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棋会友

闲话：
　　镰仓十番棋前两局之间，是1939年后期手合赛。这一年，由于战争的原因，日本棋院的赛事安排被无数的征兵体检和各类战争宣传活动搅得乱七八糟，以至于有的棋手到了九月十月还在补下前期手合赛（也就是过去的春季手合赛，由于部分对局已经不是春季进行的了，所以改名为“前期手合赛”）的棋赛，因此这一年的后期手合赛赛程被缩得极短。
　　文中篇幅所限，没有提及此此手合赛，就在闲话段落里补上吧。
　　这一年的后期手合赛上，吴清源共出战两场，分别是11月22日到23日执白中盘胜长谷川章，12月6日至7日执白中盘负于关山利一。
　　而木谷实总共出战四场，分别是执白中盘负于林有太郎和久保松胜喜代，两目输给了村岛谊纪，中盘负于前田陈尔，再一次遭遇了全败战绩，名列日本棋院垫底。这样的战绩和他的名声实在太不相配了。
　　最终，这一年的后期手合赛上桥本宇太郎时隔多年之后再次荣获了手合赛一等，久保松胜喜代和高川格紧随其后获得二等和三等。

以棋会友

第八章 对杀 三

　　1939年9月30日深夜，镰仓十番棋第一局终于结束。
　　由于木谷实的思考时间实在过长，导致到了规定中必须结束棋局的第三天时双方才刚刚进入中盘争夺战，因此第三天双方几乎没有时间休息。下到收官阶段，木谷实还出现了严重的贫血症状，吴清源也疲倦不堪。可以想象，在这样的环境下，双方下出的棋很难代表他们各自的最高水平。第三天入夜后，双方的收官阶段开始先后出现失误，局势也几度逆转，最终精神过度紧张并且身体不适的木谷实失误更加严重，让吴清源偷得了一场执白胜两目的胜利。整局棋下完，堪称是一场从头到尾的激战！
　　作为实力相当的两名棋手之间的较量，黑番获胜是获得最终胜利的重要条件，就好像实力相当的网球选手必须要尽量保住自己的发球局，然后尝试破掉对手的发球局一样。首战执黑告失利，使得整个战局顿时对木谷实极度不利。
　　这局棋结束，木谷实几乎虚脱了。他忍不住想到了那个过去他一直不服的本因坊秀哉——如今，他竟然对秀哉有了一些同情……
　　二十多年，秀哉的每一天都是在这样的压力下度过的吗？
　　这局棋的完整棋谱传到了秀哉手中之后，秀哉立刻开始了棋局的评析工作。不久，秀哉评解版本的镰仓十番棋第一局在报上刊登了。大家意外地发现，在秀哉的笔下，竟然流露出昔日的名人对曾经的两大对手无尽的怜爱！
　　对于双方的妙手，秀哉毫不吝惜赞美之词。而对待两人收官时的连续失误，秀哉竟表现出令人难以置信的大度，为这对局的两人辩解，将这些失误归罪于没有打挂的制度使得棋手压力过大。
　　当年那个刻薄的秀哉名人引退之后简直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
　　只不过，在那个时代，连秀哉都已经变得大度的时候，却有着越来越多的人癫狂了。
　　一切缘起于当时报纸上一则观战报道。这则报道详细地描述了木谷实留鼻血，吴清源却拒绝休息的事件，并将这件事作为了整局棋的缩影大加渲染。
　　其实大家也可以想象，这局棋已经被披上了“日中对抗”的名号，有这样的报道存在是必然的。即使这一局双方都很规矩，没出什么乱子，后面九局棋里这样的事情也是迟早会出现的。毕竟，报社要卖报纸，当然是什么内容能引起轰动就写什么，何况在当时的条件下这又不是什么太违背道德的事情——毕竟那是家日本报社嘛，站在日本棋手的立场上说话是必然的事情。
　　只不过，对吴清源不公平的是：报道那场棋赛的全都是日本报社……
　　于是，棋赛一结束，日本民众立刻开始愤怒了。有写威胁信的，有往吴清源家里扔石头的，也有借题发挥鼓吹中日民族仇恨的。总之，能见缝插针的人或物全都插进来了。
　　对吴清源的斥责和辱骂很快在整个日本蔓延开来，吴清源成了“残忍”、“缺乏棋士精神”甚至“惨无人道的赌棍”的代名词。
　　其实，这些愤怒的情绪很大一部分是被报社煽动起来的。用现在的话来说，这是典型的“炒作”。
　　其实站在当时吴清源的立场上看，若他真的是“惨无人道的赌棍”，为了取得胜利坚持不休息不就行了，以时间不足为由搪塞的话当时的人是没有任何理由反驳的。何况，是否休息不是吴清源说了算的，也不应该是由对局中的吴清源先提出来——木谷实本人都躺倒椅子上了也没说要大伙劝吴清源休息啊……
　　另外，报纸上没写出来的事情是：木谷实当时其实并不是大脑一片空白躺在椅子上奄奄一息，他是一边止住鼻血一边在脑子里飞速计算棋赛进行的。如果吴清源真的跑去关心木谷实了，他这局棋就输定了。
　　大家都是职业棋手，这点心思谁都知道。只不过，被报社报道挑动起来的民众不知道这些——事实上，应该理解为知道真相的都没什么动静，动静大的都是不知道真相的，所以看上去好像所有人都不知道真相似的……
　　吴清源在这样的一片攻击声之中狼狈不堪的时候，第一个前来安慰他的就是那个待他如亲兄弟的桥本宇太郎。只不过，桥本宇太郎的安慰办法也十分奇怪……
　　桥本宇太郎找到吴清源，给吴清源讲了个故事：
　　话说很久很久以前，有一次桥本宇太郎和木谷实下了一局比赛。比赛进行得十分激烈，木谷实和桥本宇太郎都陷入了苦战。桥本宇太郎落子如飞，所以最后剩下大把大把的时限还没用完。相反，木谷实喜欢长考，不不仅时限已经用干净了，没过多久身体也不行了，开始留鼻血，然后晕倒。由于木谷实体力不支，棋局不得不休息三十分钟。就在这三十分钟之内，原本时限已经用完，进入了读秒的木谷实躺在椅子上将整盘棋仔仔细细地算了一遍，最后算定了自己一目胜……
　　桥本宇太郎至今都无法确定木谷实那次晕倒到底是真晕了还是故意装的，当然这也成了一个谜。桥本宇太郎用这个故事来教育吴清源：木谷实是个很看重胜负的人，而且经常贫血，别太在意了……
　　个人意见：桥本宇太郎这种安慰法比较损德了点……
　　但是桥本宇太郎顶多也只能向吴清源表示同情和理解，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别人往吴清源家投恐吓信，吴清源总不能把信交给桥本宇太郎，让桥本联系些人去把写信的人揍一顿吧……
　　吴清源对桥本宇太郎说出了自己的心事后，办事利落，颇有其师风范的桥本宇太郎立刻给吴清源指出了一条路：这种事情，唯有去找有权力的人才能解决，比如师父濑越宪作。
