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市井鬼谷
从茅山到吴兴必须经过义兴,但是师伯不敢让庆之进义兴城,皇上和曹景宗是否还在找庆之不得而知。至少庆之得熬到成年再回家,那样就不怕被抓去当太监了。师伯和庆之在吴兴城里,按照介绍信上的地址寻找钱仲方开的学校。很意外的,钱仲方的学校竟然开在一座很热闹的市集的旁边。大隐隐于市,陶弘景既然推荐,想必钱仲方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师伯在钱仲方面前透上陶弘景的介绍信和一百两银子,钱仲方看完介绍信,将银两交给身旁的一位男子:“道戟,给这位新同学办理注册和寄宿手续。”然后转身对身旁的一个约莫十来岁的女孩说:“晓兰,给这位大师看茶。”庆之这时仔细的看了看钱仲方,这是一位个头矮小,五十开外的中年人,外表毫不起眼,走出学校和市集上的小贩几乎没有分别。
“这孩子有劳校长教诲了,他识字不多,读书有限,但棋艺精瞻,前途如何开展,还请校长定夺。”
“陶弘景信上说这孩子是刘澄之的徒弟,棋力不在陆云公之下,是否有其他才情,就学后再来开启不迟,大师可以放心。”师伯喝完茶即行告辞打道回茅山,庆之正式当起了一名学生。
钱仲方简单测验了庆之,发现他一问三不知,于是安排庆之从论语、毛诗读起。和小他三、四岁的小孩一班。在班上,庆之高出其他小孩一个头,但是二、三堂课下来,老师在课堂上发问的问题他都不会,其他小孩开始叫他“傻个儿。”到了午后,学校安排的课程是武术课。老师看到庆之无论拳、棍、剑都有相当程度,根本无法和这些小毛头放在一班一起上课,赶紧报告钱仲方。钱仲方叫了另外二位老师来给庆之测试。
“报告校长,这位同学可以上最高级的班。”庆之被换到另一个班上武术课,这班的同学一个个又高又壮。当天晚上,庆之被舍监指示调换寝室,换过去的房间里的同学都是在最高级的武术课里见到的。庆之的床位在房间东边的床的上铺,睡在下铺的是一个小儿麻痹症的同学,一只脚萎缩得小小的,悬在半空中荡来荡去,另一脚也不健全,只能勉强站立,一副柺杖就靠在床边,然而这位同学上半身却壮得出奇,胸肌鼓得像两颗铁球,两只臂膀比庆之的大腿还粗。“你好,我叫马佛念。”房间西边的床铺下铺坐着的人站了起来,虎背熊腰,胸膛有庆之的两倍宽。“你好,我叫王僧辩。”趴在西边床铺上铺的人举起手“嗨!欢迎你来当室友,我是胡龙牙。”庆之简单的自我介绍后,开始整理自己的行李和床铺。
第二天,第一堂课兵法课,教师发给庆之一本课本,庆之打开一看,竟然和当年刘师傅叫他背诵以及默写的书一模一样。
“老师!这本书我可以从头背到尾一字不漏。”老师叫庆之盖上课本背背看,听了一会儿,老师叫一个学生去找校长来,庆之又被调班了。这本书的书名叫孙子兵法,庆之被调去的班也是用这本书当课本,但是高一个年级,老师开始讲解书中词句的含义。第二堂课是算术课,庆之又回到“傻个儿”的身份,不过庆之当傻个儿只当了半堂,当庆之弄懂算术的一些术语、专有名词,运算方式后,他善奕的惊人算力就展现出来了。下课后、老师又去找校长了。第三堂课是历史,庆之听得津津有味,没想到上学还能听故事。午后上的是箭术课,庆之和最高级班一起上,这是庆之生平第一次射箭,他像别人一们拉弓,描准、放箭,咦?箭到哪里去了?全班哄堂大笑。当然,老师又去找校长了。
第三天,第一堂上的是地理课,庆之生平第一次看到地图,也是第一次看到自己国家的疆域长什么样子,太湖长什么样子,义兴、吴兴、茅山位置在什么地方。太有趣了,上学真好。第二堂课教的是厉法,更神奇了。第三常课教天文,庆之对这些新奇的知识,着迷得不得了。午后这天上的是马术,因为马是养在城外,跑马也必须在城外,学校的老师将全部的学生整理成队伍,出发前老师问庆之会不会骑马,庆之摇摇头,老师就把庆之编排到初学者的班。在跑马场里,庆之骑在马背上,害怕得两腿紧紧夹住马鞍,两手握住鞍头,让人牵着韁绳,缓缓绕着马场行走,而那些高级班的同学却个个纵马狂奔,尤其马佛念,上了马背简直判若两人,他的腰上围着特制的皮带,用钩子钩住马鞍,仿佛人马一体,运动自如,庆之看了好生羡慕,心想我一定要赶快学会骑马。
第四天,第一堂课的科目是车辆,教授各种车辆的驾驭、保养、维修。第二堂课科目是船舰,第三堂课科目是城防攻守。庆之大开眼界,虽然初级班只教皮毛和概念,已经让庆之兴奋不已。下午的课,更出乎庆之的意料,这天上的是畜牧课,一样全体学生整队出发到城外,学习如何养猪、喂马、繁殖牛羊孵小鸡小鸭。
第五天,课程更新鲜,第一堂科目是动物,虎、豹、狮、象、豹狼、蛇类、鸟类等等。第二堂科目是植物,什么植物可以吃,什么植物有毒,什么植物可以药用。第三堂科目是昆虫,什么虫可以吃,什么虫会带来灾害疾病,什么虫有益农作。下午的课是农耕,在城外每个班级都分配有一块地,按照老师的指示,各个班级种植不同的作物。庆之在姑姑家有拿过锄头、镰刀,但是和同学一大堆人一起农作,庆之感觉好好玩喔!
第六天,第一堂上的是书法课,以前刘师傅有教过,在初级班庆之还可以排在中等。第二堂上的是绘画课,庆之就是新手了。到了第三堂上的是音乐课,初级班教的是笛子,每人都有支竹笛,老师也发了一支给庆之。宫、商、角、微、羽,庆之搞了整堂课都没搞懂,别说吹奏曲子了。下午的课是围棋,庆之高兴得忍不住手舞足蹈,但是午膳后庆之却被叫到校长室,钱仲方在等他。
“本校没有任何一位老师的棋力可以在让二子以内和你对奕,校长暂时安排你担任高级班的助教,但是注意不要太招摇,不要让皇上发现你在这里,还有倘若老师讲错了,你下课再私下告诉他,课堂上不要让老师下不了台。”
不要让皇上发现这句话,重重的敲在庆之的脑袋上。庆之走进高级班的教室时,还有点愰神。高级班的围棋课主讲的老师是钱道戟,有六品棋力。
“各位同学,再过三个多月,你们就要参加每年八月十五日吴兴城举办的定品大赛,为了让你们更有机会入品。校长特别请一们高手来本班担任助教,今天他将以一对多和你们每位同时下一盘指导棋,请各位同学鼓掌欢迎陈庆之同学。”站在讲台边的庆之有点尴尬。因为高级班的同学中有他同寝室的王僧辩和马佛念,兵法课的同学陈霸先,和校长钱仲方的女儿钱晓兰。除了钱晓兰已经听父亲说过,其他的人恐怕都吓了一跳。
每个同学都摆好了棋盘和座子,庆之开始一一在每个棋盘上落子,大部分的同学都安安静静聚精会神的下棋,只有陈霸先以及和他相熟的二、三个同学故意找喳:“喂!傻个儿,下快一点,我等了很久了吔!”
