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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前田的回归


  
  一子落定,前田陈尔紧张地喘息着。
  棋盘之上,前田陈尔的黑棋正与一支白龙绞杀在一起,前田陈尔这一子很有把握就此全灭白军,只待对手就此投子认负。
  前田陈尔努力平静着呼吸,缓缓抬起头。在这样一场令人热血沸腾的大对杀中获胜,他只想看看此刻对手的表情如何。
  坐在他对面的对手隐藏在一片黑影之中,只能依稀辨认得出人形。前田陈尔费劲力气去看,却始终看不到对手的长相。
  不久,对手缓缓取出一粒白子。
  那双握着白子的手静静向着棋盘上伸过来,随后有力地朝着棋盘上拍下去!
  啪地一声脆响,好像是这空间里唯一的响声。
  前田陈尔再细看棋局,却发觉自己的黑子竟被悉数吃尽!
  怎么可能,我刚才算错了吗?
  前田陈尔看着对手正一粒粒地取走盘上黑子,脑中不断回想着,却怎么也想不起刚才计算了许久的棋型……
  “不对!这局棋是我胜!”前田陈尔捂着胀痛的脑袋,朝着对面的人影奋力吼道。
  “蠢货!”对面的人也厉声回应道,“你下的是什么棋!”
  这声音!
  前田陈尔恍然一惊,再细看,发现坐在自己面前的正是本因坊秀哉,此刻正愤怒地瞪着自己,那股威严和气势让自己几乎无法动弹!
  前田陈尔感到巨大的恐惧,这恐惧感像是把自己从棋座旁拉开,猛地向地狱拖去一般!
  “师父!”
  前田陈尔猛地睁开双眼,却只看到眼前是朝阳下的棋室,清晨的柔光从窗外射进来,将棋盘上一片片的黑子白子照得闪闪发光。
  原来是一场梦……前田陈尔缓缓支起身子,才发现原来自己是靠在棋座后边的墙角睡着的。
  “又梦到名人了?”一个声音从门边响起。
  前田陈尔看过去,那是《读卖新闻》的正力社长。
  “你把这里布置得和本因坊家的棋室一模一样,我没办法不想起师父。”前田陈尔一边整理着自己的衣服坐回棋座旁边,一边淡淡地说道。
  正力松太郎笑了笑:“我想知道,你对这四局棋研究得如何了?”
  “略有心得。”前田陈尔仍旧淡淡地说着,继续开始在棋盘上摆弄研究着。
  “略有心得……”正力松太郎微微咀嚼着这几个字,“当今棋界,敢说对这四局棋略有心得的,也许就只有你前田陈尔了。”
  “正力社长。”前田陈尔有些不悦地打断了正力松太郎,但眼睛却没有离开棋盘上的棋局“我记得你曾答应过我,如果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不会进这个房间来打扰我。”
  “重要的事情……”正力松太郎似乎没有要离开的意思,“说起来,现在确实有两件事我认为你必须知道。”
  “关于蒙面棋手的?”前田陈尔微微一惊。
  “其中一件是与蒙面棋手相关的。”正力松太郎笑着,缓缓走近前田陈尔,“昨天晚上,有一个人去棺木阵挑战了。”
  “谁?”
  “一个关西棋手,名叫藤堂忠信。”
  “输了?”
  “输了。”
  “他为我又争取了一个星期,这是好事。”前田陈尔的语气平淡得可怕,好像这些事情激不起他心底一丝一毫的波动。
  正力松太郎微微点了点头:“这件事也许还能算是好事,但是第二件事恐怕一定是件坏事了。”
  前田陈尔终于稍稍抬起了头,看向正力松太郎。
  “我想你躲在这里日夜钻研棋局的日子快要结束了。”正力松太郎低声说道。
  前田陈尔脑中突然一阵空白,过了片刻才缓过神来。
  “为什么突然这么说?”前田陈尔的语气仍然十分平淡,“你答应过我,如果我不想离开,没人能逼我离开。”
  “也许我过高估计了自己的本事吧。”正力松太郎苦笑道,“毕竟我只是个被淘汰出侦探圈子的人啊。昨天我发现有人来到这里探查你的行踪,我相信他已经亲眼看到了你在这里,甚至也许已经知道了你在做什么。那个人是一个顶尖的侦探,竟然能发现你其实不在本因坊,并且找到我给你安排的这个秘密的地方来,真不简单。”
  “是蒙面棋手那边的人吗?”前田陈尔问道。
  “我想不是,否则他不会只是来看看你就走。”正力松太郎答道,“如今你应当已经是一个对他们有威胁的人了,蒙面棋手一方如果知道了这一点,必定不会轻易放过你。尽管我能确定这个侦探与蒙面棋手无关,但是我无法肯定他究竟是棋正社一方的人还是日本棋院一方的人。不过不管是哪一种情况,你想继续躲在这里都不大可能了。”
  “既然如此,我似乎也该出去了。”前田陈尔轻轻呼出一口气,看着窗外清新的早晨。
  “哦?”正力松太郎有些惊讶,“现在还不知道这个消息究竟泄露给了哪一方,你就这样离开是否太仓促了?不需要先探听一下外面的虚实再做打算吗?”
  “我什么时候出去是由我自己决定的,与别人无关。”前田陈尔开始缓缓地收拾棋座上的棋子了。
  “你已经准备好了吗?”正力松太郎试探性地问道。
  前田陈尔沉吟了片刻。
  “如果你是问我是否准备好继任本因坊,那我还不行。”前田陈尔低声说道,“我至今还会梦到师父,那说明我还远远没能摆脱师父的阴影,也就远远胜任不了本因坊家主之位。”
  “那你准备好去击败蒙面棋手了?”正力松太郎又问道。
  前田陈尔微微一怔,随后又恢复了平静。
  “也许吧。”他淡淡地说道。

  吴清源讲解完毕,缓缓朝坐在对面的濑越宪作、铃木为次郎、加藤信鞠了一躬,然后退到了后面,与木谷实、桥本宇太郎坐在一排,静静等待着三位长老的评价。
  在门外,木谷美春悄悄把门打开一条缝,紧张地注意着房间内的进展。
  濑越宪作家的会客厅此刻陷入了一阵寂静中。
  过了许久,濑越宪作微微抬起了头。
  “你们二位觉得吴清源所说的有没有道理?”濑越宪作按耐住内心的激动,缓缓问道。
  “有些偏激,而且似乎有些想当然。”铃木为次郎低声说着,但他语气中不时交织着的急促喘息声透露出他此刻内心同样充满了兴奋之情,“而且这种想法目前还很不成熟,立刻用于对抗蒙面棋手并不合适,反而会打草惊蛇。但尽管如此,我也不得不承认,这是我们到现在为止得到的最大的成果。秀哉名人以命博出的这四局棋,就是为了让我们找出这些来吧。”
  濑越宪作微微点了点头,他又转脸看向加藤信。
  “加藤先生,你觉得如何?”濑越宪作问道。
  加藤信缓缓呼出一口气。
  “吴清源,按照你的说法,我们这些上了年纪的棋手大概是没有机会击败那些蒙面人了吧。”加藤信的语气间似乎有着掩饰不住的失望。
  吴清源、木谷实和桥本宇太郎面面相觑一阵,谁也不敢回答这个问题。
  毕竟,加藤信在心底一直对于他的爱徒因败于蒙面棋手而自毁前途一事耿耿于怀,如今吴清源却告诉他能向蒙面棋手复仇之人将不会是他,这让他不得不感到失望。
  看到三位年轻人迟迟不肯回答,加藤信苦笑了两声。
  “既然我赢不了蒙面棋手,那我也认了吧。不过,吴清源,你们可必须要给我赢了才行啊!”加藤信笑道。
  吴清源三人这才终于放下心来,微微向加藤信行了一礼。
  “濑越先生,你的想法呢?”铃木为次郎看向濑越宪作。
  濑越宪作沉吟了片刻。
  “各位,你们还记得去年冬天直到今年春天的那场名人胜负赛吗?”濑越宪作轻声问道。
  那就是不久前发生的事情啊,吴清源以前所未有的三三·星·天元布局震撼日本,堪称是让整个棋界为之倾倒的一局棋。
  众人微微点头。
  濑越宪作苦笑了一下:“三三,星位,天元。我学棋的时候,这三个点都是不能随便下的啊。去年我看到吴清源下出了这三手棋的时候,我只感到愤怒。我想到这个弟子竟然完全无视日本围棋数百年的传统,下出如此大逆不道的棋来,我几乎想要在这局棋结束之后就把他送回中国去。当天对局结束,我就断定,吴清源百手之内必定溃不成军。可结果呢,那局棋天下闻名,秀哉竟险些败在了吴清源这古怪的布局之下。从那之后我就陷入了困惑。下了几十年的棋,我从没有像那时候那样困惑过。”
  说着,濑越宪作扬起了头,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棋道无疆,有很多东西我连看也看不到啊。到那时候,我才真正明白了,我并不一直是对的。”濑越宪作叹道,“今天吴清源跟我说的这些想法,如果要我来评价,我会说它一钱不值,胡说八道。在我看来,棋盘上就是凭棋力定胜负,但凡想走歪门邪道,投机取巧的最后都必定会败得一塌涂地。若在以往,吴清源对我说了这些事情,我会严厉地训斥他一顿。但如今,我一边无法认同吴清源的话,一边又深刻地知道我自己是错的,这种感觉真是无法形容的奇妙啊……”
  濑越宪作苦笑了几声,却没有再说下去。
  “师父……”桥本宇太郎低声问道,“您不认同我们吗?”
  濑越宪作坚定地摇了摇头:“一个字也不认同。”
  过了片刻,濑越宪作看着他们:“但我想,也许你们是对的……”

  轻轻的几声敲门声之后,很快便有仆人应声把门打开了。
  “请问这是日本棋院濑越先生家吗?”访客轻声问道。
  仆人微微点了点头:“正是……”
  “麻烦您带我去找濑越先生,我有要紧的事情要找他。”
  “实在抱歉。”仆人微微朝访客鞠躬致歉,脸上赔着笑脸,“濑越先生正与重要的客人会面,阁下不妨过片刻再来?”
  访客微微沉思了一会儿,又看了看濑越宪作家附近层层的警卫。
  “濑越先生家附近一直都有这么多警卫的吗?”他问道。
  “以往倒也没这么多,今天是因为来了几位很重要的客人,所以军部那边派了很多人来这里护卫,为了避免日本棋院遭围攻的事情再发生一次。”
  这么多军人……
  当今棋手当中似乎只有一个人的护卫远远比其他人要严格,莫非……
  “正在屋内与濑越先生会面的是不是吴清源?”访客淡淡地问道。
  仆人微微一愣:“没错,吴先生是其中一人。”
  “还有谁?”
  “还有铃木为次郎先生、加藤信先生两位棋界长老,另外与吴清源同来的还有木谷实先生和木谷夫人,以及桥本宇太郎先生。”
  原来如此,他们都在这里,那太好了。
  “麻烦您先去房间里通报一声,就说本因坊的前田陈尔前来拜访,必须立刻见到濑越先生。”访客低声说道。

  “前田陈尔?”濑越宪作微微心惊。
  仆人点了点头:“他就是这么说的。”
  前田陈尔已经有很久没有在棋界出现了,甚至没有几个人见过他。如今他突然出现,竟然直接找到了秀哉的死敌濑越宪作家中!
  “带他进来吧。”濑越宪作轻声令道。
  仆人微微躬身,随后快步离开了,使得站在门外的美春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师父……”桥本宇太郎有些焦急地说道,“弟子调查过前田陈尔最近的行为,他似乎……”
  “一直躲在正力松太郎为他安置的秘密公寓里研究那四局棋。”濑越宪作打断了桥本宇太郎,并且把桥本宇太郎想说而没说完的话全都说了出来。
  桥本宇太郎心惊。
  “我知道你已经了解了这些事情。”濑越宪作说道,“在你们来之前我已经把这些事情告诉了铃木先生和加藤先生,现在在这里的所有人都知道这些,所以你也不必过于慌张。”
  “可是前田陈尔是秀哉的弟子,师父您和秀哉……”
  “无妨。”濑越宪作又一次打断了桥本宇太郎,“正力松太郎目前对我们不会有敌意,他既然藏着前田陈尔,想必前田陈尔对我们也没有敌意。”
  正说话间,前田陈尔已经到了。
  看到前田陈尔的那一瞬间,众人都微微有些吃惊。
  此刻前田陈尔的表情十分平静,但这平静背后又似乎隐藏着深不可测的波涛——这神色,看上去就像是经历了无数苦难后看破了世间真理的老者似的。
  短短一两周不见,前田陈尔竟似乎已经换了个人一般!
  前田陈尔刚进房间,美春就将房门关上,但仍旧露出了微微的一条缝,让她可以从门外看到屋内的状况。
  “前田陈尔,拜见三位前辈。”前田陈尔的语气十分平淡,似乎没有一丝波澜。
  “已经消失多日的前田陈尔突然出现在我家中,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吗?”濑越宪作轻声问道。
  “如果我没有记错,先师在世时,濑越先生曾经与先师有约,共同对抗蒙面棋手,对吗?”前田陈尔低声说道。
  濑越宪作不禁被前田陈尔这幽幽的语气逼得心底冒汗:“不错。我说过,当今棋界面对大敌之时,棋界中人都应当暂时放弃个人恩怨,以大局为重。”
  “我要如何相信各位会愿意帮助本因坊?”前田陈尔问道。
  “你对此还有犹豫吗?”濑越宪作反问道。
  “似乎有人曾经雇了侦探来找我,我不知道这件事究竟隐藏着怎样的目的,也不知道这件事是否就出自号称足智多谋的濑越先生之手。”
  “前田陈尔!”桥本宇太郎愤怒地吼道,“当今棋界大敌当前,棋界中人本就该互相信任。你这么说,难道是要我们为你做点什么事博取你的信任吗?”
  “我正是为此而来的。”前田陈尔淡淡地说着,“我想我找到了能击败蒙面棋手的办法。”
  众人暗暗在心底惊骇异常!

  “你可知道你败在哪里?”老者低声问道。
  渡边升吉不敢抬头,只是跪伏在棋座之前:“弟子败在算路不精。”
  “还有呢?”老者不悦地接着问道。
  “还有……行棋思路不明……”
  “还有呢?”老者仍不满意。
  “还有……还有……”渡边升吉支吾着,“弟子不知……”
  “你败在畏敌!”老者厉声吼道。
  渡边升吉心惊,伏在地上不敢有半句言语。
  老者缓缓平复了心情:“你的对手并不是蒙面棋手。”
  渡边升吉一惊:“师父,弟子不解……”
  “不是每个戴斗笠的人都是坐在水晶棺木阵里的高手。”老者低声说道,“我与蒙面棋手交过手,这局棋你的对手表现出来的棋力根本不是那些蒙面棋手的档次,你被骗了。”
  “难道……”
  “没错,这必定是日本棋院的人想出的办法。”老者低声说道,“他们以此来试探你的棋力。”
  “弟子有罪!”渡边升吉紧张地说道。
  “嗯?”老者俯视着渡边升吉,“你有什么罪?”
  “弟子没能识出对方奸计,暴露了自己的棋力,请师父责罚。”渡边升吉说道。
  老者沉思片刻。
  “你没有罪。”老者缓缓说道,“相反,若昨晚我在这里,恐怕会更加麻烦。”
  渡边升吉一愣,微微抬起头看向老者。
  “那个人试出的是你的棋力,但你赢棋靠的并不是你自己的棋力,而是我的。”老者低声说道,“只要我的棋没有被摸透,我们仍然在暗处,对手仍然在明处,我们仍然胜算很大。”
  渡边升吉又缓缓低下了头,在心底却只感到一阵烦乱。
  “渡边师兄……”门外突然有人喊道。
  渡边一惊,随后赶紧平静下心情。
  “怎么?”渡边升吉朝着门外喊道。
  “有件重要的事情要告诉您。”
  “说吧。”渡边升吉没有打算去开门。
  “有人在街上看到了前田陈尔……”门外的人说道。
  前田陈尔!
  渡边升吉和老者都暗暗吃了一惊。
  “有没有看到他去了哪里?”渡边升吉问道。
  “好像是濑越宪作的家里。”
  “知道了……”渡边升吉皱着眉头,静静地等待着门外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前田陈尔终于又出现了,看来我们的对手终于按耐不住了。
  只不过……
  “师父,对手真的在明处吗?”渡边升吉不安地问道。

  仅仅是这样而已?
  前田陈尔微微皱着眉头,看着眼前的对局。
  “桥本君,你确定当时与你对局的人就是渡边升吉?”前田陈尔低声问道。
  “没错。”桥本宇太郎答道,“在棋正社,雁金准一棋室只有棋正社第一高手才能进入,我相信这个人带我进棋室比试的人必定就是渡边升吉。”
  “不可能。”前田陈尔说道,“我知道高桥重行的棋力,即使是我与高桥重行对弈也不得不使出全力,不敢有丝毫大意。渡边升吉若只有如此棋力,他必定胜不了高桥重行。”
  不错,高桥重行虽然算不上顶尖高手,但在日本棋院也算有名有姓的人物,任何人与之对敌都不可以掉以轻心。而这个渡边升吉,看上去不过是初段二段的棋力,两人根本不在一条水平线上。
  濑越宪作等人也微微沉思着,但还找不出合理的解释。
  “有一件事我有些在意。”桥本宇太郎说道,“在与我对局的时候,渡边升吉曾经说了一句‘偏偏今晚不在’,我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我想他的棋力之谜必定就藏在这句话里。”
  “今晚不在……”濑越宪作默默沉思了片刻,突然却脑中一震,“木谷实,渡边升吉与高桥重行对弈之时,是不是曾经离席过?”
  木谷实一惊,随后肯定的点了点头:“当时似乎他被高桥重行的心理战杀得焦头烂额,借上厕所的机会清醒了一阵,回来之后便妙手频出,将高桥重行杀败。”
  铃木为次郎闻言一震,看向濑越宪作。二人相视片刻,暗暗点了点头。
  “看来渡边升吉背后有帮手。”濑越宪作低声说道,“而且这个人棋力很强,甚至能够在棋局大差之时也逆转获胜。我们真正的对手不是这个渡边升吉,而是躲在他背后的那个人。”
  原来如此,若这么来解释,一切似乎也就顺理成章了。
  “我装作蒙面棋手去往棋正社,渡边升吉的反应似乎是真的恐惧。”桥本宇太郎说道,“看来那个暗中帮助棋正社的人似乎不是蒙面棋手,而是当今棋界的某位高手。”
  “如果是这样,想要揪出这个人来似乎并不是难事。”前田陈尔说道,“今天我回到本因坊,就传出消息,不日将继任本因坊家主之位,有对我不服者可随时来向我挑战。只要这样,必定可以引出渡边升吉,然后就可以当场抓住他身后的那个人。”
  前田陈尔说这些话的时候,情感似乎没有一丝波动,令人感到诡异而恐怖。
  这个办法,听起来似乎把握很大。
  “但如果那个人当天没有出现怎么办?”加藤信低声问道。
  “如果没有出现,也不是坏事。”前田陈尔说道,“正好试验一下我准备用来对付蒙面棋手的战法。”
  用来对付蒙面棋手的战法……
  “前田君,你不妨先把这种战法说给我们听听……”吴清源说道。
  前田陈尔却缓缓摇了摇头:“我说过,尽管有濑越先生的口头承诺,但我仍然不能断定你们几位对我本因坊究竟是敌是友。渡边升吉之乱若各位果然是真心相助,此事平息之后我自然会把我的想法与各位分享。然而各位如果不是这样,我将不得不独自钻研,以一人之力对阵蒙面棋手。”
  前田陈尔说完,众人都沉默了。
  前田陈尔,你和你师父真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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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赴死者与求生者


  
  酒馆已经到了快要关门的时候。老板静静取下了门外写着“居酒屋”的小旗,缓缓将它卷成一团。但回过头去,看到那个已经几乎要醉倒在酒桌上却仍然在不断倒酒喝的客人,他也只好无奈地摇了摇头。
  看看时候,老板只感到自己若再不回家去,家人就要担心了。毕竟,自己没理由陪着一个酒鬼一直到天亮啊……
  “先生,我要收拾收拾关门了……”老板走到那醉汉身边,轻轻地说道,“要不,您去找找别的店?”
  醉汉看了看老板,那惺忪的眼神让老板感到他似乎根本看不清自己的脸。
  “你怕我身上没带够钱对吧……”醉汉笑道,将手伸进了口袋里,翻找了半天,却找不到自己的钱包。
  老板无奈地苦笑着:“先生,您刚进来的时候就把钱包扔给我了,说钱包里所有的钱全部换成酒……”
  醉汉似乎想起来了,但看着眼前的酒又感到依依不舍:“那我的钱还够买多少酒?”
  老板尴尬地继续陪着笑:“半个小时之前,那些钱就已经花光了,这半个小时的酒就算是我请您喝的好了。但我现在要收拾店铺了,您还是请回去吧……”
  醉汉似乎是羞愧地笑了起来:“实在抱歉,给您添麻烦了,我再去给您取点钱过来……”
  说着,醉汉强撑着身子站了起来,看上去却感觉若失去了桌子的支撑他无论如何也站不住。
  老板本打算过去推辞醉汉送钱的事情,但看到醉汉如今连站都站不稳的样子,他的话没能说出口,反而跑过去扶住了快要摔倒在地的醉汉。
  “先生,您怎么喝得这么醉,这样回去可容易在路上出事啊……”老板有些担忧地说道,“莫非是遇到了什么痛苦的事情,想尽快忘掉吗?”
  醉汉却哈哈大笑起来:“痛苦的事情?完全没有啊,我现在快活的很呢!最后这一天,我要快活到死!”
  说完,醉汉只管哈哈大笑,勉力扶着醉汉的老板却被醉汉口中喷出的阵阵酒气熏得头晕眼花,只得又把醉汉放到了椅子上,自己赶紧跑开喘了口气。
  这可如何是好,一方面自己想赶紧回家里去,一方面又不放心扔下这个神志不清的客人,这可真是进退两难了。
  “老板,这店铺不关门吗?”突然,又有一位客人从门外走了进来。
  老板暗暗在心底叫苦,回过身向门口看过去。
  进门来的是一位老者,此刻他的眼睛正看着那个醉汉,而不是老板。
  莫非他是来接这个醉汉的?老板在心底暗暗说道。
  “若要喝酒,请您还是去找别的店吧,我正要收拾店面回家呢,只是这个客人似乎走不了了。”老板指着醉汉,无奈地说道。
  “给您添麻烦了。”老者缓缓向老板鞠了一躬,又取出一叠钱来,“这些算作是对您的补偿吧,我这就带这个人离开。”
  老板欣喜地接过钱,正想多说些客气的话,却看到老者已经径直向那个醉汉走去了。
  老者看着这个烂醉如泥的男人,微微皱起了眉头。
  “你是藤堂忠信?”老者低声问道。
  醉汉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似乎微微一惊,睁大了眼睛想要辨认眼前这个老者,但眼前一片朦胧,根本看不清对方的相貌。
  “你是谁?”藤堂忠信问道。
  老者却微微笑着,在藤堂忠信身边坐下。
  “如果我给你酒喝,要你跟我走,你愿不愿意?”老者问道。
  藤堂忠信愣了愣,随后却哈哈大笑:“陪一个老头子喝酒,我宁可自己一个人烂醉……你可真会说笑……”
  老者也微微笑了笑:“不过如果我告诉你我是个曾经和蒙面棋手交过手的老头子,你愿意陪我喝喝酒吗?”
  藤堂忠信的笑声突然停了下来,他静静地看着老者。
  “这家店的老板要关门了,一直赖在这里不走可不像话。”老者说着,缓缓搀起了藤堂忠信,“我们出去走走。”
  看到藤堂忠信被老者搀走,老板在他身后千恩万谢。
  只是老板隐约感到,这个老者看起来微微有些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

