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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天马行空 于 2014-6-14 16:49 编辑

第6节



  小池塘里面种有水仙和睡莲等水上植物,一到春天,水仙绽放出黄色的花朵;而到了夏天,睡莲苏醒过来,会张开白色的鲜花。

  吴继籛,字小铿。1903年2月,父亲吴维贞去世时,吴继籛作为吴家继承人,世袭了贩卖盐运的职位,成了大资本家,是年29岁。从此,家人及佣人们尊称他为小铿公。

  清政府时期,要取得盐运业的专营权必须得到政府的授权,这便是盐运制度。而吴家正是得到了清政府的这一授权,负责专营福建省境内的盐运业。世界上最早完善盐业专卖制度的国家就是中国。汉武帝时代,如果有人私自制盐贩售,是要被割掉脚指头的。而在唐朝,犯了盐禁的人甚至会被处以死刑。所以一直以来,在中国,盐运就是拥有权力的象征。

  到了清朝,盐运业依然实行专卖制度。不管是在海边出产的海盐还是在山岳地带出产的岩盐,全都在民间制造,由政府统一收购后,再授权给盐运使负责运往全国各地进行销售。在这一过程中,盐运使们则需要向政府缴纳赋税。

  由于运往全国各地的运费是由盐商承担的,所以卖给消费者的价格也就由盐商自行垄断决定的。正因为有这样的制度,所以得到了政府授权的盐商都能获取巨大的利润。在这一点上,日本与中国不同,过去,日本在盐业的专卖制度中有一条规定就是统一全国售价。总之,从古代到近代,在中国,盐的买卖采用的就是这种方式。

  盐商还分专商和散商。专商是指那些垄断了盐运经销权的大商人,而散商则是一些小商人。福建是晒制盐的大生产基地,利用的是海水晒制技术。吴家就是统管福建全省盐运的大商户。

  那个时期,福州除了陈家、林家和沈家这些名门望族外,再加上吴家,便组成了福州屈指可数的四大财阀。

  吴继籛是他父亲的第四个儿子,上面有大哥吴润、二哥吴镜汀和三哥吴翼严,下面有一个弟弟就是吴清源的父亲吴毅。亡父吴维贞临终留下遗言,由兄弟五人中排行第四的吴继籛主持家业。

  掌管了家业后的吴继籛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兴建半野轩。一大一小两个池塘的周围,除了锄非堂,还建起了一座座三角形、四角形、五角形和六角形的建筑作为驻足休息的地方。此外,还有半圆形和S形等别出心裁的建筑式样。有一座取名为“月楼”的二层楼建筑,其半圆形的巨大露台伸向池中央。八角亭是用八根圆柱支撑起来的亭子。还有一个在宽大的墙壁上挖了一个八角形的门洞,叫八角门,由此门可以通向水池一角的钓鲈桥。所有这一切真像是用尽钱财建起来的一个世外桃源。

  最后,吴继籛又在大池塘的入口处挂了这样的匾额——

  “一碧在抱,

   万籁无声”

  意思是:置身于碧绿的池水之间,不管周围的世界多么喧嚣,我仿佛听不到一丝一毫的嘈杂声。

  吴继籛的亡父吴维贞,字叔公。大家都尊称他维贞公,1831年生人。

  吴家历代为官,男性都要去参加科举考试。科举考试是从七世纪开始的。朝廷利用这种考试制度,从考生中选录官员。为了参加科举考试,除了《四书五经》以外,考生还必须学习诗、赋、论。考场是一个小房间,一人一间。考试期间,参加考试的书生们在这个小房间里一待就是几天,解答试题。由于过度的紧张和孤独,经常会有各种各样的、非同寻常的现象发生,比如,有的考生由于精神过于紧张,对考题的解答令人感到匪夷所思和莫名其妙;甚至有的考生会在考试期间发疯。

  维贞公也参加过科举考试,28岁那年通过乡试。乡试以后是会试、殿试,要一关一关地闯,非常难。即便是乡试,也是百里取一。通过乡试的人叫举人,一夜之间就可以改变他在人们心目中的位置,受到人们的仰慕和尊敬。

  维贞公考上举人以后,与他的父亲和兄长们一样走上了仕途。

  维贞公曾经在福建省的仙游和凤山等地教书授业。他尤其喜爱作诗,亲自撰写了有关诗的韵律的著作——《韵学备参》。后来他从一名官吏变成了盐商,这或许是因为盐运业对吴家的经济状况能够带来巨大利益的缘故吧。维贞公于是有了自己的商号——吴盛记。

