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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姑娘头上戴着大草帽,身上的裙子随她的纤纤步态起伏闪亮。还没等我看清是谁,她已经坐在我面前。

  阳光透过草帽网眼射到她的脸上,给她涂上一层神秘的色彩。她左边太阳穴上一丝青筋,隐入鬓角。棕色的肌肤生着点点雀斑,远远望去好似几滴泪珠。

  一声脆响。少女开始下棋了。她的手在棋盘上停留了一会。她的指甲修剪得光洁整齐,还染成橘色。

  对弈时,我总是留神倾听棋子落盘的声音,以判断对手的思路。初次相遇时,中国少女用食指和中值夹棋子欢快地敲打着桌面。不久,棋的声音变为沉闷,传达出少女忧郁的心情。今天的棋声分外清脆爽利。她终于重恢复信心,恢复了战斗力。果然,她的反攻出我意外。

  一手之后,她得意地起身去林间散步,我集中精力以自己特有的方式思考。一百多子下过之后,我不会去计较地盘得失。静观全局,我将自己看做画家在审视他未完成的作品。棋盘上,棋子黑白相间,有虚有实,组成一幅泼墨山水。在我的围棋空间,兵法就是美学,画纸上黑白的和谐、阴阳的完美是取得胜利的唯一途径。

  中国女孩回来了。当她坐下时,她的帽影滑过我的前胸。帽檐上的绸飘带随风飞舞,看得我心跳加速。我猜不透她为什么要打扮成成熟女人的模佯。这位少女好似云雾缭绕的庐山,你永远无法认识她的真面目。

  天空中嗡嗡巨响打断了我的暇思。我军轰炸机从我们头顶飞过,钢制机翼下装着炸弹。我偷偷瞥了我的对手一眼。她漠然处之,连头都没抬一下。

  真羡慕战友们能驾机在中国领空上盘旋,对我而言,看透围棋少女的心思比占领中国还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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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本鬼子的宣传机器大肆开动,将卢沟桥事变登上了日本各大报章的头版头条。各报纷纷发表社论,居然公开谴责中国军方违背和平协议,暗中支持抗日分子的活动。要求中国方面对事件负责任,向日本天皇公开道歉!

  母亲早对军事冲突司空见惯,只盼着双方斗得精疲力竭,美国便会进行外交干预,安抚双方。父亲长叹一声:“日军又得向中国政府要求巨额赔款。”“满洲国”国内公众颇为窃喜,幸而小皇帝与日本人周旋,保持中立。对他们来说,中日战争不过是一场好戏,满洲人乐得隔岸观火。

  我们这个社会黑白颠倒,是非不分!爱国者们都被抓进监狱,同小偷和杀人犯们关在一起,外国军队在街头趾高气扬,我们还得感谢他们做了我们的和平卫士。莫非是外边世界的混乱影响了我的情绪,搅乱了月经规律?

  姐姐来家时,快乐得不能自持。她的脸上再找不到一丝的愁苦悲伤。她穿着新做的衣裳,身材苗条如昔。她忍不住也告诉母亲这一件大喜讯,又催着王妈给未出生的孩子准备衣裳被褥。

  姐姐的美压得我透不过气来。她的每声大笑都刺痛了我的心。她的儿子会成为全家的宝贝,我的孩子却将是家中的孽种。

  王妈忙了六个晚上,给我的未来外甥做了件肚兜。她在红绸上绣出了一幅人间仙境。银色的薄雾中,荷花、牡丹、桃花、杏花争奇斗艳。满地是金线般的阳光。绿线般的青草。这精巧的活计让我暗地里一阵冷笑。我的儿子生下来,用破床单裹住,但他将是全世界最美丽的婴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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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月七日,驻丰台部队夜间演习之后,有一名士兵失踪。中国军队不许我们搜查宛平县。双方第一次正面交火。

  七月八日,双方在卢沟桥再次发生冲突。

  七月九日,军部命驻北平的多支卫戍部队作好战斗准备。东京方面,迫于国际压力,政府决定低调行事:“局面不能再恶化下去了,问题必须就地解决。”

