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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出寻



  话说唐弈手肘被人一撞,手中黑子掉在了棋盘上,根据规则,落子无悔。而唐弈此子却掉在了对方的包围圈中,立时四面楚歌,大势不妙。唐弈一怔,心道:“罢了,这棋要输了。”文绮说道:“掉了,捡起来重下吧。”
  唐弈微微一笑,说道:“我本来就是想下在那里的。”
  文绮回头望了一眼二师兄,又看看唐弈身边一位小师弟,那小师弟忙低下头去挪开了。文绮哼了一声,不说话。她知道是二师兄与那小师弟使眼色,让他撞掉唐弈手上的棋子。
  那二师兄道:“师妹在哼什么啊。不喜欢我在这里的话,我走好啦。走啦走啦。”说罢离身而去,未两步又回来,笑道:“我还是看完吧,不然要是明日师父让我讲解你们的对局,我可讲不来了。”
  文绮并未对那掉落的黑一子进行攻击。唐弈也并未去救。岂知棋下到后来,黑白两条大龙厮杀在一处,眼见文绮的一串白子就要成功逃脱,哪知却在半道上遭到黑方强有力的阻击,而攻击的黑子,正是方才那掉落的一子,在若即若离之处硬生生卡住了白棋的去路——那二师兄咦了一声,睁大了眼睛,死盯着棋盘,显然,他心中在为白棋盘算逃脱之策。文绮也是惊讶非常,她心中默算了好几条逃离的路,结果无一例外都会撞在那黑子上。她没有想到,那个黑棋的废子居然在此时胜过十万雄兵,将她白棋大龙尽数歼灭在离家不远的路上。
  文绮撇撇嘴,拈起对方一枚黑子放在盘上——投子认负。
  众师兄弟一时哗然,那二师兄说道:“我来和他下。”不由分说,坐了下来。那文绮说道:“二师兄,你省省吧。师父方才说了,让唐弈只下一盘。由我记录下棋谱。现在棋谱就在我脑子里,我一会儿会记下。我得带唐弈去找他房间了。”拉着唐弈说道:“我们走吧。”唐弈朝那二师兄歉然地点个头,与文绮走下凉亭。那二师兄叫道:“小乞丐,你有种和我下一盘吗?我让你一先。”
  文绮拉着唐弈边走边小声说道:“二师兄下棋可凶了。别理他。今日你也累了,晚上睡一觉,明天你再和他下。”
  唐弈笑笑,说道:“不用了。我现在就和他下。”
  文绮说道:“师父让你只下一盘,然后让我带你去找房间。现在天也晚了,要下也得等明天。”
  唐弈点点头,问道:“二师兄叫什么名字?”
  文绮说道:”他叫司徒宇。是师父的独子,我们师父叫司徒端木。师爷爷叫司徒云。师爷爷可厉害了,江湖人称‘点金手’,下棋几乎没遇到过敌手。早些年,有朝廷的棋待招慕名来和师爷爷下棋,都被师爷爷杀败了呢。后来,师爷爷就在这里建了这座‘黑白道’,江湖中的人,听到‘黑白道’三个字,都得给几分面子。”
  “哦,这样啊。”唐弈心道,“怪道他不稀罕我的《五路仙人论》呢。原来这般厉害。既然这样,由他帮忙找我妹妹,便更有希望了吧。”
  文绮引着唐弈到一间房门外,道:“这便是你的房间。”开了门,引他入内,但见正对门一张大桌,雕花刻鸟的,甚是精致,上头放着一张红木棋盘,还有两盒围棋子,那桌上已放着一套衣服,还压着张名贴,上写着”唐弈”两个字。文绮说,那是师父给他备下的。再看里头是两道布帷隔着的,能见着里头一张大床,床头一对银钩,床尾一张书桌,上摆着些文房四宝。唐弈见了这般阵势,忽然想到前几年自己在家时,也是这般的住所,不禁悲从中来,却微微一笑,说道:“这里……怕不适合我,蒙两位前辈收留,你还给我银子给我吃的,让我在屋檐下歇一个晚上,我便知足了。”
  文绮笑道:“那可不成。师父和师爷爷都说了,得让你住房子里,你便住下。我就在隔壁,若是有事,可以叫我。也不怕吵到别人。”说罢在墙边咚咚地敲了两下,道:”这样我便知道啦!“
  唐弈也笑了,抓抓脑袋,道:“只是……为什么你们对我这么好啊?给我吃的,给我住的,又给我新衣服。”
  文绮说道:”这就好了?师爷爷和师父人一向好。尤其是师父,你看他老是板着脸,其实人最好的就是他啦。这么多师兄弟师姐妹,有好几个与你是一样的呢。都是师父捡回来的。至于我嘛……说了也不怕你笑,自从大师兄出事以后,除了师父和师爷爷,这里就再也没人能下得过我。你……是第一个。“
  唐弈闻言略感意外,便道:“大师兄……是什么样的人?”
  文绮说道:“你说大师兄啊……那个……天也晚了,你该睡啦,明天我再告诉你吧。你只管放心睡,明早我来叫你。”说罢蹬蹬地出了门,还顺手将门带上了。
  唐弈走近那桌边,将那衣服取下来,在身上比着试试,心道:“这便是给我的?我有近五年没穿新衣服了吧?”忽而想到自己曾答应给飞燕买新衣服,如今却是生死不知,那衣服哪里还穿得下,蹲在地上只是抽咽。
  “砰砰……砰砰……”墙壁响了,唐弈知道是文绮,便抹抹眼泪,来到墙边,也砰砰地敲了两下。不一会儿门呀地被推开了,正是文绮,说道:“我是叫你该睡了。你也只管敲怎地?……嗯,你哭过啊?”她看到他眼圈红红的。
  “没什么。”唐弈道,“你敲墙壁,我以为你有事。”
  文绮笑道:“这墙壁薄,不禁敲,若是我们一人一下的,一会儿就倒了。不如我和你说,敲两下,就是该睡了,敲三下,就是吃饭了,敲四下就是下一盘棋吧。怎么样?”
  “睡觉,吃饭,下棋。好的。记住了。”唐弈点点头。文绮笑道:“那我过去了。对了,虽然想你妹妹,可是哭也没用哦。明天师父就会让人去找的。你放心好啦。这个世上就没有师父办不到的事。”说罢一闪身出了门,其速之快令人咋舌。
  唐弈复关了门,心道:“怪了,照理说,专心学棋的人输了棋,应该不开心才对,怎么她好像比我赢了棋的还高兴?”
