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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火车猛地停了下来,把我从睡梦中摇醒,上面传令下火车步行。连滚带爬,出车之后,迎接我的是冰冷的黎明。灰蒙蒙的天空下是火烧后的一望无垠的焦土,举目四望,皆是一片荒芜,没有一棵树,没有一棵庄稼。

  抛下我们,火车又开走了。我们师进驻满洲国南部的一座小城--千风市,真羡慕那些还睡在车厢里面、即将踏入中国内地的战友。

  我竖起衣领,一边随着大队人马前进,一边继续打着盹儿。没几个月,我就学会了边走边睡,这样既舒服又暖和。

  我和光相会的公园中有一座雅阁,她的母亲决定在那里举行喜宴。晚饭后,女仆送我入房,服侍我更衣。躺在地铺上,我双臂交抱,仰面平视,尽力整理着纷乱的思绪。

  天色已晚,也不知几点了。寂静和等待使我焦躁不安。我站起身,拉开了通往平台的隔门。

  浓云遮住了月色,昏暗中,只有蝉声和蛙鸣一唱一和。我拉上门重新躺下。醉意逐渐消退,我开始不安起来。从未与处女的身体相识,这次该如何完成任务呢?

  一声微响惊醒了我。光身着白色礼服,站在门口向我深鞠一躬。满面浓妆的她简直像天女下凡。她飘过房间,走入隔壁。

  再出来时她已脱掉了华丽的礼服,披上了赤红的睡袍,乌黑的长发与鲜艳的丝绸互相映衬。仔细看去,光还只是个孩子。

  双手放于膝上,她静坐良久,目光茫然。突然,她打破了沉默:

  “请您拥抱我吧。”

  我笨拙地把她拉入怀中,贴面相依。她睡袍的衣领中飘出一阵幽香。我的心狂跳起来。

  躺在榻上,她双臂置于身侧,一动不动。当我分开她的双腿时,她紧张的全力抱紧了我。我得使劲分开她铁钳般紧闭的大腿。我俩汗水涔涔而下,汗水在她涂满脂粉的脸上刻出一道道黑沟,浸湿的长发遮住了她的面颊,有时还会跑到我的嘴里。她无法呻吟,宛若被扼住咽喉的小动物。我想吻她,却无力接近那涂得艳红的双唇。她裹在睡袍中的身子滚烫,我小心翼翼地抚摸着,触手到处都是一层鸡皮。突然,我在她的双眸中读到了极度的恐惧,同那死囚们临行前的眼神别无二致。

  我一下子失去了男人之气,从她身上滑了下来,跪在榻边。她颤声问道:

  “您怎么了?”

  “对不起!”

  她抽泣起来。

  “没关系。”

  她的绝望使我陷入了极度悲哀。二十岁的我自以为了解女人,却并不知道,肉体的对话从未让我真正面对女人,她们的灵魂是一个黑暗的世界,在那里游荡的男人们都已放弃了尊严,如同在能乐剧(注)中一样,不得不带着白色的面具以掩饰内心的恐慌。我决定用床单蒙住她的脸,撩起她的睡袍下摆。灯光映出她苍白的大腿。我尽量把她想成一个从大街上拉回来的妓女,却无论如何也没法把她当成泄欲的工具。

  突然,我发现光一动不动了,不会是已经闷死了吧。

  我揭开床单。她在默默流泪。

  为了挽回她的面子,我割破手臂,用自己的血代替处女的血,染红了那幅白绢。破晓前,光补好妆,穿好衣服将白绢卷好塞入袖中,黯然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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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能乐剧原为日本的“猿乐”,14-15世纪期间发展为一种歌舞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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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千风广场,我和一个姓吴的古董商对弈。虽然我让了他八子,他还是输了,长叹了一口气,黯然离去。

  简简单单的一局棋场使棋手们精疲力竭。他们回家后得大吃大睡才能恢复状态。我的感觉却异于常人。棋局伊始,我的精神就兴奋起来,聚精会神之下,我常可以体会到灵魂出窍的惬意。棋局结束之后,我久久不能平静,集聚的灵气无处释放,就是努力放松,也徒劳无功。

  今天,和往常一样,我不坐车大步往家走。一路上我飘飘然仿佛神游四海,自觉超凡脱俗,像仙人一样潇洒。

  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我抬眼望去:晶琦骑着自行车穿过马路。他的车后座上带着个鸟笼,用蓝布罩着。他在我面前停了下来。