陈霸先小庆之二岁,但是块头却不输给庆之,可能还比庆之高一点点,他家就住在吴兴城,家境颇为富有,因为常常请同学吃东西,加上为人豪爽风趣,在学校里人缘很好,身旁不时跟着一狐群狗党。
“你想下快一点,当然没问题,我会很快让你结束的。”庆之微微一笑,飞快落子。这些同学,庆之跟他们每一个都有七、八子以上的棋力差距,现在让先下,明显的游刃有余,不到半个时辰,整个教室里,只剩下王僧辩和马佛念两盘棋盘没有结束,不过他们也没能下到终局,只是多撑了一两刻钟。钱道戟虽然听钱仲方说过,庆之和陆云公打成平手,但是现在亲眼目睹庆之棋力的强大,还是有点不敢相信。下课后,陈霸先对其他同学伸了伸舌头:“见鬼了,傻个儿怎么这么强。”
“不然人家怎么当助教。”钱晓兰调皮的也向陈霸先吐舌头:“嘢!”模样儿真是可爱,庆之心头有某种荡漾的感觉。
第七天,第一堂课是大梁刑法,第二堂课是大梁税制,第三堂课是大梁的官吏人事制度,这些课对庆之来说就很吃力了,还好庆之的记忆力很好,虽然弄不明白,先死背记牢再说。下午的课是辩论,每个班级都有不同的议题,各分两组进行辩论,庆之对这门课颇为喜欢。
第八天再回复到第一天的课程,第一堂课科目是书经,论语是最浅的入门教材,第二堂课科目是诗,毛诗是最基本的,第三堂课科目是礼,从礼记开始读起。一个月中,初一和十五是假日,不用上课。寄宿生可以到吴兴城里去逛街购物,或到同学家里去串门子,午饭想要回学校来吃的必须事先登记。寄宿生一律在上灯前收假,回到学校吃晚饭,不得在同学家留宿。
庆之在好久好久以后,才知道他所就读的是一所专门培养将军和官吏的私立学校,就像古代公孙衍、苏秦,张仪、孙膑、庞涓所就读的归谷学园(鬼谷学园)。南朝的将军们,习惯将长子留在身边以便承袭爵位,次子或三子喜爱文学的送去国子监,喜爱舞刀弄枪的就送来钱仲方这里。像王僧辩是南朝北方封疆大吏王神念的次子,马佛念是名将马仙琕的三子,胡龙牙是马仙琕的大将胡文超的次子等等 。
有一天,下课时间庆之在教室外遇到校长钱仲方,校长对他说:“庆之,六月十五日那天不要安排和同学出去玩,吃过早饭后直接来校长室,校长有事情要让你做。”
六月十五日当天,庆之依照校长吩咐来到校长室,只有看到钱晓兰:“校长叫我来找他。”
“我爹接客人去了,你先坐一会儿,我去准备茶水。”
庆之在钱晓兰离开后,开始在校长室里东张西望,突然他看到墙壁上挂着一张发黄的证书,那是一张围棋三品的证书,获证人是钱仲方,发证人是王抗。
“哇!校长也是围棋高手,今天他该不会是要找我来下棋吧?”庆之猜对了一半,要找庆之下棋的不是校长钱仲方,而是另外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人,钱仲方反而在一旁观战。那人让庆之拿白棋先下,庆之看那人端坐的姿势,取子落子的神态,庄严中带着幽雅,有着说不出的美感。很像一个人,想到这里,庆之的头皮立刻发麻,皇上箫衍的身影掠过庆之的脑袋。然而这人的棋艺却远在皇上之上。不仅棋形优美,而且每手棋都仿佛有好几种作用,庆之平常下棋都是思考敏捷,落子飞快,但是今天在这人面前,庆之却变得举棋不定,步步犹豫,没多久就章法大乱,虽然不至于溃败,却早已胜利无望。
“我们初一再见,这半个月,你和钱校长多下几盘。”那人没有多作停留,匆匆告辞。
“校长,刚才那个人是柳恽!”
“你果然聪明。”
“校长你也有三品棋力!”
“陶弘景没有告诉你他在定品大赛上最后是打败谁才取得向柳恽挑战的权利?”钱仲方示意叫庆之坐回到棋盘前,开始覆起刚才那盘棋。此后,每天晚钣后、就寝就、钱仲方都会和庆之下个一盘半盘。
按表操课的学生生活,加上有棋可下。在庆之的感觉中,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八月十五日的定品大赛来临了。比赛的报名费是二两银子,这是当时一个寻常百姓一个月的生活费。围棋在这个年代是贵族,官宦与富商的消遣游戏,平凡百姓只能窥其门户,而不能登堂入室。比赛的辦法,每个人需要和十个不同的对手下棋,一个品位一组,同组的人依抽签决定对手,同一个对手在一天之内下二盘,一次拿黑棋,一次拿白棋。每个人在十天内共下二十盘。晋品组、九品组、八品组、七品组这四组,在二十盘中先胜十四盘的人晋品或升品,先败八盘的人淘汰。十三胜七败的人于第十一天加赛。六品升五品需胜十六盘,五品升四品需胜十八盘,四品升三品需全胜,若无人全胜,则十九胜一败的人加赛。三品升二品需三次全胜后向柳恽挑战,在让先的手合下五战三胜。倘若有人不想循品位低高晋升,而要跳级挑战,则缴十两银子报名费,但每人只准跳级报名一次。庆之的学校,这次报名的有校长钱仲方、钱道戟、王僧辩、马佛念、陈霸先、钱晓兰,和另外二名老师、五名学生。八月十五清晨天刚亮,参赛的选手就提早起床吃早饭,然后整队准备出发,庆之也跟着提早起床,到校门口送行。
“咦?傻个儿你怎么没有参加比赛!”陈霸先一下子就发现。庆之只能对着他傻笑:“加油!加油!”
