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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



  午饭后,中国女孩面容扭曲,脸色苍白。她握住棋子的手一直在微微颤抖。

  她的沉默使我不能开口安慰她。女人们都讨厌被人怜悯。我只能做出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

  几小时之内,这少女好像老了好几岁。面颊上的阴影使她的颧骨显得更高,脸更长,下巴也变得更加棱角分明。

  在她的眼中读到悲伤难过。她噘着嘴,神情就好像一个自尊心受到伤害的孩子。她和兄弟姐妹吵架了?和小伙伴闹别扭了?不过,她一会儿就会忘记痛苦的,我也不应为她担心。女孩儿的脸,六月的天,没一会儿就又笑起来。

  上午的较量中,她给我的印象是出手快捷自如。现在,她却常常沉思良久。她低垂着头,眉头紧皱,脸上仿佛戴着能乐剧中阴森的魔女面具。

  她弓着背,双手托腮,看起来十分疲倦。我不知道她的心思是否真的在围棋上。棋子是精神的反映。她这一子棋要是下得再往左一点,她的局面就会稳当得多了。我一反常态,快手一棋,想用这种挑衅激发她的战情。她抬起头,我以为她眼泪会掉下来,她却冲我一笑。

  “下得好!明天上午再来下吧。”

  我原本想多陪她玩一会。但我恪守自己的原则,决不同女人们争议。

  她重新记下棋子的位置。在日本,巡回赛中,每次比赛中断,都会有裁判记下棋子的位置,并把记录公开封存起来。

  “要不要放在您那里?”她问道。

  “不用了,请您保管吧。”

  她奇怪地盯了我一眼,收拾好了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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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



  全家人在大饭厅中吃午饭。为了保持房中的凉爽,家人一早就关了窗子,拉上帘幔。姐姐在集市里听到不少小道消息,兴高采烈地讲给我们听。

  她说,昨晚上日本兵逮捕了一批抗联成员,我们听到的枪炮声不是演习,而是真枪实弹的战斗。

  我漫不经心地听她絮絮道来。一局围棋陶醉了我,把我与外界隔离开来。昏暗的客厅让我想起晶琦家的卧室,犹如皇陵一般阴沉:黑漆家具散发出一阵闷香,墙上的裂缝组成了一幅幅神秘的壁画。床上铺着绣金的紫缎,好似一团团永不熄灭的炭火。

  “造反起义!”姐姐说,“你们听听,多愚蠢呀!”

  之后她接着说:

  “你们知道这帮人是在哪里被抓住的吗?听听:市长的亲生儿子把他们聚集在他家族的一所房子中。妹妹,你别以为我在编故事。听说日本兵在地窖里找到了武器弹药。怎么着?当然他也被抓起来了。”

  我口中的鸡肉一下子变得淡然无味。我拼命填米饭,强迫自己咽下去。

  厨娘一边上茶一边说:“今儿一大早,日本人逮捕了李医生,据说他也是那一伙的。”

  父亲悠悠然地说道:“我和市长很熟。我们的父亲同在慈禧太后朝中称臣,我们少年时常常见面。他也曾想去英国留学,可是遭到全家的反对,这成了他生平一大憾事。前几天,我的讲座结束之后,他过来和我打招呼。五十五岁的他酷似他的父亲,就差朝珠马褂、顶戴花翎。他拉住我的手,告诉我他哥哥是满洲‘皇帝’的信臣,已经为他在‘新京’宫中谋得高官。看来从此以后他的前途不会美妙。”

  “你怎么会同情这个人?”妈妈问道,“他妒恨你。他在政府管教学时没减少你的课程。我怀疑是他想禁止你的译书。你是好人,我可什么都没忘。现在我可要幸灾乐祸了。”

  我不知道原来父母竟然认识晶琦的父亲。他俩的话听得我心痛。我的家人在昏暗中围桌而坐,居然在轻松地议论一伙同胞如何落网。

  姐姐突然惊呼:

  “你干吗这样看着我?”