　　吴清源很快找到了濑越宪作，并将恐吓信交到了濑越宪作手上。濑越宪作立刻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不敢做丝毫犹豫，立刻开始运作。
　　濑越宪作不愧是棋界的孔明，一听闻事件经过便立刻抓住了事情的根源——舆论宣传！
　　其实大多数人并不是真的一直就痛恨身为中国人的吴清源，而是被报社的报道所误导的。日本棋院受“大人物”的授意，要全力支持木谷实，因此也不出来替吴清源说话，这自然也就让事态越来越严重。
　　要想解决这件事，必须从舆论上着手。因此，濑越宪作立刻动身找到了《棋道》杂志的主编安永一。
　　安永一身为当时的日本棋院编辑总长，对于所有棋界的信息自然是十分清楚的。他知道濑越宪作迟早是会来找他的——这件事就快要闹得不可收拾了。
　　果然，濑越宪作找到了安永一，不作任何拐弯抹角，直接说明了来意：请求安永一在《棋道》杂志上为吴清源辩护。
　　然而，出乎濑越宪作意料的是，安永一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濑越先生，不是我不愿帮这个忙，而是作为日本棋院的官方杂志，不能给日本棋院惹麻烦啊……”
　　濑越宪作听了安永一的辩解，也知道这样的事情毕竟太为难安永一了，不方便强求。可是，看着自己的爱徒就这样一直被攻击，当年力助吴清源赴日的濑越宪作心里无论如何也不好受啊。
　　在濑越宪作的恳求下，安永一终于教了濑越宪作一个安全解决这次危机的唯一方法：中止这次十番棋！
　　没错，日本棋院不敢惹麻烦，因此无法站出来公开替吴清源说话。但是中结棋赛的权力日本棋院还是有的，只要好好跟《读卖新闻》报社商量，然后在公开声明中给出一个类似“木谷实身体不适”之类的理由，应该很有可能救下吴清源的。
　　然而，濑越宪作听了这个办法，却陷入了沉思。
　　安永一无法理解，这是唯一的办法，濑越宪作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
　　“这确实是个好办法。”濑越宪作回答，“正力松太郎好办，日本棋院的高层也好办，糊弄一下棋迷更好办。但是，就算其他人全都答应，吴清源和木谷实会答应吗？”
　　安永一一时语塞，他完全没有想到这一层。
　　争棋，从古至今都是棋士最看重的荣耀之争。争棋一旦展开，没有分出胜负决不能退缩，这是任何一名棋手都谨遵的规则啊。
　　吴清源和木谷实的争霸已经展开，强行终止这场战争恐怕将造成更大的骚动。现在的势态，已经是无法阻止的了……
　　看到濑越宪作如此犹豫，安永一有些紧张了！
　　“濑越先生，你可要赶紧做出决断啊！吴清源若胜了这次十番棋，恐怕要有丧命的危险！”
　　濑越宪作心头一惊！
　　但没过多久他就平静了下来。
　　“争棋一旦开始，不分出胜负决不能中止。”濑越宪作决绝地说。
　　不久，濑越宪作找到了吴清源，桥本宇太郎当时也在场。
　　“安永一先生怎么说？”桥本宇太郎有些焦急地问。
　　濑越宪作的脸色有些阴沉。
　　“安永一先生也没有办法。”濑越宪作看向吴清源，“这次十番棋，你必须顶着这样的压力下完它。”
　　吴清源默默地点了点头，而一旁的桥本宇太郎却感到不可思议！
　　“师父，如果吴清源获胜，他的处境将会非常危险的……”
　　“我知道！”濑越宪作严厉地打断了桥本宇太郎。
　　很少对弟子发脾气的濑越宪作突然的爆发让两位弟子都感到一阵惊诧。三个人沉默不语，一种死寂的气息就这样弥散开来。
　　过了一会，濑越宪作恢复了以往那慈父般的神情——
　　“吴清源，你还记得野泽竹朝吧。”
　　吴清源心头一惊，静静地点了点头。
　　濑越宪作苦笑了一声，接着说道：“身为棋手，即便丧失了生命，死在了棋盘上，也应该心甘情愿，在所不辞。”
　　桥本宇太郎震惊得说不出话来：濑越师父怎么能对吴清源说这样的话，这岂不是不负责任的话语吗？
　　然而，吴清源却理解了这些话。
　　日本的棋手和吴清源过去在中国看到的那些棋手不一样。中国的棋手是为了生计而下棋的，而日本的棋手是愿意为了棋道殉葬的。
　　如今，自己也要去亲身体悟这样的棋道了，这岂不是一种幸运吗？
　　濑越宪作将手放到了吴清源的肩膀上，轻轻地拍了拍。
　　“振作起来，继续下下去吧。”濑越宪作微笑着。
　　濑越先生已经尽力了，但这样的事情不是他一个人就能解决的。吴清源不去埋怨濑越宪作，毕竟自己今时今日的地位正是濑越宪作当年的坚持换来的。
　　就在精神极度苦闷之际，吴清源的宗教信仰成为了他的救命良药——当一个人感到彻底无助的时候，宗教是最好的心里寄托。
　　渐渐地，吴清源的心态平静了，不再去理会所有无端的指责，只是静静地准备着下一局棋。
　　在当时的吴清源看来，一旦遇到苦难，只要逃进宗教里去就行了。
　　一贯天真的吴清源逻辑……
　　1939年12月21日，吴清源与木谷实第二次分先十番棋第二局回到了东京。
　　棋赛开始前，吴清源竟与木谷实有说有笑，似乎十分轻松，令木谷实感到简直无法理解！
　　吴清源，你怎么能如此毫无负担？要知道，我们之间正在进行刺刀见红的争棋啊！
　　棋赛一开，吴清源在右边布下了二连星。木谷实不敢怠慢，也立刻在左边布下了二连星应对。
　　拿黑棋的木谷实也许会采用传统布局，发挥自己早年练就的铜墙铁壁防守的优势。但拿着白棋，木谷实不敢在吴清源面前下小目——当年研究新布局，其实从一开始也就是为了克服自己拿白棋的弱势而已。
　　布局完毕，木谷实立刻开始尽全力破坏吴清源的阵型。起初，木谷实的治孤战术令吴清源十分狼狈。之后木谷实的数次进攻都十分精妙，吴清源谨慎应对，总算平安度过。但随着棋局进程，进攻过度的木谷实便开始疲于应付，两块孤棋被吴清源断开，左右为难。经过一番挣扎，白棋局面始终不见起色。至吴清源落下黑175手，白棋棋型彻底崩溃，难以为继，木谷实静静地投子认输……
　　十番棋开战两局，连遭两次败阵，形势大大不妙啊……
　　木谷实更加抑郁了，他开始感到了恐惧——这次十番棋，说不定真的会就这样输给吴清源，自己的时代就要终结于此了！
　　院社对抗赛连守十阵，开创新布局战法，奋力击败本因坊秀哉，这些荣誉都将随着这次十番棋的失败而失去荣光！
　　吴清源，我真的会输给你吗？
　　木谷实静静地看着对面似乎毫无负担的吴清源——
　　可是，吴清源，为什么你似乎对这些毫不在意！

