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列表 发帖

棋手和战争



    但是到了1945年,就谈不上下棋了。三月,除了我和上高中的弟弟旭,全家都疏散到母亲娘家的所在地千叶的木更津去了。路上父亲全凭母亲背着。

    五月,位于赤坂溜池的日本棋院也被烧毁,对局只得中止了。

    以后,在横滨大空袭中,我家的房子也化为灰烬。那天的事情我还清楚地记得。一早,B29 轰炸机成群结队出现在横滨上空,狂轰滥炸了两个多小时。开始,我躲在防空壕里,后来发现人们都逃出了防空壕,就剩下了我一个人。弟弟也不知到哪儿去了。从防空壕里逃出来的时候,被幸而没有爆炸的燃烧弹擦伤了手,现在手上还有伤痕。逃得太晚了,周围一片火海。我沿着铁路跑,总算没被烧死。第二天和弟弟在附近的小学见了面。母亲前来探望我们,让我和弟弟到木更津去,自己整理了我家的废墟,才回到木更津来。

    九月,父亲重五郎因衰老去世了。他常说,“战争不结束,我是不会死的。”那年他九十岁,可谓长寿了。葬仪之后,我在墓前聚精会神地为他朗诵了般若心经。

    在木更竟借了不到一千平方米的土地,生活总算维持了下来。横滨的房地产也变卖了,虽然不值几个钱,但也算解决了眼前的困难。

    当时,谁都很困难。听说后来本因坊九连霸的高川格先生也在黑市上卖过鱿鱼干儿。并不过,我们还算是幸福的,虽然饿着肚子,却没有扔掉围棋。比起应征到外地、吃尽了苦头才回来的「木尾」和为君、曲励起君他们,我们要轻松得多。还有些伙伴因战乱离开棋坛,终于没有再回来。前面提到的铃木圭三君就是其中之一。

    由于日本棋院被烧毁,棋赛也中止了。我无事可干,成了架儿上的鸭子。战后一时没有了段位赛,我就在木更津一边儿学着干农活,一边儿等着比赛重新开始。

    值得纪念的是,就是在这种状况之下,本因坊战仍然在继续着。1945年的第三期本因坊战是桥本宇太郎本因坊对挑战者岩本薰七段。其中第二局就是有名的“原子弹下的对局”。原定在广岛市内举办的对局因警察的劝告移到了郊外,这样,有关人士才幸免于难。

    棋坛的复兴出乎意料地快,1946年春天段位赛就恢复了。有的人以复员军人的形象出现,有的人背着背包从疏散地赶来,全部棋手的将近百分之九十、即四十名棋手参加了战后第一次段位赛。谁都渴望着对局。对局场所不断地变换,就像吉普赛人的生活,而位于高轮的围棋会馆是在1948年春天才有的。关于我当时的情况,《棋道》(1947年 4月号)上有如下一段趣话:

    “战后的混乱时期是没人不梦想着做买卖的掮客时代,连棋手也无法下棋了。我们的天才藤泽秀行四段也被卷进了做生意的漩涡,不,应该说顺应了时代的潮流。政说,生活不安定,学习也没有效果,于是毅然投身于做生意的潮流之中。有时,他突然出现在棋手中间,“谁认识想买汽油的人?”“多少钱?”“一千桶三百万左右。”“....”“我这儿有被子。”“我买一条。”“一条?不行!要买的话,一万条一快儿买。”“....”“有人想买牛,有没有人想卖牛?”“他人在哪儿?”“千叶县。”“就是有牛也不好运呀!”“没关系,我拉着去!”“....”

    就是这样,他似乎学到了不少掮客的技术,但是没见他赚到什么钱。不过,他如果成功了,也许我们就见不到现在这位势如破竹的棋手了。大概是老天太爱惜他的才能,才没有让他赚到过钱吧。”

    因为吃不上饭,我干了各种各样的事儿,这是事实。但是在我的记忆上,我从没赚到过钱。到底是棋手的生意经啊!