  “你拿个笼子做什么?”我问他。

  他掀开布罩,得意地向我炫耀着他的两只百灵。

  “鸟儿们都喜欢遛弯儿。通常养鸟人都起早带他们出来散步。我不愿像那些老头那样庸俗,这是我的最新发明。”我笑他傻。他说要送我回去。

  夜幕降临,街上行人的面孔渐渐模糊,没有人会认出我。于是小心翼翼地跳上了他自行车后座,左手提着鸟笼,右手揽住他的腰。他快蹬起来,为了保持平衡,我死死抓住他。我的手指从扣眼中滑过裘皮绸缎,摸到他的小腹。他皮袄下穿着棉质内衣,我的手掌能感觉得他灼热的体温,他的肌肉随着腿部的运动时紧时松。我不由得面红耳赤,赶紧抽回了手。转弯时,晶琦故意将身子偏向一侧,让我不得不紧紧搂住他。

  我叫他停在家后门。小街上空旷无人,幽暗的路灯虽有如无。晶琦双颊通红,忙着翻找他的手帕。

  我把我的抛给他。他谢过我,擦干脸上的汗水。也许是我的目光使他不安吧,他转过身解开上衣,用手帕擦拭前胸。

  我向他打听敏辉的消息。

  “我明天上学能见到他。”

  我把鸟笼递给他,他接过抱在怀里,低声说:

  “你的手绢真香....”

  一声轰响吓了我们一跳。靠在树旁的自行车没放好,倒了下来。晶琦俯身扶起车,像被猎人追赶的野兔,匆忙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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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



  入秋时我收到一个女人的来信,约我到公园见面。我猜想,寄信者一定会询问我对学徒艺妓一事的决定。上午十点,我来到信中指定的地方,决意拒绝她的请求。

  石凳上,苔藓点点。火红的枫树下,一女子坐在那里。她头发简单地挽成一个髻,身着靛蓝色家常服,系着橙色的宽腰带。

  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光没有化妆,一对樱唇,看起来像个十岁的孩子。她站起身来,向我深行一礼。

  “感谢您能来这儿。”

  我们分别坐在长椅的两端,中间隔了好大一段距离。她半侧着身,良久无语。

  我也不知如何开口。

  过了许久,我邀她到公园里走走。她小步跟在我后面。层林尽染,红黄相间的秋叶随风飘落在我们身上。我们穿过一座木桥,饶过岸边菊花盛开的一池碧水。凭栏眺望远中山石峥嵘,藤老意浓。

  衣衫的窸崒声与鸟鸣交织成取。这种默契是用言语无法形容的。

  公园门口,她向我深鞠一躬,渐渐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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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



  昨天没碰见敏辉,又胡思乱想起来,他会不会生病了?还是不想再理我?也许和大多数与他同龄的大学生一样,他早就订婚了?城里的好女人多的是,他怎么会对一个女高中生感兴趣呢?

  今天早上,他还没有出现在十字路口。我又生气又难过,发誓将他忘掉。正在刻骨铭心之时,一阵铃声吸引了我的注意。我抬起头,敏辉正在朝我骑过来,对我喊道:

  “你今天下午做什么?”

  慌乱之中,刚才的赌气也忘了。

  我不由自主地答道:

  “我去千风广场下围棋。”

  “明儿再去吧。中午我请你吃饭。”

  他没给我拒绝的时间,又道:

  “我来你学校门口接你。”

  他跨上车,临走前扔给我一张票子。

  “把钱给车夫吧,堵住他的嘴。”

  中午时分,磨蹭到最后一个走出学校后,我低着头沿墙根而行。敏辉没在校门口,我长出了一口气,叫了黄包车。这时敏辉幽灵般从一棵树后走了出来。我还没来得及惊呼,敏辉已跳上车。他一手揽住我,一手放下车帘:“去七韵山!”

