到一阵惊悚!
  周懒予虽然衣衫须发都与昔时无异,但他的神色——分明是一个病入膏肓的病人!
  只见周懒予脸色惨白,步履艰难,但看到姚吁孺时脸上却挤出了清晰的笑容,看上去不见半分造作!
  “姚先生,让您久等了,请上棋座吧。”
  周懒予的声音有气无力,让姚吁孺也不禁感到一阵惊慌。
  “周先生,您这是……”
  “偶染小病,不碍事的。”周懒予笑道,“对弈要紧,快上棋座吧。”
  见周懒予执意要对局,姚吁孺便也不再多问,静静地便在棋座旁坐了下来。周懒予在夫人的搀扶下入了座,向姚吁孺略抱一拳,便要猜先后。
  没过多久,棋局开战。姚吁孺在西湖会战就曾败给周懒予,此局自然不敢大意,使尽全力向周懒予杀去。然而,他明显地感觉到,尽管周懒予仍然是过去那个处处争先,以柔克刚的顶尖高手,但他行棋的算路,对局面的判断,以及攻防的力道,都远远不能与西湖会战之时相比。原本应当在周懒予手下没有任何机会的姚吁孺,在这一局却只觉比西湖会战之时要轻松得多,竟能与周懒予分庭抗礼了!
  不对!这不是周懒予的真实实力!姚吁孺能明显地感觉到,周懒予的病让他的精力和脑力都大不如前了!
  这局棋下到最后,竟然是姚吁孺小胜!
  在西湖,十几路豪杰共同对抗周懒予尚且未尝一胜,如今姚吁孺一人竟然击败了周懒予!但此刻姚吁孺却感觉不到半点兴奋,他只觉自己是趁人之危夺了一胜而已。
  如此胜局,何足挂齿?
  “姚先生果然是高弈之士,此局懒予败得心服口服啊。”周懒予的脸上竟还挂着竭力挤出的笑容,“看来这十番棋,你我之间将是一场混战。明日此时,望姚先生再到这里来,懒予静候大驾。”
  明天就下第二局?
  “周先生,你的身体……”
  周懒予笑着摆了摆手:“不碍事,小病而已,想必明日就该好了,姚先生不必挂念。”
  可这个样子,哪里像是明天就能好的病?
  第二天,姚吁孺再次来到周懒予的家中,却失望地发现周懒予的面容仍旧满是病态,不见半点好转的迹象。但周懒予的热情丝毫没有受到病容的影响,那热情竟让姚吁孺不忍心拒绝。
  如此状态下,明知取胜的可能将大打折扣,为什么周懒予还这么热心于对弈?
  今日一战,周懒予显然比昨日要更加卖力,但他的算路能力却始终难以与西湖会战时的巅峰状态相提并论。姚吁孺使出全力之后,自然能够与受病体所困的周懒予杀得难分难解,这局棋就这样在双方的纠缠中一步步走向终局。
  最终,此局由周懒予获得险胜。再看周懒予,竟沉重地喘着粗气,仿佛自己亲自上阵攻杀了几个时辰一般。
  “姚先生,明日懒予还在此等你。”周懒予笑道。
  明日?又是明日?周懒予,你的身体都成这样了,为什么还一定要急着与我交手?
  休息一日,姚吁孺再来到周懒予家中,见到走出来的周懒予仍旧是一副病容,他终于下定决心:这棋不论如何不能再下了,纵使我能趁此机会得到一个击败周懒予的名声,可与如此状态的周懒予对阵怎是棋手所为?
  “周先生,我看您的身体实在不适合对弈。这样吧,我过一个月再来,这一个月请周先生好生养病,待病好了再与我全力争胜不迟。”
  说完,姚吁孺头也不回便往门外走去。他已下定决心,不论周懒予再说什么,他都不再理睬,只管走出去就是了。
  然而,他的身后突然传来了周懒予虚弱的声音:
  “我的病,好不了了……”
  姚吁孺一惊,原本打算继续迈出去的脚步却无论如何也迈不动了……