  军部提出四项停火条件:中方撤出在卢沟桥驻军;保证日军安全;交出抗日分子;公开道歉。

  中方全盘拒绝。七月十日,蒋介石的部队朝北平进发,我方首批援军从满洲向关内开进。

  七月十一日,东京方面被军情所迫,终于决定从朝鲜派兵增援。

  螺旋桨声隆隆,大地在颤抖。天空中首批轰炸机组飞赴中国。机翼上画着我们骄傲的旗帜:无垠的白雪上,一轮红日高高升起。

  部队中群情汹涌:打到北京去!打到北京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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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姐姐小声对我说:

  “我可能怀孕了。”

  晚饭后她跟着我回到房间,我向她道喜,问她何时去看的医生。

  她略一犹豫,红着脸说:

  “我还没去呢,好害怕....”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的月经已经迟了十天了。”

  我的心一阵狂跳。我也是,我的月经也迟了十天了。

  “你敢肯定?”

  夜珠抓住我的手。

  “我的月经一向很准,这次一定没错!我晚上上床时总是一阵头晕,早起便觉得恶心。我老是想吃醋,听人说‘酸儿辣女’。你说我会生个儿子吗?”

  姐姐的兴奋使我倍加默然,我催她去看医生。

  “我害怕。我真的很怕医生会说我没怀孕。这件事我没告诉任何人。只和你分享这个秘密。啊,小妹,今天早上,我把手放在肚子上时,已经可以感觉到孩子在我的身体中孕育了。有了儿子,我从此就可以坦然地向他的一切背叛、遗弃和谎言宣战。有了他,我的生命会焕发出新的光彩!”

  姐姐越是得意,我越是沮丧。她是那么热切地渴望有个孩子。对我而言,怀孕无异于走上绝路。

  夜珠走后,我坐到书桌前,拿起毛笔在宣纸上反复计算我的行经日期。已经迟了整整九天了。

  我倒在床上,脑中一片混乱。不知过了多久,待我醒来时已是子夜时分。我熄灯上床睡下。

  我在黑暗中久久不能入眠。得知另一个生命正在自己的身体中萌芽,这是一种奇怪的感觉。要是个男孩的话,他会继承敏辉的丹凤眼,肯定会帅得不得了。他既有敏辉的风趣潇洒,又有父亲的博学严谨。要是个女孩子,她会拥有和我一样光洁的皮肤、红润的面颊,会像姐姐一样韧性挑剔,也会像母亲一样举止端庄。几年后晶琦虽然还是那一副高不可攀的样子,却也会抱着孩子四处转转。我带儿子去千风广场下围棋,迟早有一天他会胜过我。

  我轻抚着肚子,又回到了现实世界之中。

  敏辉被日本人抓走了,什么时候才能出狱?我不认识他的家人,要是挺着肚子找上门的话一定会被骂出来。怀孕了,我会因败坏校风而被点名开除。这件丑事会一下子传得街知巷闻。即便我能忍辱偷生,父母也忍受不了人家在背后的指点嘲笑,街坊孩子们会朝姐姐身上扔石头,高嚷:“你的妹妹是个婊子!”

  我拉开了灯。我的小腹依旧是平坦的,一行绒毛从脐下一直延伸到私处。小时候,乳母给我洗澡时常说,我身上毛发浓密,将来一准会生个儿子。

  我会跪在父母面前,拼命叩头,求他们宽恕,我会离开千风,从此移居乡村,等待着敏辉和晶琦回来。

  在茅屋中,我不怕冷也不怕寂寞,终日抱着婴儿,站在门槛眺望。

  我的幸福,将是两个男子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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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



  千风广场的气息萦绕着我,现在,我熟悉那里的每一棵树,每一张棋桌,每一道光线。

  最积极的棋手是几个老者,他们一大早就在那里,左手拿着折扇,右手拿着茶壶,鸟笼挂在树枝上,午后再渐渐散去。要是棋匣的盖子半开,就表明主人已约好棋友,如果盖子大开,则表明主人要请他人前来挑战。

  长久以来,我一直担心他们会识破我的伪装,认出我是个冒牌中国人。这种顾虑现在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在这里,语言是沉默的奴隶。棋子的劈啪声代替人与人的对话,有着至高无上的权力。