  “吴君,你先前说你找到了蒙面棋手的破绽,是指的什么?”木谷实将棋盘上桥本宇太郎大胜渡边升吉一局的棋子收拾干净,对着吴清源问道。
  桥本宇太郎心底微微一惊!
  蒙面棋手的破绽!吴清源已经找到了那样的东西吗?
  吴清源微微沉思了片刻:“其实说是找到了破绽有些太过了,只是我找到了一些蛛丝马迹,也许能从中发现对蒙面棋手有效的克敌招法。”
  “真有这样的招法吗!”桥本宇太郎焦急地问道,“蒙面棋手的棋有破绽?”
  吴清源微微点点头:“其实也只是一点想法而已。我感到蒙面棋手对棋招的研究虽然比我们要深得多,但是从根本上说他们的所有招法思路都出自同样的基础,思维都很固定。如果真正对敌,这也许会是他们的弱点所在。”
  “能举个例子吗?”木谷实皱着眉头,低声问道。
  吴清源沉思片刻,从棋盒中取出了一粒黑子,轻轻地落到了棋盘正中央的天元一点上。
  众人深吸一口气。
  天元布局,正是那四局棋中最特异的一局……
  “初手天元的布局法,在日本被看做不可思议的招法,因为日本的棋理从来都是先取角,再取边,最后争夺中腹。”吴清源指着棋盘缓缓说道,“第一手占住天元的招法,完全违背了先着取角的原则,所以在日本棋手看来是神乎其技的一手。但是这样的招法在中国古谱当中很早就出现了……”
  “这怎么可能?”美春惊叫道,“难道中国古棋竟比当今日本棋手还要强大?”
  “只是规则不同而已。”桥本宇太郎静静地说道,“中国古棋当中,每局棋开战之前必须先在棋盘四角的星位上各放上一粒棋子,两黑两白对角相望,称为座子。座子放定之后,双方再开始行棋。在中国古棋的规则之下,棋局一开始四个角的势力就可以看做已经瓜分完毕。而日本围棋自四大家时代之时就已经废除了座子,所以日本棋理必须先从角部势力的争夺开始,然后展开全局。”
  吴清源微微点了点头:“所以但凡日本的定式棋招,几乎全都是在双方在角地争夺进退,角部的战斗很大程度上能够决定全局的胜负。”
  “中国古棋不是这样吗?”木谷实低声问道。
  吴清源笑着,在棋盘上缓缓摆上了四个座子,然后取下了事先放上去的天元一子。
  “中国古棋中,通常会这样开局。”吴清源说着,伸手取出了一粒白子。
  棋盘之上,两支黑军与两支白军各自站在角地山巅之上,遥遥相望。若横向望去,距离自己最近的都是敌军,而援军都在远远的对角上。眼看着敌军就在身边,四支军队都感到心惊胆战,磨刀造盾,枕戈待旦,盘上尚无一兵一卒突出本阵便已四处弥漫着战意!
  猛然间,一支白军从天而降,直奔右上黑阵而来。白军轻军奇袭,斗志正盛,转眼已飞至黑阵城下,在黑军斜后侧布下阵势!
  起手小飞挂,很自然的招法。木谷实想着,在日本如果应对星位布局,这样的棋招也十分常见,有什么特别吗?
  敌军既然小飞而来,按照日本棋理,此刻不得松懈,必须立刻做出决断。要么避敌锋芒,向后撤军,自守一片军阵;要么挥军直上,交兵一阵,双方各凭武力划分势力。
  棋盘之上,如行军布阵,攻城略地,大致如此。
  吴清源缓缓取出一粒黑子,静静地落在棋盘之上。
  待这粒黑子落定,木谷实却大吃一惊!
  白军眼见黑阵就在眼前,随时准备应对黑军的急攻,或者趁黑军后撤之机在此地安营扎寨,博得一片城池。然而,静候半晌,却不见黑军又丝毫动作,白军正狐疑间,猛然回头,却只远远看见一支黑军在远处设下一座营寨,既不攻,也不守,既像是强兵,又像是游卒!
  细细一数,黑白两军之间竟隔了四路,正在白军星位棋子与挂角一军的正中央,到两侧白军的距离都是远远的四路棋道!
  四路之外,布下一支轻军,这是什么意思?
  “若要攻击白子隔得太远了……”木谷实喃喃地说道,“若要脱离战场去反挂对手又不够力道,这么一手棋究竟意图何在?”
  桥本宇太郎却笑着看向木谷实:“木谷君,以你的棋力竟看不出这手棋的妙处吗?”
  木谷实一愣,再看向棋盘之上,细细品味了一阵,却猛地惊讶起来!
  这步棋,虽远远与两侧白军都远远相隔,但这一支精兵插在白阵中央却也让白军如鲠在喉。更可怕的是,由于这支精兵所占的位置附近空间极大,黑军若强攻竟很难将它歼灭,反而容易让对手借力攻击,使得黑军左右为难。但若不管它继续行棋,一旦机会合适被它活动起来,白军将四处受敌,防不胜防!
  以静制动,待敌决断,不求立刻将敌军赶尽杀绝,却也同时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
  “这就是中国棋手与日本棋手完全不同的行棋思路。”吴清源说道,“日本棋手极其重视角部的胜负,为求得利不惜在角地早早展开波及全盘的战斗,杀个你死我活。可以说日本的围棋是从一开始便要争夺胜负的围棋。但中国古棋却认为角部不过是棋盘的一个部分,棋局伊始便在角地争夺胜负太过紧了。中国古棋的布局讲究的是不疾不徐,既不能将敌人逼得拼死一战,也不能让自己过度退让。”
  “我曾去过中国,听说过一些这样的理论。”桥本宇太郎也说道,“布局之时双方各自摆开阵势,但不逼迫对手早早出手攻击,而是双方都静待棋至中盘再杀出胜负,这是中国古棋独特的地方。我曾为这样的理论所震撼过,只可惜这理论似乎太过玄妙高深,当今的中国棋手几乎无人能真正将它运用自如。”
  吴清源缓缓点头,继续说道:“日本围棋的理论在这一点上与中国古棋完全不同,出于不同的理论之下,即使下出了同样的棋招,对这种棋招的理解和使用方式也完全不同。比如初手天元的布局。”
  说着,吴清源又将一粒黑子摆在了天元一点上。
  “若在中国古棋中下出初手天元,由于四方角地都已有归属,此时天元一点便成为了早早进入中腹,将战线引入此地与对手一争胜负的棋招。”吴清源指着棋盘解释着,“所以这招天元棋招之后应当是围绕着天元一点开始在棋盘四周布阵,早早将棋局引入中腹的争夺战,凭借早早在中腹设下一支强军的优势将对手歼灭。”
  木谷实和桥本宇太郎微微点头。
  “这样的棋招,出现在以争夺角地为第一要素的日本棋界,是能够让人为之震惊的……”木谷实低声说道,“不过,这样的棋招在日本棋手看来,不可能用中国棋手那样的方式去理解……”
  “所以,在那局天元之局中,尽管蒙面棋手施展出了天元布局,他脑中所想的仍然是以天元布局来为角地争夺出力!”桥本宇太郎也恍悟过来。
  “正是如此!这就是他们的思维定式!”吴清源微微有些激动,“过去蒙面棋手之所以战无不胜,就是因为他们在已有棋招的研究上远远超过我们,甚至可以说几乎穷尽了这些棋招可能的所有变化。棋局未开,他们的起点就在远远我们之上,我们当然无法取胜。但如果我们能打破这种定式,一直以来依赖着对传统棋招的精深研究而战的蒙面棋手就会和我们站到同一个起点,甚至落后于我们,那他们就有被击败的可能!”

  “明日就要与蒙面棋手决战,今日却喝得烂醉如泥?”老者看着坐在自己身前台阶上的藤堂忠信,笑着问道。
  藤堂忠信却哈哈大笑:“人之将死,还不能让我逍遥快活一阵吗?”
  “你觉得自己赢不了?”老者问道。
  “废话!”藤堂忠信叫道,“连名人都赢不了的对手,我去上阵,不是只有死路一条吗?”
  “名人之所以输,是因为以一敌四,又全部让先,这是过分轻敌了。以名人的棋力,若一对一对弈,又能受先与对手对弈,其实并非没有胜算的。”
  “人都死了,回头来说这些又有什么用?”藤堂忠信不屑地说着,又将手中的酒猛地朝喉咙里灌去。
  “既然你认定要死,为什么还要来与蒙面棋手决战?”老者问道。
  藤堂忠信缓缓停下了灌酒,想笑一笑,却发现这个时候自己笑不出来。
  “要说为什么要来送死……”藤堂忠信支吾着,“人不都是要死的嘛,何必怕送死呢……”
  “可你若不是明天就要去死,不是还可以有许多年时间活着吗?”老者又问道,“只要活着,你就可以多喝点酒,多笑笑世人,甚至可以多去找棋手挑战,见识一下各地高手的棋力如何,这不是更好吗?”
  藤堂忠信被问住了,静静坐在原地,不知该如何回答。
  沉默了半晌,却听不到回答的老者站起了身子,朝着藤堂忠信逼视过去:“藤堂忠信,告诉我,你为什么明知要死,却仍然要与蒙面棋手对弈?”
  藤堂忠信不敢直视老者的眼睛,于是将脸侧了过去,终于强挤出一丝笑容来:“这有什么关系嘛,反正我明天又不能不去……”
  “这件事很重要!”老者突然厉声吼道,“你知不知道,若你临死之时不能做到胸无牵挂,死后会有怎样的恶果!”
  藤堂忠信一愣,随后却真正地哈哈大笑起来:“老头,我还当你是谁呢,原来你是个和尚,来超度我这个要死的人,要我死得无所牵挂啊……”
  “藤堂忠信!”老者厉喝道,他的声音分明不是在玩笑,“若你就这样随意地死去,死后你会成为蒙面棋手的奴隶,你知道吗!到那时你非但不是在拯救棋界,反而要成为棋界的敌人!”
  藤堂忠信不解,但他受不了老者的气势,缓缓地伸出手想要爬走:“我从来没说过我要拯救棋界,你跟我说这个干什么……”
  然而,一个烂醉如泥的人在地上爬行,动作慢得惊人,老者能够轻易地跟在他的身后。
  “藤堂忠信,你明知绝无胜机也要前来挑战,到底是为了什么?”老者厉声问道,其实简直如同一个恶鬼。
  “我不知道!”藤堂忠信只想赶快逃跑,几乎不假思索地喊道。
  “没有人逼你来这里,是你自己要把自己放到必死之地,你究竟想得到什么?”
  “我什么也不想得到!”藤堂忠信此刻竟只感到一阵阵袭来的恐惧!
  “若你不告诉我你的用意,我帮不了你!等你死后你只能永远面对那些你所恐惧的蒙面棋手,永无逃离之日!”
  “我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藤堂忠信死死捂住了耳朵,在地上蜷成一团,徒劳地试图驱散老者的怒斥声。
  “藤堂忠信,告诉我,你为什么离开关西,为什么要到东京,为什么要挑战蒙面棋手!”老者一刻不停地喝问道,“你为什么要来赴死!”
  “因为我不想做懦夫!”藤堂忠信终于怒吼道。
  一瞬间,这个小小的街口陷入了沉寂。
  没过多久,附近的家家户户纷纷点开了灯,愤怒地朝着这个深夜里唯一的嘈杂点怒骂着什么,声音星星点点的,缓缓地才终于又恢复了平静。
  在这段时间里,喘息未定的藤堂忠信渐渐平静了下来。
  老者慢慢回到原来的地方坐下,静静回味着藤堂忠信的回答。
  “不想做懦夫,原来如此……”老者想着想着,突然微微笑了起来,“那么明日一战之后,你就已不再是懦夫了,到那时你便可以死而无憾了吧。”
  藤堂忠信也吃力地坐起了身子,看着刚才还如猛鬼一般的老者——此刻夜色中的老者竟似乎有些落寞。
  “作为一个棋手,死在棋盘之上,临死前还能亲眼见识到世间最精深的棋招,不也是一件快乐的事情吗?”藤堂忠信微笑着低声说着,又轻轻朝口中灌下了一口酒。
  原来如此,藤堂忠信,原来这就是你的内心所想。
  老者缓缓站起身,朝着藤堂忠信深深鞠了一躬,随即转身消失在夜色中。
  老者作这些的时候,藤堂忠信一直在喝酒,没有看到。等他终于将酒壶放下,却看到自己身前哪里有什么老者,根本就是一片虚空。
  那个老者呢?藤堂忠信四处找着,却什么也没有发现。
  不远处的街道上,老者缓缓停下了脚步。
  “高部道平,你可以出来了。”老者缓缓说道。
  他的身边,一阵雾气静静凝聚,身穿长袍的高部道平很快现出了真身。
  高部道平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微微朝着老者行了一礼。
  “藤堂忠信的事情,你可以放心了。”老者低声说道,“明日之后,他必定不会为蒙面棋手所用。”
  高部道平仍然一语不发,只是缓缓转过身去。
  “你一直不说话,是因为害怕被监视着吗?”老者问道。
  高部道平微微点了点头。
  老者笑了笑:“你谨慎过头了。”
  说着,老者也转过身,慢慢向前走去。
  “不要回棋正社。”老者突然听到身后的高部道平低声说了这句话,心头一紧,转过身去,却只看到一阵雾气缓缓散去。
  高部道平,你也不支持我吗?
  老者转过身,继续朝前面走去。
  “抱歉了,高部道平,我仍然要回棋正社去找渡边升吉。”老者低声说着,不知是在对谁说话,“在棋界毁灭之前,我也有我必须要做的事情。”

  “吴君,我想你找到了我们的生路了。”木谷实低声说道。
  他们刚在棋盘上摆完了本因坊秀哉与四位蒙面棋手的那四局棋,吴清源一一将自己现在所得出的结论展示给木谷实和桥本宇太郎。果然如吴清源所说,蒙面棋手的棋招虽然精深高妙,但是无一例外都是在已有棋理的基础之上发展而来的。
  这不禁使得木谷实想到了自己在关西时与一位蒙面棋手的对局,那局棋中自己施展了还未广为流传的三连星布局,很明显初次应对这样布局的蒙面棋手完全无法适应,很快便远远落后。根据吴清源所说,他与蒙面棋手在东京的公园对弈之时,也是施展出了过去无人研究过的三三布局,才出其不意地将蒙面棋手逼成了平手。
  看起来,用超出现有围棋理论的招法出奇制胜是战胜蒙面棋手惟一的方法!
  “如果当真只有这样才能获胜,恐怕局面对我们仍然不乐观。”桥本宇太郎皱着眉头说道,“当今棋界最强的棋手,当属濑越先生、铃木先生与加藤先生三位。但他们三人学习了数十年传统棋理,如果要他们用全新的棋招去迎敌,他们同样也会因为不适应新的招法而败阵下来。”
  众人沉默了片刻。
  “桥本师兄,你觉得当今棋界,有谁是有希望击败蒙面棋手的吗?”吴清源问道。
  桥本宇太郎沉思片刻:“老棋手对棋理过于依赖,年轻棋手又不能将棋招融会贯通,目前也许无人有这个实力。但是我感到有几个人若经过历练是可以有希望的。”
  “谁?”木谷实问道。
  “首先当推木谷君和吴君两位。”桥本宇太郎说道,“木谷君的三连星战法前所未有,旷古烁今,只是现在尚未成熟。若等木谷君将这套战法运用得得心应手之时,这种全新的布局法必定是出奇制胜的绝好武器。吴君并非自幼接受日本棋理的教育,思路与日本棋手迥然不同,若能将自己的棋力稳步提升,将是蒙面棋手难以对抗的战将!”
  木谷实和吴清源相视一阵,暗暗将手我成了拳头。
  “说起来,我想还有两个人也不可忽视。”木谷实说道。
  “谁?”
  “关西来的田中不二男和高川格。”木谷实低声说着,“我们去岛根的时候都见识过田中不二男和火车上的人下盲棋。田中不二男的棋看似凌乱,其实暗含道理,行棋狂放不羁却又力道十足,若他能找到一种得心应手的战法,想必以他的奇想要让蒙面棋手措手不及并非难事。另外,我在日本棋院看过高川格的棋谱,他的棋风世所罕见,以不战而战,以不争胜而争胜,这种战法即使现在已经算是别具一格,棱角分明了。若等他将这种棋风锻炼纯熟,恐怕蒙面棋手绝无法适应。”
  几人暗暗点头。
  “话说回来,如果说我们几人都有希望击败蒙面棋手,那桥本师兄恐怕也不会落后吧。”吴清源说道,“桥本师兄思路迅速,落子如飞,才华横溢,又深得关西怪才久保松先生真传。只要师兄多加研究,找出些前所未有的棋招来想必不是难事。”
  桥本宇太郎微微笑了笑,随后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又猛地抬起头。
  “我想我们还漏掉了一个人。”桥本宇太郎低声说道。
  众人诧异,只是呆呆地看着桥本宇太郎。
  “当今本因坊第一高手,前田陈尔。”桥本宇太郎说道。
  吴清源和木谷实却面面相觑。
  “前田君似乎已多日没有消息了,我一直猜测是否是名人之死对他的打击过大,所以无法恢复过来了……”吴清源说道。
  “不,你我都见识过前田陈尔的傲气,他不是这样的人。”桥本宇太郎低声说道,“我认识一个叫酒井义郞的侦探,曾请他帮我前去本因坊探查一直没有消息的前田陈尔究竟在做什么。今天中午酒井先生告诉了我一些他探查到的事情……”
  “他说什么?”木谷实问道。
  桥本宇太郎微微皱着眉头:“前田陈尔躲在本因坊,也在日夜不断地研究那四局棋,恐怕他对棋局的研究决不在吴君之下!”

  第二天中午,藤堂忠信回到了自己的旅馆,开始了梳洗和装扮,准备前往水晶棺木阵。
  正在这时,有两个人来这里找他。
  是田中不二男和高川格。
  “藤堂先生,有传闻久保松师父在关西与各路高手决裂,拼死争棋,这件事是真是假?”田中不二男焦急地问道。
  藤堂忠信微微愣了愣,随后却微微笑了。
  “若这传闻是真的,我大概也就不会出现在这里了吧。”他笑着说。
  田中不二男的眼中露出了欣喜,但他似乎仍在期待着藤堂忠信说得更多。
  “放心吧,久保松先生现在很好。”藤堂忠信笑道,“我来东京就是久保松先生的秘计。久保松先生行事一贯严谨而又出人意料,没什么人猜得透,也许那些假消息就是他自己放出来的呢……”
  听到这些,田中不二男似乎终于放下心来,对藤堂忠信千恩万谢,这才退出房去。
  藤堂忠信看着田中不二男的背影,却微微地嘲笑着自己——唯有撒谎吹牛这件事是自己真正的专长啊。
  也好,至少在自己死前,还做了一件善事。说起来,就算事后这谎话破了,大概也没法到我这里来追究责任了吧……
  
  1934年3月20日夜,水晶棺木阵,关西挑战者藤堂忠信执黑一百三十四手败于穷奇,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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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渡边升吉的棋力


  
  入夜,棋正社已经陷入了沉寂。
  看起来已经无人的走廊里,灯火尽灭,漆黑一片。
  猛然间,有几个人影从走廊间窜过。
  那是几个棋正社弟子,此刻他们形迹可疑,鬼鬼祟祟,但每一步都显得战战兢兢,似乎又怕又躁。
  “师兄,要不我们还是赶紧回去吧……”走在最后的一个弟子怯生生地说道。
  “怎么,你怕了?”走在最前面的人回头笑道,但这个人的声音分明也在颤抖——他也正怕得要命。
  “棋正社有鬼,这事情太荒唐了,咱们还是别找了,赶紧回屋休息吧……”后排的小师弟怯懦地说道。
  “既然你都认定没鬼了,那你怕什么?”有人打趣道。
  “万一真碰到了鬼,我们可逃不掉啊……”
  “出来就是要把这鬼抓住!”领头的师兄又说道,“在棋正社装神弄鬼,看我们怎么……”
  师兄正要接着说,却突然被身后的人捂住了嘴。师兄一惊,赶紧再回头看向前面,只见前边窗户边隐隐照出了一个人影!
  莫非那就是这几天棋正社四处传闻的“鬼”?
  几名弟子默默蹲下身子,不敢发出一丝声响,静静地等着那人影有动作。
  人影似乎四处张望着,原地徘徊了半天,不知要去哪里。
  莫非是黑灯瞎火的,在棋正社迷了路?
  “去抓他吗?”有人小声问道。
  “别乱来,还不一定是谁呢……”领头的师兄低声说道,“要不,先点灯吧……”
  几名弟子战战兢兢地分散开来,一边摸索着手中的灯具,一边摆好了姿势,随时准备冲出去——只是不知道是冲过去抓人,还是跑回去逃命……
  “准备……”领头的师兄小声指挥着几个师弟,“点灯!”
  突然间,几盏油灯先后被点燃,整个走廊顿时有了光亮。
  “什么人!”领头师兄不等细看便高声喊道,然而仔细再看过去的时候,顿时吓得魂不附体,全身动弹不得!
  不仅是他,连身后的几位师弟也震惊得一动也不敢动!
  古旧的长袍,垂黑纱的斗笠……
  那是蒙面人!
  看到这里的光亮,蒙面人似乎缓缓将脸转了过来。
  “棋正社弟子吗?”蒙面人低声说道,“有劳了,请带我去找渡边升吉。”

  吴清源打开家门的时候,看到木谷实和美春两人站在门外苦笑着。
  “吴君,你家的守卫快赶上天皇了……”美春打趣道,“我怎么没见别的棋手家里有这么多守卫?还要我们一层层地检查……”
  吴清源也苦笑了一下:“现在除了手合赛,我连出门都不行,说是怀疑我和蒙面棋手有关联……”
  木谷实突然伸出手指,示意吴清源不要多说。在他们身后不远处,最近的一层岗哨正在看着这边的人。
  吴清源微微埋怨了这一句,也不再多说,赶紧把木谷实夫妇二人请进了屋子。
  看到是木谷实和美春,偷偷躲在门后的吴清源的母亲这才放下心来,什么也没说,继续回自己的屋里去了。这种小心翼翼的架势却让木谷实感到一丝担忧。
  “吴君,你这段时间一直在研究名人和蒙面棋手的那四局棋吗?”刚一进屋,美春便迫不及待地问道。
  吴清源微微皱起了眉头,点了点头。
  “蒙面棋手真的很强吗?”美春又问道。
  “很强……”吴清源喃喃地说道,“每复盘一次,都会发现新的我没有想到的东西。这些棋手对棋招的研究也需要远远超过我们……”
  “我们在这方面恐怕连他们的十分之一都不及……”木谷实低声说着,缓缓在屋内找位置坐下。
  “木谷君,你一定也研究了那些棋局吧。”吴清源问道。
  木谷实微微点了点头:“但我不像你这样,被关在家里哪里也去不了,只能日夜不断地研究。现在全日本也许只有你对那几局棋研究的最深入了。”
  “研究得越深入,就越让人害怕啊……”吴清源说着,语气老沉得如同饱经沧桑的老者。
  美春也皱着眉头坐到了木谷实身边:“那我们就不可能赢了吗?一点办法都没有?”
  “听说现在东京有许多棋手引退了,似乎其中不少人都是研究过那四局棋的。”吴清源有些不安地说道,“我能理解他们的感受,只要是职业棋手,真正品味过这四局棋之后不可能不害怕。棋力越高的人,也许就怕得越厉害吧。木谷君,今天你突然来找我,莫非是因为研究过这四局棋之后你也想到引退了?”
  “不可以!”美春突然高叫道,这仓皇的语气让吴清源吓了一跳,“如果木谷实是一个会轻易放弃努力的人,我就不会爱上他了……”
  木谷实微微笑了笑:“我坚持下去,至少还有美春会支持我。如果我真的就这样引退了,不止美春,恐怕连我的师父和好友们都会看不起我的吧。”
  “可是毕竟对手太强大了……”吴清源低声说着。
  “再强大的对手,也不是不可战胜的!”美春憋红了脸争执道,“只要有一线希望,就不能说绝不可能,但不尽力争取就真的永远也不可能做到!”
  吴清源微微愣了愣,但什么也没说,只是在心底默默感慨:想不到一介女子,竟也能说出如此激昂的话来。
  “我也认为,蒙面棋手的棋虽然看起来强大异常,但世上绝不存在没有破绽的棋,只是这个破绽我们还没有找到。”木谷实皱着眉头说道。
  “要说破绽……”吴清源缓缓思索着,“我似乎找到了一些线索,至少让那些蒙面棋手看上去不是那么遥不可及了。”
  木谷实微微一惊:“什么?”
  “他们局部的着法,尽管因为研究得非常细致而显得无懈可击,但是所有的招法都有迹可循。”吴清源低声说道,“我对日本古谱的研究不如木谷君你们那样丰富,但是我看得出来他们所有的招法都是现在已有棋招的不断变形。尽管在这些棋招体系的范围之内我们无论如何设下陷阱也逃不出他们的算计,但是他们似乎对于超出日本传统棋理以外的招数没有多少研究……”
  木谷实不解:“我研究这四局棋谱的时候为什么完全没有这样的感觉?”
  “大概是因为木谷君你也是日本棋手吧。”吴清源笑道,“日本棋手从小就研究日本传统棋理,不敢越雷池一步,所以你们研究这些棋谱的时候思路都是一致的。但我是中国棋手,我小时候接受了很多自成一派,与日本棋理区别很大的理论,所以我能够看得出来每一招棋究竟是由日本棋理出发思索而来,还是并非如此……”
  木谷实微微颔首,但他伸出一只手止住了吴清源正要继续下去的话头:“这些事情我很感兴趣,但是请不要现在告诉我。如果不出意外,过一会还会有一个人过来。等我们到齐了,今晚再好好研究你的结论吧。”
  吴清源微微有些诧异:“还有人要来?谁?”
  “桥本君。”木谷实低声说道,“是他叫我和美春先到你这里来的。”
  “到我这里来?”吴清源更加诧异了,“如果桥本师兄找我有事,叫我去他家不是更方便吗?”
  “谁叫你家守备这么森严……”美春抢着说道,“机密的事情放到你家来商量最合适,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机密的事情?”吴清源更加疑惑不解了,“能先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事情吗?”
  木谷实微微凑近了吴清源的耳边。
  “吴君,你有没有听过渡边升吉这个名字?”木谷实轻声问道。

  渡边升吉看着眼前的蒙面人,心底不住地颤抖着,但脸上却不露出分毫。
  “传说中的蒙面棋手光临棋正社,不知有何贵干?”渡边升吉装作镇定地问道。
  蒙面棋手似乎微微愣了一下,但随后很快恢复了平静:“这地方我不是第一次来了,渡边升吉,难道你不知道吗?”
  这个蒙面人的声音听起来似乎并不苍老,好像是个年纪不大的人——这与坊间神乎其神的传言似乎不大相符。
  但现在与这一丝疑点比起来,这句话的内容却让渡边升吉更加感到恐惧和迷茫。
  曾经来过这里……
  突然,渡边升吉想起了一件事:去年曾经传出过雁金准一在棋正社看到本因坊秀荣的传闻,在棋正社内曾造成过一阵慌乱。莫非那件事正是蒙面棋手所为?
  “您是说您假扮本因坊秀荣,闯入棋正社一事吗?”渡边升吉问道。
  蒙面人似乎又微微一愣,随后微微笑道:“看来你的记性不算差……”
  “这次您难道是来故地重游的吗?”渡边升吉鼓起勇气反问道。
  蒙面人忽然哈哈笑了起来!
  四周正把蒙面棋手围在中间而不敢轻易靠近的棋正社弟子们一时间不知所措。
  “渡边升吉,我听说了你击败一名日本棋院引退棋手的事情,而且找到了那局棋的棋谱。”蒙面棋手笑道,“我对你的棋很感兴趣,若我不与你赌命,只是随意与你切磋一局,你敢应战吗?”
  蒙面棋手要与我对弈?
  渡边升吉突然感到了巨大的恐惧,不由得向后退了两步,靠在墙边,只觉得两腿发软。
  “怎么,原来棋正社新任总帅,号称要争夺本因坊的渡边升吉竟不过是一个如此胆小无能的人物吗?”蒙面人笑道。
  “混蛋,竟敢在棋正社如此放肆!”渡边升吉恼羞成怒,“把他给我赶出去!”
  渡边升吉的命令没有对众弟子产生一丝一毫的触动,大家仍然不敢靠近蒙面棋手一分,似乎都对传说中能够取人性命的雾气忌惮三分。
  “渡边升吉,这一战只是我个人与你的切磋。”蒙面人说道,“你我关门比试,胜负都不对外人宣说,我只求一战,如何?”
  不取我性命,不对外宣布?
  渡边升吉心中一颤——与蒙面棋手交手,却无需任何负担?
  “渡边升吉,你敢应战吗?”蒙面棋手又高喊道。
  “有何不敢!”渡边升吉突然也高声回应道,“请去棋室一战!”

