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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市井鬼谷



  从茅山到吴兴必须经过义兴,但是师伯不敢让庆之进义兴城,皇上和曹景宗是否还在找庆之不得而知。至少庆之得熬到成年再回家,那样就不怕被抓去当太监了。师伯和庆之在吴兴城里,按照介绍信上的地址寻找钱仲方开的学校。很意外的,钱仲方的学校竟然开在一座很热闹的市集的旁边。大隐隐于市,陶弘景既然推荐,想必钱仲方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师伯在钱仲方面前透上陶弘景的介绍信和一百两银子,钱仲方看完介绍信,将银两交给身旁的一位男子:“道戟,给这位新同学办理注册和寄宿手续。”然后转身对身旁的一个约莫十来岁的女孩说:“晓兰,给这位大师看茶。”庆之这时仔细的看了看钱仲方,这是一位个头矮小,五十开外的中年人,外表毫不起眼,走出学校和市集上的小贩几乎没有分别。

  “这孩子有劳校长教诲了,他识字不多,读书有限,但棋艺精瞻,前途如何开展,还请校长定夺。”

  “陶弘景信上说这孩子是刘澄之的徒弟,棋力不在陆云公之下,是否有其他才情,就学后再来开启不迟,大师可以放心。”师伯喝完茶即行告辞打道回茅山,庆之正式当起了一名学生。

  钱仲方简单测验了庆之,发现他一问三不知,于是安排庆之从论语、毛诗读起。和小他三、四岁的小孩一班。在班上,庆之高出其他小孩一个头,但是二、三堂课下来,老师在课堂上发问的问题他都不会,其他小孩开始叫他“傻个儿。”到了午后,学校安排的课程是武术课。老师看到庆之无论拳、棍、剑都有相当程度,根本无法和这些小毛头放在一班一起上课,赶紧报告钱仲方。钱仲方叫了另外二位老师来给庆之测试。

  “报告校长,这位同学可以上最高级的班。”庆之被换到另一个班上武术课,这班的同学一个个又高又壮。当天晚上,庆之被舍监指示调换寝室,换过去的房间里的同学都是在最高级的武术课里见到的。庆之的床位在房间东边的床的上铺,睡在下铺的是一个小儿麻痹症的同学,一只脚萎缩得小小的,悬在半空中荡来荡去,另一脚也不健全,只能勉强站立,一副柺杖就靠在床边,然而这位同学上半身却壮得出奇,胸肌鼓得像两颗铁球,两只臂膀比庆之的大腿还粗。“你好,我叫马佛念。”房间西边的床铺下铺坐着的人站了起来,虎背熊腰,胸膛有庆之的两倍宽。“你好,我叫王僧辩。”趴在西边床铺上铺的人举起手“嗨!欢迎你来当室友,我是胡龙牙。”庆之简单的自我介绍后,开始整理自己的行李和床铺。

  第二天,第一堂课兵法课,教师发给庆之一本课本,庆之打开一看,竟然和当年刘师傅叫他背诵以及默写的书一模一样。

  “老师!这本书我可以从头背到尾一字不漏。”老师叫庆之盖上课本背背看,听了一会儿,老师叫一个学生去找校长来,庆之又被调班了。这本书的书名叫孙子兵法,庆之被调去的班也是用这本书当课本,但是高一个年级,老师开始讲解书中词句的含义。第二堂课是算术课,庆之又回到“傻个儿”的身份,不过庆之当傻个儿只当了半堂,当庆之弄懂算术的一些术语、专有名词,运算方式后,他善奕的惊人算力就展现出来了。下课后、老师又去找校长了。第三堂课是历史,庆之听得津津有味,没想到上学还能听故事。午后上的是箭术课,庆之和最高级班一起上,这是庆之生平第一次射箭,他像别人一们拉弓,描准、放箭,咦?箭到哪里去了?全班哄堂大笑。当然,老师又去找校长了。

  第三天,第一堂上的是地理课,庆之生平第一次看到地图,也是第一次看到自己国家的疆域长什么样子,太湖长什么样子,义兴、吴兴、茅山位置在什么地方。太有趣了,上学真好。第二堂课教的是厉法,更神奇了。第三常课教天文,庆之对这些新奇的知识,着迷得不得了。午后这天上的是马术,因为马是养在城外,跑马也必须在城外,学校的老师将全部的学生整理成队伍,出发前老师问庆之会不会骑马,庆之摇摇头,老师就把庆之编排到初学者的班。在跑马场里,庆之骑在马背上,害怕得两腿紧紧夹住马鞍,两手握住鞍头,让人牵着韁绳,缓缓绕着马场行走,而那些高级班的同学却个个纵马狂奔,尤其马佛念,上了马背简直判若两人,他的腰上围着特制的皮带,用钩子钩住马鞍,仿佛人马一体,运动自如,庆之看了好生羡慕,心想我一定要赶快学会骑马。

  第四天,第一堂课的科目是车辆,教授各种车辆的驾驭、保养、维修。第二堂课科目是船舰,第三堂课科目是城防攻守。庆之大开眼界,虽然初级班只教皮毛和概念,已经让庆之兴奋不已。下午的课,更出乎庆之的意料,这天上的是畜牧课,一样全体学生整队出发到城外,学习如何养猪、喂马、繁殖牛羊孵小鸡小鸭。

  第五天,课程更新鲜,第一堂科目是动物,虎、豹、狮、象、豹狼、蛇类、鸟类等等。第二堂科目是植物,什么植物可以吃,什么植物有毒,什么植物可以药用。第三堂科目是昆虫,什么虫可以吃,什么虫会带来灾害疾病,什么虫有益农作。下午的课是农耕,在城外每个班级都分配有一块地,按照老师的指示,各个班级种植不同的作物。庆之在姑姑家有拿过锄头、镰刀,但是和同学一大堆人一起农作,庆之感觉好好玩喔!

  第六天,第一堂上的是书法课,以前刘师傅有教过,在初级班庆之还可以排在中等。第二堂上的是绘画课,庆之就是新手了。到了第三堂上的是音乐课,初级班教的是笛子,每人都有支竹笛,老师也发了一支给庆之。宫、商、角、微、羽,庆之搞了整堂课都没搞懂,别说吹奏曲子了。下午的课是围棋,庆之高兴得忍不住手舞足蹈,但是午膳后庆之却被叫到校长室,钱仲方在等他。

  “本校没有任何一位老师的棋力可以在让二子以内和你对奕,校长暂时安排你担任高级班的助教,但是注意不要太招摇,不要让皇上发现你在这里,还有倘若老师讲错了,你下课再私下告诉他,课堂上不要让老师下不了台。”

  不要让皇上发现这句话,重重的敲在庆之的脑袋上。庆之走进高级班的教室时,还有点愰神。高级班的围棋课主讲的老师是钱道戟,有六品棋力。

  “各位同学,再过三个多月,你们就要参加每年八月十五日吴兴城举办的定品大赛,为了让你们更有机会入品。校长特别请一们高手来本班担任助教,今天他将以一对多和你们每位同时下一盘指导棋,请各位同学鼓掌欢迎陈庆之同学。”站在讲台边的庆之有点尴尬。因为高级班的同学中有他同寝室的王僧辩和马佛念,兵法课的同学陈霸先,和校长钱仲方的女儿钱晓兰。除了钱晓兰已经听父亲说过,其他的人恐怕都吓了一跳。

  每个同学都摆好了棋盘和座子,庆之开始一一在每个棋盘上落子,大部分的同学都安安静静聚精会神的下棋,只有陈霸先以及和他相熟的二、三个同学故意找喳:“喂!傻个儿,下快一点,我等了很久了吔!”

  陈霸先小庆之二岁,但是块头却不输给庆之,可能还比庆之高一点点,他家就住在吴兴城,家境颇为富有,因为常常请同学吃东西,加上为人豪爽风趣,在学校里人缘很好,身旁不时跟着一狐群狗党。

  “你想下快一点,当然没问题,我会很快让你结束的。”庆之微微一笑,飞快落子。这些同学,庆之跟他们每一个都有七、八子以上的棋力差距,现在让先下,明显的游刃有余,不到半个时辰,整个教室里,只剩下王僧辩和马佛念两盘棋盘没有结束,不过他们也没能下到终局,只是多撑了一两刻钟。钱道戟虽然听钱仲方说过,庆之和陆云公打成平手,但是现在亲眼目睹庆之棋力的强大,还是有点不敢相信。下课后,陈霸先对其他同学伸了伸舌头:“见鬼了,傻个儿怎么这么强。”

  “不然人家怎么当助教。”钱晓兰调皮的也向陈霸先吐舌头:“嘢!”模样儿真是可爱,庆之心头有某种荡漾的感觉。

  第七天,第一堂课是大梁刑法,第二堂课是大梁税制,第三堂课是大梁的官吏人事制度,这些课对庆之来说就很吃力了,还好庆之的记忆力很好,虽然弄不明白,先死背记牢再说。下午的课是辩论,每个班级都有不同的议题,各分两组进行辩论,庆之对这门课颇为喜欢。

  第八天再回复到第一天的课程,第一堂课科目是书经,论语是最浅的入门教材,第二堂课科目是诗,毛诗是最基本的,第三堂课科目是礼,从礼记开始读起。一个月中,初一和十五是假日,不用上课。寄宿生可以到吴兴城里去逛街购物,或到同学家里去串门子,午饭想要回学校来吃的必须事先登记。寄宿生一律在上灯前收假,回到学校吃晚饭,不得在同学家留宿。

  庆之在好久好久以后,才知道他所就读的是一所专门培养将军和官吏的私立学校,就像古代公孙衍、苏秦,张仪、孙膑、庞涓所就读的归谷学园(鬼谷学园)。南朝的将军们,习惯将长子留在身边以便承袭爵位,次子或三子喜爱文学的送去国子监,喜爱舞刀弄枪的就送来钱仲方这里。像王僧辩是南朝北方封疆大吏王神念的次子,马佛念是名将马仙琕的三子,胡龙牙是马仙琕的大将胡文超的次子等等 。

  有一天,下课时间庆之在教室外遇到校长钱仲方,校长对他说:“庆之,六月十五日那天不要安排和同学出去玩,吃过早饭后直接来校长室,校长有事情要让你做。”

  六月十五日当天,庆之依照校长吩咐来到校长室,只有看到钱晓兰:“校长叫我来找他。”

  “我爹接客人去了,你先坐一会儿,我去准备茶水。”

  庆之在钱晓兰离开后,开始在校长室里东张西望,突然他看到墙壁上挂着一张发黄的证书,那是一张围棋三品的证书,获证人是钱仲方,发证人是王抗。

  “哇!校长也是围棋高手,今天他该不会是要找我来下棋吧?”庆之猜对了一半,要找庆之下棋的不是校长钱仲方,而是另外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人,钱仲方反而在一旁观战。那人让庆之拿白棋先下,庆之看那人端坐的姿势,取子落子的神态,庄严中带着幽雅,有着说不出的美感。很像一个人,想到这里,庆之的头皮立刻发麻,皇上箫衍的身影掠过庆之的脑袋。然而这人的棋艺却远在皇上之上。不仅棋形优美,而且每手棋都仿佛有好几种作用,庆之平常下棋都是思考敏捷,落子飞快,但是今天在这人面前,庆之却变得举棋不定,步步犹豫,没多久就章法大乱,虽然不至于溃败,却早已胜利无望。

  “我们初一再见,这半个月,你和钱校长多下几盘。”那人没有多作停留,匆匆告辞。

  “校长,刚才那个人是柳恽!”

  “你果然聪明。”

  “校长你也有三品棋力!”

  “陶弘景没有告诉你他在定品大赛上最后是打败谁才取得向柳恽挑战的权利?”钱仲方示意叫庆之坐回到棋盘前,开始覆起刚才那盘棋。此后,每天晚钣后、就寝就、钱仲方都会和庆之下个一盘半盘。

  按表操课的学生生活,加上有棋可下。在庆之的感觉中,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八月十五日的定品大赛来临了。比赛的报名费是二两银子,这是当时一个寻常百姓一个月的生活费。围棋在这个年代是贵族,官宦与富商的消遣游戏,平凡百姓只能窥其门户,而不能登堂入室。比赛的辦法,每个人需要和十个不同的对手下棋,一个品位一组,同组的人依抽签决定对手,同一个对手在一天之内下二盘,一次拿黑棋,一次拿白棋。每个人在十天内共下二十盘。晋品组、九品组、八品组、七品组这四组,在二十盘中先胜十四盘的人晋品或升品,先败八盘的人淘汰。十三胜七败的人于第十一天加赛。六品升五品需胜十六盘,五品升四品需胜十八盘,四品升三品需全胜,若无人全胜,则十九胜一败的人加赛。三品升二品需三次全胜后向柳恽挑战,在让先的手合下五战三胜。倘若有人不想循品位低高晋升,而要跳级挑战,则缴十两银子报名费,但每人只准跳级报名一次。庆之的学校,这次报名的有校长钱仲方、钱道戟、王僧辩、马佛念、陈霸先、钱晓兰,和另外二名老师、五名学生。八月十五清晨天刚亮,参赛的选手就提早起床吃早饭,然后整队准备出发,庆之也跟着提早起床,到校门口送行。

  “咦?傻个儿你怎么没有参加比赛!”陈霸先一下子就发现。庆之只能对着他傻笑:“加油!加油!”

  第五天晚餐的时候,在食堂里钱晓兰老远看到庆之就大叫:“要死了啦!傻个儿我才赢二盘就出局了,真是气死人了。”跟在晓兰后面的陈霸先,一面端着餐盘,一面吹口哨。“怎么?赢几盘了?”“他啊!输七盘了。”“能活一天算一天,勇敢的活下去。”陈霸先一副轻松悠哉的样子。

  上围棋课的时候,庆之看到钱道戟出现在教室里,庆之什么都不敢问。除了校长钱仲方和王僧辩、马佛念三人,其他的参赛选手都已经淘汰出局了,喔!漏算了一个,七败的陈霸先竟然还赖在比赛会场多活了二天,他还得撑三天,连赢六盘才有加赛的机会。

  第八天,王僧辩十四胜晋品了,晚餐的时候食堂里一片鼓掌声。不过校长钱仲方变得很疲惫的样子,因为他今天两败给陆云公。明天他对到溉必须两盘皆胜,然后指望后天到溉也能两胜陆云公,三人再来加赛。

  第九天,马佛念也十四胜晋品了,很奇迹的是陈霸先还活着。校长钱仲方就没有那么幸运了,他和到溉打成一比一平手,明天不管到溉和陆云公的对战结果如何,他都已经出局了。

  第十天,陆云公和到溉打成一比一平手,因为到溉多败一场所以不用加赛,陆云公三度抡元,取得了挑战权。陈霸先则完成不可能的任务:十三胜七败,明天加赛。庆之心想:“这个弔儿郎当的浑小子竟然有这么强的韧性和抗压力,还有幸运之神好像对他特别关照。”

  第十一天,晚餐的时候,庆之走进食堂看到每张餐桌上都多了一只烧鹅。大家就座后,校长钱仲方站起来说:“陈霸先同学,秉持奋战不懈的精神和毅力,虽然早早七败,却能艰苦卓绝的坚持到最后加赛,终于晋品成功。这是我们每位同学应该加以学习的。陈同学的父亲非常高兴,特地请大家吃本郡的名产锦福记烧鹅,请大家一起为陈霸之同学鼓掌,恭喜他。”

  第十二天起,开始进行陆云公对柳恽的挑战赛,卯时开局,一天一盘。像华阳錧一样,在郡衙钟楼前的广场上绘有一个巨大棋盘,可供千名以上的观众观赏棋局的实况进行。校长钱仲方特准围棋高级班的同学,不用上课集体前往观赏,并且亲自讲评。棋局的进行,庆之感觉就像自己第一次和柳恽对奕时一样,陆云公的整个局势都被柳恽带着走,陆云公想要挣扎摆脱,但是始终绊手绊脚,直到终局陆云公小输三目。隔天,进行第二局,陆云公的情况并没有好转,先着的优势在柳恽面前仿佛似有若无,整盘棋陆云公都没有落后,却也没有办法超前。这时候庆之恍然大悟,庆之明白为什么柳恽要找他下棋了,柳恽已经透过庆之摸对了陆云公的棋路。果然,陆云公算准平稳的下下去要输一目半,冒险寻隙开刼,可惜柳恽棋高一筹,陆云公再损三目,最后收官陆云公又犯了一个小错,合计输了五目半。第三天,陆云公再无退路了,早早碰角间应手,然后转身在边上开战,进而将战局扩大到中腹,黑龙和白龙互相緾绕廝咬,拼个你死我活,双方每下一手,广场上就一阵骚动,惊呼声彼起彼落。而后,一面打刼,一面收气,陆云公刼材不够,大龙愤死。直落三,陆云公挑战失败。突然间,庆之的心头浮起一种想法:“陆云公挑战的不是一个柳恽,而是柳恽、陶弘景、加上陈庆之的综合体。”这对一个十二岁的孩子似乎太严酷了。不过孩子是会长大的,柳恽和陶弘景又能抵挡多久呢?还有陆云公像一座高山矗立在庆之的眼前,庆之自己有能力攀越它吗?

  秋去冬来,在下了第一场雪后,学校停课放寒假了,这一放要放到来年元宵过后才开始新的学年。这时候有的同学要毕业了,像王僧辩,十八岁的他俨若一个大人,高壮挺拔,英气锋发。他将会担任一个将军,不管是回到父亲身旁,或是另投明主,都会有一番作为。远地来的寄宿同学都要回家过年,马佛念的父亲马仙琕此时担任豫州州长,马佛念这趟回家之路可就十分遥远了。十七岁的马佛念跨上骏马,将柺杖插在马鞍旁的特制皮套上,挥手向大家道别。一个殘障青年,独自到远地读书,真是倍极辛苦。十六岁的胡龙牙家在吴郡,家里派了家丁来接他。庆之十五岁了,虽然长高了快一个巴掌。但是既不敢回义兴,又无法独自一个人上茅山,看来得在学校过年了。转眼间,同学们都走光了,整间学校空荡荡的。校长钱仲方只生了一个女儿钱晓兰,三年前夫人过逝,短期内没有续弦的打算。钱道戟是他的姪子,早已结婚生子自组家庭。年关一近,长工们也都逐一离开,最后整间学校就只剩下钱仲方、钱晓兰,和陈庆之三个人。为了节省不必要的开销,钱仲方关闭了宿舍,让庆之搬去和他们父女一起住。

屋外飘着大雪,屋内烧着火炉,钱仲方和庆之两人浑然忘我的对奕,钱晓兰一面煮着点心,一面给老父亲烫酒。十三岁的女孩已经长得婷婷玉立,虽然个子娇小像他的父亲,但是双峰隆起,细腰豊臀,双颊红润,除了少许雀斑和鼻头上的青春痘,可说得上是个亮丽明媚的美少女。十五岁的庆之,嘴唇上已有薄薄的胡须,喉结微凸,正值变声期,讲起话来声音怪怪的,因为还是如假包换的处子,对男女之事懵懂无知,每当和钱晓兰四目相对时,只会脸红。钱仲方看着两小无猜,心头甜甜的。将来若能招庆之为婿,不但校务有人承接,凭庆之的棋才或有争霸棋壇,执掌金印的一天。自己也能含贻弄孙,在楸枰上怡情终老。钱仲方时常感欢棋运不佳,纵然少年有成,但是年轻时有王抗、禇思庄、夏赤松、陶弘景阻挡在前,及壮又遇到朱异,柳恽,盟主宝座让柳恽捧了去,好不容易等到朱异掌管全国军机不再出赛,原以为二品捨我其谁了。没想到先有到溉,后来又冒出陆云公,难道自己就要以三品终老吗?