  黄包车在狭窄的街巷中穿行。被阳光晒得发黄的车篷把我们与外界隔离。敏辉的呼吸沉重起来。他的手指滑过我的颈项,深插入我的长发,抚摸着我的头颈。我骇得屏住了气,却又感到一阵莫名的狂喜。从帘下可以望见车夫赤裸的双腿有节奏地跑动。天蓝的路面闪过落叶、废纸、鲜花和行人杂错的脚步,我真希望这一切永远继续下去。车夫按敏辉的吩咐,停在了一家小饭馆前面。敏辉大方地坐下,点了面条。小小的房间里弥漫着饭菜的香气和早春的花香。老板上菜之后又跑回柜台后打盹去了。透过半开的房门,正屋的阳光直射进来,我一言不发,低头吃面。敏辉一直在那里高谈阶级斗争,之后又说从未见过这么狼吞虎咽的女孩儿。我虽心中恼怒,但只由任他挪揄。这家伙好像很有经验的样子,我却不知道一个恋爱中的女孩子该如何应付。饭后,敏辉不顾我的尴尬,建议去七韵山上走走。

  我们沿着一条崎岖的山路蜿蜒而行,路边开满了黄色的蒲公英和紫色的风铃草。山岗上青草丛生,依稀看得出被焚毁宫殿的残疾。敏辉让我坐在一朵大理石雕成的莲花上,盯着我一言不发。又是一阵难以忍受的寂静。我低着头,用鞋尖拨弄着一朵金黄色的花蕾。

  我不知道该做什么。学校里流传的那些“鸳鸯蝴蝶”派小说中,青年男女花园相会总是情史中最混乱的一页:他们心中纵有千言万语,却都扭捏着不肯开口。两相比较。我发觉我和敏辉其实都很可笑。敏辉期待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我又期待着什么呢?默默相对,好没意思。

  我从未有过如此的感受,初次见面他就深深吸引了我,每天路上虽然只是与他擦肩而过,我却总是激动不已。是不是我们的故事已经结束了,爱的感觉只是我脑海中的海市蜃楼?

  突然,敏辉的手放到了我的肩上。我一阵颤抖,马上就要挣脱他的拥抱,他却开始用指尖轻抚起我的眉毛,我的眼帘,我的前额,我的下巴....他的每一次抚摸都使我的心一阵阵悸动,我双颊火热,羞愧难当,生怕被人发现,却又无力拒绝。

  他一点点把我的头揽向他,我们的脸越来越近,我已能看到他颊上的几点雀斑,他唇边新生的胡须,还有他眼中的顾虑和迟疑。为了保持我的骄傲,不让他看出我的惶恐,我非但没有挣扎,反而一下扑进他的怀里。我感到他干燥的双唇,当他把湿润的舌头伸进我的口中那一刻,一股强大的力量吞噬了我。

  我欲哭无泪,只有睁大眼睛,死死盯着他。我的指甲嵌进了他的后背,敏辉轻轻呻吟了一声。他双目紧闭,双颊似火,如痴如醉地紧拥着我,仿佛一个书生贪婪地阅读着古籍珍本。

  隔树望去,整座城市已然消失在薄雾之中。敏辉并没因我的沉默而气馁,他把我带到山顶上的一座寺院,叫小和尚给我们上壶茶。他给我斟上,自己却吃起了西瓜子,吹着口哨欣赏四周的风景。我避开和尚们好奇的目光,一口气喝干了我的茶,起身整理好揉皱的衣裙,拾级而下。

  一轮红日渐渐西斜。城外积雪消融,露出烧焦的田野。点点村落与片片黑土地融为一体。丛林慢慢隐没于黄昏之中。

  晚上,我梦见陆表兄闯进了我的房间。他朝我走来,把我的手拉到他胸前,我厌恶地想甩开,他却紧抓着我不放。我怒气冲冲,却又感到一阵惬意。

  我从梦中惊醒,吓出一身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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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



  朋友们觉察到我对学徒艺妓的感情,于是每次聚会都叫她过来。她一出场我就脸红。大家暗地里偷偷笑,我虽然又羞又怒,却又难免有一丝骄傲和幸福。

  光很腼腆,总是唱完了立刻就走,日子久了才肯陪坐侍酒。她的手小巧娟秀,指甲玲珑好似明珠。当她举杯时,和服的宽袖轻轻沿着前臂滑落,露出一段雪白的肌肤。她的裸体应该像雪地般洁白无暇吧?

  当年,我的津贴远不够包养一个艺妓,最多也就够开几次宴会。我的热情随着时间的流逝而逐渐减退。作为枯燥军旅生活的消遣,我更愿意结交那些容易接近的普通妓女。

  1932年的政局堪称是“黑云压城城欲摧”,我们期待着风雨闪电撕开云层,阳光普照大地。身为军人,我们既不能退缩,也无处可逃。一些军官急不可耐,以身殉国。暴力事件层出不穷。内政部长被刺杀,几个年轻的凶手向警方自首,以示对天皇的忠诚。然而这一切都改变不了政府官僚的惰性。这些人担心幕府时代重演,不倾听军队的呐喊,不允许军人参政。

  牺牲的时刻提前到来了。我们要征服世界,就得穿越自己血肉筑就的桥梁。切腹自尽又在军人中流行起来,这种庄严的自杀是一种人生态度,需要深思熟虑,我怎能再想那个学徒艺妓呢?

