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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听口音就知道,正友的老板娘紫妈妈也来自东京。异土遇乡人,格外亲,我们立即叫上清酒对酌起来....紫妈妈仔细询问我的生活。我也问她在国内是否还有亲人。不料一句话触到她的痛处,她泪流满面,方知她的丈夫和孩子都死于大地震。她从和服袖中掏出一只幼儿的木屐,这是儿子留给她唯一的纪念。

  十四年过去了。我本已将地震时的恐怖图像流放到记忆中最偏远的角落去了。紫妈妈的哭声使我瞬间又回到那段地狱般的日子里。

  那天中午,钟声响后,老师宣布下课。忽然教室里一片狼藉,粉笔头乱飞。我以为是几个学生捣蛋,跟着大伙儿拍手叫好。这时,黑板掉了下来,墙壁开始摇晃。一张张课桌从教室的一头滑向另一头。一个男生被压在墙角下面。高声呼痛。我们刚把他拉出来,天花板就裂开了,白灰落了我们一身。老师推开窗子,让我们往外跳。我们的教室在三层,我第一个跳了下去,跌到树杈上,还好没有受伤。

  高层跳下来的学生大都扭伤了脚,我们把他们拖到花园。整座教室开始摇晃,大门内挤满了学生。大家光着头,衣服散乱,衬衫血迹斑斑,厮打着争相往外冲去。

  骤然间,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见大楼像积木搭成的,缓缓倒塌了。花园中人头攒动,大家呼天抢地,哭作一团。大地上下颠簸,那条我走过无数遍的小路像绸带一样扭来扭去。我紧抱着的大树剧烈摇晃,最终把我抛到了地上。我双手紧抓草叶,听到地心中一阵阵轰鸣,好像无数碎石在流淌。

  震动终于停了。幸存的老师、学监把我们重新集合起来,让我们团团围坐在运动场中央,不许乱动。接着开始护理伤者,清点失踪人数。我一眼望见了坐在远处的弟弟,激动得热泪盈眶。人群中突然有一个学生忍不住大哭起来,接着,大伙也不顾男生的自尊,互相抱头痛哭。

  学校禁止我们到废墟上寻找死者,让我们耐心等待救援的到来,可直到下午五点一直没有人来。风越刮越大,教学楼的废墟上燃起了熊熊大火。滚滚浓烟随风而至,几乎使我们窒息。我趁着混乱越过倒塌的围墙,跑到了大街上。

  等待着我的是一幕幕地狱般的场景。东京消失了。高楼大厦东倒西歪互相扶持,勉强支撑。厚厚的玻璃砖木覆盖了街道。人们高喊着自己家人的名字,徒劳地四处寻找。一个疯子狂笑着在废墟上游荡。倒塌的教堂前,三个修女赤手挖掘,试图救出幸存者。

  民宅都在燃烧,火借风势,四处蔓延。此时是下午六点,天空中浓烟密布,夜幕就这样提早降临了。我边走边哭,在黑暗中摸索前进,路上布满了碎石、难民和尸体。不知道最后怎样找到了家门,只见母亲紧抱着她的双腿,坐在地上。我的脚步声将她从痴呆中唤醒,她猛地一回头,一下子扑到我怀中。紧搂着她颤抖的小身体,我已预感到我将成为世界上最不幸的人。

  “父亲去了!”她哭喊出来。

  我整夜守在父亲的尸体旁。他表情平和慈祥,仿佛灵魂已至西方净土,他的双手却如地狱般苍白冰凉。我不时站起身来,走向花园的门口,眺望全城。东京俨然成了一片火海。

  传说中日本是猫鱼驮在背上的浮岛。鱼儿一动就地震。我试着勾勒出海怪的形象。痛苦像高烧一样使我胡思乱想。我对自己说,既然我们没有能力杀死传说,为什么不移民稳定的大陆?广阔的中国就在身边,他们为什么不让给我们一块土地使我们子孙后代永不遭受同样的苦难?

