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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



  在我新结识的军官中,情报处的中村上尉是最特殊的。他不近女色,喜好清净独居。虽然身居高位,却乐于充当小丑的角色,有意无意地鼓励大家与他开玩笑。

  这一日,他在饭馆中连饮了二十多瓶清酒,一醉不醒,鼾声如雷。我们决定趁机戏弄他。我用胳膊肘捅了他一下,将他弄醒,以禅学宗师教训学生的口气问道:

  “吃饭饮酒,追逐女色,此为感觉之虚荣。上尉,你可知何谓灵魂之虚荣?”

  他猛地站起来,如飘游墓外的孤魂野鬼,毫不理会我们的嘲笑,高声吟诵起来:


    秋虫的呢喃渐倦渐远,

    秋天的身影消失不见,

    感伤的我要先它而去....


  是的,灵魂之虚荣乃死亡也。

  我忍住笑,继续发问:

  “那请问上尉,何谓虚荣之虚荣?”

  他摇起了头:


    滚滚红尘,

    芸芸众生,

    镜花水月,

    似水流年....


  所谓虚荣之虚荣者....所谓虚荣之虚荣者乃是....”

  为了更好地逗弄他,我故意一字一顿地发问:

  “虚荣者,空虚也;虚荣之虚荣便是双重的空虚,所以说虚荣与虚荣相抵。灵魂之虚荣乃是死亡,灵魂之虚荣之虚荣便是生命。生死之间,我等究竟是何人?”

  他默默思考,惊异严肃的表情引得同事哄堂大笑。

  一天下午,我去拜访他,在他房中发现了围棋。我们二话不说,下了起来。使我吃惊的是,平日里看似笨拙糊涂的他下棋起来竟是如此的潇洒灵活。他在营区中素有疯人之誉:整天在琢磨间谍、便衣、阴谋之事。这种痴迷变成了极端的谨慎。

  上尉输棋之后请我吃饭。几盏清酒过后,我们便成了世界上最好的朋友。从中国政事,我们讨论到中国文学,我忍不住炫耀我的京腔,说起中文,上尉赞叹不已。问我从那里学到如此纯正的汉语。棋手们越是棋盘上勾心斗角,越是生活中互相信任。我毫不犹豫地向他敞开了心扉。

  一个北平女子陪伴她的丈夫来东京求学。不久,男人死于癌症,抛下她和刚出生的婴儿。她身无分文,又不太会日语,为了谋生四处求助。母亲可怜她雇她做了保姆。这是佛祖赐给我的礼物。同其他日本家长一样,父母对我的管教极为严厉。稍有小错,就是两个耳光。我常是双颊发烫,眼含泪花,委屈至极地扑到我的中国乳母怀中。她会为我的不幸而流泪,把我抱在腿上,给我讲述中国的奇闻轶事,让我忘却痛楚。中文给予我温暖,抚慰我心灵。到了四岁,她教我读汉书写汉字,背诵唐诗宋词。跟着她我学念《论语》,也读了《红楼梦》。当我高声诵读时,我的京腔常使得她喜极而泣。后来,她以同样的温柔爱抚带大了我的弟妹。某天早晨,她突然失踪了。一年后,母亲残忍地断绝了我的希望。乳母回家乡去了,永远不会再来了。我的述说使上尉长叹。他将一杯清酒一饮而尽,站起身,模仿着能乐剧演员的样子,以筷子当作折扇,唱道:


    倘若他尚在人世,

    万物犹在眼前,

    我却视而不见,

    人生如梦,何忍偷生在人间。

    时隐时现是他的面容,

    好花不常开,

    好景不常在,

    生死化作长夜分开;

    阴郁的苍天,

    闪烁的月光,一切皆是人间的悲哀。


  我被歌中的悲苦所感染,不觉鼓起掌来。上尉向我鞠躬致谢,又喝了一杯。

  他随之转换话题:

  “你知道吗,千风城中心有个广场,中国人常聚在那儿下围棋,这可是一奇景。棋手们坐在刻有棋盘的石桌旁,等人前来挑战。你的北京话说得这么棒,应该换上便装去下一盘。”