TOP

木谷道场



    再往前说说吧。我常去平冢的木谷老师家。木谷门下的岩田达明君(现在九段)、赵南哲君(韩国棋院,现在九段)和我从院生时代就是朋友。我和他们常在一起下棋。

    大概是1932年,木谷老师对我说,一个月有一次研究会,问我来不来。直到现在还在持续着的木谷会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有时我就住在那儿,有时就陪老师去旅行。也曾受到木谷美春夫人的不少照顾。

    美春夫人说,“藤泽先生常来我家,辅导弟子们学习。我常对弟子们说,要像藤泽先生那样努力学习,增长棋力。”

    大平修三君说,“当时的藤泽秀行先生真潇洒,是我们弟子的理想人物。突然就来了,让我和筒井胜美君(现在四段)四子,把我们收拾一顿,突然就又走了。我当时想,世上真有厉害的人啊!从那时起,我就很尊敬秀行先生。”

    我还厚着脸皮请求过木谷先生,“教我一盘棋吧。”前边儿说过,我不知道自己的实力,因此很想知道和一流的老师能够下到什么程度。老师很高兴地答应了我。那盘棋没有下完,棋谱现在还保存着,下得相当不错。这证明青年秀行的棋一点儿一点儿地长起来了。

TOP

满洲的一年



    入段三四年以后,升为三段的时候,用了“秀行”这个名字。不是念作“しゆぅこう”,而是念作“ひでゆき”。不过,怎么念都科研。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因为觉得比原名“保”显得厉害些罢了。

    1943年,福田老师问我想不想去满洲。一听说去了满洲,每月收入二三百日元,我马上就出发了。虽然是当了棋手,但和有名的高段棋手不同,比赛既不多,生活也困难,并且我也开始感到,身为长子,就应该负担一家的生活。

    满洲的经历在多种意义上都变成了我的血肉。和福田老师、「木神」原章二君(现在九段)、安田清君(关西棋院,现在五段)在一起,精神上没有负担。以长春为中心,以满洲铁路或政府的职员、军人为对手,一天下个十局左右就完成了任务,剩下的就是自由时间了。

    利用多余的时间学了不少东西。把白天下过的棋做成棋谱,进行反省。几乎都是让九子的指导棋。虽然让的子很多,但还是可以学到东西。让子棋也是只有一个好点,应该认真考虑,找到这个好点。有的年轻棋手认为下指导棋会把棋下粗,因而不喜欢和爱好者下指导棋。这是毫无道理的错误认识。不管是分先还是让子,心态一样,都是学习。

    如饥似渴地读中国古诗也是这一时期的事情。也许是因为不知道自己的实力,急着要找个解决的办法,想靠诗开辟一条道路吧。

    认识川野宗宽法师也是这一时期的珍贵回忆。一天早上,我在长春的街道上散步,走到了临济宗妙心寺一派的寺院,无意中走了进去,僧人把我带到了川野宗宽法师那里。听说川野宗宽法师是个很伟大的人,他说:“不管从事什么职业,下棋的只管专心下棋。比起悟出什么道理来,全神贯注于自己的工作才是通向悟、通向佛的道路。”从那儿以后,我每天早晨都到寺院来坐禅,或听法师讲道。在我年轻的心里,好像悟出了什么似的。

    因为征兵检查身体,我被叫了回来,结束了在满洲十个月左右的生活。直到战败还留在满洲的福田老师,在战败一年后好容易活着回来了。

    我回国的时候也很危险,正是塞班岛失守、败势渐渐明了的时候。安全地回到家里,我妹妹绫子说,当时我和弟弟旭高兴得都放不开拉着的手。

    身体检查的结果是丙级合格,属于可以不入伍的第二国民兵。这是有原因的。本来在满洲就有点儿营养失调,得了胸膜炎,没少上医院,并且检查的前一天,曲励起君(现在九段)来找我,我们去赶海拾潮,没命地玩儿,晚上就发了烧。甲级合格是根本不可能的。或者,也许是懂围棋的检查官照顾我?