  数日前,周懒予轻轻地敲响了自己家的门。周夫人打开门,却看到了自己多年不知踪迹的丈夫。
  然而,周懒予的脸上,几无人色。
  “我是来道别的。”周懒予静静躺在床上,对自己的妻儿说道,“我原本想就这样离去,不再出现在你们面前,免教你们难过。但是毕竟是一家人,到最后的日子,果然还是想和你们在一起。”
  周夫人像疯了一般,不断地说着附近名医的名字,求周懒予再去试试。周懒予却苦笑着,只是摇头。
  这几年,他早已经遍访名医。他的病,是不治之症,如今已病入膏肓,神仙难救了。
  还不到四十岁,周懒予就要走完他跌宕起伏的一生了。心中纵使有再多憾恨,在命运面前,周懒予始终还是不堪一击的。
  这最后的日子,他只想静静地和家人呆在一起。反正已经要离开这个世间了,自己的行踪也没有必要再让别人知道,就这样静静迎接死亡吧。
  然而,就在这几天里,一封战书送到了周懒予的手上。
  深夜里,周懒予默默坐在棋盘一侧。空无一子的棋盘上,静静放着那封姚吁孺寄来的战书。
  人之将死,是否还要接受这次挑战呢?
  周懒予默默对着棋盘,不知该向哪里寻找答案。
  然而,纵横十九道的棋盘,在这一刻却仿佛一条串联起周懒予一生的丝线,在周懒予的面前将他的回忆一点一点展现在了他的面前。
  小时候,偷偷跟爷爷出去下棋;少年时,在江淮各地遍寻高手;弱冠后,力败过百龄登顶棋界,却又输给李元兆痛失国手位;年近三十方幡然醒悟,苦练棋艺,终至西湖会战力挫群英,重回棋界之巅。
  然而,西湖会战之后才寥寥数年,这人生就要走到尽头了。
  这短暂的一生,该结束在哪一个字上呢?
  看着棋盘,周懒予突然笑了。
  身为棋手,还有什么比死在棋盘上更死得其所的呢?
  姚吁孺,闻名江南的棋豪,足可以作我周懒予最后的对手了。就用这一战,来告别我的一生吧!<点评:临终一战。>

  “姚先生,也许你根本理解不了这最后的十局棋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周懒予低声说着,像是在哀求一般,“但这十局棋,将是我周懒予人生的绝唱。无论如何,我希望您能陪我下完它。”
  人都要死了,周懒予的心里却仍想着下棋……
  看着满面病容,却只有在面对着棋盘的时候还能焕发出昔日神采的周懒予,姚吁孺只得轻轻叹了口气。
  “周先生,这十局棋一旦流传出去,将可能让您的名声大受损伤。即使如此,您也不在乎吗?”
  周懒予哈哈大笑:“名声这种东西,我早就不在乎了。若我真的如此在意名声,当年西湖会战之后又何苦要拒绝公卿相邀?我所在乎的,唯有围棋本身而已啊!”
  围棋之乐,这是当年我的爷爷曾亲自教给我,却被我遗忘了数年之后才重新想起的东西。下围棋,本不是为了成为什么天下第一,而仅仅是因为这围棋乐趣无穷而已啊!
  人生的最后,能与姚吁孺这样的高手下满十番争棋,这才是真正的乐事,这才真正值得用来了此残生啊!
  那十局棋,就如周懒予所期待的,确实下完了。
  姚吁孺带着对周懒予的敬佩之情,全力以赴与病重的周懒予进行了十番大战。大战的结果,二人竟各胜五局,难分高下。
  可叹周懒予如此病体,竟仍可以与姚吁孺下得胜负相当,若周懒予能够使出全力天下当无人能敌。姚吁孺在心底,对周懒予的棋艺佩服得五体投地。而周懒予那份对围棋的痴迷,他更是难以忘怀。
  多谢苍天,让我姚吁孺有幸陪一代天王周懒予弈完了他人生中的最后一次争棋。
  周先生,您的棋,姚吁孺自叹不如,请受吁孺一拜!
  这十番棋之后不到十天,周懒予终于在满足中离开了人世。至少,最后那段岁月里,最后的十番棋让他了无遗憾了。
  年少不知弈,求胜为高名。万丈天地万丈棋,岂得争输赢?
  天意不假年,赴死坐纹枰。一世英名一世谱,十局慰亡灵。