  他又饮下一杯清酒,接着说:

  “很久以来,我就对他们感兴趣,却不知怎样接近。虽然我的情报员们汇报说这是正常活动,我却觉得奇怪。自从抗日分子在城中暴乱,我事事留心。这些人必定是在装腔作势,围棋不过是他们的障眼法,敌人一定是以下棋为借口,在棋盘上酝酿战术,用棋子传递信息。”

  上尉面色绯红,沉浸在想象世界中。我装出很感兴趣的样子:

  “可我怎么乔装改扮呢?是否得在旅馆中租间房子换衣服?”

  他把我的问题当了真:

  “这一切是我们之间的小秘密,明天起,你可以去那件名为千鸟的日本餐馆,老板是我的人。他会借给你衣饰,告诉你怎样骗过中国人。如今,虽然恐怖分子们大部分离城而去,他们的残部还在到处活动,准备伺机再起。这一次,我确信能将他们一网打尽。感谢您为祖国牺牲自己的休息时间。来吧中尉,让我们为天皇的健康干杯。”

  我这才明白,原来上尉不是开玩笑。要拒绝已经来不及了。我与他干了一杯清酒,表示同意。实际上,上尉比我想象的还要狡诈,他的古里古怪不过是个圈套。在我进入他的房间之前,他已了解我的身世,就准备让我当他的间谍了。我在下棋时落入了他织好的网中,没办法,只得硬着头皮假扮中国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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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



  家乡的五月虽然温和晴朗,却好似牛蛙入水,转瞬即逝。

  夏天到了。

  午饭后,初夏的燥热使父母陷入冗长的午睡。我蹑脚穿过客厅,潜进花园,从后门溜了出去,顺着蜿蜒的林荫小路,缓步前行。阳光在头上洒下点点金光,我热得直出汗,脑中是一片空白。

  晶琦家中怒放的丁香花陶醉了我们。敏辉在床上等着我。他用井水冲过凉,身子光滑得如同刚从河中拾起的鹅卵石。我向他扑过去。我火热的肌肤一经与他接触,几乎冒起白烟。

  我抚摸着敏辉的肌肤,一寸寸的,他在我眼中成了无尽的大地。我不住地开发探寻,倾听他汗毛的叹息,阅读他静脉绘成的地图。我们发明出种种游戏。我用舌尖在他的胸前写字让他猜。我把腹部呈献给他的双唇,乳房交付给他的前额。敏辉爬到我身上,做祈祷状,每动一下都得先背一首诗。我被他的头发弄得痒痒的,不禁笑了起来。为了惩罚我的调皮,他突然进入了。世界分裂开来。我目不能视,耳不能听。我抓紧了我的长发,咬住床单的一角。虽然双眼紧闭,我却看到了鲜艳的彩旗在黑暗中飘扬。种种模糊的轮廓聚了又散,一张张面孔显现眼前,转瞬即逝。我要死了。突然,我觉得自己一分为二。我的灵魂已经离我而去,飘浮在空气中。她仿佛在高处静静观望着我,倾听我喘息呻吟。之后,她袅袅升起,好似飞跃山巅的鸟儿,消逝在遥远的天空,再也看不到了。

  敏辉整个人瘫软了下来,胳膊搭在我的胸前,沉沉睡去了。我的肚子上还残存着他留下的点点白迹。用手指摸去,恍若丝丝缎线。这个世界上男人们是蜘蛛,用精液织成网,等待着女人的沦陷。

  我悄悄起床,身上充满了新生的能量,准备去下盘围棋。花园里,晶琦正在树下的长藤椅上打盹,脸上盖着草帽。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也不知道他是否偷听到了我和敏辉之间的一切。我刚要溜出去,晶琦一下拿开了草帽盯着我。看到他脸上的绝望和不屑,我不禁一阵窃喜。我迎着他的目光,挑衅般地望去。他双唇颤抖,一言不发。