  落下最后一子,木谷实看了看吴清源惊诧的表情。
  “高桥重行就是在这里认输的。”木谷实低声说道,“这就是渡边升吉的棋。吴君,你认为如何?”
  吴清源却缓缓摇了摇头:“我只觉得不可思议,世上不可能有前半盘和后半盘棋力相差这么大的人。”
  “我给桥本君摆完这局棋谱,他也认为不可思议。”木谷实低声说道,“但这就是当时我亲眼所见,这让我不得不感到困扰啊。”
  “也许是这个渡边升吉前半盘故意隐藏实力呢?”美春不解地问道。
  “恐怕不是如此。”吴清源说道,“这局棋渡边升吉前半盘和后半盘的差距不止是算路上的差别,同时还有对棋的理解上完全的不同。前半盘的渡边升吉一味求战,行棋思路混乱,绝大多数进攻都是勉力为之,攻则必败。看起来,这时候渡边升吉并不是有意退让,而是一心想要求胜而棋力不足,难以在高桥重行的棋招下找到出路。到了后半盘,尽管同样攻势四起,但这次的渡边升吉在每一次攻击前都会做充足的准备,进攻之时兵力可以源源不断,每出一招都必定让高桥重行痛苦难耐,直到最后漂亮地将白棋的棋形彻底撕裂。前半盘的渡边升吉不过是一个入段不久的下手而已,后半盘却已经俨然有了大师风范,名人之才……”
  “一个棋手不可能下出这样前后不搭界的一局棋。”木谷实低声说道,“如今渡边升吉已经是棋界稳定的一大危害,所以桥本君决定亲自去试探一下渡边升吉真正的实力,然后来这里找我们。”
  “桥本师兄去找渡边升吉了?”吴清源一惊。
  木谷实微微点了点头:“如果不出所料,现在二人应当已经交手了。”
  “可是渡边升吉既然想要趁乱争夺本因坊之位,轻易与日本棋院的棋手交手不是容易暴露自己的棋路吗?”
  “所以桥本君化了妆……”美春调皮地吐了吐舌头。
  化了妆?
  “是桥本君前不久结识的一位叫酒井义郞的侦探教给桥本君的办法。”木谷实笑着解释道,“桥本君的样子棋界的人基本都认识,但是如果换成蒙面棋手那样,把脸遮起来,恐怕谁也认不出那是桥本君了。而且这样还能试探出渡边升吉是否与蒙面棋手那方面有联系。虽然看上去有些疯狂,但这还真是个一举多得的妙手啊。”
  “所以桥本师兄化装成蒙面棋手去了棋正社!”吴清源几乎惊叫起来。
  被吴清源吓了一跳的木谷实和美春赶紧齐齐捂住了吴清源的嘴……

  蒙面棋手的棋力会是如何呢?渡边升吉坐在棋座旁,却对这局棋丝毫信心也没有。
  眼前的蒙面棋手却是端坐在前,不动如山,使得渡边升吉不禁感到压力陡增。
  听声音,对方似乎也是个年纪不大的棋手,自己会有机可乘吗?想着这些,渡边升吉缓缓朝对方行了一礼:“请多指教。”
  桥本宇太郎看到渡边升吉紧张的样子,在心底暗暗窃笑着,表面上却不露分毫,也微微朝渡边升吉躬身:“请多指教。”
  行礼完毕,渡边升吉怯生生地取过眼前的黑子。
  黑军布阵,第一军飞取右上小目而去。
  白军几乎不待黑将稳稳立足,便扬起一军直奔左上星位杀来,稳稳站住这个与黑将遥遥相对的位置。
  白子落定时,刚刚落到棋盘上的黑子竟还没有停下晃动!
  落子好快,莫非又是心理战?
  渡边升吉微微有些不安,举起一粒黑子,谨慎地落到了右下的小目位。两支小目黑军交错相对,小心翼翼地等待着白军的应手。
  白军也不犹豫,黑兵刚到阵地,白军竟已飞奔至左下星位,又与黑阵遥遥相对!
  白棋二连星?
  桥本宇太郎暗暗在心底笑道:想不到从木谷实那里学来没多久,还没能体会纯熟的招法要在渡边升吉身上先开刀。不过这样也好,虽然星位战法艰深难学,桥本宇太郎还没能运用自如,但是这样的阵型正好吸引渡边升吉前来进攻,桥本宇太郎正可以顺势探一探渡边升吉的虚实。
  这样的阵型在当今棋界并不多见,唯有木谷实、吴清源这样标新立异的棋手曾经使出过这样的招法。星位背后太过宽广,如果敌军真的从身后攻击,星位布阵是难以将侵入之敌剿灭的。但这既然是蒙面棋手下出的棋,恐怕不是如此简单的,想必背后藏有什么杀机……
  既然如此,还是小心谨慎为好。渡边升吉想到这里,摸出了一粒黑子,缓缓落在了右上角。
  黑军静静缔成了无忧角,互为犄角之势。熟识兵法之人无不知晓,这是棋盘上最坚实的阵型。
  蒙面棋手,即使是你,这个时候也该开始考虑如何行棋了吧。毕竟,星位背后留下的破绽我并没有深入其中,这想必不在你的计划之内吧……
  然而,桥本宇太郎却在心底暗笑。
  出乎渡边升吉的意料,蒙面人竟似乎毫不思索便落下了一支新军,直直杀入右边两块黑阵之间,使得两块阵地如同被一支利刃切断一般!
  这一子似攻非攻,但又防不胜防。若想要拔出这一子,边上阵地广大,一时却也没有什么手段,只感到如鲠在喉,摸不得碰不得……
  看似随意,落出的这一子却又坚定异常,不愧是蒙面棋手啊……渡边升吉在心底暗叹道。
  如此一来,右边这支白军不宜立刻予以进攻,黑军不得不再寻找行棋之处。白军星位阵型身后的大片空当让渡边升吉不禁有些心痒难耐,却又不敢轻易出手……
  思考了很久,渡边升吉终于缓缓在右下角又落下一粒黑子,右下黑阵缓缓向边上跳出一步,静静守住了角部阵地,继续静待白军进攻。
  谨慎小心,不至大败,这是渡边升吉此刻唯一的信念。
  “你似乎并不是一个如此小心谨慎的棋手吧。”桥本宇太郎突然模仿着蒙面棋手的语气问道。
  渡边升吉一惊,默默地看着对方。
  “你的棋谱似乎很喜欢战斗,中盘之后的战斗力似乎十分惊人。我正为了领教你的杀伤力而来,你却要躲避战斗,这是什么道理?”桥本宇太郎厉声问着,心底却在窃笑。
  要领教我的杀伤力!
  渡边升吉突然感到了极致的恐惧,脑门上渗出了汗珠。
  “既然你不出手,那我就不客气了。”桥本宇太郎说着,取出一粒白子,奋力攻入黑军右下阵地。从黑阵内部突然冒出了一支白军,猛地冲向黑阵防线唯一的空隙而去,如一根针猛刺过来!
  渡边升吉大惊,慌乱地计算着各种应法,随后谨慎地落下一军,将自己防线的那一个空隙堵住。白军不做丝毫停留,立刻又在此处落下了第二支强军,继续在这片角地行棋!
  好快的招法,渡边升吉还没来得及算清此处招法的前后,就已经被白军冲杀过来了!
  渡边升吉急忙抵挡,但白军剑锋太快,使得他只感到棋盘之上瞬间已是草木皆兵,似乎自己的每一招每一式都在敌军的意料之内,自己已完全被对手掌握在手心之中了!
  这就是可怕的蒙面棋手吗?
  “可恶……”形势渐渐不利的渡边升吉口中喃喃地抱怨着,似乎是在自言自语,“偏偏今晚不在……”
  今晚不在?
  桥本宇太郎听到了这句话,但他不露任何声色,继续在棋盘之上行棋。渡边升吉的招法平平无奇,每一招每一式都在他的算计之中,甚至他已经可以算得出棋局一百五十手之内必定终局了!
  这个渡边升吉远远没有传闻中那样厉害——与以往棋正社的高手们相比,他根本不值一提!
  渡边升吉苦苦支撑着,但他感觉得到对方一步快似一步的进攻之下,自己早已经疲于招架,难以支撑了……
  对方招招料在我先,每一步棋都落子如飞,难道我的棋路早已被他看透了?
  竟能转眼间便看透对手的棋路,这个对手实在太可怕了!

  “渡边升吉完全没有能力抵抗吗?”木谷实惊讶地问道。
  桥本宇太郎微微摇了摇头:“不过下了一百三十手,前后花了不过一个多小时,他的黑棋就崩溃了,随即认输。认输的时候他脸上还冒着汗,似乎真的竭尽全力了。他对阵我的时候展现出的棋力简直不堪一击,恐怕他已经真的把我当成了不可战胜的蒙面棋手了。”
  桥本宇太郎说着,不住地摇头。
  “怎么会是这样?”木谷实紧紧皱着眉头,满脸不解和疑惑,“若他只有如此棋力,凭什么说要争夺本因坊……”
  “有件事我有些在意。”桥本宇太郎低声说道,“与我对弈的时候,他曾经小声地说了句‘偏偏今晚不在’,似乎是在抱怨什么。”
  偏偏今晚不在?
  什么不在?行棋的灵感不在?随身携带的什么物件不在?还是运气不在?
  房间里的四人沉思了半晌,却都完全没有头绪。
  “至少我们也得出了一些有用的结论。”美春笑道,“看来这个渡边升吉的棋力实在不怎么样,而且可以肯定他和蒙面棋手那边应当没有什么关联。”
  “只是在这个一团乱的时候,这个棋力平平的渡边升吉却要把棋界搅得更乱……”吴清源低声说着,“我总感觉这背后还会有什么大事。”
  众人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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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关西出战


  
  “引退赛遭到挑战而败,高桥重行如今已经身败名裂,成了棋迷间的笑话。”加藤信低声说道,“只是恐怕没有人相信,当时那个渡边升吉在后半盘的战斗力多么恐怖,简直让人惊为天人……”
  “我相信渡边升吉有这样的棋力。”铃木为次郎低声说道,“我想濑越先生一定也相信。”
  濑越宪作微微地点了点头。
  加藤信微微有些不解:“铃木先生,为什么这么说?”
  “我和他交过手。”铃木为次郎淡淡地说道。
  “原来如此……”加藤信似乎稍稍有些意外,“想必铃木先生输了吧。”
  濑越宪作闻言,微微一惊:“加藤先生,你怎么知道铃木先生输了?”
  加藤信的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安:“我在当场见识过渡边升吉的可怕,若我猜得不错,铃木先生与他按照棋份行棋,恐怕没有胜算。”
  加藤信说完,濑越宪作却仍感到有什么地方似乎有些古怪,但一时间也想不出缘由来。
  “只是没想到,这个渡边升吉会在这个时候挑起棋界内乱……”铃木为次郎有些愤愤地说道,“明明棋界如今已经到了生死关头了……”
  三人陷入了沉默。
  突然,门开了。
  “濑越先生,铃木先生,加藤先生……”一个文员对他们喊道,“大仓先生请你们去会客室,关西来的人已经到了。”
  
  本因坊秀哉去世之后,日本棋院名义上的第一理事长这个职位空缺了出来。秀哉在时,虽然因为年事已高不会事必躬亲,但是如果碰到各位理事争执不下的事情,还是必须要由秀哉以理事长的身份给予最终判定。按照日本棋院成立之时的规定,前任理事长离职之后,需要由所有理事开会选出新一任理事长继任,总管日本棋院大小事务。如今理事长一职空缺,一方面棋院内矛盾从综复杂,若无人总管判决将错乱四出,另一方面大敌当前,又没有时间进行细致的选举,日本棋院陷入了一个困境。这时濑越宪作提出了一个解决方案,由棋界资格最高的几位长老以及日本棋院的资助人大仓喜七郎成立一个理事组,暂代理事长职能。
  这个理事组的成员包括濑越宪作、铃木为次郎、加藤信和大仓喜七郎四人。同时四人向本因坊家作出承诺,只要新任本因坊即位,就将立刻进入理事组,以此作为对本因坊秀哉殒命的补偿。但本因坊家新人家主的继任仪式迟迟没能举行,因此这个名额也就一直空缺着。
  理事组成立之后,除了本因坊家因群龙无首而混乱不断以外,其他事务的管理都称得上井井有条。特殊时期,这种特殊的政策暂时让日本棋院恢复了平静。

  当濑越宪作等三人走进会客厅的时候,他们稍稍犹豫了片刻。
  眼前坐在会客厅里的这个关西棋手,他们三人都不认识……
  通常从关西来的使者,无非是泉喜一郎或者吉田操子,这两个人对东京棋界都十分熟悉,也熟悉日本棋院的事务流程,办事能省去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然而眼前这个中年男子虽自称是关西棋手,是真是假却无从知晓,在这个危机四伏的时期实在让人有些不安。
  待濑越宪作等人坐定,大仓喜七郎才终于向三人介绍起来:“这位是关西棋手藤堂忠信,他是带着吉田夫人的书信来的。昨天吉田夫人也给我发来了电报确认这件事,大家对于这个人的身份可不不用存疑。”
  尽管大仓喜七郎说了这些话,濑越宪作等人看着眼前这个其貌不扬的中年男子,仍然感到微微的不安。
  “藤堂先生今天刚到东京,来不及修整便匆匆赶到了日本棋院……”大仓喜七郎接着说道,“所以看上去也许不够正式,但我想吉田夫人派来的人,想必是一位思虑周到的人,这次只是因为急事才有些失礼吧……”
  “你怎么那么多废话……”藤堂忠信不耐烦地打断了大仓喜七郎,“说了半天都没说到重点,这么磨磨蹭蹭地怎么当棋手?跟你下棋还不得累死……”
  这番话带着浓郁的关西口音,显得粗鲁而俗气,使得在座的众人不禁一阵惊诧。
  “藤堂先生,太无礼了……”铃木为次郎不悦地说道,“大仓先生不是棋手,他是日本棋院的赞助人。”
  藤堂忠信听完,竟似乎更加恼火了似的:“日本棋院是棋手管的地方,找一个做生意的来跟我说这么久干什么?”
  大仓喜七郎不由得怒从心起,但看在吉田夫人的面子上,强行按耐住了内心的不满:“藤堂先生,那我们就不要浪费时间了。你来东京所为何事,请告知吧。”
  藤堂忠信不屑地哼了一口气:“你们几个都姓什么叫什么,先给我报上来吧……”
  在日本棋院面对理事组,态度竟敢如此嚣张无礼!
  “混账东西,一个小小的关西棋手,你以为你是什么了不起的玩意吗?”加藤信对着藤堂忠信厉声怒斥道,正要再多说几句,却被濑越宪作拦住了。
  “藤堂先生,刚才稍有冒犯,失礼失礼……”濑越宪作压住自己的不满,轻声说道。
  濑越宪作这样的态度,让其他人都不免大吃一惊,但想到濑越宪作以往料事如神的样子,于是也都静下心来,等着看濑越宪作如何处理这个局面。
  “大仓先生你已经认识了,他是日本棋院背后的出资人。”濑越宪作接着说道,“而我们三人是当前东京棋界唯一的三位七段棋手。我是濑越宪作,关西的久保松先生是我的至交好友。刚才与你发生不快的那位便是‘黑甲将军’加藤信先生,这位是昔日的‘旭将军’铃木为次郎先生。”
  濑越宪作的语气一直恭敬异常,让身边的人都不免为之惊诧不已。对方不过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无名关西棋手而已,濑越宪作这样的语气是否太过了?
  “我们四人今天聚集于此,就是为了听听藤堂先生究竟有什么要事前来。”濑越宪作的语气突然变得阴森起来,“若藤堂先生所说的事情不过是家长里短的小事,那么关西棋界无故激怒日本棋院,也难免要受到日本棋院总部的严厉惩罚。请您将您此行的目的告知吧。”
  话音一落,会客室里竟寂静了片刻。
  濑越宪作最后语气的犀利,连多年相交的加藤信和铃木为次郎也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
  众人再看向藤堂忠信,只见这个原本气焰嚣张的家伙此刻也微微瞪大了眼睛,似乎有些惊慌。
  看来这个人并不是一个从心底就嚣张不羁的家伙。濑越宪作暗暗在心底想道。
  然而,正当濑越宪作这样想的时候,对方却突然放声大笑起来!
  这笑声里听不出一丝敌意,就像是朋友之间大开怀大笑一般无拘无束,让众人又是一惊,面面相觑。
  “濑越宪作,你真不愧是连久保松先生和吉田夫人都赞不绝口的人。今日一会,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啊!”藤堂忠信说着,从怀中取出了一封书信,扔给了濑越宪作,“东京棋界有濑越先生在,看来不会那么容易全军覆没啊……”
  说完,藤堂忠信又哈哈大笑起来。
  这傲慢无礼的语气实在让人心头不悦,但濑越宪作仍旧按耐住情绪,缓缓打开藤堂忠信的信读起来。读着读着,濑越宪作的眉头却越锁越紧,待全信读完他竟微微有些颤抖,呆呆地看着藤堂忠信,说不出一句话来!
  濑越宪作身边的铃木为次郎和加藤信不解,也从濑越宪作手中拿过那封信。两人看过之后,也纷纷怔住了!
  “藤堂先生,信上所说的是真的吗?”濑越宪作低声问道。
  “绝无半句假话。”藤堂忠信似乎毫不在意,笑着说道。
  “关西棋界竟愿意做出这样的承诺?”濑越宪作惊叹道,“我们要如何相信你?”
  “信不信随便你们……”藤堂忠信不屑地笑道,“如果你们不信,不如明天你们选个人代我去?”
  三位长老立刻沉默了下来。
  大仓喜七郎不知所措,这压抑的气氛让他有些无所适从:“濑越先生,信上到底写了什么?”
  濑越宪作并不回答,只是取过加藤信手中的信,递到了大仓喜七郎面前。然而,濑越宪作的眼睛一直看着藤堂忠信,没有一刻瞥向大仓喜七郎。
  “藤堂先生。”濑越宪作突然低声说道,“难得来到东京,你我初次见面,手谈一局如何?”
  藤堂忠信一愣。不仅藤堂忠信,铃木为次郎和加藤信都微微一惊。
  “濑越先生……”铃木为次郎正要说什么,却被濑越宪作拦住。
  “藤堂先生是关西知名棋手,在关西也是一个厉害人物。濑越宪作虽不是四处求战之人,但对藤堂先生的棋力很有兴趣。”濑越宪作微笑着说道,“不知藤堂先生对濑越宪作的棋是否也有兴趣?”
  藤堂忠信听完,缓缓地笑了起来:“和濑越宪作下棋,这可是件不得了的事情。等我回了关西,可以大吹大擂一番吧……”
  濑越宪作也笑着:“若藤堂先生看得起,请不必客气。”
  藤堂忠信大笑起来,不由主人请,便自己站起身来,朝着旁边的比赛室走过去。
  濑越宪作也哈哈大笑,站起身跟着藤堂忠信除了会客室。在濑越宪作身后,铃木为次郎和加藤信也紧紧跟着。
  只有大仓喜七郎,独自在会客室看着吉田操子所写的信件。等到全信看完,大仓喜七郎也瞪大了眼睛,惊讶得动弹不得!
  关西棋手竟然联名要轮番去挑战蒙面棋手!

  日本棋院训练室,高川格和田中不二男隔枰而对。
  偌大的训练室内,只有几名年轻棋手在这里切磋较量。毕竟不是手合赛期间,来这里随意比试而已,因此也没有什么人来关注。
  只不过,田中不二男过去遇到这样的切磋,也一定会竭尽全力的,这次却始终打不起精神来,一次次被高川格将大龙切断,如今棋盘上已经死伤一片了……
  换做以往,比起攻杀力度,田中不二男毫无疑问是远远胜过以避战著称的高川格的。今天的田中不二男却始终找不到状态,只是低着头若有所思,但下出的棋却牛头不对马嘴,似乎是在游离着思绪……
  “田中君?”高川格忍不住打断了正在对局中思考的田中不二男,“要不今天就下到这里吧,你今天似乎状态很差……”
  然而田中不二男竟似乎完全没有听到似的,仍在低头看着棋盘。
  高川格有些不解,稍稍提高了音量又喊了一声:“田中君?”
  田中不二男像是突然被人从梦中唤醒似的,猛地一惊,随后不解地看着高川格:“怎么了?有什么事?”
  他竟完全没有听到高川格刚才说的话吗?
  “你还在想蒙面棋手的事情?”高川格问道。
  田中不二男微微摇了摇头:“没有,只是有点别的事情有些在意而已。我们接着下吧……”
  “还要下吗?”高川格一愣,“田中君,你再看看棋盘……”
  高川格指着棋盘上的几处要点说着。田中不二男顺着高川格的手指看过去,几番看下来才发现自己的棋早已被高川格杀得四分五裂,体无完肤了……
  “哎呀,你杀棋的能力飞涨了!”田中不二男猛地惊呼道。
  高川格却是又好气又好笑,这哪里是自己的棋力涨了,分明是田中不二男乱下一通,棋型太差而已……
  “田中君,对局的时候你一直在想什么?”高川格问道。
  田中不二男稍稍一愣,沉默了片刻。
  “昨天高桥重行的引退赛,我觉得有蹊跷。”田中不二男说道。
  高川格突然敏感起来。
  “你也觉得有些不对劲吗?”高川格低声说道,“我也一直在想这个事情,一个人的前半盘和后半盘棋力差别不可能那么大,渡边升吉的真实棋力让人捉摸不透啊……”
  “我不是说那个人的棋力……”田中不二男低声说道,“我是说我昨天在洗手间的时候听到一个老头的声音……”
  “一个老头的声音?”高川格不解。
  田中不二男正要解释,却被走廊上突然传来的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
  “快去幽玄棋室!”走廊上的人冲着训练室里的棋手喊道,语气中充满了兴奋之情,“濑越先生要在幽玄棋室与人下棋了!”
  幽玄棋室!
  那是日本棋院内最特别的一间棋室,不仅棋具都是最名贵的,连房间的布置也十分精心,据说置身其中对弈会有一种融入棋盘的感觉,让人热血澎湃。过去只有高段棋手间的争棋和一些重大比赛的决赛曾在幽玄棋室进行,只有顶尖的棋手才有资格在幽玄棋室对弈!
  高川格和田中不二男相视一惊,随即赶紧站起身朝幽玄棋室跑去。