  在那个年月里,海寇出没频繁。他们在收取保护费后才会放过航运船只,保证船只的安全。维贞公为此不得不常与海盗打交道。为了将在福建生产的盐装船后顺利运往沿海各地,维贞公需要向海盗支付保护费,以确保航海行程的安全。维贞公是围棋名家吴清源的祖父。我曾经听吴清源谈论过相关的事情。

  “向海盗付保护费的时候,只要把钱放到对方指定的地点就可以了。海盗会人不知鬼不觉地把钱取走。祖父还曾受到过海盗的邀请。去的时候,他们蒙住祖父的眼睛,把他带到一个地方。在那里,祖父受到过海盗头目热情的款待。走的时候,又是被蒙上眼睛后给送回来的。”

  过去东南海一带是海盗的聚集之处。从事海运业的人往往会与海盗建立起默契的关系,这种情形自古就有。

  维贞公蓄着长长的胡须,发辨上总是戴着一顶帽子。即便是在他的古稀之年,他依然精神矍铄,举止间透着精干,从容自如地与海盗进行周旋。

  维贞公过世于1903年2月,时年72岁。他的坟墓建在远离闹市区的、一座叫高盖山的山上。墓的长度达二十米,规模很大。

  八十五年后的1988年,吴清源第一次去给祖父扫墓。当时,吴清源作为日本文化界围棋代表团的名誉顾问来访中国。这是一次日本文化界的围棋爱好者与中国围棋协会在北京举行的交流活动,来访人员中包括了日本文学奖“直木奖”得主江崎诚致等人。活动结束后,一行人坐飞机飞抵福州。时年已74岁的吴清源于是有机会登上了祖坟所在的高盖山。他首先乘坐汽车来到高盖山脚下,然后换乘轿子,一路来到墓前。他曾这样描述这座祖坟所处的环境:"墓的下面有一个池塘,晚上,月亮出来后,很快会照到池塘的水面。"

  微弱的月光投在池塘的水面上,折射出来的光正好照在墓碑上。

  "凭借着月光可以分辨出墓碑上的文字。这座墓的风水非常好。大概是祖父为了子孙的荣华富贵,才把墓建在这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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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节:和气



  "开始的时候,老师对我很和气,甚至还买糖给我吃。但是有一天,他问我,父母疼我不疼,我告诉他'父亲母亲时常打我,我恨他们……',他听完之后脸色陡变。从此,老师不再和我说笑,更别提买糖了。晚上,他一到九点钟就独自睡了,却不让我睡觉,困得我脑袋直撞油灯。这样事情发生的次数多了以后,大概是吵了他的梦,这才大发慈悲赦我回去睡觉。"

  "我用砖头磨过自己的手。因为竹板打在手心上很疼,我打算将手磨粗,以后板子再打上去就不在乎了。可是手磨破了,板子打上去却比先前更疼。一天,我含着眼泪坐在书桌前面,三、四只苍蝇落在我的手上,我用手急速一挥,这几只小虫便落入了我的手中。猛然间,我凭一时冲动把它们全都放在口中给活吞下去。全家人因此很发愁,不知道我得了什么病,只能让我在床上躺着。只有我自己感到很得意,因为可以从学习中解脱出来了。"

  看得出来,吴炎对死记硬背《四书五经》深恶痛绝。不过死记硬背的结果却是,吴炎尚未满十岁时,就能熟背《大学》、《中庸》和《孟子》了。此外,白居易和杜甫等诗人作的古诗也记了不下三百首。

  "我根本理解不了《大学》和《中庸》所讲的意思,只是把文章背下来而已。不过背下来的东西倒是一直记在脑子里了。长大以后才慢慢地咀嚼出其中的含义,对我还是很有帮助的。"

  年龄最小的吴泉(清源)学得最吃力,要跟上两个哥哥的学习非常不容易,经常背书背到深夜。

  "太晚了,今天就学到这里行吗?"

  母亲张舒文看着清源可怜,经常求父亲饶过吴清源,清源这才被允许去睡觉。

  直到今日,围棋界的泰斗吴清源对《四书五经》依然爱不释手,每天都要在这上面花上不短的时间。为了采访吴清源,我多次去位于东京四谷和小田原的两个吴清源住处。在采访过程中,吴清源总是情不自禁地说到《四书五经》,热心地向我解释其中的道理。《四书五经》中,吴清源最喜欢的当属《易经》,他曾经这样对我说:

  "在日本有一句话叫'穷则通'。可是既然你陷入了困境,又怎么能通呢?"