TOP

入段前后



    1939年秋,根据院生循环赛的结果决定了我的入段。那时我十四岁。因为昭和的年号就是我的年龄,所以很好记。

    入段最使我高兴,我可以作为下棋的开始独立生活了。早晚我要夺取天下!虽然就任名人、棋圣的时候,我也很高兴,但是却没有入段时的那种新鲜感。

    入段前后,棋坛的组织有了很大变化。

    1938年举行了秀哉名人的引退棋战,挑战者是在决定挑战者的循环赛上取得第一名的木谷七段。每人的限定时间是四十小时,中间有十几次间歇,可谓大规模的引退棋战。这次的观战记是由川端康成氏写的,发表在东京日日新闻上,受到了极大的好评。执先的木谷七段以五目取胜,那时的名人六十五岁,并且听说身体也不太好。现在,我也不知不觉地就到了秀哉名人引退的年龄了。

    名人在引退前把本因坊所在地赠送给了日本棋院。到此为止,本因坊一直是终身制,就是说,一旦成为了本因坊,到死都是本因坊。时代不同了,以前很自然的事情现在就行不通了。这样,“本因坊战”就诞生了。最初,本因坊战还有个罗嗦的名字“争夺本因坊所在地全日本专业棋手锦标赛”。本因坊战的创设给现在的头衔战打下了基础。本因坊战的预选赛从1939年 6月开始,关山利一六段在六局决胜负的决赛中战胜了加藤信七段,登上了第一期本因坊的宝座。

    与此同时,木谷七段和吴七段的十局棋也倍受人们的关注。我的入段正是在锦标赛制度和明星体制确立起来的时代。只要有实力就可以夺天下的新时代到来了。

    在1940年春天的段位赛上,棋手藤泽保起步了。在此之前,我作为坂田先生(当时四段)的助手到了大连,并在满洲各地转了一圈儿,前后一个月左右,在段位赛之后赶了回去,前期的成绩是五胜三败,后期的成绩是四胜四败。

    第二年,1941年的段位赛上,我算是下出了风格,前期竟八战八败!因为不讲究胜负,总算得到了报应。棋走得并不坏,但是准出臭棋。一旦出了臭棋输了棋,就开始担心是不是还得出臭棋,于是便不再冷静,于是便恶性循环。八盘棋下完以后过了一会儿,我哭了:“怎么就这么废物呢?”

    因为下棋而哭,有两回。还有一次是在1970年的名人战循环赛上。在关西棋院和本田邦久君下完棋之后,在回来的新干线上,当我想到“今年的名人战又不行了吧”,情不自禁眼泪一下子流了下来。但是哭不一定是坏事。在循环赛剩下的比赛中,我一路胜利,成了挑战者,战胜了林海峰君,第二次就任了名人位。

    八连败之后,我拼命学习,还到镰仓的寺院去坐禅,下了不少工夫。大概是因为这,在秋天的段位赛上八战八胜,获得了二部(低段部门)的一等奖。总之,与其说是竞技状态太不安定,不如说自己还没有真正的实力。

    我对因连输而烦恼的年轻人讲起自己八连胜八连败的故事。根本没有必要因为输了几盘棋就烦恼不堪。

TOP

初行中国



    白花组时代的回忆还有很多。那时给我印象最深的是1938年去中国的事情。一起去的围棋和将棋的棋手共十名。安永一先生是围棋方面的团长。那时,安永先生已辞掉了日本棋院的总编职务,担任了《围棋春秋》杂志的主编。围棋方面的团员有田冈敬一(已逝)、院生竹内澄明(已逝)、「木尾」和为(现在八段)和我。田冈先生是福田老师的弟子,相当于我的师兄。他放弃了当棋手的念头,从事了围棋记者的工作。将棋方面是冢田正夫先生为团长,团员有加藤治郎、松田茂行、加藤庆次、永泽胜雄。

    旅程是先坐船到上海,再沿长江而上,到汉口,然后下南京,回上海,共一个半月的时间。当时正是占领武汉三镇、日中战争愈加激烈的时候。在汉口,到处响着枪声。在军人集会所、医院下了指导棋,还被叫到了军官集会所。那时,士兵和军官之间连伙食都有天壤之别。还是少年的我觉得非常不可思议,为什么都是军人,待遇却如此不同呢?

    关于这次旅行,田冈先生在《围棋春秋》(1938年 6月号)上有详细记录。这里介绍其中的一部分。

    “ 2月24日。海上风平浪静,不知不觉之间已过了玄海滩。像往常一样,仍然是围棋、将棋、扑克的热战。午饭后,到甲板上去锻炼身体。藤泽少年勇敢地向安永氏挑战,在相扑上决一胜负。虽然少年经过了顽强的拼搏,但还是被摔倒了。 2月25日,到达上海。3 月12日,吃过晚饭,夕阳仍悬在天边。这天,我和藤泽值班。早上七点就被叫起来,在寒风中洗碗。头天晚上一夜没睡,今天晚上得想想办法了。”