  藤堂忠信!
  赶到幽玄棋室门外的时候,高川格和田中不二男都猛地一惊!
  他怎么会在东京?他不是应当和众关西高手一起被久保松关在神户的吗?
  紧接着,田中不二男心中一喜:难道当时从火车上听来的那个传闻果然只是谣传而已!
  围观的人只能站在门口,幽玄棋室内只有两个对弈者,和铃木为次郎、加藤信两位长老。
  濑越宪作与藤堂忠信隔枰而坐,相视笑着。
  “我拿白子,可以吗?”濑越宪作问道。
  藤堂忠信不作回答,只是径直取过黑棋棋盒,放到自己身边。
  “濑越先生,请多指教。”藤堂忠信躬身说道。
  一旁的铃木为次郎微微心惊!
  原来如此不拘小节,气焰嚣张之人,到了棋盘边也尽全力恪守着棋道的礼仪规范!虽然不过是一句“请多指教”,但不论面对怎样的对手,怎样的对局,都能喊得出这句话,这也是棋道的精髓啊。
  这个人,毕竟还是一个棋手……
  想到这里,铃木为次郎不禁对眼前这个屡屡出言不逊的藤堂忠信有了些许钦佩。铃木为次郎相信,此刻濑越宪作也在想着同样的事情。
  “藤堂先生,请多指教。”濑越宪作也躬身说道。
  言语刚落,藤堂忠信一粒黑子已直奔右上小目而去。
  电光火石之间,棋盘上已起烟云。
  濑越宪作不作沉思,遣下一支白军,直取左上星位,与黑军远远相对。
  两军相视,慨然一笑——战事开后,两军便不知是死是活了,趁此刻还遥遥相对,先向着敢以命相搏的对手拱手行礼,以示敬意。
  战事既已开,濑越先生,我便不客气了!
  藤堂忠信麾下一员黑将挥动大刀,径直奔着左上白阵而去!
  强攻!
  棋阵一开便攻杀上来,看来这个藤堂忠信是一个好战之人。加藤信在心底暗暗思量着。
  而且,这是一个毫无畏惧之心的人。濑越宪作也在心底叹道,他明知东京棋手棋力远在关西棋手之上,对局之中却毫不紧张,起手便求战,无惧无畏,其情可佩。
  既然如此,藤堂先生,得罪了。
  濑越宪作遣出一支白军,从急攻过来的黑军身后杀来。两侧夹击,却随而不攻,只让黑将感到如芒刺在背,使之不敢轻举妄动。
  如此局面,藤堂先生,您将如何应对?
  藤堂忠信感到了微微杀气,但这气势毕竟还有试探之意,濑越宪作似乎在期待着自己的应手。想到这里,藤堂忠信在心底慨然大笑。
  黑军面临危境,大笑三声,竟也遣出一支奇兵,奇袭白援军身后而去!
  不对,这招棋简直破绽百出,不像是高手弈出的招法!
  濑越宪作沉默着,缓缓思索起来。
  黑军的用意,很明显是要与白军在此展开混战,力求在迅速展开的战斗中取得优势。只不过,这样的局面下,白军在此有着先手之利,可以先发制人,黑军似乎兵力不足。通常似乎应当是先将黑军跳出,扩充些许兵力,然后再夹击白军,这样才有胜算。现在藤堂忠信这步棋,若要求战太过急躁,战则必败!
  为什么?这样的招法实在显得太过业余了……
  是因为实力不济吗?
  濑越宪作将信将疑,又取出一粒白子——
  既然黑军求战,白军便挑起这场战事!
  濑越宪作令旗一挥,白军竟直袭黑军而来!黑军看见敌军扬起的滚滚烟尘,大笑着挥舞起长刀,拍马上前,奋勇迎战!
  两军相交,电光一闪,黑军大将便已身首异处——临死之时,黑将脸上竟还带着笑意!
  这一战交手未几便硝烟散尽,白军不费吹灰之力便将黑军尽数歼灭……
  是意外吗?濑越宪作忍不住抬起头,看了看藤堂忠信的表情。
  然而,濑越宪作惊呆了,他看到藤堂忠信的脸上丝毫没有懊悔之情,甚至还似乎兴奋起来了!
  他似乎在享受这样的败阵!
  为什么?
  黑军正在这片战场上纠缠着,白军眼见胜定,便抽身飞奔左下角而去,在左下又建起了一座新阵。藤堂忠信见状,立刻遣来强兵,又急功左下角而来!
  有敌则来,来则必战,似乎毫不讲理……
  眼见敌兵已至,濑越宪作不慌不忙,布下阵势,静候敌军。然而,黑军根本不去准备什么阵势,竟如散兵一般奇袭而来,径直朝着白阵奔涌而去!
  这样没有组织的攻势根本伤不了濑越宪作分毫……观战的铃木为次郎和加藤信都在心底暗暗想着,但他们看到藤堂忠信脸上享受的表情,都感到不可思议……
  不过几招之后,藤堂忠信的黑军几乎全军覆没,全局已是白军必胜之势!
  濑越宪作似乎听到了藤堂忠信喉咙里发出的微微的笑声!
  濑越宪作按耐住心中的困惑,在这片已经结束的战场上扫视一眼,确认黑军确实已无活路,便抽出手再占住剩下的唯一一个空角。
  棋局至此,已经可以宣告结束了。
  双方的实力差距实在太大了……
  白军兵强马壮,黑军一经交手便毫无还手之力,几个残兵败将被困在白军层层包围之中,却没有丝毫畏惧,嘴角始终留着诡异的笑荣。
  若换做其他棋手,这时大概已经认输了吧……
  藤堂忠信看着棋盘,笑着,又取出了一粒黑子。
  已在白军层层围困之中的黑军,看到了一支援兵从天而降!
  濑越宪作微微一惊,但他仔细验算之后,却发现这支黑军的援助根本就是又送来了一军死子而已,毫无意义。
  也许藤堂忠信算路不足,算不出这必败的局面吧。
  但濑越宪作仔细看着,却似乎隐隐觉得藤堂忠信的黑子在笑——那些必死的黑子,似乎在互相搀扶着,向着层层的白军发出肆无忌惮的笑声!
  藤堂忠信,你无所畏惧吗?
  是谁让你变得如此无畏的?
  濑越宪作突然想明白了什么,他缓缓站起身子,向藤堂忠信恭敬地鞠了一躬。
  “藤堂先生,就下到这里吧。”濑越宪作低声说道。
  藤堂忠信一愣:“要打挂吗?”
  “是,打挂。”濑越宪作笑道,“后天我们继续下。”
  后天……
  明天就是藤堂忠信去水晶棺木阵挑战的日子。
  藤堂忠信看着棋局,哈哈大笑:“那就依你,后天续弈!”
  濑越宪作笑着,朝门外走去。铃木为次郎和加藤信也跟在濑越宪作身后,缓缓离开了。门外观战的人也开始缓缓散去,似乎众人都对这样的一局对决非常失望。
  他不是为了分出胜负而和我对弈的。濑越宪作在心底暗暗说道,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赢不了我,所以他一直在给我创造机会展现我的棋艺,他与我对弈的目的只是为了欣赏我的棋而已。
  同样,明日与蒙面棋手一战,他也不过是想要去欣赏至高的棋艺,胜负或者生命对于这个人来说都已经没有意义了。同样,一个认定了自己只剩下一天生命的人,他的一切粗鲁和无力似乎都可以原谅了——他不过是想在人生的最后一刻猖狂一些而已。
  然而,是什么让你有了这样的觉悟?藤堂忠信,我对这个很有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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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棋正社的挑战


  
  “快看,加藤先生也来了!”美春低声对着身边的木谷实说道。
  木谷实一惊,赶紧朝门口看过去。
  果然是加藤信,他正从门口走进来,先到的人纷纷走过去向他行礼。
  想不到这件事能把加藤先生这样的长老吸引过来,木谷实在心底暗暗惊叹着。
  “美春,我们也过去跟加藤先生打个招呼吧。”木谷实说着,轻轻抓起美春的手,朝着加藤信走去。
  他们刚走到一半,加藤信就看到了他们二人,勉强从脸上挤出了一丝笑容,迎了上去。
  “加藤先生。”木谷实恭敬地向加藤信行了一礼,“没想到您也回来,我以为这样的事情原本不会惊动几位长老……”
  “我也没想到我会来。”加藤信惨笑了一声,目光转向了美春,“木谷夫人怎么也来了?”
  “我不放心他一个人出来……”美春紧紧地搂住了木谷实的胳膊,“上次日本棋院被围攻,木谷实被困在里面,我在家里只能干着急,什么也做不了。今后我再也不要这样了,就算他去参加手合赛,我也要在棋院里等着他赛完出来……”
  看着美春娇滴滴的样子,加藤信终于微微地真心笑了起来:“有你夫人在,看来你木谷实是不大可能去水晶棺木阵了。”
  木谷实有些惭愧地低下了头,美春却将他的胳膊抱得更紧了,整只手臂动弹不得。
  “今天是谁?”加藤信突然问道。
  木谷实微微一愣:“加藤先生还不知道就来了吗?”
  “这几天办引退仪式的棋手太多了,我记不过来。今天这场是哪个棋手?”
  “本因坊的高桥重行四段。”木谷实答道。
  “高桥君啊,就是当年用万年劫阻止濑越先生升段的家伙?”
  “正是他……”木谷实低声答道。
  “也是因为那个每周一人的战书?”加藤信强装笑着问道。
  木谷实微微点了点头。
  “前田陈尔还是没有出现?”
  “所有人都在等他出现,但是他始终不露面……”木谷实答道。
  加藤信很快收住了笑容,面色恢复了刚来时的凝重:“名人死了,整个本因坊现在想必已是群龙无首了吧。看来本因坊现在已经不能再依赖了……”
  木谷实心头微微一紧,默然良久。

  “田中君?”高川格有些焦急地朝洗手间内喊道,“引退仪式就快开始了,你在干嘛?”
  然而,高川格仍然没有听到田中不二男的回答。
  难道田中不二男在洗手间出了什么意外?高川格突然一惊,赶紧朝洗手间里冲进去。然而,刚进到洗手间,高川格便听到了微微的抽泣声。
  高川格听得出,这是田中不二男躲在小隔间里的抽泣声。高川格没有把隔间的门打开,而是站在门外听着田中不二男的哭泣。
  “田中君,你还好吗?”他轻声问道。
  田中不二男的声音哽咽了一下,似乎是想说什么,但是被哭腔堵住了,没能说出口。
  高川格也被田中不二男的情绪感染了,鼻头似乎微微有些泛酸。
  “我在大厅等你……”高川格轻轻说了一句,然后便迈步朝外走去。
  “高川格……”田中不二男突然喊道,但后半句话由于哽咽没能说完。
  高川格停下脚步,等着田中不二男调整好呼吸,将剩下的话说完。
  “为什么大家都不想下棋了……”田中不二男哭着问道。
  高川格心口微微一紧,沉吟了片刻。
  “真正的棋手都在下棋,退出的不过是些虚伪的人而已。”高川格低声说道。
  “那你还想下棋吗?”田中不二男又问道。
  高川格微微低下了头。
  “我不知道。”高川格喃喃地说道。
  沉默片刻,四壁间只有微弱的抽泣声。
  “也许,我还是想下棋的吧……”高川格缓缓加上了一句。
  “那能告诉我一件事吗?”田中不二男紧接着问道,“我呢?我还想下棋吗?”
  高川格沉默了,这次他一句话也没有回答。

  “可以开始了……”有人对高桥重行说道。
  高桥重行微微皱了皱眉头:“前田陈尔还没来?”
  “也许不会来了……”
  高桥重行有些愤恨地摇了摇头:“我真不知道究竟是我不再属于本因坊了,还是他不再属于本因坊了……”
  说完,高桥重行强挤出一丝笑容,走到了大厅的小舞台上。
  看到高桥重行上台,主持人在准确而恰当的时机宣布高桥重行四段引退归隐仪式正式开始。原本各自交谈着的棋手们纷纷朝着这个方向聚集过来,然而人人面色凝重,看不出丝毫聚会的气氛。
  按照仪式的进程安排,主持人开始照着事先写好的讲稿回顾本因坊弟子高桥重行棋手生涯中的重大战绩,其中当然少不了修饰和美化。这本是惯例,但此刻这些话在高桥重行听起来却极其刺耳,似乎这些句子都是用来嘲讽他的——说到底,他不过是个逃兵而已。
  对于这样的局面,所有到场的人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这不过是一场简单的过场而已,高桥重行告诉在场的人自己将从这场已经开始的战斗中逃跑。大家无权责备他,毕竟谁又知道在场下的这些棋手当中会有多少人几天之后也召开这样的告别仪式呢?
  就在这样被默许的沉默下,仪式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下一项将是高桥重行自己的发言,然后便是一场简短的棋赛,从到场的众人当中选一位德高望重的棋手与高桥重行对弈,但双方只需下三四十手便永久封盘,不需分出胜负。为了照顾引退棋手的面子,这三四十手双方大多会有意退让,最后下成胜负不分的样子。看到加藤信出现,大家也基本猜到了这个负责最后给高桥重行留下一丝颜面的人会是谁了。
  主持人的话就快结束了,大家也纷纷开始盘算着不久后从这里离开各自回家之后该去做些什么事情。
  然而,就在这时,原本紧闭着的大厅大门突然被人拉开了!
  这里原本庄严的气氛被这一声响动惊扰了,大家纷纷回过头看去。
  拉开大门的似乎是一名棋手,穿着棋手比赛时才穿的和服,与台上穿着和服候场的高桥重行似乎遥相呼应着似的。这个穿着和服的不速之客是一个少年,站在门口威风凛凛,眉宇间傲气逼人。
  然而这个人究竟是谁,却没有人认得出来。
  主持人一时有些无措,停下了口中的词句,只是呆呆地看着这个突然闯入的少年。
  “哪位是高桥重行?”少年一边走进大厅,一边高声喊道。
  高桥重行微微一愣:“我就是。请恕我记性不好,能否告知阁下叫什么名字?”
  高桥重行也不认识这个人?
  少年缓缓在大厅中央停下了脚步,环顾四周一片愕然的棋手们。
  “我叫渡边升吉!”少年高声喊道,语气间充满了挑衅,“雁金准一八段座下弟子,棋正社新任总帅!”
  棋正社!
  棋手间顿时议论纷纷起来。
  “雁金准一先生已经不在了,棋正社不是应该早就解散了吗?”木谷实低声说道,“棋正社新任总帅,我为什么没有听说过这件事情?”
  “不止你没有听说过,连我也对这个人毫不了解。”站在木谷实身边的加藤信说道。
  连加藤信这样的长老也不认识的棋手?
  “棋正社总帅到此找我高桥重行,不知有何贵干?”高桥重行警觉地问道。
  “来见识一下懦夫的嘴脸。”渡边升吉毫不客气地回应道。
  在场棋手一片哗然,高桥重行更是深深吸了一口凉气。
  猛然间,棋手间骂声一片。虽然高桥重行畏战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但一个棋正社棋手竟当着日本棋院众多高手之面说出这样的话来,实在是让人无法接受的事情。
  然而在一片争议声之中,渡边升吉却岿然不动。
  “报上不过等了一封每周一人的战书而已,你们就为了躲这个挑战者的名号宁可放弃棋手的身份!大敌当前,不战而逃,丢盔弃甲,如此懦夫行径,简直愧对几百年本因坊之荣耀!秀哉之后,看来本因坊已是废物!”渡边升吉高声喊道。
  “胡说!”高桥重行怒喝道,“本因坊卧虎藏龙,高手如云,少我一个高桥重行根本如雁落一毛,毫不在乎。你不过是棋正社一个小小徒弟,有什么资格妄断本因坊家高下?”
  “卧虎藏龙?”渡边升吉却不屑地笑了,“试问高桥先生,所谓当今本因坊第一高手前田陈尔人在哪里?”
  高桥重行正要辩驳,却一时无言以对。
  众人也微微心惊——看来此番渡边升吉是来者不善,他来之前只怕早已对如今的本因坊调查得一清二楚了。
  “秀哉亲定的下一任本因坊,如今竟不敢与强敌对面,连本因坊的称号都没胆子要,看来也不过是酒囊饭袋一个!”渡边升吉高声喊道。
  “渡边升吉!”加藤信终于按耐不住怒火,站了出来,“你不过是棋正社雁金准一座下弟子,我在棋正社与你师父争棋的时候你还不知在哪里被人杀的屁滚尿流呢!区区一届晚辈,如今不请自来,还口出狂言,究竟还有没有把我们这些前辈棋手放在眼里?”
  众人一愣,这才回过神来:如今已是日本棋院长老的加藤信,正是当年棋正社的创社元老之一啊!
  看到加藤信突然出现,似乎渡边升吉也吃了一惊,赶紧躬下身子向加藤信行了一礼。
  “弟子渡边升吉不知加藤先生在,多有冒犯,还请恕罪。”渡边升吉恭敬地说道,“但今日渡边升吉此行的目的并非在场各位棋手,而是今日要引退的高桥重行。”
  加藤信似乎微微一惊:“你要对高桥重行做什么?”
  “没什么,不过是帮他完成引退仪式而已。”渡边升吉笑道,“今日仪式最后一项,应当是一场棋赛吧。渡边升吉请求作为高桥先生一生最后一场职业棋赛的对手。”
  “仅此而已?”加藤信警惕地问道。
  “仅仅是一场棋赛而已。”渡边升吉躬身说道,“只是,若这场棋赛由我渡边升吉获胜,我就要把这局棋作为一封战书送到本因坊,告诉前田陈尔,棋正社新任总帅渡边升吉要做本因坊!”
  加藤信一时大感意外,在场棋手也无不惊诧。
  “荒唐!”高桥重行大怒,“你根本不是本因坊弟子,有什么资格竞争本因坊之位?”
  渡边升吉却讥讽似的笑着:“高桥先生,难道您忘了,家师雁金准一可是前任名人本因坊秀荣先生的得意弟子,若不是当年本因坊秀哉使出阴险手段,继承本因坊家主之位的本该是我师父雁金准一!”
  高桥重行心惊,一时却不知该如何反驳。
  “慌什么?”加藤信看着有些无措的高桥重行,厉声喝道,“高桥重行,既然对手给你下了战书,击败他不就可以了?对手不过是一个棋正社晚辈,你难道还要怯战不成?”
  高桥重行猛然醒悟——眼前这个出言不逊之人不过是当年惨败在日本棋院手下的棋正社培养出来的弟子而已。即使当年雁金准一还在的时候,棋正社都无法撼动日本棋院,何况这个如今雁金准一也早已不在棋正社了!
  “渡边升吉,既然你要求战,我就与你一战!”高桥重行高喊道。
  在场棋手一时间喧嚣四起,其中竟不乏喝彩之声!
  “中计了……”木谷实的身后传来了高川格的低语。木谷实和美春微微心惊,转过头去,却看到高川格紧锁着眉头,一直默默站在二人身后观察着局势。
  “高川君,你刚才说什么?”木谷实问道。
  “一个弱冠少年闯入高手云集之所挑战,还胆敢说出觊觎本因坊的话,恐怕心中必定是有底气的。”高川格说道,“高桥重行先生大小也算本因坊名将,只怕渡边升吉这次挑战的背后藏着不可告人的阴谋,但现在看来一切都按照渡边升吉的计划进行着,我担心这一战高桥先生已经被算计了……”
  木谷实和美春暗暗心惊,却暂时什么也没说。

  棋座两旁,高桥重行与渡边升吉相向而坐。
  高桥重行身前放着白子,渡边升吉则摸着棋盒中的黑子。
  “请多指教。”渡边升吉微微地躬下身子,向高桥重行行了一礼。
  “请落子吧。”高桥重行轻佻地说着,既不鞠躬,也不看对手,只是漫不经心地盯着棋盘。
  这种傲慢的态度似乎不合棋道吧……
  渡边升吉看到高桥重行的样子,脸上隐隐有着不悦之情。
  “这是高桥重行惯用的心理战,想不到他从一开始就使出了这样的伎俩。”在不远处围观的木谷实低声说道。
  “心理战?”站在木谷实身边的美春困惑不解。
  “在对局时扰乱对手的情绪,从而使对手的行棋节奏被破坏的心理战法。”木谷实低声解释道,“在职业棋手对局中,由于对局双方棋力都不低,对局时一点细微的心理波动就能造成破绽。通常棋手对局,使用心理战术是不合道义的行为,会被大多数棋手唾弃。但高桥重行是一个精于此道的人,他很善于使用各种心理战术扰乱对手的发挥,这已经成为了他棋力的一个部分。”
  “当年他就是靠这样的心理战术造出了万年劫,在一局重要的棋局中逼和了濑越先生,使得濑越先生在这关键一战中不能取胜而是去了晋升八段的机会。”加藤信也说道,“当年高桥重行就曾经因此被棋手痛斥,可他始终改不掉这个习惯。”
  “高桥重行似乎不惜一切代价要取得胜利了,看来这个渡边升吉这次凶多吉少。”木谷实说道。
  果然,随着渡边升吉落下了第一粒黑子,高桥重行便看着空空的棋盘思索着什么,却迟迟不落下一子!
  眼看着只有一粒棋子的棋盘,渡边升吉显然察觉到了对手在故意扰乱自己的心情,只是越想让自己平静下来就越难以平静,不过两三分钟之后渡边升吉就有些坐立不安了!
  高桥重行却从嘴角露出了浅浅的笑意——渡边升吉,看来你还嫩得很呢……
  眼见渡边升吉已经焦躁起来,高桥重行缓缓取出一粒白子,也落在棋盘之上。渡边升吉终于盼到对手落子,急不可耐地取出一粒黑子,竟立刻挂角而去!
  太躁了!
  “渡边升吉轻易地中了高桥重行的招,这局棋难下了……”木谷实暗暗说道。
  高桥重行也在心底暗笑,这个时候偏不给渡边升吉一丝平心静气的机会,立刻对挂角的黑子展开了夹击——突袭强攻!
  渡边升吉一惊,正要细看局势,却听到耳边响起刺耳的杂音,脑中顿时乱成一片。循声看去,原来是对面的高桥重行把手放在棋盒上,用手指挠着棋盒的边沿,指甲和木缘之间摩擦出尖锐的声响,使得渡边升吉耳中如受针扎!
  越来越气恼的渡边升吉索性不顾其他,凭着感觉在棋盘上落下一子,指挥黑军朝着白军阵地奔袭而去,似乎是在宣泄一般。
  “开局强攻,招法过重了!”木谷实身后的高川格也低声说道。
  木谷实微微点头:“渡边升吉这么快就失去冷静了,毕竟还是经验不足啊……”
  就在高桥重行不断地心理攻势之下,黑军左突右冲,却如无头苍蝇一般毫无作为,眼见这块角地似乎已呈败象了!
  看来不可恋战。渡边升吉想着,立刻脱离这片阵地,找了一块空角再度立足。高桥重行的白军却毫不放松,又飞速奔袭而来!渡边升吉自觉心浮气躁,不敢轻易开战,于是避过白军锋芒,飞速向边上撤军。白军却趁着黑方示弱,连连得手,眼看全局似乎已有完胜之势!
  棋行至此,双方不过才对弈了四十余手而已……
  眼见渡边升吉的棋毫无章法,破绽百出,围在附近观战的高手们渐渐开始对渡边升吉冷嘲热讽。没想到一个胆敢在众人面前耀武扬威的“棋正社新任总帅”,在老道的高桥重行面前原来竟不堪一击。这个渡边升吉的棋力,在日本棋院只怕也不过是个刚入段的水平吧……
  木谷实渐渐放松了下来,他笑着告诉身边的美春,这场骚乱不过是一次有惊无险的较量而已。然而,木谷实身后的高川格却仍旧紧锁着眉头。
  难道事情真的这么简单,这个渡边升吉其实不过是一个自以为是之人?
  正在高川格百思不得其解之时,渡边升吉却突然站起了身。
  “高桥先生,请恕我冒昧,想去一趟洗手间回来接着下完这局棋,不知高桥先生可否应允?”
  高桥重行稍稍一愣,随后却哈哈大笑。
  “不过是个虚有其表之人,难道你入完厕回来就能反败为胜不成?尽管去吧,我就在这里等你回来!”高桥重行不屑地笑道。
  渡边升吉阴沉着脸,向高桥重行微微鞠了一躬,随后快步离开了。随着渡边升吉的离去,在场的棋手们仿佛是刚看完了一场荒诞的闹剧一般,哈哈大笑起来。

  田中不二男在洗手间的隔间里发着呆。
  高川格走了很久了,说是在大厅等他。但他却始终不想出去,似乎去面对那些逃兵会让他动摇自己的信念似的。其实在内心里,他也是恐惧着的,只是想到死去的松本佑二,他始终不忍心承认自己也想做个逃兵。
  正当他在隔间里犹豫着是否要出去的时候,他听到外面似乎有急促的脚步声。随后他听到了打开水龙头的声音,似乎有一个人在猛地往自己脸上浇水。
  是从引退会场跑回来的人吗?
  田中不二男仔细地听着,很快他似乎听到了第二个脚步声。这个脚步声与前一个不同,似乎走得沉稳而有力,像是个精神矍铄的老者。
  “师父,弟子无能,五十手不到便已有了败象。”一个少年的声音说道。
  那个被他称为师父的人似乎沉吟了片刻。
  “把棋招指给我看。”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
  听到这个声音,田中不二男微微一惊——这个声音似乎有些熟悉,但他想不起自己曾在那里听到过!
  要出去看看这个人是谁吗?
  田中不二男这样问自己,但随后又给了自己否定的回答。
  如果这个时候走出去,被那个老者撞见,必定会知道自己躲在洗手间里痛哭的事情。这件事一旦传出去,不仅他自己的面子上过不去,恐怕还会让东京人更加看不起关西棋手。这样想着,田中不二男决定留在洗手间里,等到这两个人离开再说。
  “这些棋招都平平无奇,你怎么会招招落后?”老者问道。
  少年似乎迟疑了片刻。
  “弟子被高桥重行的心理战扰乱了,他不断地制造杂音,又不断地扰乱我行棋的节奏。附近的棋手又一直在窃窃私语,弟子实在无法集中精神。”
  这个少年在与高桥重行对弈?
  高桥重行的告别赛吗?这样重大的比赛为什么不找一个更有名望的老棋手,而要让一个少年与高桥重行对弈呢?何况告别赛不过就是摆摆样子,何必要这么认真,非要争个输赢不可呢?
  “他能扰乱你,你不能扰乱他吗?”老者低沉着嗓音反问道。
  少年似乎欲言又止。
  “我现在给你指出反击的点……”老者低声说道,“你重回棋局之后不要给高桥重行任何思考的时间,尽量带快他的节奏。这些点只要你走出来,白棋的棋形定然崩溃,你再乘势追击,可获大胜。”
  说着,老者似乎用手指在水池上用力地戳点着,似乎是将棋局虚拟在了水池边上。
  没过多久,少年似乎恍然大悟。
  “多谢师父指点。”少年恭敬地说道。
  随后,外面没了动静。田中不二男不确定两人究竟是否已经离开,于是只好仍在隔间里等了一阵。不知等了多久,田中不二男感到肚子饿得难受了,这才偷偷摸摸从隔间里跑了出来。
  洗手间里已经一个人也没有了,田中不二男便放心大胆地走了出去。走到大厅外,田中却感到有些不对劲——原本应该喧哗热闹的大厅里却似乎鸦雀无声。田中不二男好奇地向大厅里张望过去,却正好看到大厅中央棋座旁的一个穿着和服的少年缓缓站起了身子。
  “高桥先生,多谢指教了。”少年向高桥重行微微行了一礼,便头也不回地朝大厅外走来。
  高桥重行愣在原地,难以置信地看着棋盘上的局面,额头上竟已被汗湿了一片!
  再看向其他地方,木谷实、高川格这些围观的棋手无一例外全都难以置信地看着棋局,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惊讶,震惊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走到一半,少年突然回过身看向大厅内的众人。
  “所谓本因坊,原来不过如此!”少年突然狂妄地喊道,喊声在整个大厅里回响着,久久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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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关西的觉醒


  
  清晨的神户街头有着一股独特的气息,过去光原伊太郎似乎从未感觉到过。也许是因为自己的此刻的心情变了,才会觉得神户街头的气息变化了吧。光原伊太郎在心底想着。
  他刚从酒馆里出来,酒馆里是疯狂庆祝着的关西棋手们。似乎大家都认为关西棋界度过了一场大劫难,久保松胜喜代至今仍在昏迷中,他独领关西的野心也应当随之破灭了吧。
  酒馆里太吵闹了,光原伊太郎并不喜欢这样的气氛,所以他走了出来,却一时在街头彷徨着,不知道该去哪里。思索了片刻,只有一个地方浮现在他的脑海中。
  久保松至今还昏迷不醒,无论怎么说他也曾是关西棋界的功臣,光原伊太郎的多年老友。如今大家竟在庆祝久保松的不幸,这也许才是光原伊太郎始终无法融入那气氛中去的原因吧。
  想到这里,光原伊太郎深深吸了一口气,向着久保松的家走去。
  身后酒馆的喧嚣渐渐消退了,取而代之的清晨时刻灰蒙蒙的寂静。沿路的景色对光原伊太郎来说,总觉得既熟悉又陌生。

