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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四章 我多么希望……(2)



    当然,身体强壮总是件好事,有时还有意想不到的好处。在大串联时期我和姐姐(她早已分配到北京工作)买了火车票回上海探亲。进了北京站不由大吃一惊,车站之混乱使我马上联想到苏联描写国内战争的电影中的一些场景。所有的列车既不标明开往哪里,也没有列车员,反正来了一列火车大家就一拥而上打听此车驰往何方。如此重复再三,每每列车驶来时人们满怀希望,列车驶走后又感到空空荡荡。

    那时正是严冬腊月,我和姐姐在车站里站了10个小时还未挤上一列火车。好不容易挤上一列,那个挤呵,足以使上下班时的公共汽车自叹弗如。上车后才听说这列车开往上海约花50多小时,我们像罐头中的沙丁鱼似的站在那里不用几个小时就得趴下。无奈何,使足了劲再挤出车厢。可是,姐姐已经挤不下来了,只见她往车下的人群里一跃,我就势把她抱了下来。此时已是深夜,天空一片漆黑,寒风毫不留情地阵阵逼来,人在倒霉的时候谁都想欺负一下呵!

    我们冻得不停地蹦跳,但依然跳不出严寒的包围。突然,我们看见站台的一角有牛皮纸包好的待运的书,看来是《毛选》吧!这些书码得像围墙一般,我们赶紧躲到这大墙后面。当然,在严冬的威胁下,蹦跳是不能停下的。《国际歌》告诉我们:世上没有救世主……全靠我们自己。可是姐姐急得不能自已了,眼泪夺眶而出。我是个男子,当然不能表现出软弱。不过我嘴上在劝慰姐姐,心中也十二分焦急。以前我出门每次都由各地体委安排妥帖,有人送,有人接,丝毫不用操心。今天这情景真是做梦也想不到,难道我俩就这样无休止地在站台上吃西北风吗?

    姐姐还在哭!

    就在快绝望时又有一列火车隆隆驶进车站,听说是从上海开来的,人群立刻蜂拥过去。我这个平时文质彬彬、讲究礼仪的人突然冲动起来,不知是因为姐姐的眼泪还是突然醒悟到在这个天下大乱的年代再这么老实那就干脆别想上火车!车还未停稳,我就跑到一个卧铺车厢前,对准一个窗户做了个双杠上的双臂曲伸动作,嗖的一声往窗户里蹿了进去。车厢里的旅客被我这不速之客突然的降临吓得都跳了起来,他们好像见到什么蒙面大侠似的马上提起行李抢着逃跑似的下了车厢。我又做了个拉单杠的引体向上动作,很快就占了两个上铺。我姐姐随着拥挤的人群进了车厢,当她看到我已为她占上这意想不到的铺位,不由破涕为笑。我俩就此舒舒服服地躺到上海。我平时在双杠上可连续做六七十个双臂曲伸动作。单杠上的引体向上动作也是我的拿手好戏。想不到这两个动作竟在火车上大派用场。

    逍遥是个自由自在的词汇,然而身为逍遥派可不是自由自在的。无所事事绝不意味着自由,而是意味着空虚、意味着苦闷、意味着压抑!有时围棋爱好者上门求教,我感到特别愉快。以前由于赛事繁忙,我跟围棋爱好者接触不多,如今他们给了我理解,给了我支持,给了我温暖,给了我希望!我感到他们格外的可亲。围棋虽然被某些人辱骂为“四旧”,但只要见到围棋爱好者,我就能够感到围棋的潜在的生命力。

    一天我收到清华大学一些师生的来信,他们都是围棋爱好者,希望得到我的指导。于是我便带着年轻棋手——有时是邱鑫,有时是曹志林——来到了清华大学。

    清华大学牌子响当当,是我国的最高学府,能进入这所学校的都是各地学生中之精英、是祖国未来之栋梁。但他们的生活条件实在太差,学生的宿舍相当拥挤,一个小小的房间里摆上4张双层床,中间再放下两条长桌就完全饱和。双层床的下铺代替椅子,我就在这“椅子”上和热诚、好学的师生们对弈。在我下棋时校内很多围棋爱好者闻风前来,观看的人太多了,非但把桌子包围得水泄不通,连双层床的上铺也“座无虚席”。我这一生中表演过很多次,观众密度最大的无疑要数清华大学的学生宿舍了。然而,这种超密度却给予了我那样的温暖,晚上我睡在这简陋的学生宿舍里,觉得枕着温暖,盖着温暖,很快就美美地进入了温暖的梦乡。

    学生们的饮食也糟糕,谈不上有多少卡路里,不过是填饱肚子。不少学生都准备着方便面,需要时把面条往茶缸中一倒,冲入开水就吃。是大学生们的热情招待使我首次品尝了方便面。

    在清华大学的那些日子是令人怀念的。对于爱好围棋的师生来说,可能是我辅导了他们棋艺;然而对于我来说,是他们在我空虚无聊的时刻给我增添了生活的乐趣,也使我更坚定了对围棋事业的信心。

    后来清华的学生们一批批地分配到外地,这些围棋爱好者像种子一样撒向全国各地。尽管爱好围棋的学生陆续离校,但清华大学的围棋活动一直开展得很好。直到如今,一旦有高手在该校表演,校内只要贴出一张海报,就会聚拢数百名围棋爱好者热心观看。之所以能这样,围棋本身的魅力是一方面,清华大学的传统又是一方面。之所以有这样的传统,是因为清华大学有那么一些爱好围棋并且多年来一直起着积极作用的教师们。

    与围棋爱好者的交流是令人愉快的。但在那个国家遭难的时期愉快的事太少而苦恼的事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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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四章 我多么希望……(1)



    多苦多难的中华民族,几千年来,有几刻安居乐业的太平日子?兵荒马乱、自然灾害、外强侵凌、内贼作乱……有哪种苦难的滋味中华民族未曾尝到过?中华民族之伟大,不仅仅因为其智慧和勤劳,而且因为这个民族能够承受最多、最沉重的苦难。

    如今,中华民族又遇到一场空前的劫难。这场劫难几乎波及家家户户,把960万平方公里搅得一片混乱,是非不分!你被打了,而打你的是同胞;你被骂了,而骂你的是亲人。

    我的父亲也未逃劫难。他是个上厕所也读着古书,睡梦里也每每讲着英语的学识渊博之士。他满腹诗文,一手好字,出口成章,下笔有神,但他集大智和大愚于一身——不会看风使舵,不会趋炎附势,这种人在急转直下的“文革”中是没有不吃苦头的。他被关进学校的“牛棚”,停发了工资,在学校每天要挂上那沉重的黑牌子,经常受审讯、体罚,受尽凌辱。造反派有时告诉他我出事了,我死了;有时又叫他写遗书,当晚就把他带出去活埋……那些人还逼迫他拉着700来斤重的车从浦东三林县到上海市,每每通宵达旦。