  此时墙壁又“砰砰”响了两声。两声?该睡了。唐弈也敲了两下,果然那边不再敲了。
  唐弈到底没穿那新衣,只把床上那些被褥推到一边,自家在床板上躺下,不多时,便已呼呼入睡了。
  次日,那司徒端木果然发出百余人四处去寻飞燕,又说要亲到弈秋馆去要人。唐弈心中稍安:“如此双管齐下,若飞燕没在弈秋馆,这一百来号人,料来能有一两个人找得到她;若她在弈秋馆,我与司徒前辈同去,岂不正好遇着?”便说要与司徒端木同往弈秋馆。司徒端木思忖片刻,说道:“也好。虽然那弈秋馆的秦老儿与我有旧,但想来,你妹妹飞燕若真在彼处,也不会放心与我同来。你去正好。”文绮也道:“师父,我也陪你们去吧。路上也可和唐弈再下几盘。”
  司徒端木道:“众师兄弟中,你与二师兄棋艺最高,你二人在此,帮师爷爷教授弟子。不可乱走。”那二师兄司徒宇笑道:“师妹,人家是去找妹妹,你跟去做什么?”文绮白了他一眼,不理他。
  司徒端木着人备了辆马车,只着一名弟子赶车,与唐弈一行三人趁着东升的红日往大道进发。
  一路上饥餐渴饮,晓行夜宿,未数日,过了一座大山,此时天色已晚,黑云渐沉,前无村庄后无镇甸。司徒端木说道:“天晚了,怕要下雨,哪里可得借宿?”那赶车的弟子说道:“师父,弟子记得那山坳下有一处观音庙,虽然香火不继,却足以避雨。”司徒端木道:“也好。就去那里。”唐弈心中甚是不安,说道:“司徒前辈,为了晚辈的事,让您和师兄受累了。唐弈纵然做牛做马,也要报答您的大恩大德。”
  司徒端木说道:“说什么报答的话,只是,此去若寻不着你妹妹……”唐弈道:“若寻不着,前辈的大恩晚辈也当铭记于心。”司徒端木呵呵一笑,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若是找不到,你也别太伤心。我料定,那个追杀你的人未必会伤害你妹妹,因为她并没有学过《五路仙人论》。”说罢瞅了唐弈一眼,又道:“她真没学过?”
  唐弈道:“我妹妹只是学一些入门的东西,并未学得太多。”
  司徒端木道:“这么说来,是学过的?”
  唐弈点点头,道:“是的。”
  “这就麻烦了。”司徒端木脸色庄重起来,道,“我就怕那个人追不到你,回过身去追你妹妹……”唐弈脸色已是大变。司徒端木道:“不过,我倒有一计,可令那追杀之人无从下手。”
  唐弈道:“请前辈赐教。”
  司徒端木道:“那个人不是要独得《五路仙人论》吗?不是不想让学过《五路仙人论》的人活在这个世上吗?你不如……”说到此,顿得一顿,道,“只怕我这样说,你会觉得我心存不良。”
  唐弈忙道:“前辈说哪里话,我受前辈大恩,只求前辈指点。只要能救飞燕,什么办法我都愿意一试。”
  咦,毕竟那司徒端木想出什么法子来救飞燕,且待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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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让先



  且说唐弈随那小姑娘进了大门。那院子挺大,入厅正路两旁名草香卉,以菊为多。右侧一口清池,小桥横架,直通后院,桥旁有残荷含怨,碧草悠悠;道旁依水起着一座凉亭,亭上匾书:忘忧。唐弈分明见到那亭中石桌上摆着两盒围棋。料来那石桌便是刻就的棋盘了。此时正厅中走出两个人来,一名黄面无须,大袖飘飘,似有神仙之概、长者之风,乃是个白发老叟;另一名须垂过腹,体壮身强,却是个盛年之人,那长须之人朝那女孩说道:“文绮,此人是谁?”
  那叫文绮的女孩说道:“师父,他是个乞丐,我见他可怜,带他来吃东西的。”
  那长须人道:“胡闹,你既从云中到我处,路途何止数千里?——就当专心学棋,如何管这些闲事?与他个馒头,打发他去吧。莫误了把今早的对局记将下来。”
  那文绮挨了教训,低着头说道:“是,师父。”对唐弈说道:“小乞丐,你在这里等着。”自家进了左侧一间房,料来是吃饭的地方。不多时,拿出三四个馒头来与唐弈,说道:“这几个够你吃一天的啦。你可拿好了。我们出去吧。”
  唐弈心中大喜:“果然这世上好人犹自不少。”望着怀中一堆馒头,突然想到飞燕此时不知生死,倘若活着,又无人照顾,料来不知是在寒风里受冻,还是在无人处挨饿,竟然一时悲从中来,忍不住眼中落泪,又忙低头擦了。
  文绮倒见得真切,问道:“你怎么了?馒头不够吗?”
  那亭中对弈的两个大人停了棋局,望将过来。那黄面老者说道:“树欲静而风不止,想必内情非比一般。”徐徐起身,走出亭来。那长须之人说道:“父亲,这个乞丐扰了您行棋的兴致。我将他赶走便是。”
  黄面老者摆摆手,徐徐说道:“骨骼清奇,非常人也。”走到唐弈身侧,问道:“孩子,我看你不像一般行乞之人,你受了什么委屈,可与我说说。”
  唐弈说道:“我……被人追杀,我妹妹……不见了……”
  “追杀……”黄面老者与那长须之人对望一眼,甚是奇怪。那长须之人问道:“你一个小乞丐,身无长物,谁要追杀于你?”