  一个春日,我收到一封神秘的短信。秀丽的字体表明写信人受到过良好的教育。一个陌生的女人约我在柳桥旁的茶坊相见。我满腹狐疑地前往赴约。天色已晚,门外传来阵阵歌声笑语,不时有丝绸衣袂相互摩擦之声,让人联想到可能是几个艺妓在廊下徐徐而过。两扇纸门轻轻滑动,一个年约四十的女人俯身而入。她穿着玫瑰灰色调的长袍,领口露出浅青色内衫。衫裙下摆与袖头是手工描画的一树盛开的樱花。

  她自我介绍说是光的母亲。

  我早听说她从前也是艺妓,现在经营着一间茶坊。她说她和我父亲相识,我知道父亲曾经迷恋过一个艺妓,或许就是她。

  她盯着我看了一会儿,之后垂下了头。

  “您认识我的女儿吧?”她问道,“有她陪伴的宴会还算快乐吧?”

  我回答说我非常欣赏她的歌喉,真是美妙极了。

  “我女儿已经十七岁了。她去年就有了艺妓资格。您大概知道,干我们这一行,一个学徒不经过破身仪式是当不了正式艺妓的。年轻时我的经历简直就是一场噩梦。我不愿让女儿也遭这种罪,希望她能挑上一个自己合意的男子,她选择了您。我也打听了,您在军中前途光明,大家对您评价很高。当然您还年轻,没法支付这仪式所需要的费用,这没关系。我把女儿的身体送给您,只希望她能够得到幸福。要是您能接受这个卑微的请求的话,我将对您感激不尽。”

  她的一番话使我深感震惊。

  她走上前来,跪下行礼。

  “请您考虑一下。别担心钱的问题,我会负责一切的。请您好好考虑一下。”

  她起身退了出去。房间里的阴暗压得我喘不过气来。依照传统,学徒艺妓只能把童贞献给一个富有的陌生人。这种卖身价值连城,可对一个男人来说则是权利与雄性的象征,让很多人绞尽脑汁寻找机会。从未听说有艺妓可以选择自己的献身对象,真是天大的丑闻。我反复思量,迟迟不肯作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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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



  夜珠求了父母半天,一定让我陪她参加新任市长的生日酒会。我知道,她又在胡思乱想,以为姐夫的情妇也会出席,打算暗地观察,在他们眉来眼去时突然出现。

  母亲没法拒绝她含泪的请求,便同意了。我对姐姐的嫉妒很不耐烦,却又暗暗希望可以在那里遇到敏辉。中午刚过,夜珠就借口头痛,躺到天黑,待姐夫一出门她便起床梳妆。

  “夫人好,小姐好。”

  服务生站在台阶下向我们鞠躬施礼,其中一个引我们踏入红漆大门,直穿过三重院落。

  盏盏红灯笼把花园照得亮如白昼,树林间散放着上百张桌子。东边是西洋乐师,穿着燕尾服,高奏华尔兹。西边是一台京剧,锣鼓喧天。

  我和夜珠好像两个潜伏的猎人,绕过人群在松林中胡乱选了一张圆桌。为了化解料峭的春寒,主人叫人四处燃起了火炉。姐姐一坐下就开始抱怨:火光这么刺眼,叫她怎么认出姐夫呢?我只能帮着她四下观望。突然我看到了穿着西装的晶琦,远离宾客,独坐一角,正在那儿微笑着打量我。

  我溜过去和他打招呼。

  “来碗烧酒吗?”他热情问道。

  “不了,谢谢,我最讨厌这种味道。”

  晶琦一挥手,侍者过来,在桌上摆了十几道菜。

  他拿起筷子,给我碗中夹了几片透明的肉。

  “尝尝熊掌吧。”

  这是满族贵族最喜欢的菜,我一口吞下,什么味道都没有。

  “这个是黄酒中泡了五年的驼蹄,”他说,“这是黑龙鱼,今天早晨从松花江深处钓上来的。”

  我动动筷子,只是示意而已,我问他敏辉有没有来。

  “他没来。”他答道,又问,“你找他干吗?”