  水果贩的长声叫卖传入我们耳中。

  “我想吃桃子。”我对他说。

  晶琦的拳头砸在椅背上,他猛地站起身,跑去买了一篮。他在井边洗净桃子,挑了个最大的给我。我默默地吃起来。晶琦大口一咬,桃汁溅了他一衬衫。

  蝉儿又尖鸣起来。被阳光烤焦的树叶的味道和我头发的香气融为一体。墙角上,几条金鱼在缸中游来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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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



  乡间大地灼热得好似一块烧红的铁板,我们冒着酷暑,刻苦操练。在军官们的监视下,士兵们摸爬滚打,一遍遍挥舞步枪,刺向草人的肚子。中国古训说得好:玉不琢不成器。我们的惩罚也因而愈加严厉,常常用一桶凉水和两个耳光来对付体力不支晕倒的士兵。

  烈日晒得我唇皮干裂,面色黝黑。口令喊得我嗓子嘶哑,喉咙疼得要命,米饭变得如同沙砾般难以下咽。夜间气温陡降,可身体里还残存着白天的热量。冷热夹击之下。我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可我还是十分高兴驻扎在这儿。酒馆、饭店、图书馆、漂亮的护士、备有木质浴桶的浴室....设施完善的营区几乎是一座小小的紫禁城。妹妹和明子给我寄来了报纸书刊,母亲的包裹中则满是巧克力、红豆饼、崭新的袜子和内衣裤,这几乎要把我惯坏了。

  大家暗地里传阅着色情杂志。到了晚上,各房中的吵嚷之声盖不过走调的情歌。军人们三五成群地聚到一起,打牌赌钱。

  士兵们只能在军区内自寻娱乐,军官们则享有特权,可以每日自由出入。大家渐渐组成了一伙伙寻欢小队。太阳落山后,我们就跑到城中饮酒作乐,之后再到花街继续消遣时光。

  因为会讲汉语,我和当地妓女逐渐建立起特殊的关系。语言交流使我与这些泼辣的女子间产生了一种温情。我的身体征服了玉兰,她从此疯狂地迷恋上了我。

  在玉兰的想象中,我与她的萍水相逢是命中注定的风流佳话。她宣称从我们到达的第一天就注意到了我。列队前进的官兵中,只有我的英俊使她着迷。

  由于玉兰对我的狂爱,我对她也变得忠实起来。她的热情和直率很讨我欢心,国内的女子身上可没有这些优点。她常送我些小玩意作礼物:手帕呀、袜子呀、几绺青丝呀,还有一个她亲手绣上春宫图的绸缎枕头。东西虽然不值几个钱,却和她无止境的性欲一样使我沉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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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



  第二天,我回到学校,心中有说不出的骄傲。昨日的痛苦在腹下燃烧,这正是我的尊严。虽然大家都是蓝布旗袍、黑布鞋、两条小辫,我却深知,从此以后,我将不再是一个普通女孩。

  下课之后,我绕了个弯去看望姐姐。她正在窗下织毛衣。我一下子坐在她面前的柳条椅上。

  她丈夫的姐姐刚刚怀孕,夜珠不禁自怨自艾起来,为什么她总是腹中空空!我不想看到她再流泪,试着分散她的注意力:

  “怎样才能知道自己是不是坠入爱河了呢?”

  夜珠破涕为笑。

  “哟,你准是有喜欢的男孩子了吧?为什么会这么问?”

  我故作嗔怒道:

  “你要不爱说就算了,我走了。”

  “生气了?要不要吃一块合欢花蜜糕?”

  夜珠摇铃叫来仆人,又织起她的毛衣:

  “你想知道什么呢?”

  我用书包遮住了脸。

  “怎么才能知道自己是不是恋爱了?爱是什么样的感觉?”