  "……"

  这个问题有些出乎我的意料。

  "是很矛盾",我不知道究竟应该如何回答。于是,吴清源向我解释说:

  "《易经》中有这样的话,叫'穷则变,变则通'。也就是说只有通过变,才能达到通。所以变很重要,日本人是把'变'这件事给忘了。"

  听了吴清源的这番话,回家后我赶紧打开《易经》看了起来,发现《易经·系辞下传》中确实记载有"易穷则变,变则通"这样的文字(讲的就是:易一旦陷入困境就应该求变,只有变化了,才能走出困境)。看到这里,我不禁联想到人生修养的问题。类似"穷则通"这样含混不清的教育理念究竟能给我们的思想修养和人生观带来多少指导意义呢?我不由感到一阵不安。

  1905年,中国取消了科举制度,而吴浣、吴炎和吴泉三个少年师从家庭教师死记硬背《四书五经》的时间大概是在1918年以后的三年间。当时虽然已经没有了科举考试,中国也已经从清政府变成了中华民国,但是吴家对孩子们依然采用了传统的教育方式。

  在吴家三兄弟曾经日复一日不求甚解地背诵《四书五经》的那间房间里,现在住着的是与这段历史毫不相干的一些人。这间本不算太小的房间里,家俱和电视等挤在一起,显得那么拥挤,那么窄小。从房间里传出来的电视剧的声音和录音机播放的音乐声,使院子里充塞了闹哄哄的杂音。吴炎对这些似乎已经司空见惯,继续着刚才的话题。

  "可以说,再也没有比童年时候的学习更痛苦的事情了。在我的印象中,那实在是一段很痛苦的经历。"

  现在,当我们站在这里的时候,自然听不到有哪个房间传出孩子们朗读古文的声音了。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这是说天黑地黄,宇宙无限辽阔。

  "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意思是太阳升起又落下,月亮也有盈又有缺,星辰像一张弓似的,一颗连着一颗……。用千字文来学习文字读写的人,在现今的中国恐怕已经找不出来了。

  北京的天空本应是蓝色的,却因为无处不在的尘埃使得北京上空朦朦胧胧。当太阳开始向西倾斜的时候,它移动的速度是那么的快,等你有所觉察的时候,太阳已经挂在西方等着落下去了,一时间,夕阳染红了西边,天际一片橘红。黄昏来临了,背诵《四书五经》的那一段时光成了遥远的过去。


  宅邸的名号叫半野轩。

  "半野轩"这个名称,估计是含有乡下别墅的意思。这是吴继籛在距今一百年以前仿照避暑胜地的风景要求工人们建造的。在这个占地面积庞大的宅基地中,还挖了一大一小两个池塘。

  这座宅邸坐落在中国南部的一个城市--与台湾隔海相望的福建省省会福州,确切地说,是位于福州市北部一个叫下士埕的地方。

  大池塘的占地面积相当可观,宽度差不多有七、八十米。池子岸边有一个名为"锄非堂"的建筑,用于举行家宴。锄非堂内安置了一张非常大的桌子,参加家宴的客人们可以在这里一边享用美味,一边欣赏水上风景。锄非堂门口两侧,各有七、八级用石材搭成的台阶,一直伸向池边,客人可以在此登船游池。这里平时停靠着两艘游船,船上有顶棚,一船可以坐得下六、七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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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踪迹



  几乎是紧挨着房子,架着好几根用来晾晒衣服的竹竿,晾衣竿上挂满了刚洗出来的湿衣服。我们走在院子里,不得不用手随时扒开这些衣服,从衣服的缝隙中钻进钻出。

  四合院已经不是过去独门独院的四合院了。在经历过无数次的动荡变迁之后,四合院成了多户家庭合住的院子,是名副其实的大杂院了。

  在这个四合院里,现在住着15户人家。原本种在院子里的、一到春天就绽放出鲜艳夺目的紫色花朵的紫丁香树,以及桃树等树木,早已不见了踪迹,只有一棵约三米高的石榴树挺立在院子中杂乱的简易房旁边。

  "我不记得小时候这里有石榴树,一定是后来种的。"吴炎轻声地说。

  "紫丁香树不太高,但紫色的花朵开放时非常漂亮。还有桃花也是,花满枝头的时候,真是太美了。只可惜我们从没有吃到过自家桃树上结出的果实。"

  吴炎极力想把80年前的景象与眼前所见到的联系起来。

  "这一排房原来有五个房间。"