  大年初一,陈霸先一大早就来给钱仲方拜年,一看到陈庆之和校长父女住在一起,登时脸色大变。从此天天都来报到。这可乐了钱晓兰,整个冬天钱晓兰闷得发慌,她的棋力差父亲和庆之一大截,虽然让子多让几颗也能下,但总觉无趣,因此多半的时间她都是一旁观看,做做家事,服伺两人。陈霸先棋力和她相当,又会说笑,这下不会无聊了。只是围棋始终是胜负的游戏,二个十三岁的孩子碰在一起,不用多久就有事情发生,钱晓兰一着下错,定要反悔,然而这一反悔影响局势甚大,陈霸先硬是不肯。钱晓兰赌气毀棋,还拿棋子丢陈霸先,转眼间就变成了丢棋子大战。钱仲方又气又好笑,这就是为什么他自己不能教围棋高级班的原因,晓兰是他的掌上明珠,心肝宝贝,上别的课他还管得住晓兰,独独上围棋课,晓兰一发疯,他就束手无策了。孩子就是孩子,上午两个吵得不可开交,下午两个却有说有笑。

  一天,庆之和晓兰两个人在厨房里包元宵,陈霸先走了进来,他用很奇怪的眼神盯着晓兰看:“呵!你偷吃芝麻。”

  “胡说!那有。”

  “不然你脸上怎么一点一点的?”晓兰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愣了一愣。

  “死相!”晓兰满屋子追打陈霸先 。

  庆之看在眼里,心中五味杂陈。

  很快的开学了,庆之搬回宿舍去住。舍监叫胡龙牙移到下铺,原来王僧辩睡的那个位置。空出的上铺给一个新来的同学叫宋景休的用。宋景休十四岁,却壮得像一头小公牛,随身还带一对板斧。宿舍寝室的分配是以学生武功高低来编排,以防大欺小,强凌弱。已经毕业的王僧辩不说,马佛念虽然是小儿麻痹症,但是在地上凭着一对柺杖却能跳跃飞腾,来去自如。上了马背,善使长枪,他父亲给他特制一支可以结合伸缩的铁槊,平常收起来只有四尺半长的二支,可以放在马鞍旁或是背在背后上,临敵时展开却有一丈八。在马背上挥舞起来,虎虎生风。马佛念拉单杆,单手引体向上五十下面不改色。庆之试过双手拉单杆引体向上,最高记录十八下。胡龙牙身高七尺八寸而且还在长高,手长脚长,练过通臂拳是个神射手,虽然不像马佛念、王僧辩他们一样一箭射穿立靶的木椿,却可以连发三箭,三箭全射在同一个点上。胡龙牙喜欢的武器是戟,常说他将来要:“阵仗比韩信、单骑胜吕布。”庆之身高还不到七尺,头发虽然乌黑却柔细而且薄,皮肤还相当白晰,看起来比较像国子监的学生。庆之臂细拉不满弓,手指却像钢爪一样有力。马佛念曾经跟庆之玩耍扭斗,竟然逃不出庆之的擒拿术。宋景休的板斧,斧柄的尾端有个皮套环,挥舞板斧时将皮套环套在手腕上,斧柄是中空的,内藏铁链,必要时一按斧柄的按钮,板斧就变成飞斧,可以扩大攻击的距离。

  学生的生活规律但是很丰富,每天都有新奇的知识可以学习。所以感觉日子过得飞快。转眼春去夏来,大家都换下厚重的冬装。晓兰快要十四岁了,轻薄的夏衣,掩藏不住她那曼妙窈窕的身材,庆之每次看到她,都会心头小鹿乱撞。女子满十四岁要举行及筓之礼,将童发放下改梳成年妇女的发型。庆之想要送给晓兰一支筓子,最好特殊一点可以留作纪念的。不过就学时带在身边的一千五百钱,一年多来在放假的时候买零食积少成多,大概花掉了快一半,剩下的钱恐怕买不到什么好货色,还有一次花光了,以后放假怎么办?总不能看着同学吃喝,自己在旁边干瞪眼。想着想着,庆之凭他过去的经验,就朝一个方向打主意。

  吴兴因为每年一度的围棋盛会,早已成为全国围棋最兴盛的都会城市。可以供人下棋的酒馆,茶馆一大堆,较为知名有较多高手聚集的地方有三处:潇湘茶馆,烟雨楼和古月轩。庆之怕暴露自己的身份,放假时一出学校即行寻找僻静之处,换下自己身上的学生服装,改穿一般百姓的衣服。刚开始庆之都在普通的酒馆、茶馆找人下棋,但是一盘彩金只有二、三十钱,一天顶多只能下四、五盘,再怎么会赢也只有百来钱,眼看晓兰的生日还有一个多月就要到了,只剩二次机会,庆之把心一横霍出去了。

  放假那天,一大早庆之就来到潇湘茶馆,茶馆里已经有不少喝早茶的客人,下棋的也有四、五桌。庆之看到有一桌刚下完就走向前去:“你们有人愿意跟我下盘棋吗?”

  “我有事要先走。”其中一位说:

  “一盘二百钱,你敢下吗?”另一位看了看庆之。

  庆之很快赢了第一盘:“让你三子,一盘五百钱。”那人犹豫一下:“你以为你是陆云公啊!黄口小儿敢出如此狂言,五百钱就五百钱。”不到二百手那人投降了。

  “小哥留个姓名,他日好向您请教。”

  “谢谢指教!谢谢指教!”庆之一面收钱,一面道谢,低着头赶紧溜出潇湘茶馆,远远的找个安静的地方吃午饭。

  午后,庆之来到烟雨楼,这里的客人衣着都十分华丽。庆之刚要进门,店小二拦住庆之:“这位客官,敢问有何贵干,我们这里是酒楼,客官一个人是来喝酒的吗?”庆之掏出五十钱塞给小二:“小二哥我想找人下棋,帮我找个一盘下五百钱的对手。”

  “好!好!好!客官请跟我来。”店小二马上陪着笑脸热情招呼。

  庆之被带到一个已经喝酒喝得满脸通红的老头子面前。“几品了啊?”“未曾有过品位。”“我可不下让子棋。”“没关系,您不用让我。”“那我就不客气了。”庆之小心翼翼的下,尽可能赢的不着痕迹。所以虽然先着,但是不敢让局面领先,一直保持落后五目以内,到了终盘收小官的时候再使几个巧手,最后以二目小胜。

  “哇咧!我太不小心了,赢了大半盘竟然收官收到输掉,来!再下一盘。”庆之算好收假的时间,一百五十几手就杀掉对方的大龙。抱着大把铜钱跟店掌柜换成银两,踏着轻快的脚步回学校。

  再一个假日,庆之一出学校大门,就先去找卖衣服的买一套像样的衣服,庆之知道穿着随便是进不了古月轩的。来到古月轩,庆之赶忙掏出五十钱塞在店小二手里。“爷!很抱歉今天没有棋下吔,有一对高句丽来的男女在这里摆擂台,想打擂的缴二两银子,赢的人可以拿走十两,但是三天来还没有任何人赢过那个女的。所有的客人都在看打擂,所以没人下棋。”庆之挤过围观的人群,果然看到古月轩的中庭摆了张桌子,一边是位二十多岁的少妇,穿着不同于中土的衣服,梳着奇怪的发髻。一边是位三十开外的文士,手中拿着未打开的扇子,不停的轻敲自己的额头。庆之仔细看了看盘面,拿扇子的文士局面显然不行了。庆之缴了二两银子,站立在一旁耐心的等待。过了一盞茶的功夫,拿扇子的文士投降了。接下来挑战的人,看衣着似乎是地方上的官史,还不到五十岁的样子。开局后,高句丽来的女人在布局上简单接应几手,就早早打入敌阵,寻求战斗,庆之看她行棋强悍有力,落子用意深远,棋力绝对不止五品。过了中盘,一边战斗,一边收官,这时庆之看到高句丽女人露出了弱点:贪胜而形簿,该补棋的地方不肯补棋。可惜她的对手没有发现她的破绽,或者发现破绽却缺乏足够的棋力和自信去加以攻击。棋局终了,高句丽女人还是净赢八目。

  该庆之上场了,旁观的人对这个陌生的十五、六岁青年,竟敢上场挑战,无不感到讶异惊奇,纷纷交头接耳的讨论,但是谁也不知道这个青年的来历。棋局进行到一百六十馀手时,庆之抓到高句丽女人的破绽,妙手点觑,出棋了,高句丽女人苦思半个时辰后颓然投子。庆之领了十两银子,欢欣的准备离开去购买筓子。这时候一直站在高句丽女人身后的高句丽男人开口说话了:“这位小兄弟留步,现在时辰尚早,在下想向小兄弟请教一盘,不知小兄弟能否赐教。”

  “今天不行,我有事情要去办。”

  “小兄弟有何要事可否见告,在下可以差人替小兄弟去办。”

  “我要去买筓子送人,我要挑一把最好的,别人可不能代替我挑。”

  “这支筓子,小兄弟看看合不合用,小兄弟如果喜欢,等会不论输赢这支筓子都送给小兄弟。”高句丽男人从高句丽女人的头上取下一支筓子,递到庆之手里,那是一支翡翠做的筓子。庆之看了眼睛都直了,这支筓子最少要值几十两银子,拿这支筓子送给晓兰,晓兰一定高兴死了。

  回到座位后,高句丽男人让庆之先着,庆之心想:“能够让我先的只有柳恽,这个高句丽男人会有柳恽那么强吗?”数十手后,庆之知道他遇到了前所未见的高手。高句丽人的棋风和中土不同,他们不太重视布局,但是战斗力特强,思路灵活,运算严谨,感觉不像有棋的地方,经他们渗透之后却成背上芒刺。和他们下棋不能靠目数计算,步步为营,因为满盘攻杀,一步退让即有崩溃之虑,只有奋勇向前拼个你死我活,不得稍作喘息。庆之的白棋被打成三十馀颗相连而没有两眼的巨龙,不断的制造刼争苦苦求活。

  庆之全神贯注的思考,不觉时光飞逝。最后白龙突围成活,然而打刼交换,一个角被吞吃了,局终计目,庆之还是输了十目。当庆之步出古月轩时,猛然大惊,因为已是万家灯火,由酉入戌了。

  带着一颗忐忑的心,庆之回到学校,开门的长工直接领他去见钱仲方。

  “跑到什么地方去玩,这么晚才回来?”

  “我想买支筓子送给晓兰,所以耽搁了时间。”

  “筓子呢?拿来我看。”庆之把翡翠筓子呈了上去。

  “你那来这么多钱?这支筓子可不便宜!”庆之不会说谎,把和高句丽人下棋的事情一五一十的告诉钱仲方。

  “有这种事情!让先你还输十目,看样子我得去见柳恽了。高句丽人有告诉你他的名字吗?”

  “有,他说他叫高见智。”

  “你有告诉他你的名字吗?”

  “有。”

  “唉!希望不要惹出什么大麻烦。”

  庆之被处罚禁足一个月,晓兰隔天就把翡翠筓子拿去给陈霸先看。几天后上围棋课时,陈霸先当着庆之的面,送给晓兰一支珊瑚做的筓子。

  接着来的假日,庆之不但不能出校门还要做劳务,清洗宿舍的厕所。还好午后钱仲方就叫庆之去他的住处下棋,晓兰已经举行及筓之礼,头发梳得高高的,庆之注意一看上头还插着一红一绿两支筓子,庆之有点哭笑不得。

  “赶快过来坐下。”钱仲方急切的招呼庆之。

  “我告诉柳恽高句丽人的事,柳恽派人去叫陆云公来打擂台,双方约定下十盘决胜负,今天以前已经下了四盘,我叫人抄录下棋谱,你快来看。”

  庆之一手一手非常仔细的摆着陆云公和高句丽人的对战谱:“连陆云公一接战都三连败,这个高句丽人真是强的可怕,但是陆云公也实在了得,每盘棋他都在变,第四盘他就拿黑棋赢了。”庆之感觉他面前矗立的山又更高了。

  “唉!我们以为天下就南朝这么大,不料随便一个番邦就有如是高手,不知北朝的棋手们,棋力究竟如何?”钱仲方露出了幽欎的神色。

  尔后几天,钱仲方一拿到陆云公和高句丽人新的对战谱就会叫庆之去覆盘讨论。陆云公果然天纵英才,从三败一胜后一路追赶,不僅和高句丽人四比四打成平手,而且还拿下第九盘以五比四超前。最后一盘的决战,钱仲方按奈不住,亲自到古月轩观战。

  晚餐后,钱仲方还没有回来,庆之一个人在宿舍外徘徊。明月当空,思乡之情顿时涌现,几年没有和家人相聚,不知道父母亲可安好?兄弟们是胖?是瘦?是高?是矮?妹妹们应该都长大了,不知道有没有晓兰这么漂亮?想到晓兰,庆之心头甜甜的,也酸酸的。庆之想到晓兰就不能不想到陈霸先,庆之感觉得到晓兰喜欢自己比喜欢陈霸先多一点点,但是陈霸先家太有钱了,光是用礼物就可以把庆之压垮了。还有要娶晓兰为妻,总不能不下聘礼,自己的父亲能够付出像样的聘礼吗?想到这里面,庆之的心纠成一团。

  “喂!傻个儿,一个人在这里发呆,想什么呢?”晓兰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庆之的身旁,吓了庆之一大跳。

  “我爹叫你过去,陆云公赢了。”

  转眼间,八月十五就要到了。钱仲方叫庆之今年要报名参赛:“你直接报名七品组,一则可以稳稳的拿到六品证书,二则不会太引起人家注意。有了证书,学校正式聘你为围棋老师,以后你有其他专精的科目,再增加你教课的堂数。”十两银子的报名费刮光了庆之的储蓄,庆之非拿到证书不可。

  八月十五日,当天,庆之和大家一起整队出发,今年学校里报名参赛的有三品组的钱仲方,六品组的钱道戟,七品组的是陈庆之和另外一名老师,八品组还有一名老师,九品组的马佛念和陈霸先,晋品组的最多人,钱晓兰领军一共七个。一行十四个人,浩浩荡荡的进入比赛会场。庆之不用担心会遇到陆云公,因为陆云公已经三届抡元。他得等三品组的最后胜利者来向他挑战,赢的人才去向柳恽挑战。庆之虽然棋力比对手高出一大截,但是丝毫不敢大意,每盘棋他只要领先十目以上就开始严密防守,阻绝任何出棋的可能。于是七天后,庆之十四盘全胜,全校第一个晋品成功,而且是直升六品。马佛念和钱晓兰都在第九天连成十四胜,陈霸先并没有接续去年的好运气,第九天领到了第八败一鞠躬出局。钱道戟撑到第十天,可惜最后一天两盘皆败。另外两位老师也没有达成应有的胜局。钱仲方早早两败,连跟到溉碰上的机会都没有。不过赢了到溉也没用,陆云公经过和高句丽人的十盘恶战,完全脱胎换骨。到溉对陆云公的挑战赛仿佛在下指导棋,在衙前广场的大棋盘上众目睽睽之下被指导三盘,到溉三盘都没能下完。到溉是国子监的校长,堂堂国子祭洒被十三岁的孩童杀得落花流水。钱仲方看在眼里,恐怕暗地里要到庙里去给人收惊。接下来柳恽要接受陆云公的挑战了,陆云公第一手竟然下在天元,广场上的观众“哗!”忍不住惊呼出声,柳恽对着右上星位的座子小马步挂角,陆云公视而不见,五五肩冲左上星位的座子,“哗!”广场上的观众又是一阵惊呼。这盘棋很快的在观众彼起彼落的惊呼声中结束,柳恽中盘大败,会场中传出消息,长年罹患胃疾的柳恽,局终时大口吐血。

  隔天,进行挑战赛的第二局,陆云公一反昨天的强悍着法,规规矩矩的布局,第二十八手柳恽在边上三线开拆,陆云公对该子镇头,柳恽小飞马步应,这原本是极为平凡的接应,陆云公第三十一竟然跨碰柳恽开拆之子,柳恽无法忍受强硬顶碰陆云公第二十八手所下一子,陆云公转身对柳恽的小马步缔角作二四侵分,两人对拆十馀手,陆云公靠着第三十一手的威胁无条件在角上活出十目,形势瞬间倒向陆云公。柳恽的地域顿时不足,只好强攻陆云公在中腹的数颗白子。双方都频频长考,只要白棋不死,甚至活一半,柳恽都得吞下败仗,数十年来柳恽从未被人逼入如此困境。广场上的观众从漫长的等待中可以感受到柳恽的狼狈。陆云公在逃龙做活的时候还不忘处处先手收官,左挤右觑,东挖西刮。柳恽在一些一定得下的地方,停手许久,可以看出他的愤怒和无奈,最后三眼两作的形势明显了,柳恽终于投子。广场上逐渐散去的观众,无法得知当夜,心力憔悴,羞愧愤恨交集的柳恽自此一病不起。他们只知道挑战赛的第三战不打了,陆云公荣升二品,今年的定品大赛到此结束。

  十几天后,某天上午,庆之正在上课,突然听到校外人声鼎沸。喧哗声不绝于耳,老师不得不停止上课,跑出教室去探究发生什么事情。

  中午午餐时间,校长钱仲方在餐厅宣布:“柳恽因病,自知不起,已向朝庭请辞郡长职务,同时请辞棋檀盟主,定品大赛将不再在吴兴举办。因为此举影响吴兴太多百姓的生计,早上已经有千人跪在郡衙前请愿,本校决定下午停课一次,全体师生前往郡衙声援。

  请愿的活动如火如茶的进行,还有千人签名上表朝庭,朝庭一时无法裁决,但是柳恽的生命无法延长,冬雪来临前,一天夜里柳恽悄然仙逝了,得年五十三岁。吴兴郡长朝庭命箫暎继任,因为陆云公还是孩童,棋檀盟主由到溉代理,尔后定品大赛移到建康国子监举行。

  又是一个学年的结束,马佛念要毕业了,由于马佛念善长吹笛子,每个来向他道别的学弟都会要求再听一次他吹奏笛子,以致学年的最后几天,校园里不时传来马佛念那优美动听的笛音。笛子的声音,不管什么曲子,听来总觉得哀怨,让人倍感思乡。庆之告诉钱仲方,今年他想回义兴过年。钱仲方点点头:“你都长到七尺一寸了,回家应该没有什么危险了,校长让你预支十两银子束修,给弟弟妹妹带些礼物回去。”

  庆之在学校里等到所有的同学都走光了,才依依不舍的骑上钱仲方借给他的马,启程向义兴出发。庆之离家已经四年,他不晓得该买些什么礼物才好,因此只带些吴兴的特产,等见着了家人再看他们每个人的需要在义兴采购。义兴离吴兴不过七十余里路,骑马大约二个时辰就到了。刚过未时,庆之已经回到家门口,一个大约十岁的女孩迎上来好奇的问他:“你要找谁?”

  “你是採菱?”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採菱,什么人来了?”屋内传出极为熟悉的声音,一个女人一面在裙头上抹干双手,一面走了出来。

  “啊~~”很长的尖叫声,划破周遭的空气。

  “娘!”庆之哽咽许久说不出话,他抓住那个女人的双手,然后举起来让那女人摸自己的脸。

  “我是庆之,我回来了。”二行热泪夺眶而出。

  “採菱!到隔壁去叫莲心和昌之回家,说你二哥庆之回来了。”

  莲心和昌之在隔壁邻居家帮忙做手工艺赚零用钱,一会儿就回来了,莲心快要满十四岁了长得亭亭玉立,昌之也即将十二岁还未脱稚气。

  “二哥,听说你在皇宫当太监,太监是不是都要割掉小鸡鸡?”昌之一见面就问

  “我逃走了,没有当太监,我现在在吴兴当围棋老师。”

  “那你的小鸡鸡还在吗?”

  “当然还在啊!”庆之忍不住笑了。

  “围棋老师有薪水吗?”莲心发问

  “当然有啊!不过我还是学生,不是全职的老师所以薪水不多,等我毕业才能领全职老师的薪水。”

  “那你还有多久才会毕业?”

  “还要两年。”

  晚餐的时候,父亲和隆之盛之都回到家里,隆之、盛之早已完成学徒的阶段,不需住在粮行里,晚餐变得非常的热闹,只是小小的屋子在家人全部到齐的状况,就拥挤不堪了。看着隆之和盛之的长相,庆之感觉像在照镜子,原来这就是兄弟。虽然分开四年,但是彼此间举手投足,乃至声音语调,无不极端相似。父亲和四年前简直没有两样,公务员的舒缓生活让父亲外观上看起来仿佛四年如一日。只是四年前看父亲是那般的高大,如今父亲体型却和自己相若,甚且还矮小一点点。

  晚餐的菜色,由于庆之归来的缘故,所以特别丰盛,弟弟妹妹们无不兴高采列的尽情吃喝,独独隆之闷闷不乐,没动多少筷子。

  “大哥,什么事情让你心烦?”庆之关心的问

  “他在想念大大的桃子嘛!”盛之用双手在胸前比出大奶奶的样子,调皮的挤出诡异的笑容。

  “大哥有心上人了?”

  “快要没了啊!”盛之在一旁扮鬼脸。

  “盐行管事的儿子鱼天愍也在追求大桃子,他约大哥三天后在国山桥头决斗。那个鱼天愍身高八尺,善使一支铜头棍,那支棍是特制的,拉开来会变成三节棍,挥舞起来二丈内全是棍影。大哥去决斗一定会被打死,不去大桃子就没了。”

  “盐行管事的儿子?是那个被我打得满头包的胖小子吗?大桃子是谁?”