  “我肚子疼。”

  “你的脸色不好。回房休息吧,”母亲命令道,“一会儿叫人给你送茶过去。”

  我倒在床上,用冰冷的手紧紧捂住了肚子。

  晶琦在哪儿呢?敏辉和他在一起吗?我在头脑中审视着他们那所房子中边边角角,家什摆设,一切都是那么的陈旧安详,看不出丝毫反叛的迹象。然而,我的朋友们欺骗了我,当敏辉拥紧我把我拉到房中时,他行走在包藏秘密的地窖之上。当晶琦在花园中同我说话,当他窥视怨恨敏辉时,一种比爱情更强有力的感情把他俩紧紧地联系在一起。他们为什么会对我隐瞒真相?我会分享他们的爱国主义精神,与他们一同被关进监狱。我会留在他们身旁,跟他们一起去死。

  姐姐过来给我倒了杯茶,我转身面墙而卧,假装睡着了。

  我眼前又浮现出我们初次见面的场景。集市中,抗联发动突袭。我跌倒在狂乱的人群中。一个皮肤黝黑的男子朝我伸出了手。他有英俊的四方脸膛,一望便知他出身满洲贵族。之后,高傲冷峻的晶琦出现了。这场暴动的两个组织者从此走入了我的生活。

  我转过身来,一口茶下肚,逐渐平静下来。每当敏辉和我谈起他的革命大业,我总以为那不过是他的梦想罢了。当他告诉我他生活在危险之中,我还以为他故作高深。

  我想起了唐林,那个在晶琦生日会上演讲的女学生。现在我终于可以领会她的话中深意了:出身贫困的她在共产主义理想中重新找回了力量和自信。日军的入侵打破了中国自古以来的等级社会,沦陷的土地上人人都是奴隶。唐林把她的追求传给年轻的地主敏辉,他们梦想着建立起一个人人平等的新社会。是他鼓励敏辉拿起武器,加入到抗日联盟。而敏辉又拉上了晶琦。他们三个都会被枪毙!

  我悄悄溜了出去。车夫拉车经过晶琦家。整条街都有哨兵站岗。

  千风广场上,我把棋子按记下的位置摆好。我紧盯棋盘,清点棋子,陷入了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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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



  中国少女回家吃午饭去了,我选了一家偏僻的韩国餐馆,要了碗冷面。坐在厅中一角,我不时对瞌睡的侍者们望上一眼,偷偷地给母亲写信。

  我告知母亲我需要的东西:香皂、餐巾、报纸、书籍、红豆糕。在军校中度过的几年使我成长为一个男人。远离祖国的我却好像又变回了任性的孩子。我点名要这个或那个牌子的产品,详细描述它们的颜色气味。我把这单子反复写了有二十遍,狂热的思乡之情才得以渐渐平息。

  花园中的花儿怎么样了?弟弟参军后,近来一切可好?他每月都会回家吗?家中会为他准备好盛筵清酒?当妹妹读到我的思乡之情时,她又在做什么呢?东京的天气怎么样呢?

  所有人都知道我们的信件会受到监察审阅,将士们担心泄露国家机密,只能对家人说上泛泛的片言只字。家人的回信也大都如此。说不定我们死了之后,因为我们的信中从未流露出一丝的担忧抱怨,我们会成为声誉无暇的英雄。

  我反复研读日本寄来的信,妈妈那边也仔细揣摸我的心思。她怕我心软,心中从来不提她有多想念我。为了不让她流泪,我也不说起我的思乡之苦。

  在我俩之间,只能交换死亡的字眼。

  她在信中写道:“为了天皇陛下的大业,你要毫不犹豫地献身,这是你生命的意义。”

  我回信说:“能为祖国牺牲是多么光荣的一件事啊!”

  我从未对她说过我也是为她的光荣而死。她也不承认我的死会让她崩溃。

  我这样结束我的信:“孔夫子有云,‘杀身以成仁’。这种美德成了我的人生信条。母亲,为了我能早日达到这一理想,请为我祈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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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



  今天,我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窗外桃树枝上的一簇簇嫩叶宛如盛开的鲜花。

  我真快乐。这种幸福不是产生于心态平和,而是源自错综复杂的感情纠葛。蝉儿们仿佛揣透了我的心思,欢快地鸣叫着。日光穿过重重帘幔射到床上。想象中,沐浴在阳光下的千风应该像一个赤裸的女子,静卧在那里等待着情人的拥吻。