  吴炎指着最里面的旧房子说,

  "中间是餐厅,两边各有两个房间。左侧的两个房间分别住着我父母和吴清源;右面的两个房间一间住的是祖母,另一间住的是我和哥哥吴浣。"

  这排房又叫里院。吴炎只知道祖母姓桂,出生于1863年。按日本的年号来推算的话,应该是幕府末期的文久三年。有大门的那排房叫外院,外院除了有门房的房间以及停放人力车的车库外,还有厨房和父亲吴毅的书房。在这些屋檐下,现在挤进了15户人家,分别成了他们的生活场所。即使走进房间逐个地去看,估计也已很难找寻到过去的影子。东侧和西侧也各有一排房,叫厢房。

  "东厢房有三个房间,用作客房和会客室;西厢房也有三个房间,住着女佣人。当时我们家的女佣人大概有七、八个。此外,门房、车夫和厨师也住在这里。"

  吴炎兄弟三人的下面,还有清仪、清瑛、清桦三个妹妹。1914年,弟弟清源生下来不久,全家就从福建省迁到了北京,所以三个妹妹都是在北京的这个家里出生的。

  "妹妹们和女佣人们住在一起。那个时候的中国,女人是不受重视的,毕竟那是个男尊女卑的时代。……"吴炎苦笑着说。

  事实上,在清源的下面还有一个男孩子,清瑛和清桦姐妹俩之间也还有两个女孩子,可惜的是他们没有活下来,很小就夭折了。

  "我们都是在家里接受启蒙教育的,所以我们兄弟三人都没上过小学。"

  他们没有去学校接受教育,倒是私塾先生走进了他们的家门。教他们的先生是一位年纪大约四、五十岁的、饱读诗书的人。在尚不满十岁的孩子眼里,这是一位老学究。私塾先生吃住在他们家,他的房间可能是东厢房里的某间客房,房间里摆着一张八仙桌和一张床,椅子并排地放了三把,是为吴浣、吴炎、吴泉学习而准备的。

  "大概是父母考虑到当时中国局势那么乱,认为在外面的学校里学不到什么,反倒容易学坏,所以没有送我们去学校上学。而且在当时的社会里,一个中产阶级的家庭,请私塾先生到家里来给孩子们上课也是很常见的。"

  教科书是《四书五经》。所谓《四书》指的是:《论语》、《孟子》、《大学》和《中庸》;《五经》则是指《易经》、《书经》、《诗经》、《礼记》和《春秋》。

  "教我们的先生好像是生活在这些书中的一个人物,对于书上提到的内容没有不知道的。但是,反过来说,他除了书上的东西以外,却什么都不懂。"

  刚满六岁的吴炎和四岁的吴清源与大哥吴浣一起开始了中国古书的学习。其实他们与其说是在学习,倒不如说他们更像是小和尚念经。因为他们完全不理解书上所说的内容,无可避免地只能做到朗读并背诵这些书的内容而已。八仙桌上放着砚台和毛笔,墙上挂着红色的纸,上面写着"大成至圣先师孔子之位"。

  吴炎记得自己站在这张贴纸前面,对着它跪拜,向孔子表示敬意,然后又站到先生的面前,向他磕头,算是拜师了。当然,孩子们年龄尚小,并不认识多少字,所以最初学习的是《三字经》、《百家姓》和《千字文》。这些都是中国古代流传下来的习字用的教材。以"天地玄黄"这四个字组成的句子为开头的千字文中所出现的一千个汉字,没有一个是重复的,全书共有二百五十句。

  "所有的学习概括起来就是一个字--'背',背就是我们的学习。每天早上七点开始背书,一直到中午,吃完午饭,休息片刻,下午二点左右又接着背,直到黄昏。"

  他们采用了独特的背书方法,也就是把书放到自己的背上背诵。这种方法很有意思,它首先要求学习的人看着教科书读,同时把一个一个的文字记在脑子里,然后把书放到后背,脑子里想着刚刚看过的文字,大声地把它们说出来。

  吴炎笑着说:"旧的教育方法其实很简单。"

  父亲吴毅非常热衷于对孩子们的教育。每天下班回家,要逐个检查孩子们当天记住了多少东西。

  "只有把当天学习的内容全部背下来,晚上才能得到允许上床睡觉。如果背不下来,就必须一直读,直到背下来为止。有时候实在背不下来,他会用竹板打我们的手心。"

  中国天津当时有一份报刊叫《益世报》。吴炎曾经在1934年写过题为《旧恨》的文章刊登在这份报纸上。文章中有这样的描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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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春宵一刻