  “一开始时,你就忘记周围的一切。家人、朋友全被忘在脑后。你日夜只思念着一个人。当你看到他时,生活中顿时充满光彩。当你看不到他时,他的身影让你揪心。你无时无刻不在思量着:他在干什么呢?他在哪儿呢?你想象着他的生活,他是你的存在,你的眼睛为他而看,你的耳朵为他而听。”

  夜珠呷了口茶,继续道:

  “开始时,大家都不知对方的心意。这是最艰难的阶段。之后,恋人门敞开心扉,彼此沟通了解,一会儿工夫就沉浸在幸福之中了。”

  姐姐扔下她的活计,目光变得迷茫起来:

  “可惜的是好景不长。突然恋人们陷入一片黑暗之中,他们摸索前行,日渐老去。妹妹,到时候你就明白了。等到你懂得爱人和被爱之后,你就能体会到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的痛苦了。爱情就是仇恨,仇恨就是爱情。一切都在转变,一切都是模糊不清。永远让你失落,永远让你伤感。”

  姐姐的嘴唇干裂得如久旱的大地,她的目光中充满哀怨,仿佛要在冥冥之中找出制造她不幸的罪魁祸首。她接着说:

  “你会比我过得好的。你比我坚强。上天忌妒我的爱情,你也许会平息他们的怒火。”

  “为什么男女还要结婚呢?”

  “婚姻?”夜珠笑着说,“这项仪式残忍冷酷,不过让父母开心罢了。现在,我连自己的影子都不如,我一手建立起的小家庭成了我肩上的重担。我真希望能变成一件家具。没有思想,没有感情,永远在等待,奉献,光宗耀祖。”

  夜珠站起身来,抬手摘下一束紫藤花,用她颤抖的手指揉捏着:

  “我告诉你实话吧。我曾经深爱我的丈夫,把一切都给了他,我象一只蚕虫,吐出最美的丝,为他的生活增添光彩。现在的我只剩下一具无用的空壳。我还能做什么。我会向他献出我的生命,他生我死!”

  我突然感到一阵不适,找了个借口向姐姐告辞。

  到了街上我快跑起来。我需要呼吸生命,呼吸树木,呼吸城市的温暖。我会做自己命运的主人,让自己活得快乐。幸福就是棋中的包围战。我会毫不留情地扼杀生命中的苦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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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



  自打孩提时代起,我就梦想着神秘的中华帝国,常爱在纸上勾勒出雄伟俊奇的亭台楼阁,英勇善战的天朝战将。之后,我又迷上了她的古典文学。

  一直到昨天,我对中国的认识仅限于哈尔滨。这座国际化大都市坐落在松花江边,十分繁华现代。如果拿它与千风市作比较,这后者虽然归属满洲国,却让人能感觉到它身上永恒的中国气息。

  这里的车辆要比哈尔滨少,很少堵车。没有电车,人力车夫们不辞辛劳地日夜奔忙着。自行车则是富家子弟的奢侈品。

  哈尔滨的居民都是流放者和犯人的后代,外表粗野,千风的本地人却大都面貌俊秀。听说他们的祖先是清朝皇族或是宫中杂役,血管中流淌着满族、汉族和蒙古人的混血。他们的面容典雅纯净。男人们身材高大,肤色偏暗,凤眼长可入鬓。女人们则继承了宫廷妇女的白皙皮肤,颧骨略高,杏眼樱唇。

  从到达的第二天起,驻地军官们就把我们带到了营区附近的花街柳巷。我坚信定是军人们发明了卖淫业,历史上的第一个婊子一定是军人的爱人。

  这儿和日本一样,娼妓们以卖笑来骗取我们微薄的津贴。妓女们都会用简单日语,与我们讨价还价。我没钱找同胞,就任由行家指引。几个军官带我到了一家门庭简单的妓馆,名为玉箫院,院中有棵参天大树。楼层间隐约可以看到军服和花裙来往交错。

  鸨母操着山东口音,把姑娘们叫到我们面前排成队。我立刻挑中了玉兰。她乜斜着眼睛,小嘴如草莓般鲜红,手中捏根香烟,肩上披戴着狐狸尾围脖。她光脚穿着尖跟皮鞋,上楼还扭动着双胯。