    我父亲身体棒,原来在所有的同事、朋友中是出了名的,从不跟病魔打交道。年复一年的**上的折磨和精神上的摧残使他的身心受到难以愈合的创伤。父亲偶尔有机会回家一次,喝几口闷酒,然后笑着说:“爸爸什么都排解得开!”那么,他到底吃了多少苦呢?我们不敢问,他也从不说。他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似的,照样和我们讲讲诗文、典故,讲讲做人的道理。虽然他每每总是傍晚回家,第二天清晨5点多又要赶回学校,而且要挂上“黑帮”牌才能进校门……如果那时他向我们倾诉他受的屈辱,发泄他的痛苦,那多少可以消除一些内心的积郁。一个人受了极大的痛苦和折磨是需要诉说的呵!他这个硬铮铮的汉子除了笑声不再爽朗外,竟是谈吐依旧、幽默依旧,而人的承受力是有限的。病魔在我父亲的体内潜伏了下来……

    我们的家自然也被抄了。来抄家的造反派的头目会下围棋,可能还手下留情了,遭受的损失不算惨重,虽然围棋书籍少了很多。

    那个时候,真是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我国的老干部整批整批被打倒。我所熟识的不少热心支持围棋事业的老干部简直无一幸免。我特别关心他们的命运,但他们不是被批便是挨斗,不是被定为走资派便是定为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他们和我父亲一样,挂上黑牌子、戴上高帽子,受着虐待折磨,这是什么世道?!

    最令人受不了的是陈毅同志也遭到批判、围攻。在这场运动中,陈老总无所畏惧,正气凛然。他敢于说他人不敢说的话,他的话道出了人民的心声,使人民对他更爱戴、更崇敬。可就有那么一小撮人,对陈老总恨之入骨,他们竭尽诬蔑、贬低、造谣和谩骂之能事,欲置陈老总于死地而后快。陈老总热心提倡围棋,这也成为一条罪状。我非常为陈老总的安全担忧,在这什么事都可能发生的发了昏、发了疯的年代,谁的生命有保障?一次我看到一份造反派的小报,上面有一张批斗陈老总的照片,陈老总低着头站在那里……我看着这照片真有说不出的愤慨和难受。我的心颤抖着,颤抖着,抖成了碎片!如果需要低头,让我来代替陈老总低么!那些忍心让陈老总低头的人,低下你们有罪的头吧!那些把中国变成一个大冤狱的人,低下你们罪恶的头吧!

    李立三同志在“文革”初期就自杀身亡,在当时自杀是罪加一等、死有余辜的。但我的亲身感受明白无误地告诉我他是个好人。在我和他的多次接触中,他是那么的善良。李立三同志死得冤呵!但我只能在心中默默地为他哀悼。

    多少人的心里在滴着血,可是偏有一些人还唯恐血流得太少似的,内战越打越凶,造反派的组织也越来越庞大。很多人都设法加入某一个造反派组织——仅仅是为了在政治上得到庇护,或者说是为了生命安危。

    我实在看不惯造反派的所作所为。我不愿为了政治上得到庇护而投靠哪一派组织。顶多被划入另册么!

    我加入了一个没有派的派——逍遥派。

    人活着总要找点事做的。我看着自己瘦弱的身子,那就练身体吧。围棋虽属体育项目,但我和围棋之外的体育运动几乎无缘。只是在当了逍遥派之后,我才跳进了游泳池、走进了举重房、挥起了乒乓拍。说也奇怪,不知不觉间,多年的神经衰弱症好了,折磨人的肠胃病也驱走了。真是食欲和体重俱增,肌肉共脸颊齐鼓。也说不清是什么时候开始,像饼干一样单薄的陈祖德消失了,代之以一个有着令人羡慕的肤色和体魄的陈祖德。

    身体是壮实了,精神却是空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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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三章 动荡中的棋赛(4)



    陈老总看我跟岛村比赛大约1个多钟点就走了,当时他太忙了。他看我在认真思考,只跟我点点头,示意告别。从我10多岁开始,记不清有多少次,他坐在我身边观看我下棋,每当他坐在我身边,我就充满了踏实感、幸福感。今天他来到之前,我对围棋事业的命运非常担忧,但是他一坐在我身边,我就放心了,我相信围棋事业会不断发展下去,陈老总会经常像今天这样在我身旁观看我对局,我会以更好的成绩向他汇报。我还期望着有朝一日如陈老总说的那样,他带着我们围棋手去访问日本呢。

    可我万万没想到,这居然是他最后一次观看我的对局。他临走时对我的点头,竟是向我永别!这次比赛后不久,就发生了所谓的二月逆流,从此我再也没能见到敬爱的陈老总,直至5年之后,在三○一医院的太平间里,我痛苦不堪地站在他的遗体旁……

    1966年的中日比赛我们的战绩一般,我个人也是如此。我和岛村九段下了3局,结果1和2负。岛村九段真厉害,对我来说,他比鶨原八段、岩田九段和杉内九段更不易对付。我执白跟他下和的那局有不少胜机,直至最后我没在一个“金龟角”里补一手而白白损了4子,很为可惜。但我确实感到实力不如,因此并不很委屈。

    岛村九段不但棋艺高超,棋风也令人钦佩。他在对局时姿态稳重,丝毫无高手架子,赢了棋也毫无得意之色。后来在日本出了一本《岛村九段对局选》,他把与我下和的那局刊登在其中。他不选自己赢的两局,偏选了这局成绩差的,只此一点就能看出他的为人谦逊和风格高尚。

    宫本义久八段的成绩不好,1胜1和4负,其中输我两局。他大概是交上了霉运,到了北京后患了感冒,比赛时老要拿着手帕对付鼻子,这就很难不影响技术发挥。说也奇怪,凡是日本八段棋手与我国棋手比赛,成绩似乎都不理想。其实八段与九段之间并无明显的差异,但八段棋手的成绩非但远不如九段棋手,甚至还不如一些段位较低的棋手,令人费解。

    石田、加藤和武宫3位年轻棋手成绩都很好,他们在比赛中充分显示出优秀棋手的卓越才华。石田在这之后不久就战胜了林海峰,夺得了“本因坊”的桂冠。

    还有些令人哭笑不得的事,如棋手比赛时都得看小红书,美其名曰以**思想武装自己。大多数人无疑认为这是荒唐透顶的。但当时是不允许有不同意见的。不允许不同意见就得允许敷衍、说谎、做假、虚伪。我比赛时把小红书放在身旁的茶几上。下棋时怎能看得进书?有一次不得不拿起小红书翻弄几下。尽管只拿起这么一次,由于非常的违心,因此我很不是滋味。使我感到惊奇的是石田四段居然也从口袋中掏出一本小红书翻阅起来。是不是看到中国棋手各执一本小红书,便以为这里边真有什么锦囊妙计,或许翻阅一下便可保佑你下棋如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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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三章 动荡中的棋赛(3)