  “大桃子就是白桃儿,庙前大街,左边第三家利源布荘的女儿,她那个奶奶……”

  “不要说了!”隆之眼眶都红了。

  “大哥,别担心,三天后我替你去决斗。”

  “庆之,你不是围棋老师吗?你也会武功?”庆之父亲害怕孩子闯祸。

  “喔!我也教棍击和擒拿术。”

  国山桥在义兴城外。往国山的路上约五里远处,黎明时分,在桥头的空旷处,粮行的武师和盐行的武师各自排开,面对面相隔约十丈,场中一边站立的是又高又壮的鱼天愍,手中的铜头棍在晨曦中闪耀着金光,另一边站立的庆之相对的又瘦又小,暗红色的木棍毫不起眼。

  “喝杀!”鱼天愍大吼一声轮棒攻上前来,庆之舞棍接招,你来我往双方都使用当下最流行的北府军棍招式。北府军棍自谢玄击败符坚百万雄师,到刘裕北伐克復两京,百年来南朝习武之人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每个武师多多少少都会一招半式。然而也因年代久远,加上太平时日漫长,民间没有研习棍法的动力,一些艰难奥妙的招式逐渐失传,一般寻常武师鲜少娴熟全套棍法。鱼天愍和庆之用北府军棍对招就像一个不熟悉定石的棋手和一个完全了解定石手顺变化的专业棋士在做角落的攻防,十数招后,鱼天愍近乎崩溃。他的铜头棍挥舞起来仿佛有千斤般重,庆之的木棍却如灵蛇飞腾,节节败退的鱼天愍急得吼声连连,按奈不住拉开机关,铜头棍变成三节棍,变招欺身而来,想做贴近攻击。这时庆之长棍一抖,使出降龙棍法的点、挑、撩,靠、绕。鱼天愍的三节棍立刻像换了主人似的,一下子这一端打着自己的后背,一下子这端打着自己的前额,痛得哇哇大叫的鱼天愍,丢掉三节棍,双手抱着头扒在地上:“投降了,不要再打了!”

  在双方观战的从武师惊讶的眼光注视下,庆之翻身上马,再拉起盛之坐在身后,两人愉快的回义兴城。庆之代替哥哥出战的事情并没有隐藏太久,鱼天愍也无法忍受白桃儿拱手让人,几天后鱼天愍又来下战书了,这次挑战的是陈庆之本人,但是挑战人并不是鱼天愍,而是一位北方来买盐的客户的随身保镖叫做尧雄的。尧雄黑脸紫膛,胸肌发亮,颇有胁力,年方十八,善使红缨长枪,鱼天愍给他二十两银子,并且言明打赢了再给三十两。这场枪棍大战一样在国山桥头举行,不过在双方武师奔走相告,互相吹嘘呛声下,观众比上次多了十倍有余。尧雄贪图赏金,庆之则想展现所学,两人各自使出浑身解数,战得满天棍影、红缨乱飞,尧雄功夫也甚了得,数十回合过招,丝毫不落下风,庆之为求试练技艺,所以未施绝招。然而百回合下来,尧雄力大,庆之力小,庆之在体力上,速度上,渐渐不支了。只好寻隙变招,拿出降龙棍法的看家本领,尧雄顿时感觉自己的长枪仿佛有磁性似的老黏着对方的棍头。越是使劲黏得越紧,越是着急越是挥舞不开,尧雄心里知道遇到高手了,再不找个台阶下,等会就要出丑了。“停!”尧雄大叫一声,向后跳开数步。

  “这样打法,三百回合也分不出胜负,听说你是个围棋老师,在下自信棋艺也不含糊,在棋盘上一定可以分出输赢,不如我们转战楸枰如何?”

  庆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听到下棋,庆之不自觉的手都痒起来了,当然一诺无辞。两人收起枪棍,相约隔日在城里最大的酒楼:“太醉楼,摆枰一战。

  义兴城不大,太醉楼却不小,足够百来个人入座,也不知道消息是怎么散布的,这天太醉楼里挤满了人,门口还有人立起了一面木造的大棋盘,棋盘上可落子的交义点上都有个小凹洞,可以把漆成黑色和白色的木头大棋子插在上面,显然庆之和尧雄开战后,还有人会在太醉楼门口做大棋盘讲解,这太醉楼也太会做生意了,一点机会都不放过。庆之心想除非陆云公来,否则南朝梁国还有谁会是自己的对手,因此坚持对尧雄让先,尧雄也不客气,拿起白棋迳行出招。十数手接应下来,庆之感觉尧雄绝非泛泛之辈,恐怕在北朝这个尧雄还大有来头。相对的,尧雄则大吃一惊,一个义兴小城竟有如此绝世高手。棋局变得缓慢下来,两人着手小心翼翼,频频长考,到了午膳时间,两人还下不满百手。这时酒楼里的观众已经个个喝酒喝得满脸通红,脖大气粗的高声谈论棋局。而酒楼外,在大棋盘的两边,太醉楼设了几个点心摊,看来人潮汹涌,生意鼎沸,庆之有点怀疑这个尧雄是不是拿了太醉楼什么好处,事先和太醉楼商量好了,不然太醉楼也未免配合得太过巧妙了。

  午后,棋局进入中盘开始激烈战斗,尧雄的白棋在中腹被撕裂开成两条分别逃命的白龙,庆之必须擒杀其中的一条白龙才能获胜,如果两条白龙都被逃脱则黑地势必不足。不过能在庆之手中,同时逃出两条大龙的,柳恽已过逝,就是钱仲方或陶弘景也无法做到,到溉没下过不知道,陆云公则机率一半一半。庆之不敢大意,步步追逼展开屠龙术。此时虽然是腊月隆冬,尧雄却满头大汗。死一条龙就输了,因此雄拼着死两条龙的可能返身攻击在两条白龙中的黑棋,只有围杀那些黑棋让两条白龙会师才有胜机。在上灯前第一百九十六手,确定两条白龙间的黑棋两眼活,尧雄弃子投降了。

  “我本想到建康去向到溉挑战,没想到连你都下不赢,我真是愧对师父范宁儿了。”

  “什么!范宁儿还活着?”庆之惊呼出声。

  “不!我师父在我十三岁那年就死了。看来要想称霸棋檀我是痴人做梦,也罢!我要从军去了,或许有一天我会再到江南来,不过嘿!嘿!我要是再来可是带着大军来的。”

  “我也略懂兵法,也许不是你的马来喝长江的水,而是我的马去喝黄河的水,你想带大军来我也想带大军去,他日重逢,咱们再在马背上下一局。”

  “略懂兵法?你知道什么是战争吗?江南太平太久了,我想你从出生到现在从未看过战争,不过很快你就会了解什么是战争了。”

  尧雄和盐行的人离开太醉楼,庆之呆呆的看着雄的背影,脑中一直回顾着雄说的最后一句话:“很快你就会了解什么是战争!”

  庆之的父亲担心鱼天慜过些时日会再来生事,赶紧到利源布荘去提亲,好在白家也十分钟意隆之这个女婿,亲事说来相当顺利,寻常百姓家不重视什么繁文缛节,看好了日子就赶在过年前办喜事。因为庆之家实在太小了,为了布置新房,盛之被叫去粮行住,庆之则借宿县衙的库房,义务看守木料。这个年就这么热热闹闹的过了,看着隆之和白桃儿卿卿我我的样子,庆之想起了钱晓兰,当然也想起了陈霸先,不自觉的心里直发毛,好不容易忍耐到年初三,一早跟家里的人说学校有事必须提前回去,抛下百般的不舍,跨上骏马,一路马不停蹄直奔吴兴。回到学校没有看到钱仲方,只见晓兰一个人坐在屋子里哭。

  “发生什么事情了?为什么在哭?”

  “陈霸先他……陈霸先他……”庆之心凉了一截。

  “陈霸先欺侮你是不是?你快说!他做了什么事?”

  “陈霸先和一些同学都被抓到郡衙大牢里去了。”庆之松了一口气。

  “你爹呢?校长怎么处理?”

  “我爹刚刚被叫去郡衙问话了。”

  “你别哭了,陈霸先家里有钱又是郡里的大族,一定不会有事。”

  “他这回可惨了,他和一票同学跟郡长的儿子及郡长儿子的同伴打群架,还把郡长儿子的腿打断了。”

  “喔!那可不好收拾了。”晓兰越哭越大声。

  “别哭了,你再怎么哭也帮不上忙,等你爹回来,问清楚状况再想办法吧!”晓兰停止了哭泣,默默的和庆之相对坐了一会儿。

  “说真的,要是我被抓去大牢,你会不会也像这样哭?”

  “什么跟什么嘛!你又不会闯祸,为什么会被抓去大牢?”晓兰的脸红了。

  “假设嘛!”

  “讨厌啦!”晓兰转过身子不让庆之看见她的表情。

  “快说,快说,你会不会哭?”

  “不知道。”晓兰的头得低低的,连耳根都红了。

  庆之闻着晓兰的发香,心中一阵荡漾,他很想亲晓兰,可是不晓得怎么做,也很想抱晓兰,但是一抱下去,晓兰生气怎么办?

  “你会比他还疼我吗?”晓兰以很轻的声音说。

  “我会尽我最大的力量去疼你,但是我没有办法跟他比。”庆之希望晓兰能明白他和陈霸先家境的差距,不是他有能力可以改变的,在物质的供应上,他完全没有办法和陈霸先比,然而晓兰想要听到的却是简单的“一定,一定,我一定比他还疼你。”你样的决心表现。

  “你连哄人都不会!”晓兰哭着奔进她的闺房。

  庆之不知道他说错了什么话,呆呆的愣在那里。

  陈霸先在大牢里关了三天就被放出来了,不过屁股挨了三十大板,看样子元宵以前都得趴着睡觉。听钱仲方说,陈霸先和郡长的儿子在烟雨楼赌棋,郡长的儿子输棋耍赖,陈霸先追打郡长的儿子,郡长的儿子从楼梯口跌下楼摔断了腿,陈霸先说是郡长的儿子逃跑时不慎自己跌下楼,郡长的儿子说是陈霸先踢他的屁股,他才跌下楼的。因为郡长的儿子衣服后摆有个清楚的鞋印,虽然陈霸先说那是跌下楼梯更早之前踢的,郡长还是依此为凭打了陈霸先三十大板。陈霸先的父亲还包了一百两银子给郡长的儿子当医药费,其余双方参加斗殴的同学都被罚打扫街道一天。

  转眼新的学年开始了,马佛念毕业了,宿舍的寝室里轮到庆之睡下铺了,上铺则搬进来了一个新生名字叫做陈森,他是陈伯之将军的孙子,陈伯之也是南朝有名的将领,虽然早已退休却是硬朗而且长寿。陈森的父亲亡故的早,所以由祖父带大。陈伯之亲自传授陈森武功及战技,由于陈伯之不识字,特别送陈森来谂书,希望他能强你爷胜祖,光耀门楣。陈森惯用的武器是一支通体乌黑的枪,比一般长枪重上五、六倍,只要脅力够,一枪刺过去,别说刺穿盔甲,恐怕还可以洞穿两三个人的胸膛。

  庆之还要度过二个学年才能毕业,但是上天并没有打算让他在学校里待太久,清明刚过,天上还飘着濛濛细雨。一天,钱仲方在午餐后叫庆之到校长室:“庆之,你家里来信,看来你不得不提早离开啓芳斎书院了。”庆之接过信,信是父亲署名的,不过看得出来是请人代写的,大意是义兴县要徵兵,每户有十六岁以上,四十岁以下的壮丁三人就必须出一人当兵,父亲要养活家人,大哥刚结婚,庆之责无旁贷必须从军,十天内到县衙报到。来啓芳斎书院就学的学生,有一大部分是军人子弟,庆之早就耳闻许多军旅传闻及军中生活点滴,因此对这个消息并没有太多的惊恐,唯一不舍的就是钱晓兰了。

  “我会请道戟老师核算你剩下多少学费退给你,你今天就打包行李,早点回家去,多跟家人相处些时日,一旦从军将来就很少有时间和父母兄弟共享天伦了。”

  “我的学费是陶大仙人给的,剩下的应该还给他。”

  “陶弘景现在不在茅山,听说他练丹失败,到别郡去寻找宝地,已经去了好些时日。你如果一定要还他,我找人帮你送上茅山交给他的弟子。”

  “也好,那就劳烦校长了。”

  “你今晚不要到餐厅吃饭,我叫晓兰准备些好吃的,晚餐在我房里我们一起吃,就当作给你饯行。”

  下午的时候,庆之去找相熟的同学一一道别,然后回到宿舍整理行李,胡龙牙没去上课,向老师请了假来帮庆之。

  “当兵要先受训,希望你在受训的时候认真学习,那些都是将来打战时保命的技能。你不要以为天下太平,打战像在玩游戏。我父亲在北方边疆,几乎没有一年不打战,面且每一场战役都要死伤很多人。其中死得最多,最快的就是新兵。我毕业以后也要从军,但愿到时候你还活得好好的,我们可以并肩作战,杀敌报国。”庆之握着胡龙牙的宽大手掌:“谢谢你两年来像兄长一样的照顾我,当兵以后我会小心谨慎,我将来一定要和你并肩作战。”

  晚上在钱仲方房里,晓兰给父亲和庆之都斟上了酒。“饮下这杯酒,今后你就是雄纠纠,气昂昂的战士了。我知道你喜欢晓兰,你的武功和谋略都超世绝伦,很快就会成为一位将军。等你升任将军,可以叫人来提亲。”这些话钱仲方说来就像在和家人闲聊,平静而且温柔,但是听到庆之耳里却好巨钟发声,隆隆震耳,假如他没有听错的话,校长要把女儿许配给他了。双手捧起酒杯,心脏剧烈跳动的让他说不出话:“校长,我……我……。”

  “打战就像下棋,靠智慧也要靠战斗力,我写了一本刘裕传,虽然还没有写完,但是大致也写了七、八成,我誊写了一份副本给你,这是我毕生对兵法的见解,希望能对你有所帮助。来!干了此杯,祝你武运昌隆。”

  酒足饭饱后,钱仲方让先和庆之下了盘棋,不过只下了九十五手就打挂了,钱仲方说:“这盘棋等你升任将军再来下完,到时候你的心境和对棋势的看法会有绝然不同的见识。”

  隔天,胡龙牙和钱晓兰送庆之到吴兴城门,庆之腰悬配剑,手拿长棍,背上背着包袱,眼中泛着泪光,不停的回头挥手,再会了胡龙牙,再会了晓兰,再会了啓芳斎书院。庆之迈开脚步,踏向不可知的未来。

  预知下回分解    请看第五章“出身行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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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仙人指路



  庆之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一夜都没有办法成眠。天将亮的时候,传来园子的门被打开的声音,咕噜、咕噜,一辆载着大圆木桶的车被拖了进来。然后人们移动的声音,某种液体从容器被倒进大木桶的声音,唏哩哗啦,在清晨的空旷园子里显得特别刺耳。庆之爬下床,趴到窗台边去看,原来那是辆水肥车,曹府的奴役和婢女,纷纷把各房的屎桶尿盆拿出来倒,许久,倒屎尿的人渐渐稀少,终于只剩水肥车静静地矗立在园子里。约莫过了一盞茶的时光,才见拉水肥车的人从园子的门外进来,把水肥车咕噜咕噜的拉走。庆之心头一震,一个灵感涌了上来,他有机会逃出曹府了。

  躺回床上后,庆之的脑筋不停的运转:逃出去以后一定不可以回到大伯家,那样马上就会被抓到,再者也不能回义兴城,姑姑家或许可以躲一阵子,但是迟早都会被找到。以前常听师傅说他如何浪迹天涯,四海为家。现在看样子自己恐怕不得不步上师傅的后尘,流浪江湖了。流浪是什么意思?江湖又长什么模样?庆之丝毫没有概念,只能从师傅言谈中的只字片语去拼凑图像。不管如何此时庆之已经别无选择了,毕竟他要对抗的是皇上,全国权力最大,地位最高的人。想定后,庆之沉沉睡去。

  隔天,庆之借口身体不舒服,午餐后就跑回房间蒙头大睡。晚餐时小太监叫醒庆之去吃饭,庆之拼个命能吃多饱就吃多饱。到了就寝时间,庆之躺在小太监身旁,阖眼假寐,卧等天明。庆之怕误了时机,不敢真睡,这夜可真长,庆之有生以来,这是最长的一夜。等啊等啊,终于等到那咕噜咕噜的声传来。庆之轻轻的离开床,穿好衣服、鞋子,静静的坐在窗台前,等到倒屎尿的人都走光了,庆之蹑手蹑脚的离开房间,走廊上的侍衙正站着打瞌睡,不过天亮了,纵使侍卫看见庆之也会以为他起床尿尿,不会干预他的行动。庆之缓步走近水肥车,打开盖子爬了进去。哇!怎么这么臭。亡命之徒顾不得骯髒,庆之把身体浸在屎尿中,伸手把盖子拨到盖上的位置,然后用衣袖捂住口鼻。不久,车子被拉动了,不过庆之漏算计了一件事,车子并没有直接拉出曹府,而是到其他园子去继续接收屎尿。车子走了一会儿就停了下来,盖子被打开,庆之一见光亮还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一桶桶的屎尿已经从头顶泼洒而下。还好倒屎尿的人不会特地爬到车上去看屎尿长什么样子,每个人都是哗啦一声倒了就走。车子走了又停,停了又走,庆之一次又一次的接受屎尿的沐浴,最后在屎尿快要满到庆之脖子的时候,屎尿不再被倒进来了。而且车子持续开始走动后,很久都没有停下来。庆之无从遮蔽口鼻,被屎尿熏得几乎晕倒。昨夜是最长的一夜,此时则度时如年。不知过了多久,车子终于停了下来,有人拔掉桶底的栓子,桶底发出奇怪的声音,屎尿的高度逐渐降低,直到流光。    庆之等了一会,感觉四周静悄悄的没什么动静,赶忙爬出木桶,发现自己来到一片菜圃,不远处有条小河。拉水肥车的人把屎尿泄到一个池子里,大概是利用屎尿流光前的时间去吃早饭,因此并不在附近。庆之奔向小河,跳进水里拼命的洗,可是洗了许久,全身还是臭得不得了。庆之爬上岸边,举目四望。高大的建康城墙就在不远的东方,庆之呼了一口气,总算逃出城了。庆之很想把一身又臭又湿又黏的衣服换掉,但是视线中最近的几处房舍,不知道那间是那拉水肥车的人的家,庆之不希望遇到那人。庆之沿着田间小路朝西走去,想走远一点再找机会弄来干净衣裤换上。走了一个多时辰,约莫过了午后,经过一处农家,远远看见一口水井,庆之赶忙奔向前。水井旁一位老婆婆正在洗衣服。

  “老婆婆,我不小心掉到糞坑里,您可不可以给我一套干净的衣服换,我用身上这套丝绸衣服跟您交换?”