  唐弈见问,想着好歹人家也给了银子也给了吃的,不实告也于情不合,便将自己姓什么名什么,连那《五路仙人论》之事毫不隐讳,尽皆讲了。
  那黄面老者边听边点头,那长须之人说道:“你说,你学过《五路仙人论》?”唐弈点点头,说道:“是的,可惜我只学了上卷,还有中卷下卷并未学得。”
  那黄面老者说道:“孩子,你到此处,没人敢再来追杀于你了。你且在此住下。至于令妹,犬子自会打发人去寻找。一有消息,必先知会于你。况且,那弈秋馆的馆主虽然棋艺不精,然而却也非无情之人,令妹既然与她女儿在一处,料来无忧。”那长须之人说道;“是。不过,如今天色晚了,明日一早,我一定多叫些人,帮你去找。你且起来。既然你学过棋,可与文绮对弈一局。”
  唐弈听说,立时跪倒下来,说道:“如果你们真的愿意帮我找回妹妹,我一定把我知道的《五路仙人论》都给你们写下来。”那长须之人望了一眼黄面老者,那黄面老者面露不愉之色,说道:“胡闹。老夫答应帮你找妹妹,乃是不忍看你骨肉分离,你却用一本棋书来揣测老夫之心。你带上馒头,这便出去吧。”
  唐弈吃了一惊,急忙说道:“前辈不要生气。我并没有别的意思。我不再说这个了。要追杀我的人十分凶狠,我怕秦干也保不住她。还望前辈能帮我找妹妹,莫让她也落入了歹人之手。”
  那黄面老者点点头,道:“也罢。你的担心,也不无道理。你就和文绮对弈一局吧。我累了。”朝那长须之人说道:“一会儿你亲自去与唐弈安排个住处,就在文绮隔壁吧。”说罢自家去了。那长须之人沉吟道:“文绮隔壁?不就是……”不再多说,朝他二人说道:“你两个就在那凉亭上对局吧。不论输赢,由文绮将谱记下,尔后带唐弈去他房间,让他休息。”说罢也自去了——唐弈心道:“这两位前辈方才对我挺在意的,听我说要记下《五路仙人论》与他们,便以我是小人,不再理我了。”心下甚觉不安。
  文绮可不知他心事,笑道:“唐弈,你是先吃馒头再下棋呢?还是边吃边下?”唐弈打叠起精神,说道:“边吃边下吧。”两人到那凉亭上,方才打开棋盒,唐弈便见那大厅中、后院内走来许多人来,却大多是与自己年纪相仿之人,偶有几个大几岁的,也是眉清目秀,举止斯文之人。文绮说道:“他们都是这里的师兄弟师姐妹,来看我们对局的。”
  文绮让两位师妹掌上了灯,说道:“唐弈,我比你早到这里,所以,由你执白先行。”
  唐弈说道:“虽然你早到,但是,两位前辈并未收我做弟子。论个子,我比你高,理应让着你,由你执白先行。”
  方才那二师兄此时也来了,仍是执着那把钢刀,说道:“师妹,你就执白先行吧。不然显得我们小看人了。”文绮不满地瞄了他一眼,说道:“你可知道,他是学过《五路仙人论》的,如果我执黑输了,还可说是因为他先行,赢了也没啥了不起。可是如果我执白先行也输了的话,可就没什么说头了。”说罢朝唐弈笑了笑,唐弈见她笑得好看,也傻傻地笑。
  一位七八岁的小师弟问道:“师兄,师姐,先不先行真的很重要吗?我觉得没什么啊——反正一人得下一着。”
  另一人道:“这你就不懂了,下棋讲究‘争先’,先走的人,是占有优势的。如果棋力够强,先行的人,可以不败呢。你看我们师父成名的对战谱,执白棋什么时候输过?等你再学几年,会明白的。”
  文绮说道:“好吧。我就执白先行。唐弈,你可不许欺负我。”说罢两人摆上座子,对弈起来。
  那二师兄站在文绮身侧,唐弈抬起头时,见他正盯着自己,也不知是灯火的缘故还是什么,唐弈只觉得他那眼神有几分古怪。棋行到六十几手,唐弈见文绮的白棋露出破绽,便有心破坏对方阵势,他拈起一枚黑子,才要落子,只觉手肘被人一碰,“叭”手中黑子掉落在盘上。
  咦,欲知胜负如何,且待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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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孤子



  门口赌着一个人,高个子,大鼻子,却用黑布蒙着脸,借着夕阳的光芒,唐弈看到那人一双绿豆眼中尖锐的贪婪。
  “你是谁?想干什么?”秦干手中短剑指着那人。日光下,那短剑金光万道,煞是好看。那人嘿嘿一笑,道:“小丫头,你才多大啊?筷子也拿不稳,还学人拿剑?把那本书交出来。我不会伤着你们的。”
  唐弈道:“你要什么书?”
  “少废话。”那人骂道,“小子,别和老子装蒜。五路仙人论,拿给我。不然老子踩死你。”秦干骂道:“想要书,让姑娘先砍你几剑。”说罢一剑刺出,那人略一闪,秦干一剑刺空,自己站不稳,仆地跌倒了,那人一脚将她踩在脚下。“啊~”秦干一声惨叫。飞燕早吓得”哇”地大哭起来,躲到唐弈身后去了。唐弈叫道:“放开她!书给你。”忙将书丢了过去。那人一手接过,打开略略一看,点了点头,收入怀中,笑道:“算你小子识相。”松开了脚。唐弈扶起秦干,虽是一脸的尘土,却也还好——没踩断骨头。
  “你没事吧?”唐弈很是关切。
  秦干摇了摇头。
  那人大笑几声,忽然想到了什么,沉下脸来,双目如剑,问道:“小乞丐,你是学了这本书,才这么厉害的吧?”
  唐弈才要说话,秦干却顾不得擦脸上的尘土,忙叫道:“才不是。那本书,我们……都没看。他是向我爹学的。是不是?唐弈。”——唐弈一时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样说。
  那人喝问道:“你爹是什么东西?”