    围棋事业的命运随着祖国的命运在动荡,在激烈地动荡。

    动荡着的事物不外乎有两种结局:一种是摇晃几下又站住了;另一种是经不起摇晃而倒下了。围棋事业的结局将属于哪一种呢?这个问题天天都使我担忧。但不管怎样,能和日本棋手再次比赛使我非常兴奋,说不定在这次比赛中还能见到陈老总呢!我有多少时间没见到他了?我的思念之心正与日俱增。只要有比赛,只要陈老总健在,围棋事业就有希望。

    日本围棋代表团终于来了。代表团只访问北京一地,无疑与国内的局势有关。团长岛村俊广九段是日本棋院名古屋分部水平最高的元老,他曾数次和高川秀格九段争夺在日本享有最高荣誉的“本因坊”称号。岛村九段棋理清晰,功力深厚,后半盘的收束尤为精密,是位很难对付的老练棋手。他笃信佛教,表现在围棋的战理上他提倡一个“忍”字,这在受武士道精神影响很大的国度里十分难得的。然而他所主张的“忍”并非无原则的一味忍让和退缩,只是避免那些无把握的作战。他对胜负敏感而强烈,只要与胜负有关,即使是半个子也要奋力争夺。岛村九段心地善良,待人接物诚恳有礼。每次我国棋手访问日本,凡到名古屋,他都热情接待,不顾自己年老体衰,陪同我们参观游览。这次他带了5名棋手,其中宫本义久八段和家田隆二五段是关西棋院的职业棋手。宫本义久是宫本直毅的胞弟。还有3位是日本棋院的少年新秀,他们是石田芳夫四段、加藤正夫四段和武宫正树二段。这3位新秀都是木谷实九段的内弟子。到了70年代,他们先后成为日本棋界最有成就的超级棋手。1966年时他们虽然年轻段位低,但在日本已经以出众的才智及突出的战绩引起人们的重视,即使武宫二段也曾在比赛中战胜实力雄厚的藤泽明斋九段。

    11月13日上午,在北京饭店西7楼的大厅中,中日围棋比赛的第一场即将开始。我的对手是团长岛村俊广九段。自6月份开始,我已没有认真下过一盘棋了,此时我身在围棋赛场,对手又是强劲的岛村九段,我兴奋莫名!比赛是艰辛的,严峻的,甚至会给人带来痛苦。但比赛又是那么的亲切,那么的生气勃勃,那么的不可缺少。一个棋手失去了比赛与瘫痪病人无异!

    裁判长宣布比赛的选手入座。我心中直嘀咕,难道陈老总今天不来了吗?在我坐在椅子上两腿还够不着地的时候,就经常得到陈老总的指点了。今天不见陈老总来,我整个人都好像不着地似的怎么也不踏实。

    忽然,不知谁说了句:“陈老总来了!”我马上往门口望去,可不是,就是他,那样精神,那样帅气,那样豪放,那样坦诚,除了陈老总还能是谁呢?

    陈老总身上有一种特殊的风度和魅力,怎么形容呢?也许可以这么说:在他身上集中了身经百战、指挥千军万马的元帅风度;博览群书、通晓诗文的文人风度;举止洒脱、口才出众的外交家风度;忠于革命、精于韬略的政治家风度。我不知道这样形容是否全面,我只知道他所以有这样的风度最关键的是他那崇高的革命情操与革命气概。他那光明磊落、宽厚大度、乐观豁达、疾恶如仇……这一切使他具有了难以形容的魅力。他的言谈举止强烈地吸引着人们,连他讲的四川话我都感到特别动听,特别带劲,特别富有感染力。与陈老总接触多了,我不但感到四川话越来越动听,也感到四川菜越来越可口,后来我特别喜爱麻辣的菜肴,无疑是受了陈老总的影响。

    或许有人会认为我对陈老总有点个人崇拜,这我不清楚,可能有一点吧。我认为一个领导人,如果利用他的权力,制造种种舆论,使人民对其盲目崇拜,这是于人民、于他个人都有害的。但世上个人崇拜多的是,影迷崇拜电影明星,体育迷崇拜体育明星,科技爱好者崇拜科学家,文学爱好者崇拜文学家……这种自发的崇拜有时虽然会达到可笑的程度,但这里边往往包含着真诚,包含着执著,包含着对事业的热爱,包含着对理想的追求。如果说我从小就对陈老总有着一种不可抑制的崇拜之情的话,那也完全是我自发的,是因为陈老总值得我崇拜。正如我在围棋棋艺上曾经崇拜过吴清源,是因为吴清源在围棋艺术上所显示的才智确实值得崇拜。

    记得一次日本友好人士西园寺公一先生指着我和一些棋手对陈老总说:“他们是你的部队。”陈老总望着他的“部下”爽朗地大笑了。是的,我们是陈老总的部队,能成为这支部队中的一员士兵,是一大幸福!

    陈老总来到我和岛村九段的赛桌旁坐下,和日本朋友愉快地交谈起来。陈老总说:“围棋交流能加深中日两国人民的友谊。现在虽然在搞文化大革命,但我们依然在进行围棋交流,文化大革命后我们还要进行围棋交流!”

    比赛开始了,不少记者围了过来,一些拍摄电影的记者打开了亮度极大的灯光不停地照着我们这一桌。这种灯光不仅刺眼,而且其温度之高使人如同置身于烤箱里,这实在是种干扰。不过我想到人家也是为了工作,只能听其摆布。陈老总看不过去了,他知道这必然有碍棋手的思考,他让记者全部退出赛场。我不免感到作为记者有些可怜,但陈老总确实是为了我们好呵!过了不少年,陈老总去世了,一次比赛时我被记者用灯光连续照射了几个小时,浑身被烤得大汗淋漓,形同落汤鸡。额头上的汗水直往下淌,滴在眼镜片上。不擦吧,看不清棋盘;擦吧,那就老得摘下眼镜——哪有这个工夫呢?我的难受不用提了,当时只是想,陈老总要是在身边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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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三章 动荡中的棋赛(2)



    3员上海小将都有温暖的家庭,在家都是无微不至关怀的对象。这次远道上北京都穿得暖暖的,带上装满了母爱、父爱的沉甸甸的行李。相比之下,德勋来北京时除了肩膀上斜背一个已褪了色的黄色书包外,一无所有。他们在各种比赛中取得了较好的战绩,在今天的围棋事业中都起着骨干作用。但是,如果没有横扫一切的那场“革命”,他们本来可以为围棋事业作出更大的成绩。

    访日的代表团于1966年6月5日晚出发。就在代表团动身前不久,“全国第一张马列主义大字报”发表了,造反派行动了。霎时间,大字报铺天盖地而来,我被这么多莫名其妙的大字报弄得目瞪口呆。这些大字报似乎是给出访的代表团送行,然而这种送行只会扰乱出访队员的情绪。我感到这是不祥的兆头,既怕出师不利,又对我们的前途感到惶恐。

    我习惯于过宁静的生活,也习惯于在围棋的疆场上厮杀搏斗。如今宁静的生活被破坏了,政治上的厮杀和搏斗史无前例地展开了。对我个人来说,在棋艺提高的最关键时刻突然停顿了。这一停就是7年呵!7年的损失是无法弥补的,一个人搞事业能有几个7年?!每当我想到这7年,真是痛心疾首!