  我捏造的身份从来没派上过用场。中国少女从未问起过我的姓名,她只对我的棋子感兴趣,其实,她知道我是条上钩的大鱼,不必浪费精力向我投饵。她刚开始的娇嗔巧笑也就从此节约起来,等用它们去招呼下一个棋手。

  我想着想着,开始生起她的气来。

  每次见面,她朝我略一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对局时缄口不言,直到本轮终了,要约定下次见面的时候,她才出声。开始的几天,我在她身上看到光的影子,如今,左看右看她也比不上那位成熟优雅的艺妓。她举止慵懒,头发散乱,指甲脏兮兮的。她如此不修边幅,一定是从心里瞧不起我。她的前额冒出不少青春痘,双颊失去了那种最初吸引我的光彩。她目光黯然,嘴唇干裂,无精打采,却多了一份骄狂,再没有少女的婀娜。她的白子在棋盘南角受困,局势岌岌可危。

  她对损兵折将毫不在意,记下棋子的位置,匆匆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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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鸿儿在外听来的小道消息越来越让我悲痛,当她告诉我,为了杀一儆百,晶琦的父亲请求日本人将他自己的儿子斩首示众时,一瞬间我几乎开始恨他了。

  父母的漠然令我绝望。只有夜珠以为我是陷入爱河,千方百计套我的话。

  她的声音故作温柔。

  “妹妹,你有什么心事吗?”

  “我没事,夜珠,可能有点中暑吧。”

  一日,仆妇王妈的悲诉听得我极不耐烦,忍不住大笑起来。爸妈惊讶之余,不知所措。王妈哭着跑开了。母亲扇了我一耳光。这是她生平第一次打我。她颤抖着双手,一气之下跑回了房间。见此景,父亲重重跺了跺脚,咳一声走开了。

  千风广场上,我端坐在陌生人面前,他与市政局的大钟一样准时,也从不抱怨我的迟到。他很少开口,脸上表情如一。任凭我出手挑衅,任凭风吹日晒,他凛然不动。这男人内在的力量让我羡慕。

  我来这儿与他对弈是为了忘却自己。广场如棋局一样封闭,人们不会谈到日军的搜捕,也不传递任何外界的消息,但是,一只飞鸟,一只蝴蝶,一个行人,一个简单的手势,都能使我想起晶琦和敏辉。我站起身来绕广场缓缓而行。

  棋手们散坐在树下,仿若一座座恒久不变的石像。为什么生活这样残酷?绝望之情攫取了我的心。我双腿颤抖,头晕目眩。

  我对陌生人说:“我累了,该日再下吧。”

  他抬起头,隔着眼睛审视着我。陌生人既不说话,也不生气。离开广场时,能感到他目送我远去。

  他从不问我为什么中断棋局。有时,真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幕悲剧的主角,而他则是我惟一的观众。

  为什么生活是这样荒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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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身穿军装或便装的我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前者以胜利者的姿态傲然统治着这座城市,后者却不禁为他的美丽所倾倒。

  这个中国人就是我。一番乔装之后,我惊讶地看到自己改变了原有的举止言谈,渐渐学上当地口音。我失去了名字、国籍,迷失了自我,却更能理智观察自己。在这种陶醉中我几乎忘记了自己尚在军中服役,不是个自由人。

  我自孩提时代起就常做这样一个梦:身着剑客的黑衣,在沉睡的城市中穿房越脊。黑夜在我脚下,天空中星光闪烁,仿若大海上的点点渔火。这座城市不是东京。它对我来说是如此的陌生,我不由得又兴奋又惊惶。狭长的街道上空无一人,屋檐下的灯笼微微摇曳。我悄然踏过每一片屋瓦,一直走到屋顶的尽头。突然,一步踏空我跌下房去。

  中村上尉逼我扮演这个如此可憎的角色,我对他十分不满,我不够冷酷,不够理性,没有做间谍的神经质性的观察力,四处能识出伪装的敌人。相反,总觉得自己在无形中被人监视。六月里天热得要命,为了遮住别在腰上的手枪,我却还得穿着厚厚的棉质长衫。我端坐在棋盘前。双手平放在膝盖上,右肘掩住了枪把,免得衣服一皱它就露出来。