以棋会友

闲话：
　　镰仓十番棋的对局地镰仓是日本历史上一个十分著名的地方，如果对应到中国，大约可以相当于中国历史中的“长安”这个名字吧。
　　镰仓位于日本神奈川县。12世纪末，终结了日本“平安时代”的一代英杰源赖朝建立了镰仓幕府，开启了日本历史上的“镰仓时代”。一直到14世纪，作为当时日本政治中心的镰仓曾经十分繁荣。然而，随着镰仓幕府的灭亡，镰仓这座城市也渐渐衰落了。
　　到了德川幕府统治时期，镰仓渐渐又被人们从废墟中发掘出来，成为了历史积淀深厚的文化旅游胜地，很像今天中国的西安。
　　镰仓的佛教文化十分有名，其中建长寺、圆觉寺、寿福寺、净智寺、净妙寺五座寺院被合称为“镰仓五山”。文中所提到的木谷实与吴清源这次十番棋的第一局就是在五山之首的建长寺举行的。
　　作为日本的佛教圣地，镰仓据说曾经供奉着一件日本佛教圣物：当年鉴真法师从中国东渡到日本时带去的舍利佛尊者完整的牙齿舍利。然而，后来随着时间推移，这粒舍利佛尊者舍利被遗失了，如今仅存当年舍利的画像了。
　　另外，文中提到的建长寺开山祖师兰溪道隆，生于南宋，33岁时来到日本。当时日本十分崇拜中国文化，对中国宋朝文化的崇拜十分火热，因此从南宋来的兰溪道隆自然也就成为了当时日本佛教文化中的代表人物。然而，之后忽必烈进攻日本的时候，兰溪道隆曾经因为被怀疑是蒙古大军的间谍而被流放了。最终兰溪道隆洗刷了冤屈，从流放地归来，在日本获得了善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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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对杀 二

