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朝闻道
一 无解的梦境
一片雾气,四周竟辨不清路的方向。
一个人走在这雾气中,连面目也被雾气模糊了,看不清楚。
他的脚步凌乱,仓皇而迷茫,似乎是在这雾气中迷失了。
“你在找什么?”不知从哪里,有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雾中的人突然停下了脚步,愣在原地,默不作声。
“你在找什么?”那声音又一次响了起来,轻柔而温顺,仿佛能让人心平静下来一般。
“路……”雾中人痴痴地答道。
“去哪里的路?”
雾中人沉默了许久。
“不知道……”他轻声答道。
“为什么要找这条路?”
雾中人又沉默了许久。
“不知道……”他再次说道。
“若真找到了这条路,你会一直走下去吗?”那声音又问道。
“不知道……”雾中人只是痴痴地说着。
那声音没有再响起。但没过多久,雾气渐渐散开了。
雾气散尽之后,那雾中的人却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站在修罗地狱之中的一块高地上,四周哪有什么路,分明是悬崖峭壁,峭壁下便是炽热的火焰,还有在火中煎熬着的人们……
“若刚才你再往前走一步,你便要落入这火焰之中,万劫不复。”不知什么地方传来的那声音又说道。
雾中人站在原地,呆呆地四周看着,却什么也没有回答。
没过多久,雾气再次聚拢,将四周那些骇人的景象再次掩盖,再造出了一个一片虚无的世界。
雾中人在雾中迟疑着。
但没过多久,他却再次迈开了脚步,在这雾气中四处徘徊着,似乎已经完全忘记了刚才所看到的悬崖。
“你在找什么?”神秘的声音又一次响起了。
“路。”雾中人仍旧痴痴地答道。
“没有路!”
“不……有路……”
“刚才的一切你难道没有看到?”
“看到了,四处都是悬崖。”雾中人缓缓答道,“站在原地四处看着,到处都会是悬崖峭壁。但若我迈开脚步,就会有路……”
雾气中,那孤独的雾中人在雾气中四处徘徊着。
猛然间,座主睁开了双目。
眼前是棋局。
“座主,该您落子了……”身前的左侍童低声说道。
座主微微哼了一声:“是吗?我刚才是不是很久没有落子?”
“座主确实考虑了很久……”
是这样吗?座主在心中默默沉吟着。
“座主,您怎么了?”左侍童轻声问道。
“我刚才做了一个梦。”
“梦?”左侍童惊讶地喊道。
座主点了点头:“我很多年没有过梦了。死去的人若做了梦,必定是神或者鬼的意志。”
“神或者鬼?”
“似乎是有谁想告诉我什么……”座主低声说着,摸出一粒白子,轻轻落到了棋盘上。
深夜,在横滨港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一个穿着古旧长袍的蒙面人静静望着眼前的浩瀚汪洋。
在他的身后,一团雾气渐渐凝聚起来。
“梼杌天王,座主有事想问你。”那是使者的声音,此刻显得十分冰冷。
正面对着大海的梼杌默不作声,只是静静等待着使者的下一句话。
“这段日子里,你在做什么?”使者问道,“三个月来,座主没有见到你的任何对局,难道你背叛了座主?”
梼杌不屑地哼了一声:“若说到背叛,使者你背叛座主的可能性似乎更高啊。”
使者一惊,警觉地看着梼杌的背影:“这是座主的问话,我要把你的话带回给座主。”
“我在找一个人。”梼杌低声说道,“三个月前我找到过他,和他交过一次手。他的强大超过了我的想象,我不敢说我一定能获胜,所以没有立刻与他决战。但现在,我已经做好了准备,他却踪影全无了。”
“你在找谁?”
“吴清源。”梼杌答道,“那个据说能够威胁到我们的人。”
“三个月前你与他交过手?”
“我让他两个子,但他让了我一招,弈成了和棋。”梼杌轻声说道,“我不知道他究竟隐藏了多少实力,若他真的全力以赴是否已经具备了与我抗衡的力量了呢?”
使者在心中暗暗惊叹着。
“你只为了一个吴清源,就放弃了棋界所有棋手?”
“不错,我认定只有吴清源能击败我们当中的人。”
“但现在不再是这样了。”使者打断了梼杌的话,“你也看到了桥本宇太郎击败混沌的对局,是吗?”
梼杌沉默了。
“混沌现在已经不知所踪,连座主也找不到他。座主认为,混沌或许已经不再是阴间的怨灵了,他也不会再出现在世间。”
“混沌战死了,是吗?”梼杌喃喃地说道。
“你要记住,我们现在进行的是赌命的棋局!”使者厉声说道,“当今棋界并不像我们所想的那么弱,你若继续一意孤行,座主不会原谅你的。”
“我明白了……”梼杌缓缓说道,“我就将混沌没完成的事情全部完成吧。”
使者在心中暗暗放下心来——桥本君,我又为你创造了一个机会。
“座主有命令,今后所有的对局,全部采用贴目和限时的方式进行。”使者说道,“座主要让世人真正屈服,要用他们的方式去击败他们。”
梼杌微微皱起了眉头——这果真是座主的命令吗?