  老婆婆上下打量庆之:“这位公子,没事跑来乡下乱逛,我们乡下到处有糞坑,掉下去只能怪你倒霉,我们只有布衣裳,你就将就吧。”老婆婆进屋去拿了一套衣裤出来,并且遞了一块皂荚给庆之。庆之痛痛快愉洗了个澡,换上干净的衣裤,再三向老婆婆道谢后,踏着轻快的步伐继续上路。

  富庶的江南,在盛夏里遍地都是瓜果菜蔬,庆之一路西行,避开能奔马的大路,专挑小路前进,一则不虑被追捕的人追上,二则沿途食物无缺。或者向农户乞讨,或者顺手摘取,总能饱足。数日后,庆之来到京口,京口是江防要地,也是重要的贸易转运港。朝庭屯有重兵,商贾云集,热闹非凡。庆之从小在义兴城的大廟口成长,本能的知道有大廟就有市集,有市集讨生活就容易。庆之进入京口城后,跟着人潮来到京口城的老君廟前,看到许多小吃摊,庆之有点饿了,可是身无分文。想挣点铜板,再简单不过的就是捧着一个破碗,蹲在廟前广场,等人施舍。这样的行为庆之早已耳濡目染,因此装扮乞丐也还有模有样。没有多久,庆之乞得几个铜板,就到小吃摊买了个包子和一碗豆汁吃将了起来,吃完把碗还给老板又回到广场前蹲着。没料到这老君廟前广场乞丐是有组织的,一会儿功夫来了五、六个小乞丐把庆之团团围住:“喂!这里是我们的地盘,快把讨来的钱交出来,不然打断你的狗腿。”庆之睥睨的看看他们,三两下就把那几个小乞丐给打跑了。庆之悠悠哉哉的在廟前广场闲逛,不多时,但见一大群有大有小的乞丐围了过来,不少人手中还拿着棍棒。庆之一看苗头不对,三十六计走为上策,掉头就跑,那伙乞丐一面呼喊一面追赶。庆之跑呀跑啊,在街弄巷道中穿来穿去,听见远处锣鼓喧天,就朝那个方向奔去。一道人墙堵在前面,庆之左钻右鉆,好不容易穿出人墙抬头一看,原来前方一座戏台,台上正演着大戏。庆之一溜烟钻入戏台底下,跑进后台,后台的演员正忙进忙出,没人有空去理会一个小孩。庆之左瞧瞧右瞧瞧,看见布幔后方一个没人注意的地方有一口大箱子,庆之掀开箱子一看,是放戏服的,逃命当头管他三七二十一,庆之拿起戏服,躲到箱底,再把戏服盖在身上,拉上箱子的盖子,心想那些乞丐再大胆也不至于会进戏班的后台翻箱倒柜吧。躲了一会儿,也许几天来都没有睡个安稳的觉,庆之自从逃出曹府以来,一直处于精神亢奋的状态,现在身于静谧黑暗的箱子里,疲倦霎时笼罩,庆之不知不觉沉沉的睡着了。

  一道刺眼的光线唤醒了庆之,庆之边揉着眼睛边推开盖在身上的戏服。“咦?这里怎么会有一个小孩。”掀开箱子的人发话:“喂!你把戏班子当免费的旅店是吗?”庆之爬出箱子,一面道歉一面走开。庆之四处游荡,感觉周遭的景物好像跟睡觉前不太一样,这里的街道又宽又大有点像似……糟糕!难道跑回建康城了?庆之赶紧向路人打探,原来庆之在箱子里睡了一天一夜,戏班子已经搭船过长江,来到了京口对岸的杨州城。杨州是南梁帝国的第二大城,人口有八十万,繁华的程度不下建康城。庆之走马看花的闲逛,绕了半天,口干舌燥,脚疼脖子酸,肚子还咕噜咕噜叫。不过有了京口的教训,庆之不敢随便去乞讨。走着走着庆之发现自己绕回了原来的戏班子,戏班子正煮着一大锅粥准备午饭。庆之咽了咽口水,在一旁等着。许久,粥熟了,戏班子的人开始拿碗分食。庆之赴向前去:“好心的大叔可以给我一碗粥吃吗?我可以帮忙做事情。”分粥的人上下打量着庆之:“那边那堆柴,你用那把柴刀把它劈完,我就给你粥吃。”分粥的人用手指了指右前方。

  过了一会儿,戏班子的人不约而同的端着粥碗,像看戏一样围着庆之。庆之不仅是在劈柴,可以说是在表演劈柴。庆之用有釰的柴刀劈柴,木柴在庆之的刀下让围观的人感觉起来像是豆腐。一块木柴,庆之挥了两刀,木柴完好如初,庆之用手拨开,木柴裂成四片。

  戏班子的人让庆之尽情的吃到饱,班主叫庆之去问话:“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会躲在我们的箱子里?你家住哪里?”

  “我叫陈庆之,从小跟着师傅云游四海,在京口因为贪看你们演戏,不小心和师傅走散了,原想在箱子里睡一会儿再起来找师傅,没想到一觉就睡到杨州来了。”

  “你师傅叫什么名字?”

  “梅澄之”

  “很抱歉,我不认识他。你要是知道师傅住那里,我可以派人陪你去找师傅。要是不知道,我看你就跟着我们戏班子,反正戏班子去的都是热闹的地方,迟早会遇到你师傅。”

  庆之乐得一个免费吃饭睡觉的地方,戏班子乐得一个帮手,皆大欢喜。戏班子并没有人强迫庆之参与演戏,倒是庆之兴致勃勃的緾着叫人教他演戏。班主见庆之翻滚跳躍样样行,但是尚未发育完成,加上长得白白净净,就叫庆之学武旦,扮女人,没料到庆之一学就上手。化了妆,竟然是妩媚妖娇。班主看得欢喜,平日里对庆之加紧训练,一有机会就让庆之上台客串客串,磨练磨练。庆之演技虽然生嫩,然而模样可爱,扮相十会讨人喜欢。每当他出场时,台下掌声特别多,特别响亮。

  庆之跟随戏班子由夏入秋,由秋入冬,走遍大江南北,甚至也曾进入建康城。在台上庆之是化了浓妆的女人,任谁也认不出原本的他。在台下庆之早就学乖了,不要乱跑,不要多管闲事,谁会知道他是皇上要找的人?元宵过后,戏班子又回到杨州城。镇守杨州的临川王萧宏做生日,请了许多戏班子一连几天演戏。

  庆之知往常一样的上台表演,在掌声中下台到后台御妆,庆之刚把脸洗干净,就看到一队士兵闯进后台:“今天谁演桃花女?”带头的士兵问道。

  “是我”庆之回答。

  “王爷要见你,请跟我们走。”庆之不知是福是祸,但是别无选择,只能换好衣服跟着士兵走。

  戏台是搭在临川王府的园子里,庆之被带出园子,顺着长廊,走没多久,进入一间屋子,屋子里有一座烟气燎绕的水池。四个侍女迎上前来,那队士兵随即退出屋外。庆之还没弄清状况,侍女们已经七手八脚替庆之宽衣,庆之被脱得赤裸裸的拉进水池,池水十分温暖,而且带着香气。四个侍女也一起进入池中,开始洗刷庆之,用洗刷形容,因为她们确实手中都拿着刷子,还好那些刷子的毛是软的,庆之只觉得有点痒痒的,并不感到疼痛。只是,刷手、刷脚、刷背、刷头、乃至刷脸刷耳朵,庆之都能接受,等到她们开始刷起重要部位时:“喂!喂!喂!这里我自己来就可以,你们别动手。”

  四个侍女完全不理会庆之,不但继续动作,而且双手并用,庆之只能“啊!啊!啊!”的叫个不停。好不容易洗刷完毕,庆之被拉出水池,侍女们拿来干净的大毛巾帮庆之擦拭,擦手擦脚擦背擦头,接着又擦起重要部位,而且擦得特别仔细,庆之叫也没用。擦拭完毕,侍女们给庆之披上一件滑溜溜、软绵绵的丝袍,拍了拍手,屋子的门打开了,进来另外四位侍女,示意叫庆之跟她们走。

  庆之被带到另一个屋子,进入屋子后,来到一间宽大的房间,房间里放着一张宽大的木床。侍女们叫庆之脱下丝袍趴在大床上,用丝布条把庆之的左右手分别绑在木床的的床头,让庆之的身体成为X字型。然后侍女们熄灭大部分的灯火,只留下两支。一会儿进来了一位四十开外,肥肥胖胖的高大男子,身上散发出浓浓的酒气。侍女们服侍那人宽衣,掺扶着那人上床。那人用手抚摸庆之的脖子、手臂、背脊、屁股、大腿,而后前胸、小腹,直到重要部位。庆之的身体有异样的感觉,也有前所未有的异样变化,正当庆之为这种感觉和变化纳闷的时候,突然一根坚硬的东西从他的屁眼插了进来“哇!”庆之大叫一声,本能反射两腿用力一夹,缩紧肛门,身体像鳄鱼翻转一样猛然扭身。“唉哟!”那人发出凄惨的叫声,不住在床上翻滚。一旁的侍女有的尖叫,有的惊呼。庆之赶忙用嘴咬开绑住右手的丝带,再用右手解开绑住左手的丝带。这时候那人痛过神来高喊:“来人啊!快来人啊!”庆之抓起丝袍,跳下床,边披边跑,冲到房间门口,外头的士兵已经赶到。为首的一个伸出手想要抓住庆之,庆之左手一翻,施展第二十六式小擒拿:“观音折柳”那个士兵立刻捂着手指疼得跪倒在地。庆之闪身而过,跑到长廊上一看,前后左右都有士兵。庆之纵身一躍,跳上栏杆,再一个翻转爬上屋顶。往高处跑了几步张目四望,看准府外的方向沿着屋脊快速奔跑。下头的士兵因为长廊和园子的阻隔被庆之远远的抛在后面。庆之跳下围墙出了临川王府,光着脚在街道上没命的狂奔冲向城门,到了城门边,庆之才发现此时是夜晚,城门是关着的。不过在义兴城长大的庆之知道,城里一般都有水道通往城外的护城河,而水道通过城墙的栅门,在太平时期是不会关闭的。庆之极目搜索,果然发现水道。庆之沿着水道边跑到靠近城墙栅门处,噗通一声跳下水去,奋力前游,穿过城墙来到护城河。城墙上巡逻的衙兵看见庆之高声大喊:“喂!那个神经病的,这么冷的天气在护城河里游泳,赶快起来,不要冻坏了。”

  庆之游过护城河,爬上岸。感觉似乎脱离险境,心情松懈下来,猛然一股寒意涌上身来,心想:“糟糕,现在可是早春,依旧天寒地冻,刚才只顾逃命,孑然一身就跑出临川王府,不赶快找到干的衣裤,等会准要冻死。”庆之看到城外不远处有人家的光亮,一面脱掉全湿的袍子,一面快跑前进。来到光亮处定神一看,原来是座寺庙门口挂着的灯笼。庆之保命要紧,岂会笨到光着身子去敲门,毫不考虑攀着墙头,翻入寺里,急寻厢房找蔽体的衣物。摸黑来到一间禅房,里头一个和尚正躬着身体睡觉,庆之蹑手蹑脚,轻轻靠近,想要打开和尚头顶部位的置物柜找寻衣物,手指刚刚拉开柜子的抽屉。

  “大胆宵小,连和尚都偷!”和尚已醒,大喝一声。庆之慌忙跳下禅榻,转身想要夺门而出。不料和尚身形甚快,晃眼竟然挡在门前。庆之未加思考,一个弓箭步正拳声出:“咱!咱!咱!”双方交手数招。

  “咦!你会少林罗汉拳。”和尚变招使用擒拿手来擒庆之,俩人你来我往都用小擒拿的招式对拆。

  “来者何人?既是同门为何要偷洒家?”和尚见小擒拿庆之招招皆能拆解,再变招为大擒拿,双方展开近身肉搏。

  “咦?是小孩,还光着身子。”

  “停!不要再打了,酒家拿衣服给你就是。”和尚点亮蜡烛仔细看了看庆之。

  “这么冷的天气,怎会没穿衣服到处乱跑?”这可说来话长了,庆之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和尚拿了件僧衣给庆之披上。

  “我到其他房间去找合你身的衣服,你别离开。”过了一会儿,和尚拿了一套小和尚的衣服进来。

  “你用的都是本门武功,却不是和尚。酒家是少林僧人昙鸞,教你武功的肯定是少林弟子,你师傅是谁?能否见告?”庆之思索半响,不知道是否该说实话,庆之不知道说了实话是否会带来其他灾难。

  “少林位于北朝,少林功夫又鲜少传于俗家弟子,你在南朝竟然会使少林功夫,你师傅该不会是刘澄之吧?”庆之大吃一惊,脱口而出:“你认识我师傅?”

  “果然是刘澄之的徒弟,洒家是你的师伯。”庆之彷彿孤儿见着了亲人,近两年的委曲随同泪水涌了出来。

  “慢慢说,只要师伯做得到的事情,师伯都会帮你。”这时寺外传来急促的敲门声,夹杂着人马喧哗

  “来抓你的?”师伯问道。庆之点了点头。师伯掀开禅榻的床板,庆之赶紧躲了进去。师伯盖上床板,并且躺回禅榻。过了许久,庆之听到有人来搜查房间的声音,师伯起床应对了几句,来人就走了。又过了许久,庆之听到大队人马离开寺院的声音,一阵吵杂然后四周归于宁静。再过一会儿,师伯掀开床板叫庆之出来。

  “都走了,你慢慢说,他们为什么要抓你?”

  庆之比手划脚,讲得口沫橫飞,师伯好不容易才弄懂:“想不到临川王箫宏还有恋童的僻好,照理说临川王府应该不乏武功高手,可能事出突然,加上宾客未散,箫宏一时间解释不清楚发生什么事情,卫士不知如何处置才让你侥幸逃脱。箫宏是权力仅次于皇帝的当朝权贵,爪牙遍布国内,你倘若要逃出生天,如今恐怕只有削发为僧一条路了。洒家正好要去茅山拜访陶弘景,你就暂且当洒家的随从小徒弟。”师伯说罢,取来剃刀与水盆毛巾,当下就为庆之剃度。短短一夜之间,庆之从戏班子的武旦变成了光头小和尚。隔天,庆之穿着僧衣僧鞋、头戴斗笠、背上背着书箧,跟着师伯离开这间师伯挂单的寺庙,朝向茅山的方向,一路南行。茅山就在义兴要往建康城的半路上,师伯要前往茅山,得先渡大江,再经京口,建康。师伯随身携带一根乌溜溜的黑檀木棍,半路上遇到市集也帮庆之买了一根枣木棍。师伯说:“僧人在外行走,野地里怕遇蛇类长虫,犲狼猛兽,山林间怕遇阻路强徒,为求自保需要武器。佛戒杀生,所以僧人用棍不用刀,但求打跑不要杀伤。一路上,利用停滞休憩的时间,洒家会教你一套降龙棍法。此棍法专攻敌人下盘,尤其针对膝关节,踝关节和下阴。强盗往往是数人或多人在山道里埋伏阻路,要瞬间制服数人或多人,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们失去行走的能力,不能追击,那么僧人就能安全脱困。”师伯和庆之谈起庆之的师傅,知道庆之对师傅的生平所知不多,就告诉庆之:“你师傅刘澄之是前朝刘宋王朝宰相刘尊考的儿子,也是皇帝的族侄。年纪轻轻就当了州长,而且棋艺精赡。箫道成篡宋时,屠灭刘氏一族。重臣禇渊因为常和你师傅下棋,爱惜他的才华,特别请求箫道成饶你师傅一命。几年后,箫鸞登位,竟然又来追杀。你师傅只好亡奔北朝,投靠宋王刘昶。没想到刘昶嫉妒你师傅的才干,怕被取代在北朝的地位,反而要加害于他。你师傅迫不得已只好到少林寺出家当和尚。原本以为自此青灯古佛,与世绝缘可以了此残生,不料你师傅酷爱围棋,出家后仍不时与人对奕。为了棋盘上的胜负,又得罪了北朝权贵。从此亡命天涯,浪迹江湖。”

  茅山离建康城不到百里,陶弘景是举国最著名的道士,陶弘景选择茅山作为弘法传教的场所,既得山林幽雅适合清修,又近帝乡,易动天听。京畿之地,冠盖云集,富商巨贾,朝拜方便。因此,陶弘景在茅山的道场不仅香火鼎盛,而且甚得皇帝箫衍的敬重。国家每有大事,箫衍往往询问陶弘景,以排疑解难。于是陶弘景被时人尊称为“山中宰相”,陶弘景著作有仙经十卷,昙鸞和尚为求开悟,物地从北朝南渡向陶弘景请教。

  这天,约莫黄昏庆之和师伯来到茅山脚下,看到上山的道路旁有数家旅店。看来茅山果然是胜地,朝山的香客多到可以养活这么多旅店。师伯挑了一家靠山边离道路远点的,取其清静较无车马喧。入店后订了房间再叫两碗素面,面端来的时候,庆之发现盛面的碗公比他的脸还大,庆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弄得满头大汗才把面吃完。

  “师伯我想到外面走走,透透气。”师伯看了看庆之的模样:“好吧,那洒家先回房去休息,你别走太远。”

  庆之走了一小段路,就看到一间旅店里有人在下围棋,庆之不由自主的靠了过去。一个年纪和庆之差不多的孩子正和一位胖嘟嘟的中年人酣战。四周围满了观战的人,庆之挤进人群看个仔细。那孩子棋高一筹,进了中盘,胖子已经左支右挪,招架不住,每块棋都勉强成活,实地远远不够。庆之正奇怪胖子为何不投降?输成这们还不投降不是很没修养,很失礼节吗?不久,棋局终了,但见孩子开始对着胖子覆盘讲解,庆之恍然大悟,这孩子竟然是老师,正在给胖子下指导棋。庆之一时技痒,开口对那孩子说:“我可以跟你下一盘棋吗?”

  “这位小师父,和我下棋一盘要指导费五百钱。”旁观的人笑了:“要和陆公子下棋要先挂号预约的,还没轮到你呢!”庆之不死心:“我要是赢你,可以不用付五百钱吗?”旁观的人纷纷大笑:“你要是能赢陆公子,不但不用付五百钱,我们挂号预约的三个人每人给你五百钱。”庆之大辣辣的就座,摆上座子,拿起装黑棋的棋罐:“请!”旁观的众人惊呼:“你要对陆公子让先!”那孩子的脸色有着不自然的僵硬:“敢问小师父法号如何尊称?驻锡那家宝寺?”庆之一时愣住,师伯替自己剃渡不过是帮自己乔装脱险,并未替自己取法名,庆之脑筋快速转动,记得师伯说过师傅刘澄之的法号是道育,道育的徒弟叫道徒不好听,那就叫道生好了。庆之学师伯的口吻说话:“洒家是嵩山少林寺道生。”

  “小师父是北朝来的?”举座俱惊,旁观者骇然。庆之关不知道数十年前棋壇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南朝棋壇盟主王抗在南朝君臣面前被北朝来访的一个小孩范宁儿打败。此事在南朝棋壇口耳相传,几乎善奕者人尽皆知,所以对北朝棋手特别敏感。

  “小师父多多指教。”那孩子正襟危坐的行礼。

  此时四周的空气仿佛凝结,旁观众人无不噤声秉息,只闻棋子落在棋盘的声音。那孩子布局尚称稳健,但中盘的战斗力远逊庆之,中腹的白军早早被裂开成两条白龙,分头逃命,然而围棋是一人一手,那孩子顾得了东边顾不了西边,终究还是有一条白龙无法活命。

  “小师父果然棋艺高强,在下陆晏甘拜下风,敢问小师父此去何往,舍弟陆云公棋力较在下高出甚多,或可与小师父一战,恳请小师父告知去处,让舍弟能前往讨教。”

  “洒家明日要上茅山拜访陶弘景,至于要停留多久,目前没有定数,令弟如果想找洒家下棋,尽快就是。”“陶大仙人是南朝数二数三的围棋高手,小师父远从北朝来访,当然是找陶大仙人切磋棋艺的。陆某有幸乘蒙小师父指导,在此谢过。”

  怀里攒着一千五百钱,庆之心头像有只小鹿撞进来一样噗通噗通的跳。没想到师伯要拜访的陶弘景是很厉害的围棋高手,以后不知道可不可以找他下棋,还有找他下棋会不会又有奇奇怪怪的事情发生?一千五百钱,厚厚一包,又大又重藏也藏不住,该怎么向师伯说明才好?

  进到客房,庆之把钱放在桌上,然后照实描述刚才出去走走所经历的事情给师伯听。师伯听了状似哭笑不得:“庆之,你叫道生,就变成你师父的平辈了。你随意跟陌生人下棋,不小心得罪人你也不会知道。陶弘景是年过六十岁的老人,就算他愿意跟你下棋,你可不能下手太重。以后要做什么事情,能够的话先问问师伯,师伯不希望你走上你师傅的路。”

  茅山又有地肺山之称,原本是个森林极为茂密,山道崎岖幽深,适合隐居修道的地方。然而经过宋、齐两朝,数十年来无数道士和朝庭指派兵役的开垦,山上道观节比林立,俨若观光胜地。陶弘景是众道士中的一派,称上清派。陶弘景在二十多年前,带着门徒弟子在茅山的深处,积金岭、赤石田一带垦荒筑芦,渐见规模,盖有华阳馆上下两馆。后来为了炼制丹药,在一山间旁建了欎岗斎,和少数弟子长住于此。

  庆之和师伯天明即起,用过早餐便离开旅店,沿着迤逦的山路上山。一路上朝山客络绎不绝,有人倚杖爬阶,有人坐着滑干,让人抬着摇摇晃晃前进。每经过一座华丽的道觀,庆之就以为到了,但是师伯丝毫没有停下脚步。爬山是庆之的新体验,两腿酸麻,气喘如牛,汗如雨下。

  “师伯!还有多久才会到?”庆之开始不耐烦了。

  “洒家一个人走,大约两个时辰,像你这样子的走法,恐怕三个时辰还到不了。”

  “陶弘景干什么要住那么远?我看前面那些道觀都挺不错的,随便一间住起来都很舒服。”

  庆之和师伯继续前行,山道上的行人逐渐稀少,屋舍也不再出现,庆之落后师伯半里,害师伯每到转弯处都得停步等庆之跟上。走着走着,山道上就剩下庆之和师伯俩人,不见其他朝山客。

  “师伯!等我一下,我要解手。”师伯停下脚步回过头来,庆之四处张望,看到左侧有条小径,就信步走去。

  “喂!不可以……”师伯话还没说完,庆之但觉脚下一空,身子猛然下坠,掉到一个深坑里被一片网子紧紧緾住。庆之想挣扎着爬起来,但是身体愈动,网裹得愈紧,没多久连手脚都不能动弹。一声哨声响起,在师伯赶来的同时四周已经站立了五个壮汉。

  “你是瞎子啊?没看到警告牌!”庆之顺着壮汉们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见到一个木牌用红漆写着:“内有陷井、闲人勿入”八个大字,不过木牌的右边有棵浓密的小树刚好挡住木牌,让人从山道上完全看不见,只是当你掉到陷井里时,木牌却正好矗立在你的眼前。

  这五名壮汉有的拿草叉、有的拿钉耙,有的拿掃刀,却不见有人带標枪,弓箭,顾然这些人并非猎户。昙鸞常年在外云游,早知这批人是当地的无赖,专门化诈朝山游客。“各位施主,小徒不慎触动你们的陷井,有劳你们放开小徒重新安装,洒家给你们十个钱打酒。”

  “什么!十个钱?要我们放人可以,十两钱子!”