  每当我抬起右手走棋时,总能碰到坚硬的武器。它是我的力量源泉,也是我的致命弱点。与手无寸铁的百姓相比,我有可以为所欲为的优势,但一个中国人从背后射来一枪也足以置我于死地。

  我在国内时严格遵守对弈的规则。开局前,总选择幽静的棋屋。棋盘旁的我永远气定神闲。经过一番吐息纳定,屏气凝神,我的灵魂逐渐升入黑白的空间。

  在广场下棋怎么会有同样的灵气?满洲的酷暑让人难以忍受,没经受过这里的烈日炙烤的人永远不会明白这块黑土地中蕴藏的力量,每日艰苦操练过后,我整个人几乎都要瘫痪干涸了。同中国少女对弈是一种休息,也是一场自我搏斗。六月的燥热侵入了我的血脉,刺激着我的神经。一点微不足道的东西都足以使我勃起:少女赤裸的双臂,她的旗袍微皱的下摆,她布裙下丰满的屁股。甚至是一只飞过停在她发辫上的苍蝇,也使我一阵冲动。

  在对手面前保持尊严,不亚于一项酷刑。一周以来,她棕色的皮肤娇艳欲滴。她穿着无袖旗袍,这种服装让女人们比裸体时更让人动心。棋盘上方我俩的头几乎要碰到一起了。凭着多年军旅生涯磨练出的坚强意志,我尽力抑制自己的举止。下棋几乎使我精神变态。

  在满洲的系列作战,使我理解了军人的伟大和渺小。我们仿若棋盘上的芸芸众生,只能听命行事,永远不知自己会被派向何方,只能为全局的胜利而默默牺牲。对弈的我由士兵一级变成了司令官,冷峻地指挥旗下的千军万马。为了战略需要,许多棋子被包围剿杀。

  这些棋子的死,与那些无名战友的英逝,又有何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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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



  整整一个星期,我一直伫立在十字路口,痴痴地等待着敏辉的出现。

  每天下午都在他的大学校门外徘徊良久,只盼能见到一张熟悉的面孔,然而又总是失望而归。

  我找出唐林留下的地址。在贫民区破院子前,一群孩子哭闹着跑来跑去。台阶上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在那里疲倦地搓洗床单。

  一个妇女走了出去。

  我拦住她。

  “请问唐林在吗?我要把这本书还给她。”

  “她被抓走了。”

  全成为一片白色的恐怖所笼罩。日本鬼子决心将一切反对他们统治的人都抓起来。我惊讶于自己居然会一直平安无事。每天夜里我都在等待着日军的到来,军犬的狂吠,急促的敲门声。但街上的宁静要比嘈杂更让人毛骨悚然。我打量着自己的睡房,梳妆台的镜子上镶着蓝色缎边,写字台上摆着一束玫瑰,在黑暗中显得分外耀眼。所有这一切都可能被打烂烧光,我们家会像晶琦家一样,毁于一旦。

  恍然中,我又看到了敏辉。他跑过来,头发乱乱的,还不知道灭顶之灾正在等待着他。他对我说:“晶琦喜欢你。他刚才向我承认了....你必须在我俩之间做出选择。”我生他的气。这种命令的口吻挫伤了我的自尊心。“别让旁人看笑话。”这是我惟一的回答,也是我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我最后一刻的幸福就这样浪费掉了。

  我也同样想着晶琦。现在,他的坏脾气、他僵直的步态,在我的怀念中充满了魅力。怎么才能救下他们?他们不幸出身于富人家。他们的卧室和阴暗的牢房之间有着天壤之别。怎样才能和抗联取得联系?怎样才能去牢中探望他们?听说用钱可以买通牢卒。我可以为此不惜一切代价。

  街上传来一阵枪声,一只狗在狂吠。之后,城里又是一片死寂,宛如无底的深井。

  我身上忽冷忽热,忧惧交急。但仇恨带给我无穷的力量。我打开柜子,从针线包中取出一把金剪刀,这是我十六岁生日时收到的礼物。

  我躺下,把这珍贵的武器平放在脸上,它比冰凌还要冷。

  我等待着敌人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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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