    扑克玩儿的是下注赌大小。开始我不会,别人告诉我之后,我就把自己的全部财产五日元都押上赌了起来。一会儿,就剩下我一个人赢了。到了上海,买了一个五日元的钱包儿,请大家吃了一顿炸大虾,还剩了不少。去南京的路上,我把大家的钱都赢了过来,居然赢了二百日元。当时,大学毕业后的工资是一个月五六十日元。大概是有人到安永团长那里去哭鼻子了,团长一句话“还给人家!”于是二百日元又回到别人的怀里去了。安用先生是秀哉名人的高足,是从理论上对新布局进行了总结的高手。像魔鬼一样的可怕的老前辈的命令,我是不敢不听的。我和安永先生的友谊一直持续到现在。说我那时的棋“像抡棍子”的,就是安永先生。

TOP

昭和初期的棋坛



    简单介绍一下我立志下棋,为当专业棋手而修炼时的棋坛情况吧。

    各派联合、创立日本棋院是在1924年。但由于是乌合之众,不久就出现了分裂局面,以雁金准一七段为首的数名棋手离开了日本棋院,成立了“棋正社”。

    读卖报社社长正力松太郎看到这种情况,便筹划了“院社对抗赛”。院是日本棋院,社是棋正社。本因坊秀哉名人对雁金准一七段的院社对抗赛第一局引起了极大的关注,据说读卖新闻的发行量一下子长了三倍。

    但棋战是秀哉名人占明显优势,雁金七段因超过时间限制而作负。这次棋战首次采用了时间限制的制度,是值得纪念的一局。尽管每个人的限定时间是十六小时,但仍然出现了超过时间限制的现象,这实在是个讽刺。

    在领衔的决斗之后是淘汰赛。被称为“怪童丸”的木谷实四段一连淘汰了八个对手,日本棋院以绝对优势取胜。不久,铃木为次郎七段、小野田千代太郎六段等人又回到了日本棋院,棋正社的士气由此低落下来,院社对抗赛也在1928年终止了。

    院社对抗赛加速了更新换代。秀哉名人另作他论,雁金、铃木、濑越等大人物陆续从第一线退了下来,代之而起的是二十岁左右的桥本宇太郎、木谷实、关山利一等新棋手。吴清源先生从中国来到日本,更加速了新老交替,迎来了新布局时代。

    1933年的秋天,木谷先生和吴先生开始了新布局。据说当年夏天,木谷先生停留在岳父家的所在地信州地狱谷温泉的时候,和吴先生一起推敲了新布局的构思。

    在段位赛的正式比赛上,两个人同时开始采用新布局,并且取得了好成绩。不用说震动了棋坛,连社会上也感到了震惊。新布局确是日本五百年围棋史上的一大革命。在此以前的布局是以小目为中心,在第三线上的配置。与此相对,新布局是以星位为中心,以势力和速度为目标的新战法。

    明治的秀荣名人也曾多次试着在布局时走星位,但是二连星、三连星才是新布局的独创。新布局还进一步采用三三、天元、五五等着法,在盘面上构成几何学图形。

    在1933年秀哉名人对吴清源五段的纪念对局上,对新布局的狂热达到了高潮。如「参考谱」所示,面对名人传统的小目布局,吴五段采用三三、星位、天元,这种奇特的布局使爱好者们大吃一惊。这盘棋因名人在终盘放出妙手,吴五段才以两目之差负于名人,但新布局的明快却引起了广泛的共鸣。

    听说这首描写了新布局的短歌也成了人们的话题:

        漫漫长夜啊    三三布局    星布局

    1934年,平凡出版社出版了木谷、吴、安永一合著的《围棋革命,新布局法》一书。安永先生是当时日本棋院的总编辑,这本书作为棋书空前地卖了十万部,听说经济困难的平凡社因此有了转机。

    不久,坊门的村岛谊纪五段和高桥重行四段的《打倒新布局法》一书也出版了,使得对新布局的狂热更加高涨。

    我们白花组学习围棋正是在这一时期,但我个人却完全没有受到新布局的影响。我在院生时代留下了近百局棋谱,但没有一局是三连星。我偶尔试着走三连星是最近的事情,也许是在不知不觉中受到了影响吧。