第3节:春宵


  
  2002年11月的一天,我和吴炎一同走在北京的街头。沿着南北走向的西四南大街一直往北,不一会儿,我们进了一条北京特有的胡同,并向胡同深处径直走去。

  昔日,这里曾经是有钱人家聚居的地方,四合院都很气派。但是今天,我们来到的时候,这里已经失去了往日的辉煌。四合院中间原本应该是空旷的庭院。如今在这个位置上,已经密密麻麻地挤满了老百姓自己搭建起来的房子。原先的厢房与厢房之间、厢房与正房之间只剩下仅能够容俩人擦肩而过的、所谓的通道了。私建房的墙壁有用泥抹成的,也有用砖块垒起来的,不是东倒西歪地好像马上就要倒塌似的,就是坑坑洼洼地辨不出一块完整的砖。不仅如此,在这些早已是残破不全的墙壁上面,不知被什么人随意涂鸦,抹得乱七八糟,令人不堪入目。旧时富丽堂皇的四合院现在显得是这样的拥挤而杂乱。

  "我是1912年农历十月七日生的。"已是90岁高龄的吴炎开口道。

  1912年正是中华民国成立的初年。就是在这一年的2月,清朝最后的皇帝--溥仪退位,清政府宣告灭亡。中华民国的成立虽然意味着一个新时代的开始,然而,它却并没有结束中国混乱的政局。历史证明,中华民国成立以后,军阀混战更加频繁,社会变得更加动荡。从此,一个大国的历史被彻底地改写了。

  "农历十月七日应该是公历的几月几日呢?"

  吴炎不知该如何回答我的问题。他斜着头,脸上露出迷茫的神情。

  "嗯……,我不清楚。我们那个时候,只记自己农历的生日,所以……"

  根据日历推算,1912年农历十月七日应该是公历的11月15日。一年半以前,我曾经与吴炎在北京见过一面。这次又和他一起走上北京的大街后,我顿生感慨,因为我发现短短只过了一年半的时间,北京正在发生日新月异的变化。城里几乎所有的地方都有高楼大厦的建筑工地。在工地上各种机器的隆隆声中,许许多多的吊车和起重机运行不断,它们那巨大的长臂提着沉重的东西在空中转来转去,毫无怨言地工作着。只是起风的时候,工地四周会扬起尘土。这时你会情不自禁地抬起胳膊,用衣袖遮面,来挡避扬尘。

  "我小的时候,父母不让我们随便外出,但我却总是偷偷地溜出去,在这一带玩耍。"

  陪同我前来参观吴清源旧居的吴炎,身穿藏青色的外套,走在我前面两、三步的位置上。每当走累了,吴炎就停下来,转过身看着我,和我说说话,开开玩笑。神态中透出一丝顽皮,跟一个淘气的孩子似的,完全不像90高龄的老人。

  "以前我可是很淘气的,到了现在这个年龄,才总算老实了。哈哈哈……"

  一看就知道,他是一个性格开朗、非常具有亲和力的老人。我曾经听说他的腿脚很健,这次一看,确实不像是一位90岁高龄的人所应该有的脚力。但是,无论吴炎年轻的时候多么强壮,毕竟他已经是90岁高龄的老人了,他的身体与一年半以前相比明显衰弱了许多。有好几次,他走着走着,身子有些发飘,重心不稳,左右晃悠。但是他又是一个非常要强的老人,我想搀扶着他往前走,被他一口拒绝了。

  "没事儿,我自己能走。"这种时候,他会用简单的日语认真地对我说。

  停在胡同一侧的平板车上、像小山一样堆得高高的大白菜蔫耷耷的,没有一丝新鲜劲儿。有消息说,昔日吴家居住过的这条胡同准备要拆迁。当我们来到一个很浅的胡同口时,吴炎停下了脚步。胡同口旁一家房子的墙边堆放着许多破旧的什物--千疮百孔的镀锌板、破烂的尼龙布、断了腿的桌子之类的东西。他指着胡同尽头的一个房子说:

  "那儿就是我们的家。"

  墙壁是用砖砌成的,几乎所有砖头的四角都已经被岁月磨去了棱角。面对胡同的窗户上,没有玻璃,只有一块木板横在上面,用来隔断房子的内外。

  "那时住在我们家对面的是一位律师。他们家非常大,是两个四合院联通起来的。这个律师非常有钱,家里不仅有马车,还有私家汽车,我印象中好像还有电话。"