    不久,传来了访日代表团的成绩:第一场我们2比3失利,第二场又是如此。第一场我方5位棋手全执白,多少有些不利。而第二场我方全执黑,这一场受挫大伤士气,以后3场溃不成军,以零比五惨败。虽然从客观上来看我们有失利的可能,但这样的结局实在意料不到。除了水平的因素,恐怕还有原因——出征前局势大乱,人心浮动,我又没能上场。当然,我即使去也不见得能起到决定性的作用,但至少能使比赛激烈得多。头两场比赛我胜一局应当说问题不大,这样士气就完全不同。如我发挥得较好,头两场连胜,或许结局会颠倒过来。

    “文革”虽然刚揭开序幕,但来势却那么迅猛。如果我们发展生产、解放生产力能这么有魄力就好了,可惜那时候我们的魄力表现在政治运动上。一个纸张极度缺乏的国家不知怎的会变出那么多纸张,无穷无尽的大字报、大标语把一座座建筑物的里里外外都糊满了,而且糊了一层又一层。倒好像我们的楼房不是用砖、用水泥建筑的,而是用纸张一层层糊起来的。语录歌、忠字舞、批斗会、武斗队、早请示、晚汇报,语录书越来越小,纪念章越来越大……当10亿人由1个人代替他们思想的时候,1个人搭错了神经,多少人就跟着搭错神经。一个历史如此悠久、如此文明、如此智慧、如此优秀的民族,如今却如此无知、如此愚昧、如此疯狂、如此野蛮。我看着那些被批斗的人低头弯腰挂牌子,甚至挨骂挨打,真想叩问苍天:这是为什么?!我的思想,我的性格,尤其是我的成长决定了我与造反派格格不入。造反派触我灵魂甚至谩骂我,这些我可以承受。但有一点我实在受不了,我想大家都是有工作的、搞事业的人,如今整天不务正业,疯疯癫癫,不是骂就是打,长此下去还了得?!我实在憋不住,于是不顾一切地写了张大字报,题为“要抓革命,促生产”。其内容无非是要搞好本职工作。这是我第一张,也是最后一张大字报。这张大字报刚贴出不久,造反派的大字报就呼啸而来。我看着自己的肺腑之言竟遭到如此蛮不讲理的谩骂,说不出是痛苦、是愤怒还是委屈,只是傻愣愣地、久久地站着,好像被什么定身法定在那儿了。事后想来,我这个人真是太天真、太死板、太正经、太不识时务了。然而话又要说回来,做一个人总应当说真话吧。

    好不容易熬到这年的11月,我们邀来了以岛村俊广九段为团长的日本围棋代表团。此时陈毅同志等不少中央领导同志还在岗位上,这才保证了这个代表团按计划来访。不过,我国的围棋事业已经受到一定程度的冲击,围棋手们已经基本上不能接触围棋了。使我难以理解的是围棋界中也有些造反派,也指责围棋属“四旧”。我想人总是有感情的,你下了多年的围棋难道会不爱围棋吗?但天底下真有那么一些人,除了对自己有感情外,其他都撇得开,甚至连亲生父母也撇得开。如此想来,有人对不会讲话、不会表达感情、无力申辩、无力抗争的围棋骂上几句也就不足为奇。使我感到寒心的是,全国不少可供群众下棋娱乐的场所挂上了禁止下棋的牌子,我拜顾水如先生为师的襄阳公园也遭到同样的命运。我国唯一的围棋刊物——《围棋》月刊于这年10月份出了最后一期就不得不停刊。其实在停刊之前的几期,名种“文革”的文章已经喧宾夺主地占了大量篇幅,这本刊物已经不伦不类,被“文革”革去了它的专业性、它的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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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三章 动荡中的棋赛(1)



    一个生命从诞生的那一刻起就开始走向它的反面——死亡。

    一项事业达到顶峰之时往往是走下坡路的起点。

    当你连连获胜的时候,等待着你的可能是挫折。

    当你陶醉于幸福之中的时候,等待着你的可能是不幸。

    这就是物极必反。

    1966年,一场政治风暴正在酝酿、成熟。神州大地将被卷进黑暗的深渊。但在风暴到来之前,却是晴空万里,风和日丽。正如在地震之前谁都不会感觉到大地的晃动。幸福和顺利始终伴随着我,我只感到我所生活的这个世界是那么的光明,那么的美好。我简直不知道世上还有不幸、灾难、黑暗、丑恶。

    1966年初,陈老总多次接见了围棋手。元旦那天下午,陈老总来了,带着欢笑,带着朝气,带着阳光,带着光明!他一见我们就抱起双拳说:“今天我给你们拜年来了。”拜年,交谈,下棋,吃饭。陈老总拿着酒杯站了起来,祝大家新年好,谈祖国大好形势。他给我们介绍了很多科研上的重大成就。他所以讲这么多还不是为了激励我们、鞭策我们?记得一次乒乓球运动员得到世界冠军时,他马上来到我们这儿,要我们像乒乓球运动员一样去夺取世界冠军。当我国的第一颗原子弹爆炸后,他又及时地赶到围棋集训队,那天他反复这么说:“原子弹爆炸了,有九段了,你们何时能达到九段?”

    陈老总接见我们越是频繁,我越是深感他对我们的期望之殷切。他的话语、他的动作、他的眼神、他的笑容,都使我感到自己肩负的责任很重,很重。

    1966年春,在郑州市举行了全国棋类锦标赛。围棋赛分两个阶段,第一阶段分组循环,共12轮。第二阶段积分循环,共11轮。我发挥较正常,前后23局全部获胜。我的主要对手是吴淞笙,这一局赢得较辛苦。比赛结果,我和淞笙获得冠亚军,此时我获得冠军似乎已不算新闻了,我如果拿不到冠军那才有新闻价值呢!