  “施主不放人,洒家自行解网即是,不会弄坏你们的网。”

  一个手中拿草义的壮汉说:“和尚你要动手解网,得先问问我们手上的傢伙同不同意。”曇鸞浅浅一笑,伸出乌黑的檀木棍朝拿草义的壮汉手中一绞,草义神奇的黏在棍上滑到曇鸞手中。

  “义子说它同意。”其余四个手中还有傢伙的壮汉,互相使了使眼色,齐声大吼抡起傢伙攻向曇鸞。

  曇鸞不慌不忙,朝着最先攻到手拿钉耙的壮汉伸出长棍,“罗汉撞钟”棍头击中壮汉的膝关节,壮汉唉了一声歪倒在地,曇鸞迴身“秋风送佛”一棍扫中拿扫刀的壮汉的脚踝,拿扫刀的壮汉整个身体在空中翻了半圈,摔倒在地,曇鸞踏步前趋“和尚挑水”长棍伸入另一名拿草义的壮汉两腿之间,往上撩起,“唉哟!”拿草义的壮汉丢下手中的草义,抱着重要部位就地上下狂跳,此时另一个拿钉耙的壮汉已经攻到曇鸞的背后,曇鸞头也不回,“如来顿足”曇鸞将长棍往地上重重一顿,棍头砸在那名壮汉的脚背上,又是一声“唉哟!”那名壮汉一样丢掉手中的钉耙,抱着一只脚用另一只脚不停的跳。那个最早失去草义,没有参加打斗的壮汉,一看情势不对,转头就往山道跑,一溜烟跑出十数步,曇鸞将棍用单手拿起,像射標枪一样把长棍射向那名奔跑的壮汉两腿之间,又是一声“唉哟”!那名壮汉重重的摔倒在山道上,不停的哀嚎。
曇鸞解开庆之身上的网,将庆之从陷井中拉了出来。“赶快走吧!”庆之捡起他的木棍,戴好斗笠,背好书箧,小心翼翼避开那些倒地呻吟的壮汉,回到山道上快步前行。经过那名逃跑的壮汉身旁,曇鸞取回他的黑檀木棍。“师伯,您常说佛祖慈悲,强徒打跑就好,这个人已经逃跑,您为什么还要将他打倒?”

  “不将他打倒,等会他叫来全村的人把我们包围起来,少不了还得陪他们上县衙去打官司。”

  现在,庆之不会在意脚酸了,紧紧的跟着师伯,没有多久就到了华阳馆。庆之原以为华阳馆能像一路上看到的那些道觀一样漂亮就好了,没想到映入眼帘的竟是一处开阔的山谷,谷中良田百顷,花木扶疏,欎欎葱葱。华阳馆本身虽然是黑瓦白墙,简单朴素,却绵延数百步。庆之心想:“哇!这里到底住了多少道士?这哪里是馆,简直是座小城。”进入馆中,知客的道士远远来迎。殿前广场,似乎装得下五、六百人,庆之心生纳闷,这用来晒稻未免太空旷,停车马嘛?车马又怎能过山道?从广场上到大殿需要爬不少阶的阶梯,庆之和师伯随同知客道士爬上阶梯到达大殿前的平台,庆之回首往广场一看,赫然发现广场中央竟然用不同颜色的石头排列出一张硕大的棋盘,看来这陶大仙人还是个棋仙,连下棋都要用特大号的棋盘。

  嵩山少林寺的高僧来访,对华阳馆的上清派道士来说是稀客也是贵客,接到知客道士通报后,掌管华阳馆教务的三大道长:陆敬游、陆逸冲、潘渊文一起到会客堂来会客。曇鸞向三道长一一施礼后表明希望能够在华阳馆研读陶弘景所著仙经十卷,并就疑难未解之处向陶大仙人请教,还有师姪道生想和陶大仙人砌磋棋艺。“师父闭关炼丹已有多日,闭关前师父嘱咐我等,非有重大事情不得打扰。大师要研读仙经,本馆竭诚欢迎。荀有不解之处,可先与贫道讨论,倘若贫道的见解大师不能满意,贫道再前往请示家师。至于砌磋棋艺,我等师兄弟三人自信皆为个中好手,当可让大师不虚此行。”陆敬游说来不卑不亢,随即吩咐下去,安排俩人长住的处所。

  “大师远来疲倦,请先至客房休息,晚膳前会叫人通知,请!”

  隔天,曇鸞被安排前往读经,庆之则被引领至一间很特别的房间,房间里放着十数张桌子,每张桌子上都放着棋盘,一个十七、八岁的青年道士正等着和他下棋。

  “大师,您是几品?”道士问道。

  “未曾有过品位。”庆之答道。

  青年道士在棋盘上四个角上星位分别放下一颗白子“请!”庆之见状啼笑皆非又不好发作,脑中快速运转,灵光一闪,伸手取得黑棋棋罐“请!”

  “大师要让贫道四子?”

  “五子也行。”

  青年道士脸都涨红了,四子是他自己放的,现在找不到台阶下了。只好把心一横:“别怪我对客无礼,四子是你这和尚自己要让的,等会杀得你落花流水。”

  “啪”!庆之在右上挂角,棋局于马展开。棋局的进行完全出乎青年道士的意料,短短百手,他的四子优势就已丧失殆尽,这个年纪比他小的和尚棋力竟然强大到如此地步,不到两百手,青年道士下不下去了。

  “谢谢大师指教……贫道……贫道有眼不识泰山……贫道去请道长来。”

  一会儿功夫,潘渊文道长进到了棋室,一面吩咐下人给庆之看茶,一面对庆之陪着笑脸:“北朝也有品位制度,大师棋艺高超,为何不去定个品位,贫道忝位七品,还请大师多多指教。”潘渊文入座坐定,迳自拿了白棋先着。百手刚过,潘渊文已是频频摇头:“厉害!厉害!招招先手,贫道连喘口气的机会都没有,难怪大师一来就直接向家师叫阵。”潘渊文也没能把棋局下完。

网友:老太爷评论
写得不错,鼓掌,顺便给挑点刺
1 银子在宋以后才逐步成为流通货币,所以陈庆之时代不可能出现几百两银子的说法,那时的货币,上币为黄金,下币为铜钱,没有银
2 一吊钱的购买力在古代相当惊人,在南北朝时代,一吊钱可以买二十多石大米,那时一亩地的稻谷产量不过两百来斤,刨去种子成本,一亩地一年也就一百来斤稻谷的收益,一吊钱等于十多亩地的纯收入,在当时相当于一个小康家庭一年的家用,所以老百姓赌棋也罢,管家打赏也罢,不太可能一出手就是一吊两吊钱。顺便说一句,在古代,大米并不是家家都吃得起的,古人的食谱很复杂,瓠米野菜等都是常见食物,直到日本的战国时代(中国明晚期),宇喜多秀家关原战败被流放到八丈岛后,还曾说过:能吃一碗大米饭,死了也心甘。落难的大名吃米饭尚且如此之难,一般的百姓就可想而知了。
3 南北朝时有扬州,但没扬州城,现在的扬州城那时应该叫广陵
4 南北朝时代不太可能有大戏台这类东西,戏剧成型,要在数百年之后的宋
5 南北朝时无少林寺,那时的少林好像是叫法兴寺,规模小不说,且不以武术出名
5 南北朝时无太监,太监是明后对阉人的称呼,陈庆之时代,太监一般的叫法应为内侍,叫客气点就称为中贵人
6 陈庆之时代恐怕苦瓜还没入菜,苦瓜成为日常食品和药物,怕是明以后的事了。除非陈庆之当了回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7 最后说点败兴的话,陈庆之本来就是萧衍的棋童兼娈童出身,对同性恋恐怕不会那么抗拒。。。

居里夫人回复
非常感谢老太爷指正
原本写小说不是写论文,依剧情需要是不必完全依照史实的,因为本人也用功做了功课才就笔,以下几点与老太爷讨论讨论:
1、银子早在战国时就是流通的货币,文献上的金就是银,黄金另称黄金。
2、一吊为一百个铜钱,有的时代用大钱,一吊非常值钱,南梁顶盛时用的是小钱,后来铸造大钱,一个大钱等于一千个小钱,江南是鱼米之乡,米是百姓的主食,一吊究竟能买多少米?太平时钱贵,战乱时米贵,难有定数。我的认知是在那时一吊钱不过数斗米。
3、扬州城在刘宋时仍称广陵,到唐初也称广陵,就梁、陈、隋称扬州城,隋炀帝还想迁都于此,可见城池之完备,市况之繁荣。南梁时广陵在河南息县,为豫州州城。
4、大戏不是大戏台,当时木偶戏称小戏,真人演的称大戏。
5、请看中国佛教史。
6、太监之称是小说随俗说法,没有篇幅论述。
7、苦瓜确认梁武帝的最爱,民间何时普遍不知。
8、那壶不开提那壶,英雄人物吔!

网友:老太论评论
有能力些长篇历史小说的人都是很有文化底蕴的,所以我很佩服楼主的功力。我挑的那点刺有些吹毛求疵的意思,只所以如此,是觉得写一部长篇小说很不容易,写完后如仅仅放在论坛供二三棋友拜读,实在未免太过浪费,如要付梓则需在细节上多加淬炼。所以我斗胆给楼主提了几条意见。
1 银在战国时期就成为流通货币的说法不知其依据是什么。从现在的考古发现来看,先秦的古墓中基本没有银制品,多的是青铜玉器以及黄金制品,如果银在战国就已成流通货币的话,出现这种情况是不大可能的。楼主应该读过梁书,梁书中赏赐大臣用的都是钱,比如赏赐曹景宗钱二十万布三百匹,赏赐柳庆远钱二十万,布两百匹;赏赐袁昂钱二十万,绢布一百匹,蜡二百斤。可见银在梁朝作为货币是或者说等价物是很少见了。所以我觉得楼主文中频繁出现一二百两银子的说法恐怕有失严谨。
2 一吊钱应该是一贯也就是一千文吧。考虑到通货膨胀的因素,米价在正常时期应该是缓慢上升的。在秦时,一斗米价格是三个秦半两(三文钱),而到了唐代开元时期,米价便宜时为每斗五文钱。正常时期,个人估计一斗米大概是七八文钱上下吧。所以在开元之前一百多年前的梁朝时期,我估计米价应该在五文左右一斗。这样算下来,一吊钱可以买到两百斗左右的米,也就是二十石。所以个人觉得楼主文中的的一吊钱的购买力有被低估之嫌。
3 扬州的说法是看到楼主文中提到陈庆之逃到扬州城才提出的
4 大戏这个说法我不了解,只是看到楼主些戏班主要陈庆之扮演武旦,所以觉得这个武旦的说法是不是出现的太早了
5 少林寺的原名是什么我忘了,依稀记得是法兴寺,到了隋代才改名叫少林寺,如果楼主确信自己没弄错就PASS吧,我可能记错了。
7 萧衍爱吃苦瓜这个说法不知所处何处?按照现在的通行观点,苦瓜是郑和时代才从南洋带过来的,明代之前的医书都没有提到这个对清火明目有特效的药用兼食用植物。我很怀疑陈庆之那时会不会有苦瓜炒豆角这种菜。
8 其实搞基是小陈一生的最闪亮的亮点啊,古代名将中的基友可不少,比如亚历山大大帝,狮心王查理,日本武田四名臣之首的高坂昌信及其主君甲斐之虎武田信玄都是著名的搞基专家,当年王小波写《东宫西宫》,大谈基友情,好像还拿了个什么电影节的最佳剧本奖。其实如果分寸把握得好,基情还是很吸引眼球的。楼主不妨考虑下

居里夫人回复
感谢老太爷不吝指教
1、银的话要引经据典,给我点时间去查。
2、吊是百贯是千,不然就不用有吊和贯之分了,所以吊不是贯。
3、旦的出现早在春秋,又要引经据典了,京剧才四百年的历史,生旦净末丑是很后面才出现。早期只有男人才能演戏,所有女角都是男人扮演,称之为旦。
4、苦瓜是印度僧人引进的,史有记载。
5、搞基是男对男这对我很难写,试试吧。


  接下来数天,华阳馆都没有安排人和庆之对奕,庆之只能舞弄他的木棍。练习降龙棍法,累了就地打坐,背诵师伯的佛经。庆之并不知道,他已经给整个茅山带来了大骚动,原来茅山的道士不分派别,几乎人人都会奕棋,多数的道觀不但设有棋室,还定期举办道觀间的交流赛。那位被庆之让四子的青年道士,其实棋力并不弱,他确实领有九品证书。当时庆之让他四子,他反而以上手的心态去下,因此十数手间已让形势大壤,百手之后无可挽回。他被让四子还大败的消息,迅速的传遍整个茅山。二、三日后陆续有其他道觀的棋手到华阳馆请求会一会北朝来的和尚,华阳馆的道长们紧急开会讨论处置的对策。

  庆之又被人引领到华阳馆的棋室,在那里等他的是陆逸冲道长。

  “贫道不才虚有六品之名,敢请大师让二子赐教。”庆之有棋下就好,那管他让几子。不过这局棋可就不轻松了,对方布局严谨,防守慎密,始终保持让子的优势,庆之找不到乱战的空隙,只能凭官子一点一滴的拉近差距,还好在接近终局时,在下方靠盘端的地方让他发现了一个夹碰的妙手,硬弄成了七、八目大的刧争,最手惊险的以二目半胜了此局。

  连陆逸冲被让二子都败下阵来,消息一传开,那些原来想要上门讨教的道友,一下子全缩了回去。陆敬游被逼得亲自出马了:“贫道虽然是五品,然而自知绝非大师对手,大师如能让先嬴貧道十目以上,贫道自当排除万难敦请家师出关与大师一会。”听了陆敬游这席话,庆之已知陆敬游要用坚壁清野的战术顽抗了。这是一盘艰苦漫长的棋局,因为每一手棋都要计算双方目数的消长。先着者只需维持平衡,后着者却要不停的进攻,盘面要赢十一目,而且对方绝对不会露出破绽。庆之要赢要有鬼魅般的着手,下到中盘时,庆之在一手棋上足足想了一个时辰。这是庆之从懂奕以来从未有过的长考。“扳!大师你长考一个时辰想出来的竟然是不顾角上那块棋的死活而要强杀贫道的边上大龙,这样破釜沉舟,你可已有十成把握?”换陆敬游陷入长考了。此后双方共下十四手,陆敬游的边上大龙暴弊。

  “佩服!佩服!人家说拳怕少壮,看来棋也怕少壮,果真是英雄出少年。贫道明日就上欎岗斎见师父,师父应该也会很想和大师见面。”

  从华阳馆到欎岗斎要走五里路,全部是上坡,庆之和师伯在陆敬游的带领下,沿着华阳馆后的山路直穿入茂密的森林,走了一会儿就闻到燃烧稻壳和木柴的烟气,还听到隆隆的水声。远远的可以看到一条白色的瀑布垂直落入山坳,庆之一行人逐渐的靠近瀑布,烟气越来越浓,水声也越来越大,最后来到瀑布底下,瀑底形成一处深潭,潭边盖有一排房舍,房舍的烟囱正冒着白烟。这就是欎岗斎,陶弘景炼丹的地方。

  在欎岗斎的会客室里,庆之见到了陶弘景,一个头发、胡须、眉毛全都雪白的老人。

  “两位大师不辞辛劳,远从千里之外来到茅山,贫道一生惟好琴棋,除拙着仙经十卷聊堪明志,并无长物。世人以为深山修道即为神仙,自贫道茅山立馆以来,访客络绎不绝,索求之事无奇不有。华阳馆前立有一碑,碑上有一首诗,两位大师可曾注意?”

  “不堪持赠君,只可自怡悦,岭上多白云,山中何所有。”曇鸞朗朗答道:“大师,果然细心,数日来大师研读拙著仙经,不知拙著对大师求道证悟可有助益否?”

  “ 佛家以涅盘,西方极乐世界,六道轮回来形容死后,道教则以天庭、众仙、来论术灵魂的归属。洒家粗览仙经,尚未有安心的结论、犹需在贵馆多叨扰些时日。敝师姪自幼酷好棋道,渴求棋艺的精进,还望大仙人多加指导。”

  “这位小大师,棋艺果然了得,可否告知贫道,师从何人?”

  “洒家的师弟道育,俗家姓名刘澄之,大仙人想必是认识的。”

  “喔!是澄之的徒弟,难怪有这般身手。听闻澄之早已遁出少林,这位小大师怎能有缘受教为僧?莫非澄之近年又回少林?”

  “不瞒大仙人,敝师姪并未受戒为僧,他这一身装扮是洒家一时情急所为。”曇鸞将在扬州半夜和庆之相遇,以及庆之告诉他刘澄之如何收庆之为徒,如何紧急逃亡,庆之又如何在建康城遇到皇上,以后种种经过告诉陶弘景。

  “刘澄之的身世已足堪憐,你的境遇也不偟多让。你和皇上对奕的事情举朝皆知,以你的棋艺在南朝国境内要不露行踪诚属不易。这么吧!你要能耐得住寂寞,就在这欎岗斎小住些时日,陪陪贫道。贫道好久没有对手可以对奕,正闷的发慌。世人只知有吴围二十四篇,却不知有蜀围十八篇。蜀围中有精采绝伦的龙凤十局,乃卧龙诸葛亮与凤雏庞统对奕的谱,其中第五局百刧连环,双方共打了一百二十五个刧才分出胜负。这蜀围十八篇就收藏在欎岗斎,这事不能让皇上知道,若让皇上知道肯定想尽办法也要夺了去。怎么,想不想看啊?”