  我刚一搂她,她就郑重地告诉我她是纯种的满族人,可不能把她和汉族女人搞混了。我们日本妓女们习惯于忸怩作态假装快感,玉兰也许因为是旗人,敢于叫喊呻吟。从没见过妓女能像她这样到达高潮的。她十分投入,天真而毫无戒心。当我离开时,这个长着丰满屁股的姑娘斜倚着门框,手中摆弄着她的绿手绢儿,目送我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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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



  敏辉故作神秘,对我炫耀他藏有的政府禁毁图书。其实他不过是想引我去晶琦家。一想到这幢白房子,我就一阵眩晕。可我不得不作决定。如今的我已无退路。不能再做一个简单的女高中生,满足于生活在幻想之中。我必须行动起来,勇往直前。等到这不可抗拒的一切开始的时候,我最终会弄明白我到底是谁,为何而生。

  书房中,敏辉在旧书堆里翻出了“危险”作品。我信手翻阅,目不暇给。敏辉利用这机会从后面抱住了我。他的双手在我的衣裙下摸索,一下抓住了我的乳房。

  敏辉像给水果削皮一样脱下了我的衣服。我只穿着内裤,双臂环抱胸前,叫他把我的裙子挂在衣架上,不要弄皱了。他自己脱下长衫长裤,扔得到处都是。敏辉只穿着三角裤。扑到我身上,用他的胸膛紧贴着我的胸部。

  我紧闭双眼,努力抵抗他沉重的身躯。敏辉把我抱到房间中,又让我平躺在写字台上。他慢慢地分开了我的双腿。我伸手遮掩。他按住了我的胳膊。我挣扎着,呻吟着。为了抚慰惊惶的我,他轻吻着我的胸乳,不时吸吮。突然,他像魔鬼一样直起身,头好像碰得到天花板。敏辉扭曲的面孔后面,便是窗格中刺眼的蓝天。他的腹部顶着我的大腿,我听到自己尖叫一声。

  传说中,在地狱里魔鬼们最喜欢的刑罚之一就是把犯人锯成两半:这种想象一定是来源于男女第一次肉体接触。

  “你疼吗?”他问我。

  我紧咬下唇,拒不回答。

  敏辉盯着我看了一会儿,之后穿上衣服,用手帕擦干了汗,说:

  “我得娶你。”

  我回道:

  “把我抱到床上去。”

  敏辉关上房门,拉上窗帘,放下床帐,给我盖上双层的丝棉被子。

  半明半暗中,旧家具的气息使我浑身无力。

  他安慰我道:

  “第一次总是怪怪的,别怕。”

  “你这么有经验!?”

  敏辉不说话了。他的手滑过我的头颈,我的肩,我的胳膊,我的肚子。门外传来阵阵蝉鸣。敏辉又伏在我身上,我很痛,但这次的疼痛像手术一样可以忍受了。我颤抖着,几乎无法呼吸。脑中一片混乱,一幅幅画面交织混淆。我在幻境中看到了晶琦,又见到陆表兄。

  突然,敏辉焦急瞪着我,喉咙中发出一阵嘶哑的呻吟。他好像在与一股看不见的力量作斗争,之后便倒在我身上,一动不动了。敏辉睡着了,疲惫的双臂紧拥着我,头枕在我肩上。我略微移动,他就下意识地抚摸我,把我搂得更紧。我得回学校上课,却不想起床。明天撒个谎就行了。我的思绪飘浮不定,仿佛千风市上空的流云,飘飘荡荡,最后消失在满洲里平原北部的群山之中。我听说处女要流好多血,我却一滴也没有。是哪一位神让我免受此苦?我非但没有犯罪感,反而高兴地吹起口哨。对我而言,生活从未像现在这样透明光亮。

  午后,我们终于回到了外面的世界。夜幕已然降临,落日却尚有余晖,宛如将离港的一艘小船。我才想到下午的钢琴课,得找个借口骗过母亲。我一边琢磨一边慢慢走。关闭在我生命中的某种东西终于被发掘出来,好像一张在大箱子里已发黄的床单拿到烈日下暴晒,好不痛快。我的处女之身只剩下一处伤口。我被一分为二,自觉身体向外敞开,微风穿身而过。

  敏辉把我从遐思中拉回现实。

  “等到我们赶走了日本人,我会娶你的。”

  “我不想结婚,忙你的革命事业去吧。”

  敏辉停下来望了我一眼,看得出我的话伤到了他。他嘴唇颤抖着。他是多么英俊呀!