说完,使者缓缓转过了身:“接下来该怎么做,我想你应该很清楚了。”
使者的身边腾起了雾气,他准备离开了。
“使者,最近你有没有做过一个梦?”梼杌轻声说道。
使者一愣,停在了原地。
“梦?”使者不解地说道,“自成为蒙面棋手以来,我没有做过任何梦。”
“是吗……”梼杌缓缓地说着,“我最近做了一个梦,我看见有一个人在雾气中四处徘徊,尽管他知道雾气下是陡峭的悬崖和炽热的烈火,可他仍然在这危险的山顶上肆无忌惮地走着……”
“我不知道我们也会做梦……”使者轻声说道。
“会。”梼杌缓缓答道,“但我们若有了梦境,必定是有什么人将这梦境送进了我们脑中。能做到这个的,若不是神,就是怨灵。而这当中会给我托梦的,似乎也不难猜想到吧。”
“你是说,这可能是混沌给你托梦了?”
“也许是,但是我不明白他的意思……”梼杌皱着眉头,不解地说道。
“我没想到当世棋手中竟有人能击败混沌。”饕餮的声音显得十分憔悴,似乎他的情绪很低落,“混沌的棋力与我们三人平起平坐,当世本不该有人能战胜的了他。可是那局棋他竟几乎全局都被压制……”
“那是因为混沌太过在意自己的招法了。”在饕餮身边的穷奇抢过饕餮的话,“另外也有限时制和贴目的因素,总之那场失利是一次意外。”
“但那是一场被制造出来的意外。”饕餮不安地说道,“他们能制造一次这样的意外,就一定能制造第二次。穷奇,你必须承认,现在我们已经不占绝对的优势了。”
穷奇也沉默了。
他们看着眼前灯火通明的城市,似乎自古以来就让世人陷入恐惧的黑夜在这个时代已经不值一提了,家家户户的灯火将夜照耀得与白昼无异。
而这不知名的山顶上,两个不属于这个时代的人默默注视着这一切,似乎是第一次感到了这个时代的可怕。
“混沌大概已经不在了吧。”穷奇叹道,“即使这个时候,我们与当世棋手已经战得如火如荼了,作为饕餮天王的你仍然不想回到我们当中吗?”
饕餮微微摇了摇头:“要我杀害当世的棋手,我不愿意。可要我就这样让座主陷入困境,我也不愿意。我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是好,所以才躲在这里整整三个月。即使现在,我的困境仍然没有丝毫改观,我仍然不知该如何是好。既然如此,我不想就此出手。”
穷奇默默看着饕餮,他脸上的悲伤不像是假的。
“如果有一天,我和梼杌当中又有一个被击败了,你会出手吗?”穷奇低声说道。
“若真到了那时候,我也不得不出手了吧。”
“我可不希望看到那一天。”穷奇笑了笑,转过身准备离去。
“穷奇!”饕餮突然叫住了他,“你与人交手的次数似乎太多了,当今棋界已经有太多你的棋谱。你要小心些,混沌就是因为棋招被人研究透彻了才败下阵来的。”
穷奇却不屑地笑着:“当世若有人敢来破解我的招法,就让他来吧。天下招法何止千万,我却无一不通,任何人也不可能针对我的招法制定计策。混沌会输给当世棋手,那是因为他的招法命门太过明显。这样的错误,我绝不会犯!”
“你太过自信了,穷奇……”饕餮低声说着,却没有接着说下去。
原本打算离开的穷奇说完那番话之后,却也站在了原地。虽然他确实如他所说通晓天下所有招法,但是他的内心也有着无法掩饰的不安。
“饕餮,你最近做梦了吗?”穷奇突然说道。
饕餮一惊!
“莫非你也……”
“不止是我。”穷奇缓缓抬起头,看向头顶的繁星,“连座主也做了同样的梦。有人想要告诉我们些什么,但我们却无从知晓。”
“会是谁?”
“只给我们几个人送来这样的梦境,你猜测会是谁?”
饕餮沉默了片刻。
“混沌?”
“我也是这么想。”穷奇说道,“混沌现在已经不再是怨灵了,于是他在消逝前给了我们这样的梦境。我不知道混沌现在究竟还是不是在帮我们,他的内心里究竟希望我们赢,还是当世棋手赢。这样的梦境究竟有什么意义,我毫无头绪。”
“座主呢?他怎么说?”