  门缓缓拉开,久保松道场的弟子意外地看到站在门外的竟是光原伊太郎,一时不只是该警惕还是欢迎,无措地站在原地。
  光原伊太郎也不知该如何开口,只好也僵立在原地。两人面对着面伫立了一阵,却保持着异样的沉默。
  “久保松先生醒了吗?”过了良久,光原伊太郎才小声说出这句话。
  弟子微微一愣,反应过来后却只是缓缓地摇了摇头。
  “是吗……”光原伊太郎喃喃地低声说道,“能带我去看看久保松先生吗?”
  弟子缓缓低下了头。
  “光原先生,您是来责怪久保松师父的吗?”弟子低声问道。
  光原伊太郎心中微微一紧。
  “不。”他缓缓摇了摇头,强挤出一丝笑容,“只是来探望一下老朋友。”
  在弟子的引领下,光原伊太郎在久保松家穿行着。这个地方他本无比熟悉,此刻却始终觉得不像过去那样亲近了。到了久保松卧房门口,弟子缓缓退到了一边。
  “光原先生,师母正在里边照顾师父。医生说师父房内要尽量安静,人不宜太多,所以我只能送到这里,接下来请您自己进去吧。”
  说完,弟子恭敬地站在一边。
  光原伊太郎轻轻点了点头,他看向眼前紧闭着的房门,想象着屋内此刻的情景,犹豫着。
  也许是听到了门外的交谈,久保松的夫人缓缓将房门拉开了。看到屋外的光原伊太郎,夫人一惊,随后很快镇定了下来,恭敬地朝光原伊太郎行了一礼。
  光原伊太郎急忙还礼,施礼的时候他偷偷看向房内,看到不远处的床榻上,久保松盖着厚厚的被子,面色苍白地躺着,不知是死是活。
  “光原先生,请进来吧。”夫人在光原伊太郎耳边耳语道,她的语气与其说是忧伤,不如说是神秘!
  光原伊太郎微微心惊,他感到夫人似乎有什么重大的事情准备告诉自己。
  进到屋内,光原伊太郎小心翼翼地坐了下来,他发现夫人并没有关上门,而门外那个送自己过来的弟子也一直守在门外没有离开……
  光原伊太郎不知所措,呆呆地看向夫人。
  “光原先生,您今日到来,真的只是为了看望我丈夫吗?”为了以免惊扰昏迷中的久保松,夫人轻声问道,但低沉的声音丝毫掩盖不住夫人锐利的语气。
  光原伊太郎微微有些慌张,但毕竟自认无错,因此也感到自己心底并不气虚:“久保松先生与我毕竟是多年故交,前来探望难道还需要什么别的目的吗?”
  夫人听完,似乎微微放松了些:“那么,光原先生,我丈夫与你们已经是仇敌,你前来探望难道不怕被其他人视作叛徒吗?”
  光原伊太郎摇了摇头:“若他们真的连这点事情也容不下,我与他们决裂只怕也是迟早的事情。我没做过任何亏心事,他们即使责难我也没什么可怕的。”
  夫人似乎微微笑了笑。
  “光原先生,我丈夫所做的事情,你也觉得是错的吗?”夫人恭敬地问道,语气中似乎有着强烈的期待。
  光原伊太郎却微微愣了愣,但他很快平静了下来。
  “这件事,似乎已经谈不上对与错了。”光原伊太郎皱着眉头说道,“久保松先生所思所想远超我等平凡之人,他做的事一定别有用意。只是这件事,我找不出丝毫头绪。与其说我在责怪久保松先生,倒不如说我是在困惑——一统关西棋界这样的事情,怎么想也不应该是一心期待着关西棋界百家争鸣的久保松先生做出的事情。若夫人知道什么事情,希望夫人能告诉我。”
  说着,光原伊太郎朝夫人微微行了一礼。
  夫人听完,终于将戒心全然放下。她缓缓转过头,看向正在门外等候的弟子。
  “不用再试了,把东西拿来给光原先生看吧。”夫人说道。
  弟子恭敬地朝夫人行了一礼,随后快步离开了。

  “夫人,您……”光原伊太郎不知所措,正要询问,却被夫人抬手示意不需多问。
  “光原先生,我们等您的到来已经很久了。”夫人低声说道。
  光原伊太郎不解:“夫人料到我会来?”
  “我们不知道来的人会是谁,但是只要这个人来了,我们就打算把这些事情告诉他。光原先生,您是否还记得岛根大雾的新闻报道?”夫人悠悠地问道。
  光原伊太郎静静地点了点头:“那件事之后,棋手当中曾有过一阵骚动,不过似乎那次大雾最后也没有扩散开,大家慢慢也就没有再去理会这个消息了。”
  “你可知道岛根的雾气为什么没有扩散?”夫人又问道。
  光原伊太郎一愣,微微摇了摇头。
  “那你可知道,岛根的雾气是谁造出来的?”
  光原伊太郎不知所措,仍旧摇了摇头。
  “这些就是我丈夫这些日子以来不顾自己的性命与各位棋手争锋的原因所在。”夫人轻声说着,但言语间已带着哽咽。
  光原伊太郎正在困惑间,刚才离去的弟子已快步走了回来,怀中抱着一大捆报纸。
  弟子轻轻地将报纸放到了光原伊太郎身边,随后又赶紧退出了房间。
  “光原先生,先看看这些报纸吧。”夫人低声说道。
  光原伊太郎大惑不解:“夫人,这些日子的报纸我都看过了,新闻我都知道……”
  “你所看到的报纸,全部都是假的。”夫人轻声说道。
  光原伊太郎大骇!
  “自从上次岛根大雾的那次报纸之后,我丈夫感到让大家继续看报纸是一件危险的事情。”夫人缓缓说道,“他找到了神户的一家小报社,花大钱请这家报社为他伪造在神户发行的所有报纸,唯一的目的是为了向你们隐瞒现在正在东京发生的那些事情。这些天久保松道场的弟子们给你们送去的所有报纸,都是这家小报社伪造出来的假报纸。现在给您看的这些,才是这些日子真正发生的事情,您看过之后,我再告诉您别的事情吧。”
  光原伊太郎震惊不已,缓缓将身边的报纸取出。然而,当他看到报纸上这些新闻的时候,他只感到一阵阵寒气!
  蒙面棋手现身东京!水晶棺木阵立于东京城外!市民围攻日本棋院!本因坊秀哉名人殒命!
  光原伊太郎如饥似渴地看着,瞪大了眼睛,却不敢相信报上写的每一句话!与这些报纸相比,光原伊太郎宁可相信那些所谓的“假新闻”才是这个世界真实的样子!
  这些日子以来,关西棋手们原来竟生活在一个天下太平的谎言中吗……
  “光原先生,这就是我丈夫极力想要向各位隐瞒的真相。”夫人低声将震惊中的光原伊太郎拉回了现实。
  光原伊太郎几乎忘记了呼吸,只感到眼前看到的一切都失去了真实感,像是一场幻觉一般!
  “为什么?”光原伊太郎喃喃地问道。
  “为了以免关西棋界在拥有足够的勇气面对这些敌人之前就全军覆没。”夫人轻声答道。
  难道真相竟是如此?久保松一直在以自己的生命磨练关西棋手,让他们坚强起来,学习直面强敌的勇气?
  光原伊太郎看向久保松胜喜代,这个面容憔悴的昏迷者此刻微微皱着眉头,似乎在梦中仍在为关西棋界而担忧着。
  “这些事情,我丈夫并不允许我告诉你。”夫人轻声说道,“但我没有听他的话,因为看到他现在这个样子,我实在不忍心了。”
  光原伊太郎缓缓平静下来,他开始慢慢尝试去接受这样的事情。当关西棋手们正在酒馆大肆庆祝度过劫难之时,其实真正的灾难早就在等着他们了。这个时候震惊和慌张都已经不再有意义了,尽快冷静下来,找到一件自己可以做的事情,这才是最重要的。
  “夫人,您希望我们做什么吗?”光原伊太郎低声问道。
  夫人的面色猛地坚毅起来。
  “光原先生,最新的报纸您看了吗?”夫人问道。
  光原伊太郎赶紧翻出最新的一期报纸,正在翻看间,不禁大惊失色!
  “蒙面棋手放出话来,每周必须有一名棋手上水晶棺木阵挑战,否则就要扩散岛根的雾气。”夫人低声说道,“强敌已在眼前,不容我们在有丝毫犹豫。我丈夫力战群雄,力尽至此,为的也就是这一天吧。光原先生,我想请您将这些消息带给其他关西棋手,由我们关西棋界上阵挑战,争取更多时间。这样,也许才算不辜负我丈夫这些日子来的努力吧。”
  光原伊太郎心中猛地一紧!
  对手是连东京的本因坊秀哉名人也无法应付的强敌,由关西棋手出阵不是等同于自寻死路吗?
  可是每周一人,若一开始便让顶尖高手出战,胜算难定。一旦告负,只怕……
  看到光原伊太郎犹豫着,夫人微微叹了口气。
  “光原先生,事关重大,我不指望您能立刻下定决心。”夫人轻声叹道,“幸亏今日来的是光原先生,若换了别人,只怕要以为这是我们久保松道场方面使出的什么诡计了。光原先生,先前对您多番试探,若有失礼之处,请见谅。”
  夫人说着这些话,却像是如释重负了一般。
  光原伊太郎看着夫人,脑中只感到阵阵发麻。思绪万千,却不知从哪里缕起……
  “不可前往东京……”
  一个虚弱的声音突然响起,那是昏迷中的久保松!
  光原伊太郎大惊,正要上前,却被夫人拦住。
  “光原先生不要惊慌,只是梦呓而已。”夫人低声说道,“自从昏迷之后,他常常这样……”
  夫人的语气中带着重重的哽咽,似乎强行忍着泪水。
  “不可前往东京……”久保松喃喃地呓语道,“危险,不可前往东京……”

  看着手中的报纸,酒馆中的棋手们却保持着可怕的安静。
  光原伊太郎原本以为这些报纸将会让棋手们大呼小叫,嘈杂不已。没想到,棋手们却只是静静地看着,没有一个人说话。
  看着这些被隐瞒的新闻,想起刚才光原伊太郎所说的整件事情的真相以及久保松夫人的嘱托,所有人都一片茫然,原本欢快的气氛顿时荡然无存。
  不知过了多久,吉田操子终于收起了报纸。
  “大家都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了吗?”吉田操子淡淡地高声问道。
  众人沉默着,似乎没有听到这句话,又像是在默认。
  “各位关西高手,你们怕吗?”吉田操子又高声问道。
  仍旧无一人回应。
  这种静默令人感到恐惧。
  吉田操子看着这些沉默着的人们,等不到一丝回应。
  “说话啊,你们这群懦夫!”吉田操子突然厉声喝道!
  众人为之一惊,几乎要吓得惊叫起来。
  这一声厉喝之后,似乎酒馆内有了些许议论之声。
  “吉田夫人,您有什么话想说吗?”光原伊太郎朝吉田操子躬身问道。
  吉田操子放下手中的报纸,面容平静。
  “我们应战。”她的语气似乎十分平静。
  这几个字说过之后,酒馆内缓缓漫起了一丝骚动。
  光原伊太郎有些惊讶,他看着吉田操子,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你们各位真的怕了?”吉田操子问道,“若真是如此,那就真被久保松先生猜中了。所谓关西棋界,原来全是懦夫而已。”
  “可吉田夫人,这棋若输了,是要丢性命的啊!”泉喜一郎慌忙叫道。
  “那么泉先生,您躲得过去吗?”吉田操子反问道,“还是说,您打算放弃棋手这个称谓,就此引退,从而避开这场劫难?”
  泉喜一郎正要多说,却只是张着嘴发不出声音来,干干地支吾了几声而已。
  “可这些事情为什么要我们关西棋界来做?”惠下田因硕高声喊道,“东京棋界卧虎藏龙,让东京棋界派人出阵,我们仔细研究对局,最后由我们关西棋界的人终结对手岂不是更好?”
  惠下田因硕这些话说完,竟有人鼓掌叫好,似乎听到了金玉良言一般。
  “请因硕恕我冒犯!”吉田操子怒喝道,“以因硕的棋才,连一个久保松都敌不过,只怕就是练上十年也赢不了那些蒙面棋手!”
  惠下田因硕一愣,随即怒火冲冠,但却不敢朝着吉田操子发出来。万一这顿火发完,真的要让他去挑战棺木阵,岂不是要送去老命?
  吉田操子看到惠下田因硕悻悻地退缩了回去,不禁在心底暗暗叹了一口气。若不是久保松这些日子以来的磨练,这些人恐怕此刻早已经失魂落魄,落荒而逃了。一听说以性命相博,他们全都不知所措,这样的棋手怎么可能与蒙面棋手相争?
  只可惜,也许连久保松胜喜代也没有想到对手会来得这么快,关西棋界的历练还没有完成,对方就已经杀到了阵前。

  正当众人沉默之时,藤堂忠信却突然站起了身子,朝着泉喜一郎走去!
  泉喜一郎不知所措,呆在原地,一动不动。
  藤堂忠信走到了泉喜一郎面前,缓缓躬下了身子,朝泉喜一郎行了一礼。
  “泉先生,您常年往返于东京和关西,我藤堂忠信有件事想请问您,请您如实回答我。”藤堂忠信低声说道。
  泉喜一郎木讷地点了点头。
  “东京棋界真的比关西棋界强很多吗?”藤堂忠信问道。
  泉喜一郎稍稍一愣,随后轻轻地点了点头:“东京棋界,高手如林,弈风极盛。日本棋院强手如云,天才辈出,远非我关西棋界可比。当今关西棋手,成名高手除久保松先生,少年才俊除高川格,田中不二男之外,无人能在东京棋界有立足之力。即使久保松先生,若在东京,也不过是普通寻常的高手,比起濑越先生,铃木先生之流仍要逊色不少。”
  藤堂忠信微微颔首。
  “依先生之见,东京棋手若知己知彼,能够击败蒙面棋手吗?”藤堂忠信又问道。
  泉喜一郎却摇了摇头:“我棋力低微,做不出这样的判断。我只知道当今关西棋界,恐怕无人有可能胜得过那些蒙面高手。若将来真有人能击败那些强敌,这人恐怕只可能出现在东京。”
  藤堂忠信听完,竟淡淡地笑了。
  “多谢先生指点。”他恭敬地朝泉喜一郎鞠了一躬。
  众人见惯了藤堂忠信平日里大大咧咧,目中无人的样子,突然见他如此毕恭毕敬反倒都有些难以习惯。
  藤堂忠信又朝着吉田操子走去:“吉田夫人,请您替我写一封信给东京日本棋院的人,可以吗?”
  “做什么?”吉田操子低声问道。
  藤堂忠信笑着:“我要做名人之后第一个上水晶棺木阵挑战的棋手。”
  众人大骇!
  “藤堂君,三思啊!”泉喜一郎慌忙站起身喊道。
  藤堂忠信举起一只手,止住众人的议论。
  “各位不必惊讶,我藤堂忠信自愿出阵。这只是我一个人的决定,与各位无关,如果各位不愿出手,我绝无权力强求各位。”
  众人缓缓平静了下来,但他们的眼神似乎都变了——从先前的惊恐变成了别的什么情绪。
  “我藤堂忠信七岁学棋,十八岁在奈良横扫四方,至二十七岁未尝败绩。”藤堂忠信高声叫道,“二十七岁那年我来到神户,唯一的目的就是去挑战当时便已号称关西棋界第一人的久保松胜喜代。我自认棋艺精湛,攻守俱佳,与久保松必定可以有几场好胜负。结果我五战五败,毫无还手之力,场场溃不成军。直到那时我才知道棋无止境,天外有天,过去我不过是井底之蛙,不足挂齿。从那之后,我再没有回过奈良,在关西四处求战,磨练棋艺,以期有朝一日能胜得了久保松一局!那时候为了棋艺,我可以放弃一切。”
  众人听着,不禁也心绪为之澎湃,仿佛纷纷回到了意气风发的少年时代。
  “可后来我变了。”藤堂忠信惨笑道,“我发现原来棋艺高者可以凭借赌棋赚钱,做了职业棋手甚至可以用对局费养活自己。我大喜过望,凭借一身四处求战练就的野棋博得了段位,借新闻棋战之力丰衣足食,短短数年之后我便失去了曾经的志气,从一个向往着与久保松交手的求道者堕落成了一个为保名声躲着久保松的懦夫,我早已经忘记了自己曾经对于棋道多么痴迷。”
  说着,藤堂忠信竟微微有些哽咽!
  众人也纷纷垂头叹气。此处在座的棋手,哪个不是如此?年少气盛之时,能为了一步棋与人争论不休,茶饭不思,寝食难安。如今下了几十年棋,看到黑子白子却再也燃不起那样的斗志,只愿得过且过,懒得顾世间纷争了。
  自己是怎么变成这样的?大概谁也说不清楚吧。
  “可还是久保松,他打醒了我!”藤堂忠信突然又高喊道,“这几日,我终于又与那个避之犹恐不及的久保松交手了。我怕他,他的棋艺远在我之上,与他交手我必败无疑,一旦败得太惨我将被棋界耻笑。怀着这样的心思我过了这么多年,却始终绕不过这个克星。再与久保松交手,我果然输了,输得毫无脾气。但是在对局当中有那么一刻,我完全忘记了自己在与谁交手,只是沉溺于棋盘上黑子白子的攻杀计算之中。等到我从那感觉中逃出来的时候,我大吃一惊!原来与久保松交手和与别人交手并没有什么分别,都是在棋盘上,都是黑子白子争锋,都是克敌者胜,不克敌者不胜!那种沉迷在棋盘之上的感觉,是多年来都不曾再体会过的,只有少年之时才感受过的熟悉的棋局之美啊!我那时才终于回想起了自己曾经多么意气风发,曾经多么无所畏惧。多亏了久保松,我终于知道了,没有什么对手是需要去畏惧的,我们所执迷的围棋,其实说到底就是棋力不同的两个人之间的交流而已啊。既然如此,蒙面棋手有什么可怕的?与他们交手即使输了,能体会到真正登峰造极的棋艺难道不是一件让人死而无憾的事情吗?”
  藤堂忠信说完,众人陷入了彻底的沉默。
  但这个酒馆里似乎并非鸦雀无声,隐隐地好像能听到藤堂忠信那番话的回声——似乎是在人的心底回荡着一般。
  “吉田夫人,那封信,拜托了。”藤堂忠信朝着吉田操子行了一礼,随后缓缓走出了酒馆,隐没在了早晨的人流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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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棋正社


  
  三月已是下旬,樱花快要进入花期了。
  看着棋正社门前这株熟悉的樱花树上微微在风中颤抖着的花苞,铃木为次郎轻轻叹了一口气。
  “从多年前棋正社成立之时,那株樱花树就在了。”铃木为次郎轻声说道,“可如今棋正社里早已物是人非了。”
  濑越宪作听得出这句话里的凄凉,但他什么也没说。
  眼前这个有些破败的地方,正是当年曾风光一时的棋正社。
  十年前的寒冬,从日本棋院遭到除名的雁金准一、高部道平、铃木为次郎、加藤信、小野田千代太郎五人,连同多年前被逐出本因坊的野泽竹朝共同在这株樱花树下宣誓要以真正公正的棋道颠覆腐朽的旧势力,开创一个人人平等的棋界。彼时六大高手意气风发,风头正劲。除野泽竹朝因病暂时只作为棋正社的名誉会员外,五大高手各司其职,将棋正社经营得虎虎生风。
  没想到短短数年之后,铃木为次郎、加藤信、小野田千代太郎先后重回日本棋院;野泽竹朝抱病与铃木为次郎擂台争棋,力竭而亡;高部道平主动退出棋正社,不久死于蒙面棋手之手;雁金准一岛根之行一去无回,如今生死未卜……
  当今的棋正社,丝毫看不到生气,早已被世人遗忘了。
  二人与雁金准一有约,这一行是不得不来的。否则,无论是从棋正社叛逃的铃木为次郎,还是助日本棋院击溃昔日好友的濑越宪作都不愿意再回来面对棋正社门前的这株樱花树。
  “进去吧,濑越君。”铃木为次郎说着,缓缓迈开了步子。
  濑越宪作微微应了一声,也朝着棋正社内走去。
  如今的棋正社大楼,门栏已经布满了灰尘,显得陈旧不堪,似乎早已经成了一座废楼似的。铃木为次郎推开大门,门的边缘发出了尖锐的摩擦声,刺耳并且沉重。然而,这一声却似乎唤醒了铃木为次郎沉睡了数年的回忆。
  一推开门,映入眼帘的应当是一片崭新而且一尘不染的装饰,大堂里的座椅反射着明亮的灯光,墙壁上挂着精美的字画,古色古香却又庄严肃穆。
  然而,此刻铃木为次郎看到的却是一片杂乱的布置,被推开的门竟扬起了地上厚厚的尘土,使得房间里更显得脏乱了。两旁的座椅已如苍老了一般,在尘土间沉默着。布满蛛丝的墙上更是早已不见了一幅字画——也许早已被拿去典当了吧。
  这就是如今的棋正社?
  “铃木君,这里还会有人吗?”濑越宪作轻声问道。
  铃木为次郎在门外踌躇了片刻。
  “但愿真的没有人了吧。”铃木为次郎低声说道,“这样也许我也能轻松些——否则我真的不知道要如何去面对那些棋正社弟子,然后告诉他们雁金准一已经放弃了他们。”
  濑越宪作微微点了点头,先铃木为次郎一步走进了房内。
  “总之,先四处看看吧。”濑越宪作低声说道,“如果还有人,我们就告诉他们。如果没有人了,那我们也用不着再说雁金先生的交代了,棋正社已经不复存在了。”
  铃木为次郎心口一紧。
  两人朝着棋正社内走去。沿着走廊,看到的都只有一片死气,看不到一个人影。走廊间也许很久没有打扫了,到处都是灰尘,混合着一些令人恶心的腐臭气味。二人捂着口鼻,匆匆地向前走去。
  这样的地方,大概早就没有人了吧。
  突然,铃木为次郎停下了脚步。
  濑越宪作有些狐疑,但随后他也猛地愣住了!
  有落子声!
  尽管声音不大,但那走廊间回荡着的微微的嘈杂声分明是棋子落到棋盘上的清脆声响——而且,不止一声!
  这声音传来的方向是……
  铃木为次郎缓缓转过身。
  训练房!
  铃木为次郎猛地朝着那里跑了过去,濑越宪作紧紧跟在他身后。
  随着训练房越来越近,落子声也越来越大。
  没错,就是这里!
  铃木为次郎来到曾经熟悉的训练房前,猛地拉开了训练房的大门!
  随着一声锈蚀般的响动,门被猛地拉开了。铃木为次郎看着训练房内的景象,愣在了原地。
  濑越宪作随后赶到了,但他看着训练房内,也一时震惊得不知所措。
  训练房内挤得满满的棋正社弟子们停下了手中的棋,齐齐地看向门口。
  棋正社的叛将铃木为次郎,和棋正社的死敌濑越宪作!
  他们为什么会在这里!

  棋正社的雁金准一棋室是整个棋正社最精致的房间,对于棋正社弟子而言这里是最高尚而不得侵犯的地方。
  然而跟在带路的棋正社弟子身后的铃木为次郎和濑越宪作却感觉到了一丝异样——如今这个破败的棋正社内,只有这里仍然打扫得干干净净,看上去就像是进入了另一幢大楼似的。
  对于现在的棋正社而言,对这里的照料似乎有些过分了。莫非……
  铃木为次郎突然想到了什么,猛地看向濑越宪作。
  濑越宪作微微点了点头,示意自己也想到了同样的事情。
  看来如今的棋正社已经有了新的主人,不知这个人会是谁……
  到了棋室门外,棋正社弟子停下了脚步。
  “当今的棋正社第一高手就在棋室内。”弟子说道,“雁金先生既然已经不回来了,那么如今棋正社内一切事务就由这个人做主。各位如果有话想说,请对房内的人说吧。”
  弟子说完,静静地离开了。
  铃木为次郎与濑越宪作相视一阵,各自缓缓地点了点头。
  “房内有人吗?”铃木为次郎轻轻地敲了敲棋室的门。
  “谁?”棋室内一个年轻的声音问道。
  “日本棋院棋手铃木为次郎、濑越宪作,特来拜见。”铃木为次郎答道。
  棋室内似乎有些浅浅的动静,随后响起了一个人的脚步声。
  不久,门被打开了,一个看上去二十出头的少年棋手站在棋室内。
  这个少年看向铃木为次郎和濑越宪作的眼神显得十分镇定,似乎对二人的到来毫不吃惊,也毫不在意。
  “无名晚辈渡边升吉,见过二位前辈。”屋内的年轻人缓缓向二人鞠了一躬。
  渡边升吉?
  二人都听过这个名字,但这个人却是第一次见到。渡边升吉是雁金准一的入室弟子,但似乎听闻并不是一个多么优秀的人才。这个人十三岁才跟随雁金准一学棋,十六岁才得到初段免状,这样的成绩,似乎难以想象如今不过二十多岁就坐上了一家棋家之主的位置。
  “渡边君,我们从岛根带来了令师雁金准一的命令。”铃木为次郎说道。
  “要解散棋正社?”渡边升吉抢过了铃木为次郎的话头,使得铃木为次郎微微一惊。
  “不错,这正是雁金先生所说。”濑越宪作替铃木为次郎说道,“如今棋正社已经难以为继,当年的六大高手都已不在,这样坚持下去,恐怕没有太大的意义吧。如果各位真心想要钻研棋道,我可以帮各位申请进入日本棋院……”
  “棋正社不会灭亡!”渡边升吉有些粗鲁地打断了濑越宪作的话,“即使先师雁金先生已经不在了,但棋正社还没有倒下。我渡边升吉将继承恩师志向,继续经营棋正社。”
  继续经营棋正社?
  尽管看起来这个孩子成功的可能性不大,但是他这样的志气却着实让人惊叹。
  “渡边君,你如今已是棋正社之主了吗?”铃木为次郎问道。
  “在恩师回归棋正社之前,我渡边升吉将代任棋正社总帅一职。”渡边升吉答道。
  铃木为次郎笑着,看了看眼前的棋室。
  当年六大高手聚义,相约棋力最高者方能坐拥这最顶尖奢华的棋室,并且将这棋室冠以自己的名字。当年六大高手为争夺这间棋室,捉对厮杀,尽展所长。而雁金准一历尽考验,千难万险才终于力克群雄,夺得了这间棋室。昔日众人浴血奋战的情景还历历在目,想不到短短十年后这间棋室的主人就已经换成了这个年纪轻轻的后辈。
  “渡边君,你如今的棋力真的已经是棋正社第一了吗?”铃木为次郎突然笑着问道。
  渡边升吉微微一惊,看着铃木为次郎,有些不知所措。
  “铃木先生有何指教?”渡边升吉有些紧张地问道。
  铃木为次郎却只是笑着:“我曾经也为了争夺这间棋室而奋战过,只是最终输给了令师雁金先生。如今看到后浪推前浪,一时感慨,忍不住想试试渡边君的棋力,不是渡边君是否愿意一战。”
  渡边升吉一愣,但经过了短暂的思考之后,他却突然笑了。
  “铃木先生是棋界前辈,又是曾经的棋正社干将,您的挑战渡边升吉岂敢不受。铃木先生,请……”渡边升吉朝着屋内一抬手,请铃木为次郎与濑越宪作进屋。
  “不过,渡边君,我想提一个条件。”铃木为次郎突然说道,“若你输了,我希望你依照雁金先生之命,解散棋正社。”
  渡边升吉猛然一惊!