第五天晚餐的时候,在食堂里钱晓兰老远看到庆之就大叫:“要死了啦!傻个儿我才赢二盘就出局了,真是气死人了。”跟在晓兰后面的陈霸先,一面端着餐盘,一面吹口哨。“怎么?赢几盘了?”“他啊!输七盘了。”“能活一天算一天,勇敢的活下去。”陈霸先一副轻松悠哉的样子。
上围棋课的时候,庆之看到钱道戟出现在教室里,庆之什么都不敢问。除了校长钱仲方和王僧辩、马佛念三人,其他的参赛选手都已经淘汰出局了,喔!漏算了一个,七败的陈霸先竟然还赖在比赛会场多活了二天,他还得撑三天,连赢六盘才有加赛的机会。
第八天,王僧辩十四胜晋品了,晚餐的时候食堂里一片鼓掌声。不过校长钱仲方变得很疲惫的样子,因为他今天两败给陆云公。明天他对到溉必须两盘皆胜,然后指望后天到溉也能两胜陆云公,三人再来加赛。
第九天,马佛念也十四胜晋品了,很奇迹的是陈霸先还活着。校长钱仲方就没有那么幸运了,他和到溉打成一比一平手,明天不管到溉和陆云公的对战结果如何,他都已经出局了。
第十天,陆云公和到溉打成一比一平手,因为到溉多败一场所以不用加赛,陆云公三度抡元,取得了挑战权。陈霸先则完成不可能的任务:十三胜七败,明天加赛。庆之心想:“这个弔儿郎当的浑小子竟然有这么强的韧性和抗压力,还有幸运之神好像对他特别关照。”
第十一天,晚餐的时候,庆之走进食堂看到每张餐桌上都多了一只烧鹅。大家就座后,校长钱仲方站起来说:“陈霸先同学,秉持奋战不懈的精神和毅力,虽然早早七败,却能艰苦卓绝的坚持到最后加赛,终于晋品成功。这是我们每位同学应该加以学习的。陈同学的父亲非常高兴,特地请大家吃本郡的名产锦福记烧鹅,请大家一起为陈霸之同学鼓掌,恭喜他。”
第十二天起,开始进行陆云公对柳恽的挑战赛,卯时开局,一天一盘。像华阳錧一样,在郡衙钟楼前的广场上绘有一个巨大棋盘,可供千名以上的观众观赏棋局的实况进行。校长钱仲方特准围棋高级班的同学,不用上课集体前往观赏,并且亲自讲评。棋局的进行,庆之感觉就像自己第一次和柳恽对奕时一样,陆云公的整个局势都被柳恽带着走,陆云公想要挣扎摆脱,但是始终绊手绊脚,直到终局陆云公小输三目。隔天,进行第二局,陆云公的情况并没有好转,先着的优势在柳恽面前仿佛似有若无,整盘棋陆云公都没有落后,却也没有办法超前。这时候庆之恍然大悟,庆之明白为什么柳恽要找他下棋了,柳恽已经透过庆之摸对了陆云公的棋路。果然,陆云公算准平稳的下下去要输一目半,冒险寻隙开刼,可惜柳恽棋高一筹,陆云公再损三目,最后收官陆云公又犯了一个小错,合计输了五目半。第三天,陆云公再无退路了,早早碰角间应手,然后转身在边上开战,进而将战局扩大到中腹,黑龙和白龙互相緾绕廝咬,拼个你死我活,双方每下一手,广场上就一阵骚动,惊呼声彼起彼落。而后,一面打刼,一面收气,陆云公刼材不够,大龙愤死。直落三,陆云公挑战失败。突然间,庆之的心头浮起一种想法:“陆云公挑战的不是一个柳恽,而是柳恽、陶弘景、加上陈庆之的综合体。”这对一个十二岁的孩子似乎太严酷了。不过孩子是会长大的,柳恽和陶弘景又能抵挡多久呢?还有陆云公像一座高山矗立在庆之的眼前,庆之自己有能力攀越它吗?
秋去冬来,在下了第一场雪后,学校停课放寒假了,这一放要放到来年元宵过后才开始新的学年。这时候有的同学要毕业了,像王僧辩,十八岁的他俨若一个大人,高壮挺拔,英气锋发。他将会担任一个将军,不管是回到父亲身旁,或是另投明主,都会有一番作为。远地来的寄宿同学都要回家过年,马佛念的父亲马仙琕此时担任豫州州长,马佛念这趟回家之路可就十分遥远了。十七岁的马佛念跨上骏马,将柺杖插在马鞍旁的特制皮套上,挥手向大家道别。一个殘障青年,独自到远地读书,真是倍极辛苦。十六岁的胡龙牙家在吴郡,家里派了家丁来接他。庆之十五岁了,虽然长高了快一个巴掌。但是既不敢回义兴,又无法独自一个人上茅山,看来得在学校过年了。转眼间,同学们都走光了,整间学校空荡荡的。校长钱仲方只生了一个女儿钱晓兰,三年前夫人过逝,短期内没有续弦的打算。钱道戟是他的姪子,早已结婚生子自组家庭。年关一近,长工们也都逐一离开,最后整间学校就只剩下钱仲方、钱晓兰,和陈庆之三个人。为了节省不必要的开销,钱仲方关闭了宿舍,让庆之搬去和他们父女一起住。
屋外飘着大雪,屋内烧着火炉,钱仲方和庆之两人浑然忘我的对奕,钱晓兰一面煮着点心,一面给老父亲烫酒。十三岁的女孩已经长得婷婷玉立,虽然个子娇小像他的父亲,但是双峰隆起,细腰豊臀,双颊红润,除了少许雀斑和鼻头上的青春痘,可说得上是个亮丽明媚的美少女。十五岁的庆之,嘴唇上已有薄薄的胡须,喉结微凸,正值变声期,讲起话来声音怪怪的,因为还是如假包换的处子,对男女之事懵懂无知,每当和钱晓兰四目相对时,只会脸红。钱仲方看着两小无猜,心头甜甜的。将来若能招庆之为婿,不但校务有人承接,凭庆之的棋才或有争霸棋壇,执掌金印的一天。自己也能含贻弄孙,在楸枰上怡情终老。钱仲方时常感欢棋运不佳,纵然少年有成,但是年轻时有王抗、禇思庄、夏赤松、陶弘景阻挡在前,及壮又遇到朱异,柳恽,盟主宝座让柳恽捧了去,好不容易等到朱异掌管全国军机不再出赛,原以为二品捨我其谁了。没想到先有到溉,后来又冒出陆云公,难道自己就要以三品终老吗?