  正友的到来把我从沉重的交谈中解脱出来。她默默地向哭泣着的紫妈妈深鞠一躬,拉我到她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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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晶琦溜出去打听情况,回来说游击队已经占领了市政府,还把市长的尸体倒挂在阳台上。短短几个小时中,仇恨席卷了全城,那些汉奸和日本移民都被民众抓起来审判、痛打、吊死。关东军中的中国士兵纷纷调准枪口对准日本鬼子,把敌军围困在营区中。

  敏辉倚墙架起梯子,我们顺梯登上屋顶。整座城市展现在我们眼前,城中房屋鳞次栉比,蜿蜒的劫道犹如一条条深沟,枝叶凋零,一棵棵枯树宛如泼墨大字。市中心柱柱黑烟升向紫黄色的天空。成千上万的麻雀在阴云间惊飞盘旋。

  枪声、喊声、掌声和锣鼓声混成一片。有些街区寂静凄惨,有些街区则是一片欢腾。薄雾中可以隐约望见厚厚的城墙。我们能抵挡得住日军的反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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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哈尔滨的阳光常常刺得人头晕目眩。

  春天的松花江上,大块的残冰漂浮着,互相撞击,轰轰作响,最终消失在滚滚的江流中。

  一个富商在城中搭起了搏彩台,高台上每天都有人宣布抽奖结果。达官贵人们身着皮衣,衣不蔽体的乞丐则在一旁瑟瑟发抖。流氓、小偷、学生、士兵、市民、妓女,全城的人都聚到这里,焦急地等待结果。中奖号码公布之后,人群中顿时吵闹起来,有人欢笑有人愁。男人们打起了老婆,埋怨她们换了号码。有的人花掉了最后的积蓄,扬言要自杀。放债的人高嚷着收账。还有些赢钱的人却找不到自己的票了。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城市。富人肆意挥霍,穷人则在贫困中苦苦挣扎。这种民族的沦落证实了我的观点:中华帝国彻底陷入了一片混乱。上个世纪末,满清王朝拒绝改革、科学和现代化,坚持闭关自守,使古老的文明彻底崩溃了,沦为西方列强的猎物,靠着出让领土和主权苟延残喘。

  远在七世纪初,日本便开始虚心地学习唐朝法律、艺术....我们是中华古典文化最纯正的继承人,只有我们能把中国从西方列强的枷锁中解脱出来,还给她被剥夺的和平与尊严。

  我们是中国人的救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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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市政广场上人头攒动,我提着篮子陪夜珠赶集。她一路上抱怨个不停,人太多挤得要命,米价贵得离谱,野味太少....买的东西没有一样是她满意的。我实在受不了她没完没了的唠叨,真想把她甩掉。

  三年来,夜珠一直生活在绝望之中。我多么怀念从前的那个快乐的她呀:乌发如云,梳着两条长辫子,辫梢扎着红绸子。那时她上大学,整日里出来进去,行走如风。家中到处都有她清脆的笑声。

  夜珠今天穿着貂皮大衣,戴了一定银狐礼帽,几缕头发散落下来,覆在她苍白的前额上。失去光泽的头发也在叙说青春已逝的苦楚。

  我突然道:

  “你还是离婚吧!”

  夜珠睁大眼睛,顿时泪如雨下。

  “妹妹,他是爱过我的!....他发誓我是他今生惟一的女人。我怎么能违背自己的誓言。昨天晚上,我跟踪他....他和一个交际花进了剧院,在包厢中亲热....”

  我不知如何回答。新文化反对一夫多妻,可男人们依旧拈花惹草,女人们仍然生活在痛苦之中。我的父母非常开明,在传统与现在斗争的时代,他们勇敢地鼓励姐姐嫁给她选中的男人。想不到,这桩自由的婚姻却是姐姐不幸的开始。

  人们纷纷转身,好奇地看着我们。夜珠泣不成声,全然不觉自己的滑稽可笑。碰巧有辆黄包车经过,我把她死活推到车上,叫车夫送她回家。她痛不自已,任车夫拉她去了。

  拿着母亲写好的菜单,我继续选购。每周日,千风城外的农民和猎人都会来此摆摊叫卖。他们夜间赶路,宁肯在城外冻得瑟瑟发抖,只等清晨城门一开,就一涌而入,在市政府广场上兜售蔬菜、野味、皮毛。日上三竿,地上积雪融化,一片泥泞。我买好东西,朝一个茶摊走去。我坐下叫了杯杏仁榛子茶,伙计赶紧凑过来,提着长嘴雕龙大茶壶,隔着老远就把滚水倒入碗中。

  忽然,身后有人高唱: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
  那里有森林煤矿,
  还有那满山遍野的大豆高梁,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
  那里有我的同胞,
  还有那衰老的爹娘。
  “九一八”,“九一八”
  ....


