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当天晚上,李阳尽管感觉很疲累,但是他还是兴致勃勃跟宋钰一起复盘,宋钰看到李阳比赛时的棋局,久久说不出话来。
“我以为我的进步已经很大,看来还是不如你啊!”这是准新人赛结束以后宋钰对李阳说的一句话。
李阳只是笑,那是疲惫中带着自豪的笑容。这个时候他们谁也不知道这局棋的棋谱正摆在棋院院长的桌上被人审视着,国少队的大门已经对着李阳缓缓敞开。
南见儿一直坐在窗子边发呆,在看到李阳这局棋后脸色更是不对,仿佛受了惊吓般躲到了角落里,李阳因为兴奋,宋钰因为吃惊,他们谁也没有发现南见儿那一刻的失常。
夜,无声无息地过去了。
第二天的比赛照常进行,楚禹还是在开赛的那一刻走进赛场,可是却没有看到南见儿的身影,大是愕然,下意识地看向黄安,却见黄安的脸黑得不能再黑,当时就有些明白了,楚禹的脸也沉了下来,想也不想立刻转身出了门。
离开赛场好远,楚禹才将心中的不悦发泄出来,一脚踢飞某颗碍眼的石子。石子在空中划过弧形,砸在了一株茂密大树的树干上,发出了“砰”地闷响,无辜地落在草坪上。
“混蛋,南见儿是混蛋!大混蛋!”大声地骂出来,楚禹才觉得胸口的气顺了点,可眼睛却有些发红。为什么,为什么不来参加比赛,难道是因为他昨天说的话吗?可是他说的又有什么不对,南见儿自己也说过的,他在棋盘上追寻的是对手而不是输赢。既然如此,又为什么要逃避?
过了很久,直到楚禹的背影完全消失,先前被石子砸中的大树才晃动起来,浓密的树叶被分开,南见儿的身影从树干上刺溜滑下,拍拍被吓得砰砰跳的心口,然后看着自己的右手发愣。手指上结着厚厚的茧子,和别的下棋的人没有什么不同,可是,可是……他想起昨天单盛在棋盘上那气势万钧的一拍,想起李阳那局从头到尾都满是针锋相对的棋,从每一枚棋子中透露出来的,是下棋的人对胜利无限地,是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夺得胜利的身为棋士的自觉。这才是真正的围棋,一个真实的围棋世界。不是游戏般地玩耍,不是轻易地放弃对胜利的,不是云淡风清地唱着高调说什么根本就不在意输赢。
可是,他的手,尽管也结着厚厚的茧子,但却拿不起那枚足以制胜的棋子,这样的他,怎么有资格面对那些职业棋士,怎么能做楚禹的对手。少年的身体倚着树干缓缓滑坐在地,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散落在他的脸上,掩盖了少年迷茫无助的眼神。
对于南见儿翘赛的行为黄安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在晚餐的时候将南见儿堵在宿舍里足足半个小时,摘下了金边眼镜,冷冷地瞪了南见儿很久很久。南见儿像霜打的茄子,无精打采,根本就不敢跟黄安对视。宋钰和李阳打饭回来的时候,黄安正准备离开,两个人无意间对上黄安没有戴上眼镜的眼神,都是一个激灵,浑身泛起了刺骨的寒意,手一软,帮南见儿打回来的饭菜落在地上,热乎乎地饭菜洒了一地。黄安戴上眼镜,走了,可是这两人竟然还是没敢踏入宿舍半步,只觉得门内门外两重天,门外一切正常,门内寒如冰窖。犹豫了半天,还是从隔壁宿舍借了工具将地上打扫干净,又在小舟的宿舍里到了熄灯时间才不得不回到自己的宿舍。
隔天,一夜没睡好的宋钰和李阳,早早的起来窝到对局室里打谱,等到时间差不多了才直奔赛场。到了赛场没见到南见儿的身影,就知道南见儿还是翘赛,想到黄安昨天恐怖的眼神,两个人就觉得背上冷飕飕的,低着头不敢看黄安,闷不吭声地到墙上贴的布告里查看本场比赛的对手,等比赛铃声响起就入座下棋。
楚禹今天没有到赛场来,他仿佛预感到了南见儿会连第三场比赛也翘掉。昨天晚上,他回家了。少年被南见儿超乎寻常的行为弄得不知所措,他只是想寻得棋盘上的对手而已,可为什么他认定的对手却对围棋惮度那么轻漫,两个对围棋的观点迥然不同的人真的能成为对手吗?是否从一开始他就是弄错了。心存疑惑奠才少年不得不向自己的曾祖父求助,期盼长者能为他解惑。
“曾爷爷,什么是对手?”难道会让自己倾尽全力下棋还不够吗?