  庆之听了口水都快流了出来,有蜀围可以参详。就算每天吃素也心甘情愿。就这样,庆之换上道童的道袍在欎岗斎住了下来,曇鸞则回华阳馆,继续研读仙经。庆之每天的工作就是挑水、劈柴、打谱、下棋还有练剑。陶弘景除了和庆之下棋,还教了庆之一套伏魔剑法,每当庆之舞剑时,陶弘景都会在一旁弹琴,可惜庆之不解音律,不能成为陶弘景的知音。陶弘景棋琴双绝,四十年前和王抗争夺棋壇盟主的地位,无奈终差一先。十四年前再和柳恽争胜,虽然最后金印归属柳恽,但是柳恽始终无法多赢陶弘景四盘,结果柳恽继承盟主却不能进封一品。柳恽也是棋琴双修,论棋艺柳陶二人为一时瑜亮,论琴艺柳陶则是难得知音。南朝棋壇,一品从缺,二品除皇帝箫衍就是柳恽与陶弘景。建康城一战后,陶弘景回茅山,柳恽四处宦游,最远到广州当州长,不过大多数的时间都在吴兴当州长。吴兴在义兴隔壁,离茅山不远,因此柳恽每年盛暑时总会上茅山来看看陶弘景,一则避暑,一则找老友下棋弹琴话当年。陶弘景努力的指导庆之棋艺,他想给柳恽一个惊喜。

  庆之在欎岗斎住了一个多月,还不到端午节,一天陆敬游匆匆忙忙的跑来禀告师父,有一个叫陆云公的少年要找北朝僧人道生比棋,随行的不但有茅山 所处本县的句容县县长,还有句容县所处本郡的丹阳郡州长,另外达官贵人跟来的也一大堆。陶弘景知道这个陆云公是什么人,柳恽自从到吴兴担任州长以后,每年八月十五日都会举办全国性的围棋大赛,核定天下棋手的品位。比赛会进行十数天,每年都盛况空前。这是一年一度的大盛事,不仅赛棋的人从全国各地赶来,观棋的人也不乏长途跋涉。陆云公虽然年仅十二岁,却已经两届抡元,位居三品,倘若今年再胜,就有资格向柳恽挑战了。庆之模糊记得他在上茅山前在旅店打败的陆公子陆晏就是陆云公的亲哥哥。

  此战福祸未卜,然而强敵来访,庆之还是躍躍欲试。陶弘景数年未出欎岗斎,但是两位天才少年的对战岂能错过,于是倚杖出山,亲自到华阳馆督战了。曇鸞面对此事,总觉心头有着挥不去的阴霾,不知道有什么麻烦的事情要接踵而至。

  陆云公对接战的对手从光头的和尚变成理小平头的道士感到奇怪,庆之解释因为前来研究道学,入境随俗,方便而已。陆云公志在砌磋棋艺,也就不再追问是僧是道。两人在华阳馆的棋室中开始战局,陶弘景担任棋证。庆之猜先猜到先着,每下一子就有道士将所下位置传告到馆外殿前广场,广场上两旁堆放有用黑布和白布包裹的圆形茶皂,广场上的道士再将代表黑子或白子的茶皂放到广场中央的大棋盘上。来访的宾客可以坐或站在殿前阶梯上欣赏棋局的实况进行,陆敬游在广场边担任讲评。

  陆云公对战北朝和尚的消息,一个上午就传遍整个茅山,到了午后,各观的道士纷纷涌到华阳馆,把广场挤得水泄不通。庆之一个多月来,打熟了蜀图十八篇,又受陶弘景的指导不下三十盘,棋力已比刚上茅山时大大的提升。不过这个陆云公不愧两届抡元,着实是个大天才,庆之挟先着之优势在棋盘上每个区块开启的战端。他都能应付自如,各大官子也都无一挂漏,计算精准无比。棋局在薄暮时结束,庆之以两目半获胜。庆之先着仅赢如此目数,明日攻守交替,恐怕凶多吉少。然而对广场上观棋的宾客来说,北朝和尚竟然能赢陆云公,简直匪夷所思,明日再战定不能缺席。官大的投宿华阳馆,因为人多客房不够,官小的在馆外搭帐篷。至于茅山各观的道士就请早起,以免向隅了。

  为了明日的战局庆之不得不打探陆云公的来历,好在投宿的大小官吏甚多,知之者不乏其人。陆云公的父亲名叫陆完是武陵王箫纪的长史,箫纪现任会稽州长,先前也当过丹阳尹,陆云公五岁能读论语、毛诗,九岁能读汉书,自十岁起棋艺除柳恽外已无人能敌。箫纪是箫衍的第八子,也颇好碁。陆云公三岁时观其父与人对奕,即能落子棋盘位置无误。因武陵王府常有棋局,陆云公能够请教的对象众多,加上天纵其才,早早学成绝艺。

  第二天,陆云公持白先攻,庆之迎接有生以来最强的攻势,整个左边棋盘黑棋被打成一条巨大黑龙,第一百零捌手,庆之不逃黑龙,悍然脱先围取下空。陆云公大为惊讶,不由地整个身体向前倾。这手棋广场上的观众一片哗然,担任讲师的陆敬游一头雾水,不知从何解释。陆云公无从选择,开始着手围歼右边黑龙。庆之为求黑龙逃出生天频频长考,再下十余手已近黄昏,眼看这局棋今日要下不完了。第一百二十一手,白棋一挤仿佛要尽杀黑龙,不料黑棋竟然扳出,一阵做眼与破眼的折腾,第一百三十手黑棋在角上一立,白棋扑入破眼,第一百三十二手黑棋尖碰,鬼手出现了,“双倒提!”广场上的观众惊呼,陆云公摊倒在椅子上,许久才缓缓在棋盘边摆上两颗白子。

  “明日再战一局,再败我就下山,多谢大师指教。”陆云公虽败但没有忘记礼貌,看着陆云公离座时擒着眼泪的模样,想必这局棋的失败对他的打击颇大,等在棋室外的叔叔陆襄和哥哥陆晏也都红了眼眶。

  陶弘景高兴得几乎要当场拥抱庆之,连进食堂晚膳都不由自主的牵着庆之的手。得高徒而教之,就像老年得子般的让人狂喜。尤其庆之的棋才,有望挑战棋壇盟主的宝座,能够亲手教出棋壇盟主,不啻平生豪愿。

  第三天,再轮庆之持白先攻,陆云公已无退路,背水一战了。寥寥十数手布局后,陆云公即对庆之拆边之子予以镇头攻击,开启战端。庆之岂能退让当然反拨,黑白两军从边上杀到中腹后波及角上,白军包围黑角,自身也被黑军包围,白军不肯单官突围,反而企围点杀黑角,最后形成生死大刧,白棋刧胜则黑角亡。黑棋刧胜则白龙枯毙。局势至此考验双方造刧,找刧的能力。庆之虽然打过百刧连环谱,但实战打刧经验不足,第一百二十三手找了一个不甚重要的刧,陆云公仔细思考后,脱先消刧,下到一百七十手,庆之见大势已去,投降了。

  终于扳回一城,广场上的观众大声欢呼,在他们的心目中,陆云公对战的是北朝,所以他们同仇敌忾。

  第四天,攻守再度交替,陆云公得先着之利,稳扎稳打,不再急攻乱战。庆之几次挑衅,陆云公都稳忍退让。不得已要拼官子了,招招精算,步步计较,比耐性也比细心,最后两人还得争半刧,棋局终了庆之少一个刧材以半目见负。陆云公要求再战一局分胜负,庆之同意,明日猜子分先。不料晚膳后,陆云公的家人来报,陆云公的父亲得了急病,状甚严重。陆云公的叔叔和哥哥商量后决定连夜启程回家,这场比赛就以平手做收了。道别时,陆云公紧紧握住庆之的手:“大师要不是北朝的人,就可以参加八月十五日的定品大赛,届时大师如果还在南朝盘还,不妨来吴兴观战。小弟如果有幸再度掄元就可以挑战柳恽,吴兴城里也有和这里一样的大棋盘,可供千人观赏棋战。小弟一家跟从武陵王,武陵王在何处任官,小弟就在那里,大师想和小弟下棋随时可以来找小弟。”

  隔天,宾客散尽。庆之迫不及待的找师伯:“师伯,我们八月十五日去吴兴好吗?我好想参加定品大赛,我要跟那个陆云公一决胜负。”

  “你要赢了棋,你不怕皇上召见吗?”庆之愣住了。

  “那我去看棋,我想看看陆云公能不能打败柳恽。”

  “柳恽不是每年夏天都会来华阳馆,你留在茅山不是可以先跟柳恽下棋,你自己可以试试能不能打败柳恽。”庆之还不死心,跑去问陶弘景,陶弘景想了想回答说话“你要赢了柳恽,也不能当棋壇盟主,主持天下棋手的定品事宜。看来这个夏天你还得避开柳恽,我看你对佛学和道学都没有显着的兴趣,也不具备求佛求道的根器,不宜留你在茅山太久。吴兴你是要去的,但不是去赛棋。吴兴还有比赛棋,看棋对你更有益处的东西。贫道有个好友叫钱仲方,在吴兴办了间很特殊的学校,你这个年纪应该好好的念几年书。”庆之一听可以去吴兴,什么事情都答应。

  “大师,这里是一百两银子和贫道写的介绍信,银子是庆之尔后几年上学的束修和寄宿费,大师切莫推辞,还有劳大师走一趟吴兴带这孩子去上学。”

  “阿尔陀佛,善哉,善哉,大仙明灯指路,是这孩子三生有幸修来的造化,洒家在此谢过。”

  庆之换上平常老百姓的服装,手中拿着木棍,背上背着陶弘景送他的剑,跟在师伯身后,缓步下茅山,依依不舍的挥手向陶弘景和三位道长道别。

  欲知下回分晓请看第四章:市井鬼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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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棋锋乍现



  七月十五日的晚上,在庆之的父母面前,庆之向掌柜行跪拜大礼,拜掌柜为师。掌柜告诉庆之他的名字叫梅澄之,今年四十岁。这年庆之十二岁,当夜庆之就住进酒馆,因为隔天起,庆之就要接受梅师傅的教育了。粮行那边庆之的爹会去处理,庆之的弟弟盛之快满十一岁了可以去递补。  梅师傅安排的课程是每天五更起床,一刻钟穿衣叠被,整理卧室,一刻钟漱口、洗脸、上茅房,一刻钟劈柴,当然是用无刃剑劈,而且不许弄成戈状。一刻钟打扫庭院。接下来半个时辰练武功,刚开始都是体能训练,光是一刻钟的热身操,就叫庆之汗流浹背,气喘如牛。再来蹲马打椿、劈腿吊腰,翻滚跳躍,这是庆之有生以来感觉最慢长的半个时辰。然后师傅去厨房准备早饭,庆之则把酒馆的桌椅摆好,到井里打水,用抹布把桌椅门窗都擦一遍。师徙俩吃完早饭再进行半个时辰的读书时间。师傅说当他的徒弟不能不认识字,师傅拿了一本书逐字念,叫庆之跟着念,并且背诵下来,直到完全记熟。同时,一个字一个字的教庆之写,师傅告诉庆之,庆之要整本书都能默写出来,师傅才会对他讲解书中的意思。  上完读书课,厨子来上工了。庆之要帮忙洗菜、切菜、淘米、生火、烧开水。已时一刻一到,喝早茶的客人就上门了。此时客人不多,师傅一个人就可以应付,庆之就摊开棋盘打谱,有时也陪客人下棋。  午时刚起,师傅、庆之、厨子轮流吃碗面当午餐,同时跑堂的店小二来上工。这时,客人渐渐多了,庆之当店小二的助手,帮忙招呼客人,送茶,端茶,打酒,抹桌子,收拾碗盘。午后,未时过了一半,客人就少了。这时师傅有空闲了,这是庆之最快乐的时候,师徒俩徜徉于黑白之间,直到申时将尽。客人陆续上门,庆之收起棋盘,准备上灯,吃晚饭。晚上是酒馆最忙的时候,一直忙到戍时结束才打烊。店小二要擦桌抹椅,把椅子放到桌上,洒扫酒馆地面,然后去洗碗,洗完碗盘才下工。厨子则用水冲洗厨房,收拾菜碟残肴,灭掉灶里余火,清除灰烬,把厨余倒掉后才下工。庆之利用这段时间,洗澡,洗衣服,晾衣服。亥时过半,师徒俩关门闭窗,熄灭灯火,上床睡觉。  庆之整整做了四个月的体能训练,梅师傅才开始教他武功招式。课程内容有十八式大擒拿、三十六式小擒拿和一套拳法。至于刀剑,师傅说庆之必须能够用无刃剑一剑就劈开木柴,才会教他。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的过,一溜烟庆之十三岁了,庆之还是每天用无刃剑劈柴,但是始终沒有办法一剑就劈开木柴,当然也就没有学刀剑功夫。至于默写那本书,对庆之來说就和用无刃剑劈柴一样艰难。庆之早就能背诵如流,然而要把字写端正,笔划不错误,却令庆之痛苦万分。握着那管毛笔,要悬臂,要掌心容蛋,还要上身挺直,庆之写不了多久就额头冒汗,发顶生烟,早把书中的内容忘得一干二净,哪能默出全书,所以梅师傅也没有对他讲解书中的意思。  端午过后,初夏刚临,有一天一个和尚来找师傅,师傅同那和尚出门,酒馆打烊后师傅才回来。当夜,师傅对庆之说他有事要出远门,庆之还太小不能带他一起去。明天起,酒馆要休息一个月,庆之得回家去住,但是不准偷懒,每天一样要用无刃剑劈柴和读书默写,师傅回来要检查。  第二天,酒馆贴出了整修内部休息一个月的告示。梅师傅预付了一个月的工资给厨子和店小二打发他们回家,然后拿出十两银子嘱咐庆之交给父母,带着简单的行囊,锁上酒馆的大门,把锁匙交给庆之,挥了挥手上路了。  庆之像只飞出鸟笼的小鸟,蹦蹦跳跳,四处游逛。庆之满心希望能在街上遇到打过他的苦力小孩,把他们抓住痛殴一顿,报仇雪恨。不过,此时义兴城内的人们在口耳相传,以讹传讹,添油加醋,跨大吹嘘下早已把酒馆的梅掌柜形容成隐居于市的武林高手,那个小孩会笨得敢去招惹他的徒弟,那些打过庆之的苦力小孩现在看见庆之那有不远远躲开的道理。庆之在庙前广场晃来晃去,不到几天就觉得无聊极了。广场前的老人们,这时候庆之让他们九子恐怕也没有任何一个挡得住,所以也没有人要跟他下棋。小孩子的游戏庆之是从来不参加的,只好每天坐在大树下发呆。幸好这样的日子不用过太久。

  一天半夜,庆之的母亲叫庆之起床,庆之在义兴城当捕快的舅舅来找庆之:“你师傅他不姓梅,他姓刘,是前朝的王孙,有人检举他,朝庭派人来查,他倒溜得真快。也不知道会不会连累到你,不过舅舅觉得你最好避一避。”“什么是前朝?什么是王孙?为什么朝庭要抓前朝王孙?”“你还太小,说了你也不懂,总之你得快走,我是你舅舅才会来通知你,走或不走,你和爹娘衡量衡量。”  庆之的爹娘和舅舅讨论许久,决定天一亮就送庆之出城到太湖上打渔的姑姑家,让庆之在姑姑家暂住一阵子,看看风头,有事要逃容易,没事回家也近。  闷得发慌的庆之这下可乐了,长这么大他可才第一次走出义兴城。带着无刃剑和那本每天要抄写的书以及随身换洗衣物,跟在父亲的屁股后头,庆之满怀兴奋,高高兴兴的出门。姑姑的家在城外约莫十华里路,就在太湖畔不到半华里远的一个小村落里。周围是稻田和菜圃,一条小径通往湖边,湖边有座小码头,泊了三、五艘小船和一艘稍大有帆的船。庆之的父亲在姑姑家待到吃完中饭就走,因为回义兴城还得走上一个半时辰,怕让城门给关在外面。小村落里只有三户人家,另两户是姑丈的兄弟。姑丈是半农半渔,平日种田,农闲打渔。小船同时也是他们山入的交通工具,为引湖水灌溉,农田间到处是沟渠,水道纵横、四通八达。此间的水道就等于城里人的街弄巷道,要到远远看得到的邻居家串门子,不划船而要沿着田梗走,不但必须跳来跳去,遇到较宽的水道,恐怕还得游泳。这里真是容易躲藏也容易逃走的地方。外地人一进入像迷宫一样的水道,如果无人带领,只怕还转不出来。船入太湖,东、西、南、北各岸距离,有帆的船行驶,都不用一个时辰就可抵岸,上岸换马,一天就远飚几百里。庆之的姑姑和另二户的妯娌,平日在家做雕刻神像的手工艺,庆之住在建康京城当木匠的大伯父定期会来收去卖。姑姑生了二个儿子,二个女儿,都比庆之小,庆之和他们玩不起来。种田,庆之不会,打鱼,庆之越帮越忙,但是刻起神像来,庆之不仅一学即会,还有模有样,刀刀出色,不出几天就比姑姑和姑姑的妯娌们刻得还要好。庆之原本就具有木工手艺的祖传天赋,再加上长期劈祡练武锻炼出来的手劲,自然能在雕刻上有所发挥。短短旬日,借由雕刻木头,认识木头纹理结构,庆之逐渐领悟出用无刃剑劈柴时,该对不同纹理的木柴,采取不同的切入方向和劲道,终于一天早上,木柴在庆之的眼前,清脆的裂开。  天气一天天的热起来,湖边的孩子当然都泡到水里去了。庆之在表弟妹连哄带骗的诱惑下,进行这辈子第一次的下水典礼,呛水和喝到湖水是难免的,不过天气实在太热了,湖水的沁凉赢过庆之对水的陌生和恐惧。姑丈有空就会教小孩们游泳,毕竟小孩长大总得打渔维生,行船之人岂能不会游泳。夏天还沒结束,庆之已经能像一条小鱼一样地在水中来去自由。

  义兴城终于贴出通辑梅师傅,应该说刘师傅的公文,厨子和店小二都被衙门传去问话。县太爷认识庆之的父亲和舅舅,不打算为难庆之,但是暗示庆之的父亲和舅舅,希望庆之不要出现在他的辖区。庆之的父亲托人送信给京城的大哥,要他到妹妹家把庆之带走。

  天气还没转凉,庆之随同大伯来到了建康这座拥有一百多万人口的大城市。高耸入云的城墙,左右都看不到边际,进城的道路上,车水马龙,人潮汹涌。光是排队进城就耗费了大半个时辰。从城门口走到大伯家,又足足花了一个时辰。一路上,商家林立,各式各样的招牌旗帜,五花八门,陈列的货品,形形色色,令人目不暇给,庆之算是土豹子进城,大开眼界。大伯家开木雕店,三个儿子皆已成年,全部从事家传祖业。父子们主要帮人家雕刻梀樑、墙柱、门窗,一般都是大承包商像宫廷、官府或富商巨贵,承揽生意再转包给他们这种工匠。大伯父子的生意很好,自家人做不完还请了五、六个长工。至于神像雕刻那种艺品,大伯的店里是不做的,再转包给庆之姑姑那些乡下妇女才符合成本。大婶和媳妇们在家看店,大伯则领着儿子们和长工到工地上工。

  庆之跟去实习的第一天,走进大户人家的庭院,简直看呆了。长廊楼阁,雕樑画梀、小桥流水、假山环绕、歌台舞榭、荷池莲塘、扬柳垂岸、黑松倚亭。在庆之眼中,这仿佛是人间仙境,哇!以后天天都要来这里上工。庆之幻想着住在这里的感觉,庆之多么希望能住在这里,不是汗流浃背的在工作,而是品着茶,摇着扇子,坐在凉亭里欣赏美景。当然这是无法实现的,庆之唯一能满足自己的幻想的做法是回到大伯家,找了一个大陶盘,用黏土、木头、竹片,做一个缩小的庭院模型,庆之照他所看到的美景,利用每天所能挪出的空间时间,一点一滴,一个楼台,一个凉亭,一片墙壁,整整做了快半年,天上飘下了雪花才完成。模型里不只是景物一样,建物一样,庆之还别出心裁的在庭院的小河上架了一部水车,水车旁盖了间磨坊,磨坊里放了一匹木头刻的马,马正套着绳子。用手拨弄,马会绕圈子,水车跟着动,小河的水随着车叶升高,流进通往假山的渠道,于是山上的瀑布流下来,流过岩间流进荷塘,绕过长廊下,进入小河的源头,当然流水是划上去的。然而在想像的空间里,水是活的,源源不断的进来,源源不断的出去,小河的水,池塘的水,都应该是清澈的。

  庆之把模型展示给大伯全家每个人看,大伯把模型抱去给他上头的承包商看,承包商借了模型去给他的客户看。过年前,领军将军曹景宗,全国少数的极高楷将领把他府邸的庭院增修工程包给了庆之大伯的承包商,要承包商依照庆之所做模型的构想,让他府邸的小山有瀑布流泉、让他府邸的小河能穿廊绕院。

  元宵过后,庆之随同大伯,大伯的承包商,踏进曹大将军的府邸。现在庆之的身份不是小工了,他是庭院设计师,大人们都会亲切温和的询问他的意见。曹景宗的府邸住着他的家人、奴隶、衙队,不下千人。庭院里的小山不是假山是真山,庭院里的小河可以行船,一座花园接着一座花园,一道门通过一道门,好像走也走不完。工程需要先在图上作业,设计图一级一级的呈报上去,上头把修改的意思批示下来,设计者重新构思,图工重新绘图,再一级一级的呈报上去。设计图一再的呈上去,修改的批示一再下达,前前后弄了一个多月,工程仍旧无法定案。

  一天,庆之随同大伯又去曹府丈量,到了午膳时间,饭毕庆之独自在庭院里闲逛,值班侍衙早知他是何许人,所以未加拦阻,随他出入。庆之来到一座有大荷塘的花园,塘心有一小岛,岛上有凉亭,亭旁的衙士正站着打瞌睡。庆之悄然无声的经过衙士的身旁来到亭中,亭中石桌上摆着一盘进行一半的围棋。棋局上,黑白两军正在做生死悠关的搏杀,黑军围困中央白军,白龙困死则黑胜,倘若白龙得以迭出成活,则黑军势必大败。然而白龙逃生之路困难重重,想必下棋的人长考甚久,到了午膳时间,打掛吃饭去了。庆之一时技痒,忍不住替白军下了一手,转身离开。庆之绝对无法意料,他这一手棋造就了他波澜壮阔的一生。

  原来,持黑棋的正是当朝皇帝萧衍,持白棋的是曹景宗。当两人归座,重新审视棋局,箫衍惊呼:“你什么时候下这一手?挖在这里朕势必得挡住打吃,不然就会被切开,然后你上扳反打吃,朕又必须黏接,而后中央白龙开跑,连长两手,朕也不得不跟着长两手,到这里你扳,朕只能切断,不然白龙就接回家了。再来你扭断,朕也只能去打吃这颗子,你接着跳一手朕就陷入两难了。提子可以杀掉你的白龙,但是上边这两颗棋筋报销,朕整个上边地盘做不出两眼,上下交换,算一算朕要输你十目。要是不提子,让你白龙回家,朕还得补活上边。拼官子恐怕输了不止十目。妙着!真是妙着!为什么你早想出来了不告诉朕?让朕上午呆坐一个时辰。

  “碰!”曹景宗跪在地上嗑头如捣蒜“这不是臣下的,臣未曾想到这手棋,臣绝无斗胆戏弄皇上!”