  人群骚动起来。在“满洲国”,这是一首禁歌,敢于哼唱的人都会被抓进监狱。我抬头望去,周围只有惊异的目光,恐惧的面孔,根本找不到唱歌的人。一时间又听到他大唱起来,没想到,人群中居然有人随他高歌。和歌的人越来越多,歌声传遍了整个市场。

  警察拼命吹哨,鸣枪示警。一个蹲在蛋篮后面的农民突然站起身来,从篮子里抽出一把手枪。另一个赶大车的从车上的白菜堆中抽出几杆步枪,分给身旁的菜农,好多人推开行人,拿着武器冲向市政府。混乱中,茶摊被掀翻了,我夹在人群中,身不由己。

  集市内哭喊一片,分不清谁是平民谁是游击队,我被人流推动着,快到市政厅门前两,双方在一百米处猛烈交火。我努力拼搏厮打,却无处可逃。脚下绊了一跤,倒在一团软绵绵的东西上,双手触到一件冷湿的上衣。原来身下是一具警察的尸体,心口上插着一把匕首,翻着白眼。我拼命站起来,正撞到一个正在射击的农民的胳膊肘,又跌倒了,我不禁大叫起来。

  一个青年男子俯身握住我的手。

  他肤色黝黑,学生模样,一用力就把我拉起,他对我莞尔一笑。

  “跟我来。”

  他一挥手,有一个学生出现了,居高临下地瞥了我一眼,搀住了我的另一只胳膊。他俩扶着我在疯狂的人群中挤出一条路来。

  街上的枪战已白热化。他俩好像预先知道了哪些城区有危险,拉着我溜墙快跑。避过流血区,直到一幢大宅门口才停脚。

  其中一个学生掏出钥匙开了门。穿过一座荒废的花园,雪地中依稀可见丛生的枯草。房子是欧式风格,半月形的拱门,菱形的窗格。

  肤色黝黑的学生说:

  “这儿是晶琦家,我叫敏辉。房主是晶琦的小姨,‘九一八’后离开千风去了南京,临行前将宅子托付给晶琦照管。”

  敏辉年轻而浑厚的嗓音好像刚才唱歌的那一个。他问我:

  “你呢?你贵姓?”

  我自我介绍了一下,问他们这里能不能打电话。

  晶琦不耐烦地说:

  “战乱期间电话线会时常被切断线路。”

  敏辉看到我脸上失望的表情,大为同情,他说他可以帮我试试。

  客厅里光秃秃的墙上还看得出字画的混凝剂,红漆地板上满是搬动家具时留下的划痕。书房里,一墙的书籍,还有一些则胡乱堆在地上。茶几上散放着用过的碗筷,柔皱的报纸和满满的烟灰缸。好像昨晚这里开过什么会议似的,一片狼藉。敏辉打开了卧房的门,床上铺着紫色绸床单,上面绣着朵朵菊花。我抓起电话,却无论如何也拨不通。

  敏辉说:

  “等静下来我再送你回去,你在这里很安全。你饿不饿?来厨房给我帮忙,我做饭。”

  敏辉忙着摘菜切肉,准备煮面。晶琦坐在窗前的摇椅上,静听外面的动静。远远地传来断断续续的枪声。我发现每声枪响后,晶琦的脸上都会浮现出一丝嘲讽的微笑。

  也不知外面的千风城变成什么样了。那些乔装的农民,报上说他们烧杀抢掠,绑票勒索,用不义之财和苏军换取武器,都是土匪。我担心父母的安全,惦记着黄包车上的夜珠。我坐立不安,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又不时胡乱翻看书,最后还是跌坐在晶琦对面的椅子中。

  我和他一样倾听外界的骚乱。只有敏辉出来进去,没事似的,还不停地吹着口哨。

  初房中传来阵阵肉香。不一会儿,敏辉端上一大碗香辣牛肉面,递给我一双筷子。

  我这才想起,家里人还等着给我过十六岁生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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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我们终于回到了开化的世界。

  哈尔滨城位于满洲国北部,在日俄冲突中具有重要的战略意义。我们的军舰在宽阔的松花江江面上往来穿梭,向苏联海军示威挑战。

  每当黄昏降临这座喧闹的城市,清真寺的穹顶,教堂上的十字架和圣女像,佛教寺庙的飞檐,在血色的天空中都显得分外醒目。这座国际都市里杂居着中国人、俄国人、犹太人、日本人、朝鲜人、英国人、德国人和美国人。每个民族都在熙熙攘攘中张扬故国的风土人情。