　　东京之南，神奈川县境内有一座著名的寺院，叫做建长寺。
　　早在镰仓幕府时期，建长寺就修建完成了，并从中国邀请了著名僧人兰溪道隆作为开山祖师，在并称为“镰仓五山”的五大寺院中名列第一位。
　　寺庙古色古香，充满了中国禅宗的气息，显得静谧而博大。
　　1939年9月28日，在这座幽静的寺院里，一场不同寻常的较量展开了——木谷实与吴清源分先升降十番棋赛。
　　史称“镰仓十番棋”。
　　与上一次二人的十番棋相比，这次十番棋最大的区别就在于其性质已经不再是友谊赛了——这是一场争棋！
　　就像当年的本因坊道知与安井算知的六十番棋争棋，井上幻庵因硕与本因坊秀和的呕血之局一样，两人之间的这次比赛并不是一场普通的棋赛，是一场互杀！
　　这就是《读卖新闻》独家买断擂争十番棋举办权之后举办的第一场擂争棋赛。
　　和幕府时代的争棋一样，这次十番棋赛是有升降棋份规定的——多胜对手四局就可以将对手降格，也就是从此将对手踩在了脚下。
　　吴清源无法想象，自己竟然有一天要和木谷实下这样的争棋。
　　然而，木谷实却平静得多，因为他知道这一天迟早是要来的……
　　棋界是一座山，山最高的地方就是棋界的巅峰。山顶的空间很狭小，那里只容得下一个人。山顶的四周，只有一条上来的路，下面就是悬崖。
　　过去，这个山顶上只有本因坊秀哉一个人。无数人想要将他推下悬崖去，但始终没有人做到，让他在那个山最高的地方坐了二十多年。
　　现在，秀哉离开了，山顶的位置空了出来。有两个人同时来到了这个山顶上——吴清源，那便是我和你。
　　山顶很窄，我们没办法同时站在上面。所以，吴清源，我们两个人当中无论如何必须有一个人跌落到悬崖下。
　　这是我们押上了至今为止所有天赋和努力的决战，是我们以我们的荣誉和地位作为赌注的残酷赌局！在这个陡峭的山峰上，你我的死斗迟早是要来的！
　　只不过，这一天真的到来之时，没想到我会这么不安——不是痛苦，不是怀念，也不是兴奋，而是不安！
　　在这次比赛开始前，当木谷实和吴清源即将进行十番棋争霸的消息传出去之后，木谷实受到了当时日本棋院最高层的接见。见面之后，木谷实被告知了一件事情：日本棋院及日本政界的一些“大人物”将全力支持木谷实取胜，所以要求木谷实只准赢，不准输！
　　毫无疑问，会发下这样指令的“大人物”无疑是一个非同一般的政客，从这些充斥着军国主义气息的军人式口气便可以察觉得到。这样的人，不要说木谷实，即使整个日本棋院也是得罪不起的！
　　联系到当时的中日战争形势（大约一年多以前南京已经被侵华日军攻陷），不难猜测出这样的命令其潜在含义何在。
　　毫无疑问，木谷实草率地答应迎战是将自己放在了一个十分危险的位置上：他将代表整个日本与吴清源进行这一次争棋，一旦失利后果将不堪设想！
　　这已经不是他一个人的战斗了，从任何意义上来说这次争棋他都只能赢，不能输！
　　在赛前，经过《读卖新闻》报社的交涉，这局棋有了一个非同寻常的观战者——已经引退的末代名人本因坊秀哉！
　　这时候的秀哉正在家中养病，却突然收到了《读卖新闻》社长正力松太郎的委托，请求秀哉为这局棋做讲解！
　　正在家中养病的秀哉静静地咀嚼着这两个名字……
　　木谷实，吴清源……
　　其中大概会有一个人开创出属于自己的时代吧——恐怕这次十番棋就是这个人的登基大典了……
　　秀哉平生第一次如此悠闲地玩味着这个噱头：木谷实和吴清源，谁会是下一个王者呢？
　　9月28日这天，建长寺，木谷实和吴清源静静地坐到了棋盘两边——谁也不知道他们的心里究竟在想什么，只知道这一战注定将是引起整个棋界注目的一战！
　　经过猜先，这次分先十番棋首先由木谷实执黑。
　　对手是吴清源，黑番必须获胜，否则将陷入苦战！
　　木谷实静静接过黑棋的棋盒，他握住棋盒的手明显使了过大的力气，像是怕棋盒突然掉下来似的。
　　吴清源默默放下了白棋的棋盒，静静等待着木谷实落子——他感觉到眼前的木谷实似乎不大对劲。
　　木谷实很紧张！
　　按照礼仪，两人要先鞠躬。
　　如果去无数次对局一样，木谷实和吴清源相向微微弯下了身子，熟练而和谐。
　　数不清这是两人多少次互相行礼了，但是这一次与以往的任何一次都不相同……
　　过去是好友间相互问候，这一次——是生死决战的对手间互相在提前为对手的毙命施以最残酷的致敬！
　　棋赛开始！
　　木谷实取出黑子，静静地向棋盘右上角放去。
　　这一战，不可大意，一旦疏忽将是灭顶之灾！
　　黑棋第一手，右上角，小目！
　　没错，执黑棋投子地位，这是我从少年时代开始就擅长的布局，任何人都不可能轻易攻破我木谷实的阵势——即使是吴清源也不可能做到！
　　吴清源，还记得吗，当年我就是凭借这样的棋风一直死死压制着你的！
　　吴清源看着木谷实的这一手棋，没有想到木谷实那么复杂的心思，只是在心底默默的感慨：是传统布局……
　　木谷君，你真的已经背叛了新布局了吗？
　　那是我们共同开创的华丽世界啊！你怎么忍心就这样背弃他！
　　吴清源取出一粒白子，静静落在了左下角星位。
　　黑棋下一手，坚实地落在了左下角小目。
　　紧接着，吴清源面部表情地取出下一粒白子，立刻攻向了右上角的黑棋——二间高挂！
　　面对白棋的进攻，木谷实坚定地守卫着实地，以最强的防守面对吴清源的攻势。
　　然而，围棋不是这么简单的比赛，仅仅抢占实地然后牢牢地守住就可以获胜——围棋中的虚实转换是十分复杂的，过于重视一面则必然意味着忽略了另一面！
　　于是，在木谷实坚实地守卫自己阵地的同时，吴清源也顺势筑起了浩海的白军阵势，令黑棋一步一步地陷入了苦战。
　　木谷实不敢轻易地下出有破绽的阵型，然而越是这样谨慎，就给了吴清源越大的空间——木谷实为了维护自己的坚实阵型而在大局上落后了！
　　眼看着白棋的阵型越来越庞大，木谷实意识到决战的时候到了！
　　此时如果再不出手，就要出大事了！
　　黑55，飞速打入层层白阵中间——吴清源，胜败之机就此出现了！
　　吴清源静静看着这手强行攻进了层层白阵中间的黑子，默然无语……
　　吴清源仿佛能够听见木谷实谈笑一般在自己对面说道：这这粒棋子是吃不掉的，不信你来强吃它试试看？