  律师名叫汪有龄。1936年11月,上海发生了著名的"七君子事件"。有七位民主人士发起抗日救国运动,结果却受到了蒋介石镇压。在这次事件中,居住在吴家对面的律师汪有龄着实出了一回风头。当时作为被当局逮捕的抗日救国运动成员的辩护律师,他在法庭上与当局据理力争。

  "走,进院子里看看吧。"

  我跟着吴炎迈进了昔日吴家的大门。大门宽不到两米,左右两侧有两块锣鼓状的石座,上面坐着两墩石像。这两墩石像上面好像雕刻有什么图形,由于岁月的侵蚀,已经辨不出它的本来面目了,所以也就无法推测出主人把它们放置在这里的用意。

  "我小的时候,家里有门房,就在这里。我们家有一辆人力车,通常停放在这侧厢房的一头。"

  所谓的四合院是以院子为中心,在院子的四周对称地各盖一排房子,形成"口"字形的建筑,中间非常宽敞。但是当我跨进这个四合院的门后,里面密密麻麻的房子却挡住了我的视线和去路,昔日的院子不复存在。在漫长的岁月里,四合院不断遭遇摧残,原本宽敞的院子中间盖起了一间又一间的、本不该有的房子,使得整个四合院面目全非。如果有条件从空中望下俯视的话,大概原来的"口"字形中间,又多了一个"口",看上去更像个"回"字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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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天马行空 于 2014-6-14 16:42 编辑

第2节:吴家


  
  春天的气息悄然无声地来到了吴家。你会发现桃树的枝头上隐隐约约地长出了一些不过几毫米大小的花蕊,似在骄傲地告诉人们用不了多久,枝头上就会开满粉红色的桃花了。

  然而,吴炎无暇顾及春天是否就要来临。乍暖还冷的寒气顺着地面传进了房内,吴炎心烦意乱,所能发泄的方式只能是无奈地把翻看着的书远远地摔了出去。

  应该说,吴炎算是一个比较淘气的孩子。与两个兄弟相比,他的性格活泼外向,喜欢往外面跑,在北京的街头巷尾玩耍。也正因如此,在兄弟三人中,他是受到父母训斥的次数最多的一个。

  比他大两岁的哥哥叫吴浣,小他两岁的弟弟叫吴泉。弟弟吴泉整天从早到晚对着棋盘下围棋,摆棋谱。哥哥吴浣每天要去上学,很少有机会和吴炎在一起玩耍。于是形单影只的吴炎只能偷偷地跑出家门找人玩去。因为吴家算是官吏之家,而官吏之家的家教通常是很严格的,父母往往会禁止孩子们与胡同里的其他孩子一起玩耍,于是吴炎经常挨骂便在情理之中了。

  "你太不听话了!"

  吴炎常常被父亲这样训斥。但是,一到春节,吴炎还是忍不住跑上街头,在拥挤的人群中穿行。

  离吴家不远处是新街口南大街,宽阔的道路上行驶着当时还很少见的有轨电车。川流不息的人力车和马车来来往往,这种景象总是让吴炎留连忘返。

  附近还有一座叫白塔寺的寺院,寺院内有许多卖东西的摊位,好像把全北京的所有食品都集中到了那里似的,摆满了各种各样从未见过的水果和点心。不知道什么时候还搭起了不少临时的大篷,在里面进行着诸如马戏和杂技等的表演,还有类似于相扑的摔交表演。这里充满了生机,你会情不自禁地被各种表演深深地吸引住。

  "那种地方不许去。"

  每当有庙会的时候,母亲总是这样叮嘱吴炎,而吴炎却忍不住跑去逛庙会,尽情地享受那里的快乐。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以往总是让人心动的景象,这天却丝毫引不起吴炎一丝一毫的兴趣。他的心情很沉重,不安的情绪始终缠绕着他。就连琳琅满目的点心和令人惊叹的杂技也无法让吴炎高兴起来。他的脚步越走越沉重。

  "父亲的病能好起来吗?"

  "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呢?"