大年初一,陈霸先一大早就来给钱仲方拜年,一看到陈庆之和校长父女住在一起,登时脸色大变。从此天天都来报到。这可乐了钱晓兰,整个冬天钱晓兰闷得发慌,她的棋力差父亲和庆之一大截,虽然让子多让几颗也能下,但总觉无趣,因此多半的时间她都是一旁观看,做做家事,服伺两人。陈霸先棋力和她相当,又会说笑,这下不会无聊了。只是围棋始终是胜负的游戏,二个十三岁的孩子碰在一起,不用多久就有事情发生,钱晓兰一着下错,定要反悔,然而这一反悔影响局势甚大,陈霸先硬是不肯。钱晓兰赌气毀棋,还拿棋子丢陈霸先,转眼间就变成了丢棋子大战。钱仲方又气又好笑,这就是为什么他自己不能教围棋高级班的原因,晓兰是他的掌上明珠,心肝宝贝,上别的课他还管得住晓兰,独独上围棋课,晓兰一发疯,他就束手无策了。孩子就是孩子,上午两个吵得不可开交,下午两个却有说有笑。
一天,庆之和晓兰两个人在厨房里包元宵,陈霸先走了进来,他用很奇怪的眼神盯着晓兰看:“呵!你偷吃芝麻。”
“胡说!那有。”
“不然你脸上怎么一点一点的?”晓兰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愣了一愣。
“死相!”晓兰满屋子追打陈霸先 。
庆之看在眼里,心中五味杂陈。
很快的开学了,庆之搬回宿舍去住。舍监叫胡龙牙移到下铺,原来王僧辩睡的那个位置。空出的上铺给一个新来的同学叫宋景休的用。宋景休十四岁,却壮得像一头小公牛,随身还带一对板斧。宿舍寝室的分配是以学生武功高低来编排,以防大欺小,强凌弱。已经毕业的王僧辩不说,马佛念虽然是小儿麻痹症,但是在地上凭着一对柺杖却能跳跃飞腾,来去自如。上了马背,善使长枪,他父亲给他特制一支可以结合伸缩的铁槊,平常收起来只有四尺半长的二支,可以放在马鞍旁或是背在背后上,临敵时展开却有一丈八。在马背上挥舞起来,虎虎生风。马佛念拉单杆,单手引体向上五十下面不改色。庆之试过双手拉单杆引体向上,最高记录十八下。胡龙牙身高七尺八寸而且还在长高,手长脚长,练过通臂拳是个神射手,虽然不像马佛念、王僧辩他们一样一箭射穿立靶的木椿,却可以连发三箭,三箭全射在同一个点上。胡龙牙喜欢的武器是戟,常说他将来要:“阵仗比韩信、单骑胜吕布。”庆之身高还不到七尺,头发虽然乌黑却柔细而且薄,皮肤还相当白晰,看起来比较像国子监的学生。庆之臂细拉不满弓,手指却像钢爪一样有力。马佛念曾经跟庆之玩耍扭斗,竟然逃不出庆之的擒拿术。宋景休的板斧,斧柄的尾端有个皮套环,挥舞板斧时将皮套环套在手腕上,斧柄是中空的,内藏铁链,必要时一按斧柄的按钮,板斧就变成飞斧,可以扩大攻击的距离。
学生的生活规律但是很丰富,每天都有新奇的知识可以学习。所以感觉日子过得飞快。转眼春去夏来,大家都换下厚重的冬装。晓兰快要十四岁了,轻薄的夏衣,掩藏不住她那曼妙窈窕的身材,庆之每次看到她,都会心头小鹿乱撞。女子满十四岁要举行及筓之礼,将童发放下改梳成年妇女的发型。庆之想要送给晓兰一支筓子,最好特殊一点可以留作纪念的。不过就学时带在身边的一千五百钱,一年多来在放假的时候买零食积少成多,大概花掉了快一半,剩下的钱恐怕买不到什么好货色,还有一次花光了,以后放假怎么办?总不能看着同学吃喝,自己在旁边干瞪眼。想着想着,庆之凭他过去的经验,就朝一个方向打主意。
吴兴因为每年一度的围棋盛会,早已成为全国围棋最兴盛的都会城市。可以供人下棋的酒馆,茶馆一大堆,较为知名有较多高手聚集的地方有三处:潇湘茶馆,烟雨楼和古月轩。庆之怕暴露自己的身份,放假时一出学校即行寻找僻静之处,换下自己身上的学生服装,改穿一般百姓的衣服。刚开始庆之都在普通的酒馆、茶馆找人下棋,但是一盘彩金只有二、三十钱,一天顶多只能下四、五盘,再怎么会赢也只有百来钱,眼看晓兰的生日还有一个多月就要到了,只剩二次机会,庆之把心一横霍出去了。
放假那天,一大早庆之就来到潇湘茶馆,茶馆里已经有不少喝早茶的客人,下棋的也有四、五桌。庆之看到有一桌刚下完就走向前去:“你们有人愿意跟我下盘棋吗?”
“我有事要先走。”其中一位说:
“一盘二百钱,你敢下吗?”另一位看了看庆之。
庆之很快赢了第一盘:“让你三子,一盘五百钱。”那人犹豫一下:“你以为你是陆云公啊!黄口小儿敢出如此狂言,五百钱就五百钱。”不到二百手那人投降了。
“小哥留个姓名,他日好向您请教。”
“谢谢指教!谢谢指教!”庆之一面收钱,一面道谢,低着头赶紧溜出潇湘茶馆,远远的找个安静的地方吃午饭。
午后,庆之来到烟雨楼,这里的客人衣着都十分华丽。庆之刚要进门,店小二拦住庆之:“这位客官,敢问有何贵干,我们这里是酒楼,客官一个人是来喝酒的吗?”庆之掏出五十钱塞给小二:“小二哥我想找人下棋,帮我找个一盘下五百钱的对手。”
“好!好!好!客官请跟我来。”店小二马上陪着笑脸热情招呼。
庆之被带到一个已经喝酒喝得满脸通红的老头子面前。“几品了啊?”“未曾有过品位。”“我可不下让子棋。”“没关系,您不用让我。”“那我就不客气了。”庆之小心翼翼的下,尽可能赢的不着痕迹。所以虽然先着,但是不敢让局面领先,一直保持落后五目以内,到了终盘收小官的时候再使几个巧手,最后以二目小胜。
“哇咧!我太不小心了,赢了大半盘竟然收官收到输掉,来!再下一盘。”庆之算好收假的时间,一百五十几手就杀掉对方的大龙。抱着大把铜钱跟店掌柜换成银两,踏着轻快的脚步回学校。