　　紧接着，应当是吴清源十分熟悉的那种爽朗的笑声……
　　木谷君，此刻的你大概只会在心里默默说这些话了吧——或者，其实你已经不会再对我说这些话了……
　　吴清源默默取出白子——木谷君，如果是以前，你即使这样玩笑地挑衅了，我也仍然会不加理会地进攻的吧。
　　木谷君，你也猜得到我将会如何应对，不是吗？
　　白棋下一手，切断黑棋打入的孤子——强攻！
　　木谷实默默地感慨着：这是多么熟悉的感觉啊……
　　我竟然在于一个如此熟悉的对手进行着残酷的争棋，命运如此安排，实在令人无奈。
　　木谷实强行下出了黑57手碰，以最强的进攻活动开在白阵内的黑棋孤子，就此背水一战！
　　木谷君，这招棋杀气太重了——杀气过重，就会露出破绽啊……
　　木谷实的心态已经有些失衡了……
　　很快，双方在这里展开了激战，各自施展妙手，并形成了漂亮的转换——白棋巩固了大模样的坚阵，黑棋则吃尽了左下角白子！
　　棋行至此，黑棋虽然略有所得，但总体局面上由于黑棋的进攻帮助白棋稳固了大模样，因此木谷实反而陷入了更深的苦战……
　　此时已经是棋赛的第三天，根据规则这一天无论如何都要终局。就在这样的局面下，感到自己落后的木谷实想尽办法寻找一切突破口，只求能够扭转战局！
　　这一战，我不能输！
　　木谷实先是至黑111再次形成了转换，紧接着又抓住吴清源白120过于轻率的破绽连施两步妙手，造出了一个足以影响整局棋的关键劫争！
　　随后数十步，双方将这里的棋子越走越重，终于形成了一个决定右边对杀胜负的惊天大劫！
　　这个劫若黑棋胜，可吞吃白棋整整十三粒棋子！若白棋打胜，将获利三十目以上！
　　围绕着这样一个惊天大劫，双方进入了血光四溅的对杀阶段！
　　木谷实与吴清源痛苦地飞速计算着棋局的进程，谁也无法看得清今后的发展——双方都陷入了苦战！
　　此时已是深夜，建长寺夜里的寒风阵阵卷入寺内，而正杀得火热的两位对局者对此却浑然不觉。每一步棋，两人都在费尽心力地长考计算着，绞尽脑汁……
　　行至黑157手，这手找劫材的棋引起了吴清源痛苦的深思——这一步棋一旦白棋不应转而去消劫，白棋大空身后就将被黑棋攻破。但是如果白棋再应，恐怕下一步找不出大的劫材来应对黑棋的劫争了，那同样是不堪设想的后果！
　　吴清源陷入了苦思，甚至暂时忘记了自己的对手，忘记了这局棋的意义，忘记了所有情感，整个身心都进入了这一步棋两点价值的计算和对比当中——他几乎已经溶进了棋盘之中了！
　　“吴先生，”一位在场的日本棋院干事突然对吴清源说话了，“休息一下好吗？”
　　休息？
　　吴清源从苦思中醒过来，看向自己手中的表——很晚了，自己的时限还有不少，但木谷实的时限大概只剩下几分钟了吧……
　　“快点下吧，可以早些结束……”
　　吴清源缓缓地说道。
　　他抬起头，想看看木谷实是否有意见——然而，他突然发现自己的对面竟然一个人也没有！
　　吴清源一阵疑惑，抬头四处观望，发现木谷实远远地躺在走廊的椅子上，还有很多人围着他！
　　吴清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远远地朝着木谷实喊道：木谷君，要休息吗，我这一手马上就要下了……
　　话音一落，整个建长寺里竟在这一刻鸦雀无声！
　　气氛变得十分奇怪……
　　吴清源仔细看过去，才发现原来木谷实此时脸色很差，围在他身边的人正用湿毛巾敷住他的额头！
　　整整几分钟时间，没有一个人说话……
　　木谷实突然强行站了起来，将湿毛巾缠在头上，步履蹒跚地走到了棋盘前！
　　木谷实静静看着棋盘，等着吴清源的下一手棋。
　　吴清源静静地落下了白158手，选择将惊天大劫消去，就此与木谷实进行这场疯狂的转换。
　　“休息吗？”木谷实突然张嘴问道。
　　吴清源有些诧异，缓缓抬起头——木谷实的眼中充满了血丝，似乎是一个重病的病人！
　　木谷君，你怎么了？
　　吴清源感到了事情可能有些异样，于是暗暗地点了点头。
　　吴清源那时沉浸在棋盘之中，竟然没有察觉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当时的情况是：木谷实落下了黑157手之后，竟流出了鼻血！
　　木谷实太看重这场胜负了，他几乎虚脱了！
　　面对着这样激烈的战局，木谷实的身体吃不消了，他竟在思考棋局的过程中流出了鼻血！
　　赛事组织者大惊失色，立刻将木谷实掺到走廊里休息。众人此刻已经乱作一团，没有几个人还在关心思考中的吴清源了！
　　然而，坐在走廊椅子上的木谷实一直挣扎着想要站起来！
　　“对方考虑的时候，我也想去看看……”木谷实说着。
　　——这一战我不能输，我要竭尽全力击败吴清源！
　　木谷实强撑着身体，奋力走到棋盘前坐下。然而，刚坐下不久，木谷实便感到了剧烈的晕眩，眼前的棋盘变得模糊不清，无法细看了！
　　“不行……”木谷实虚弱地哀嚎着……
　　众人赶紧又将木谷实搀扶到走廊上，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
　　木谷实痛苦地坐在走廊上，竭尽全力在脑中回忆棋赛的局面，计算着一切收官的方法……
　　不能输，无论如何不能输……
　　就在这时，不知道情况的吴清源竟断然拒绝了休息一阵的提议！
　　所有人都呆住了……
　　吴清源，即使现在是敌人，但是你的这个对手曾经是你最重要的朋友啊！
　　然而，只有木谷实真正理解吴清源——因为换做是木谷实，此时一定也是一样的反应。
　　置身如此惨烈的棋局之中，谁能有闲暇去顾及别人此刻如何？
　　然而，当吴清源的下一手落下之后，他竟应允了木谷实休息的提议！这大大出乎了木谷实的意料！
　　吴清源，你究竟知不知道这是一场多么重要的争棋，此刻我的时限只剩下几分钟，你若就这样继续下下去将是获胜的绝佳机会啊！
　　吴清源，难道你不想作下一个时代的王者吗？
　　尽管心里想着这些，但木谷实还是站起身，虚弱地朝着大堂走去，很快消失在众人的簇拥下黑暗中。
　　这时候，一位记者向观战的高桥重行询问此时的局面优劣，高桥重行静静地写下了四个字递给了这名记者：胜负不明……

