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应天长 和解
在炽热的太阳下奔走,柏油路上的暗沉的反光,刺得他几乎流泪。川流的车流带来了扭曲的热浪,整个世界蒸腾的如同一个虚像。
奔跑在这蒸笼一般的炽热了,夏子常却还是觉得冷,他觉得自己的心缩成了一团,瑟瑟发抖。
医院里的中央空调,瞬间让汗湿的衬衣冰冷了下来,贴在脊背上,他硬生生的打了噶寒颤。
几乎发抖的手,推开了那扇决定生死的门——
苍白,寂静
有人静静的躺在床上,液体无声而耐心的涓涓滴滴,流入身体里去。
一个瞬间,夏子常几乎惊恐到想掉头而去。
如果,他没有看见那个苍白的笑容的话…….
平日里绝对不苟言笑的那个人,这时吃力的扭过头来,粗粝如岩石的面孔上,是一丝淡得不容错看的笑意。
“小常,”他的声音虚弱:“赢啦?”
夏子常没有回答,他扑上前去,抱住了自己老师的脖子,好像他还是那个爱撒娇的十四岁少年。
很多年很多年来,他已经没有这样亲近他的老师。
敬畏、失落、伤心,然后是,淡淡的怨。
他们就这样渐行渐远。
林振玄在夏子常的心里,渐渐成为神祗一样只可仰望的存在,再不是那个可以撒娇可以抱怨可以任性的老师。
如果一切平稳的收官,也许两人以后的日子里,都会保持这样一种状态吧?
然而,
突如其来,那么可怕的一瞬间,天翻地覆。
几乎失去的痛楚,以一种惨烈却干脆的方式,打碎了岁月蒙在心上的灰壳。
师徒两个人,在这一刻,相互谅解了。
“抱够了就起来吧?你老师的伤口小心开线……。”
陈易江含着淡淡笑意的声音提醒了夏子常。他慌手慌脚的跳了起来,一叠声的问:“老师,您怎么样?有没有……”
林振玄不得不赶紧制止住他的过分紧张:“没事啦!不要听你陈老师吓你。说说你的棋吧?我都还没来得及细细看呢!”
“诶?”夏子常愣了愣,忙忙的答应下来:“好!林老师,您躺着别动,我去和医院借磁铁棋盘。”
说完,慌慌张张的跑开了。
“真的想看那小子的那盘棋?”陈易江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不怀好意:“你刚刚不是已经在电视看过了吗?”
林振玄翻个白眼,完全不想理眼前的人。
陈易江不以为忤,抱着肩膀笑嘻嘻:“小妖那盘棋,可是正杀到兴头上哦。后悔的话,遥控器就在你手边……。
“诶?遥控器?”捧着磁铁棋盘进门的夏子常刚刚听到尾巴,很高兴的跑过来。
亮光一闪,吊顶的屏幕开始上演一出出悲欢离合。
再一调整,硕大的棋盘出现在了屏幕上。
讲解员兴奋的满脸通红:“天啊,这真是太壮观了……。”
再几手,夏子常终于忍无可忍的关掉了讲解,微微红着脸看向自己的老师:“林老师,咱们先看朴老师和姚老师这一局行吗?我……。”
林振玄犹豫了一下,最终无视陈易江的似笑非笑,点了点头。
不能怪夏子常的急切,这实在是太过精彩的一局。
当妖刀遇见柔风快枪,妖异灵动的招数便如眩目的烟花,从棋枰上肆无忌惮的迸发出来。
曾经是围棋史上天赋最高的两个人,在那么久的沉寂后的再一次相遇,不负众望的给出了最眩目的一份棋谱。
以至于夏子常只在讲解人嘈杂的废话声中,看了一眼,立刻就目眩神移了。
他几乎不能呼吸,屏住气,再不舍的移开眼。
执黑的朴立恒选择了小林流开局,姚景程应之以两连星。
重边角,占实地。
姚景程的策略很是明白。
但,即使你知道如此,却也不得不随之起舞。
朴立恒苦笑一下,抬眼看棋枰对面的人。
依稀记得初次见面时,两人都还年少。他记得那人一身雪白的西装站在八重樱下,以扇遮着唇角,森冷而尖锐的笑意从眼睛中流泻出来。
他说:“你就是朴立恒?老师说的那个天分尚在我之上的人?”
现在想想,他那时的表现逊毙了。
一方面是惊讶于围棋界的传说楚老先生居然对自己有这么高的评价,更重要的,只怕是已经败在少年凌厉的气质之下。
那之后,他们之间有过无数的对局,彼此间已经熟悉得超过最好的朋友。
却还是,没有能成为朋友。
那人,一向是目下无尘的。他们之间,除了棋,再无其他。
看着自己的弟子和夏子常的这么些年,朴立恒有时候,竟然会有一丝丝遗憾的感情涌上心头。
“啪”的一声落子,打碎了他的追忆。
朴立恒再抬头,依稀看见了对面人眼中的不耐。
于是,他忍不住失笑:这么多年,还是这个脾气。
这么精彩的一局,最终,还是要走向终局了。
激烈的扭断
残忍的厮杀
狡猾的陷阱
冷血的等待
如天外飞仙般的飘逸的刀,对上了诡异迅疾如鬼魂般的枪。
在四个角上硝烟弥漫的一场争棋的名局,不时就有最漂亮的巧手妙手迸发出来,惹得无数观局的人色变。
只是即使这般精彩,却也总有结束的一刻。
在数十手前,朴立恒就已经再无可能获胜。
先是征子不利,被人硬生生提掉一大块。
接下来,他原本冀图将局势导入乱战,在中腹反戈一击,却发现那个人坚定将精力放在了边角实地的争夺上。
于是,他恍然记起,又一次喝酒的时候,那人笑嘻嘻的对他说:“中腹?那种大而虚的灯笼你也要?只怕吃不下吧?”