  我回道:“我找他干吗?问一句不行吗?我是被姐姐硬拉来的,连晚会的寿星,新任市长的模样都不知道!”

  顺他指的方向,我看到一个五十开外的男人,又矮又胖,穿着锦缎长袍。

  “你怎么认识他的?”

  “这是家父。”

  “你父亲?”

  “想不到吧?”晶琦冷笑道,“暴乱之前,他是前任市长的参事。在这个世界上一些人的死总能成全了另一些人。我老爸是那种在阎王府中也能找到升职机会的人。”

  他的坦率使我不知所措。

  “你看,那一位便是他的姨太太之一,刚娶的。”晶琦毫不掩饰他的鄙夷,远处一个女人穿着镶皮旗袍,浓妆艳抹,梳着两把子头髻,插绢花,打扮得如同出土文物。她像花间蝴蝶一样在宾客中往来穿梭。

  “在嫁给我父亲前她是妓女。”晶琦挖苦道,“现在和一个日本上校上床,你知道她为什么要打扮成宫廷贵妇的模样了吗?她成天嚷着自己是正黄旗出身....看,我妈过来了,她怎么能忍受和这个荡妇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呢?”

  我随着晶琦的目光,看到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在远处蹒跚而过。

  在她身后我突然看到了姐夫,他头发梳得油亮。我问晶琦认不认识他。

  晶琦嘴角露出一丝冷笑。

  “他是你姐夫?最会向日本人告密。”

  “他怎么会是告密的人呢?姐夫可是满洲的一个鼎鼎有名的记者呀。”

  晶琦没有回答我。自己斟了满满一杯,端起来一饮而尽。

  我对敏辉的这位好朋友既反感又崇拜又害怕。慌乱中,我向他告辞,一时也找不到姐姐的桌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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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地震之后,我对死亡既厌恶又迷恋。这种矛盾的感觉时刻伴随着我。无论白天黑夜,我会突然之间心跳加快,出冷汗,莫名其妙地流下眼泪。

  我第一次摸到武器时,枪管的冰冷使我感悟到一种神秘的力量。光秃秃的训练场上,初学射击的我又紧张得不行,心情激动如同即将目睹佛面的朝圣者。第一次枪响震耳欲聋,后挫力让我浑身一抖。这天晚上,虽然肩膀疼得要死,我却睡得平静安详。

  人都是要死的,战胜死亡的惟一办法就是勇敢地去面对。

  我的生命在十六岁时重新开始。我不再梦想咆哮的海啸和地震后荒芜的山林。对我而言,只有军队才是能够抵御一切狂风暴雨的方舟。上军校的第一年,我就学会了寻花问柳,纵情声色。与女人的拥抱也是一种死亡。后来我逐渐懂得怎样为国家牺牲快乐,怎样抑制情欲。《叶隐闻书》是我成长道路上的指明灯。

  我已经可以坦然地面对死。为什么要结婚呢?武士死后,他的妻子也得自杀。为什么还要把另一个生命推向深渊?我非常喜欢孩子,他们是种族的延续,国家的希望。可我没能力要小孩。他们要在父亲的关爱下成长,而不是整日为父亲守孝。

  妓女的魅力是暂短的,好似清晨玫瑰花上的露水,转瞬即逝。她们看破红尘,感情平淡,却可以抚慰军人脆弱的心灵。妓女们出身贫贱,渴望幸福,却又不敢奢求永恒。而军人也是被判了刑的死囚,我们的心灵相通,在人海沉沦中相互扶持。我们的性关系中有一种宗教的纯洁。

  毕业后,我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去嫖妓了。高级军官们公开包养艺妓,职位较低的则满足于廉价姻缘。

  我和光的初识是在1931年6月。我们在一间茶坊中庆祝上校升职。纸门轻轻拉开,艺妓们鱼贯而入。夜幕降临,平台外,一叶叶小舟上点着灯笼,沿江而下。我微有醉意,脑子发沉。一个军官划拳输了,被灌得酩酊大醉。我放声大笑,正当我忍不住要冲出去呕吐时,一个学徒艺妓走入了我的视野。她穿着宽袖上印有鸢尾花的长袍,向我们鞠躬致意,缓慢而优雅。虽然脸上涂了厚厚的白粉,下巴上的一粒美人痣却赋予她一种特殊的忧郁。