以棋会友

闲话：
　　在吴清源与木谷实真正意义上的那次擂争十番棋之前，木谷实与吴清源先后进行过六次所谓的“番棋”赛。
　　1932年，初露头角的吴清源与木谷实在《读卖新闻》主办的“吴清源番棋”三番胜负赛中第一次与木谷实进行番棋战，最终双方各自黑番取胜，受先相先的吴清源战绩为两胜一负。
　　1933年至1934年便是那次诞生了新布局革命的分先十番棋赛，最终这次十番棋仅下了六局，双方三比三战平。
　　1934年，《时事新闻》主办了“读者悬赏三番棋”，吴清源受先相先。双方又是各自黑番取胜，吴清源二胜一负。
　　1935年，《读卖新闻》又主办了一次“悬赏三千元”三番棋赛，两人再次以先相先棋份交手。这次番棋最终只下了两局，木谷实取得了两连胜，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在番棋赛中击败了吴清源。
　　1936年至1939年的昭和七番棋是两人的第五次番棋较量。最终棋赛至进行了六局，吴清源四胜两负。
　　1939年初《每日新闻》举办的三番棋是双方的第六次交手，木谷实取得了两连胜。
　　至1939年初，两人在番棋较量上正好胜负各半，堪称不分伯仲的对手。