“他不相信是混沌,他认定混沌决不敢对他托梦。”
饕餮沉默了下来。
“我在想,如果真的是混沌,他也许是在提示我们一件事。”穷奇突然说道,“你还记不记得,混沌在我们当中的时候,对什么最在意?”
饕餮猛然心惊!
“使者!”
“不错,就是我找来的那个新使者……”穷奇低声说道,“这个梦,也许与使者的事情有关……”
说完,穷奇的身边缓缓开始聚拢雾气。没过多久,他便消失在了雾气之中。
饕餮沉默着,缓缓望向天际。
漫天的繁星,令人心中久久难以平静。
混沌仰首望天的身影又出现在了饕餮眼前,他感到有些悲伤。
无论是怨灵,还是人,饕餮都不想去伤害他们。但饕餮什么都不做,也会有人死去,有人消逝。什么都不做的饕餮,真的就无罪吗?
“徒儿,若你还在,请告诉师父我究竟做得对不对吧……”饕餮不知对谁轻声说道。
突然,天空上的繁星开始出现了变化。
饕餮心惊,仔细地看过去。没过多久,他看清了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景象——
夜空中缓缓浮现出了一张巨大的棋盘!
穷奇才刚刚离开,这局棋绝不可能是穷奇与人对弈的!
那么,剩下唯一的可能就是……
饕餮缓缓低下了头,他感到有些心痛。
看来梼杌终于也出手了……
到第二天早上,空中的激战结束了。
梼杌的白棋轻松地将对手的大龙全歼,让空中棋盘一侧所写的“黑贴四目半”成为了毫无意义的内容。
桥本宇太郎静静看着天上的棋局消散,他感到了一丝不安。这局棋完全不在桥本宇太郎的预计之内,梼杌的突然出手让一个棋手就这样失去了生命。
但是这个牺牲同时也暴露出了梼杌的位置——那个与梼杌对局的对手,当时应当身在横滨。他毫无防备地被梼杌找到了,并且匆忙与梼杌交手,不能取胜也在情理之中。
“半夜里找人交手,似乎不合情理啊。”桥本宇太郎身边的酒井义郞低声说道。
“酒井先生觉得这说明了什么吗?”桥本宇太郎问道。
“说明梼杌现在很焦躁!”酒井义郞笑道,“他之前一直在寻找吴清源对弈,但三个月里他没能找到吴清源的踪迹。过去他亲手放过了手边的酒井义郞,现在却半夜里就仓促地与人交手,我猜测他一定是遭到了座主施加的压力,不得不马上与人对弈。而且现在的梼杌不挑选对手,只要有人对弈他就与之一战……”
“就像疯狗一样。”桥本宇太郎轻声说道,“不能纵容他这样肆意胡来……”
“你打算去与梼杌交手吗?”
桥本宇太郎缓缓摇了摇头:“三个月来我一直在思考如何对付混沌,除混沌以外的对手我都没有把握。”
“那你打算怎么做?”
“找一个能战胜梼杌的人与之对弈。”
“谁?”
桥本宇太郎默默在脑中回想着从日本各地寄过来的棋谱。突然,他脑中灵光一闪!
“我想我找到了一个十分合适的人选。”桥本宇太郎笑着说道,但他随后又猛地皱起了眉头,“只是仅仅战胜他还不够,我们必须要一战而消灭梼杌才行……”
“这件事,我能帮得上忙。”酒井义郞笑道,“梼杌如此仓促与人交手,交战之时就不可能顾虑周全,这一战就会在交手的时候留下蛛丝马迹。我马上启程去横滨,相信必定能在横滨找到关于梼杌的不少线索。桥本君可以趁这段时间赶紧联系能击败梼杌的人,抓紧时间布下陷阱等待梼杌上钩。”
“那梼杌的身份就交给酒井先生了。”桥本宇太郎躬身说道,“横滨之行,请多加小心。”
酒井义郞却哈哈大笑:“没什么可小心的,我不会下棋,那蒙面棋手绝不会缠上我的。”
迦密山顶,久保松胜喜代和井上孝平正酣睡着。尽管天色已经渐渐亮了,但是他们似乎并没有发觉。
古堡的入口处,一个蒙面人的身影缓缓出现了。
看到正在酣睡的久保松胜喜代,他微微叹了一口气。
“久保松先生?”蒙面人缓缓走近久保松,小声喊道。
然而久保松没有任何反应,连他身边那个疯疯癫癫的井上孝平此刻也没有任何动作。
蒙面人感到有些奇怪。
“久保松先生?”蒙面人提高声音喊道,“若再不起来,就要误了诘棋了!”