  姐姐陪母亲去集市买菜去了。父亲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力图驾驭莎士比亚的英文。家中一片清爽宁静,门窗大开,草木的幽清与厅中的茉莉香融为一体。仆人王妈拿着鸡毛掸子,在那里打扫。

  六个月前,她的儿子得痨病死了。从此以后,她成天念叨着她可怜的儿子。父亲表面耐心地听她唠叨,心里却在想着他的书本,最后总是用一句毫无意义的话来安慰她:

  “王妈,勇敢点儿吧。”

  母亲和夜珠倒颇能理解她。王妈无尽的追述常引得她俩叹息落泪。今天早上,我的同情心被不耐烦所取代。我像怀孕的妇女一样珍视自己怀中的幸福,无论如何也不能让王妈扫了我的兴。还没等她开口我就开了门。

  “我去千风广场,一会儿就回来。”

  陌生人已经在那里等我了。他隐在眼镜后的面孔和他的身体一样毫无表情。他端坐在石椅上,纹丝不动,宛如古庙中的阎王。

  我们在棋盘上排兵布阵,陌生人落子有方,简洁精准。围棋最能反映人的思想。他一定是心思缜密,冷酷无情。

  前几日,我曾大方地让他先出棋,现在他略占上风。我和他争地盘,针锋相对,更加落在了后面。三十六计,走为上,这次我铤而走险,从东北角起,一棋到中心。

  天气热得要命,任我怎样挥扇子都没有凉风。坐在我对面的陌生人任由骄阳暴晒,却从未皱一下眉。他额头布满汗水也不擦一下,双手规矩地放在膝盖上,握紧了关着的折扇,坐得笔直。

  日上中天。我要求休战吃午饭,在纸上记下了棋子的位置。我们相约饭后再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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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



  清晨,我们又围着营区开始了三千米热身长跑。有规律的脚步激起漫天尘土,高昂的爱国歌曲响彻云霄。集体的热情驱散了恶梦,温暖了军士的心灵。

  一晚上,我们在地震后的废墟上游荡。天空中黑烟滚滚。呻吟声此起彼伏,居然分不出哪些是哭声,哪些是虫鸣。我精疲力竭,只想停下来。可地上血流成河。我一步一滑,怎能在血水中坐下呢?我边走边诅骂,惊醒之后尚在喃喃自语。

  水房里,战友们不惜花上几个小时修剃他们的仁丹胡。我用凉水冲了头,对镜自望。当自己面孔在镜中出现时,我下意识地将目光移开了。

  莫非想逃避镜子另一端的真理?

  我屏住气,鼓起勇气,仔细打量自己。镜中的我短发粗眉,眼中布满血丝,赤裸的上身,在运动后,肌肉条条突起,皮肤通红,颈项上静脉突出,左肩上有一道长长的伤痕,那是在一次刺刀演习中被误伤后留下的。二十四载的人生就这样过去了。我到底是谁呢?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但至少知道自己为何而生,为何而死,我的身体已发育成熟,我信神,怀疑过自己,玩过女人也爱过他们,这一切一切都是献给祖国的一束烟花。我的肉体、我的灵魂将为胜利之夜燃放、爆炸,点缀大日本的夜空。

  差一刻十点时,我敲开了千鸟餐馆的门,老板帮我乔装。我又一次扮作学者模样,到街上执行我的秘密使命。

  从黄包车上望去,平定暴乱之后,城内是一片惊人的平静。人行道上,中国人大都没精打采,这和我们排成方阵,雄赳赳前进的士兵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店铺开了张,商人们摆起了摊子。小贩们不知疲倦地高声叫卖。我问车夫,昨夜的枪炮声有没有吵醒他。他却对我的话充耳不闻。

  千风广场上的棋手们早已开局对弈。我侧耳细听他们的谈话。却没有一人在谈时事,他们仍是张口棋式闭口局形。

  中国少女在树林边出现了,轻盈如小鸟儿,朝我的棋桌飞来。她的额上汗珠涔涔。

  她边道歉边坐下。打开蓝色的棉布包袱后,把装着黑棋的木漆匣递给我:

  “来吧,轮到您了。”