    对于木谷先生和吴先生的活跃,当时我也只是感到:真有了不起的人呢。

    我的学习方法有点儿与众不同。我几乎不学定式,只读过野泽竹朝先生的《大斜百变》。我干的主要是摆前人的棋谱。最爱看的是附有本因坊秀甫老师讲评的《围棋新报》。我反复地摆了明治初期的秀甫、水谷缝次的棋谱约八百局。不单单是摆一遍,而是追究每一着的意思,解答如果是我自己的话,该怎么走的问题。入段前的一年里,每天十小时以上摆棋谱。1962年,就任第一届名人的时候,濑越老师说,“你的棋很象秀甫。”这大概就是由于那一时刻的刻苦学习所造成的吧。

    除了秀甫,我还摆秀荣的棋谱。我对秀荣不太熟悉,大概是因为我觉得秀荣的对手太田雄藏更可亲近。比起秀荣的坚实,我更喜欢雄藏处处抢先的华丽。

TOP

当院生,作福田老师的弟子



    1934年,九岁的时候,我当上了日本棋院的院生(专业的苗子),朝着专业棋手迈出了第一步。当时,院生的打扮儿是白花藏青和服、小仓步裤裙,因此被叫做“白花组”。和我几乎同期的有曲励起君、山部俊郎君、铃木圭三君等。比我大五岁的坂田荣男先生是白花组的老前辈,马上就要入段了。

    我和山部君、铃木君后来被称为白花组的三杰。大概是因为我们关系很好,干什么都在一起,加上在围棋方面的才能出类拔萃吧。特别是铃木君,读棋的才能是没人不服的。

    我们入段以后,在段位赛上,一般用不了八九个小时的限定时间,早上九点开始的对局常常不到午休就结束了。倒不是说有才能就有出息,但是铃木圭山君和曹薰铉君确是令我佩服。关于曹君,后面我还要谈到。被认为将来比我还要出息的铃木君在战败的那年得了肺炎去世了。

    当上了院生不久,父亲带我拜访了住在麻布饭仓片町的福田正义老师(当时五段)。事先我并不知道是为何而来,其实是商量收我做弟子的事情。福田老师是本因坊名人的高足,父亲又和本因坊家很有交情,所以很顺利就谈妥了。这样,我就成了坊门(本因坊一门)的一员。可是事后不久,为了普及围棋,福田老师被日本棋院派往德国,所以,我没有真正经历过弟子生活。

    白花组时代给我留下了很多回忆。有美好的回忆,比如,和秀哉名人下五子指导棋,我赢了。秀哉老师是仙人一样的人物。在那个时代,就是有名的高段者,在秀哉老师面前也要躬身俯首。白花组的人能和名人对局,那真是难得的机会。因为《围棋俱乐部》要登载指导棋,我才被选上了。

    也有痛苦的回忆。从日本棋院回家的时候,因为想着围棋的事情,我从横滨车站的月台上掉下去了。周围的人大声呼喊,把我拉了上来,才免于一死。不是掉进污水沟,就是掉到月台下面去。从儿童时代,我就秉性草率。

    总算小学毕了业,院生生活也进入后一阶段。从这时候起,我才知道努力钻研围棋。但我又不是那种只知道认真学习的院生。反正也是过去的事情了,说说我的赌博也未尝不可。

    当时在日本棋院,“将棋争上游”这种有着奇妙名字的赌博非常流行,对局终了或对局间歇的时候,人们立刻就拿出棋盘来开始鏖战。因为是白花组的人,所以不敢明目张胆地干,最初只是围在四五个令我尊敬的老师周围观看。缺人的时候,就会有人说,“喂,藤泽,你来充个数。”从玩纸牌的时候,我就不讨厌赌,所以高高兴兴就加了进去。结果,常常是我一个人赢。我没少从小野田千代太郎老师(当时六段),长谷川章老师(当时五段)他们那里赚到零花钱。

    和山部君、铃木君他们躲在女子棋室,没命地下将棋争上游,被抓住骂一顿的事情也不是没有。总之,我们都够能闹的。

TOP

五岁学棋



    我出生的时候,父亲已经退出了制丝业和生丝交易。事业心和金钱欲都消失得干干净净,靠出租几间房屋过着悠闲的日子。这样,他就越来越热衷于下围棋。好像他还热衷过下赌棋。一来了瘾头儿,就走到哪儿住到哪儿,好几天也不着家。为此而感到为难的母亲想出了一个办法。在父亲出门儿的时候,把还是婴儿的我绑在父亲的背上。但是这也没有用。父亲就背着我下棋,我要是闹的话,他就把我放在隔壁的房间,哄我睡了之后继续下。这话,我常听和父亲有着亲交的每日新闻原观战记者三谷水平先生说起。据说我哇哇大哭的时候,三谷先生专门负责哄我。