以棋会友

第八章 对杀 一

　　1936年，在吴清源因结核病复发住院治疗之前，曾经与木谷实进行过一次“昭和七番棋”的对局。那年9月，这盘棋的第五局结束之后，就暂时打挂了。
　　1939年正月，出院后的吴清源应读卖新闻之邀，再次与木谷实相遇，约好下完这次七番棋。
　　吴清源期待着这一战。
　　很久不见木谷实了，不知道木谷实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
　　自从在名人引退赛中获胜之后，木谷实名义上已经是当今日本第一的棋手了。但是手合赛上，木谷实的战绩却无法匹配他这样的名声。遇到强敌，木谷实展现出来的超强战斗力足以让人和人胆寒。但是面对着明显棋力不如自己的对手，木谷实却常常施展出莫名其妙的招法，最终遭致失败。这样的一个棋手，如何成为日本第一人？
　　1939年1月11日，汤河原温泉天野屋新馆，吴清源再次见到了木谷实。木谷实已经三十岁了，渐渐变成了一个略显老态的中年人了。
　　面对着热情的吴清源，木谷实亲切地与他叙旧，讨论着棋坛上发生的各种大事，回想名人引退赛的细节，似乎两人的感情和过去一样好。但是吴清源仍然感觉到陌生——那是一种气质上的陌生感，是两个灵魂之间的距离太过遥远而产生的陌生感。
　　木谷实和以前不一样了，吴清源能够清晰地感觉到。
　　当天，棋赛第六局开战。
　　吴清源执黑，按照他过去所习惯的战法，第一手落在了右上角星位。
　　木谷君大概会也落在星位吧，如果他落在更高的地方我就去掏角。吴清源打定主意，静静等待着木谷实出手。
　　不久，木谷实取出白子，静静放在了左上角小目！
　　小目？
　　吴清源感到了诧异。黑棋下一手，吴清源落在了右下星位——二连星，标准的新布局。
　　木谷实面无表情，取出白子，轻轻放在了左下角小目！
　　两个小目？
　　吴清源更加感到了诧异——这真的是木谷君的招法吗？
　　紧接着，吴清源对木谷实的左上小目展开了进攻，木谷实则立刻和吴清源摆起了小雪崩定式，很快划清了双方的势力范围。
　　头两手棋占住小目，在对手前来进攻之时用定式与对手争夺，然后寻找机会向边上发展阵型——每一招每一式都是极其传统的棋理！
　　紧接着的争夺中，木谷实几乎从头到尾没有动过抢外势的心思，甚至在一些细节的争夺上显得斤斤计较，让吴清源十分奇怪。
　　棋行至203手，白棋眼见目数不够，就此投子认负。之后这次七番棋的最后一局最终没有进行，吴清源在这六局棋当中以先相先的棋份取得了四胜两负的战绩。
　　然而，最后这一战的木谷实，绝不是吴清源所熟悉的木谷实！
　　吴清源原以为与秀哉一战中施展出传统布局只是木谷实为了在秀哉面前争强好胜而已，没想到那竟是木谷实真正的一次转变！
　　不久，《每日新闻》又迫不及待地主办了一个“木谷·吴三番棋”。刚刚结束了昭和七番棋较量的两人再次面对自己最熟悉的对手了。
　　木谷君，你的棋真的彻底变了吗？
　　1月21日，日本静冈县热海温泉，吴清源复出后两人的第二次交手正式展开了。
　　棋赛一开，执黑的吴清源立刻在右上角星位落下黑子——木谷君，你将如何应对？
　　小目，还实星？
　　木谷实静静地思考了一会，不久便取出了棋子——左下角，星位！
　　新布局！
　　短短十天之内，同样的对手，木谷实却突然又转回了新布局！
　　没错，这才是我熟悉的木谷君！
　　吴清源毫不犹豫地在右边布下了二连星，木谷实在左边同以二连星应对。吴清源立刻分投入木谷实白阵，防止木谷实缔成三连星。
　　紧接着，双方分别在对方的阵势内大闹一番，各自围出了几片模样，局面很快进入了细棋。为了争夺那一丝足以制胜的目数，双方在左下角上展开了激烈的劫争——最终这个劫争双方竟然激战了将近一百手！
　　最终，尽管吴清源打赢了这个劫争，但是在双方各自寻找劫材打劫的过程中木谷实取得了微弱的优势。300手以后，棋局终局，木谷实执白三目获胜！
　　这局棋结束后，《每日新闻》报早早拟好了标题：木谷实重拾新布局，力克吴清源！
　　这个消息很快掀起了一阵狂潮——木谷实，当年那场新布局风暴的主将，又从遥远的地方回来了！
　　棋界振奋起来，期待着木谷实亲自将已经渐渐退潮的新布局再次顶到棋界的巅峰去！
　　要知道，连秀哉名人面对着那场风暴最终也放弃了抵抗啊！
　　然而，当年2月8日，所有人再次失望了……
　　“木谷·吴”三番棋第二局，木谷实执黑迎战吴清源。
　　黑棋第一手，木谷实静静地放在了右上角小目上。
　　又是小目吗？
　　吴清源默不作声，轻轻将白子取出，放在了左下角星位。
　　木谷君，你的新布局思想是经得起考验的啊，我至今仍然信奉着那样华丽的围棋啊！
　　木谷实缓缓地将黑棋下一手落在了右下角小目——两个小目的传统阵型。
　　吴清源下一手落在了左上星位，在左边构起了二连星。
　　再下一手，木谷实竟慢慢地在右上一间缔角！
　　这不正是木谷实和吴清源过去一直在批判的那种速度极慢，毫无生气的传统布局吗！
　　木谷君，你到底怎么了？
　　吴清源不作犹豫，立刻发动此时白棋在速度上的优势，攻向黑棋右下。黑棋熟练地施展开了定式的攻防。随即，木谷实抢出先手，立刻展开了反攻。
　　战斗很快波及全盘。面对木谷实无孔不入的治孤战术，吴清源的二连星毫无施展的空间，很快目数上便大大落后。
　　至185手，吴清源中盘认输。
　　看来从疗养院回来之后，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适应这样的棋赛啊。吴清源这样想着。
　　然而，木谷实并不是这样来理解这几场棋的。
　　报社的记者在棋局结束之后说：吴清源输给了名人，而木谷实击败了名人，这次三番棋又先后执黑白各胜吴清源一局，看来木谷实的棋力毕竟在吴清源之上啊。
　　木谷实虽然没有回答，但是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1939年，日本棋院对手合赛制度作出了修改，其中最重要的一条便是放宽了升段标准。这样的制度修正，使得许多多年参加手合赛却迟迟未能再进一段的棋手们看到了希望的曙光。
　　这一年的前期升段赛（即原春季手合赛），久保松等一批老一辈棋手和藤泽库之助这一批年轻棋手纷纷跃跃欲试了！
　　当然，重回棋界的吴清源自然也成为了众人关注的焦点。
　　然而，对吴清源来说，首要的任务也许是好好适应这个有些陌生的棋界。
　　当年手合赛第一轮，面对久保松胜喜代的二连星阵型，吴清源熟练地与这位老前辈进行了一场新布局之战，仅仅186手便取得了中盘胜。
　　之后，吴清源又执白击败了使用传统布局的小泉重郎四段，负于了使用早期星小目阵型的林有太郎六段和已经彻底投入新布局怀抱中的前田陈尔六段，第五轮又惜败给了完全采用传统布局的村岛谊纪五段。最后一轮，面对再次使用传统布局的木谷实，吴清源执白奋力挫败好友，令许多坚持认为木谷实强于吴清源的人大跌眼镜。
　　这年前期手合赛结束，尽管吴清源的战绩远不如过去那样辉煌，但是由于升段条件放松，加上大家的争夺异常激烈，所以最终吴清源竟然在前期手合赛中排名藤泽库之助和岩本薰之后获得三等，继而成功升为七段！
　　当时的棋界，本因坊秀哉已经隐退，八段以上段位在日本棋院空缺了。当时棋界唯一有八段资格的雁金准一不属于日本棋院的编制，因此没有人搭理他……
　　七段段位上，加上新晋升段的吴清源，总共有五人：濑越宪作、铃木为次郎、加藤信、木谷实、吴清源。
　　这五个人当中，濑越宪作等三位老将已经处在半隐退状态了，棋力过了巅峰期是不争的事实。木谷实和吴清源正在壮年，堪称当时日本棋界最强的两名棋手。
　　六段棋手当中，久保松胜喜代、前田陈尔、桥本宇太郎、岩本薰以及前一年再次统治全年手合赛升段的关山利一都是已经成名的棋手，五段的藤泽库之助、高川格，四段的坂田荣男等人也都是不可小看的天才，正在加紧脚步追赶着前面的先辈们。
　　这就是这个时代的棋坛——群龙无首，一片乱世。
　　而这个时候，一个十分有趣的话题也就成为了棋界所有人热衷于讨论的话题：究竟谁才是这个时代最强的棋手，木谷实还是吴清源？
　　当时的绝大多数人是倾向于木谷实的，因为从新布局狂飙的年代开始，长久以来大家都认定了木谷实第一主将，吴清源排第二的次序。再加上木谷实最终击败了曾经站胜吴清源的本因坊秀哉，这种排名似乎也显得更加有底气了。但是也有人反对，因为单纯从战绩上看，吴清源始终是要比木谷实更加辉煌一些的。
　　这样的争论始终没有结果，因为两人一直没有一个机会真正地一较高下……
　　也就在这一年，传媒业奇才正力松太郎又做了一件让读卖新闻之后数十年都衣食无忧的重大事件。
　　正力松太郎找到日本棋院威信极高的大仓喜七郎，向他买来了一样东西——擂争制对局的独家承办权！
　　一旦这项决议成行，今后凡是日本棋院所属棋手参与的擂争番棋赛将全部只能由《读卖新闻》一家报社承担，其他报社就是再眼红也只能干瞪眼！
　　大仓喜七郎面对着正力松太郎开出的丰厚条件，没有做出多少犹豫。对于日本棋院来说，擂争棋赛由哪家报社承办其实根本无所谓，钱给得够多就行——正力松太郎敏锐地抓住了日本棋院高层的这个心理，使出了这步其他报社根本没有想到过的奇招！
　　不久，双方正式订立合同，《读卖新闻》的擂争十番棋系列赛的前期准备工作正式宣告完成了！
　　正力松太郎满意地开始进行下一步的计划了！
　　就在这件事之后不久，一位《读卖新闻》的记者特意登门约请木谷实出来吃顿饭——毫无疑问，这个行为是受了正力松太郎的指挥的……
　　一切都在朝着正力松太郎预想的方向进行着……
　　吃饭的时候，这名记者与木谷实开始了闲聊。渐渐地，话题就朝着谁是当今棋界的最强棋手上进行过去了。
　　“说起来，木谷君击败了当今所有高手获得了挑战本因坊秀哉名人的机会，又击败了曾经的棋界第一人秀哉先生。现在秀哉先生引退了，最强棋手应当就是木谷君了吧……”
　　木谷实笑而不答，但毫无疑问者正是他所希望听到的话。
　　但很快，记者话锋一转：“然而，名人挑战者决定战的时候，作为顶尖高手的吴清源正在养病，没有出战。似乎如果不击败吴清源，就不能说是击败了所有高手吧……”
　　木谷实静静听着，仍然没有回答。
　　但是记者已经感觉到了，木谷实上钩了。
　　“木谷君，你和吴君到底谁更厉害？”
　　木谷实默默咽了一口茶，不耐烦地想要逃避这个问题。
　　但记者并不就此罢休：“莫非，木谷君也觉得吴君的棋力在你之上？”
　　木谷实啪地将手中的茶杯拍下，连记者也吓了一跳！
　　“若论棋力，当今棋界当然是我木谷实最强！”
　　记者默默在心底高兴。
　　“可是，没有真正击败过吴清源，这个说法恐怕难以得到认同吧……”
　　木谷实握紧了拳头——
　　“愿与吴清源一争胜负，下它几十盘都行！”
　　中计了！
　　记者大喜过望，立刻趁热打铁——
　　“木谷君，实不相瞒，我这次约你出来就是因为我们《读卖新闻》社希望能举办一次你与吴君的升降十番棋，就此决出究竟谁是真正的日本最强棋士。木谷君，您敢应战吗？”
　　木谷实这时才如梦方醒，知道自己中了激将法。与吴清源光明正大地决一胜负可不是闹着玩的，万一输了就永世不得翻身了。可话已经说出去了，这时如果退却，今后棋界所有人都会认为我木谷实惧怕吴清源了！
　　记者看到木谷实左右为难，立刻又搬出了下一步棋——给木谷实许诺丰厚的酬劳，每局的对局费大约相当于普通棋赛的五倍！
　　《读卖新闻》已经放出了罕见的大手笔了！
　　木谷实权衡再三，终于同意了这次棋赛。
　　吴清源，我们之间的争夺迟早要来的——该做个了断了！