  “那就去查出来是谁下的!”

  曹府上下,顿时鸡飞狗跳,人慌马乱,所有值班的侍衙全被拿下审问,侍女,奴仆、工人也被囚了一大堆,打了又打,刑了又刑,死了二人,伤了十数人,最终指向一个大家原本都不会去猜想的人一木工小孩陈庆之。

  庆之被带到刑堂,跪在地上,曹景宗亲自审问“:你说那手棋是你下的?”,曹景宗实在无法相信。“确实是小民下的。”庆之还不知道利害轻重。

  曹景宗沉思了许久:“来人!设座,摆棋。”要知有没有唯有盘上见真章,庆之先着,第一百九十七手,曹景宗弃子投降,抓到真凶了。

  庆之没被关到牢里,而是软禁在曹府,吃住、用度都是上好的,在园子里走动也自由,只是十二个时辰,时时刻刻都有带刀衙士跟着,连上茅房也不例外。不多日,曹景宗带了一个五十开外的中年人和庆之下棋。那人身长八尺余,方面大耳,颇有威义。庆之只觉得周遭的人对这人无不毕恭毕敬,唯唯喏喏。庆之并不知道来人正是皇帝箫衍,当然也不会知道皇上下旨,任何人都不许告诉庆之他是皇上,箫衍希望庆之在完全不知情的心况下和他认真的下一盘棋。

  棋局开始,还是由庆之先着,来人棋力高强,引得庆之棋兴大发,两人战来招招绵密,步步坚实,难分难解。只是庆之的白棋得先着之利,始终占在上风,压迫着后着的黑棋频频长考。经过一上午、一下午,到了上灯时间还下不到二百手,打掛用膳后,掌灯续战,由戌至亥,一更、二更、三更,来人不困,庆之也不困,两人都深深沉迷于棋局中,终于在天将发白的时候分出了胜负。庆之最后一个半刧因为少一个刧材打输了,以半目见负。

  “我下次一定可以赢你。”庆之还是小孩,口无遮拦。

  “喔!是吗?那我们改日再战。”

  曹景宗派人通知庆之的大伯,要他来带庆之回家,同时赏给庆之的大伯一百两银子,告知这是给庆之的治装费,叫庆之的大伯帮庆之好好打扮打扮,因为皇上可能随时会叫庆之去下棋。庆之这时候才知道那位和他下棋下通宵的人,竟然是皇上。大人们传达给庆之的讯息,皇上是和神明一样,神圣高不可攀的。但是在庆之小小的心灵里只有一个念头:“下次我要打败他。”

  十余天后,一顶桥子来到庆之大伯家门口,宣皇上口谕带庆之入宫。一路上,庆之好奇的不停掀开桥子的窗帘向外看。庆之不仅第一次坐桥子,当然也是第一次进皇宫。皇宫高大的城墙上,站满了盔甲雪亮服装鲜明的士兵。通往皇宫的道路是用大块青石铺成的,两旁都有手执武器的衙士,到处飘扬着色彩华丽的旗帜。到了皇宫的门口,轿帘掀起,来迎接的人都穿着漂亮的衣服,庆之被告知跟着他们走。经过很大的广场,爬上很高的石阶梯,来到很大的房子,穿过长长的迴廊,进入一间房间。房间里的布置和曹景宗府上差不多,有圆形雕花的窗子,墙上掛着书画。带领庆之的数人中有一个人进到另一个房间,过了一会儿才回来:“皇上有旨,陈庆之见驾!”那人朗声道来,其余人示意庆之往前走进另一个房间。

  “叩见皇上!”庆之还来不及看清眼前的景像,两旁的人已经掺扶着他跪下磕头。

  “平身!”两旁的人掺扶庆之起身。在曹景宗府和庆之下棋的那个人端正的坐在一张大椅子上,左右两边各站立着四位大姐姐,两个拿着大扇子,两个拿着拂塵,两个拿着如意,还有两个手里捧着小香炉,炉上正冒着嫋嫋香烟。

  你说你可以赢朕,今天我们就好好下一盘。皇上用手比了一下右边,庆之顺着皇上指的方向看去,右手这有个宽敞的炕,上头摆了张矮桌,桌上刻着棋盘,那是一张有脚的棋盘,棋盘上已经放了黑白各两颗的座子。皇上在大姐姐们的扶持下,坐到了炕上。

  “来吧!你先着”。两旁的人赶忙掺扶着庆之坐到炕上,然后鞠躬,一直躬着身体退出房间。

  庆之看到皇上盘着腿坐,也学着样子盘起腿。庆之拿起一颗棋子想要下到棋盘上,咦!庆之发觉弯着身子也构不着想下的地方,试了又试好像都不行,只好放下盘起的腿,改成跪着下。皇上看见庆之的模样,不觉莞尔。

  “看茶!”皇上向站立在旁的大姐姐们挥挥手,其中有二位立刻躬了一下身体,向后缓缓退出房间,不久,端来了二杯香喷喷的茶,茶杯用小碟子盛着,上面的还有篮子。庆之不晓得要怎么喝,只好眼巴巴的看着皇上。皇上看到庆之端着茶望着自己的样子,实在忍不住笑了。

  棋局由布局进入中盘,黑白两军开始激烈厮杀,喜欢长考的萧衍,行棋速度又慢了下来。这次庆之不敢毛燥,利用对手思考的空挡,一遍又一遍仔细计算,不知不觉又到了上灯时间。

  “传膳!”萧衍摆了摆手。

  “传膳!……传膳!……传膳!”……房间外的人,一个接一个的传话下去。

  就在房间隔壁的另一个房间,庆之三生有幸和皇上同桌共膳。菜一道道的端上来,但是奇怪怎么全是蔬菜。原来萧衍长年吃素,宫中只准备素食。膳后续战,萧衍寻隙开刧,想要侵入白角,庆之小心翼翼的接应。夜渐渐的深了,手里端灯台的大姐姐从两位变成四位。萧衍和庆之秉燭夜奕的故事将流传为围棋史上的佳话,棋局在三更响后结束,这回换庆之赢了半目。

  庆之被人带领着离开下棋的房间,引领庆之的人不是带他进来的人。跟来时一样,穿过长长的走廊,经过一道又一道的门。虽然是深夜了,然而每隔十数步,就有一个衙士站着。最后来到一座花园,庆之被带进花园中的一间房子。房子里面,一进去有个厅堂,厅堂中有张圆桌,桌上摆了四盒点心和一篮水果,还放了壶热茶和一个杯子。带领的人示意庆之可以享用:“爷!奴才准备热水,等您吃好了,奴才给您擦身子。”庆之记忆中,母亲帮他洗澡,那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情。洗完舒服的热水澡,肌肤闻起来香香的,躺在早已铺好的床上,哇!这里的被子好软好软,摸起来滑滑凉凉的,跟自己以前盖过的,完全不一样。这一觉黑甜无比,庆之醒来的时候,床前已经站着好些人。

  “爷!早点准备好了,请您先漱洗。”脸盆、毛巾,还有很香很香的香皂,另外脸盆旁有个杯子,杯子里放了支奇怪的东西,一一陈列在庆之的眼前,由不同的人拿着、端着。

  “这是什么东西?”庆之指了指杯子。

  “这叫牙刷,给您清涮牙齿的。”

  “爷没用过没关系,奴才帮你。”那人拿起那支东西,轻轻的在庆之的嘴里转动,那东西敢情抹了盐巴,感觉口中咸咸的。那人弄了一会,从庆之嘴里拿出那支东西,然后把杯子递给庆之:“请爷漱漱口。”

  早点果然依旧都是素食,不过相当美味。完膳后庆之被带到花园里,此时正当暮春三月,百花齐放,蜂蝶乱舞,群鸟啁啾。举头新叶青翠,低头碧草如菌。庆之伸展四肢但觉得神清气爽,不禁思念:“人间仙境不就如是吗?”

  整个上午,庆之像只蝴蝶般的在花丛中穿梭,闻遍每一种花的香味。但是到了下午,庆之就觉得无聊了。

  “可以到别的地方去玩吗?”庆之询问伴随的人。

  “爷!除非皇上允许,您不可以离开这座园子。”

  第二天,没有任何事情发生,庆之只能看着天上的云发呆。第三天,皇上宣庆之去下棋。这局,箫衍在一个角落的定式接应上弄错了手顺,牵累到边上一块棋的死活,早早大势全非,下到中盘就投降了。还没上灯庆之就回到无事可做的园子,伴随的人对围棋一窍不通,而庆之除了围棋一无所知,一伙人连想谈话都不知道要聊什么。箫衍有一个习惯,对喜欢吃的食物,会一而再,再而三的吃它,百吃不腻,巴不得餐餐都有,所以御膳房里准备一大堆。庆之连吃三天大部分都一样的素食,已经感觉不出它们的美味。尤其有一道豆豉炒苦瓜的菜,每餐都有。刚吃时感觉很清脆,极苦但是苦过后迴甘,偶而尝尝鲜还不错,然而每餐对着它,庆之实在动不下筷子。

  “爷!这菜是番邦进贡的,您在外头还吃不到呢!这是万岁爷最喜欢吃的,您不能有丁点剩下,否则万岁爷怪罪下来,奴才们担当不起。”哇!还得全部吃完。

  隔了一天,皇上再宣庆之去下棋,这盘棋皇上的开局和上一盘一模一样,只是角落的定式皇上下的手顺对了仿佛和和别人研究过,皇上并没有在这个定式上花多少时间,就在另一个角落展开一个新的定式。庆之记得这个新定式曾经在师傅叫他打的谱上出现过,只是时间隔久了,有点记不清手顺,不知那里出错,一轮接应下来,庆之吃亏不少。往后的战局就一直陷入苦苦追赶的局面,虽然庆之绞尽脑汁,力求突破,无奈皇上防守紧密,最终庆之还是以八目见负。

  “启禀皇上,这个定式小民在家里的谱上看过,可惜没有记清楚,能否让小民回家查看一下谱,再来身皇上挑战?”庆之像一只被关在华丽笼里的小猫,每天吃一样的食物,玩一样的毛球,快要闷出病来了,想找个脱困的机会。

  “喔!你想看谱?普天下所有能收集到的谱朕都有,你不用回家,你可以到朕的谱阁去看。”

  从此,庆之不再无事可做,庆之埋首在棋谱的国度,几乎废寝忘食。庆之并不知道,皇上每次和他下完棋后,要么当天,要么隔天就会找棋力高强的大臣到溉或者朱异復盘研讨。皇上靠大臣,庆之靠查谱,两人互有胜负,你来我往,酣战不休,枰上鏖兵月馀,竟然打成五比五平手。皇上曾经询问到溉,庆之的棋力到底有几品?到溉回答以这几盘棋的内容看来,约莫六品。

  “柳恽矇朕,十几年前柳恽主持校定棋品,就给了朕二品称号。朕到如今才和六品打个平手。十几年前恐怕连九品都还不够格。咦?你和朱异不都是三品,为什么你们以前跟朕下棋都常常输给朕?”

  还有更严重的事情庆之不知道,皇上和庆之下棋的时候常常有大臣求见,皇上留恋棋局不肯起身,往往就在炕上接见大臣,大臣见驾照例跪拜,平身抬头一看,受拜的竟然还有一个毛头小子。这种疙瘩难免在大臣心中发酵。一天,发生一事更叫群臣哗然。一位箫衍平日极为敬重的高僧,名闻佛教界的磕头师,应箫衍的宣召进宫来和皇上讨论佛法。不巧当时箫衍正和庆之下棋,而且棋关紧要,正杀得天昏地暗,难解难分。侍衙突然入内禀报:“磕头师到了。”箫衍全心全意都在棋局上,手起子落,禁不住大喊一声:“杀了!”等待棋局结束,庆之离开,箫衍回过神来,想起了磕头师,传唤侍衙,侍衙告知已经遵照皇上命令推出宫门斩首了。

  这等事情传开,众臣激愤,纷纷上谏。盖皇宫之中居住者除了皇上,嫔妃,不外太监和宫女,岂能容许男子长宿,不要说庆之已经十三岁了,如是年纪就是皇子皇孙除非有重大要紧事情,也不能留宿宫中。侍衙只有值班时进宫,御班即行出宫。皇上宠爱庆之,大可封他个一官半职,在朝庭担任闲散差事,皇上想要下棋,随召随来。

  箫衍想想也是,就命人去查查庆之的门第高低,以便封赏适当职位。当时的社会非常重视门第家世的高低,所谓门第高低指的是祖先中有多少人当过官,当的官有多大。门第一样区分为九品,不同等级的门第是不能互相婚配的。不料被派去查庆之门第的人回报,庆之的门第等级是零。庆之的祖先,不要说三代,就是五代也没有任何一个人当过官。这下子箫衍头大了,误杀嗑头师的事情已干众怒,如果硬要封没有门第的庆之当官,恐怕整个朝庭要为之沸腾。不知道那个缺德的人给箫衍建议,不如将庆之给净了身,如此庆之天天都在宫里,皇上要下棋随时都可以找到伴。箫衍心想此计甚好,大臣们肯定没有人会有意见。于是叫来曹景宗,如此这般,吩咐一番。箫衍想要保持宽厚仁慈的形象,不方便自己动手干这种残忍的事情,只好转借曹景宗之手。于是庆之就被桥子抬出了皇宫,庆之满心欢喜,以为逃出了宠物牢笼。没想到桥子并没有抬到大伯家,而是直接进了曹景宗府,并且被软禁在另一个园子里,差别是这里有大鱼大肉可以吃。曹景宗怕庆之无聊会多生事端,特地弄来了许多棋谱,由是庆之虽然继续失去自由,但是日子过得还算愜意。

  数日后,曹景宗府邸来了一老一少,来教庆之宫中的规矩。那个小的,年纪和庆之差不多,不但白天陪着庆之,晚上还和庆之同床共眠。 他们身上的服装和在皇宫里伴随庆之的人一模一样,他们不像在皇宫里伴随庆之的那些人对庆之那么客气,他们不仅不称呼庆之“爷”,甚且要求庆之也要自称奴才。他们教庆之服侍皇上和嫔妃时应该做的动作和使用的语气,庆之学的动作不对,或用词出错,他们还会斥责庆之。几天的相处,庆之发现一件事情很奇怪。那个小的,几次和庆之一起上茅房,小便的时候都是蹲着尿尿。庆之忍不住好奇就问他:“你为什么要蹲着尿尿?”

  “我没有小鸡鸡,只能蹲着尿。”

  “啊!没有小鸡鸡是什么样子,可不可以让我看看?”

  “有什么好看,你也马上要没有小鸡鸡了,以后你都得跟着我一样蹲着尿尿。”

  “为什么我会没有小鸡鸡?”

  “你还不知道啊!因为现在是夏天太热,割掉小鸡鸡容易发烂,会死掉。等入秋天凉了他们就会把你的小鸡鸡割掉。”

  “为什么他们要割掉我的小鸡鸡?”

  “因为皇上要你陪他下棋,有小鸡鸡的男人不能待在宫里,所以要把你的小鸡鸡割掉。”

  庆之的头皮发麻,背脊发凉,手臂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割掉小鸡鸡会痛吗?”

  “岂止会痛,当时我痛得昏了过去,而且十天都没有办法下床,又不能喝水,渴得要死。”

  “为什么不能喝水?”

  “小鸡鸡刚割掉不能尿尿,喝水尿袋会涨破,人就死翘翘了。”

  哇!庆之眼泪鼻涕都流了下来。

  “有什么好哭的,你的命可好了,你当太监只要每天陪皇上下棋还不时会有赏赐,我们当太监每天有做不完的事情。要不是家里太穷,爹娘养不活我们,谁愿意被阉了送进宫里,当奴才。”

  哇!哇!哇……庆之哭得更伤心,到了晚餐饭也吃不下,早早躺在床上噙着眼泪发呆。

  庆之不住的埋怨自己,当初为什么在这曹景宗府上庭院的凉亭里,要多事去帮人家的棋局下一手棋。老天给的惩罚未免太重了,下一手棋竟然会导致小鸡鸡被割掉然后一辈子关在皇宫里当奴才。不!我绝对不要过那样的日子,我一定要想办法逃走。庆之开始往这个方向去想,曹景宗的府上一样有衙士,虽没有皇宫里多,但是光软禁庆之的这座园子随时都有四位。还有东西南北那里才是出口,要怎么转才出得去,庆之后悔进来的时候没有默记途径。思絮如麻,远比庆之经历的所有棋局还要复杂。“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欲知下回分晓,请看第三章《仙人指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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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3-7 15:17 编辑

第一部 东方汗尼拔~陈庆之



第一章 有间酒馆



  太湖的风,轻轻地吹拂着,让义兴这个热闹繁华的城镇,在夏日的骄阳下,不至于令人闷热难当。禹王庙的庙前广场边,一家酒馆的门前,屋檐下,摆着几张桌子,其中的一张桌子上,放着围棋的棋盘,两个文士模样的中年人正在聚精会神地下棋,一个头戴浅灰色头巾,下巴有着一撮微带黄色的胡子的,用手不停地在棋罐里拔弄,棋子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另一个圆脸微胖,蓄着八字胡,拿了把扇子,拼命地摇,正陷入长长的苦思中,棋桌旁,三三两两站着观棋的人们,不时有人交头接耳,指指点点,此时棋盘上,黑棋正在围攻角上的一块白棋,而黑棋的外侧全被白棋包围,黑棋要活命必须杀死角上的白棋,整盘棋的输赢就看角上那块白棋的死活了,摇着扇子的文士绞尽脑汁,一遍又一遍的计算着尔后的棋招,哪里才是正确的着手,对方又会如何接应?究竟要下在哪个位置?而且手顺如何?白棋才有活路?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太阳逐渐西斜,却迟迟不见白棋落子。棋桌旁,一个八岁的小男孩,等得实在不耐烦了,指着棋盘上的一点脱口而出:『干吗想这么久,下在这里不就活了,黑棋要是挡住,白棋下扳就行了』“对喔!我怎么没想到下扳这手,再来先扑后挤也不怕,立下就活了”『这…这…这怎么行,这盘棋可是赌彩的,你不能下这一手。』“只有下这里才能活,我不下这里我还能下哪里?”『不管,你就是不能下这里。』于是两个文士吵了起来,有黄胡子的文士一把抓住小孩的手:『这盘棋赌一吊钱,你要赔我,你是谁家的孩子?走!找你父母去』“跟这么小的小孩计较,真是丢脸,你和这个小孩下一盘,你要是能赢,这一吊钱我给你。”人群中一下衣着华丽,五短身材,有着同字脸,嘴角旁还挂着一颗黑痣的中年人开口说话。

  棋盘重新摆好,只是桌子改放到酒馆里面,因为已经接近上灯的时间,围观的人更多了,小孩的身高不够,坐着抅不着另一边的棋盘,于是站在板凳上,半蹲着下棋。看那小孩,既不害怕也不紧张,拿棋子的手势还有板有眼,彷佛久经阵仗。一阵厮杀,下了不过一百多手,黄胡子的中央大龙竟然被困死了,黄胡子推桌起立:『我太轻敌了!再来,再下一盘。』“不行,我要回家吃饭了,太晚了回去我娘会打我。”『你叫什么名字?你家住哪里?』同字脸的中年人摸着孩子的头,温和地问。“我叫陈庆之,我家就住在后面的巷子里。”『你明天还会来吗?』“我天天都在附近玩。”『你跟谁学下围棋的?』“庙门口那些老人,但是现在他们没有一个下得赢我。”『喂:店小二切二个钱猪脸,打包。』『等一下带回去给你爹下酒,明天记得来找我,我教你一些绝招,你会更历害。』

  第二天早上,早饭后,庆之跟往常一样又到了庙前广场,同字脸的中年人果然已经坐在酒馆的桌旁等候了,整个早上,同字脸都在棋盘上摆棋招,对着庆之反复讲解,庆之听得津津有味丝毫没有厌烦。

  中午俩人分手,庆之回家吃午饭。午后,同字脸约了个人来同庆之下棋,直到日薄西山。下完棋收拾棋具,庆之回家吃晚饭,尔后,日复一日,除了不时约来的人换换面孔以外,只有刮风下雨,棋局从酒馆外改到酒馆里,日子并没有什么变化。同字脸不时会给庆之糖果、糕点、卤味、包子等食品。有时庆之下得精采,赢得漂亮,同字脸还会给他三、五个铜板。

  小小年纪的庆之,并不明白同字脸的中年人正在利用他来赌博赢钱。对钱的多寡价值,庆之懵懂未知,一吊钱,二吊钱,十吊钱,一两银子,二两银子,十两银子,一锭金子,如何区分,庆之无法分辩,庆之只知道他下赢了,同字脸会很高兴,会赞美他,会给他奖赏。他下输了,同字脸安慰他,会告诉他他那里下得不好。庆之认为同字脸带来的叔叔、伯伯都很喜欢跟他下棋,而且输给以后都会不停的要求再下一盘,直到输了很多次以后才会不再来。庆之不知道,若干时日下来,与他下棋的彩金已经节节高升到不是一般寻常百姓能够参与的了。

  一天,屋外下着大雪,酒馆里客人稀少,到了申时,就只剩下庆之他们这一桌在下棋的。对手是个大胖子,还带了两个家丁随从之类的人服伺,想必是有钱人家。早上,大胖子输了两盘,午后庆之让他二子,他又输了,刚刚一盘让三子大胖子还是输。这时同字脸讲话了:时候还早,这么罢,给你个机会翻本,让四子赌一百两,有没有兴趣?