年迈的长者轻嘬着茶,久久无言。
“小禹,答案在你的心里。没有人会知道对手应该是什么样的,对手要由两个人互相承认,只有互相承认的两个人才能成为对手啊。”长者最后这样告诉自己唯一的曾孙。
依然疑惑,楚禹只记住了“互相承认”四个字。夜里,他躺在自己那张舒适的床上,思考自己是否真的承认南见儿是自己的对手,才发现自己根本就不能毫不犹豫地肯定这一点,所以他才赶去看南见儿的比赛,想要确定什么。原来,他们根本就还不是对手。
天亮了,楚禹叫上出租车,到了棋院,一路直向预备队的宿舍奔去。预备队里一片安静,所有的人都去参加比赛了。楚禹跑到南见儿的宿舍门前时,毫不意外地看到门虚掩着,手一推就开了。
南见儿果然没有去参加比赛,楚禹看到高高拱起的被子的时候,不禁有些痛恨自己直觉的准确,南见儿不但没去参加比赛,还睡懒觉。
“起来,南见儿。”楚禹在来的路上,本来是想客客气气地跟南见儿好好谈谈的,但现在,他实在是客气不起来,几乎是粗鲁地掀起了被子。
寒冷的感觉让南见儿一下子缩起了脖子,眼一睁,飞快地从楚禹手里抢回被子,裹在身上,然后瞪着一双没有半点睡意的眼看着楚禹。
“你干什么?”
楚禹板着脸:“起来。”
对视半晌,打了两个喷嚏,南见儿先认输,裹在被子里又冷又没气势啊。磨蹭地穿好衣服,倒了点热水简单地梳洗,再看向楚禹,却看到楚禹已经在宿舍里唯一的一张棋盘前端正坐稳,正拿着一张棋谱看。
犹豫了一下,南见儿还是在棋盘的另一端坐下,问道:“是要下棋吗?”也许是心虚,他现在有些怕楚禹。
楚禹没应声,过了好一会儿才道:“不是,跟现在的你下棋没意思,我想寻找的对手是这张棋谱上的南见儿。”他放下了手中的棋谱,南见儿这才注意到这份棋谱居然是李阳拿去研究的他小时候的棋谱中的一份。
南见儿呼出一口气,不说话了。
楚禹继续道:“你是在我之前领悟‘对手’对于围棋的重要性的,我不知道我们两个领悟到的是不是一样,但我还是想让你看一看这局给我启发的棋,这局棋是吴老师给我父亲看的,现在我把它给你看。”
取过棋盒,楚禹在面前这张简易棋盘上复出牢记在脑海里的那半局残棋,南见儿究竟是不是他的对手,他能不能成为南见儿的对手,答案也许就在这里吧。
白棋如风,黑棋似水。从楚禹拍下的最初的几枚棋子里,南见儿就看到了两种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棋风,咬着唇,他的眼眶渐渐红了。
楚禹专心地将“无双之局”复盘,没有发现南见儿变得湿润的眼睛,他的心神再一次沉浸在那堪称完美的行棋手法中,由衷的赞叹着,无法想象下棋的人需要付出多少心力才能找出每一枚棋子的最佳落点。捏子的手越拍越慢,总觉得自己根本就没有看透下棋的人的想法,总觉得还有种种变化没有能够推算出来,一百二十七手棋的残局,楚禹从早上一直复盘到中午。
南见儿一直没有说过话,跟楚禹一样,他的思绪也完全沉浸在“无双之局”里,面对“无双之局”,南见儿比楚禹有着更深的领悟与感情,因为他是亲眼见证这举世无双的一局棋诞生的人。泪眼迷蒙中,他依稀回到了三年前,在那间明亮的斗室里,父亲和冰河叔叔废寝忘食的身影一直在眼前晃荡着。