  这些人对昨夜的动乱装得漠不关心,为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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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



  透过窗棂和院中的树木,我痴痴地望着月亮。

  晶琦的模样重现在眼前。他手倚着门框,目光怪怪的,他磕磕巴巴地感谢我能来参加他的生日会。

  自从认识他以来,这男孩都表现得高傲粗野。每次与他逗笑,我都小心翼翼,不敢得罪他。如果敏辉说的是真话,我从此不再畏惧他轻蔑的眼神。喜欢我的男孩就是一本打开的书,任我编写故事。

  为什么晶琦会说敏辉配不上我呢?这两个男孩子怎么又突然面对面地互敞心扉?晶琦为什么要向敏辉表白呢?他们一定是吵架了,他们没打起来吧?

  敏辉说要娶我。可我担心迟早他有一天他会变成父亲、姐夫那样。这些男人的热情比女人的美貌更易消逝。

  敏辉要我作出选择。可我怎么能不再理会晶琦呢?身边有了他,敏辉才会吸引我。其实我不会背叛敏辉的。他让我变成女人。我感谢他,就会忠诚于他,他的忌妒永远不能锁住我的心。我和晶琦之间的关系已经超越了肉体的冲动。禁欲是灵魂最美的情欲。晶琦在暗中窥视我,他和我一同发现了男女间不可思议的欢爱。只要我看他一眼,他就忘记了哀怨。可我想到他时,他苍白的脸上又有了生命的色彩。晶琦是与我同时生下的孩子,我的孪生兄弟,同他的身体接触没有任何意义。我不会戒防他,不会为他痛苦,没有性欲,没有疲倦,没有开始也就没有结束,这种纯真炽烈的感情又怎么能交给敏辉?没有晶琦,我与敏辉的爱是粗俗的交欢;没有敏辉,晶琦就没有存在的魅力。只有敏辉的轻松放荡才衬得出晶琦的严肃神秘。选择了一个,就是放弃了另一个,那也等于同时失去他们两个。

  下棋时如果遇到这种僵局,高手总会另找突破口: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明天敏辉去千风广场找我时,我会对他视而不见,让他不知所措。一盘过后,我清点棋子,向对手告别,再目送他远去。然后疲倦地注视着棋盘。我会发问:“敏辉,唐林是谁?”

  他会大声向我表白他的忠贞。我会故作嗔怒,跺足长叹。每日都见夜珠悲悲切切,我会模仿得维妙维肖。为了安抚我,他会拉我到晶琦家。我由他狂吻,任他向我扑来。我们赤裸的身体紧紧相拥,仿佛纠缠在一起的松树和常春藤。我们的床变成了花轿,微风是无形的轿夫,把我们抬入仙境。

  一声轰响把我从梦中惊醒。透过窗子,我见到父母穿着睡袍站在院中。受惊的厨娘手拿蜡烛,从房中跑了出来。

  “赶快把灯吹了!”父亲厉声发令。

  “这只是军事演习。”母亲说。

  父亲叹了口气。

  枪炮声再次响起,好像春节时燃放的鞭炮,面对这一片喧嚣,小城却是死沉沉的寂静,听不到一丝的脚步声,低语声,抽泣声。

  之后,满天星斗,一切如常。爸妈回到睡房,厨娘关上了房门。

  月亮在树梢上一动不动地望着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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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



  晚饭后,我们接到命令:把武器放在身旁,和衣而眠。午夜时分,一声军号将我们从睡梦中唤醒。我一跃而起。我们的队伍分成若干小分队,挤上了卡车。上面传达下来本次行动的目标:抓捕今夜在城中集会的抗日分子。据说其中有著名的李双枪。

  天气潮湿阴沉。飞蛾在路灯下团团扑舞。卡车开进了贵族区,车灯照亮了一扇扇森严的大门。突然间,枪声四起。原来抗日分子已发觉自己被包围,试图逃走。我们的先头部队开了火。