  秦干气鼓鼓地说道:“说出来吓死你。我爹就是堂堂赛弈秋秦风。你要是识相,马上把书还给我们,不然,整个弈秋门的人都会天涯海角地追杀你,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那人哈哈大笑,说道:“区区一个弈秋馆,也敢用上‘门’这样的字眼,也对这本书有觊觎之心?也配有觊觎之心!”他一双锐利的眼睛盯着唐弈,冷冷说道:“这小子学了这本书。那么,我就不是当今世上唯一一个能学到这本书的人了。好,好。”他目光中杀机陡现,秦干大惊,急叫道:“唐弈快跑!”唐弈倒也机灵,一转身立时往后院跑去,那人一声低骂,立时追将进去。飞燕哭着也要跑进去,秦干叫道:“飞燕回来。”忙拉住她,说道:“快和姐姐走。”不由分说,抱着飞燕,冲出大门,夺路便逃。
  “姐姐坏,我要哥哥,我要哥哥。”飞燕挣扎着又哭又闹。秦干死命搂住她,飞燕实在挣得厉害,几乎抱不住,秦干咬牙伸出两根手指,戳中她右肩禺穴,飞燕立时软了右手,秦干叫道:“哥哥明天就回来。快和姐姐走。”摁住她左手,挟起她,只是往城中逃去。不表。
  话说唐弈奔进后院,往那围墙缺口处便逃,那人紧追不舍。唐弈见追得急,于怀中摸出那大银子朝后一扔,那人一闪,唐弈早跳出了墙,跃入丛林中,专拣树木茂密之处而去。
  那人边追边叫:“小子,你站住,我不打你。你给我书,我还没给你银子呢。你看啊,好大的银子……”脚下却不慢。此时日已西沉,四处暗了下来。唐弈舍命逃生,也不知深浅,一路跌跌撞撞,也不知挨了多少刺,绊了多少跤,到了下坡处,见一带杂刺蓑草狼藉,干脆就直接滚了下去。直跌得七荤八素,哪里顾得上疼痛,挣起来,仗着身形尚小,往狼刺丛里就钻。
  也不知跑了多久,直到玉兔东升,淡云逐月,唐弈实在跑不动了,瘫在一丛竹子下只是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唾沫口水打湿了衣襟。喘了良久,爬到一堆枯草之中,没了大半个身子,他心中惊惧:“我无法再跑了,若是此时他追来,我便只有死路一条了。”才这般歇了一歇,要挣扎着起来,方才发现四肢俱在发抖,根本使不得劲——已然脱力了。
  “罢了,罢了,今番死了。”唐弈累极,仰面躺着,未多久便呼呼睡着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唐弈只觉耳边鸟声吵闹得紧,挥挥手睁开眼睛,但见日光刺目,爬将起来,只觉口干欲裂,四处瞅瞅,见那竹林下一带涧水欲断不断的,显是入秋之后,水源渐干之故。唐弈爬将过去,伏身牛饮,而后翻身躺着,喘了几口气,方觉肚中饥饿难当。
  “叭”,涧水激起,溅到他脸上,唐弈吃了一惊,忙翻身跳起,却是一只山鸡飞过,打湿了翅膀。唐弈心道:“那人不知还会不会追来。我须马上逃走,否则性命不保。”瞅见旁边一带小路于林中若隐若现,便分开杂草,虽然四肢俱是酸软无力,却也舍命奔逃而去。
  唐弈只捡僻静之处奔走,入岭则吃秋山之果,入村则乞些剩菜剩饭,于山中逃得约有十来天,料得对方纵然是神仙,也未必能知道自己行踪,渐渐也便从容起来。只是天渐转凉,虽然南方未必便下雪,然则衣衫破旧,尤其晚上,更是寒侵入骨。
  这一日黄昏,来到一处柏树林,见枝叶繁茂,树影重重,回望身后枫叶沉醉,枯枝凌乱,便道:“柏树尚不怕冷,我岂不如树?那林中叶茂,想必可以避风,我且里头歇一个晚上吧。”往林中便走,岂知越走越宽,林中竟然现出一条大道,且居然都是青石砌成,那般宽敞光滑,想必可容得两车驷马并行了。唐弈心中好奇,随路而走,转过一处山凹,眼前现出一大片院落,红墙绿瓦,玉柱为门,那门上巨匾四个大字:黑白分明——此处原是一座棋院。唐弈却不知晓,只觉得黑白二字看着很是舒服。他正饥饿,望着紧闭的朱色大门,听得里头似有人声,心道:“是大户人家,我便去讨口吃的,或者那里头的人稍有好心也说不定。”便壮着胆子来到门前高声叫着:“好心的叔叔伯伯,爷爷奶奶,有剩下的饭菜给点吧……”
  门“呀”地开了,是个比他个头略高的孩子,貂皮帽,粉长靴,手执一口明晃晃的精钢刀,喝道:“是乞丐。”唐弈见那刀子晃眼,急退开两个步,道:“我……我不讨了……我不讨了……”转身便跑。
  “二师兄,你又吓人了。”
  听得言语未过,唐弈只觉眼前一闪,淡香袭人,被人把住了去路,急看时,却是个女孩,那女孩一身黄衣裙很是轻盈,那身量较之秦干,也差不了多少,听她说道:“小乞丐,你别怕,给你钱。”伸手出来,就是一块银子,却是个元宝。唐弈摇摇头,那女孩又道:“钱也不要啊?这是可以买吃的……买很多很多吃的。”唐弈说道:“我……饿……”他行乞多年,知道如何博取同情,也知道如果现在拿了银子,并不能再得到什么。他只能装得再可怜一些,这也是无奈之举。那女孩道:“你别怕。吃的啊……你跟我进去,就有了。银子先拿着。”唐弈瞅瞅那男孩手中的刀,摇摇头。那女孩朝那男孩叫道:”二师兄,和你说了别老拿着刀,你就不听。吓着人了。”一面把银子塞进唐弈手中,唐弈紧紧攥着,悄悄地藏好了。
  那男孩笑道:“他自己胆小,干我甚事。”说罢入内去了。那女孩笑道:“小乞丐,别怕,我师兄不是坏人。进去吧,有吃的呢。”唐弈一则也是饿坏了,二则见如此状况,料来无事,便也跟着她进了大门。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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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祸起



  且说次日一早,唐弈仍背着围棋拉着飞燕,到那城外十字路口处摆下棋来。初时见行人稀少,无几人看顾,及至日头渐高,往来之人众矣。各色小摊也都摆了来,吆喝声,还价声,谈笑声,马蹄声牛哞声此起彼伏。唐弈的棋摊前围了不少人。
  忽然听得有人说道:“呵,小兄弟,昨天弈秋馆的那个女孩又来了。”
  “小乞丐,可还认得我不?”这声音不算陌生。唐弈抬起头来,果然就是秦干。她今日却是一身紧俏的短打扮,只是仍旧拿着那口精致的短剑,腰中也仍别着那块写着”弈”的玉牌。她身边跟着一位手执凉扇的儒生。秦干说道:“小乞丐,今天我带我们家棋师来了。你敢下不?”
  唐弈冷冷一笑,说道:“不是不敢。就是我赢了你的钱,也怕没命花。”
  秦干瞪大双眼,有些气恼,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唐弈徐徐站起来,朝四周拱拱手,说道:“各位大叔大伯,众位昨日也有不少是在这里看棋的。这位弈秋馆的高徒,昨日输了小乞丐一块大银子。可是,过后却让人找上我乞丐之门,刀剑相向,恶语相加,把银子抢了回去。你们可说说,有这样在乞丐口里抢食的吗?”
  “啊,还有这事啊?”人群立时炸开了锅。
  “堂堂弈秋馆,也太不要脸了吧?”
  “输不起就别下嘛,充什么英雄好汉?”
  …………
  那秦干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叫道:“胡说,我什么时候让人去抢你银子了。我哪知道你住哪?”他旁边那儒生把她拉到一旁,说道:“小姐,是了。昨天我看到表少爷带着几名馆徒出了门。莫不就是……小姐有将输棋之事告诉表少爷吗?”
  秦干说道:“我就只是和他说,我输了银子,没钱和他赌牌了。哪知他会这样做啊!回去非找他算账不可。”那儒生道:“表少爷虽然年少,但为人霸道蛮横,弈秋馆的骂名,便有一半是他招来的。今日这棋,可还下吗?”
  秦干道:“下。当然下。还得赢。”走前几步,向唐弈说道:“小乞丐,你的银子我可以马上还给你。不过,你得和我家棋师下一盘。怎么样,敢不敢?”又将出一大块银子递到他面前他。唐弈略一迟疑,问道:“这回不抢回去了?”