    比赛中我最难忘的是跟安徽女将魏昕的一局。赛前我也和她下过,如按水平我让小魏两子是正常的。我故意开玩笑,跟魏昕说可以让三个子,小魏自然不服。我说那就试试吧,于是摆上三个子干了起来。作为下手被人多让子情绪易受影响,而我则毫无负担,结果我胜了。小魏提出再下一局,结果又输了。这个结果也很自然,求胜心过切必然要导致失败。

    我虽然明知在比赛中对谁都不能掉以轻心,但因为对魏昕让三子还赢了,我的潜意识里便觉得分先比赛自然能轻取。于是我的白棋起手就下了两个“五、五”,然后尽是些虚张声势、华而不实的下法。小魏尽管在水平上跟我有差距,但她毕竟是我国女子围棋手的“尖子”,在比赛中胜过不少男棋手。这次我的轻敌和下法无理,等于给她提供了机会。她看准了我的破绽发起进攻,我还毫不在乎,心想最多是有惊无险。等我感到大事不好,局势已很难挽回。输棋本身是件痛苦的事,更何况要输给一员女将!果真如此,将成为比赛中的特大新闻。任何局外人,都希望弱者战胜强者,如果一次比赛中不爆出冷门,一切结果都在人们意料之中,那这次比赛就平淡无奇,会使很多人失望。正因为如此,强手败下阵来很难引起人们的同情,恐怕只会博得一片喝彩,这是强者们的难言之苦。

    我冥思苦想,长考了一小时零六分,这不但是1966年比赛中我用时最多的一手棋,也是我这一生中的长考最高记录。长考1个多小时的棋是永远忘不了的。

    我再也不敢怠慢了,煞费苦心拟定了一套最为复杂的作战方案,这才慎重地投下一着子。我这步棋虽说是经过了1个多小时的缜密考虑,但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如果小魏应付得当,那我的局势依然会如水银泻地,无法收拾。只是小魏出了差错,才使我挽回颓势。如果胜利的希望要依仗别人出差错,维系在别人的失误上,那有多可怜!小魏虽然输了,但输得顽强,虽败亦荣。我是赢得惭愧!我很感谢小魏,在以后的比赛中我再也没有这么轻敌过。

    这次比赛才进行了几轮,报上就发表了批判“三家村”等不寻常的文章,这是狂风恶浪前的几朵乌云,它预示着气候即将晴转阴,转雷雨,转黑云压城!围棋手们只有一种莫名的预感,绝无高瞻远瞩、洞察未来的本事。因此1966年的全国赛还是和以往的比赛一样,善始善终。

    6月初围棋代表团按原计划访问日本。这次出访是和日本业余棋手进行正式比赛,既有团体赛又决个人名次。这样的比赛是第一次,自然很重要。按理说我这个主力队员当然应出征,但这次没让我去,主要是有的领导想留一手。与日本业余棋手比赛,我们可能获胜,但又缺乏把握。如果我去了还赢不了就不好交代,我不去则尚有理由。当然,我不去能赢自然更好。

    如果赛前首先想到要给失败找好理由,要为失败留好退路,那么,又哪来背水一战的士气和决战决胜的拚劲呢?为失败留好退路,实际上就是为失败开辟了道路。

    我方代表团有正式队员5名,他们是吴淞笙、王汝南、沈果孙、黄进先和黄良玉。还有候补队员1名,是16岁的黄德勋。德勋小小的个子,非常可爱。他的棋有较强的战斗力,属于“直线型”,是典型的四川风格,在四川棋手中德勋无疑是突出的。两年前我访问四川时就感到他是个很有前途的棋手。德勋终于在1965年底参加了国家围棋集训队。

    和黄德勋同时来北京参加集训的还有上海的3员小将,他们是华以刚、邱鑫和曹志林。他们都在上海的少年体校念书,边念书边下棋。在少年体校中他们都是成绩出众的好学生。3员小将被选上参加国家队的集训,兴奋异常。在来北京的火车上,他们买了两只相当可观的烧鸡。3个人通力合作才啃掉了1只。于是3少年和1只烧鸡一起进了集训队。他们一进入围棋的殿堂便把集训队之外的一切都淡忘了。那只鲜美的烧鸡可怜地被冷落在暖气烧得很旺的房间中,当被我发现时烧鸡的全身已长满了绿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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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二章 苦斗鶨原(7)



    赢了吗?没有。这盘棋下和了。但这是最出色的一局,不但是这次比赛中最出色的一局,也是10年动乱前所有的比赛中最出色的一局。我们棋手一般都会有这种情况:当翻开自己过去下的棋谱,总感到这儿下得不好,那儿也有问题,很难令人满意。但当我回顾这一局棋的时候,难免会有些自我陶醉,这局棋不但代表了我青年时代的最高水平,而且把我仅有的一点才华充分显示了出来。这局棋作为我的代表作是当之无愧的。

    这一局我的确发挥得好,时而自由奔放,如天马行空;时而奇兵强袭,如猛虎扑食。全局中有不少精彩的对杀场面,这些场面我至今还印象很深。在最后阶段的白刃战中,我以强烈的攻击歼灭了一队入侵的黑子,白棋的胜势明朗了。鶨原尽管感到大势已去,但仍然尽了努力,在收官中他走了很巧妙的一着,使得胜负相当细微。直至黑棋走了最后一个单官,鶨原往沙发上一靠,他显然认为败局已定。的确,如按日本的规则计算,鶨原输半子。但今天采用的是中国规则,由于鶨原占了最后一个单官,中国规则的数子法就使他多得了半个子,这是鶨原压根儿没想到的。当裁判数完子,跟他说这局棋和了,他还弄不明白。不管怎么样,他又一次避免了失败总是高兴的。

    鶨原的喜悦是自然的,但他的锐气受到了挫伤。我虽然没取胜,但更增强了信心。第二场我执黑,这次“中国流”布局又取得了成功,并很快取得了全局的主动。黑旗军节节胜利,以排山倒海之势压将过去。白甲兵无心恋战,弃兵甲,失城池。进行至中盘,黑棋优势历然。我根据前几局的经验,知道鶨原定要尽力反扑,要取得最后胜利还得付出相当代价。但这次绝不能再让他逃脱,我屏住气息,严阵以待。谁料到鶨原突然将棋子一放,嘴里咕噜了一声,认输了。真是意想不到!前几局他反败为胜时曾这么说:“我跟陈祖德下的有些棋要在日本早认输了,就是看陈祖德年轻,经验不足,因此还继续下去。”而今天这局棋他一反常态,斗志完全丧失,我想可能是他的情绪受到上一局的影响。

    最后一场在杭州。我和鶨原已5次交锋,2胜2负1和,第六局是最后的决战。鶨原不愧是位高手,他总结了前5局的经验,改变了战略。前5局我俩针锋相对,互不相让,鶨原显然意识到打阵地战是我的特长,于是他改为迂回战。这一手我没料到,我依然从正面发动进攻,而鶨原巧妙地使用了金蝉脱壳,把两子三子往我嘴里送。我不断地歼灭其零星部队,但始终未与大部队接战。进行到中盘后,我才感到不妙,虽然我吃了不少子,但鶨原已筑起一大片阵地。到此时我才醒悟:中计了!我马上向他的主要阵地进行突击,但无奈对方已深沟高垒,固若金汤,我的攻势一再受挫。这最关键的一局终于被鶨原拿了下来。