以棋会友

第八章 对杀

　　作为棋类游戏，围棋与象棋等其他棋类游戏有着很大的不同。
　　大多数棋类游戏都脱胎于军事斗争，其主要的获胜方式都是攻击和杀死对方一个或所有棋子。比如象棋，谁先吃掉对方最重要的主将一子，谁就获胜。这样的棋，是将棋盘作为真正的战场。
　　然而，围棋十分独特。在围棋的棋盘上，要想获胜，你可以以杀死对手为目的，也可以全力避战以求自保，甚至可以与对方进行谈判——比如“试应手”。
　　与其说围棋脱胎于军事，笔者个人认为说围棋脱胎于治国争霸更加贴切。
　　然而，作为围棋棋盘上的争夺，也有血光四溅的内容，其中最惨烈的无疑就是对杀。双方各自都无法成活，于是只有与对方一绝死战，胜者为王，败者尽灭。对杀是棋盘上最残酷，却也最壮丽的风景。
　　然而，看着棋子的对杀，观棋者以为消遣，大呼过瘾的同时，是否有人思考过——若这些棋子不是死物，而是人呢？
　　对杀不止存在于棋盘之上，人世间何尝没有对杀？
　　你死我活，势不两立；胜者一步登天，亡者尸骨无存……
　　世间原本就有着这样的悲壮，前有本因坊道知不顾流放异岛也要与安井算知拼死争棋；后有秀甫秀荣兄弟反目，竭尽全力与对手死战，只道是身不由己……
　　世事如棋，棋局原本就有他残酷而绚烂的一面，世事又何尝不是如此？
　　原来这个世间，你死我活的对杀，从来没有停止过……

以棋会友

附录4

名人引退赛 白210=黑203 黑223=白196

以棋会友

附录3

昭和三星大赛 吴清源对木谷实 黑53=白48=白20 黑51=黑33 白178=白170=白152 黑181=黑173=黑155 黑183=白122 白184=白178

昭和三星大赛 木谷实对前田陈尔 黑41=白34 黑57=白38

以棋会友

附录2

久保松胜喜代初手天元对阵吴清源 黑143=黑13

昭和三星大赛 吴清源对前田陈尔 白104=白92 白148=黑33 黑193=白170 黑243=白76 黑273=黑267=黑261=黑257 白270=白264=白258 黑285=黑281 白286=黑1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