  一颗手榴弹在邻近的小街爆炸了。火药味刺激得我一阵颤抖。我有好几个月没上战场了,不仅开始怀念起死亡的感觉。

  我们包围了抗日分子的老窝。他们躲在窗后,靠投掷手榴弹负隅顽抗。手榴弹所落之处的树木都在熊熊燃烧。窗子上的玻璃被震碎了,看上去好似一排漆黑的地洞。

  在我们火力的掩护下,突击小队登上屋顶,几名队员打开一处缺口潜入房中,战斗持续的时间太短了。我还没来得及热身就被迫放下了武器。房中剩下的抗日分子五死八伤。那位著名的李双枪还算聪明,在我们冲进来之前就结果了自己。本次行动战果辉煌:在地窖中发现大量武器弹药,军需给养,还有一捆捆的中国钞票,敌人还没来得及把它们换成满洲货币。一场新的暴动被我们及时阻止了。

  我清点我方伤亡人数:四个战士和一名军官为大日本天皇献出了他们宝贵的生命。花园深处有人影晃动。一个士兵正在地上打着滚,不住发出痛苦的呻吟。我跑过去检查他的伤势。他的身子被炸得血肉模糊,与衣服的碎片搅和在一起,肚子开了一个大洞,肠子流了一地。突然,他一下子抓住了我的肩膀:

  “来吧,杀了我吧!”

  我知道他没救了,也清楚我们当兵的都得有这么一天。可我却没有勇气把枪拔出来。

  “快杀了我!笨蛋,你还在犹豫什么?”

  我胆怯了,手中握着枪把,一阵晕眩。救护人员赶过来,用担架抬走了伤者。他还在那儿嚷道:

  “杀了我吧!求求你们杀了我吧!”

  营区里,我和衣倒在床上,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眠。我的军服上还粘着那个陌生士兵的血迹,湿糊糊的。他恐怕还得在医院里再强撑几天。他的绝望长久萦绕在我心头。我没勇敢到把死亡仁慈地赐予他,我是个懦夫。佛祖解救众生时也会杀人的。同情只属于强者。

  母亲的话一直在我耳畔回响:

  “在死亡和怯懦之间要毫不犹豫选择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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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



  一群香客沿墙蜿蜒而来。他们由城墙的缺口潜入城中。那里丛林掩映着一处湖泊,湖面上泛起粼粼波光。一座残破的亭阁内,一个胖男孩正拿着风筝作耍。

  孩子冲香客们狡黠地一笑,欢迎他们的到来。他自称他的风筝可以占卜未来。

  人群中年纪最大的人问道:

  “你的风筝知道我们要去哪儿吗?”

  风筝飞了起来,朝亭阁的一角飞去,之后突然变了方向,又向相反的一角冲过来。它仿若跌入陷阱的鸟儿,用双翼扑打四面梁柱,撞到窗户,一头扎在地上。

  “你们要去地狱一游!”

  我从梦中惊醒。

  今天早上,敏辉骑车追上我的黄包车,把一本书塞到我手里。我信手一翻,发现其中有一张折成四角的纸条。他邀我课后去晶琦家,庆祝他二十岁生日。我决定把鸿儿介绍给晶琦,算是我送他的生日礼物

  在晶琦家的花园中,一帮大学生们吸烟饮酒,争论不休。男孩们颈上系着白围巾,浪漫派诗人的模样。女孩子们穿着平跟鞋,剪了短发,比男人还要男性化。人群中心,一个女学生正在慷慨高谈。敏辉靠在树上,专心致志地听着,他的目光不时在人群中扫过,却没看到我。

  晶琦从房中出来,端着茶盘。我把鸿儿介绍给他,她早被这些年轻的革命者们迷住了。这两个人热烈地聊起来。

  我倒在一张长椅上,一遍剥葵花子解闷儿,一边注视着那个正在演讲的女学生。虽然她挥动拳头一副凶巴巴的样子,我还是觉得她长得很美。她的声音抑扬顿挫,很能引起大家的注意。她的言语掷地有声,令我佩服,也让我深感自卑。

  “日本帝国主义正在大举进行军事扩张,它绝不只满足于把满洲变为它的殖民地,下一个目标会是北京、上海、广州。中华民族主权岌岌可危!过不了多久我们就得成为丧家犬、亡国奴。军阀、临时政府、叛国贼正在分裂祖国。只有爱国主义精神才能把希望和力量凝聚起来。同学们,起来抵抗吧,赶走侵略者,铲除嗜血成性的军阀,还农民以土地,还农奴以尊严。让我们在半殖民地半封建的废墟上建立起来民主的新中国!没有腐败,没有贫困,没有暴力。自由、平等、博爱会成为我们的座右铭。每个公民都按需劳动。人民会成为国家的主人,政府是人民的公仆。到那时,幸福、和平又会回到我们身边!”