再一个假日,庆之一出学校大门,就先去找卖衣服的买一套像样的衣服,庆之知道穿着随便是进不了古月轩的。来到古月轩,庆之赶忙掏出五十钱塞在店小二手里。“爷!很抱歉今天没有棋下吔,有一对高句丽来的男女在这里摆擂台,想打擂的缴二两银子,赢的人可以拿走十两,但是三天来还没有任何人赢过那个女的。所有的客人都在看打擂,所以没人下棋。”庆之挤过围观的人群,果然看到古月轩的中庭摆了张桌子,一边是位二十多岁的少妇,穿着不同于中土的衣服,梳着奇怪的发髻。一边是位三十开外的文士,手中拿着未打开的扇子,不停的轻敲自己的额头。庆之仔细看了看盘面,拿扇子的文士局面显然不行了。庆之缴了二两银子,站立在一旁耐心的等待。过了一盞茶的功夫,拿扇子的文士投降了。接下来挑战的人,看衣着似乎是地方上的官史,还不到五十岁的样子。开局后,高句丽来的女人在布局上简单接应几手,就早早打入敌阵,寻求战斗,庆之看她行棋强悍有力,落子用意深远,棋力绝对不止五品。过了中盘,一边战斗,一边收官,这时庆之看到高句丽女人露出了弱点:贪胜而形簿,该补棋的地方不肯补棋。可惜她的对手没有发现她的破绽,或者发现破绽却缺乏足够的棋力和自信去加以攻击。棋局终了,高句丽女人还是净赢八目。
该庆之上场了,旁观的人对这个陌生的十五、六岁青年,竟敢上场挑战,无不感到讶异惊奇,纷纷交头接耳的讨论,但是谁也不知道这个青年的来历。棋局进行到一百六十馀手时,庆之抓到高句丽女人的破绽,妙手点觑,出棋了,高句丽女人苦思半个时辰后颓然投子。庆之领了十两银子,欢欣的准备离开去购买筓子。这时候一直站在高句丽女人身后的高句丽男人开口说话了:“这位小兄弟留步,现在时辰尚早,在下想向小兄弟请教一盘,不知小兄弟能否赐教。”
“今天不行,我有事情要去办。”
“小兄弟有何要事可否见告,在下可以差人替小兄弟去办。”
“我要去买筓子送人,我要挑一把最好的,别人可不能代替我挑。”
“这支筓子,小兄弟看看合不合用,小兄弟如果喜欢,等会不论输赢这支筓子都送给小兄弟。”高句丽男人从高句丽女人的头上取下一支筓子,递到庆之手里,那是一支翡翠做的筓子。庆之看了眼睛都直了,这支筓子最少要值几十两银子,拿这支筓子送给晓兰,晓兰一定高兴死了。
回到座位后,高句丽男人让庆之先着,庆之心想:“能够让我先的只有柳恽,这个高句丽男人会有柳恽那么强吗?”数十手后,庆之知道他遇到了前所未见的高手。高句丽人的棋风和中土不同,他们不太重视布局,但是战斗力特强,思路灵活,运算严谨,感觉不像有棋的地方,经他们渗透之后却成背上芒刺。和他们下棋不能靠目数计算,步步为营,因为满盘攻杀,一步退让即有崩溃之虑,只有奋勇向前拼个你死我活,不得稍作喘息。庆之的白棋被打成三十馀颗相连而没有两眼的巨龙,不断的制造刼争苦苦求活。
庆之全神贯注的思考,不觉时光飞逝。最后白龙突围成活,然而打刼交换,一个角被吞吃了,局终计目,庆之还是输了十目。当庆之步出古月轩时,猛然大惊,因为已是万家灯火,由酉入戌了。
带着一颗忐忑的心,庆之回到学校,开门的长工直接领他去见钱仲方。
“跑到什么地方去玩,这么晚才回来?”
“我想买支筓子送给晓兰,所以耽搁了时间。”
“筓子呢?拿来我看。”庆之把翡翠筓子呈了上去。
“你那来这么多钱?这支筓子可不便宜!”庆之不会说谎,把和高句丽人下棋的事情一五一十的告诉钱仲方。
“有这种事情!让先你还输十目,看样子我得去见柳恽了。高句丽人有告诉你他的名字吗?”
“有,他说他叫高见智。”
“你有告诉他你的名字吗?”
“有。”
“唉!希望不要惹出什么大麻烦。”
庆之被处罚禁足一个月,晓兰隔天就把翡翠筓子拿去给陈霸先看。几天后上围棋课时,陈霸先当着庆之的面,送给晓兰一支珊瑚做的筓子。
接着来的假日,庆之不但不能出校门还要做劳务,清洗宿舍的厕所。还好午后钱仲方就叫庆之去他的住处下棋,晓兰已经举行及筓之礼,头发梳得高高的,庆之注意一看上头还插着一红一绿两支筓子,庆之有点哭笑不得。
“赶快过来坐下。”钱仲方急切的招呼庆之。
“我告诉柳恽高句丽人的事,柳恽派人去叫陆云公来打擂台,双方约定下十盘决胜负,今天以前已经下了四盘,我叫人抄录下棋谱,你快来看。”
庆之一手一手非常仔细的摆着陆云公和高句丽人的对战谱:“连陆云公一接战都三连败,这个高句丽人真是强的可怕,但是陆云公也实在了得,每盘棋他都在变,第四盘他就拿黑棋赢了。”庆之感觉他面前矗立的山又更高了。
“唉!我们以为天下就南朝这么大,不料随便一个番邦就有如是高手,不知北朝的棋手们,棋力究竟如何?”钱仲方露出了幽欎的神色。
尔后几天,钱仲方一拿到陆云公和高句丽人新的对战谱就会叫庆之去覆盘讨论。陆云公果然天纵英才,从三败一胜后一路追赶,不僅和高句丽人四比四打成平手,而且还拿下第九盘以五比四超前。最后一盘的决战,钱仲方按奈不住,亲自到古月轩观战。
晚餐后,钱仲方还没有回来,庆之一个人在宿舍外徘徊。明月当空,思乡之情顿时涌现,几年没有和家人相聚,不知道父母亲可安好?兄弟们是胖?是瘦?是高?是矮?妹妹们应该都长大了,不知道有没有晓兰这么漂亮?想到晓兰,庆之心头甜甜的,也酸酸的。庆之想到晓兰就不能不想到陈霸先,庆之感觉得到晓兰喜欢自己比喜欢陈霸先多一点点,但是陈霸先家太有钱了,光是用礼物就可以把庆之压垮了。还有要娶晓兰为妻,总不能不下聘礼,自己的父亲能够付出像样的聘礼吗?想到这里面,庆之的心纠成一团。
“喂!傻个儿,一个人在这里发呆,想什么呢?”晓兰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庆之的身旁,吓了庆之一大跳。
“我爹叫你过去,陆云公赢了。”
转眼间,八月十五就要到了。钱仲方叫庆之今年要报名参赛:“你直接报名七品组,一则可以稳稳的拿到六品证书,二则不会太引起人家注意。有了证书,学校正式聘你为围棋老师,以后你有其他专精的科目,再增加你教课的堂数。”十两银子的报名费刮光了庆之的储蓄,庆之非拿到证书不可。