  “那两个日本棋院的人来这里做什么?”正在训练房内对弈的棋正社弟子们心思早已经乱了,一看到前去带路的弟子回来便纷纷跑过去询问。
  弟子却微微摇了摇头:“也许是雁金先生迟迟不回来,所以他们来传达雁金先生的命令了吧。”
  “要解散棋正社吗?”有弟子忍不住说出了这个一直藏在众人心底,却迟迟不敢明示出来的担忧。
  带路的弟子微微点了点头:“也许是,但是渡边师兄应当能够解决这个问题吧。”
  “解决?怎么解决?”
  “棋界的争端,还能怎么解决?”
  众人一惊。
  没错,棋界争端自古以来只有一条解决之道——争棋,棋力高者为尊!
  然而,没过多久,众人就纷纷笑了。
  “如果是争棋,那渡边师兄恐怕不会输了吧。”有人笑着说道。
  众人也纷纷点头,唯有几个刚入社的弟子不解其意:“渡边师兄的棋能胜得了那两位东京棋界声名赫赫的长老吗?”
  这个问题却惹得众人哈哈大笑。
  “不要小看了渡边师兄。”有人笑着说道,“渡边师兄是一个特异的棋手。大概是从前不久开始,渡边师兄突然棋力大涨。每次遇到困难的局面,他只要跑到屋外独自转一圈,再回到棋盘上之后就变得神勇无比,简直比昔日的雁金师父还要厉害!不信的话你就看着吧,渡边师兄必定能击败那两个日本棋院的棋手!”
  
  铃木为次郎和濑越宪作走进这间棋室的时候,看到棋室的棋座上正摆着一局棋。这局棋黑白两军杀得血肉模糊,惨烈至极,即使是铃木为次郎和濑越宪作这样的高手,一时间竟也难以判断出孰优孰劣!
  是渡边升吉正在摆棋谱吗?可这是哪里的棋谱,为什么铃木为次郎和濑越宪作二人都从未见过?
  渡边升吉走到棋座边,很快将盘上这局棋的乱子收拾干净。
  “铃木先生是上手,请上座吧。”渡边升吉恭敬地说道。
  铃木为次郎受七段免状,渡边升吉不过三段棋力,两人相差四段,棋份为让二子。
  渡边升吉恭敬地在棋盘上先摆上了两粒黑子。
  “铃木先生,请多指教。”渡边升吉说道。
  “请多指教。”铃木为次郎也躬身说道。
  濑越宪作在一旁默默地站着,静静地等待铃木为次郎测出这个棋正社新帅的棋力几何。
  铃木为次郎摸出一粒白子——这上乘棋子的质感让人心旷神怡。
  一支白军从天而降,猛然落到了棋盘之上,一支小目白军在左上角布开了阵势。
  渡边升吉毫不犹豫,挥出一支黑军,直奔右下小目而去。战事将开,风云渐浓……
  白军不动声色,在左上再补一手,构起了坚固的无忧角阵型。
  铃木为次郎落毕这一子,静静地等待着——渡边君,让我看看你的实力吧。
  你会如何布置阵型呢?
  白军铜墙铁壁,黑军从四面虎视眈眈,却一时也不知从何下手。
  既然如此……渡边升吉急速遣出一支精兵,朝着敌军无忧角阵型奔袭而来!
  黑军在白阵身前站定,横下戈矛,随时准备迎击出战的白军。好一支虎虎生威的黑军,战事刚起便如此气势汹汹!
  只是,强攻无忧角,你真的有如此力量吗?
  白军不作纠缠,转身飞速朝边路扩展开来。
  想跑?渡边升吉飞速遣出一支黑军,强行封住了白阵另一个方向的出路。眼见黑军气势汹汹,铃木为次郎却从心底暗暗一笑。
  孩子,操之过急了。
  铃木为次郎令旗一展,黑军全力进攻之子身后突然冒出了白军轻骑,对黑军展开了夹击突袭!
  渡边升吉大惊,然而前有强敌,后有猛将,进退难断,黑军一时竟乱了阵脚,狼狈逃窜,很快被白军四处追杀,几乎溃不成军!
  渡边升吉,你不过只有这点本事而已吗?
  铃木为次郎暗暗想着,眼见黑军已经难以应付,于是抽身从这条战线退出,又飞速攻向右下黑阵而来。黑军一时大乱,孤军尚未逃出,主阵又遭奇袭,顿时全局陷入了被动。
  濑越宪作在一旁看着,不禁在心底赞叹着铃木为次郎的棋艺。取舍自如,章法得当,对每一个战机的捕捉都妙到毫厘,堪称典范。
  反过来再看这个新任棋正社总帅,濑越宪作却忍不住有些失望。虽然名以上年纪轻轻就已统领一家棋社,但他进则操之过急,退则招法混乱,攻则力道无几,守则破绽百出,放到日本棋院大概只能相当于初段二段的棋力,毫不起眼。
  这样的棋力,竟然已经能坐上棋正社第一把交椅了吗?
  铃木为次郎下着下着,不禁也叹了口气。
  如今的棋正社,也许真的已经无可救药了。
  棋行六十七手,白军已经在棋盘之上四处开花,畅行无阻。反观黑军,如今各大主阵都不断收缩防线,中腹还有一片尚未找到出路的大龙在白军四处围追堵截之下喘着粗气。
  尽管是一局让二子局,但铃木为次郎的白棋如今已是大优之势。
  这是因为渡边升吉的棋与铃木为次郎的差距是全方位的,他完全找不到克敌之法!
  渡边升吉突然停下了手中的棋,缓缓站起了身。
  濑越宪作和铃木为次郎微微有些吃惊——莫非渡边升吉这就投子认输了?
  “二位先生,十分抱歉。”渡边升吉躬身说道,“渡边想去一趟茅厕,回来再接着下,不知是否可以?”
  铃木为次郎哑然失笑:“渡边君但去无妨。”
  铃木为次郎话音刚落,渡边升吉便匆匆跑了出去。

  “这个孩子承受不了棋正社这样的重担。”濑越宪作低声说道。
  铃木为次郎微微点了点头:“他的棋力实在不济。看来我先前以棋正社存亡与他相赌的决定是对的——如果棋正社总帅的棋力竟如此低微,他要如何支持棋正社继续走下去?棋正社若真的没落了,那就该真的灭亡。与其苟延残喘,不如慨然赴死,这才像是大丈夫所为。”
  濑越宪作笑了:“这大概就是雁金先生做出那个决定的用意吧。高部道平和雁金先生都不在了,如今的棋正社已经没有了存在的价值。只是,我对一件事微微感到有些不安……”
  铃木为次郎一愣,他看向濑越宪作。
  濑越宪作本想告诉铃木为次郎,在他坐下之前这个座位的蒲团就隐隐有凹陷下去的痕迹,似乎刚才这里是有人坐的!
  然而,这件事只是让濑越宪作有些狐疑而已,仔细想想却似乎没什么大不了的。
  “算了,没什么。”濑越宪作微微摇了摇头。
  铃木为次郎也不以为意,继续看向棋局。
  过了不久,渡边升吉匆匆地跑了回来。
  “二位久等了,实在太失礼了。”渡边升吉仓促地向二人道歉,随后便取出了一粒黑子,毫不思索便落到了棋盘上。
  似乎刚才那段时间里,这个人一直在思索着棋局,所以回来之后立刻便落下了一子。
  铃木为次郎和濑越宪作看过去,却不禁有些吃惊!
  黑军竟猛然攻入了白军无忧角阵势之内,黑将紧紧贴住了白军,挥起大刀朝着白将砍去!
  难道黑棋这条迟迟逃不出白军包围的巨龙打算吞吃掉白军这片军阵,从而借白军阵地让自己成活?
  这样的招法未免太过狂妄了!
  铃木为次郎毫不犹豫地遣出白军阵内精锐,朝着敌军冲杀过去。渡边升吉见状,却在心中暗喜,急忙将黑军层层调动开来!
  黑白两军在角上激战正酣,角外正找不到活路的黑龙却突然朝着这片白阵逼杀过来!白阵微微一惊,却并不慌乱,奋力抵挡住了黑龙先锋部队的冲杀。黑龙军攻势刚过,角上正与白军纠缠的黑军立刻又冲杀进来,将白阵阵脚冲得一片狼藉。但铃木为次郎指挥若定,很快又一次守住阵势,将黑军攻击压制住。
  这一连串的进攻精妙异常,且力量惊人,即使身经百战的铃木为次郎也忍不住在心底倒抽了一口凉气。
  在一旁观战的濑越宪作也早已惊得目瞪口呆。这一串攻势与先前这个孩子那些软弱无力的进逼相比简直就是天地之别,如今渡边升吉似乎与刚才派若两人!
  而且,铃木为次郎和濑越宪作都从心底感觉到,这些招法的棋路似乎有些似曾相识,但偏偏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眼见硝烟已毕,一直紧张得喘不过起来的渡边升吉重重地呼出一口气。
  铃木为次郎正被杀得指背发麻,眼见硝烟暂散,正要放松,再看向棋局之时却不禁大惊失色!
  先前遭到黑军轮番猛攻的白军无忧角阵内吞吃了几粒攻杀进来的黑子,外围也抵挡住了黑龙强攻,看起来似乎是白军守住了这片阵地。但细看过去,却发现如今白阵在内部作出眼位的空间恰好被死在阵内的几粒黑子占据!一旦白军真的想要造出活棋眼位,黑军就会毫不犹豫地发起对杀,而白阵内遭到吞吃的几粒黑子恰好处在紧要的点上,细算下来真正展开对杀之时白军恰好少了一气——一气之差,就要全军覆没!
  原本毫无生路的黑军经此一战,竟然全数活出!
  经此一役,白军优势尽丧……
  难道从当初攻入之时,这个孩子就已经算定了将来的招法,认定必定会导致这场白差一气的对杀!
  若真是如此,这个孩子的算路简直堪称惊为天人!
  濑越宪作惊叹着,但对局中的铃木为次郎却没有这样的时间,他全力开始抢收盘面上的官子,似乎在作出最后一搏,希望挽回劣势。
  铃木为次郎的官子功力深厚,一招一式都精妙异常。而渡边升吉似乎又突然回到了布局时那个棋力平平的样子,对于铃木为次郎的进攻几乎招招难以招架。
  在铃木为次郎咄咄逼人的攻势下,渡边升吉节节败退,棋局却也越来越接近终局。
  眼见棋盘上可以落子的地方没有几处了,渡边升吉凭借着那一场激战的获胜,此刻仍艰难地维持着一到两目的优势。铃木为次郎纵观全盘,却再也找不出一丝缝隙。
  看来就到这里便可以结束了。
  铃木为次郎放下了手中的棋子,向渡边升吉微微鞠了一躬:“我输了,多谢指教。”
  渡边升吉一惊,半晌才恍悟过来,急忙答礼:“也多谢铃木先生指教。”
  铃木为次郎说完,站起身便和濑越宪作一起朝门外走去。

  “一场不错的胜负。”铃木为次郎走在走廊间,笑着说道。
  濑越宪作微微点了点头:“想不到这个孩子竟让你我二人都看错了,棋正社看来命不该绝啊。”
  “若没有外力的干扰,这个孩子大概也会有一番成就的吧。”铃木为次郎笑着说道,但很快笑容便僵硬了。
  他们走到了棋正社大门外,时间已从清晨到了午后,门外的那株樱花树上的花苞被强烈的阳光照得闪闪发亮。
  “只不过,如今的棋界,已经不是昔日的棋界了。”铃木为次郎叹道。
  濑越宪作却苦笑着摇了摇头:“如今棋界的危机,也早已经不是棋界自己的事了。”
  
  “刚才多谢师父指点。”渡边升吉朝着从棋室外走进来的人鞠躬说道,“若不是师父教授的招法,弟子大概要惨败了吧。”
  然而,走进屋内的老者却从嘴中重重地哼出了一口气。
  “你下出这样的棋来,就是惨败也是咎由自取,怪得了谁?”老者说着,不客气地在先前铃木为次郎的座位上坐下,“渡边,把刚才我们没下完的那局棋摆上。”
  渡边升吉闻言,恭敬地跑过来,将与铃木为次郎一战前被铃木为次郎和濑越宪作看到的那局混乱的对杀局一子一子地摆了回去。
  “师父,到您了……”摆完棋子,渡边升吉坐到老者对面,恭敬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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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殉道


  

一 高部道平的密谋


  
  一个小童蹲在地上,缓缓在纸上花了一笔——那是一步棋,小童的白子落在了纸上纵横交错的黑白军阵之间。
  一道精妙异常的死活题,随着小童这一粒白子的落下,顿时云消雾散,露出了被隐藏在满盘棋子之间的那条活路。
  “正解就在这里。”小童微笑着,将手中这张纸递给了身边一位正坐在地上的老者。
  老者瞪着大眼睛看着,赶忙伸出手来接住。随着他的手伸出,紧紧锁住他双手的铁链发出了一阵哗啦声。
  这个老者蓬头垢面,身上的衣服又脏又破,还散发着阵阵恶臭,与他身前这个干净整洁的小童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然而,这个老者疯疯癫癫,看上去一举一动都像是个还未懂事的孩子。反而是他身边的小童,眉宇之间却似乎已经饱经风霜,见惯沧桑一般。
  老人接过题目,仔细的思索着小童给出的答案,突然感到豁然开朗,竟尖啸着欢呼起来!
  “好玩!好玩!”老人兴奋地晃动着身子,拍着双手,肆无忌惮地笑着。
  锁着他双手与双脚的铁链翻滚着,发出巨大的嘈杂声,如同战场上的喊杀声似的。
  小童看着这个癫狂的老人,微微笑了一会,很快却又僵住了笑脸。眼前的这个老者似乎令他想到了什么,从而陷入了沉思一般。
  这个老人的欣喜竟可以来得如此轻易,他甚至无法理解外面的世界正在发生着怎样的事情……
  “有时候对世事一无所知的人真是幸福得让人嫉妒啊。”不远处,一个蒙面人缓缓地走了过来,他似乎故意提高了声音来将陷入沉思的小童拉回现实之中。
  小童一惊,笑容渐渐收住了。
  “使者?”小童低声问道。
  蒙面人缓缓摘下了斗笠,露出了他的面容——高部道平。
  被锁住的老人看到高部道平,高兴地拍着手,缓缓地向他移动过去。但是他之前进了少许距离,就因为铁链被拉到了尽头而无法再移动分毫。
  “不知道左侍童大人在此,高部道平失礼了。”高部道平说着,缓缓鞠了一躬。
  “你不是在东京吗?”小童缓缓站起身,“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高部道平笑了笑:“是座主叫我回来的,因为东京棋界名人本因坊秀哉不久前挑战水晶棺木阵失败,所以短时间之内恐怕都不会有人上阵挑战了,也许座主打算做什么新的部署。”
  小童微微皱起了眉头,这个细微的举动却让高部道平微微有些紧张。
  “召你回岛根这样的事情,座主竟没有告诉我,而是直接找到了你?”小童幽幽地问道。
  “右侍童大人也不必如此惊讶,去东京之前座主就已经密令我在情况有变之时可以不通知任何人,直接回到岛根向他报告。我只不过是在服从座主的命令。”
  “高部道平,你撒谎了……”小童看着高部道平,轻声说道。
  高部道平心惊,但脸上仍不露半分神色:“不知右侍童大人想说什么?”
  “座主没有给你发过这样的命令……”
  “右侍童大人如果不信,可以去问座主……”
  “你知道我不敢去。”小童微微笑着说,“你很精明,你知道在这里谁也不敢轻易向座主发问,你就是认准了这一点才四处钻空。你私下里正密谋着什么事情吧……”
  高部道平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但古旧而宽大的长袍帮助他掩饰了这一点。
  “右侍童大人为什么会这样想我呢?”高部道平挤出一丝笑容,“我不过是一个使者而已。”
  “高部道平,你老实告诉我,十三名棋手上山之时,将寄存你尸体的水晶棺木故意露给棋手看的命令真的是座主亲自对你说的吗?”小童稚嫩的脸上,此刻竟有着一股阴森森的杀气!
  “右侍童大人觉得呢?”高部道平笑道。
  “我看来,座主似乎完全不知道这件事……”小童说道,“你不仅在欺骗我们,你也欺骗了座主……”
  高部道平强装着笑了几声:“右侍童大人多虑了,那件事确实如大人所料,并不是座主的命令,而是我一时的疏忽。希望右侍童大人不要向座主举报这件事,高部道平感激不尽。”
  “一时疏忽?”小童轻声笑道,“难道不是为了救那些棋手的性命,故意把他们吓回去?”
  高部道平突然感到如遭晴天霹雳一般,双腿一软,竟猛地跪了下去!
  这样的举动,连小童也暗暗吃了一惊。
  这并不是高部道平意识中的举动,完全是人受到巨大刺激而产生的无意的动作而已。等到高部道平自己反应过来,他也瞬间吓得脸色惨白——这么一来,岂不等同于承认自己心虚?
  小童还在慌张间,暂时没能回过神来。趁这段时间,高部道平在心底飞速思考着……
  “右侍童大人饶命!”高部道平借着跪地之势,顺势扑倒在地上,将一个摔倒变成了一个拜伏,“高部道平不过是一时不慎才犯下这样严重的错误,竟未将自己的棺木藏好,意外被棋手发现。我自知这件事一旦传到座主耳中,必定会让座主如右侍童大人这样误会,迫不得已才撒下弥天大谎。求右侍童大人不要将这件事说出去,高部道平愿为牛马,报答右侍童大人救命之恩!”
  高部道平惶恐的情绪毫不掺假,这信誓旦旦的语气使得小童也惊心不已。
  高部道平,我把你想得太高明了吗?
  “这件事我不会说出去的。”小童缓缓朝外面走去,“不过你若再有下次,恐怕我也难以帮你隐瞒了。高部道平,你要小心点……”
  说完,小童已化作一阵雾霭散去。
  高部道平长舒一口气,缓缓站起身子。他的身前,疯癫的井上孝平被铁链牢牢锁着,脸上却挂着顽皮的笑容看着高部道平,就像一个幸灾乐祸的孩子。
  高部道平看着井上孝平有些滑稽的笑脸,缓缓地平复着自己的心情。
  过了片刻,高部道平朝着井上孝平走过去。他取过井上孝平手中的纸,细细看着。
  “右侍童给你出的诘棋?”高部道平问道。
  井上孝平笑着点了点头。
  高部道平看着看着,不禁皱起了双眉。
  “精妙异常。”高部道平低声说道,“但我还是无法判断这个人的棋路……”
  这两个小童正是座主隐藏在身边的王牌,也许是为了防止四位天王遭到策反而设下的伏兵。他们的棋路,即使四位天王也不完全了解,这才是座主身边最可怕的对手。
  “东京的水晶棺木阵上有了第一位挑战者。”高部道平低声说道,“是本因坊秀哉名人。”
  井上孝平突然安静了下来,静静地等待着高部道平的下一句话。
  高部道平微微苦笑了一下:“名人输了。”
  井上孝平一愣,随后默默低下了头,缓缓地朝着墙角爬去。高部道平听得到,从井上孝平的嘴里发出了浅浅的呜咽声。
  高部道平也微微叹了一口气:“即使是他把你赶出了本因坊,你从心底也仍然会为他的死而流泪,是吗?”
  井上孝平似乎点了点头,但他背对着高部道平,使得高部道平看不清他的脸,只感到他像是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似的躲在墙角里一个人难过着。
  “但本因坊秀哉名人殒命的时候,似乎说过他死而无憾。”高部道平低声说道,“这正如我原先所计划的一样。多亏了上山寻死的松本佑二,让我发现了这里原来还有这样的秘密。我成功地让秀哉名人不带一丝牵挂地死去了,这样一来,即使秀哉名人已死也决不能为座主所用。不过,接下来的计划也仍然很困难,恐怕我要更加努力才行。我已经把最新的计划用密信的方式放到了和那个陆军大佐约定的地方,相信他必定能够找到那封信,然后照着信上的内容去做……”
  高部道平正说着,一直躲在角落里难过的井上孝平却突然咯咯地笑了起来。笑声很快越来越大,最后竟似乎完全感觉不到井上孝平原先悲伤的情绪了。
  高部道平不解,微微探过头去,却发现原来井上孝平似乎突然对地上一块翘起的石粒产生了兴趣,用手不断地把玩着。他的笑声,似乎就是对这石粒产生了深深的兴趣,从而发自内心地开心的笑。
  井上孝平只管笑着,却丝毫不理会此刻高部道平的迷茫。
  高部道平低声叹了口气,将手中的那张诘棋纸放下。他看着傻傻发笑的井上孝平,缓缓摇了摇头。
  “井上兄,我可真羡慕你啊……”他轻声叹道。

  深夜,东京街头。
  一个穿着风衣的人走在街上,夜色中只能看到模糊的人影,却看不清面目。他的脚步稍稍有些仓促,却精密地控制着每一步的幅度,使得这快速的脚步并不显得狼狈,而像是一个普通的夜归人。
  这个寂静的夜里,他的脚步声几乎是唯一的声响。节奏稳定而有力的步子听上去就像是单调的鼓点,让这个夜晚更加寂寥了,仅此而已。
  走着走着,穿风衣的人却微微警觉起来。他稍稍放缓了脚步,努力听着正回荡在四周的脚步声。
  在他放慢脚步的那一瞬间,他听到了身后传来了另一个脚步声,使得他迈出的这一步发出的声响像是回声一般。
  果然,身后有人在跟踪自己!
  然而,令穿风衣的人没有想到的是,不过几步之间,他身后的人便迅速适应了自己新的步点节奏,每一声都和自己的步点完美地重合,使得他几乎听不出破绽来!
  一个顶尖的跟踪者!
  他猛地回过头,朝身后看去。
  夜色朦胧,难以马上看清一切,但他能感觉到刚才有一个人影猛地蹿过,靠着墙边躲了起来。
  “谁在跟踪我?”穿风衣的男人低声问道。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街道上回荡着,却没有任何回应。
  “我是帝国陆军大佐。”穿风衣的人谨慎地威胁道,“如果被我抓到你,没有人能救得了你!”
  “陆军大佐,后藤俊介先生?”街道深处,一个略显轻佻的声音说道。
  这个人似乎并不害怕……后藤俊介微微皱起了眉头:“你是谁,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街道远处的一条巷子里,一个人影缓缓地走了出来。
  “我在水晶棺木阵外见过你用精准的枪法震慑乱民的英姿,不过我对这件事没有任何兴趣。”那个人缓缓说道,“我很好奇,帝国陆军大佐竟然三更半夜在街上行走,甚至没有穿上军装,这是什么缘故?”
  后藤俊介微微产生了些敌意,他缓缓摸住了藏在自己身后的佩枪。
  “你是什么人?”后藤俊介低声问道,“如果你不说,我就判断为你是敌人了。”
  正朝后藤俊介走过来的人影轻轻停下脚步,似乎对于后藤俊介的枪法十分忌惮。
  “你不认识我,因为对于你来说我只是一个小人物。”对方微微笑着说道,“但我可以告诉你我的名字——我叫酒井义郞,是一名侦探。”
  “侦探……”后藤俊介不敢有丝毫松懈,他的手仍静静地握着枪托,“即使是侦探,公然跟踪帝国陆军军官也是等同于自杀的行为。”
  “我想你舍不得杀我。”酒井义郞笑着说道。
  “为什么?”后藤俊介暗暗心惊。
  “因为我手上有你今天来这里想找的东西。”酒井义郞笑着,从怀中取出了一封信,“你没有找到这封信,是因为我比你早一步拿到了它。”
  “你不怕我杀了你,然后拿回这封信?”后藤俊介冷冷地问道。
  “我看过了这封信,我相信如果你就是来取这封信的人,你应当不是一个会随便杀人的军官。”酒井义郞笑着,然而他的手心正在冒汗——对于自己的判断,他不敢说有十足的把握。
  后藤俊介静静思索了片刻,终于缓缓松开了枪托,慢慢地想着酒井义郞走过去。
  酒井义郞松了一口气,也朝着后藤俊介走去。
  “你看懂了这封信?”后藤俊介一边走着,一边低声问道。
  “很简单的密码,对于干我这行的人来说没有难度。”酒井义郞笑着,“我原本想一直跟着你,看看你下一步会不会尝试去联络写这封信的人,想不到竟然被你发现了我的行踪。不愧是陆军大佐……”
  酒井义郞说到这里的时候,两人已经站在了对方对面。后藤俊介看到距离适当,没等酒井义郞把话说完便突然伸出一只手,用力锁住了酒井义郞拿信手的手腕,同时身子迅速向他靠过来,将全身的力气集中在腰侧,猛地向酒井义郞顶去!
  酒井义郞对于这突如其来的进攻毫无防备,转眼间已被后藤俊介猛地甩了起来,重重地砸在了地上。酒井义郞还没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叫,后藤俊介已经猛地捂住了倒在地上的酒井义郞的嘴,同时将他的双手锁在身后,一腿压在酒井义郞的后背。整个动作如闪电般眨眼间便已完成,酒井义郞却已经动弹不得!
  等酒井义郞清醒过来,只感到一阵恐惧——这个对手恐怕不是凡人能应付得了的吧!
  后藤俊介空出一只手,缓缓捡起掉落在不远处的那封信。信上的字迹没有错,这就是他要找的那封信。后藤俊介又看向被自己制服的酒井义郞。
  “我知道你对这封信的事情非常好奇,但是这封信的内容不可以被透露出去。”后藤俊介低声说道,“写这封信的人是一个也许能够救得了这个世界的人,你的任何一点不经意的举动都可能导致他的行动功亏一篑,到时候你一个人即使死千万次也不足以抵罪。”
  酒井义郞只觉心惊肉跳,但他的嘴被紧紧捂住,无法发出一丝声音。
  后藤俊介一只手打开了信封,细致地看着心上所写的内容。过了片刻,后藤俊介的脸上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他缓缓放开了酒井义郞的嘴。
  “这封信的内容,你都看明白了?”后藤俊介低声问道。
  酒井义郞却轻声笑了起来:“喂,大佐,你从一开始就打算如果信上的内容太过机密就杀掉我的吧……”
  “不错。”后藤俊介淡淡地说道,“如果信上写的内容真的必须保密,我一定会杀了你。但是现在看来,你敢跟踪我不是没有道理的——这次这封信的内容确实很不一般,难怪你会好奇。”
  “看来即使是一直和这个人联系的你也没有猜到他这次的意图啊。”酒井义郞无奈地苦笑道,“喂,大佐,写这封信的人真的就是其中一个蒙面人吗?”
  后藤俊介微微点了点头:“我和这个人面对面说过话,我可以肯定就是他——也只有他曾和我约定过每周去那里取信件。”
  “我就是看到了那个蒙面人突然离开棺木阵,偷偷跟着他才找到了这封信。我没想到来取这封信的人竟然会是一个陆军军官……”
  后藤俊介缓缓将酒井义郞松开,让他自己站了起来。
  “你跟踪陆军军官,这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后藤俊介说道,“但你没有偷偷拿走这封信,我相信你不是一个居心不良的人。这封信的内容你已经知道了,我也没有必要要求你保密——信上的内容也许明天就会传遍全日本。但今天你遇到我这件事必须对别人保密,否则……”
  “我知道……”酒井义郞嬉笑着打断了后藤俊介的话,“我向你承诺,如果这件事泄露出去了,你可以随时来宰了我。”
  后藤俊介微微点了点头,缓缓转身离去。
  “喂,大佐……”酒井义郞在后藤俊介身后低声叫道,“你为什么敢相信这个蒙面人说的话?你不怕这是阴谋吗?”
  后藤俊介猛地停下了脚步,但没有转回身去。
  街道上沉默了片刻。
  “如果我不相信这个人,就等于坐等世界被他们毁灭掉。”后藤俊介低声答道,“你不是军部的人,你不知道军部对于那些蒙面人是如何束手无策——军队根本无法阻止那些人。我若不信这个人,我们必死无疑。我若信了,也许还有一线生机。我没有别的选择。”
  酒井义郞心惊胆颤,但他什么也没说。
  这个蒙面人确实在谋划着什么,只是所有人对他都一无所知——甚至也许包括其他蒙面人。