  人群中响起来热烈的掌声。她向支持者们点头致谢,之后朝敏辉望过去。四目相对,她眼光中的刚毅霎时被温柔所取代。敏辉对她一笑。我立即起身去找晶琦和鸿儿。

  我的女友正尽情施展她的魅力。她谈起她的家庭,她的包办婚姻。她的目光紧紧锁住了晶琦的目光。

  晶琦的脸上时而是好奇,时而是同情。我的出现使他局促起来。他看我一眼,赶紧垂下眼帘,轻咳一声,做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我在花园中信步而行,却又无法摆脱一种莫名的痛苦。好些红蜻蜓落在花茎上,又一只只飞向落日的余辉。透过卧房的窗子,我依稀看得到我睡过的那张床,上面依旧铺着绣有菊花的紫色床单。

  终于,敏辉看到我叫我过去,在朋友们面前,他把我当成小妹妹,笑着对大家讲述他是如何救了我一命,我任他去乱说。不就是因我而羞愧吗。

  晶琦在分发生日蛋糕。到我时,他却停下来,拂去我辫梢上的一片落叶。

  有人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

  “介绍你的朋友给我吧。”

  我认出她就是刚才那位演说家。

  她不等晶琦回答,径直过来说:

  “我叫唐林,你呢?”

  她问了我一大串问题。她的热情让我不知所措。她想知道关于我的一切:我的学校,我的家庭,我有多少兄弟姐妹。之后,她大大方方地告诉我,她从小就认识敏辉,她的母亲是敏辉家中的女仆。她把她的地址写在一张纸上,邀我去她家玩。

  我谎称我的家人在等我,把鸿儿托付给晶琦照顾,就离开了聚会。晶琦追我到门口。他手撑到门框上,挡住了我的去路,磕磕巴巴地感谢我来为他祝寿。

  我对他说:

  “鸿儿是个好女孩,她有点迷失,你一定会帮她找回自我。”

  晶琦顿时满面通红。我明白鸿儿很讨他欢心。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涌上心头。

  “快回去吧,大家等着你呢。”

  我从口袋中拿出一块手帕,那天他骑车送我回家,曾用它擦过汗。我把它洗干净了,还在上面绣了他的名字。

  “拿着,一份小心意。”

  晶琦握着手帕喃喃地说:

  “认识你,我觉得挺有运气。你很有趣,与众不同。敏辉配不上你。”

  我问他为什么要这样说。

  他咬紧了嘴唇,盯着我一言不发。

  我不断追问,晶琦恼了,跺了一下脚,转身而去。

  街上潮湿炎热。树木闪闪发亮,叶端渗出绿色的汗珠。店铺的橱窗折射着倦怠的阳光。报童们几乎是光着身子,挥着报纸在人行道上跑来跑去。为了招徕买主,他们高声叫卖:“一个女人谋杀亲夫!和尚发现了尸体!”

  离家不远,敏辉突然冒了出来,拉住我的胳膊不让我走。

  “晶琦发疯了,他刚才对你说了什么?”

  “他什么也没说呀!”

  “他说我什么?”

  “什么也没说。”

  敏辉还是不放心,盯着我看了半天。

  “他说他喜欢你。”

  这句话刺到了我的心。

  “放开我。”

  “你得在我俩中作出选择。”

  “别让旁人看笑话!”

  “你不能背叛我,你的身体是属于我的!”

  “我是自由人,我愿意献身给谁就给谁,哪怕是魔鬼你也管不着!”

  “你为什么要这么说?为什么要这样折磨我?你不爱我!”

  “放开我,姐姐在家里等我呢,等你冷静下来我再和你谈。明天我去千风广场下棋,下午五点去那儿找我。”

  我从未见过敏辉这样。他气得浑身发抖。

  我心中暗笑,赶快跑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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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



  我打扮妥当:麻质长衫,巴拿马草帽,题字折扇,我一下子颇具满清秀才的风采。一副眼镜,更给我加了几分西洋书卷气.