    最后一仗所以败北是我对鶨原缺乏了解。我只知道鶨原具有强大的攻击力,不知道他还特别擅长弃子。在日本有这么两个纪录:吃子最多的是伊藤友惠五段,弃子最多的是鶨原武雄八段。这个纪录能看出鶨原是多么善于弃子战术。弃子战术是门高级的学问,牺牲自己的一部分以换取更大的价值,没有高超的棋艺要掌握和运用弃子战术是难以想象的。有的人以为下围棋就是为了消灭对方的棋子,事实上吃子多未必就能赢棋。吃子最多的伊藤五段其水平当然不如弃子最多的鶨原八段。鶨原经常利用弃子取胜。如果我对鶨原的这些特点有所了解,这最后一局恐怕就不至于如此。可见下围棋中知己知彼是何等的重要。

    最后这关键的一局虽然失利,但“中国流”布局却是站住了脚。鶨原在这局棋的布局中就改变了方针,他对艺术的执著和追求是有名的,绝不会轻易地改变自己的想法。最后这一局他改变了策略虽然在战胜我这一点上取得了成功,但在对付“中国流”布局方面却没拿出好办法。

    全部比赛结束了,我与鶨原苦战了6局,这6局充满着苦和乐、悲和喜,这是我永远不会忘却的6局。

    如果把1962年和1964年与鶨原比赛的棋加在一起,我俩共赛了8局,这是个庞大的数字。即使在国内和某个棋手要在比赛中较量8次也谈何容易。这8局棋对我来说受益匪浅,对我棋艺的长进、思维的开阔、经验的补充、意志的锻炼,起了难能的积极作用。为此,我在这里向鶨原八段表示诚挚的谢意!

    1965年是繁忙的一年,疲惫的一年,充实的一年。有多少事值得我回忆,我难以一一叙述,但有一件事我必须把它写出来。

    这年夏天围棋集训队在北京郊区农村参加劳动,一天突然接到通知,陈毅副总理在中南海宴请出访归来的中国乒乓球队,要我们派两名围棋手的代表出席。这任务就交给我和王汝南了。我们到了中南海,周总理、陈老总和很多中央领导同志也来了,大家一起观看了乒乓球队员的表演。这天人来了不少,我想陈老总恐怕没看到我们吧。表演结束后,大家走到院子里,突然陈老总把我和王汝南叫住,原来他早就看到我们了。他把我俩招呼过去介绍给了周总理,周总理一边和我说话,一边握住我的手使劲地来回晃动。我始终无法记起周总理问了我些什么以及我是如何回答他的,因为我又激动得忘却一切了。但他那有力的、真挚的、充满感染力的来回晃动着的握手,好似永不中断、永不减弱的充电一般,在我心中永远贮藏了起来。

    后来大家进入餐厅,张茜同志以主人的身分热情地款待大家。这天由于是宴请乒乓球选手,因此我头一回没有和陈老总同桌。我和陈老总的两个孩子,老三小鲁和女孩姗姗在一起。席间陈老总热情地欢迎乒乓球队凯旋归来,他说乒乓球队出访前曾说过等他们回国后要请他们吃饭,打好了要请,打不好也要请。他又说今天他的两个孩子也来了,女孩喜欢打乒乓,男孩好下围棋。陈老总讲话总要把围棋带进去。

    陈老总的心里老是装着我们围棋呵!

    又过了一会儿,同桌的人突然叫我:“陈祖德,周总理在叫你!”我一愣,再一看,周总理正站在那儿招呼我呢:“下围棋的同志请上来。”周总理连续招呼了我几遍,而我根本没想到会出现这种情况,所以刚才我没注意到。我和王汝南马上走到周总理的身边,周总理拿起酒杯亲切地跟我们说:“为了你们迅速提高水平,早日赶超日本,干杯!”这是周总理向我们围棋手敬的一杯酒呵!这杯酒多么的甜美,醇厚!

    紧接着,陈老总又和我们干了一杯,然后他亲切地拉着我们向其他在座的中央领导同志一一作了介绍。陈老总边介绍边对这些领导同志说要他们关心围棋事业。他对**同志说:“你要给围棋出钱呵!”他对邓小平同志说:“总书记,你要多支持呵!”邓小平同志微笑着点点头。想不到10年之后,围棋事业面临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亏得有邓小平同志的点头,有邓小平同志强有力的支持,才使得围棋事业免遭“四人帮”的毒手。

    围棋事业只是祖国无数事业中的一项,能受到党和国家领导人这样的关心,真是幸运!我心中充满了对老一辈领导同志的爱戴,这种爱戴在以后的任何时刻都未曾动摇,也绝不可能动摇!老一辈革命家对围棋事业的关怀使我更加深了对围棋事业的感情。我的命运已经跟围棋事业紧紧地联系在一起,融合在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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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二章 苦斗鶨原(6)



    这一局鶨原更伤脑筋了,黑棋自布局被动后始终陷于困境。鶨原是个极其顽强善战的棋手,他那强大的攻击力以及变化多端的着法使得我每前进一步都得小心翼翼——谁知道他布下了多少障碍和陷阱?我步步为营,终于扫除了障碍,绕过了陷阱,艰难地扩大了优势,一步步靠近了胜利。

    对局至晚上7点多了,太阳已在西边沉了下去,鶨原先前像火一般燃烧着的斗志也正在熄灭下去。我很果断地啪一子落了下去,鶨原毫无表情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裁判在他身边拿着秒表,报着“30秒”、“40秒”、“50秒”,他却全然没有知觉一般,连眼睛都不眨一下。“55秒!”他依然如此。“58秒!”他犹如一尊石雕。“60秒。”当这最后1分钟的最后1秒被叫出时,鶨原还是纹丝不动,似乎被孙悟空的定身法定住了。

    60秒一出口,裁判应马上判读秒的一方输棋,在日本读了60秒叫“时间切”,这是各国棋手人所共知、共同遵守的起码规则。可我们的这位裁判显然是第一次担任国际比赛的裁判工作,至少是第一次遇到这种应他执行权力的重要时刻,他不知所措了。他看看鶨原,鶨原还是那样坐着。裁判四处张望,不知如何是好,再看看鶨原,看来孙悟空的定身法还未解除。如此尴尬的局面僵持了好几分钟,鶨原无疑是等着裁判的一声判决,而这位天真可爱的裁判始终未敢执行他应当执行的权力。这时裁判长和我们的领队都过来了,本来是极其简单的事情,可是在有些人的头脑中对洋人总感到应该有些特殊的照顾。于是一些人围成一圈紧张地商量着,商量的结果,为了友谊第一,比赛还是继续下去。为了“友谊”居然可以无视和违反最起码的比赛规则!