八月十五日,当天,庆之和大家一起整队出发,今年学校里报名参赛的有三品组的钱仲方,六品组的钱道戟,七品组的是陈庆之和另外一名老师,八品组还有一名老师,九品组的马佛念和陈霸先,晋品组的最多人,钱晓兰领军一共七个。一行十四个人,浩浩荡荡的进入比赛会场。庆之不用担心会遇到陆云公,因为陆云公已经三届抡元。他得等三品组的最后胜利者来向他挑战,赢的人才去向柳恽挑战。庆之虽然棋力比对手高出一大截,但是丝毫不敢大意,每盘棋他只要领先十目以上就开始严密防守,阻绝任何出棋的可能。于是七天后,庆之十四盘全胜,全校第一个晋品成功,而且是直升六品。马佛念和钱晓兰都在第九天连成十四胜,陈霸先并没有接续去年的好运气,第九天领到了第八败一鞠躬出局。钱道戟撑到第十天,可惜最后一天两盘皆败。另外两位老师也没有达成应有的胜局。钱仲方早早两败,连跟到溉碰上的机会都没有。不过赢了到溉也没用,陆云公经过和高句丽人的十盘恶战,完全脱胎换骨。到溉对陆云公的挑战赛仿佛在下指导棋,在衙前广场的大棋盘上众目睽睽之下被指导三盘,到溉三盘都没能下完。到溉是国子监的校长,堂堂国子祭洒被十三岁的孩童杀得落花流水。钱仲方看在眼里,恐怕暗地里要到庙里去给人收惊。接下来柳恽要接受陆云公的挑战了,陆云公第一手竟然下在天元,广场上的观众“哗!”忍不住惊呼出声,柳恽对着右上星位的座子小马步挂角,陆云公视而不见,五五肩冲左上星位的座子,“哗!”广场上的观众又是一阵惊呼。这盘棋很快的在观众彼起彼落的惊呼声中结束,柳恽中盘大败,会场中传出消息,长年罹患胃疾的柳恽,局终时大口吐血。
隔天,进行挑战赛的第二局,陆云公一反昨天的强悍着法,规规矩矩的布局,第二十八手柳恽在边上三线开拆,陆云公对该子镇头,柳恽小飞马步应,这原本是极为平凡的接应,陆云公第三十一竟然跨碰柳恽开拆之子,柳恽无法忍受强硬顶碰陆云公第二十八手所下一子,陆云公转身对柳恽的小马步缔角作二四侵分,两人对拆十馀手,陆云公靠着第三十一手的威胁无条件在角上活出十目,形势瞬间倒向陆云公。柳恽的地域顿时不足,只好强攻陆云公在中腹的数颗白子。双方都频频长考,只要白棋不死,甚至活一半,柳恽都得吞下败仗,数十年来柳恽从未被人逼入如此困境。广场上的观众从漫长的等待中可以感受到柳恽的狼狈。陆云公在逃龙做活的时候还不忘处处先手收官,左挤右觑,东挖西刮。柳恽在一些一定得下的地方,停手许久,可以看出他的愤怒和无奈,最后三眼两作的形势明显了,柳恽终于投子。广场上逐渐散去的观众,无法得知当夜,心力憔悴,羞愧愤恨交集的柳恽自此一病不起。他们只知道挑战赛的第三战不打了,陆云公荣升二品,今年的定品大赛到此结束。
十几天后,某天上午,庆之正在上课,突然听到校外人声鼎沸。喧哗声不绝于耳,老师不得不停止上课,跑出教室去探究发生什么事情。
中午午餐时间,校长钱仲方在餐厅宣布:“柳恽因病,自知不起,已向朝庭请辞郡长职务,同时请辞棋檀盟主,定品大赛将不再在吴兴举办。因为此举影响吴兴太多百姓的生计,早上已经有千人跪在郡衙前请愿,本校决定下午停课一次,全体师生前往郡衙声援。
请愿的活动如火如茶的进行,还有千人签名上表朝庭,朝庭一时无法裁决,但是柳恽的生命无法延长,冬雪来临前,一天夜里柳恽悄然仙逝了,得年五十三岁。吴兴郡长朝庭命箫暎继任,因为陆云公还是孩童,棋檀盟主由到溉代理,尔后定品大赛移到建康国子监举行。
又是一个学年的结束,马佛念要毕业了,由于马佛念善长吹笛子,每个来向他道别的学弟都会要求再听一次他吹奏笛子,以致学年的最后几天,校园里不时传来马佛念那优美动听的笛音。笛子的声音,不管什么曲子,听来总觉得哀怨,让人倍感思乡。庆之告诉钱仲方,今年他想回义兴过年。钱仲方点点头:“你都长到七尺一寸了,回家应该没有什么危险了,校长让你预支十两银子束修,给弟弟妹妹带些礼物回去。”
庆之在学校里等到所有的同学都走光了,才依依不舍的骑上钱仲方借给他的马,启程向义兴出发。庆之离家已经四年,他不晓得该买些什么礼物才好,因此只带些吴兴的特产,等见着了家人再看他们每个人的需要在义兴采购。义兴离吴兴不过七十余里路,骑马大约二个时辰就到了。刚过未时,庆之已经回到家门口,一个大约十岁的女孩迎上来好奇的问他:“你要找谁?”
“你是採菱?”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採菱,什么人来了?”屋内传出极为熟悉的声音,一个女人一面在裙头上抹干双手,一面走了出来。
“啊~~”很长的尖叫声,划破周遭的空气。
“娘!”庆之哽咽许久说不出话,他抓住那个女人的双手,然后举起来让那女人摸自己的脸。
“我是庆之,我回来了。”二行热泪夺眶而出。
“採菱!到隔壁去叫莲心和昌之回家,说你二哥庆之回来了。”
莲心和昌之在隔壁邻居家帮忙做手工艺赚零用钱,一会儿就回来了,莲心快要满十四岁了长得亭亭玉立,昌之也即将十二岁还未脱稚气。
“二哥,听说你在皇宫当太监,太监是不是都要割掉小鸡鸡?”昌之一见面就问
“我逃走了,没有当太监,我现在在吴兴当围棋老师。”
“那你的小鸡鸡还在吗?”
“当然还在啊!”庆之忍不住笑了。
“围棋老师有薪水吗?”莲心发问
“当然有啊!不过我还是学生,不是全职的老师所以薪水不多,等我毕业才能领全职老师的薪水。”
“那你还有多久才会毕业?”
“还要两年。”
晚餐的时候,父亲和隆之盛之都回到家里,隆之、盛之早已完成学徒的阶段,不需住在粮行里,晚餐变得非常的热闹,只是小小的屋子在家人全部到齐的状况,就拥挤不堪了。看着隆之和盛之的长相,庆之感觉像在照镜子,原来这就是兄弟。虽然分开四年,但是彼此间举手投足,乃至声音语调,无不极端相似。父亲和四年前简直没有两样,公务员的舒缓生活让父亲外观上看起来仿佛四年如一日。只是四年前看父亲是那般的高大,如今父亲体型却和自己相若,甚且还矮小一点点。
晚餐的菜色,由于庆之归来的缘故,所以特别丰盛,弟弟妹妹们无不兴高采列的尽情吃喝,独独隆之闷闷不乐,没动多少筷子。
“大哥,什么事情让你心烦?”庆之关心的问
“他在想念大大的桃子嘛!”盛之用双手在胸前比出大奶奶的样子,调皮的挤出诡异的笑容。
“大哥有心上人了?”
“快要没了啊!”盛之在一旁扮鬼脸。
“盐行管事的儿子鱼天愍也在追求大桃子,他约大哥三天后在国山桥头决斗。那个鱼天愍身高八尺,善使一支铜头棍,那支棍是特制的,拉开来会变成三节棍,挥舞起来二丈内全是棍影。大哥去决斗一定会被打死,不去大桃子就没了。”
“盐行管事的儿子?是那个被我打得满头包的胖小子吗?大桃子是谁?”