  昨天,我还睡在草堆上,大口喝着雪水,夜里听着呼啸的风声和野狼的嚎叫。今天,我终于睡到了床上,盖着毛毯,房间里暖意浓浓,还领到了崭新的军服。我们几个军官迫不及待地出去寻花问柳。在一间妓院里,我倾尽所有积蓄,挑了个日本女孩。

  来自富山的年轻妓女正在服侍我喝酒。虽然她打扮俗艳,穿着刺眼的花和服,身上散发着劣质香水的味道,斟酒时笨手笨脚,我还是禁不住为她倾倒。我抓住她的手。触到女人的皮肤,我感觉比电击还要强烈。我一把将她搂入怀中,拉开她的和服,扯下她的内衣。她雪白的胸脯一下子暴露在我的眼前。

  她粉红的乳晕使我失去了理智。经过几个月极度孤独的煎熬,此刻的我渴望在女人的身体中忘却自己。我不理会她的抱怨,一下骑到她身上。刚一进入就感到一阵痛苦的快感,还没有做爱,我已经控制不住了。

  我轻松地走在大街上,身上既空荡,又充满新的活力。残酷的游击战将我变成一头野兽。小妓女使我找回了在林海雪原中迷失的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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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鸿儿向我坦言:

  “我爸爸是地主,我却是乞丐。每次问他要钱,他都会勃然大怒,最后勉强扔给你几张,根本不够花!”

  她又说:

  “我要嫁个比我大得多的男人,他知道怎么疼我。”

  几天后,她暗示我已经有了合适的人选。

  “你知道,一个真正的男人和那些围着学校转的乳臭未干的毛头小伙子可大不一样。他知道你在想什么,怎样才能哄你开心。在他身旁,你不再是小女孩儿,而是一个女神,一个经过了几世几劫的沧桑灵魂,他自己却好像新生儿般,永远为你的美丽而惊叹。”

  虽然鸿儿已成为我最好的朋友,我却从未能完全理解她话中的深意。她扭曲的灵魂有明暗两面。她虽向我吐露了不少隐私,但她的生活对我来讲依然十分神秘。

  周一早上,她来到学校,兴奋而疲倦。她的辫子看得出烫过又拉直了。她陶醉在只有她自己才知道的欢乐中,对我说:

  “难心等待一个处女成熟起来,是一个男子能给的最好的爱的证据。”

  我羞红了脸,无言以对。鸿儿谈论男女情爱从不避讳。此时此刻,我觉得这种坦诚既可耻又可敬。与她相比,我对女人一无所知,在这大千世界中是个盲人。

  我大胆问道:

  “怎样才能走出包围我们的黑暗?”

  她没懂我的意思,我又问道:

  “怎样才能变成一个女人?”

  鸿儿睁大了眼睛:

  “你疯了?”她嚷道:“这种事,越晚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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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有些日子里,我会踌躇满志,快乐而平静地等待死亡。如果国家需要,我会奋然捐驱,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尽一个皇家战士的天职。然而英雄的道路远没有人们想象的那样平坦。更多的时候我们是在迷惘恐惧中蜿蜒前行。

  早晨,我醒来后发现自己趴在太阳烤干的大地上。地上溢出的热气传来热流,使我直打瞌睡。我用了好长时间才睁开困倦的双眼,发现面前立着一块墓碑。我居然在母亲的坟前睡着了。怎么,母亲已过世了吗?

  我凄凉地叫了一声,这才从梦中醒来。冬日的太阳还没升起,征用的茅屋比墓穴还要阴森。黑暗中,士兵们的鼾声此起彼伏。真想能有个人为我圆梦。但愿不是凶兆吧?这会不会是母亲在离开这个世界前传给我的讯息?此时此地,东京远在千里之外,又有谁能告诉我母亲是否安康?

  经过这几个月的战火洗礼,死亡对我来说已变得轻如鸿毛。可万一母亲有个三长两短,这种痛苦,比残肢断臂还令我难以忍受。

  一个战士总是难以忠孝两全。他在出征的同时也扼杀了亲人们的欢乐。如果说我的生命有什么意义的话,那祖国就得感谢一个女人为此所作的牺牲。

  在黑暗中,我找出了纸和一截铅笔。虽然看不清自己在写些什么,我还给母亲写了一封信表示自己的忏悔。原谅我这不孝之子吧!