  “我家是正黄旗出身。封地从我们城边一直延伸到蒙古边界。母亲过世后,我想把遗产用于祖国的解放大业。我可能会一贫如洗,整日生活在危险之中。要是你看得起我的话,既然你把你最珍贵的东西给了我,你会成为我的妻子。”

  我笑了起来。

  我在黄包车上挥手向敏辉告别。人行道上,他的身影从一竖变为一点,面容逐渐消失在昏暗的城市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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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



  我们擦亮武器,整理好皱巴巴的军服,重新上路了。很快,一座森严的古城出现在我们的视野。警察如同护城河两岸耸立着的一排排杨树,沿途一群群中国人挥动着太阳旗,以示欢迎。刚入城门,繁华的千风市就呈现在我们面前:城中万家灯火,餐馆飘香,大街上车水马龙,买卖兴旺。当地驻军的上校带着官兵们前来迎接,紧随其后的是市长。这人胖胖的,留着小胡子,身后紧跟着本地乡绅的代表。

  我们瞪大了眼睛。三十多个年轻妓女身穿和服,站在人行道上朝我们挥手致意。她们双颊绯红,嘻笑着你推我搡。几个比较害羞的遮住了脸,悄声点评我们的体格相貌。几个胆大的操着半生不熟的日语,朝我们嚷道:“他多英俊呀!”“来金莲坊找我吧!”“我爱你们。”我们顿时忘却了长途跋涉的辛劳,昂首挺胸,骄傲地继续前进。

  营区位于城西,入口处防备森严,高墙上电网密布。操场上,当地驻军列队欢迎我们。

  欢迎仪式结束后,便是用餐时间了。食堂里,上级刚讲完话,我们就迫不及待地冲向那一盘盘微辣的牛肉海菜汤,肥嫩的鲤鱼,鲜美的鹿肉、鸡肉,米饭、海菜,还有精心摆放在碟中的生鱼片,一股脑儿贪婪吞下。

  我的胃胀得如球,口中犹有余香,跌跌撞撞回到房中,一下子倒在了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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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



  校门口,我看见敏辉斜倚在树旁。

  四目相交,我赶紧低下头走我的路。他从后面追上来:

  “我能送送你吗?”

  我没回答。他毫不害羞地凑过来,没话找话和我聊起来。其实,我并不讨厌敏辉跟在我旁边。他比我高出两头,言语温柔又有风趣。他谈起他读过的书,他如何打猎,还有他的革命理想。他提议星期天带我去钓鱼,让我见识一下什么是“爱之鱼”。

  我们经过晶琦家所在的大街。

  他拉住我的胳膊,对我说道:“来喝杯茶。”

  刚随他进门来,他转过身微笑着从头到脚打量了我一遍。在他的大胆面前,我反而虚弱无力,后退一步,紧靠住门。

  他开始抚摸我的脸,我的颈项,他的手指滑过我的肩膀。我任自己被一阵奇异的倦怠吞噬。敏辉双颊紫胀,双目微闭,感觉着我的肌肤。双唇所到之处无不激起一阵热浪。待它们触到我的下巴,我不由自主地张开嘴,敏辉的舌头又伸了进去。他的手滑到我的乳房上。他的爱抚使我心跳加速,他狂热的拥抱让我几乎透不过气。我请敏辉解开旗袍的扣子,他吃了一惊,但还是按我说的做了。他激动得双手微颤,打不开一颗颗扣襻。几乎是我自己把裙子扯开的。