  “每周一人?”混沌有些惊讶地说道。
  “他是这么告诉我的。”穷奇笑道,“这就是他回去找座主的目的。”
  “每周必须有一人上阵挑战,否则岛根县的雾气扩散一倍……”混沌低声琢磨着据说出自使者口中的这个提议,“这竟然是那个使者主动提出来的,太出乎我的意料了。”
  穷奇却满足地笑了:“你一直不肯相信这个使者,看来这次他可击中了你的‘急所’啊。”
  混沌沉默了。
  如果这是真的,这个使者之前故意在迦密山吓退众棋手的推论就要被全盘推翻了。似乎这个使者从内心里希望座主能够将世间所有高手击败,从而将整个棋界拖入地狱。
  “他是个精明的人。”穷奇继续说道,“只要他想做,就一定能有办法做到最好。每周一人上擂,这样的提议实在精妙,既威胁棋手出战,又给他们留了后路,使得他们不战自乱——这个使者越来越让我感兴趣了。”
  “可是他突然提出这样的提议,与他之前的种种行为似乎并不吻合。”混沌低声道,“我担心他想到了什么更深的东西,甚至已经骗过了你,穷奇。”
  穷奇看着混沌紧张的样子,不禁哈哈大笑:“混沌,我说过,我就是期待着有一个人能将我也欺骗一次,那才是一件真正有趣的事情,就是再回到阴间去也总算不枉重来世间走了一遭。”
  “你不在意座主的计划?”混沌有些警惕地问道。
  “如果座主的计划有一天也变得无趣了,我想我也许真的会离他而去吧。”穷奇笑道,“不过现在看起来,由于这个新使者的存在,这件事已经变得越来越有趣了。”
  混沌沉吟着,却没有说出一句反驳的话来。他想不通,这个使者前后明显动机不同的行为背后究竟隐藏着什么——难道真的是自己一直误解了使者?
  “有件事不知你们想到了没有?”
  梼杌的声音!
  两人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过去,那是不远处正坐在高台边上休息的梼杌。
  “你想说什么?”穷奇问道。
  “座主原本对于这件事进度的预期是怎样的,这件事你们考虑过吗?”梼杌说道。
  二人都微微一惊。
  座主对进度的预期?
  座主从来不与几位天王商谈,所有的决定都是由座主一人做出,然后通过两位侍童交代给众天王和使者去做。座主的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几乎从没有人能知道。
  “为什么突然这么问?”混沌皱着眉问道。
  “每周一人,这个进度对于座主来说真的合适吗?”梼杌低声说道,“如果没有这个限制,接下来座主也许明天就会扩张岛根的雾气,也许下个月,也许是明年。座主的心思,谁也无法预料。但是假如有了这个规定,座主的行为也就变得可以预料了,他无法做出临时的决定,也就等同于将岛根雾气的扩张时间告诉了世间所有人。”
  穷奇和混沌突然心中一震!
  “也就是说,常常得到座主召见的使者也许早就已经察觉到做主有立刻强迫众棋手开战的心思,甚至感觉到座主对于究竟何时开战意志并不坚定!”混沌分析道,“所以使者提议每周强迫一人出战,看似是逼迫棋手上阵,实际上却是在拖延座主的计划,为世间棋手争取时间?”
  “毕竟,用一周的时间研究一局棋谱,这已经绰绰有余了。”梼杌低声说道。
  真相竟是这样吗?
  穷奇愣了一会,随后却又缓缓地笑了起来。
  “有趣……”穷奇低声笑道,“这才是有趣的事情。使者,我真想看看你还能做出些什么事情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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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本因坊秀哉


  
  “如果有一天,本因坊面临空前的浩劫,即将毁于一旦,你有没有以死相争的觉悟?”高部道平有些焦急地问道。
  田村保寿一脸茫然,对于这个仓促到来的问题,他不知所措。
  “恐怕时间不多了。”正守在门口,偷偷朝门外窥视的野泽竹朝低声说道,“他们已经冲进了田村师兄的房间,很可能已经发现了田村师兄被我们带走了。”
  高部道平更加焦躁不安了:“回答我的问题,田村保寿,若有一天本因坊有难,你会不会以死相争?”
  “为什么突然问我这样的问题?为什么突然把我带到这里藏起来?”田村保寿对自己如今的处境一无所知,但是他能感觉到眼前这两个师弟如今对自己这样无礼的举动背后,必定隐藏着什么惊天的消息。
  “没有时间跟你解释这么多,我们只想听你的回答!”高部道平似乎已经失去了理智。
  然而,正要多说些什么的高部道平突然被野泽竹朝从身后猛地捂住了嘴!三人在这个隐蔽的小隔间里保持着诡异的安静,不久便从门外传来了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
  “不要让田村保寿跑了,雁金准一就任本因坊一事不可以有任何差池!”门外的一个人小声说道。
  田村保寿一惊!
  不久,人声渐渐远去,野泽竹朝缓缓松开了捂住高部道平的手。
  田村保寿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两个人。
  “难道……师父已经……”田村保寿颤抖着说道。
  他身前的两人微微点了点头。
  “据说当时只有雁金准一和师母在师父身边。”野泽竹朝低声说道,“师父遗命,由雁金准一继任本因坊。”
  田村保寿如遭晴空霹雳一般,动弹不得。
  “但是我们认为,师父的遗命是错的。”高部道平说道,“自古以来,棋家家主都是棋力最强者居之。雁金准一来到本因坊不过数年,棋力也尚难以与田村师兄抗衡,若他真的继任家主,恐怕难以服众。”
  “说句老实话,田村师兄,我并不对你有多大的好感。”野泽竹朝毫不客气地说道,“同样的,我对雁金准一也没什么好感。你们两个谁做本因坊家主原本与我毫不相干,但棋力强者居上手,这是棋界天经地义的规矩。为了这个规矩,我和高部道平决定助你夺取本因坊之位。只不过……”
  “若你不是一个能以生命来捍卫本因坊之人,我们就宁可追随雁金准一。”高部道平接着说道,“田村保寿,若有一天本因坊遭遇大难,你会以命相博吗?”
  二人静静地等待着田村保寿的回答。
  以命相博?
  你们不过说出了四个字,可我也需要用一生去践行它。你们可以轻松地说出来,但我可以轻易地应允下来吗?
  田村保寿静静沉思着。
  “本因坊对于你们来说,是一个怎样的存在?”田村保寿突然反问道。
  二人微微愣住了。
  静默了片刻,田村保寿突然笑了:“对你们来说,本因坊是一个什么意义也没有,却值得你们要求人用生命去捍卫的地方,是吗?”
  门外又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似乎是另一拨正在寻找田村保寿的人。
  人声过后,这个狭小的空间里再度陷入了沉寂。
  “田村保寿,我反问你一句。”野泽竹朝低声说道,“对你来说,棋道是什么?”
  田村保寿也猛地一惊。
  他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什么也说不出。
  野泽竹朝微微笑了笑:“对你来说,棋道是一个说不清楚,却值得让你为之耗费一生的东西,是吗?”
  田村保寿沉默了片刻,终于又笑了。
  野泽竹朝也微微笑了。
  “所谓棋道,所谓本因坊,不过都是一个道具而已。”野泽竹朝低声说道,“人活着,总要有什么东西让我们愿意为之去死,否则我们这一辈子只是吃睡老死,岂不是与禽兽无异?我们为了维护我们一直恪守的棋界规则,愿意冒着违抗师命的罪名为你争夺本因坊。但若在你心底,本因坊并不值得你为之死,我们又如何能够让你站在本因坊的最高点上?”
  田村保寿缓缓点了点头。
  “我愿为本因坊耗尽余生。”田村保寿低声说道,“我以我的生命承诺,若有一日本因坊有难,我愿以我的生命为他挡下那场浩劫。”
  “田村保寿,记住你今日的誓言!”高部道平低声说道,“我将一直看着你,直到你真正完成你的承诺。”
  田村保寿微微地点了点头。
  野泽竹朝猛地站起身,将身前的暗门拉开。
  “先师本因坊秀荣仙逝,请田村保寿继任本因坊家主之位!”他高声大喊着,走出了这个暗间。高部道平跟在他的身后,似乎朝什么地方打着暗号,随后他们早已安排好的师兄弟们和野泽竹朝一起高声喊着,从各自的房间里走了出来,形成了一股令人无法忽视的力量。
  田村保寿静静地坐在暗间中,脸上的笑容缓缓僵硬下来。
  若有一日棋界与本因坊二者只能救其一,我又当如何呢?田村保寿在心底默默想着。
  天元一局,师父已落下风。前田陈尔在心底暗暗说道,但师父竟能在那么短的时间之内就看破对方的意图,实在令人惊叹。
  若换了自己去,棋行不到中盘,必定难以察觉对方的奇思。
  “已经开战了……”不远处正在研究另一局棋的弟子们之间爆发出了阵阵议论声,“真是一个好战的棋手啊。”
  前田陈尔心惊,但什么也没说。
  “师兄,你觉得师父的形势如何?”一个本因坊弟子谨慎地附到前田陈尔耳边问道。
  前田陈尔紧紧皱着眉头:“师父自有打算,必定能全胜而归。”
  然而这句话,连他自己说服不了。
  “除开天元一局名人已经远远落后,其他三局都还未开始发力。”加藤信低声分析道,“但第四局似乎就要展开争夺了……”
  “那恐怕是一个极度好战的棋手。”小野田千代太郎也说道,“布局刚刚结束,他就押上了全部资产与对手一决胜负,气势实在惊人。这一战过后,恐怕这局棋就要分出高下了……”
  “不对,那个棋手并不是好战。”加藤信低声道,“他好像是与对手有着深重的仇恨似的。那样的招法,不像是要与对手决战,反而像是急切地想要将对手置于死地,完全不顾后果……”
  你到底想干什么?秀哉抬起头,看了看梼杌。
  梼杌只是静静地盯着棋盘,然而眉宇间的杀气却无法抑制地奔泻而出!
  棋局之上,秀哉的白军本阵突然遭遇了黑军轻骑的骚扰。不过是一支轻敌冒进的黑军而已,有何可畏?
  秀哉大旗一展——白军坚壁以待,只要黑军敢强攻,就要他全军覆没!
  眼见白军加强了战备,黑军却毫不退缩,竟以一支孤军冒死冲进了白军层层阵势当中!
  不过是一支弱兵而已!
  白军毫不客气,立刻从两侧架住入侵的黑军,左右布军,不战不逃却又如影随形,使得黑军进退不得,被死死困在阵内。
  不愧是当世名人,白军次序得当,进退有据,看似张狂,其实严谨,这一次关门捉敌的调度清清楚楚,俨然如棋盘上的兵法大家。
  然而,秀哉名人,你太小看怀着仇恨下棋的人了!
  黑军眼见被困在白阵之内,战意竟丝毫不降,反而更加狂躁起来!全军明明已气力不足,却不知何故,竟甩着已经麻木的双臂,如疯了一般朝着白军坚壁冲杀过去!
  秀哉大惊——已死之敌,为何还要如此蛮横无理?
  白军一时阵脚慌乱,对于这些死士的冲杀似乎完全没有做好准备,一时间原本牢不可破的白军疆界竟被冲出了一条条浅浅的缝隙!
  稳住阵脚!秀哉强令一下,白军原本慌张无措的众将猛然醒悟,急忙止住惊马,拦住乱军——垂死之敌,何足惧哉?
  眼见白军迅速收住阵脚,梼杌不禁又在心底惊叹一番。这么快就能止住颓势,必定只有身经百战之人才能有如此气度!
  只可惜,名人,我的攻击还没有结束!
  白军重整阵势,只待尽杀黑军。黑军不顾后果,猛地向白将身上扑杀过来。白将看准时机,将一杆长刀使尽全力横扫过去。电光火石之间,黑军先锋大将竟被斩作两段!
  胜了!
  白军大将正要大喝一声,却只觉手中一阵剧烈的疼痛!他急忙看过去,却发现已被斩杀的黑将竟使出最后一丝气力,用嘴咬住了自己持刀的手!后面黑将已经杀到,白军大将却动弹不得,转眼间竟也被斩作两截!
  如此战法,简直与猛兽无异!
  秀哉只觉微微胆颤,眼看着原本已经被杀于阵内的黑军左突右冲,遇敌即战,逢断便砍,血色中竟已将原本秩序井然的白阵冲杀得七零八落!
  而那些在阵内横冲直撞的黑军,自始至终都是没有眼位,绝无活路的死军!
  这样的挣扎有什么意义吗?
  时机到了。梼杌微微在心底暗笑道。
  白阵内的黑军和敌人死死纠缠在一起,突然听到白阵外传来了熟悉的战鼓声。早已经气力散尽的黑军强撑着身子,在一片血光中露出了令人恐惧的微笑!
  那是白阵外突然出现的黑军!
  一直在阵内追杀垂死黑军的白将突然听到了城外的号角声,心中大惊。远处已扬起片片沙土,而如今白阵已被冲击得阵脚大乱,毫无章法,破绽百出了……
  这样的白阵,恐怕难以抵御黑军的攻击了!
  秀哉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梼杌从一开始就已经打定了这样的主意,用一支必死的黑军冲进白阵,将白阵的防御彻底破坏,然后便从外围瞄着白阵的弱点奔袭而来!
  妙极!凶极!却也惨烈至极!
  白军面对黑军的强力冲击,终于抵挡不住,层层败退下来,原本在白阵内必死无疑的黑军竟纷纷与援军里应外合,反将被逐个分断开的白军一一杀尽,转死为生!
  “这局棋,名人恐怕也要败了。”濑越宪作感觉到自己的手心冒出了冷汗……
  这个对手简直如同失去了理智的野兽一般,他的气势令人望而生畏啊。
  师父难道已经抵挡不住了吗?前田陈尔在心底不安地想道。
  “这一局师父已经很久没有落子了……”前面不远处另一个棋局前有人低声议论道。
  前田陈尔一惊,急忙走过去。
  那是第三局棋,秀哉的白子从一开局就被对方压制在低位,眼看黑军已经隐隐要筑起了惊天巨阵了!
  “师父为什么不攻进去?”有弟子不解地问道,“黑棋的防线明明破绽百出,全是漏洞,如果全力进攻必定可以突入其中啊!”
  “不对!”前田陈尔低声说道,“打不进去!”
  众人一惊!
  黑军在白军阵前远远布下阵势,看起来似乎互相难以解救,但若真有敌军强攻,一粒粒孤子又能立刻活动起来,互相接应,将敌军截杀于半途!
  看似散落于棋盘的黑军,其实是以一种精妙的阵法布置着,每一粒棋子的位置都恰好在急所上,一味蛮攻只会反将自己置于死地!
  师父现在是找不出合适的攻击线路,所以才会一直苦思,迟迟不落子——他早已经看出了敌阵的玄妙,却找不到任何破解之法!
  秀哉紧紧皱着眉头,他能感觉到自己额头渗下来的汗珠。
  这个慈眉善目的老者,行棋竟然如此精妙!每一场争夺若单从局部来看秀哉从未处于下风,但看上去似乎处处得利的背后,却是对手不知不觉间已将中腹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而秀哉全局已远远落后!
  这个人完全凭借着天赋异才的大局观将自己压制住了——仅仅凭借对全局卓越的掌控力,就将当今棋界的不败名人逼入绝境……
  秀哉看着棋局,他考虑了无数条路线,却始终找不出一条最合适的进攻通道。天元之局落入陷阱,攻杀之局又惨败告终,秀哉的心已经再难平静下来了。
  他猛地取出棋子,重重地拍在棋盘之上——一支孤军强行突入黑阵!
  落子声传过,饕餮却微微笑了……
  太着急了!久保松在心底暗暗叫道。
  黑军军势层层叠叠,孤军深入无异于自取灭亡。对方是绝顶高手,面对这样蛮横无理的攻势,岂能手软?
  果然,黑军立刻从四面八方冲杀过来,朝着白军孤军如暴风骤雨般攻击不止!
  白军大将怒目圆睁,将大刀猛地挥舞着,四处乱砍乱杀。然而敌军前赴后继,迟迟看不到尽头,白军大将很快便难以招架,无奈援军无法进入,身后又无退路,死战却又迟迟难以脱身,竟全军覆没于黑阵之内!
  看着棋盘上蔓延了整个中腹的黑军死尸,前田陈尔缓缓抬起了头,看向天空中的四局棋。
  那是师父正在奋战的战场,看似咫尺之隔却又遥不可及。
  天元一局白军的争夺处处失利,攻杀之局白军也已溃败,巨阵攻坚战又是尸横遍野,如今三局棋都已无胜望。唯有第一局,黑白两军似乎都还在胶着中,高下难断。
  “胜败恐怕要在这里决出了。”铃木为次郎低声说道。
  秀哉静静地看向与穷奇的这局棋——此刻黑白两军在四个角上的激战都刚好结束,全局上方不相上下,棋局的胜负之战还远远没有到来。
  “似乎其他三局棋都已经分出胜负了啊……”穷奇突然笑着说道。
  秀哉一惊——穷奇的语气中没有丝毫紧张,似乎早已成竹在胸!
  穷奇笑着看向秀哉的眼睛:“名人,不如我们也抓紧时间决出胜负吧?”
  难道穷奇已经有了分出胜负的绝招?
  秀哉掩饰着自己的心惊,仍强作镇静地落下一子,等待着穷奇的回应。
  “最早分出高下的,是名人与混沌一局吧。”穷奇看着棋盘,微微笑着,“名人知道你为什么会败给混沌吗?”
  秀哉皱着眉头,低首不语。
  “当世棋手,行棋布子只看得到眼前三寸,却不知棋盘如天下,牵一发可动全身!”穷奇说着,重重地朝棋盘上拍下一子,“要想解决眼前的战斗,不一定要在眼前将对手击溃。眼光放得长远,才能一击制胜!”
  秀哉看过去,穷奇这一子竟凌空落到了中腹,看起来似乎遥遥地脱离了四方战场,细看过去却发现这一子正落在四方战火的交界之处,若白军再不收住战势就将被黑军引入中腹,由穷奇刚刚布下的一支伏军最终斩下白将首级!
  远远布军,将四方战事集于一点,一击而足以制胜,这正是混沌取胜之道!
  秀哉大惊失色,急忙传令正与黑兵纠缠的各路白军止住行进之势,速速安营扎寨,不可再纠缠胜负。
  白军全军得令,齐齐停下脚步,一时间硝烟尽散,黑白各阵不动如山。
  穷奇却仍然毫不在意:“你知不知道你为什么会输给梼杌?”
  穷奇平静而诡异的语气令秀哉感到了深深的恐惧,他猛地抬起头来。
  穷奇落下一粒黑子,嘴上仍挂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笑意:“当世棋手,畏战畏死,竟无一人敢凭必死之气与敌相搏。棋盘之上,有生必有死,不畏死者方能得生。即使是已死的棋子,不也是强悍的战士吗?战事之中,就是要死,也要死得轰轰烈烈!”
  秀哉看向穷奇所落的棋子,不禁浑身一颤——他竟活跃起了在定式攻防中被弃掉的黑子,朝着白军防线猛扑过来!秀哉急忙迎敌,但黑军的袭击太过突然,白军来不及做丝毫准备,阵势立刻被冲得七零八落!
  眼看外围黑军又要气势汹汹扑杀过来,秀哉赶紧将全军撤回,故意放黑军一条生路,只求将自己大阵保住。
  以必死之子搏命冲杀,然后以精兵从外围攻入,混战之中将敌军击得粉碎,这正是梼杌取胜之法!
  秀哉慌忙将白军救出,虽然各军损失惨重,但由于秀哉及时退兵,局面上所差也并不多,看上去白军尚可一战。
  “你知道你为什么会输给饕餮吗?”穷奇又笑道,他英武的脸上射出了阵阵寒光。
  秀哉早已惊恐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贪图小利,只顾眼前,却不理会天下大势。攻敌之后不亦乐乎,中腹泱泱大阵却毫不在意,简直本末倒置!”穷奇的眼神变得锐利异常,“要知道,棋盘上的胜负,说到底不过是比谁围得地更多啊。”
  说着,穷奇重重拍下一子!
  秀哉看过去,不禁魂飞魄散。
  方才白军只顾奋力撤军,却没发现黑军已经悄悄将白军再进军的路线挡住!此刻随着穷奇黑子一落,中腹恢弘巨阵正式成型,防线也再无漏洞,白军终于失去了最后一丝胜算……
  放弃边角小利,强围中腹巨空,这正是饕餮的独特战术!
  难道这个穷奇竟是一个精通所有战法的绝世怪才?
  “你知道你为什么会输给我吗?”穷奇突然眯起眼,笑着问道。
  秀哉还沉浸在深深地惊恐中,不知该如何回答。
  “因为你还太弱了……”穷奇笑道,“你没有资格向座主挑战。”
  “你没有资格质疑我的命令。”秀哉冷冷地说道。
  高部道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这句话,眼前这个昔日被他亲手送上了本因坊宝座的师兄,如今竟已变得如此跋扈!
  “可是,野泽君棋才难得,是我本因坊的一员大将啊!”高部道平哀求道,“仅仅因为他说了您的坏话,就要将他逐出本因坊吗?”
  “这是我的本因坊,不尊重我的人就不配再做本因坊弟子。”秀哉缓缓地说着,似乎这件事对于他来说不过是例行公事一般!
  怎么会这样?这个人真的是当年暗间里信誓旦旦要为本因坊奉献余生的那个瘦弱的男人吗?
  “那井上孝平师兄何罪之有?为什么连井上师兄也要被驱逐?”高部道平又问道。
  “井上孝平?”秀哉微微眯起了眼睛,“他似乎是站在野泽竹朝那一边的人吧,这样的人若留在本因坊必定是一个隐患啊。”
  “仅凭一己之言,就要断定一个人的是非吗?”高部道平有些狂躁地说道。
  “放肆!”秀哉怒喝道,“我才是这本因坊的主人,只有我能定夺本因坊内的所有人是走是留!”
  “田村保寿!”高部道平歇斯底里地喊道,“你不要忘了,当年若不是野泽竹朝,你早已经被雁金准一赶走,当今棋界早已没有你一席之地了!”
  “没错!”秀哉也毫不示弱地厉声吼道,“是你们选了我来做本因坊,你们没有资格对此后悔!”
  高部道平一时语塞,他看着眼前盛怒的本因坊秀哉,迟迟想不起昔日那个在先师秀荣治下沉默寡言的田村保寿究竟是否就是这幅模样……
  他已经变了……
  “你说得很对。”高部道平突然笑了,“是我们选了你来做本因坊。即使现在我后悔了,即使现在我宁可是雁金准一坐在这个位置上,对于当前的困局来说也已经毫无意义了。”
  你终于要屈服了吗,高部道平?秀哉在心底暗暗笑了。
  然而,高部道平却突然直起了身子,如在神圣的庙宇中参拜诸佛的高僧一般。
  “田村保寿,若有一日本因坊遭逢大难,你会以你的性命维护本因坊吗?”高部道平高声喊道。
  秀哉微微一愣,随后却马上想起了那个答案:“必以死相卫!”
  高部道平笑着:“田村保寿,请你记住你的承诺。”
  说完,高部道平转过身,向门外走去。
  “高部道平,你去哪里?”秀哉喊道。
  “离开本因坊。”
  “什么?”秀哉大惊,“你为什么要走?”
  “野泽竹朝和井上孝平又为什么要走?他们都是本因坊多年培养的高手,就这样将他们逐出,岂不是自毁双臂?”
  “若他们对我不能心服口服,将来必定是本因坊的威胁!”秀哉答道,“我为防患于未然,不得不将他们逐走。我这都是为了保全本因坊啊!”
  “既然如此,那我也不得不走了。”高部道平说道,“你已经变成了如此独断专行的人,迟早有一日我与你会倒戈相向。为了维护本因坊,我不得不离开。”
  看着高部道平的背影,秀哉不知该说些什么。
  “秀哉,我会一直看着你如何履行你的承诺的。”离开这个房间之前,高部道平转身对秀哉说道。
  “秀哉,你履行承诺的时候到了。”高部道平缓缓低下头,不再去看天上的棋局。
  从头到尾秀哉都没有胜算。若单独与其中一人对弈,秀哉也许都有机会。以一敌四,太勉强了。秀哉能撑到这个时候已经是一个奇迹,换作是高部道平自己,恐怕每局棋都会在一百手之内就溃败下来。
  “名人,一路走好。”高部道平在心底缓缓说道。
  “名人,你全都输了。”穷奇笑着说道。
  眼前的这个瘦弱的老头呆滞地看着四局棋,迟迟没有反应。
  “负者偿命。”穷奇接着说道,“名人,你没有什么遗言要说吗?”
  秀哉缓缓回过神来,听完穷奇这句话,他却感觉不到一丝恐惧。
  竟看不到一丝恐惧?穷奇在心底暗暗吃惊……
  “穷奇,你回答我一个问题。”秀哉的声音干涩而苍老,真的如同一个行将就木的老者一般,“人死后,都会去阴间吗?”
  穷奇一惊,他的眼中冒出了一丝警觉地目光。
  “这样的事情,也许你还是亲自去看看才能知道吧。”穷奇缓缓地说着,但他小心翼翼的语气却令秀哉感到有些诧异。
  但人之将死,听出些差异来又有什么大不了呢?
  “小岸壮二他在阴间是吗?”秀哉缓缓问道。
  “不错,阴间确实有一个叫小岸壮二的棋手。”穷奇低声答道。
  秀哉竟露出了笑容!
  “烦你转告高部道平一句话。”秀哉轻声说道,“我秀哉已经完成了我的承诺,此生无憾。”
  秀哉话音刚落,他的身下缓缓升起了淡淡的雾气,向他全身袭来。
  死而无憾?
  穷奇感到了强烈的惊慌,他的脸上满是恐惧。
  “怎么会!”穷奇失措地叫道,“你怎么可以死而无憾!你为救棋界而来,事未成而身死,你应当不服,应当不满!你怎么可以死而无憾!”
  然而,穷奇歇斯底里地叫喊声没能让秀哉的心再泛起一丝波澜。
  人之将死,再也没有时间去为世间的事情困惑了。穷奇为什么突然狂躁起来,这些与我何干?
  秀哉淡淡地笑着,缓缓闭上了双眼。
  “本因坊秀哉!”穷奇凶狠地朝着他喊道,“你这没有志气的懦夫!”
  然而在他的眼前,雾气迅速凝聚,然后迅速散开,原来秀哉所坐的位置上只剩下了一片虚空。
  “师父全败了……”前田陈尔无力地靠在墙上,迟迟无法恢复神志。
  身前的本因坊弟子齐齐朝向他,纷纷伏倒在地,其情其景竟诡异得令人毛骨悚然!
  “请前田陈尔就任本因坊家主!”弟子们高声喊着。
  前田陈尔感到了巨大的恐惧,他推开了身边的门,猛地跑了出去。弟子们的喊声在走廊间回荡,犹如梦魇一般。
  久保松胜喜代缓缓低下头,不再去看天上的对局。不知不觉一日就这样过去了,而今日的对局还没进行。
  他看着惠下田因硕一步步走上高台,却只觉得眼前的一切越来越朦胧,越来越迷离。
  突然,他感到自己的身子猛地一沉,紧接着便只能听到远远地传来人们的惊呼声,却什么也看不见了。
  “久保松先生晕倒了!”远处的人喊道。
  听完这一句,久保松似乎隐隐地还听到了有人在欢呼,随后便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本因坊秀哉名人,四战四败!”高部道平高声叫道,“战败者偿命,从此世间再无不败名人!”
  人群中爆发出剧烈的喧哗声,惊天动地,似乎连大地也为之颤抖了起来。
  濑越宪作看着天空中正缓缓消失的棋盘,感到了一阵绝望。
  “棋界最黑暗的日子就要到来了……”濑越宪作低声说道,但他的声音很快被沸腾的人声淹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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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天王