  离开了嘉兴,姚吁孺羞于将那姚周十局拿出来炫耀。于是,很长一段时间,人们都不知道这十局棋的存在。但周懒予的死讯,还是流传了出来,虽然它听起来不像是真的。
  周懒予的死,让棋界再次失去了领袖。更让人难以接受的是,彼时周懒予不过三十多岁,棋力尚处巅峰,如此结局让许多人感到遗憾。
  于是,当时的人们竟然拒绝接受这个事实。人们更愿意相信,其实周懒予当年离开嘉兴之后就没有再回来。有人说,周懒予离开了嘉兴之后,渡海出国,来到了一个岛国,受到了那岛国国君的热情接待,就此留在了岛上做了国王的棋师。这个故事流传出来,竟人人都将它当做事实,而不去理会周懒予已经过世的真正的历史。
  但是,也说不定呢?姚吁孺与周懒予的那最后的十番棋,周懒予在海外岛国定居并终得善终,哪一个是真实的也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人们更愿意相信哪一个。不论是生还是死,周懒予都已经离开了这个棋界,那么让人们相信周懒予其实还活在一个他们不知道的地方,不也一样吗?
  其实,说不定周懒予的死也是假的,周懒予也许就真的活在一个没有人知道的地方,静静地看着没有了他的棋界继续向前发展呢?
  再回到故事中吧。
  姚吁孺将他与周懒予的最后十局棋图谱保留了许多日子,本希望没有人看到他所尊重的周懒予先生病体下下出的这十局棋——即使当时姚吁孺去下这十局棋的本意是希望能让他名声大震。但终有一日,他想到周懒予用生命完成的这最后十局却可能将消失于历史之中,他又感到了十足的恐惧。
  于是,康熙初年的某一天,姚吁孺找到了周东侯,将这十局棋的图谱给了他,并向他讲述了周懒予最后的故事。
  周东侯听完,知道关于周懒予在海外立足的故事传说都是假的,周懒予真的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想到昔日在嘉兴,多蒙周懒予指点的往事,他感到一阵伤感。但周东侯随后缓缓告诉姚吁孺,另一件让人伤感的事情,其实正在发生。
  汪汉年也病重了。
  顺治末年到康熙初年的棋界,就像是上天安排的一场盛大的告别仪式。过百龄,汪幼清,周元服,周懒予,现在又轮到了更加年轻的汪汉年。
  清朝初年棋界上的第一求道家,大天才汪汉年,也与周懒予一样,仅仅三十多岁的年纪就倒在了病榻上。
  周东侯曾去探望他,两位昔日曾许诺在新时代争夺天下国手的少年,眼看却要阴阳相隔了。
  “恭喜你,东侯兄。”汪汉年苦笑着说道,“懒予先生已经不在了,如今我也要离去,今后的棋界就没人能做你的对手了。下一任天下国手,将是你周东侯啊!”
  然而,周东侯却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
  “没有了你这样的对手,天下国手又有何意义?”
  有了汪汉年,周东侯才能成为周东侯。今后的棋界,却只有周东侯,没有汪汉年了,这棋界将会多么孤寂?
  “既然没有了对手,那么就请东侯兄自己做自己的对手吧。”汪汉年轻声答道,“请代我汪汉年,完成我今生没能完成的夙愿吧。此事事关重大,除了东侯兄,我不知还有何人能够托付了……”
  周东侯强行挤出了一丝笑容,答道:“东侯得令,必不负汉年兄所托!”
  几日后,将星陨落。从此后,天下再无太极图。
  曾道与君争天下,空有一腔热血。三十余载便年华,枉做一世豪杰。
  纵横纹枰太极图,总是铿锵岁月。临到死时告东侯,勿忘昔日相约。


  这是一个告别的时代,因为这些突如其来的告别而显得异常短暂。
  然而,新时代已经在这告别中慢慢孕育了起来。彼时的人们还沉浸在这告别的悲痛中,去不知道,一个真正让前人后世震惊不已的时代就要到来了——
  康熙初年,京城,一位将军的府上。
  将军静静打量了眼前的少年许久,然后轻声问道:“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在下黄霞!”少年用响亮的声音答道。<点评:又一位大师级人物即将登临棋坛。>
  这正是:
  胜负成败总一时,谁王谁寇有天命。
  一度英雄落西山,自有后人续纹枰。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章分解。

TOP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