  敏辉脸上浮现出一种痛苦与欣赏的表情。他跪在地上,双唇紧贴我的乳房,用他新生的胡须来回磨蹭。他的前额滚烫,宛如白热的赤铁。我弯下腰,将他搂入怀中。

  门锁中一丝微响吓了我们一大跳。我赶紧推开敏慧。刚把衣衫扣好,门就开了。晶琦提着鸟笼走了进来。看见我和敏辉,他的脸色阴沉下来。他不屑地打量了我一眼,哼了一声,算是和敏辉打了招呼。我拾起书包,推开晶琦,一下子跑到街上。

  我从未感受过这样美妙的悲哀。天空中橙色和紫色的霞光渐渐与乌云融为一体,乌鸦呱呱叫着飞过。空气中散发着幽香。五月一到,杨树花纷纷从枝头落下,好像褐色的蠕虫。当我还是孩子时,我常把它们扔进姐姐的领口,吓得她连声惊叫。

  敏辉弄疼了我的胸部,我感到一阵胀痛。我在一棵树下停下来整理头发,用唾液润湿双手,理平了裙子。我用小圆镜自照:我好像是刚从冗长的午睡中醒来,嘴唇微肿。绯红的面颊泄露出我的秘密。我感到前额滚烫,好像那里还残留着敏辉的热吻,当然,这一切只有我自己才能陶醉欣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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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



  我开始重新眠花宿柳,只求得到心理和生理上的满足。光的影子一直萦绕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听说,一个银行家成了她的靠山。她渐渐地出落成一个知名的美人,不久就只和上流人士结交,同我断了联系。

  两年后一个有雾的夜晚,我又遇到了她。她出现在人行道的另一头,衣着华贵,梳着高髻正准备上黄包车。

  她对我视而不见,如高傲的女神般在黑夜中远去。

  我被派往满洲国,出发前曾去她家拜访,她母亲接待了我。我独酢清酒,等候良久。她很晚才夜宴归来。她穿着黑色的和服,下摆是手绘的灰色大海,绣着金色的浪花。点点冰雨淋湿了她的发髻,她从怀中取出手帕擦干。我好久未见过她了。她双颊微陷,目光冷淡,神色疲倦。已是成熟女人的模样。时间玩弄了我们!

  她低头坐在我的面前,双手规矩地放在膝盖上。她羞涩的姿态让我想起了我们在公园中的那次散步。相对无言,我知道我们中间隔着不可逾越的鸿沟。我们没有时间也没有勇气重新开始。

  “我要到满洲国去了。”

  她眼都没眨一下,平静得出奇。

  “我永远不会忘记您的。”

  她又低声重复一句:“我永远不会忘记您的。”

  这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我向她深深鞠了一躬,起身告辞。她呆在那里一动不动。没有悲叹,没有眼泪,这次诀别虽然苦涩,却庄重地埋葬了我的初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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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



  下课之后,鸿儿和我一块儿回家。与父母吃过晚饭,我们就躲到我的房间里下象棋。

  鸿儿上了一步“士”,突然说:

  “我要结婚了。”

  “这可真是个好消息,”我答道,想着鸿儿一定是在开玩笑,“你到底选中了那一个?我认识他吗?”

  鸿儿不回答。

  我抬起了头。

  她左手执颊,手中摆弄着一只棋子,借灯光望去,我看到她眼中泪光点点。

  我大吃一惊,追问她到底怎么了,鸿儿一下子抽泣起来。

  我看着鸿儿,心中一阵难过,自从结识了晶琦和敏辉,鸿儿在我的生活中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我对舞会失去了兴趣,对她的邀请也一概回绝。今天放学后,她一直陪我走回家,我却一直心不在焉,没理会她一路上谈些什么。

  “我订亲了。”

  “和谁呢?”

  她盯着我望了良久。

  “我们镇镇长的小儿子。”

  我不禁大笑:

  “这家伙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你怎么从来没和我提起过,干吗把他藏起来?你俩一定是青梅竹马的小情人喽?之后嘛,又在城里重逢。他在哪儿读书?帅不帅?你们会住在城里吧,起码我希望是如此。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哭呢?有什么问题吗?”