  “你……”秦干几乎气死,把手中短剑一摆,说道,“你大可放心,要是有人再抢,我就帮你杀了他。”唐弈说道:“好。那就下一盘。”接过银子揣入怀中,与那执凉扇的棋师摆开战阵。
  那棋师道:“你是孩子,我是大人,便让你执白先行吧。”
  唐弈说道:“我是主,你是客。你来挑战,理当执白先行。”那棋师一愣,微微一笑,道:“年纪轻轻,倒有魄力。那好吧。我就执白。”
  这一场杀,较之昨日,更加不同。围观之人知道来挑战的是弈秋馆的棋师,各各屏住了呼吸,虽然是在大道之上,人声鼎沸之处,偏就这个圈子静得出奇。看看日将正午,两人才下了三十余手。但看得懂的人,却已然知道这区区数十手棋里头,不知藏了多少凶险机锋。一名老伯转身出了人群,用袖子擦着额头上的汗,重重吐出一口气,说道:“可累死我了。”
  旁边一人说道:“老伯,你又没下棋。这树荫下,如何又将您老累着了?”
  那老伯摇头叹道:“我虽然没下,心神却不得不跟着下,招式凌厉,后着百变,那般紧凑算路,我又跟不上。如今只觉得头痛欲裂,头痛欲裂。”摆着手到那附近茶摊上喝茶去了。
  “啊,投了,投了。”人群沸腾起来了。那棋师说道:“小兄弟棋艺精湛,刘某佩服。”说罢立起身来。秦干望着棋盘上溃不成军的白子,一时无话。
  唐弈也站起来,说道:“这棋输赢还早。”
  “哪里哪里。”那棋师道,“明明是我输了。我白棋大龙整体不活。”
  唐弈道:“白棋是整体不活。但是黑棋也没有足够眼位。如果白棋大飞封……”他蹲下来,将一枚白子放在盘上,道,“这般对杀,胜负未可知也。”那棋师“咦”了一声,道:“啊,对啊。我怎么没能看到这一着?”继而一脸愧色,“……唉,可知输棋也是必然的啊。”
  秦干略感失望,望了他一眼,说道:“刘叔叔,输了就算了。我们回去吧。”
  那刘棋师朝秦干拱手说道:“小姐,我今输了棋,辱没了弈秋馆的名声。无颜再回馆内与老爷见面。就此别过。望小姐代我告知老爷。”说罢分开人群,大踏步而去。秦干大惊,叫道:“刘叔叔,刘叔叔……”
  唐弈急忙追上,叫道:“那……刘棋师,胜败兵家常事。何必……”那棋师只不回头,径自去了。唐弈与秦干站在路口面面相觑。
  “哥哥,那位叔叔怎么了?”飞燕拉着唐弈的手问。
  “哥哥做错了事了。”唐弈喃喃说道,“哥哥不该下这盘棋的。我们回去吧。”拉着飞燕就要走。
  秦干忙说道:“你别走啊。刘叔叔并不是我们家最厉害的棋师。他只是教入门的弟子们……我明天找别人来和你下……”唐弈说道:“我不再和你们弈秋馆的人下了。你们不是抢银子就是闹出走——哪里是在下棋?分明就是不让人过日子!”
  秦干说道:“你赢了我们弈秋馆,莫不成这样就算了?不下赢了你,我们日后如何立足?”
  唐弈说道:“我和我妹妹要离开这里了。不再摆棋了。你要下棋,找别人下去吧。”说罢带着飞燕便走。秦干只是跟着。
  “哥哥,那位姐姐还在我们后面。”飞燕不时回头看着。

  “别怕。我们回家。她不敢进去的。”唐弈小声说着。不多时,到得那废宅。秦干望望四周荒凉之像,又见一处废墟中似乎露出个棺材一角,显得格外阴森清冷,那树头又不时有一声寒鸦惨啼,她不禁打个冷战。唐弈带着飞燕走进大院,回头叫道:“秦姑娘,这里就是传说中常闹鬼的地方,你要是不怕死,就进来吧。”秦干果然住了步,在外头叫道:“唐弈,你出来。”
  唐弈并不理她,拉着飞燕走入大厅。才在那木床上坐下,却见秦干已然到了门口,见她小嘴一撇,说道:“别以为我不敢进来。这就是你家啊?”唐弈显得有些意外,说道:“你还想怎么样?”
  秦干把短剑掩在身后,晃着脑袋说道:“你这人好不懂规矩,好歹我来了也是客人嘛,连个座也没有。”唐弈说道:“我是乞丐,从来没有客人。你想坐哪就坐哪儿吧。”
  “那我也坐床上。”秦干倒不客气,就床上坐下。唐弈说道:“这是棺材板。”
  秦干立时跳起来,望见唐弈嘲讽的神色,又哼了一声,装作大大咧咧地坐下,说道,“这里挺大的啊。唐弈,我有些饿了,有吃的吗?”
  飞燕听说饿,便去那小箱子中取出油纸包,将里头包子取出一个来递给秦干。秦干接过,说道:“谢谢妹妹。”望着唐弈说道:“你妹妹都比你懂事。”咬了一口,却立时吐了出来,说道:“馊了。”唐弈瞪大了眼睛,道:“你把它吐了?还给我。”便抢过来,闻一闻,道;“还……还能吃。”自家吃起来。飞燕也拿起一个就吃。秦干说道:“唐弈,包子馊了,不能吃了。你还给你妹妹吃,怎么能这样?”
  唐弈说道:“有的吃就不错了。我妹妹可不像你,花瓶里头供大的。”秦干道:“谁说我是花瓶里供大的?我……我吃给你看。”拿起一个包子,皱着眉头,狠一狠心,也吃将起来。
  唐弈三口两口将包子吃完,抬头却见秦干一脸的泪水,又只是轻轻嚼着,轻轻啜泣着。
  “你……你怎么了?”唐弈有些措手不及。
  “姐姐,你为什么哭了?”飞燕用她那脏兮兮的袖子来给秦干擦眼泪,却把她一张粉嫩的俏脸也弄脏了。
  “谁说我哭了。”秦干努力抹着眼泪,说道:“唐弈,你……你父母呢?你们为什么出来讨饭?”
  唐弈说道:“我的家原本在漳州府,那年发大水,一夜之间冲了堤坝,村子都冲没了。我爹娘也……我在水里游了三天三夜,也找不到他们——早先,我与邻里的孩子都喜欢游水,然而我娘并不喜欢我会游水,说是有危险,一到暑天,见我们下水,我娘必然发怒。哪知真正有危险的,却是不会水的。我后来脱了险,无所依靠,只得四处乞讨,活过一天算一天。四年前,我在福州城的官道上,遇到了飞燕,当时她也才四五岁,一身是土,还摔伤了腿,坐在路边只是哭。问她话,也说不利索。打那以后,我便带着她四处乞讨了。也多亏了她,让我学起棋来更有精神,因为我知道,我要养活的不止是我自己了。”
  “原来……飞燕不是你亲妹妹。”秦干抿抿嘴,说道,“唐弈,你的棋,是怎么学得这么好的?”