  她从箱中拿出三弦,手执象牙拨片,调好琴弦之后,抬臂一划。琴声突发,宛若夏日中的惊雷。狂风四起,吹倒了大树,吹散了乌云。拨片的沉音引出山间的闪电。瀑布奔流而下,河水飞涨,海面上惊涛拍岸。一阵沙哑的歌声传了出来,唱着失意的爱情,残酷的遗弃,痛苦的黑暗。欢乐的醉者,我玩味着词语里的悲哀。魂飞神往之中,我觉得学徒艺妓是向我一人述说情爱的,感动得几乎落泪。突然间琴声和歌声同时中断。在座的军官们围拢在她的身边,屏息静气,听呆了。学徒艺妓收拾好琴,躬身告退,留下一阵衣衫的窸窣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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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几年来,我每天早晨都从白马寺前经过,敏辉走的是同样的路,不过是方向相反而已,我们却从未相识。一周以来,我每日都在寺钟敲响时在街上与他交错而过。

  母亲房中有面椭圆形的穿衣镜,现在我每天上学前都要从头到脚照几遍。前额的刘海使我稚气十足,我费尽口舌从姐姐那里借来一队镶珠发卡,把头发别到后面,露出前额。

  我磨磨蹭蹭,快迟到才出门。刚到十字路口,正好寺内钟声大作。我的心一阵狂跳,四下搜寻着敏辉的自行车。忽然见见他缓缓而来,到了街对面停下来,单腿着地向我挥手。天空下敏辉显得好高。春风轻拂树枝,树上满是欢快的鸟儿。小和尚们穿着灰布袍,从寺门鱼贯而出,低眉前行。一个小贩烧旺了火,一阵阵油条的香气扑鼻而来。

  课堂上我根本无心听讲,敏辉在自行车上潇洒的样子在我脑中时时浮现,我仔细琢磨他帽檐下炯炯的目光。他向我挥手时,手中还拿着书。我双颊似火,盯着黑板,却只见到他在数字公式里遛车、转弯,为我表演杂技。我不由得一阵傻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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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上面下令出发,我还没来得及向紫妈妈和正友道别,就又踏上了征途。部队离开营区向车站进发。月台上汽笛长鸣,各连队你推我搡,争相登上装满武器粮食的列车。我们也连冲带撞地挤进了一节拥挤的车厢。

  早春的寒气叫人难以入睡。出发前,我把最近收到的两封信塞到上衣口袋里,伸手摸了摸,幸好还都在。母亲娟秀的字迹表明她一切安好,使我从痛苦中暂时解脱出来。明子不知怎么也弄到了我的地址,给我写了一封长信。

  出发前这姑娘来向我道别。我不想伤她的心,躲了起来。明子是小妹最好的女友,由于兄弟们都死于地震,她对我有种特殊的依恋。她出身世家,谦虚优雅,母亲很喜欢她,暗暗希望我们能相恋。小姑娘也受到她父母的鼓励,从此自以为是我的未婚妻。

  军校毕业后,我在东京郊区服役,她开始往营区写信,每四封信我才回上一封。我不在家时,她常常在妹妹的陪伴下来家中小坐。我的女仆折服于她的微笑和鞠躬,高高兴兴地让她进了我的房间。明子把我的脏衣服洗净熨平,补好我的袜子。和其他有教养的女子一样,明子从未向我表白过。这种羞怯并未感动我,她将永远是我的妹妹,别无其他。

  与明子永无止境的长信相比,假如能有光小姐的只言片语反倒更会使我欣慰。但我知道这个艺妓是不会给我写信的。她所选择的是声色犬马、歌舞升平的生活,又怎会有空想起我呢?

  我不过是她生命中的一个匆匆过客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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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抗联连夜撤回山区。起义的士兵随之而去。全城的抗日热情在一夜之间熄灭。

  第二天一早起,大队日军便在城中四处巡逻。新成立的临时市政府大肆搜捕爱国人士。找不到真的起义分子就抓小偷和乞丐充数。

  新任市长决心重结中日友谊,制定了一系列文化交流措施。日军受到满洲“朝廷”公开道歉,大有面子,也就同意既往不咎。转眼间一切又步入正轨。四月的天空,晴朗蔚蓝。学校的日语课重新开始了。

  我今天早上起晚了,为了不让我迟到,黄包车夫跑得汗流浃背,上气不接下气。我过意不去,叫他满些赶路。他断断续续回答道:

  “没事儿,小姐。早晨跑一通,活到九十九。”

  白马寺前,远远地,敏辉骑着单车,向这边过来。我大吃一惊,忘了和他打招呼。十字路,我们擦身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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