但两人仍然没有丝毫动静,这令蒙面人感到强烈的不安。
“不用喊了,你不可能喊醒他们。”在蒙面人的身后,传来了右侍童的声音,“高部道平,你没想到会有今天吧。”
蒙面的高部道平心中一惊,朝身后看去。
右侍童缓缓地朝着他走来。
“右侍童大人!”高部道平慌忙躬下身子,“在下不解……”
“你想救他们吗?”
高部道平心中有些恐惧了:“右侍童大人究竟做了什么?”
“没什么,只是让他们休息休息而已。”右侍童笑道,“我可以让他们醒过来,只是我是否这么做取决于你怎么回答我的问题。”
高部道平尽力隐藏着自己的慌张,微微向右侍童再行了一礼:“右侍童大人有话要问,高部道平岂敢有半点怠慢。”
“那么,高部道平,你究竟为什么要背叛座主?”
高部道平心中大骇,但脸上仍然表现得十分平静:“高部道平岂有这样的胆子,请您不要听信他人胡言……”
“我亲眼所见,还会有假?”右侍童怒道。
“高部道平不解!”
“你为什么要假传座主的命令,让梼杌出战?”右侍童厉声问道,“莫非你与当世棋手串通,要谋害梼杌?”
高部道平心中大惊,双手竟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高部道平没有见过梼杌天王!”
“胡说!你昨晚偷偷潜出迦密山,去找梼杌要他出手,你以为我不知道吗?”右侍童冷笑着说道,“昨晚我就跟在你身后!”
这不可能!我竟被这个孩子跟踪了?
“你以为我只是个少年身就掉以轻心了?”右侍童不屑地说道,“你别忘了,我从几百年前就见识过人间的阴谋诡计了!”
高部道平方寸已乱,完全不知该如何应对——难道自己今日就要暴露在这里吗?
不对,若高部道平真的已经暴露了,此时他甚至不可能回到迦密山来!
右侍童是在虚张声势!
若他真的如此有理有据,他应该将这件事告诉座主。座主一旦知晓了事情真相,必定会立刻将高部道平打入阴间,绝不容忍高部道平再上迦密山,更不需要以久保松胜喜代和井上孝平相要挟来逼迫自己与右侍童对质。
这分明是右侍童希望借这种手段让高部道平自己露出破绽来,只要高部道平不承认,右侍童也必定毫无办法。
“右侍童大人昨晚一定看错了!”高部道平喊道,“在下与梼杌天王并未见面,昨夜只是去帮四位天王打探当世棋手的位置的。”
“你还敢胡说!难道不怕我夺取那两个人的性命吗?”
“你恐怕不能这么做吧。”在不远处,左侍童缓缓走过来,轻声对右侍童说道。
右侍童一惊,急忙看向左侍童。
“另外,说什么昨晚去跟踪了使者,这不是胡说吗?”左侍童笑着说道,“昨夜我们二人都在与座主对弈啊。”
左侍童竟不经意间将右侍童的虚张声势给戳破了!
右侍童大骇,竟伸出手猛地指向了左侍童的脸:“你!你这个笨蛋!”
左侍童的脸上班却仍旧挂着和善的笑容:“请不必如此盛怒,毕竟是你做出了妄自的猜疑。就这样去怀疑使者的忠诚,似乎于情于理都不合啊,更何况要因此夺取两个棋士的生命实在有些过分了。”
“可你忘了混沌的托梦了吗?”右侍童喊道,“你也做了同样的梦!穷奇的分析不是很有道理的吗?那个梦分明是混沌在提醒我们,我们已到了危机边缘,若再不小心就会落入万丈深渊。混沌所不安的,除了这个使者以外还会有谁?”
“那也不能就这样妄加揣测,诬陷使者啊!”左侍童争辩道,“毕竟,你刚才也见到了,使者确实是绝无此心的。何况,那个梦究竟是不是混沌所托,我们尚还不知道呢。座主也说不可妄下结论,不是吗?”
右侍童一时语塞,看了看身前正恭敬地埋着头的高部道平,气恼地哼了一声。
“最好不要让我抓住你的把柄!”右侍童怒道,随即转身离去。
几乎就在右侍童离开的一瞬间,久保松胜喜代和井上孝平似乎缓缓从睡梦中苏醒了。
高部道平在心中重重地松了一口气。
“今后行事要对右侍童多加提防,下次不要再这么不小心了……”左侍童突然在高部道平耳边说了这句话,随后迅速消失了!
高部道平突然如遭晴空霹雳一般,愣在原地,久久不能平静。
莫非左侍童其实是知晓一切的?
“高部先生?你来找我?”刚刚坐起的久保松胜喜代朝着高部道平问道。
高部道平尽力压制住心底的不安,看向了久保松胜喜代。
“和我们昨天计划的一样。”高部道平笑道,“我让梼杌开始出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