  中村上尉神经兮兮,看谁都像奸细,连自己人也不放过。他觉得营中的翻译不可靠,坚持要我参加对犯人的审讯。

  牢房位于营区中心,园中种满了高高的法国梧桐,墙头布满电网,进门来,一阵腐臭之气扑鼻而来,如同死尸满地的战场。冈中尉热情地接待了我。我是一次在城里吃饭时,通过中村上尉的介绍认识他的。他身着熨得笔挺的军服,小胡子修剪得一丝不苟,在牢里,他也要这样注重外表,有点过份吧。

  他把我带到院落深处,一个中国人被倒挂在树上。赤裸的身上鞭痕累累,待我们走近前,一大群苍蝇应声而起,他的身躯已烂如耕地。

  “我们鞭打他之后,又用了烙铁”,中尉热心地解释道。

  牢房里散发着刺鼻的臭气,冈中尉谈笑自若,我也只得尽力模仿。他执意要先带我四处看看。在阴暗的走廊中,中尉骄傲地向我展示他的工作成绩,那得意的神色就好像大夫带人参观一所模范医院。隔着铁门,我看到一堆堆伤残的犯人。中尉解释他上任后的一项重大举措,就是降低天棚的高度,让犯人在牢里站不起来,之后他又下令减少犯人的食物。

  粪便和血腥味混到一处,我几乎要窒息了。我的导游做出一副体贴的样子。

  “不好意思,中尉,这帮猪狗一挨打就这样屁滚尿流的。”

  看到这些奄奄一息的犯人,我身上不禁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但冈中尉的庄严认真,又使得我不得不极力掩饰自己的恶心,我必须尊重他的劳动。也怕被他嘲笑神经脆弱。我强忍住胃中的阵阵痉挛,恭维了他几句。他果然很满意,羞怯地笑了。

  刑房位于走廊的尽头。冈中尉如此安排,据说是为了能让受刑者的惨呼响彻整个监狱。他急于向我展示自己的才华,命令副官重新开始审讯。

  一声女人的大叫让我汗毛倒竖。

  “我们刚才把盐撒到这个女匪的伤口上,”中尉向我解释道。

  之后,他又补充说:

  “我受训时常听老师说:女人们比男人的承受力强得多。这女人特别顽固。”

  他推开一扇门,屋正中铜盆里燃着熊熊炭火,一根根拨火棒烧得通红。燥热得让人难以忍受。一个赤裸的女人在地上挣扎,两个刑兵把一桶水泼到她身上,翻译俯身嚷道:

  “说不说!你要是招了的话皇军就饶你不死,”

  我听到她在呻吟中断断续续地说:

  “狗日的日本鬼子。”

  “她说什么?”冈中尉问道。

  “她在辱骂皇军将士。”

  “告诉她,她的同伙已经都招了。只有她不肯合作,同我们作对有什么好处?”

  她双手反绑着,背上鲜血淋漓,在地上缩成一团,不回答。

  中尉踢了她一脚。她倒向一边,露出青肿的面孔。

  他的军靴踩住了她的头,笑道:

  “告诉她,她要是不说的话,我就把这拨火棒刺进她的屁眼。”

  翻译赶紧奉命行事。呻吟声停住了。所有人都盯着地下僵直的身躯。中尉示意让翻译拿纸笔来。突然间,这女人好像地狱中走出的复仇女神,高喊道:

  “杀了我吧!杀了我吧!我诅咒你们,都不得好死!”

  冈中尉不待翻译开口,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他使了个眼色,两个刑兵扑过去抓住了她的胳膊。中尉拿起了烧红的烙铁。

  女犯一声惨叫,一阵令人作呕的烟气扑鼻而来。我转过头去。中尉把烙铁放回炭火中,脸上带着神秘的笑容,盯着我道:

  “休息一下,待会儿再审。”

  接着,他拉着我到别处参观,向我展示他的种种刑具:皮鞭、狼牙棒、长针、滚油、辣椒水....他一件件加以解说,仿佛是一位治学严谨的科学家。
他请我到办公室喝清酒。

  “不好意思,我白天从不喝酒。”

  他朗声大笑:

  “每个监狱都是个小王国,我们是这儿的土皇帝。清酒可以刺激神经。少了它,我们很快就会才穷智竭,身心俱疲。”

  我谎称要去汇报,向他告辞,他送到门口问道:

  “您明天再来吧?”