他记得,那时候那人喝得有点熏熏然,清酒甜甜的味道抚着他的后颈,让他一阵战栗。只是那话中的内容,则更是让他悚然而惊。
而正如姚景程的预言,中腹的大空,朴立恒没有吃下。
他的中空刚刚围起一点模样来,就被对方一剑西来,生生破了金身。
然后,就是他巧妙的一点一点的占地。
朴立恒,早已经没有了争胜之处。
而他,却在坚持着一目一目的落子。即使,他早已看见那个人眼中的不耐和蔑视。但是,他不肯投。
在他,围棋也是他的信仰。
即使被讥讽为“茅坑流”,他也要坚持到最后点目。
不到最后,谁知道他会不会等到自己的机会?
为了棋型的好看,为了所谓的风度,在还有机会的时候投子。这样的事,朴立恒做不来。
他不是出生于贵族一般的日本,他只是诞生于草莽的韩国。他是一个穷小子,他不需要风度,他只要胜利。
这样的朴立恒,让姚景程的不屑渐渐隐去了。
原本坐的歪歪斜斜的身体,不知道什么时候直了起来。
他端正的盯着棋盘,约束着自己的不耐。
这样的对手,他即使不欣赏,却尊重。
所以,让我用最彻底的手法,终结这一局。
终盘,点目,棋型惨不忍睹朴立恒,大败二十目半。
他的脸色有着难以言喻的惨淡。这一局,他尽了全力,自问那绚烂的才思并不下于他风华最盛之时。
却还是,不行。
天分,还真是最残忍的存在。
一只手拍在他肩膀上。他悚然一惊,抬头,确实姚景程的似笑非笑:“晚饭,要不要一起吃?顺便检讨一下这局棋?我觉得这一局很不错……。”
于是朴立恒笑:“真巧,我也这么觉得。”
多年的老对手,在这一刻含笑相对,竟然有了惺惺相惜的味道。
屏幕的这一边,有人把没有打点滴的手在被子下面紧紧握成了团。
有人饶有兴味的盯着他看。
然而,林振玄什么都没做。他只是闭了闭眼皮,干涩的对自己的弟子开口:“啊,那么今天就到这里吧!小常,我也有点累了。”
夏子常于是慌里慌张的收好自己毫不掩饰的赞叹,从刚才的对局里回过神来。
他红着脸回答:“啊!好!林老师您好好休息,我晚一点就告诉大家,让姚老师带着大家来看您。”
“不必了。”
“诶?”
“我也有点累了。今天就不用来了。你也不必告诉他们了,省得他们瞎操心。”
“可,可是……”
“诶!小常,没记错的话,你明天要对阵的对手就是你姚老师吧?让他知道了,可能会影响他的状态啊!这对他不是很不公平吗?你也希望和最强状态的姚老师对局吧?”
“但……。”
“没什么但是拉!早一天迟一天有什么关系呢?”
“……哦。”
不和生病的人较真,夏子常这样想,所以他妥协了。他没有想到,这一刻的小小体贴,让他日后有了无穷无尽的后悔。
这一刻,他只是脚步轻快的向酒店走去。
从病房出来,那因为太过震惊而一直被压抑着的喜悦像水底的泡泡,开始一个一个的泛上来。
越来越多越来越大,他竭尽全力也抑制不住自己的内心的波涛。
脚步,越走越快,他简直等不及想要找人分享他的快乐。这巨大的,失而复得的快乐……。
在他身后的病房里,不那么快乐的一场交流正在进行。
“果然是偏心啊……。”陈易江感叹着:“弟子就不怕被影响,他就不行。”
林振玄看着窗外,没有回答。
陈易江摸摸鼻子,有点无趣的自己找话:“虽然你的弟子性格废柴了点,你也不用为了逼出他的潜力就这样欺负他吧?”
“你错了!”林振玄淡淡一笑,扭过头来:“那孩子,从富士通的那一局棋以来,就再也不需要我的激励或者鞭策了。”
他看着虚空中的某一点:“他一直是个好孩子,一直那么努力,却总是在临界的一点,缺了点血性。而我这个师傅,这十年,除了添乱,好像什么忙也没有帮上。最终的破茧,他还是靠的自己。”
他自己,把自己逼到了极致,以命为赌,下出了最强的谱,然后,就是觉醒!
以最强者作为砥砺,痛苦的摩擦着自己的生命,然后,绽放。
“今天的谱,到最后,还是有点急躁了,不够完美。他应该,远远不至于此。易江,我们大概有幸看见另一个传奇的诞生。”
陈易江沉默了,良久,失神的笑笑。他拿起自己的外套:“虽然不甘心,但是的确很期待。我要回去陪敏敏晚餐,你先睡一觉吧!”
“记得带床头柜!葡萄架倒了的话也不必急着回来。”
陈易江右手比了个粗鲁的手势,转身离去了。
暮色渐渐浓重的房间里,林振玄微笑的闭上眼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