  我把信方方正正折好,塞在枕下。天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和外界联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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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在我这个年纪,朋友经常换来换去,好友之间虽然亲密无间,也不知能否持久。

  我请鸿儿到家中吃饭,就想让她了解我的世界。她穿着蓝色棉布旗袍,梳着两条辫子,一付文静乖巧的女中学生的样子,很讨我父母欢心。晚饭后我把她带回我的房间,请她喝茶。她略显羞涩地随我进来。

  这是全家少数几间逃过了轰炸的屋子,为了向鸿儿展示它的神奇,我关掉了电灯,燃起了蜡烛。幽暗中,一副副卷轴字画与梁上的彩画融为一体。书架上垒着满满的书。红漆木桌上绘着栩栩如生的花鸟。两个围棋匣子俨然立在檀香木衣柜上,默默地注视着我们。鸿儿随手拿起一本棋谱,翻了起来。我搜集了好多精致的银钗,她拣起一支,摆弄着下面的垂珠。屋中一下子静了下来。

  鸿儿坐在床边,向我敞开了心扉。

  她生在乡下,八岁时没了母亲。父亲再娶的是一个能干的肥胖女人,每天早上叼着烟袋双手叉腰在田里监工。父亲渐渐对她为命是从。继母十分讨厌鸿儿,自打同父异母的双胞胎弟弟出世后,父亲也不再喜欢鸿儿了,她成了没人爱要的拖油瓶。两个弟弟渐渐长大,整日里以欺负鸿儿为乐,就像两只小猫折磨一只受伤的麻雀。出言不逊的继母更少不了对她羞辱责骂。她蜗居在佣人房,夜里数着屋顶漏下的雨珠入眠,一滴一滴,和她的痛苦一样无穷无尽。

  她十二岁时来到学校,继母除去了眼中钉,鸿儿也获得了自由。

  学校里,鸿儿决意把自己变成城市女孩儿,改掉自己的乡下口音。没多久,她就熟知游戏规则,玩得城里人任她差遣。她时常对学校门方施以小恩小惠,年底再送些酒水礼物,这样就可以随意出入。同宿舍的女孩儿们比她大得多,鸿儿从她们那里知道了香槟、巧克力和华尔兹的醉意,学会了化妆、隐瞒年龄、让人邀请参加舞会。常有男人开车来接她,为讨她欢心曲意逢迎。

  从那以后,鸿儿最恨暑假。老家中房屋阴暗潮湿,鸡鸭臊臭味让人恶心欲呕。父亲随地吐痰,继母出口成脏。饭桌上,两个弟弟常常蹲在椅子上,手捧大碗,狼吞虎咽。

  这一夜我和鸿儿同榻而眠,她面朝墙睡在里面,一直喃喃地对我倾诉,渐渐地,声音和话语都已模糊难辨。

  我久久不能入眠。女孩子快十七岁了。她父亲正在给她找婆家。三年的逍遥时光转眼就要结束了。在此之前,她能在灯红酒绿之中遇上一个愿意改变她命运的男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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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次收到家书,欣喜若狂。母亲在信中详细描述了新年的种种场景。小妹的信叙说了一些母亲不愿提及的事。自从我离开家那天起,母亲每天都去寺中长久地祈祷。至于小妹,她说,梦中佛祖答应会保佑我的。

  小弟的信则要简洁得多。这位文学博士总是斟字酌句,感情从不外露。他承认,眼下国家更需要的是军人,而不是文人。

  读罢这寥寥数语,我不禁热泪盈眶。小弟的意思很明确,他坦率地承认长久以来他对我持有误解,并请求我原谅。

  少年时父亲去世后,我就对小弟特别关爱,作为兄长,我既是父亲,又是严师,更是他的军事教师。为了让他早日成才,我对他处处苛求,强迫他学习我擅长的体育技能。他表面上服从于我,心中却早埋下了反抗的念头。

  这一天最终来到了。在人体的发育过程中,尽管兄弟间总有着年龄上的差别,但一过青春期,自然规律总会使他们在体格上平等起来。让长者失去居高临下的威风。

  十六岁时小弟个头和我差不多高了,俨然一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一日,在击剑场上。几个回合过后,他的木剑正中我的面具。这一剑来势凶猛,我差点儿没摔倒。待我重新站定之后,胜利者对我深鞠一躬,感谢我接受他的挑战。当他摘下面具,我在他大汗淋漓的脸上读到一丝难以察觉的喜悦。小弟随后向我道别,穿着战袍走出了训练场。

  上高中时,小弟暗下决心成为作家,他不听我的苦劝,考进了东京大学文学系。从此我们俩走上了两条路。在大学由于他整日与左派学生鬼混,又深受无政府主义作品的影响,变得偏激起来。他反对军人干政,指责我们扼杀自由。

  我再也没有足够的时间和耐心来纠正他。每次回家时,他总是找借口跑出去,我也懒得理他。对我而言,小弟已被红色浪潮吞噬,成为共产主义又一个牺牲品。

  他为什么会有如此巨大的转变?他和他的朋友们在思想上发生了什么冲突吗?还是现实向他证明了马克思主义的不现实和乌托邦的可笑?