  “一百两”!大胖子大声喊出,惊动了正在打瞌睡的酒馆掌柜。

  “你想吃人啊!一百两我干脆把这个小孩买下来,我买这两个家丁还不用一百两。”

  “给你机会翻本你不稀罕就算了,天气这么冷,早一点休息喝酒也好。”

  这时候酒馆掌柜走了过来:“我到这里开这家酒馆三年了,存了差不多一百多两,这样吧,我倒过来让这个小孩四子,就赌一百两。这位客倌你们留下来作证,下完棋我请你们吃饭。”

  “掌柜!你会下棋?你让这小孩四子?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我像在跟你开玩笑吗?你身上有一百两吗?我们各拿出一百两再开始下。”

  同字脸满脸狐疑,却有点喜出望外,他有自信要让得动庆之四子的人棋力至少有六、七品,有这种棋力的不是当官就是和尚、道士。连自己和庆之下,让四子恐怕也是输多赢少,这市井小民哪来如此棋力,这个掌柜大概和大部分来和庆之下棋的人一样,轻视小孩。看样子这一百两可以轻松入袋了。然而随着棋局的进展,同字脸看得胆战心惊,不到一百五十手,庆之就丧失了三子的优势,进入两百手,庆之盘面已经落后,这时同字脸变成了猪肝脸,两百五十七手落定,庆之眼见大势已去,只好弃子投降。同字脸瞠目结舌,半天说不出话。

  “朝廷给棋士们定品位,敢问掌柜您几品?”胖子证人言语中充满了崇拜。

  “乡野粗人,那有空间进京考试,哪!这一百两我收下了。你教这孩子的不过是些江湖套手,吃得住那些不懂得应手的人,遇到真正的高棋就不管用了。这孩子不是你的,这地方是我的,这些时日,在我这里你靠这孩子也赢了不下二、三百两了,够了。凭你的棋艺,只怕要误了这孩子的前程,明天起,兄台不要再来了。”

  尔后的日子,果然再也没有看到同字脸的中年人出现,酒馆又恢复跟往常一样。庆之依旧穿梭在酒馆的客人间找人下棋,当然庆之不会与人赌钱,他也没有钱可赌。掌柜的有时在客人少的时候,会拿出一些棋谱叫庆之打,完全背熟,就给他一个铜板。结果庆之成天都在等待背棋谱,因为一个铜板可以买许多零食。光阴荏苒,一年匆匆已过,庆之不知不觉竟把掌柜所有百余棋谱背得滚瓜烂熟。这时候掌柜开始找空闲跟庆之下棋,下完再覆盘讲解,如此这般又过了一年,庆之可以不让子和掌柜对下了。

  江南是个风调雨顺,气候温和的的地方,尤其是太湖畔。此时的江南正处于历史上少有的太平时期,当朝的皇帝是南梁武帝萧衍。萧衍正值盛年,英明勤政,吏治宽平,百业俱兴,工商繁荣。好的是百姓生活富足安乐,坏的是饱暖思淫欲,人口急速繁衍。庆之的父亲是义兴城的戌衙兵,因为庆之的祖父是木匠,父亲也习得木工手艺,所以被分配到县库房的木工部,专管公家机构的修缮事宜,工作轻松、薪水微簿。然而庆之却有一个哥哥、两个弟弟、二个妹妹,家里人口众多,别说让小孩上学堂念书,就是让每个小孩都吃饱穿暖已属不易,当时一般寻常百姓家的小孩,若是家里没有田地或固定营生事业,需要帮手,往往到了十一、二岁就会送出去给人家当学徒。一则减少家里的食口,二则多少赚点钱贴补家里,三则将来学有一技之长以便维生。庆之十一岁了,当然没有例外。庆之和十二岁的哥哥隆之被父亲送到邻街的一家粮行当学徒,管吃,管住,每个月还有少许零用钱。

  粮行的工作不但辛苦,而且枯燥乏味。米、就那么几种,搬来搬去,重得要命。吃住都在粮行里,庆之没有机会下棋。他既不识字无法读书,又没有其他娱乐嗜好,工作之余休憩时间,无所事事,庆之实在闷得发慌,只好捡拾一些小木头、小竹片,运用他得自遗传,从小耳濡目染的木工手艺本领,做些小玩意儿消磨光阴。也许庆之的潜意识里讨厌搬运重物,激发他的奇异灵感,庆之做了一间粮行的缩小模型,模型内有缩小的运粮牛车,马车和粮仓。在缩小的库房中,庆之安装了滑车、滑板、吊绳,滑轮和人力升降梯。当牛车、马车载着粮包进入粮行的院子,来到库房前,放下升降梯,将粮包放在升降梯的平台上,一拉吊绳,滑轮转动,升降梯载着粮包就升高到库房的二楼,再拉一根控制杆,粮包就顺着滑板,自动进入库房。库房内另一侧安装了另一台升降梯,反向操作,粮包就会自动进入马车和牛车。做好了模型,庆之不时的把玩,逢人就拿出来炫耀一番。一天碰巧被粮行的管事看见,管事颇感兴趣,反覆叫庆之操作,并拿出一吊铜钱,说借他几天就还。

  过了几天,不见管事来还模型,却看见一大堆工人来施工,工程正是按照庆之做的模型进行,差别是比庆之的模型精良许多,功能也更复杂,想必专业的工匠是有经过再研究的,大人的构思毕竟比小孩子要成熟多多。庆之不仅喜见自己的创作实现,也从完成的实际工程中,有了务实的体验。至于管事会不会再给他什么奖赏,庆之完全不在意,只要以后大家不必搬粮包搬得那么辛苦,就是一件值得快乐的事。

  管事并没有把模型还给庆之,只告诉他模型被工匠在研究的时候拆坏了,同时赞美庆之几句。奖赏始终没有来,倒霉的事却来了。原来粮行进货或大批出货的时候,都会雇请许多临时搬运工。现在有了便利的设备,自然不用再多花苦力钱了。然而苦力是有组织的,许久接不到粮行的生意,苦力们群集到粮行来理论,想探究生意被抢走的原因。粮行的管事带着群情激愤的苦力们到库房参观,并指着庆之向他们解释。苦力们看到机械的轻松运作,只好怏怏然无奈的离去。

  一天,庆之受粮行的吩咐随同粮行较年长的同事到街上购物,不巧遇上一群四、五个苦力的孩子,年纪都约莫大上庆之一、二岁。庆之不认识他们,他们倒认识庆之,因为其中有一、两个曾经随同大人到粮行理论。

  “就是这小子让我们没饭吃的,上!揍他。”庆之没头没脸的就被四面八方飞来的拳脚痛殴,没等年长的同事从商店出来,庆之已经被打躺在地上了。

  “小子,你记住,以后别让我们看见,见一次打一次,走!”

  “喂!你们怎么乱打人?”年长的同事只能在扬长而去的苦力孩子们的屁股后头叫骂。

  庆之的脸青肿了好几个天,手肘,膝盖擦破皮结疤,半个多月才消。怎么办?以后怎么出门?总不能随时随地都跟着大人,不落单吧!还有放假回家,也得出去玩啊!每家粮行都有聘请护院和押粮的武师,庆之他们的粮行也不例外,只是以前武师们见到庆之总爱差遣他做东做西,而且还大小声呼唤,庆之觉得他们很烦人,所以遇到他们,庆之就躲远远的,现在庆之想求他们教自己一些拳脚功夫,只好硬着头皮趋向前去,主动找帮忙的机会,还好人之患好为人师,武师们见庆之主动求教,又猛献殷勤,也就乐得炫耀身手,舞弄一番。因为有了危机意识,庆之学起武术格外认真,加上原来身手敏捷,一段时间下来,还真比划的有板有眼。武师们看得欢喜,渐渐把他当成了徒弟。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过年了。庆之和哥哥放假回家,当时年假要放到元宵过完才开工,以便住在远地的员工回家过年,这段时日是庆之一年中最快乐的时候,因为他可以整天待在酒馆里下棋。欢愉的时光,往往容易流逝,不知不觉已经到了正月十五。禹王廟里挂满了花灯,廟前广场人潮汹涌,人来人往好不热闹。酒馆的生意这天特别好,庆之不仅无法占张桌子下棋,还得跑里跑外的送茶、抺桌子,收拾碗盘。午后过了未时,客人渐少,稍微可以歇歇手脚,喘口气。

  “庆之,滷味卖完了,新滷的还不够味,剩下一些碎了残塊不好卖给客人,我帮你包好了,晚上拿给你爹下酒。”掌柜的对庆之说。

  这时候,一个年纪和庆之差不多的小孩走进酒馆,那个小孩比庆之高了快一个头,胖胖壮壮的,要不是一脸稚气的样子,看身材还以为是个大人。

  “喂!掌柜的,切十个钱滷味,快点!”

  客倌,不好意思,滷味刚卖完,新滷的还不够味,你等上灯的时候再来。

  “掌柜你骗人,那桌上这包是什么?小孩乒哩琅璫地丢了十个铜板在桌上,拿起掌柜要给庆之的那包滷味,转身就要走。”

  “喂!那包滷味是我的。”庆之赶忙追过去。

  “我看到就是我的,你能怎样?”胖小孩睥睨地瞧着庆之。庆之抬头望着胖小孩的下巴。

  “我说还给我,”庆之坚定地伸出手去讨,胖小孩用左手拎着滷味包晃了晃,右手像茶壶柄一样插在腰上。“来拿啊!有本事就来拿啊!”

  庆之猛然迈开弓箭步,右手握正拳击中胖小孩的左腰眼,胖小孩疼的弯下腰,脸部自然垂低。碰!碰!庆之左右开弓在胖小孩的双眼各赏一个勾拳,然后左手揪住胖小孩的头发,右拳不停地擂打他的胖头,一轮急攻,打得胖小孩像猪一样的嚎叫,庆之直打到右手觉得酸疼才停止。胖小孩抱头弯腰,曲着身子,把大屁股朝向庆之,庆之本能反射动作一个正前踢,对准胖小孩的尾椎一脚踢过去,胖小孩踉跄地冲向酒馆大门,被门槛绊倒,跌了个狗吃屎。哇哇大哭。庆之怕被人责骂,捡起地上的滷味包,一溜烟地跑回家。

  隔天,庆之和哥哥回到粮行上工,整个早上,庆之还陶醉在回忆昨天的遭遇,感觉真爽。但是还不到午饭的时间,管事叫人传话,叫庆之去粮行的会客大厅。大厅里,一大群人和昨天被庆之痛打的那个胖小孩一起在等庆之。原来胖小孩是城里盐行管事的儿子,盐行管事带了五、六名武师陪儿子到粮行来兴师问罪。粮行的武师们理所当然一守排开候教。

  “庆之,是你把这个孩子打得这么凄惨的吗?”庆之看到胖小孩双眼黑青,肿得像核桃,嘴唇瘀血,肥得像香肠,整个脑袋,左一包右一包,像释迦摩尼佛。还有手脚都擦破皮,红一片,紫一块,庆之差一点笑了出来。

  “他抢我的东西我才打他的。”

  “什么?是你打他的?”盐行管事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回头责问儿子:你为什么骗我说打你的人比你高,比你壮?胖小孩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你的儿子这么高大,我们庆之体型大概只有他的一半,你的儿子竟然会被打成这样,你看我们该怎么处理这件事?”粮行管事用有点嘲讽的语气对盐行的管事说。盐行管事的脸都涨红了,转身对着自己带来的武师:“你们是怎么教徒弟的,我的脸都被丢光了。”“咱!”盐行的管事赏儿子一个清脆的耳光:“走啊!没用的东西还不滾回去,在这里让人看笑话不成?”盐行的一行人怏怏而去。粮行的武师个个眉开眼笑,纷纷涌过来,或摸头,或拍肩,不住的赞美庆之。粮行和盐行常常为了交货赶时间,争道路,抢租牛马,抢租渡船,抢租旅店而争执摩擦,双方的武师,难免会在口舌上你来我往,或是拳脚上切磋切磋。这次庆之把盐行管事的高壮儿子打得落花流水,以后双方的武师相遇,粮行这边的武师,在嘴皮上可有便宜可占了。

  庆之尚未随同武师押过粮货,无从明瞭粮行的武师和盐行的武师问嫌隙究竟有多深,不过端午节的时候庆之就明白了。

  端午节庆之放假回家过节,照例到酒馆去下棋,碰巧粮行的武师们和盐行的武师们不约而同的都到酒馆来喝酒。两群人各自拼起数张桌子,分佔一方,喝着喝着,聊着聊着, 粮行这边的武师谈起到妓院嫖妓的事情:“那天我在绮红院,我点了香荷,轮到我的时候,因为先前喝多了尿急,只好让一只排在我后面的白猪先上。你们知道吗?我到茅房撒了一泡尿回来,竟然看到那只白猪下楼了,后来香荷告诉我,那只白猪爬到她身上,她连叫都来不及叫一声,那只白猪就办完事了。别看那只白猪肥肥壮壮的,肾亏不中用啊!上次被庆之揍扁的那个胖小子,肯定是白猪的徒弟,软脚师傅才会教出软脚徒弟,你们说是不是?哈哈哈!哈哈哈!”

  “碰!”盐行的武师那边有人重重拍了桌子,然后“锵”!一声,一个铁制的酒壶被人扔到粮行武师这边的桌子上。酒水和菜肴泼濺到武师们的身上。粮行的武师,有的跳离座位,有的拍衣服,有的用手抹脸。

  “那个混蛋吃了熊心豹子胆,给我出来!”

  “麻脸的,香荷说你长得像蛤蟆,嘴臭得像粪坑,她对着你就想吐,所以她接你的客都是趴在床上叫你从后面来,我说的没错吧?”

  “胡说!胡说!你胡说!”说话的粮行武师把一盘菜扔到盐行武师那边去,于是杯子飞过来,盘子飞过去,筷子、汤匙全成了袖箭和飞镖。酒馆里的其他客人见状纷纷走避,有些还慌忙夺门而出,庆之也赶忙躲到柜台后面。宊然间,武师群里有人拔出配刀,一下子所有的武师都动了傢伙。

  “住手!通通住手!要打架到外面去打,各位大爷行行好,小店小本经营,不要把小店给拆了。”掌柜着急的大喊,但是两方人马已经乒乒乓乓杀成一围,翻桌子,踢凳子打得不可开交。掌柜看似急昏了头,竟然手无寸铁冲进厮杀的人群,只见掌柜右脚一扫,两手一推,一名武师背朝后飞了八、九尺,摔倒在地上。又见掌柜两手在空中划了个大圈,身体一转,另一名武师在空中连翻二个筋斗,跌个四脚朝天。掌柜左手一劈,一名武师的刀掉了,掌柜右手一扭,一名武师手中的刀神奇的跑到掌柜的手上。掌柜把刀反转过来,用刀背攻撃其他的武师,庆之还来不急看清楚怎么回事,酒馆里所有武师手上都没了傢伙。掌柜把所有的刀剑集中堆放在酒馆中央的地上然后说:“伙计!过来帮我算一算,他们一共打坏多少桌子、椅子、盘子、杯子、还有跑掉多少桌没算钱的客人。”“一、二、三、四、五、六……你们总共十三个人,等一下算清楚每一个人分摊要赔多少钱,缴清赔款的人领回自己的傢伙,没钱赔的人我就把他的傢伙写上他的名字挂在酒馆樑上,哪一天缴清哪一天还给他。”当然不会有任何一个武师会让写着自己名字的傢伙挂在酒馆里让众人取笑,没钱或不够钱的武师都会想办法去借。

  庆之帮忙打扫酒馆,收拾完毕后,趁着酒馆里没有客人,庆之緾住掌柜:“师傅!我也要学武功,您的武功好厉害,教我武功好不好?”

  “学武功干什么?用来打架?不是打人就是被打,不是杀人就是被杀,学武功可不像学围棋,轻松又好玩,学武功是非常辛苦的,你吃得了苦吗?”

  “我不怕辛苦,我会很努力的学。”

  “大话不要说太早,学武功不但辛苦,而且不能间断。你下次放假回来记得一大早来找我,我先考考你,看你适不适合练武再说,不是那块料子,再努力也没有用。”

  中元节的时候,庆之又放假了。一出粮行,庆之就直接去敲酒馆的门。掌柜带庆之到酒馆的后院,拿出一把奇怪的剑,不长不短,大约二尺,但比一般剑宽了一倍,也厚了一倍,拿在手上沉沉的颇有份量。最特别的是这柄剑没有开封,也就是说没有用火锻炼出釰来,这是一把无釰剑。掌柜在柴堆里拿起一根木柴,用无釰剑劈柴给庆之看,庆之见掌柜的剑落柴开,好像容易的很。掌柜又拿起另一根木柴叫庆之劈劈看。庆之立起木柴,看准了挥剑一劈“咦?”木柴竟然只凹了一痕。

  “师傅!怎么会这样?”

  “我说过要考考你,要是不困难还叫作考吗!”

  “今天上灯以前,你把这堆柴劈完我就教你武功,记住只准用这把剑劈柴。中午肚子饿了可以叫厨房给你下面吃。”

  庆之拿剑用力挥了又挥,砍了又砍,还用石头敲,别说劈开柴,连凹痕都不到半寸。庆之拿掌柜劈开的柴反覆观察许久,看不出任何机关。庆之改用剑尖对准柴心,然后用石头敲击剑柄的尾端,果然费了一番力气后,劈开了第一根柴。但是约略估计一下柴堆的数量和用此方法劈开一根木柴的花费时间比较。如此劈法要劈完这堆柴,恐怕至少要花上三天。庆之陷入沉思,要用什么方法才好呢?不到一盞茶的光景,庆之有灵感了。他找了一支五、六尺长的竹竿,把第一节劈开,将无釰剑的剑柄嵌在裂缝里,再用绳子紧紧地缠绕住绑牢,做成了一支戈的模样。将剑尖对着柴心一敲,剑尖陷入柴心,把竹竿一抬,木柴粘在剑尖上随剑而起,然后往地上用力一敲,木柴应声裂开。劈一根柴只需要二个动作,花的时间不到三秒。中午的时候,庆之来找掌柜。

  “怎么?肚子饿?累不累?劈好几根了?”

  “我已经全劈好了。庆之高兴地说。”

  看着成堆劈好的木柴,掌柜整个人都呆住了。当然不用问庆之是如何做到的,因为站在一旁的庆之正得意的展示他的工具。掌柜并不是不想教庆之武功而故意为难他。练武第一步就是练好腕力、臂力和手劲,其实掌柜已经开始教庆之了。只是掌柜没想到庆之有卓越的智慧和机巧,庆之不但很可能成为优秀的武术家,甚且………掌柜的心头湧起了一个念头:“庆之!你回家去告诉爹娘,我今天晚上去拜见他们,我要正式收你为徒弟。明天开始你不要到粮行上工了,你的吃、住、穿、用、一切开销由我供应,每个月我还给你钱贴补家用。”庆之喜出望外,飞奔回家。

  欲知下回分晓,请看第二章:棋锋乍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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