  “我从来没见过他,我父亲和继母帮我订下了这门亲事,下月底我就得回乡下了。”

  “你别乱说,他们总不会逼你和一个陌生人成亲吧。”

  鸿儿大哭起来。

  “不可能,怎么还能有这种傻事?时代变了,当今社会,做女儿的不必再对父母俯首听命了。”

  “我爸爸写信说....要是我不同意的话,他就....他就....不再给我生活费....”

  “你不是商品,不是用来交换的!你刚逃出继母的魔爪,可不能再跳进另一个火坑!你婆婆一定是个悍妇,叼旱烟,还抽鸦片,她会嫉妒你比她年轻,比她有文化。她会羞辱你,折磨你,直到你变得和她一样邪恶、狠毒、可悲。你的未来公公则更不用说了,这些乡绅,个个都脑满肠肥,整日里眠花宿柳,回来时醉如烂泥,对他的老婆颐指气使。你丈夫无所事事,却总也不在家。你得跟一大帮女人朝夕相处:仆妇、厨娘、你公公的姨太太、你丈夫的姨太太、大姑子、小姑子....每个人都处心积虑,想讨男人欢喜,想置你于死地而后快。你还得生儿育女。要是生了儿子,或许还能让人敬重。要是生了女儿,那对你可就猪狗不如了。说不定哪天一直休书把你赶回家,到那时你可就成了全镇的耻辱....”

  “求求你别再说了....”鸿儿哽咽道。

  我也觉得气愤之下话说重了,起身去拿了条湿毛巾来,催她拭干泪痕,又给她倒了杯茶。

  鸿儿渐渐平静下来。

  我又说:

  “我知道父命难违。从前,反抗就是犯罪。现下这却是唯一能使你获得幸福的途径。要是你父母断绝了你的经济来源,我父母会帮助你的。我们一起上大学,别怕。”

  我拉着鸿儿的手,一同走到檀香木柜前,我打开了扣锁,一本本古书,一只只插在木架上的毛笔展现在我们眼前。我从中找出我的绸缎荷包,在灯下打开,和鸿儿数点着我的首饰:

  “把这些卖了,足够付我俩的学费了。”

  鸿儿又开始垂泪。

  “我妈也把她的首饰留给了我,却被父亲夺去讨好他娶的女人了。”

  “别再哭鼻子了。在金钱和自由之间,一秒钟都不能犹豫。快擦干眼泪。我的东西就是你的,别自己折磨自己了。”

  夜深了。鸿儿在我身边安详地睡着了。

  我倾听着风声,几只野猫在屋顶跑来跑去。

  姐姐夜珠的形象此刻又浮现在我眼前:她高翘着的双腿纤细修长,眼睛里闪烁着骄傲的目光。她把姐夫送给她的礼物拿给我看,那是一双奶白色的缎子鞋,上面绣着一只只精致的小蝴蝶。她系鞋带的手如柔荑,上面还点缀着一只珊瑚戒指。鞋中赤裸的双足也毫不逊色。然而。一瞬间她脸上的欢乐消失了。眼前的她面色苍白,头发散乱,额角布满皱纹,目光呆滞,神色迷茫。她度日如年,分分秒秒都在祈祷着丈夫午夜之前能够回家。衰老和丑陋早已侵蚀了她的身体,可她身上却有比这些更恐怖的东西。对我而言,夜珠已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一朵凋零的鲜花。

  我的母亲也已不再是一个女人。她同样在苦海中沉浮。整日里见她撰写父亲的手稿,帮父亲查找文献。她视力日渐下降,背痛得要命。虽然这些作品永远不会署上她的名字,她却为此弄得精疲力竭。当父亲遭同事们妒忌,被他们排挤迫害时,是母亲在安抚他,保卫他。三年前,父亲被他的一个女学生迷住了,母亲隐忍不言。一天早上,那女孩子抱着婴儿找上门来,私下里母亲把自己所有的体己都给了她,才让她从此离开千风城。母亲出卖了自己的灵魂换得家中的平静。她从未流过一滴眼泪。

  可谁又配得上“女人”这光辉的字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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