    鶨原并非过时一两秒,而是呆在那儿长时间地没碰一下棋子,如果作出黑方输棋的判决无论是我或鶨原都会认为理所当然,事实上这也是唯一可能的判决。然而,充满“友谊”的宣判使我们双方都大出意料,鶨原是被人从地狱中拉了出来,使他又产生了希望,而且他毕竟对着棋盘看了好久,对局势也有了较客观的估计。而我呢?认为棋已终局,思想随之松弛,出乎意料,也不合乎情理的宣判把我惊扰了。这样,比赛又继续下去时,我接连发生误算,下了几手大错着。相反,鶨原士气大振,抓住机会,猛烈反击。他那本来快熄灭的斗志如死灰复燃,可怕地燃烧起来。局势发生了悲剧性的变化,我以中盘败告终。

    又是难忘的一局。

    这局棋的失败裁判应当有一份责任,裁判长和领队的指导思想无疑也成问题,但归根结蒂还在于我自己,在于自己的缺乏经验以及思想和技术的不扎实。我真有说不出的痛苦,说不出的悔恨!我真恨自己,真想狠狠地揍自己一顿。

    不过这局棋还是增强了我的信心,使我感到执白棋也能和鶨原这样的高手较量一番。第一局我是执白赢的,但那一局多少有些幸运。这一局尽管输了,心里却踏实得多。此外,“中国流”布局在实践中获得了成功。以往在对日比赛中我也曾下过“中国流”布局,但如今是这样重要的比赛,又是这样强大的对手,其成功就格外可贵了。以后与鶨原的几局比赛,我基本上都采用“中国流”布局,而且都获得程度不同的成功。这之后,不少中国棋手都爱上了“中国流”布局,“中国流”布局也终于被日本棋手接受并广泛地运用。

    在上海和日本队赛两场,这两场我都是对鶨原,我们俩成了“冤家对头”。第一场比赛前上海市的宋季文副市长接见了我们上场队员,他是我最熟悉的也是最有感情的领导人之一。他再三给我们打气,希望我们有信心在上海赛好。他给我们念了杜牧的一首诗:“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耻是男儿。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这首名诗我在孩提时已熟知,然而今天宋副市长念得高昂振奋,充满着激情,我激动非常。是呵,一个人要经得起失败。失败可以给人经验,给人智慧,失败可以练就一个人的承受力、意志力。要有百折不挠的精神,才能获得成功。

    这一天我比往常更有信心地走进那熟悉的赛场——体育俱乐部的篮球场。我又看到上边一圈狭窄的观众席上的围棋爱好者,这是家乡的人民。这些亲切的身影和亲切的眼光对我充满着期待、希望和信任。我不用找也知道爱好者中必有我的父亲。我父亲是人民中的一分子,我是人民的儿子。我在这熟悉的赛场中曾经和日本棋手进行了第一次比赛,两年前我也是在这儿胜了村上六段和桑原七段,为那次比赛的全胜打下了基础。这一次我要以更好的成绩向家乡人民汇报。

    这一局我又是白棋,但我并没感到执白棋带来的不利因素,我的头脑中只有一个字: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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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二章 苦斗鶨原(5)



    陈老总和不少同志在等待着我的捷报,赛场的情况却起了变化。我正厮杀得来劲,一味猛追猛打,没有及时收兵,这就给老练的鶨原有机可乘。在昏天黑地的混战中,鶨原看到了一线胜利的曙光。局势越来越复杂,我不免紧张起来。鶨原抓住机会向我的一条“大龙”发起猛攻,这是孤注一掷的攻击。此时我如沉得住气,扎住阵脚,还能转危为安。但我没能做到这一点,这好比打乒乓球,原先我是20比10领先,但被对手一口气追至20比18,虽然我还领先两分,但气势已被对手压倒。我沉不住气了,剩余的时间全部花完,在鶨原的强攻下,“大龙”一命呜呼。

    完了。

    这一局和第一局都属逆转胜,但我这一局的优势要大不少,我怎么会丢失这一局呢?我怎么能丢失这一局呢?

    在参观室中的陈老总看到我这好端端的一局棋很不应该地丢失了,兴致一扫而光。他的懊恼恐怕不亚于我,什么也没说就离开了民族文化宫。

    在比赛时我不知陈老总来去的情况,因为这次他没进赛场。赛后听说这情况,比输了棋还难受!我比赛了这几年还没让陈老总不愉快过,而今天让他伤心了,生气了。人是有血有肉的,会高兴也必定会生气,今天陈老总生气完全是我造成的。他不是生我输棋的气,而是生我不该输棋的气。我真是作孽呵!这局棋对我的刺激是太深刻了。从此每当我回想起这局棋时,就似乎看到了陈老总那一言不发地离开了民族文化宫的样子,我的心立刻就抽紧了。

    事后,陈老总语重心长地对我说:“比赛可不能开玩笑,赢100个子是赢,赢1个子也是赢。比赛就是要赢得下来,这关系到国家的荣誉。”

    以前我在比赛中也吃过败仗,但陈老总从来没有不愉快。这次他所以有了变化,正是因为对我的期望和要求与以前不同了。我要记住呵!

    北京赛完,我们马上去南京。日本棋手乘飞机,可以在北京休息1天。而我们坐火车,这是乌龟与兔子赛跑,因此比赛完的翌日我们便马上动身。在火车上我那难以形容的疲乏以及比这更使我难受的痛苦,使我不思茶饭,不能入眠。塞满了我脑子的始终是败给鶨原的那局棋,尤其是拂袖而去的陈老总。吴淞笙过来了,他轻轻地跟我说:“我太累了,真想休息休息。”淞笙跟我一样,在北京都连上了4场,而且他跟鶨原两场均告败北。我深知“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这个道理。因此豁出命来也得比下去,但每个棋手的情况有所不同。作为领队来说,应当掌握好棋手的劳逸,关心棋手的健康,不应一味地追求成绩。像淞笙当时的情况,如果让他休息一两场,而让其他满怀斗志、迫切求战的棋手上场,应当是至情至理的。然而在当时,淞笙和我都是所谓不可缺少的主力。不想下的人非得下,想下的人不让下,这种现象怎么都不能说是正常的。

    南京的赛场在西花园,即解放前的总统府。里边的景致美不胜收,我们的赛场十分幽静。但天公不作美,比赛那天虽然在春暖花开的季节,可寒气逼人,南京的气温居然低于北京。鶨原穿上了呢大衣,还是缩成一团,这种姿势似乎预示着这一场比赛不会舒坦顺利。我毕竟年轻气盛,反觉得寒冷能使头脑清醒。赛场的气氛本来就寂静而紧张,这阵阵寒气更使人觉得肃穆和严酷无情。