  唐弈说道:“因为我在这宅子里得到了一本书。”说罢于小箱中将书取了出来,递给她。秦干接过,看到书名,惊道:“五路仙人论。这……这可是失传了的……我爹在几年前花重金请人去寻找,可是都没能找着。想不到,居然在你手里。”唐弈说道:“这本书原本就不是我的。你一直想找人下赢我。现在,这本书就在这里,我的所学,也都在这里。日后,你不必再来找我的麻烦了。我和我妹妹也会离开这里,到别的地方去摆棋。”
  秦干说道:“你误会了。我并没有赶你们走的意思。这本书,我也不会要,也不能要——这是你养活你妹妹的依靠。我只是想看看你到底有多厉害嘛。我爹和我下,都是让我九子我才能赢他的。你可以让我几子呢?”
  唐弈摇摇头,说道:“你下得不错了。我顶多只能让你三子,也还得苦战。看来,我还是比你爹差远了。”秦干这才高兴起来,说道:“那当然啦。我爹是江南有名的高手嘛。江湖人称‘赛弈秋’秦风就是我爹。我们弈秋门可是很有名望的哦。对了,唐弈,你和你妹妹到我们弈秋门来吧。我爹一定会很喜欢你的。这样的话,你和飞燕也不用有了上顿没下顿了。天天可以吃饱饭了。”
  飞燕瞪大了眼睛:“天天吃饱饭?”她拉着唐弈,用央求的目光望着他。唐弈轻轻拍拍她的手,说道:“秦干,昨天你们弈秋馆,有人来抢我的银子。你们那里有这种人,我和我妹妹如果去了,怕是安身不了。”秦干说道:“没事。那只是我的表哥,寄住在我家的……现在还保不准是不是他抢的哩。说不定是别人……现在就和我去我家吧。我爹如果知道你下赢了刘叔叔,一定……”
  “那我更不能去了。”唐弈摇摇头,“我如果去了,真的对不起刘棋师了。秦干,太阳快落山了,而且,今天是中秋吧?你也该回家去了。”
  秦干说道:“我不走。我要留下来陪飞燕妹妹。”说着搂着飞燕,说道:“飞燕,喜欢姐姐不?”
  飞燕没有回答,只是瞅瞅唐弈,唐弈不说话,飞燕说道:“不喜欢。”秦干白了唐弈一眼,说道:“唐弈,明天你继续摆棋吧,我不会再找人和你下的。我走了。”她才起身,就听得门外一人喝道:“几个小鬼。谁也别想走。”——唐弈立时站了起来,飞燕躲到他的身后,秦干铮地拔出短剑。欲知后事如何,且待明晚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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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废宅



  上回说到唐弈下赢了弈秋馆的秦干,且约了明日再战。当下唐弈将那大银子收起来。一名围观之人调侃道:“孩子,你刚才把铜板给你的妹妹,大银子却自己收。可见也是个有私心的啊。”唐弈笑道:“我妹妹人小,大银子给她,容易招来危险。”那人又道:“也说得是。但你无亲无故,纵然有人来抢,你便保得住吗?”唐弈不应,收拾了棋局,不再下了。众人也便散了,该进城的进城,该出城的出城。
  “哥哥,我饿。”飞燕陪他坐了近一天,是很饿了。
  “飞燕乖。哥哥带你去买包子。”唐弈带着她往城墙边那包子铺而去。
  “飞燕,能再和哥哥说说,你是怎么离开家的吗?”
  “我爹和我娘把我丢下马车了。我就找不到他们了,就看到哥哥了。”
  “唉,四年了,你来来去去只说这句话。我怎么帮你找他们呢?要不是发了大水……我家连教书先生都由我来挑呢。罢了……”唐弈感叹了一会,又问:“你真的忘了你家在哪儿吗?”
  飞燕说道:“家就是家。有三棵大柳树。”
  “还有呢?”
  “哥哥,我也记不得了。”
  “也是啊。四年前,你怕还不满五岁。能记得这些,不错了。”唐弈抓抓脑袋,说道:“哥哥一定会帮你找到那三棵大柳树的。”
  唐弈买了几个包子,将一个给飞燕抱着啃,另外的用油纸包着,自己却另买了个馒头,二人往回走。
  “哥哥,包子真好吃。你也吃……”飞燕伸手把包子送到他嘴边。唐弈轻轻给推了回去。
  “哥哥不喜欢吃包子。哥哥喜欢馒头。”唐弈哄着她,他知道,虽然此时有钱了,却得省着花,饿肚子的日子太多了。天知道明天会不会赢棋?
  他们必须在日落前赶回住处。那是城外五里处的一片废宅。相传是前朝大官的住处,只不过后来不知何故,满门抄斩了。打那后,便再无人到此。到了这一朝,这个地方仍是没人敢来,说有厉鬼。故而那大宅前虽然路途宽敞,却是杂草矮树丛生,庭院荒芜,多有鼠虫。且附近村中之人常将些没用的坛坛罐罐丢在此处,显得更加荒凉凄惨。唐弈和飞燕在此处住了四年,却至今也没发现有哪一只厉鬼来过。倒是半夜里常有野猫跳上跳下的叫,想必,传说中的鬼,便是那猫吧。他二人也只是在烂泥中抽出几块棺材板洗净了当床。
  “哥哥,明天我们还去摆棋吗?”飞燕坐在“床上”,问得很是小心。唐弈说道:“当然。我没想过,我居然可以下赢那么多人。我们以后要天天摆棋,这样,飞燕就天天有包子吃了。”
  “可是,要是有人下得赢哥哥,我们怎么办呢?”
  “所以,我得每天看这本书。”唐弈于一只小箱中,把包子放进去,又将一本破书取出来,放在床头打开。这是三年前,唐弈和飞燕玩迷藏时在后院马厩的石槽下发现的,叫作《五路仙人论》。却是一本棋书。唐弈一时好奇,便去附近村边的废墟捡了两包围棋子,每日讨饭回来,便就照着那棋书学。飞燕有时也跟着他乱下,却不大懂的。此书越到后来,越是复杂,唐弈虽然强记,却只学完了上卷。中卷与下卷却是因每日多看而记得熟的,其内涵实质却未能解破。唐弈这几日突发奇想,便试着摆棋,果然得了不少钱,远比讨饭强得许多倍。尤其今天连他自己也没想到,居然能下赢那弈秋馆的小姑娘秦干。
  唐弈将飞燕那身破得分不清是土还是布的花裙看了又看,将那大银子取出来,说道:”飞燕,明天哥哥不摆棋了,带你进城,给你买好看的衣服哦。然后再买糖葫芦。你说好不好?”