  我朝他含糊的一点头,溜走了。

  我在房中给中村上尉写报告,极力称赞冈中尉。

  “他谨慎小心,效忠天皇。应该让他自由行事,与下属们精诚团结。外人贸然闯入恐怕会妨碍他的工作,不利于审讯的顺利进行。至于我,上尉,请您不要再派我过去了。参观过后我更加深信不疑:决不能活着落到敌人手里。”

  三天后,一个小兵过来传话:冈中尉找我有要事相商。我只能当即随他前往。虽然天气炎热,中尉崭新的衬衣外面还穿着笔挺的军服,皮靴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他朝我微微一笑。

  “有个好消息要告诉您。昨天你看到的那个吊在树上的犯人招供了。我们刚抓到一个十五岁的男孩,今晚审他。您要不要来看?”

  我一听见“审讯”一词就禁不住一阵反胃。我对他说翻译既能干又可靠,用不着我跟在旁边。

  他执拗地望着我:

  “您真的不想来?太遗憾了。这小男孩很讨人喜欢,我一早挑选了精兵强将,准备好好审他一夜,这场好戏不能错过。”

  树荫下也有摄氏三十五度的高温,可中尉的话还是听得我浑身发冷,我含糊地回答说我对此不甚感兴趣。

  他吃了一惊:

  “我还以为您喜欢这个呢。”

  “中尉,为了大日本的强盛和天皇的光辉,您任重道远。我不想打扰您。请允许我回绝您善意的邀请。”

  冈脸上掠过一丝失望的神情。他难过地望着我。他的胡须修剪得过分精致,看上去几乎要从他的上唇掉下来,一阵微风就能吹走。

  “好了,中尉,”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回去好好干吧,帝国的胜利就寄托在你的身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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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敏辉的影子又在街头出现了。我已经在十字路口等他好久。他朝我这边骑车过来,朝我点头示意。我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他光洁的脸上看不出一丝痛苦,额角的汗珠闪闪发亮。他朝我一笑。

  必须再见晶琦一面!我穿过封锁线,闯进了他家。断壁残垣上弹痕累累。花园中只有那些大丽花仍旧昂首怒放。晶琦躺在藤椅上,正在那里逗他的鸟儿。

  “我以为你已经被关进监狱了。”

  他抬起头,目光中爱恨交加。

  “你才是囚禁我的监狱!”

  我一下子惊醒了。

  一大清早,庙前的十字路口就挤满了商贩行人、和尚道士。我坐一处摊前,强迫自己喝下一碗饺子汤。大锅中冒出腾腾蒸汽,我期待着敏辉的出现。

  街上熙熙攘攘,车水马龙。人们各自奔向何处?他们是否也有亲人被日军抓了起来?我羡慕僧道的超然物外,婴孩的无知懵懂,乞丐的安贫乐道。每当有自行车在地平线上出现,我总会焦急地抬头观望。我第一次领会到“望眼欲穿”一词的深远含义。

  中午的天空艳阳高照。我站在一棵柳树下面。日本兵刺刀上挂着太阳旗,气势汹汹地穿过十字路口。我审视着军帽下一张张年轻而残酷的面孔:他们一个个五短身材,眼睛细长,塌鼻梁,一副岛民模样,据传说,他们是中国人的后裔。这一切看得我直恶心。

  十一点了,我决定回去上课。鸿儿告诉我国文课老师发现我没来,记下了我的名字。她问我为什么迟到了,我将实话说给他。

  她略一沉吟:

  “你得躲出去一段时间。你同晶琦和敏辉有来往,说不定日本人已经盯上你了。”

  她的话使我一阵冷笑。

  “我乐得被他们抓走呢!我能躲到哪儿去?要是我逃走,父母就得替我顶罪,他们要想逮捕我就随他们便吧!”

  鸿儿求我别做傻事,还是小心为上。

  “我当然不会鲁莽了,我既通情达理,又胆小怕事,永远不会为了救这些朋友们而一把火烧了鬼子的军营,他们才是真正的英雄。他们会开枪射击,投弹爆破。他们会为自己的伟大理想而献身。我连枪都没碰过,对打仗一无所知,连个抗联战士都认不出来。我也太渺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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