  黄包车夫一眼就看出我不是本地人,决定多骗我几个钱。他没拉我直奔千风广场,而是绕城大转了一圈。

  他边跑边说,断断续续向我讲述本地的历史。四百年前,大清贵族发现了这里茂密的森林,于是建起了宏伟的行宫,以尽消夏行猎之娱。几个世纪以来,他们十分珍爱这块盛产野味和美女的沃土。从前的千风不过是个小镇,如今却成了商业和手工业发达的现代城市。本城仿效北京而建,虽然略显纤巧,却保持了首都的四方形结构。清王朝覆灭后,一部分北京贵族追随皇帝到了新京,其余的人则避难于此。在街上,这些遗老一望便知:他们身穿过时的马褂,留着长指甲--这可是有闲阶级的标志,剃光了头顶,留着长辫子,似乎保存住这一切,他们就可以对抗现代文明。

  我们经过城脚下,那里聚集着乞丐,走索的,吞火的,和耍猴儿的。车夫又自豪地把市政广场指给我看,那里有几座过时的豪华宾馆,却是现代化的象征。最后,他终于在一处丛林掩映的空地前停了下来。

  “这就是千风广场了。”

  之后,他神秘兮兮地问道:

  “您也下棋吗?”

  我没回答他。

  公园里的矮桌前,棋手们默然对阵。从他们的衣着打扮看得出来,此处鱼龙混杂,各种社会层次的人都有。

  要是我没来过这儿的话,绝对不会相信世上会有这么个地方,过路人可以随便坐下对局。对我而言,围棋是精英们独享的游戏,对弈就是庄严的仪式。

  这种现象并不使我吃惊。根据传说,四千年前,中国人发明了这项特殊的游戏。好像中华历史,过分冗长,它的文化在发展中渐渐干涸,失去了原有的精致和纯正。围棋在几百年前传入日本,历经改进和完善,逐渐成为一门高雅的哲学。我的祖国在此又一次显示出它的优越性。

  远处一个女子自己和自己对弈。在日本,一个女子独自呆在男人出没的场合,是不可想象的。我深感不解,走近几步。

  她比我想象的还要年轻,穿着中学生蓝旗袍。她单手支颊,陷入沉思。棋盘上精妙的布局不由得使我暗暗佩服。

  她抬起头,前额宽阔,眉目如画。我以为见到了十六岁的光。但这种幻觉很快消失了,学徒艺妓的美内敛含蓄。中国女孩却毫不害羞地打量着我,在日本苍白就是美,女孩子们都躲避阳光。这女孩成天在烈日中下棋,晒得发亮的皮肤却也有独特的魅力。我还没来得及躲避,她的目光如利箭一般,刺入我的双眼。

  她邀我下一盘,为了使我的角色更加可信,我故作踌躇。

  在离开千鸟餐馆之前,中村上尉的情报员告诉我:近十年来,我们的国家成了亚洲地区面向西方世界的窗口。我既然自称是在东京长期留学的中国留学生,就得站有洋相,坐有洋相,北京腔中要多用怪词,并对时事一无所知假装清高。

  中国女孩却不愿多聊,也不问我的姓名,就催我快些开始。她的第一手棋就下得悖理荒谬。我从未和女子下过棋。除了母亲、妹妹、雅代和艺妓以及妓女们之外,我从未和别的女子如此接近。虽然中间隔着棋盘,她身上散发的少女气息还是使我手足无措。

  她垂头陷入了沉思。她温柔的面容与她狠辣的出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小姑娘真使我迷惑。