  “好。买新衣服,买糖葫芦,哥哥也要买哦。”飞燕拍起了手,四年来,她几乎就是这一件破花裙子,新衣服对她而言,简直就是梦里头才有的。
  “小乞丐,滚出来。”门外有人在叫,话语嘈杂,看样子,来的似乎不止一个人。
  唐弈很是吃惊,他乞丐之门,从未有人来过。这会子又是谁在门外叫唤?难道是知道他有大银子来抢的?想到这里,立时变了脸色,却又只顿得一顿,淡淡一笑,心道:“罢了罢了,要抢给他便了。只是别伤了飞燕。”抱定主意,说道:“飞燕,你到里头躲……不是,去后院里头……那个……捉一百只蚂蚁,要大只的,只能在里头捉,不可以出来捉。哥哥一会儿进去和你看蚂蚁玩,去吧。”
  “好啊!我马上去捉。”飞燕高兴起来,跳下床,跑进内院去了。
  唐弈拿了大银子,走出前庭,但见大门外路口处四五个少年俱是长剑白衣,年纪只与自己差不多。唐弈不识得他们,却识得他们腰中的玉牌——与自己下棋的小姑娘秦干便也有这样一块玉牌。
  “小乞丐,有种出来,别在那宅子里。”几个少年言语有些发虚。
  唐弈说道:“你们是谁,我不识得你们。”
  内中一人道:“你不识得我们最好。今天你不是得了一块银子?马上交出来,饶你不死。”说完晃一晃手中的长剑。
  唐弈心道:“果然是来抢钱的。弈秋馆的人也真不要脸。输也输不起。”说道:“给你们。”说完,把那大银子取出,扔出了门。
  一名少年弯腰便要捡钱,另一人马上制止了他:“表少爷,别捡,小心有毒。”
  “对,”另一人道,“他哪会这么傻就给我们。别上了他的当。”朝唐弈叫道,“小乞丐,把解药扔出来,饶你不死。”
  唐弈一头雾水,问道:“什么解药?”
  那人道:“你在银子上下了毒,别以为我们不知道。我们才不会那么傻哩。马上交出解药,饶你不死。”
  唐弈很是莫名其妙,说道:“我不知道你们说什么。银子是还给你们了。我身上所有的钱都买了包子,吃掉了。没有别的钱了。你们不信的话,我也没办法。”
  一人道:“这银子也不见得有毒。我们把它丢到水里去洗洗吧。”众人面面相觑,都道:“说得对。”于是就有一人要用衣襟来包那银子,却马上又被另一人制止,道:“别动。师父说过,江湖险恶,有的毒可以透过布料,一沾即死。我们用树叶包将起来,较为安全。”于是众人皆以为有理,便取树叶包了银子,乱哄哄地走了。
  唐弈见众人去远,舒了一口气,垂头丧气地回到大厅,进了后院,见那飞燕还在石头缝里瞅啊瞅着,找大蚂蚁呢!
  “哥哥。”飞燕见他来了招手叫他,“我捉到了十只大蚂蚁,都装在这里了。”说着将手中一个竹筒摇了摇。
  “飞燕。”唐弈说道,“哥哥和你说个事,你不要哭哦。”
  “我知道。”飞燕抬起头,眨巴着大眼睛说道,“有一群坏人来抢银子,哥哥把银子给他们了。”
  “你……怎么知道的?”
  “刚才我在门缝里看到了。”飞燕说道,“他们都拿着长长的刀,好凶。哥哥,飞燕不要新衣服了,飞燕不喜欢新衣服,也不喜欢糖葫芦。”唐弈叹了口气,心道:“明日我不再和弈秋馆的人下了。和别人下,多赢几盘,一定要买到新衣服。”飞燕见他不说话,以为他不开心,便说道:“哥哥,刚才我在那墙边,看到墙倒了一块呢。你看。”说着拉着唐弈往那墙边去,果然那墙年久失修,崩了一大角,飞燕说道:“哥哥你看,好大一个口子呢。晚上会不会有贼啊?”唐弈笑道:“飞燕,哪个贼会来偷乞丐啊?倒是那围墙外林子很密呢,说不定那里头有兔子哦,现在天晚了,明天我们下棋回来,哥哥再带你到那墙外去捉兔子玩哦。”飞燕拍着手叫:“好哦,明天捉兔子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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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试炼



  进长乐城的路很多,而十字路口则是东来之人的必经之地,十字路口够凉爽。因为有许多柳树。虽然已近中秋,但柳树并未见萧条,大抵是江南湿热的缘故。柳树下,十数人围观。众人的目光都盯着地上。那里有一副土布画成的围棋盘,纵横十九路,泾渭分明,柳叶的影子在空无一子、然而却杀机四伏的棋盘上摇曳。掌棋的是一位十三四岁的男孩,他只是一动不动地坐着,清瘦的脸上菜色分明,残破不堪的衣袖微微颤抖着,他的目光却并未落在棋盘上,只是几近木讷地注视着盘坐着的膝盖。男孩的身边还有一位更小的丫头,小姑娘一身花裙也甚是破旧,一双大眼睛怯生生地望着四周围观的人。
  “小子,赢了你能如何?”有好事者问。
  那男孩子头也不抬,只是静静说道:“赢了我,给你五枚铜板。换作你输了,也给我五枚。”
  那汉子嘿嘿一笑,说道:“行。”坐将下来,将出五枚铜板拍在地上,道:“这是我的钱。你的呢?也拿出来看看,好下棋。”
  男孩说道:“我没钱。”
  “没钱你还敢下?”那汉子叫了起来,回顾众人,说道,“这小子穷疯了吧?”