“大桃子就是白桃儿,庙前大街,左边第三家利源布荘的女儿,她那个奶奶……”
“不要说了!”隆之眼眶都红了。
“大哥,别担心,三天后我替你去决斗。”
“庆之,你不是围棋老师吗?你也会武功?”庆之父亲害怕孩子闯祸。
“喔!我也教棍击和擒拿术。”
国山桥在义兴城外。往国山的路上约五里远处,黎明时分,在桥头的空旷处,粮行的武师和盐行的武师各自排开,面对面相隔约十丈,场中一边站立的是又高又壮的鱼天愍,手中的铜头棍在晨曦中闪耀着金光,另一边站立的庆之相对的又瘦又小,暗红色的木棍毫不起眼。
“喝杀!”鱼天愍大吼一声轮棒攻上前来,庆之舞棍接招,你来我往双方都使用当下最流行的北府军棍招式。北府军棍自谢玄击败符坚百万雄师,到刘裕北伐克復两京,百年来南朝习武之人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每个武师多多少少都会一招半式。然而也因年代久远,加上太平时日漫长,民间没有研习棍法的动力,一些艰难奥妙的招式逐渐失传,一般寻常武师鲜少娴熟全套棍法。鱼天愍和庆之用北府军棍对招就像一个不熟悉定石的棋手和一个完全了解定石手顺变化的专业棋士在做角落的攻防,十数招后,鱼天愍近乎崩溃。他的铜头棍挥舞起来仿佛有千斤般重,庆之的木棍却如灵蛇飞腾,节节败退的鱼天愍急得吼声连连,按奈不住拉开机关,铜头棍变成三节棍,变招欺身而来,想做贴近攻击。这时庆之长棍一抖,使出降龙棍法的点、挑、撩,靠、绕。鱼天愍的三节棍立刻像换了主人似的,一下子这一端打着自己的后背,一下子这端打着自己的前额,痛得哇哇大叫的鱼天愍,丢掉三节棍,双手抱着头扒在地上:“投降了,不要再打了!”
在双方观战的从武师惊讶的眼光注视下,庆之翻身上马,再拉起盛之坐在身后,两人愉快的回义兴城。庆之代替哥哥出战的事情并没有隐藏太久,鱼天愍也无法忍受白桃儿拱手让人,几天后鱼天愍又来下战书了,这次挑战的是陈庆之本人,但是挑战人并不是鱼天愍,而是一位北方来买盐的客户的随身保镖叫做尧雄的。尧雄黑脸紫膛,胸肌发亮,颇有胁力,年方十八,善使红缨长枪,鱼天愍给他二十两银子,并且言明打赢了再给三十两。这场枪棍大战一样在国山桥头举行,不过在双方武师奔走相告,互相吹嘘呛声下,观众比上次多了十倍有余。尧雄贪图赏金,庆之则想展现所学,两人各自使出浑身解数,战得满天棍影、红缨乱飞,尧雄功夫也甚了得,数十回合过招,丝毫不落下风,庆之为求试练技艺,所以未施绝招。然而百回合下来,尧雄力大,庆之力小,庆之在体力上,速度上,渐渐不支了。只好寻隙变招,拿出降龙棍法的看家本领,尧雄顿时感觉自己的长枪仿佛有磁性似的老黏着对方的棍头。越是使劲黏得越紧,越是着急越是挥舞不开,尧雄心里知道遇到高手了,再不找个台阶下,等会就要出丑了。“停!”尧雄大叫一声,向后跳开数步。
“这样打法,三百回合也分不出胜负,听说你是个围棋老师,在下自信棋艺也不含糊,在棋盘上一定可以分出输赢,不如我们转战楸枰如何?”
庆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听到下棋,庆之不自觉的手都痒起来了,当然一诺无辞。两人收起枪棍,相约隔日在城里最大的酒楼:“太醉楼,摆枰一战。
义兴城不大,太醉楼却不小,足够百来个人入座,也不知道消息是怎么散布的,这天太醉楼里挤满了人,门口还有人立起了一面木造的大棋盘,棋盘上可落子的交义点上都有个小凹洞,可以把漆成黑色和白色的木头大棋子插在上面,显然庆之和尧雄开战后,还有人会在太醉楼门口做大棋盘讲解,这太醉楼也太会做生意了,一点机会都不放过。庆之心想除非陆云公来,否则南朝梁国还有谁会是自己的对手,因此坚持对尧雄让先,尧雄也不客气,拿起白棋迳行出招。十数手接应下来,庆之感觉尧雄绝非泛泛之辈,恐怕在北朝这个尧雄还大有来头。相对的,尧雄则大吃一惊,一个义兴小城竟有如此绝世高手。棋局变得缓慢下来,两人着手小心翼翼,频频长考,到了午膳时间,两人还下不满百手。这时酒楼里的观众已经个个喝酒喝得满脸通红,脖大气粗的高声谈论棋局。而酒楼外,在大棋盘的两边,太醉楼设了几个点心摊,看来人潮汹涌,生意鼎沸,庆之有点怀疑这个尧雄是不是拿了太醉楼什么好处,事先和太醉楼商量好了,不然太醉楼也未免配合得太过巧妙了。
午后,棋局进入中盘开始激烈战斗,尧雄的白棋在中腹被撕裂开成两条分别逃命的白龙,庆之必须擒杀其中的一条白龙才能获胜,如果两条白龙都被逃脱则黑地势必不足。不过能在庆之手中,同时逃出两条大龙的,柳恽已过逝,就是钱仲方或陶弘景也无法做到,到溉没下过不知道,陆云公则机率一半一半。庆之不敢大意,步步追逼展开屠龙术。此时虽然是腊月隆冬,尧雄却满头大汗。死一条龙就输了,因此雄拼着死两条龙的可能返身攻击在两条白龙中的黑棋,只有围杀那些黑棋让两条白龙会师才有胜机。在上灯前第一百九十六手,确定两条白龙间的黑棋两眼活,尧雄弃子投降了。
“我本想到建康去向到溉挑战,没想到连你都下不赢,我真是愧对师父范宁儿了。”
“什么!范宁儿还活着?”庆之惊呼出声。
“不!我师父在我十三岁那年就死了。看来要想称霸棋檀我是痴人做梦,也罢!我要从军去了,或许有一天我会再到江南来,不过嘿!嘿!我要是再来可是带着大军来的。”
“我也略懂兵法,也许不是你的马来喝长江的水,而是我的马去喝黄河的水,你想带大军来我也想带大军去,他日重逢,咱们再在马背上下一局。”
“略懂兵法?你知道什么是战争吗?江南太平太久了,我想你从出生到现在从未看过战争,不过很快你就会了解什么是战争了。”
尧雄和盐行的人离开太醉楼,庆之呆呆的看着雄的背影,脑中一直回顾着雄说的最后一句话:“很快你就会了解什么是战争!”
庆之的父亲担心鱼天慜过些时日会再来生事,赶紧到利源布荘去提亲,好在白家也十分钟意隆之这个女婿,亲事说来相当顺利,寻常百姓家不重视什么繁文缛节,看好了日子就赶在过年前办喜事。因为庆之家实在太小了,为了布置新房,盛之被叫去粮行住,庆之则借宿县衙的库房,义务看守木料。这个年就这么热热闹闹的过了,看着隆之和白桃儿卿卿我我的样子,庆之想起了钱晓兰,当然也想起了陈霸先,不自觉的心里直发毛,好不容易忍耐到年初三,一早跟家里的人说学校有事必须提前回去,抛下百般的不舍,跨上骏马,一路马不停蹄直奔吴兴。回到学校没有看到钱仲方,只见晓兰一个人坐在屋子里哭。
“发生什么事情了?为什么在哭?”