    我是听着棋子儿的声音长大的。不记得父亲教过我下棋,看他们下棋,我自然就学会了。

    还没上小学,大概是五岁的时候吧,我有过一次频临死亡的危险经历。去捉蜻蜓的时候,掉进附近的河里。说是河,其实是满是工厂的废水和垃圾的污水沟。挣扎了一会儿,眼前开始发白,我知道没有希望了。当时我想到的是,生死之界原来是这个样子啊。我落水的地方在一家铁匠铺的对面儿,正巧被那里的两个师傅看到了,他们跳进河里救起了我。昏迷了整整一天,污水淤积在肺里,连大夫都觉得无法挽救了。多亏父亲给了我一副结实的身体,再加上我命大,虽然开始还吐血,但昏睡了三个多月,居然活了过来。

    上小学和上棋社是同时开始的。起初,下课以后,父亲或母亲领着我到附近的棋社去和大人们下上几盘棋。不久,就让我一个人去了。但我不是那种老老实实听父母话的孩子,很快就开始逃避下棋,和周围的坏孩子们玩儿纸牌、玻璃球儿、陀螺去了,天黑了也不回家。我也常常逃学,到附近的防波堤去游泳。

    这事儿很快就被父亲知道了。逃学可以睁一眼闭一眼,但是不去棋社是绝对不行的。因为父亲希望儿子能当棋手,将来能当名人。因此,父亲下了命令:“去棋社的时候,让老板把当天的成绩记下来。”

    这下儿可麻烦了。棋社是不能不去了。我把满满一木箱纸牌和玻璃球儿全都分给了住在附近的孩子们。于是,少年藤泽保告别了孩子的世界。从那时起,在我幼小的心灵里就萌生了将来与棋相伴的决心。

    学了一年棋,首次和专业棋手对了局。[谱一]是濑越宪作老师(当时七段,后为名誉九段)和我下的九子指导棋。这是值得纪念的一局,因为我的棋谱第一次得到了发表。在《围棋俱乐部》(1932年4月 号)上,濑越老师写道:

    “受到横滨的成田义文君的邀请,我和吴君到了那里。见到了熟人藤泽重五郎氏和六岁的令郎,因此就在比赛的间歇,试着和小藤泽下了一盘。因为时间关系,棋没能下完,但是在三十分钟左右的时间里,能够走成这样,实在是少见。大概是因为父亲重五郎氏是三段,小藤泽的姐姐梅子小姐是初段,家里有着围棋的传统吧。”

    棋走得并不怎么好,但是六岁能走成这样,还算可以。

TOP

兄弟姐妹十九个



    我是1925年 6月19日在横滨市西户部町出生的,名字叫保。父亲六十九岁,母亲绢子二十三岁。加上姐姐丰子(1922年生)、弟弟旭(1927年生)、妹妹绫子(1932年生),兄弟姐妹一共四个。父亲过了七十岁还要孩子,可见是个精力旺盛的人。除了我们四个,异母兄弟姐妹还有十几个。我问过他们其中的一个,说是都加起来的话,一共有十九个。恐怕还要多。

    最大的异母姐姐叫松子,招了进门儿女婿生了朋斋(原名库之助)。就是说,比我大六岁的朋斋是我的外甥。兄弟姐妹太多了,就会有这种怪事。

    松子下面是梅子。父亲曾想培养梅子姐姐下棋。在麻布的「上竹下井」町租了房子,让梅子到离那儿不远的秀哉名人家去学棋。梅子和棋坛的女流权威增渊寿子女士(六段)、伊藤友惠女士(六段,已逝)同期。

    事情过了很久,我才从梅子姐姐那里听说,那时候父亲不许她留长发,还让她穿戴都像男孩子一样,为此她很不好意思。二十岁左右在围棋上死了心,才嫁到了寺院。在那里潜心学习,有了成绩。听说,她还身着红衣在皇宫里讲过课呢。我们俩相差二十多岁,所以我对他的了解不算多,但我觉得她是个了不起的姐姐。1962年,我当了第一期名人,她曾对我说:“我就知道你会当上名人。”