  脑子里闪过一个又一个的问题,吴炎虽然身在其中却又感到热闹的庙会离自己很遥远。他的担心不幸应验了。

  这是这一年的2月20日。

  "你父亲叫你呐。"

  母亲的声音很异样,连小孩子也能感觉到她有些不同寻常。来到父亲的房间,哥哥和弟弟已经在里面了。吴炎和吴浣、吴泉一起,兄弟三人站到了父亲的床头边。由于每天喀血,父亲脸色苍白,没有一点血色。这时父亲开口说话了。

  "把书法书留给吴浣。"

  听上去就像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嘶哑的声音。

  "把小说留给吴炎。"

  为什么要跟我们说这些呢?吴炎感到内心的不安变得越来越沉重。父亲衰弱的样子更增加了他的话语的分量。

  "把围棋留给吴泉。"

  这似乎是父亲的遗言了。父亲说的书法书指的是字帖,因为在旧中国要想走仕途之路,书法是必修的一门学问。而要把小说留给吴炎,或许是父亲希望吴炎将来能走上文学之路吧。得到了围棋的吴泉当然同时也得到了父亲收集来的围棋棋谱。这时,父亲又特别叮嘱吴炎说:

  "往后,你要懂事了。不要没事总往外跑,不要淘气,不要给你妈妈添麻烦。"

  葬礼上哭声一片。

  父亲的亲戚多在福建省,所以只有居住在北京的那部分人参加了葬礼,包括母亲的八个妹妹。吴炎记得当时棺木的周围到处是女人们悲悲切切的哭声。兄弟三人穿着白色的孝服,站在棺木前头,与父亲告别。三个少年一脸稚气,他们尚不更事的身影让父亲早亡的事实显得愈加残酷。

  棺木运到了长椿寺。

  我们不知道父亲吴毅是不是真正地期盼长子进入仕途,次子走上文学的道路,三子成为棋士,但是令人不可思议的是三兄弟竟如父亲的遗言所传递的信息那样,后来分别走上了这三条不同的道路。

  不久以后,哥哥吴浣当上了伪满洲国的官员。吴炎经历了漫长的岁月,成了一名大学教授,同时也是一位诗人。弟弟吴泉后来东渡日本,在围棋界,将永远地留下他辉煌的名字。

  吴泉字清源。

  昭和年间在围棋界被称为无冕之冠的天才棋士吴清源正是其人。从战前到战后的十番棋比赛中,他一个一个地击败了当时名震棋坛的日本一流棋手,世人把他看成了围棋界的神。

  本书将记录吴家三兄弟即吴浣、吴炎、吴泉(清源)不同的人生,并通过他们走过的一生,来揭开吴家的百年史。

  吴浣作为日本的傀儡政权伪满洲国的官员,曾经任职于宫内府及驻外的"使馆"。日本战败后,去了台湾,之后又侨居美国,并在美国渡过了他人生的最后时光;吴炎留在了他的祖国--中国,他参加了抗日战争,并加入了中国共产党。而吴清源则一直背负着日、中间曾发生过战争这样一付沉重的十字架生活在异国他乡的日本。

  与这三兄弟生活在同一时代的有宋氏三姐妹,即宋蔼玲、宋庆玲和宋美玲,宋蔼玲嫁给了大财阀孔祥熙,宋庆玲是中国革命的先驱、国父孙中山的夫人,宋美玲则成了国民党的最高领袖蒋介石的妻子。

  "一个爱财,一个爱国,一个爱权。"这句话概括了宋氏三姐妹的人生,同时留在了世人的记忆之中。而在本书中,作者也想依此方法概括一下吴家三兄弟的不同人生。

  "一个为家,一个为国,一个为才。"

  本书是对吴氏三兄弟人生磨难的文字记载,同时也从一个侧面重塑了20世纪东亚的中国大陆(包括伪满洲国)、台湾和日本的历史片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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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天马行空 于 2014-6-14 16:45 编辑

第1节:序



  父亲又吐血了。

  一家人在沉闷的气氛中迎来了1924年的农历正月。

  吴家宅院坐落在北京西城大酱坊胡同。玻璃窗户外,不时地传来鞭炮声和孩子们的欢笑声。然而,这一切却只能使吴家的人心情更加郁闷。此时的吴家完全没有一点要过新年的景象。

  家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出声。孩子和佣人们都屏声静气地侧着耳朵,关注着病人的动静。像是要诅咒这种静寂似的,吴炎的耳朵里又传来了父亲急促的咳嗽声。那种从嗓子眼里挤出的、痛苦的声音,似乎要把人的耳膜震破。吴炎感觉胸口堵得慌,手里拿着的书也显得格外地沉重。

  父亲得的是结核病。

  吴炎此时虚岁也只有13岁,但他已经明白,父亲不仅生了病,而且病得还不轻。父亲失去工作已经是很早以前的事情了,而父亲生病躺倒在床上一病不起的日子也已经过了两个多月。原本就很瘦小的父亲,此时就像被抽干了水分的枯草一样,丝毫没有了元气。