  我给他回了一封同样简洁的信:

  小弟:

    自从第一场战斗过后,我热爱的只有太阳了。惟有它才使人懂得死亡的神圣。不要相信月亮的谎言,它不过是大千世界的倒影,永远有阴晴圆缺。只有民族是永恒的。无数代爱国者用血肉筑就了大日本帝国不灭的辉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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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小城受西洋风俗影响,今年的春节处处都在开舞会。

  我穿上了姐姐的欧式长裙。她把我的头发偏分,涂满了发油。之后打开了化妆箱。一小时之后,我几乎认不出自己了。我的脸白得像漂洗过头的床单。眼影涂得比夜蛾还黑。颤巍巍的假睫毛使我看上去楚楚可怜。

  市政广场上张灯结彩,冰雪地上车水马龙。男士们带着礼帽挥着镶金手杖,女人们烫着卷发,穿着裘皮大衣,手中夹着过滤嘴香烟,不时懒洋洋地吸上一口。

  松树林后面,皇家大酒店傲然耸立,刚刚打扫过的小路在光影中蜿蜒。树上积雪闪闪。门前卫士们着黑皮靴红斗篷。透过明亮的落地窗,可以看到白衣侍者忙碌的身影。

  走过转门就是宽敞的大厅了。厅顶高悬着水晶吊灯,灿若焰火,厅内高耸着一根根红漆巨柱。墙上填满锦绣山河、日月争辉、鹤舞九天之类的壁画。

  姐姐把我拉到桌前,让我坐下,帮我要了杯牛奶咖啡--这种场合里流行的饮料。在乐队的伴奏下,一个女歌星穿着闪亮的红裙,半露出雪白的胸脯,妖艳地扭动着腰肢,哀怨地唱着。

  姐夫过来邀姐姐共舞。两人对望了一眼,牵手步入舞池。他们进退自如,舞姿优雅高贵。舞曲的节奏加快了,姐姐沉醉地微笑着,随音律旋转。这一支华尔兹在掌声中结束。姐夫温柔地拥着姐姐,在她眉头轻轻一吻。我转过头,谁会猜到他让姐姐每天在家中流泪呢?

  我向厅中扫了一眼,发现鸿儿正在不远处向我点头致意,看来她已经盯着我看了一会儿了。我顿时为我的浓妆懊悔不迭,恨不得钻地盾形。她明天会怎么说呢?我岂不要成了全班的笑料。

  最使我尴尬的是,她招手叫我过去。我慢慢站起身来,走近才发现,鸿儿的脸上也涂了厚厚的脂粉,还大胆地穿着露背长裙。我终于放下心来,看来出丑的不只是我。

  一位先生起身把他的座位让给了我。鸿儿兴高采烈地和我谈了起来,把我介绍给她的朋友们,这些人看起来都年纪不小了。我第一次发现她言谈举止虽然做作,却也不失优雅。我的敌意消失了,不由向她倾诉我对这个扭捏的小社会的反感。

  她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举起了酒杯。

  “喝一点吧。否则你永远是个局外人。”

  香槟刺得我喉咙发烫,一阵咳嗽。欢乐的气氛感染了我,在鸿儿的鼓励下,我终于敢抬起头来,大胆迎视我周遭男人的目光。有人过来邀我跳舞,我在他的怀中笨拙至极。鸿儿大笑,转瞬之间,这个让我从未喜欢过的女孩却成了我的知己。

  从酒店出来,微醉的我坚持要先走走再上车。姐姐开始不同意,后来觉得也有道理。我到家之前实在得清醒一下。

  放眼望去,满世界白雪皑皑,晶莹可爱。在松林深处我发现一具尸首,双臂置于腹上,身上一丝不挂,在夜空下显得格外扎眼。

  去年夏天,抗日联军又袭击了日军的火车。日军认为庄稼地利于游击队的埋伏,于是放火烧了铁路沿线几公里内的农田。此后,大批衣食无着的农民涌入城区,靠乞讨为生。死者想必是其中的一员,被活活冻死。他的尸体自然没法再保护自己的尊严,其他的乞丐把他的衣物一抢而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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