完完全全沉浸在“无双之局”的棋意中,当楚禹终于将第一百二十七手棋落在棋盘上后,他下意识地取出了一枚白棋,缓缓向棋面探去,在即将落子的时候,他的手突然顿住了。这一子应当落在哪里?楚禹怔怔地看着棋局,只觉得胸口闷得慌,仿佛一口气卡在心口,下不去,又出不来,难受得紧。
啪!一声脆响,如同一声霹雷打在了楚禹的心头,棋盘的某处,一枚白子微微摇晃着,晶莹的棋面反射出淡淡的光线。
“南见儿,你……”猛抬头,楚禹震惊的眼在看到南见儿的时候完全呆住了。他只看到,南见儿捏紧了刚刚拍下棋子的手,眼泪一滴一滴地滴落在手背。
他为什么如此悲伤?楚禹的神思恍惚起来,他忘记了自己今天来找南见儿的目的,忘记了自己是怎样离开预备队的,整个心里只有那枚反射着淡淡光线的白棋。那是一招绝妙至极的截断,化解了黑棋在前一刻所带来的危机,这一手棋完美地延续了“无双之局”,不,应该说这一手棋本来就是“无双之局”里的一招,是只有下出“无双之局”的两个人才能下出来的棋招。
“无双之局”,究竟是怎样的两个人,又是耗费了多少精力,才能下出这般举世无双的一局棋?如果找到了毕生的对手,他是否有一天也能下出这样的棋局?对手啊对手,究竟他和南见儿之间还缺少了什么,使他们无法成为对手?楚禹深深的迷惑了。
南见儿病了。
最先发现的人自然是同宿舍的宋钰和李阳。准新人赛的最后一场比赛结束得相当晚,赛后这些未来的准棋士和参赛的初段棋士们按照惯例,举行了一个聚会,除了好好吃一顿放松放松,也算是一点交际方面的锻炼。聚会结束得不算太晚,因为预备队是有门禁时间的,宋钰和李阳回到宿舍时发现南见儿早已裹在被子里睡着了,两个人都觉得有些累,接连三天的紧张还不是少年们的身体能完全负担的,所以他们几乎一沾枕头就睡死了,以至谁也没注意到那局没有被收拾起来的半局残棋,更没有听到半夜里从南见儿口中传出的断断续续的。
直到第二天早上,宋钰习惯性地去叫南见儿起床,才发现南见儿浑身发烫,脸色红得极不自然,一摸额头,果然是在发烧。
“南见儿,南见儿……”宋钰叫了几声,南见儿动了动,微微睁开了眼,视线根本无法聚焦,口中模糊地叫了声“爸爸”,便又昏睡过去。
“他烧糊涂了,我去找黄老师。”李阳在宋钰身后看得清楚,丢下一句话拔腿就往外跑。
李阳打了电话后,黄安只过了半个小时就赶到了预备队,最先看到竟是摆在桌上的半局残棋,研究“无双之局”许久,对之再熟悉不过,一眼就看到了多出来的那枚白子,可是他来不及细想,查看了南见儿的情况,二话不说立刻抱起他去医院。尽管匆忙,黄安也没忘记吩咐李阳和宋钰两个人不准动那半局残棋。
化验,打吊针,足足闹腾了大半天才算完事。南见儿照样昏睡,医生说他只是最近情绪过于压抑,几顿饭没吃,又受了点凉,退了烧就没事了。
黄安守着南见儿到天黑,中间南见儿醒过一次,黄安黑着脸本想狠狠骂他一顿,看他病弱无力的样子,终究没骂出口,只是硬灌了他半碗粥。南见儿还没退烧,没有丁点胃口,勉强吃了粥就又昏沉沉睡去。
黄安嘱咐护士多加看护,便回了棋院,先到南见儿的宿舍将残局的棋谱录下,才回了自己家,看棋谱直到深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