  她有多大?十六岁?十七岁?她胸部扁平,扎着两条辫子,这年龄的少女都是“假小子”。然而,好像早春的雪莲,她身上已经显出一些女性特质:她的手指修长,前臂圆润。

  天黑得太快了。我得赶回营区了。

  她立刻约我再来,任何其他女人与男人这样对话都会显得不知羞耻。中国少女却懂得表演一种纯真。

  我没有回答。她把棋子收入棋匣,弄得噼啪作响,表示她对我的漠然十分不满。我不禁窃笑。要是她学到如何收敛锋芒,钻研棋道,这女孩会成为一名高手的。

  “星期天上午十点再来吧。”她说。

  我十分欣赏她的固执,也就不再矜持,点头表示同意。

  在日本,女人笑起来会用和服的袖子遮住脸。这个中国女孩率直而毫无顾忌。肆意开怀大笑。她的红唇如阳光下裂开的石榴。

  我心一动,把目光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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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



  敏辉看不起棋牌之类的游戏,觉得这是浪费时间。这天下午,经不起我反复劝诱,他终于改变了主意,同意和我玩牌。但我们得躺在床上,用我的肚子做牌桌。同他在一起,生活中所有的乐趣都变成了一种情欲的幸福。敏辉不记牌不算牌,一把就输掉了,他将纸牌堆在我的双乳间,快乐地洗牌。他的懒惰和轻浮激怒了我。为了惩戒他,我随便找了个借口跑了出来,直奔千风广场。

  树林间,棋手们不是在沉思就是在打盹儿。我没找到对手,就将棋匣打开坐在桌前等着。我一手托腮,用黑子白子在棋盘上排兵布阵,在想象中与敏辉对弈。一个人影映入我的眼帘。我抬起头来。几步之外有一个陌生人,他头上的巴拿马草帽压住了他的玳瑁眼镜。我朝他略一点头,示意他坐下。

  陌生人好像没懂我的话,想悄悄走开,我叫住他:

  “您会下围棋吗?”

  他呆在那儿一动不动。

  “来吧,您看起来也是个行家。请坐,咱们下一盘。”

  “请问您是哪一级的?”陌生人用一口讨厌的京腔问道。

  “我不知道。”

  “要是不知道您是哪一级别,我没法儿跟您下棋。”

  “下一盘吧。您看看不就知道了。”

  他略为迟疑了一下,终于坐到我的面前。毫无疑问,这个陌生人对我的名声一无所知。他像许多傻瓜一样以为我是个姑娘就瞧不起我。

  我大力把黑棋罐推给他。

  “您先来吧。”

  他的第一手下到了西北角。他刚才的谨慎激怒了我。我决定和他恶斗一场。我把白子置于他的侧翼,作为回敬。在棋局伊始,棋手们从不针锋相对。这是棋坛的金科玉律。

  陌生人被我杀了个措手不及,他盯着我望了良久,陷入了沉思。

  在四方形的棋盘上,十九横行和十九纵行组成了三百六十一个交叉点,棋子们在此搏斗厮杀。棋局终了之后,双方比较所占地域的大小分胜负。与象棋相比,我更喜欢围棋的自由玄妙,在象棋中,对阵双方等级参差,壁垒森严。围棋的兵士个个平等,回旋往复,大胆和想象是取得成功的关键。

  我没有占领边界,而是直接挑战。我的第四手又使他陷入了沉思。

  我的第六子棋挡住了黑棋的第五子,与其他诸子连成一片,包围了黑棋的第一手。

  他的第七手是一步狼狈的缓兵之计。

  我偷着笑了。玩笑到此为止,我开始认真作战。

  陌生人棋下得非常缓慢。他的曲折思路使我震惊。他的每一步行棋都十分顾全大局,落子空灵有致,宛若鹤舞翩翩。我不晓得在北京有这样一派棋手,对他们而言,围棋就是美学,优雅的图形远比用武的厮斗更为重要。这下轮到我迷惑了,不由得随他的节奏,放慢思虑。

  陌生人打断了扣人心弦的棋局。

  “我有事,不好意思,先走了。”他粗声粗气说。

  我心中不悦,强作笑脸:

  “您请便。星期天早上十点再来吧。”

  他不回答,隐藏在眼镜后的目光毫无热情。

  “要不就算了吧。”

  “我站起身来。

  ”好吧。“他终于做了决定。

  我从笔记本上撕下一页纸,在上面记下棋子的排位,我抬起头对陌生人微微一笑。这种笑容,我早已在陆表兄、敏辉和晶琦身上检验过,完全了解它的厉害。

  果然不出所料,陌生人猛地低下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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