“陈霸先他……陈霸先他……”庆之心凉了一截。
“陈霸先欺侮你是不是?你快说!他做了什么事?”
“陈霸先和一些同学都被抓到郡衙大牢里去了。”庆之松了一口气。
“你爹呢?校长怎么处理?”
“我爹刚刚被叫去郡衙问话了。”
“你别哭了,陈霸先家里有钱又是郡里的大族,一定不会有事。”
“他这回可惨了,他和一票同学跟郡长的儿子及郡长儿子的同伴打群架,还把郡长儿子的腿打断了。”
“喔!那可不好收拾了。”晓兰越哭越大声。
“别哭了,你再怎么哭也帮不上忙,等你爹回来,问清楚状况再想办法吧!”晓兰停止了哭泣,默默的和庆之相对坐了一会儿。
“说真的,要是我被抓去大牢,你会不会也像这样哭?”
“什么跟什么嘛!你又不会闯祸,为什么会被抓去大牢?”晓兰的脸红了。
“假设嘛!”
“讨厌啦!”晓兰转过身子不让庆之看见她的表情。
“快说,快说,你会不会哭?”
“不知道。”晓兰的头得低低的,连耳根都红了。
庆之闻着晓兰的发香,心中一阵荡漾,他很想亲晓兰,可是不晓得怎么做,也很想抱晓兰,但是一抱下去,晓兰生气怎么办?
“你会比他还疼我吗?”晓兰以很轻的声音说。
“我会尽我最大的力量去疼你,但是我没有办法跟他比。”庆之希望晓兰能明白他和陈霸先家境的差距,不是他有能力可以改变的,在物质的供应上,他完全没有办法和陈霸先比,然而晓兰想要听到的却是简单的“一定,一定,我一定比他还疼你。”你样的决心表现。
“你连哄人都不会!”晓兰哭着奔进她的闺房。
庆之不知道他说错了什么话,呆呆的愣在那里。
陈霸先在大牢里关了三天就被放出来了,不过屁股挨了三十大板,看样子元宵以前都得趴着睡觉。听钱仲方说,陈霸先和郡长的儿子在烟雨楼赌棋,郡长的儿子输棋耍赖,陈霸先追打郡长的儿子,郡长的儿子从楼梯口跌下楼摔断了腿,陈霸先说是郡长的儿子逃跑时不慎自己跌下楼,郡长的儿子说是陈霸先踢他的屁股,他才跌下楼的。因为郡长的儿子衣服后摆有个清楚的鞋印,虽然陈霸先说那是跌下楼梯更早之前踢的,郡长还是依此为凭打了陈霸先三十大板。陈霸先的父亲还包了一百两银子给郡长的儿子当医药费,其余双方参加斗殴的同学都被罚打扫街道一天。
转眼新的学年开始了,马佛念毕业了,宿舍的寝室里轮到庆之睡下铺了,上铺则搬进来了一个新生名字叫做陈森,他是陈伯之将军的孙子,陈伯之也是南朝有名的将领,虽然早已退休却是硬朗而且长寿。陈森的父亲亡故的早,所以由祖父带大。陈伯之亲自传授陈森武功及战技,由于陈伯之不识字,特别送陈森来谂书,希望他能强你爷胜祖,光耀门楣。陈森惯用的武器是一支通体乌黑的枪,比一般长枪重上五、六倍,只要脅力够,一枪刺过去,别说刺穿盔甲,恐怕还可以洞穿两三个人的胸膛。
庆之还要度过二个学年才能毕业,但是上天并没有打算让他在学校里待太久,清明刚过,天上还飘着濛濛细雨。一天,钱仲方在午餐后叫庆之到校长室:“庆之,你家里来信,看来你不得不提早离开啓芳斎书院了。”庆之接过信,信是父亲署名的,不过看得出来是请人代写的,大意是义兴县要徵兵,每户有十六岁以上,四十岁以下的壮丁三人就必须出一人当兵,父亲要养活家人,大哥刚结婚,庆之责无旁贷必须从军,十天内到县衙报到。来啓芳斎书院就学的学生,有一大部分是军人子弟,庆之早就耳闻许多军旅传闻及军中生活点滴,因此对这个消息并没有太多的惊恐,唯一不舍的就是钱晓兰了。
“我会请道戟老师核算你剩下多少学费退给你,你今天就打包行李,早点回家去,多跟家人相处些时日,一旦从军将来就很少有时间和父母兄弟共享天伦了。”
“我的学费是陶大仙人给的,剩下的应该还给他。”
“陶弘景现在不在茅山,听说他练丹失败,到别郡去寻找宝地,已经去了好些时日。你如果一定要还他,我找人帮你送上茅山交给他的弟子。”
“也好,那就劳烦校长了。”
“你今晚不要到餐厅吃饭,我叫晓兰准备些好吃的,晚餐在我房里我们一起吃,就当作给你饯行。”
下午的时候,庆之去找相熟的同学一一道别,然后回到宿舍整理行李,胡龙牙没去上课,向老师请了假来帮庆之。
“当兵要先受训,希望你在受训的时候认真学习,那些都是将来打战时保命的技能。你不要以为天下太平,打战像在玩游戏。我父亲在北方边疆,几乎没有一年不打战,面且每一场战役都要死伤很多人。其中死得最多,最快的就是新兵。我毕业以后也要从军,但愿到时候你还活得好好的,我们可以并肩作战,杀敌报国。”庆之握着胡龙牙的宽大手掌:“谢谢你两年来像兄长一样的照顾我,当兵以后我会小心谨慎,我将来一定要和你并肩作战。”
晚上在钱仲方房里,晓兰给父亲和庆之都斟上了酒。“饮下这杯酒,今后你就是雄纠纠,气昂昂的战士了。我知道你喜欢晓兰,你的武功和谋略都超世绝伦,很快就会成为一位将军。等你升任将军,可以叫人来提亲。”这些话钱仲方说来就像在和家人闲聊,平静而且温柔,但是听到庆之耳里却好巨钟发声,隆隆震耳,假如他没有听错的话,校长要把女儿许配给他了。双手捧起酒杯,心脏剧烈跳动的让他说不出话:“校长,我……我……。”
“打战就像下棋,靠智慧也要靠战斗力,我写了一本刘裕传,虽然还没有写完,但是大致也写了七、八成,我誊写了一份副本给你,这是我毕生对兵法的见解,希望能对你有所帮助。来!干了此杯,祝你武运昌隆。”
酒足饭饱后,钱仲方让先和庆之下了盘棋,不过只下了九十五手就打挂了,钱仲方说:“这盘棋等你升任将军再来下完,到时候你的心境和对棋势的看法会有绝然不同的见识。”
隔天,胡龙牙和钱晓兰送庆之到吴兴城门,庆之腰悬配剑,手拿长棍,背上背着包袱,眼中泛着泪光,不停的回头挥手,再会了胡龙牙,再会了晓兰,再会了啓芳斎书院。庆之迈开脚步,踏向不可知的未来。
预知下回分解 请看第五章“出身行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