    再回来说我母亲绢子。她家住千叶县木更津,家里经营养蚕。在父亲去那儿收购蚕茧时,认识了父亲,后来结了婚。当时,父亲还留着明治以前的发髻,可见相当顽固。和比自己大四十多岁的人在一起生活,母亲肯定也受了不少苦,但是她对孩子们没发过一句牢骚。

TOP

一、立志当下棋的



父亲重五郎



    对清水的次郎长很了解,并且是柔术起倒流四天王的第一位,这样的人又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呢?

    (译注:次郎长,即山本长五郎(1820-1893),静冈县清水市人,江户末期的侠客。)

    他就是我的父亲重五郎。他安政三年(1856年)生于现在的静冈县富士市,因此,知道清水的次郎长也并不奇怪。但是在我的记忆中,从没听他亲口谈起过,他是柔术起倒流四天王的第一位。这好像是真的,小时候听父亲的朋友说过这样一件事情。

    “因为买卖上的事情,受到了流氓的威胁,情况很危险。我来找重五郎商量,他说,你放心,我来跟他们谈谈。但是他根本就没跟那些流氓谈上话,流氓们一见到重五郎就撒丫子遛了。”

    说起横滨的重五郎,不少人都知道点儿。他如果一直坚持练习柔术的话,也许已经成了可以和讲道馆的嘉纳治五郎匹敌的柔术家了。父亲在年轻的时候幸运地受到了起倒流的老师的重视,但是老师还希望父亲能做他的女婿,父亲只好逃了出来。

    听说父亲很机灵,生财有道。他最初发财的经过也很有意思。那时他在甲府经营木屐店。在大台风过后第二天,邻居们都在为修复房屋、收拾残局东奔西走,只有父亲把刮倒的泡桐树全都买了下来,因此发了大财。

    后来他移居横滨,开始着手制丝行业。一边儿管理在静冈有二百多职工的制丝工厂,一边儿开始了生丝交易。听说生意最兴隆的时候赚了不少钱,每天都有四斗大的木桶装满了钱往家里搬。当然,也不光是好事。听说父亲在五十岁的时候,做生意一下子赔了十万。不知道明治末年的十万相当于现在的多少钱,但肯定上亿。现在还保留着他当时无精打采的样子的纪念照。在三方原战役中打败了的德川家康曾请人画了自己的肖像,父亲没准儿是摹仿这段故事吧。

    父亲还是个棋迷。在《秀荣全集》里还载有1901年10月在“横滨市滨港馆藤泽重五郎入段庆祝会”上,本因坊秀荣与降矢冲三郎四段的对局棋谱。秀荣是被誉为名人中的名人的天才棋手。秀荣先生为了庆祝父亲入段,特意前来参加纪念对局,可见父亲很了不起。当时几乎没有专业和业余的区别,初段的价值比现在要高得多。业余的有段者在全国屈指可数,如果用现在的话说,父亲大概有省级水平的实力。

    秀荣名人之后的本因坊是田村保寿,即后来的秀哉名人。听说父亲和秀哉名人也很友善,再加上将棋的关根金次郎名人,三个人常去旅行。对了,父亲还擅长将棋,我小时候见到过父亲的名片“将棋五段,围棋三段”。父亲一直仔细地保存着将棋和围棋的段位证书,可惜它们都被战火焚毁了。

    秀哉名人把弟子小岸壮二看做自己的接班人。小岸壮二在“时事新报棋战”上三十二连胜,是终生胜率将近九成的天才。他在日本棋院刚刚成立后的1924年就夭折了,时年二十七岁。如果他能活到天年,昭和的棋坛肯定会是另一番天地。据说由于小岸壮二的逝去,秀哉名人才放弃了本因坊位的世袭制度,决定采用现在的锦标赛制度。不知是什么原因,小岸壮二曾想离开棋坛回老家,来看望我父亲的时候还和父亲商量过这件事情。这也是我听说的。当然,父亲希望他能改变主意。后来,小岸壮二继续着他的棋手生活,这也许是因为父亲的劝说起了作用。

    这些都是在我出生之前的事情。

TOP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