    南京赛两场,头一场我又对鶨原,这是我俩的第三局。前两局是一胜一负,这一局的重要性不言而喻。鶨原执黑以“平行型”开局,我以“中国流”布局对抗。鶨原沉思良久,在我边上一子上镇了一手,他显然认为这是至关重要的一手。我往镇的这一手飞靠上去,黑白棋顿时扭在一起。“中国流”布局的用意最希望诱敌深入,然后利用子力的优势进行攻击。这局棋我的布局显然是成功了,鶨原虽然执黑先走,但他在白棋的阵势中无法主动,忙于招架。我俩都深知这一局关系重大,因此在布局和序盘中都投入了大量时间。鶨原是著名的长考派,他所消耗的时间明显地比我多。常有些不理解围棋的人跟我这么说:“你们下一盘棋要一整天,耐心真好,坐这么长时间怎么受得了。”其实下围棋的人也不一定都是耐心好的,有些人的脾气甚至还很急躁。说实在的,如果让我听一个枯燥乏味的报告或者看一些提不起兴趣的文艺节目,那不到1小时我就会浑身不自在。可是在紧张的围棋比赛时,当你的每一根神经都调动了起来,当你浑身的血液都在保证大脑的使用时,你根本不会觉得时间长,只会感到时间如飞梭般地在身边晃过,只会感到时间怎么过得这么快,唯恐时间不够用!那些长考派棋士更是如此,在关键之处他下一手棋会花上20分钟、半小时、以至1个小时,如此下几手棋,四个半小时还能剩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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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二章 苦斗鶨原(4)



    陈老总还着重对我们提出了6个字的要求:沉着,冷静,不乱。他说我们的棋手在比赛中应当正常地发挥水平,不要时好时坏。在军队中打仗有时打得漂亮,有时又打得糟糕,这种仗叫做浪战。我们下围棋可不要打浪战,不打浪战就要在思想上做到沉着,冷静,不乱。

    陈老总的这一番话使我感到小小的黑白子分量重多了。

    4月1日,以鶨原八段为首的日本围棋代表团抵京。代表团中还有两位职业棋手,是工藤纪夫六段和安倍吉辉五段,此外还有日本棋院的编辑长林裕先生。林裕先生很胖,他学识渊博,在围棋的历史知识方面他是首屈一指的专家。也许是他的腹中学问装得太多,因此肚子才那么大。据林裕先生介绍,鶨原虽然是八段,但他晋升九段已毫无问题,只是凑满盘数的问题。的确,鶨原回国后不久就晋升为九段。这个代表团虽只有3名棋手,但阵容精悍,又没有业余棋手,因此很难对付。

    第二天晚上,围棋协会主席李梦华同志宴请日本棋手。鶨原是个不拘小节的浪漫棋士,但由于侵华时来过我国,刚来时多少有些顾忌。他在讲话中说:“我以前虽在中国打过仗,但打仗时总是拿着枪往天上放。”说着,他做了个拿枪朝天放的姿势。他站着讲话时,餐巾还挂在西服上,没有取下。没讲几句话,餐巾就掉落下去,他便弯下腰捡起来,再挂到西服上。又没讲上几句,餐巾又掉了下去,他再度弯腰拾起来。如此不断反复,真有意思。大概是几杯酒下肚的缘故吧,他走到中国棋手面前,弯起胳膊,显示着自己的力量,提出要和我们棋手比腕力。我看鶨原那瘦瘦的身子不像有多大气力,但人不可貌相,他既然如此提议,想必很有功夫。然而宴会上岂是比气力的场所,于是我们推托了。后来在游玩颐和园时,鶨原在昆明湖的游船上和罗建文较量了起来。“好战”的鶨原,他的臂力自当和他下的棋一样有劲,而建文根本谈不上强壮有力,哪里是鶨原的对手?但不可思议的事发生了——原来鶨原根本不堪一击。他的性格真是妙不可言。

    尽管鶨原手无缚鸡之力,但在棋盘上可是个力大过人的大“相扑”。

    比赛安排在民族文化宫,在一楼的一个小巧的客厅中设置了3副棋局,另外还找了一个房间供参观者观摩和研究。

    第一场我对鶨原八段,吴淞笙对工藤六段,罗建文对安倍五段,这是我们的最强阵容。这次是分先比赛。由我和鶨原八段两人猜先,结果鶨原猜到黑棋。以前我曾执黑棋与鶨原两度交锋,都以失败告终。今天是第三次交锋,我虽然有所长进,但毕竟还不如鶨原八段。况且这一局我执白棋,又增添了不利因素。

    开局不久,我采用了较新颖的下法。鶨原可不同杉内九段那样打迂回战,他的棋十分锐利,很快和我针锋相对地干了起来。鶨原掌握着先走的效率,并利用我的一些不当之处,取得了优势。局势一直于我不利,我竭力支撑着。在比赛中精神因素相当重要,一旦你丧失斗志,那已经不利的局势就将一泻千里、不可收拾。而斗志不衰,则或许还有逆转的可能。因为任何高手都不可能不犯错误,问题是所犯错误的大小和发生的早晚。局势已经不利的一方要使其对手犯错误,就必须坚韧不拔,并下出最有分量的棋,以造成对手最难应付的局面。

    中盘之后,我开始来机会了,在一场混战中,局势一点点被我扳了回来。这次比赛还是每方四个半小时,鶨原和以往一样,很早就进入读秒。后来我也把时间花完,苦战了近10个小时,我好不容易拿下了这一局。这局棋从内容来看,我不利的时候多,因此我感到幸运。当然也不完全是运气好,还有重要的一方面,即我在逆境下斗志不衰。不管怎样,执白棋胜了鶨原,使我信心倍增。

    赛后我与鶨原复盘研究,当进行到鶨原的优势开始动摇时,他又伸出胳膊说,从这之后是比手劲了。他对手劲那么感兴趣,真令人费解。

    这次和日队共进行9场比赛,我和吴淞笙是公认的主力队员,因此场场都上。对鶨原八段的9局棋我占了6局,其余3局给了淞笙,9局棋被我俩包了。这样的安排固然是为了保证重点并有利于取得好成绩,但也未免太过分了。我国围棋水平的提高必须有广泛的基础和众多的高手,不能光靠个别尖子。那年头对日比赛的安排方法使我和淞笙两人有着较多的锻炼机会,而其他棋手好不容易才轮上一两局。如果第一场发挥不理想,那么再见吧。这样使得我和淞笙两人与其他棋手的水平拉大了距离,形成了很不平衡的现象。

    我和鶨原的第二局是北京的最后一战,这次我执黑。我以拿手的“对角星”开局。和第一场相反,这局棋我一路领先。鶨原始终苦战,他的时间消耗得比第一局还快。对局只进行到一半,已听到“30秒”、“40秒”的读秒声。而我还有两个多小时,局势领先,时间充裕,形势太有利了。

    正在此时,陈老总来了。这天他在中央开会,会刚结束,他马上兴致勃勃地赶到民族文化宫。他一来就有人向他介绍战况,当他听到我的形势大好,胜利在望时,非常高兴地说:“待他们比赛结束后,我请两国棋手吃饭。”话毕他就在研究室中聚精会神地研究起我和鶨原这一盘的局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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