  西城的大酱坊胡同位于天安门的西北,距离天安门大约有两、三公里的路程。所谓的胡同是连接老百姓住宅的通道,而吴家居住的四合院就在大酱坊胡同内一个叫广兴里的地方。

  四合院说不上大却也不小。正中间是一个院子,四周建有四排平房,是一座标准的"口"字形院子。

  这是一个最常见不过的、中产阶级所居住的房子。

  院墙用砖头砌成,高约三米,外面就是胡同。大门朝北开,门口外两侧有两座镇宅避邪的石像。

  这段时间里,医生频繁地出入于这扇大门,就好像门口的两座石像在不断地盛情邀请他。然而每次医生又都是带着无奈的表情离开这个大门。实际上,当时根本就没有治疗结核病的有效方法,自然也没有能够治疗结核病的良药。

  父亲名吴毅,字劭龙,1892年出生于福州。当时在福州,吴家是尽人皆知的名门望族。然而随着祖父吴叔章的去世、辛亥革命运动的发生、清政府的灭亡,吴家也像曾经盛开过的鲜花一样跟着凋零了。

  祖父有三个妻子,分别是江氏、林氏和桂氏。父亲是桂氏所生的,也是同父异母的众位兄弟中最小的一个。兄弟间展开遗产之争的结果是父亲拿到了自己应得的一份。他拿着这份遗产带着妻儿随即离开福州来到北京,那是1914年的事情。

  之后的十年,父亲一直在平政院(平政院是行使法律责任的一个行政机构)当一名小职员,过着碌碌无为的生活。

  当时的中国已经结束了清政府的封建统治,建立了中华民国。然而世道并未因此而变得太平,各地的军阀纷纷坐地割据,相互之间不断发生战事。在这样的大环境下,性格内向的父亲,既不善于向上司献媚,更谈不上向上司行贿,所以要出人头地是完全不可能的,于是只能平平淡淡地过着一个小职员的生活罢了。

  当时北京的政治气候对吴家是非常不利的。1916年,大总统袁世凯死后,其部下以段祺瑞为首的皖系和以曹锟为首的直系开始分裂,并不断的相互倾轧。当时的皖系有日本作靠山,而直系则以英美作靠山,可谓势均力敌,互不相让。这个时期正值所谓"直皖之争"的内战时期。

  父亲是属于皖系的。虽然他并不是自觉自愿地加入皖系的,但他的人际关系使他自然而然地成为了皖系中的一份子。父亲是通过外祖父的关系进入平政院工作的,而外祖父的这个关系恰好与皖系有关联,北京政府又一直是处于皖系的操纵之下,所以外祖父的这个关系对父亲非常有利。但是,到了1920年,直系与奉系军阀张作霖联合在一起,发动了安直之战。结果直系全面获胜,皖系以失败告终。

  虽然父亲不过是一介小职员,只想平平稳稳地过日子,从来没有过出人头地的奢望,但是在北京当时的时局下,吴家的生活还是受到了影响,日子过得更加惨淡了。

  当然,对于年仅13岁的吴炎来说,时局的状况还是属于很遥远的成人世界的事。他还无法对此有直接的感悟,只是看着父亲吴毅病情一天天地恶化,并且切身感受到了笼罩在家里的、那种异乎寻常的气氛,他觉得自己像是掉进了沼泽地似地喘不过气来。

  母亲叫张舒文。外祖父是清政府时的高官,叫张元奇,曾经侍奉过慈禧太后。可以想象得出外祖父是一个很有能力的人。他后来由于向慈禧太后谏言而被逐出宫廷,被贬到京城之外的地方上了。

  母亲没有缠过脚,这在清朝的上层阶级家庭里是极为罕见的。这自然要归功于思想开明的张元奇,是他免去了自己的女儿遭受缠脚的痛苦。这种开明的思想被母亲带到了北京的家,影响着吴宅中的上上下下。家里雇了七、八个女佣,本来可以叫给她们来照顾父亲,可母亲却不让她们接近父亲,宁可自己一个人照顾病中的父亲。当然母亲也绝不容许孩子们靠近父亲的病床,因为母亲非常清楚地知道,结核病是会传染的。

  尽管如此,当隔壁房间里传来父亲撕心裂肺的咳嗽声时,吴炎总是忍不住跑到父亲的房间,偷偷地看看父亲。他很奇怪原本就瘦小的父亲,为什么每次看到时总好像比前一次又小了一圈似的,而嘴边的胡子却总是乱蓬蓬地越来越多。

  "走远点儿!"

   每次从门缝往里看的时候,母亲张舒文总这样呵斥吴炎。这种的呵斥实际上表现出的是母亲对孩子们的真正关心和爱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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