  男孩抬起头看着他,说道:“我没钱。如果我输了,你可以揍我一顿。”还是平静异常的话。那女孩子听说“揍”字,便就拉着那男孩央求道:“哥哥,我们不下了,不下了。”那男孩轻轻拍拍她的手,道:“没事。你别说话。”那汉子一捋袖子,说道:“好,一会儿挨了揍别哭就好。”
  棋局开始。两人于棋盘上摆上两个白子,两个黑子,这便叫作“座子”。那汉子执白先行。要知道,先行的一方总是有利,因为有“先手”的缘故。所谓的“先发制人”就是这个道理。
  那汉子招式凶狠霸道,几乎着着都是欺招,稍会下棋的人,恐怕十有八九会被他无理的下法激怒。然而那男孩子却总是不愠不火,似乎全然没有理会对手的挑衅。棋局进行未到五十手(一人下一着,算一手,古代规则是白棋先行,故而单数的手数总是白棋,双数的手数总是黑棋),那汉子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不再发狠欺凌,反而四处补棋。几乎是那男孩的黑棋在哪儿下一手,他的白棋就得跟着应一手。未多时,那汉子脸上冷汗涔涔,在黑棋重重拍下一子时,他的白棋久久未能落子。
  “不用下了,你输了。”一个小姑娘的声音让那汉子咽了口唾沫回眼看她。但见那小姑娘一身白衣裙,虽然年纪尚小,也就十二三岁,身材还未长足,却已然是亭亭玉立。加之手中拿着一口精致小巧的短剑,更是俏丽。一看便知是富贵人家的儿女。那汉子因被说了“输”,才要骂人,又猛可地见那姑娘腰间一面玉牌,上有“弈”字,便转怒为笑,说道:“哦,原来是大名鼎鼎的弈秋馆的高徒啊。你说我输我便输了?我赢给你看。”话是如此说,但也知棋是赢不了了,向那男孩嘿嘿一笑,道:“小兄弟,你下得不错。钱,是你的啦!”把身边五枚铜板连同尘土抓起来重重拍在棋盘上。那男孩伸手在棋盘上把尘土弄掉,也因此弄乱了棋局。——对方已经认了输,所以可以收拾残局了。
  那汉子突然大叫:“我没输啊。”那男孩一愣,围观之人也俱奇怪,有人道:“你输多了,怎么没输?”弈秋馆的那小姑娘也叫道:“你是输多了。想耍赖呢?”
  那汉子很是硬气,说道:“我当然没输。不信你们看。”他立时动手把刚才的棋形摆起来,说道:“我的白棋只要在这里下子,就能吃掉他这一条大龙了。不是吗?”
  “呀,真是啊。”有人起哄了。那汉子叫道:“小子,趴下吧,让老子揍一顿。”
  那男孩子仍然很是平静,说道:“大叔,你把棋局摆错了。刚才不是这样子的。”说罢他将所有棋子都拂了,抬头说道:“各位大叔大伯,刚才的棋局如何,我再给大家摆一遍,大家可看看,我没没有摆错。”说罢将棋子一着一着放在棋盘上,说道;“他先是左边挂角,我大压梁起手。他扳起来,我连扳……”男孩口中念着,手中摆着,不一时,将棋局从头到尾,一子不差摆好,复抬头问道:“我可有摆错?”——围观之人已然有人叫道:“厉害。这孩子不简单。”有人推了那汉子一把,道:“愿赌服输。别和一个孩子耍赖。”那汉子哼了一声,指着那孩子,骂道:“小子,别让我撞见你。”说罢起身分开众人走了。那男孩捡了钱交与身边的女孩,说道:“你先收着,一会儿哥哥给你买包子吃。”那女孩说道:“哥哥,我们不要再下了。好不好?人好凶的。”
  “我来和你下。”那弈秋馆的小姑娘在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
  “呵,有趣有趣。”有人叫道,“弈秋馆的高徒来踢场子了。小兄弟,可得小心啊。”
  一名老者叹着气说道:“何苦呢。连一个小乞丐也不放过。给人一条生路吧。”摇着头,走了。那弈秋馆的小姑娘一张俏脸涨得通红,朝那男孩说道:“你敢不敢下?赢了我,给你这个。”说罢将一大块银子放在棋盘上。
  “呵,有十几两吧。”有人连眼睛都瞪大了。
  又有人揶揄道:“民脂民膏啊!”
  那弈秋馆的小姑娘终于忍不住了,叫道:“什么民脂民膏,姑娘的钱,是我娘给的,可不是抢的。”向那男孩说道:“你敢不敢下?”那男孩摇摇头,说道:“你的赌注太大了,我没那么多钱。”那小姑娘说道:“不要你赌注。就陪我下一盘。不管输赢,这银子都给你。”说罢得意地朝众人望了一眼。那男孩说道:“这也不公平。这样吧,赢了的话,银子是我的,输了的话,我也没钱给你。你可以用你的剑刺我一下吧。或许这样公平些。”“不要。不要。哥哥不要。”他身边的女孩带着哭腔,只是拉着他,不让他下。那弈秋馆的小姑娘道:“好。是你说的。”心中却道:“我若赢了你,也不刺你。就把钱给你。看这伙人还有脸没脸说我们弈秋馆的坏话。”铁定了心思非赢不可。
  棋局重又开始。仍是摆上座子。那小姑娘执白先行。未多久,围观之人已都没人讲话了,大家都发现这局棋水平比他们想象的都高。恰此时,山道上歌声嘹亮,一名樵夫挑着一担柴禾路过,见有人下棋,便也放下担子,挤将进来。见到盘上东南角上白棋吃紧,便忙忙将人分开,有人小声道:”干什么?抢孝帽子呢?”
  那樵夫道:“白棋不妙了。我带了棋盘,哪位仁兄陪我琢磨琢磨。”居然从柴草担中真就扯出棋具来,于一旁摆起了那对局上的谱,立时有几个人围着推敲起来了。半晌,那樵夫大叫:“有了。白棋只须这般下即可……”众人观摩半晌,纷纷点头称许。樵夫急又冲进人群,看那局上弈秋馆的小姑娘的白棋下法果然与他的想法无二,大喜,便叫道:“白的要赢了。”哪知那男孩的黑棋却远远地在脱离主战场之处下了一子。这一下子人群可骚乱了,以为黑棋必输。哪知突然有人叫道:“一子解双征。白棋崩溃!”
  又有人说着:“呀,可不是?两边征子,必能征掉一块白棋啊。白棋救此失彼,救彼失此,除非……除非一下子走两步。”
  那弈秋馆的小姑娘小脸绷得通红,终于不大情愿地将两枚己方的白子放在棋盘上——投子认输。
  “原来弈秋馆的高徒也不过如是啊。”又有好事者起哄。那小姑娘哼了一声,道:“小乞丐,你叫什么名字?”
  那男孩说道:“我叫唐弈。我妹妹叫飞燕。”那小姑娘将他身边那怯生生的女孩瞅了一眼,说道:“人和名,一点儿也不像。我叫秦干。”
  “秦干?女孩子叫这名字好怪。”那唐弈心中想着,却不敢说。
  那小姑娘问道:“你明天还敢不敢在这里下棋?”唐弈道:“是的。我还会在这里下棋。”那小姑娘说道:“银子给你。不过,明天不许走,我找更厉害的人来和你下。”说罢拿着自己的短剑起身蹬蹬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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