  
  1893年,东京,本因坊。
  本因坊秀荣看着眼前的孩子,这个只有十九岁的矮小少年。
  棋盘之上,秀荣的白军重重地喘着粗气,看着眼前浩浩荡荡的黑军军阵。
  区区三目的差距,但白军无论如何也再找不出一丝缝隙进行攻击了。棋局已经结束,尽管秀荣已经拼尽全力奋力追赶,最终却仍然功亏一篑。
  少年明明身材瘦弱,端坐在棋盘前的样子却似乎比秀荣还要高大一圈似的。那种堪称典范的坐姿,简直连秀荣自己也要自叹弗如。
  “本因坊,棋局好像已经结束了。”带着少年来到这里的那个男人轻声说着,脸上却露出了诡异的微笑。
  秀荣静静沉默了片刻,转过头,看向身边不远处的另一个人——秀荣的亲弟弟,本因坊秀元。
  本因坊秀元原名土屋百三郎,曾经在坊门没落之际以三段身份代理本因坊家主。直到后来秀荣将幕府时代棋界四家之一的林家并入本因坊之时,秀元才将本因坊家主之位让给了更有资格的本因坊秀荣。秀元为人淡泊名利,无欲无求,加上又曾是昔日坊门家主,因此在本因坊内尽管棋力并非最强,却一直很受尊重。日后秀荣去世之时,本因坊再陷内乱,正是本因坊秀元出面,暂代家主之位而无人敢有非议,才使得本因坊再度平安度过一劫。
  “百三郎,你曾与这个孩子对弈过?”秀荣低声问道。
  秀元缓缓点了点头:“我让先与他对弈,他胜了我两目。”
  受先胜了前本因坊家主本因坊秀元,受二子又胜了当今本因坊家主秀荣……
  “孩子,你叫什么名字?”秀荣微微皱着眉头问道。
  瘦弱的少年缓缓向秀荣行了一礼:“田村保寿。”
  田村保寿……
  秀荣缓缓回味着眼前这局棋。这个孩子的棋气势雄壮,挥洒自如,甚至让秀荣觉得有些放肆无礼。但是秀荣不得不承认,这个孩子如今的棋已经出类拔萃,即使不入本因坊,也必能飞黄腾达,到时候只怕将是本因坊的强敌。
  “你想进本因坊学棋?”秀荣低声问道。
  “想。”
  “我如何知道你必定会安心留在本因坊,而不是偷学我本因坊秘招,再投奔其他人?”秀荣问道。
  身边众人猛地一惊。
  “你如今的棋力已经非比寻常,带艺投师总会让人不安。”秀荣缓缓地说道。
  “我已无路可走。”田村保寿坚定地说道,“我是方圆社叛将。”
  秀荣一惊!
  方圆社是那时与本因坊并立的另一大棋社,也是本因坊在日本棋界最强的对手,两家棋社恩怨难解,彼此早已是你死我活之势。
  这个孩子竟从方圆社叛逃,要投入本因坊。若是如此,有着如此高强的棋艺也就不难理解了。
  “可我如何相信你将来不会再叛逃本因坊?”秀荣仍然问道。
  “我如今已走投无路,若本因坊能收留我,我将一生为坊门安危而战,即使要我死在棋盘上我也绝无怨言!”田村保寿几乎喊了出来。
  秀荣听完,沉默着。
  “这个孩子确实天赋异常。”一旁的秀元低声对秀荣说道,“若本因坊得到这个孩子,必定能后继有人,请兄长早做决定。”
  秀荣缓缓打量着眼前这个看上去骨瘦如柴的孩子。
  “我收你进本因坊。”秀荣缓缓说道。
  田村保寿长舒一口气,但出于礼节他尽力压制着自己的兴奋之情。
  “但是……”秀荣突然补充道,“我并不相信你说的话。一生为坊门安危而战,死亦不惜,说到容易做到难啊。世上有无数可为之死的事情,我很有兴趣知道,你将来究竟会为哪一件事死去……”
  1934年3月14日,东京西郊,水晶棺木阵。
  秀哉缓缓走上高台,看到眼前站着四个蒙面人。
  秀哉微微皱了皱眉头——四个人。
  四个人的身前各有一张棋座,两副棋子端正地摆在棋座正中央。
  “当世名人,本因坊秀哉?”最左边的一个蒙面人问道。
  秀哉稍稍平静了一下呼吸:“你是蒙面棋手的主人?”
  然而,左侧的蒙面人却微微笑了笑:“座主还在岛根,我们是座主手下的四位棋手。我叫穷奇,这几位是混沌、饕餮和梼杌。胜了我们中任何一人,我们都将带您去岛根县与座主交手。您是第一个进入水晶棺木阵挑战之人,又是当世名人,我们四人决定由您自己挑选您的对手。”
  说完,穷奇微微扬起手,缓缓躬下身子:“名人,请……”
  秀哉看着眼前这四个一模一样装束的人,重重地握紧了拳头。
  “我以性命相博,想不到你们几位竟然不敢以真面目示我,看来你们这些蒙面棋手也不过是些胆小如鼠,藏头露尾之辈。”秀哉缓缓地说道。
  四位蒙面人都愣住了。
  “不以真面目示人是座主定下的规矩。”穷奇笑着说道,“但名人之言也确实有理,我们若连脸都不敢露出来,如何让挑战者自愿将性命放在棋盘之上。名人勿怪,我这就取下这斗笠。”
  说着,穷奇竟果真开始解开黑纱内的斗笠丝带!
  另三位蒙面人看到穷奇的作为,似有些惊讶惶恐,脚下竟不安地躁动起来!
  很快,穷奇熟练地解下了斗笠,将它猛地朝高台下扔去。斗笠被远远地扔出,黑纱在空中不安地翻滚着,如落涯者的嘶鸣一般。很快,斗笠便落到了高台之下,看不清在哪里了。
  秀哉再看过去,不禁微微吃了一惊。
  穷奇竟是一个相貌英武不凡,剑眉环眼的俊美男子!
  “在下阴间棋手穷奇,拜见当世名人。”穷奇缓缓躬下身子,向秀哉微微行了一礼。穷奇轻佻的语气中似乎隐隐带着难以描述的诡异之感……
  “穷奇,座主严令不得在世人面前展露真容,你却三番两次违抗座主之命,不怕座主责罚吗?”混沌低声喝问道。
  “若挑战者能够胜得了我们,那他就是有资格向座主挑战之人,让他看到我们这些人的脸有什么关系?”穷奇笑道,“若他胜不了我们,今日就将化作一具死尸,看没看过我们的脸就更没有意义了。”
  混沌似乎一时无言以对。
  “穷奇说得有理。”梼杌说着,双手飞速地解开了斗笠,也将斗笠向远处扔走。
  秀哉看过去,又是微微一惊。这个名叫梼杌的人,虽然声音粗犷,但摘下斗笠后竟是一张少年面庞!只是这少年天生怒眉冲天,此刻又紧紧皱着眉头,看上去竟杀气腾腾,如临战前的武士一般。梼杌的眼睛仿佛能射出火焰一般,那是一双看上去被仇恨之气充斥的双眼,光是对视就能让人感到胆寒。
  “混沌、饕餮,让人选择对手,却连面目都不示人,这算什么道理?”梼杌低声说道,但这低沉的声音也掩盖不住那股浓浓的带着杀意的气息。
  “似乎确实是咱们理亏啊。”饕餮也缓缓笑了,轻轻解下了斗笠,放在了身前的棋盘边。
  饕餮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但生得慈眉善目,脸上还挂着浅浅的笑意,看上去和蔼可亲。他看向秀哉,两眼微微眯起,像是在仔细打量着秀哉。
  “混沌,这是当世名人,我们也不必摆架子了,尊重一下他吧。”饕餮笑着对身边的混沌说道。
  混沌犹豫了片刻,终于也缓缓解下了自己的斗笠。
  混沌是一个中年男子,却生就了一副苍老的嗓音。他两鬓的头发微微泛白,脸上还带着微微的胡茬,看上去有一种浓郁的幽怨之气。
  穷奇微笑着看向秀哉:“名人,请从我们四人当中挑出一人作为对手吧。”
  秀哉静静地看着眼前这四个人,随后却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不用选了。”秀哉低声说道,“我同时与你们四个对弈。”
  四位蒙面人猛地一惊,但眼前的秀哉形容坚定,丝毫不像是在开玩笑。
  “名人,您要同时与我们四人对弈?”穷奇轻声问道。
  “不错。”秀哉答道,“我要同时击败你们四个人。”
  穷奇却哈哈大笑,在他身侧的三位棋手却都隐隐有着怒色。
  “名人果然胆色过人。既然如此,若名人能在四局棋中取胜任何一局,我们便撤下水晶棺木阵,带您去见座主,如何?”穷奇笑道。
  “我说过,我要同时击败你们四个人。”秀哉厉声道,“我要让你们知道,当世棋手的棋力远超你们的想象,想灭尽天下棋士,你们还不配。”
  秀哉的呵斥声落下,连高台的立柱都有些颤抖。穷奇的笑容微微有些僵硬了,他没有想到秀哉竟有如此魄力。
  然而,梼杌却丝毫不为所动,只是静静地在自己的棋座前坐了下来。
  “我在世之时,见过恐怕是围棋史上最嚣张的棋手。”梼杌的声音如重锤一般,“但我没有过丝毫畏惧。棋手间的胜负,只有在棋盘上得见,口气再大也没有用。”
  秀哉微微一惊,这个人在自己面前竟没有丝毫畏惧,相反似乎还在期待着这场战斗赶快展开!
  穷奇却在心底暗笑:面对秀哉这样的敌手,别人也许会有怯战之心,但梼杌一定不会有。
  梼杌是一个以仇恨为动力行棋的人,越是猖狂的对手,反而越能激发他的力量,秀哉的挑衅只怕会适得其反了。
  “敢问名人,四局棋棋份如何?”梼杌低声问道。
  “分先如何?”穷奇笑道,“四局棋,名人执黑白各两局,不是正好吗?”
  “让先。”秀哉粗暴地打断了穷奇,“自我继任名人以来,从未拿过黑子。”
  对四位蒙面棋手,竟全部让先?
  穷奇突然感到了巨大的乐趣,他仔细看了看秀哉,就像是在打量一个精美的玩物一般。
  他缓缓在自己身前的棋座边坐下,找出盛白子的棋盒,轻轻放到了秀哉一侧的棋盘边。
  “四局棋,名人让先。”穷奇诡异地笑着,看向秀哉,“名人,请入座吧。”
  
  神户,久保松围棋道场。
  泉喜一郎缓缓站起身,向面前已经形容枯槁的久保松静静地鞠了一躬。
  “这一局我受益良多,谢谢。”泉喜一郎说道,“下一战惠下田因硕将再度上阵,请您做好准备。”
  说完,泉喜一郎静静地走下高台,不远处已经等了很久的惠下田因硕缓缓迈开步子,向着高台上走来。
  我已经越来越吃力了啊。久保松想着,欣慰地笑了。
  惠下田因硕前日曾上台一战,久保松的白棋一着不慎,几乎落入绝境。难得的优势下惠下田因硕却思前顾后,不敢上前,竟被久保松一点一点扳回了局面,并最终取得小胜。如今再度上阵,惠下田因硕似乎已经做好了准备要一雪前耻。
  久保松感到自己的身体此时还能勉强撑得住,只是不知道再过几日将会如何了。
  但棋总得一局一局地下才行。
  久保松静静地等待着,然而等了很久竟也没见到惠下田因硕走上来。他感到有些怪异,再抬起头,却发现惠下田因硕正站在原地,抬头看着天,表情似乎有些惊恐。
  再向惠下田因硕身后看过去,原本在等着观战的众人竟全都抬起头,看着天!
  莫非又有人与那些阴间棋手对弈了?
  久保松也吃力地抬起头,看到天空的那一瞬间他也惊讶得发不出一丝声音!
  天上并排出现了四张棋盘!
  名人,难道你想以自己的性命为代价,试出四位天王的棋路吗!高部道平在心底默默想着。
  他重新低下头,看向正在棺木阵外喧哗的人群。
  所有人都看到了天上的棋盘,但他们若不知道其中原委,恐怕会枉费了本因坊秀哉以命博出的这四局棋谱吧。
  “你们是不是很惊讶,天上为什么有四张棋盘?”高部道平佯装得意地高喊道。
  人群迅速安静了下来。
  “看来你们的秀哉名人太过自不量力了,竟一次向四位天王同时挑战,看来这一战,名人是必败了。”
  人群果然再度骚动了起来。
  后藤俊介很快明白了蒙面使者的用意,他对着使者高声喊道:“什么四位天王?水晶棺木阵内究竟有什么秘密!”
  高部道平满意地看向后藤俊介,这句话问得正是时机。
  “水晶棺木阵内的高台上,共有四位蒙面棋手,是我家主人手下的四位天王。穷奇、混沌、饕餮、梼杌,这四人都有惊天动地的棋力。任何敢入棺木阵挑战的棋手,只要与其中任何一人对弈取胜便可得到与我家主人对弈的资格。本因坊秀哉名人不知天高地厚,竟与四位天王同时对弈,不妨请各位拭目以待,你们的名人是如何不堪一击吧!”
  使者的话喊完,人群却猛地静了下来。
  名人本来就年老体弱,如今竟还以一敌四,真能有胜算吗?
  濑越宪作却听得心惊,他已经猜到了秀哉的用意。
  “吴清源,桥本……”濑越宪作低声对身边的两位弟子说道,“仔细记住这四局棋的每一步,一丝一毫也不要记错!”
  吴清源和桥本宇太郎一惊,随后微微点了点头。
  “落子了!”有人高声喊道。
  果然,天上四张棋盘上,同时落下了一粒黑子。
  高部道平心头一紧。
  四张棋盘上的黑子同时落下,那也就意味着执黑子的绝不是秀哉——秀哉竟四局棋全都拿白棋!
  很快,人群中的众人也纷纷想到了这一点,很快在四处展开了一场场争论。然而,这些争论还没有扩张开,众人却全都惊呼起来,齐齐指向了天空中左侧第二个棋盘。
  濑越宪作这些棋手们顿时瞪大了眼珠子,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天空中的四局棋,其余三局的第一步都落在了右上角小目上,看起来中规中矩,有理有据。然而左侧第二个棋盘上那粒黑子,竟毫无顾忌地落到了期盘的正中央——天元!
  “初手天元!”人群中响起了田中不二男的惊呼声。濑越宪作等人慌忙看过去,发现田中不二男和高川格就在不远处,也正仰着头,震惊地看着天空。
  下出初手天元的,是混沌。
  秀哉看着这一步出乎意料的招法,竟感到有些慌张……
  若换做当世任何一名棋手,在自己面前弈出这样的一步棋,秀哉都必定会怒而反击,绝不犹豫。然而,这些对手是来自阴间的高手,即使先师秀荣在他们身上恐怕也难求一胜。这样不循常理的招法,其后必然隐藏着令人难以想象的力量。
  秀哉不敢怠慢,缓缓从四个棋盒中先后取出白子,落到棋盘之上。
  四个小目白军,静静地缩在棋盘一角,谨慎地望着外面一望无际的战场。
  看上去,其他三局都无甚特异之处,唯有与混沌的这局棋,孤傲的立在战场中央的黑军静静看着缩在一角的白军,黑将竟露出了诡异的笑容!
  战事一开,就遣奇兵降于战场中央,下一步的进攻会从哪个方向过来?
  白军谨慎地等待着,不敢轻易移动一步。
  突然,电光火石之间,一支轻骑从黑阵奔出,径直奔向白军阵地而来!
  竟然是一招奇袭!
  秀哉匆匆应对了另外三局棋,很快将精力全部集中到这一局天元怪局中来。
  黑军直奔白军斜下,那是一招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小目挂角。棋局一开,先占天元,又攻角地,黑军气势咄咄逼人,若不赶紧将这股气势打压下去,接下来白军的行动就很难办了。
  秀哉下定决心,指挥一支白军偏师也直奔黑军突袭轻骑而去——开战!
  白军来势汹汹,直扑黑军奇兵。黑军却不慌不忙,横起长枪挡住了白军的第一记重锤。白军使出了全力,这一次冲锋令黑将几乎难以招架。
  蒙面人,你也不过如此吗?你的援军在哪里?
  然而,白军冲到黑将面前,却发现黑军主将竟在笑!
  秀哉一惊,正狐疑间,竟意外发现本该抵在黑军身后的伏兵竟出现在了白阵另一侧——蒙面人竟不理会白军的反击,只是如饥饿的狼群一般四处偷袭!
  观战的田中不二男皱起了眉头。
  “不对,初手天元战法不可以如此运用!”他低声说道。
  “田中君,你发现了什么?”桥本宇太郎走到了田中身边,轻声问道。
  “初手天元战法,那是我们在关西的时候久保松先生曾教过的招法。”高川格答道,“久保松先生研究的结论是,初手落在天元,是轻看边角,直逼中腹的战术,目的是趁敌忙于在边角布阵之时在中腹取得压倒性的优势,从而构建起恢弘巨阵。”
  “但这局黑棋的下法,落子竟如此散乱,根本没有限制白棋的意思。”田中低声说道,“这样的招法根本无法压制白棋,早早进入中腹意义究竟何在?”
  “不对……”在他们的身后,一个熟悉的声音低声叫道。
  众人一惊,回过头去——果然,是木谷实在说话!
  “黑棋的目的不是为了限制白棋在中腹建造巨阵。”木谷实接着说道,“天元一子看起来十分刺眼,但实际上那不是什么气势十足的招法——恰恰相反,那是一支伏兵!”
  众人大惊——伏兵?
  交手未几,秀哉陷入了沉思。
  角上双方的争夺陷入了僵局,两军各自纠缠在一起。白军一条巨龙在角地上下翻飞,闪躲腾挪,但他的身边始终纠缠着无数支黑色狼军,纠缠不休。
  很快,秀哉便发现了黑军的用意——黑军正把白军一步步赶向天元!
  天元黑将,静静地守在战阵中央,微笑着等待白龙奔驰过来,手中的利刃已经高高举起,只待随时斩下不远处那只巨龙的头颅!
  “引征!”久保松惊讶地将这句话喊了出来……
  没错,那粒天元的黑子,从一开始便不是为了造阵。天元,位于棋盘的正中央,四合环宇的中心。棋盘之上任何一个地方的战斗,随着战事的深入都必将向中腹扩展,而天元一点是黑白两军的必经要路!黑子早早占住了天元一点,便占据了四方引征之利,使得对方在角部争夺中始终畏首畏尾,难以施展。一旦对方不顾危险,拼命向中腹冲出,那时黑军只需将白军引向天元一点,守在那里的天元黑将将成为最恐怖的伏兵!
  妙!妙到极致!久保松不禁在心底赞叹道,我只想到突入中腹,却完全未曾想到过天元一点立于棋盘正中,是整个棋盘中最独一无二的一点,这究竟有着怎样的意义……
  “名人恐怕已中了敌人的圈套。”木谷实低声说道,“白棋伤痕累累,再难有所作为。”
  众人大惊,再看向棋盘之上,果然秀哉的白棋退出了这片争夺,再抢向另一个角地。黑军毫不犹豫,又一次尾随而至!
  天元一点得四方之利,无论在棋盘哪一个角上发起攻势,它都是一支最强的伏兵!
  “濑越先生,这样的招法,你过去可曾听闻过?”加藤信低声问道。
  濑越宪作摇了摇头:“自古以来,从未有过。”
  加藤信微微沉思了片刻:“在您看来,这样的招法当如何破解?”
  濑越宪作紧紧地皱起了眉头:“我想不出……”
  这四位天王,果然不是寻常的人物……
  秀哉微微摇了摇头,但此刻他的注意力已经不得不从这局天元怪局中转移开了——在他的最右侧,凶神恶煞一般的梼杌也与白军交战了!
  秀哉微微皱起了眉头。
  黑军不过孤军一支,扑向白阵能有多少作为?
  再看向与穷奇的对局,秀哉又是一惊!
  刚才只顾注意与混沌的对局,如今在穷奇这局棋上秀哉的招法竟已不知何时被穷奇完全算透,步步紧逼,几乎难以维持了!
  如今四局棋中,能称得上平稳的只有与饕餮的一局,双方还在边角上略作争夺,尚未进入火热的交战中。
  “名人局面不妙。”木谷实身边的铃木为次郎轻声说道,“这四个人都不是普通人,棋力深不可测。名人以一敌四,恐怕难有作为……”
  
  “田村保寿,若有一天你遇到了比你强大的多的敌人,你真的敢以死相搏吗?”秀荣看着眼前这个瘦弱的孩子,低声问道。
  对于已经走投无路的我而言,死有何惧?
  “若真有那时,不妨就用我的命去试试这个对手的棋吧。”田村保寿高声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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