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八章 失败还是胜利(3)
上海市的体育代表团住在西郊的部队招待所,棋类比赛的赛场在北京市少年宫。从招待所到赛场坐车得花不少时间。大轿车往往不够,只能借用部队的卡车。乘坐卡车颠簸得厉害,但选手们的情绪高昂振奋,在国内最重大的比赛中打出好成绩是每个选手的共同心愿。我尽管表面显得镇静,但我的思潮颠簸得比卡车还要厉害。我的心中充满着忧虑和焦急。我想今天我们围棋手能够参加这盛况空前的全运会,而明天呢?谁知明天会怎样。我国的围棋事业经受不起再一次的打击。正如一个体质很好的人如接连遭受重病的侵袭也要垮下来。陈老总的孩子们已将信递交上去了,但邓副总理会批吗?邓副总理主持着国务院的工作,尤其是他正在跟“四人帮”作针锋相对的斗争,在这种情况下,他能顾及围棋事业吗?一个又一个问题不断地在我的脑际产生、盘旋,我气愤地对自己吼道:镇静下来,你这是去比赛!但是那些揪心的问题死死地纠缠着我,我怎样也摆脱不开,怎样也平静不下来。
邓副总理大概知道我们等得焦急吧?他很快地在我们的信上作了批示,批示鲜明有力,毫不含糊。批示下达时正值全运会召开之际,“四人帮”在体委的代理人不得已将批示给大家传达。我知道有的人会因此痛恨我的,你们恨吧,反正我是高兴的,因为围棋事业得救了。体育界的广大群众为此而高兴,其中最高兴、最激动的应当是我了。阴霾被驱散了,我突然感到北京的秋天从未有的美好。我真想狂奔一场,想大笑一场,更想大哭一场。我多么想痛痛快快地发泄一下!很遗憾我不是个感情外露的人,我简直痛恨自己的这种性格。我不禁回想到1965年陈老总在中南海请乒乓球队吃饭时的情景,那次周总理把我和另一位围棋手招呼过去,和我们干杯。随后陈老总把我们向其他中央领导同志一一作了介绍。当介绍到邓小平同志时,陈老总说:“总书记,你要支持围棋呵!”邓小平同志点头微笑着。事隔10年,在围棋事业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邓小平同志果然力挽狂澜,使祖国的这朵艺术奇葩避免了再一次遭受摧残。
全运会的围棋决赛进行到最后阶段只剩4人,除我之外,还有聂卫平、王汝南和赵之云。抽签结果,第一轮我执黑对聂卫平。小聂自然是我的主要对手,赛前有人跟我说小聂近来进步很快,我想他要击败我还不是这么容易的事。但这一次我估计错了,1975年是小聂棋艺上一个重要的飞跃。全运会之后,在迎战日本围棋代表团的比赛中,他先后战胜了高川九段和洼内九段等强手。1976年春他作为中国围棋代表团的一员访日,取得了7战6胜的优异成绩。1975年全运会是聂卫平黄金时代的开始。
在第三届全运会时,论水平,小聂要战胜我也并非易事。但我的心思都放在围棋的存亡问题上了,没有进入较好的比赛状态。和小聂这局棋进行至序盘我已感到不妙,我苦思冥想,竭尽全力想把局面打开,以求得较好的战机。但我的脑子竟是从未有的麻木迟钝,一点灵感都没有,我简直感到这棋似乎不是我陈祖德下的。棋盘对面的小聂,神态自如,落子轻快。我可以肯定他的心情也是紧张的,因为这局棋关系到冠军宝座是否易位。然而他是自信的,他是有潜力的,他下的棋那么有分量,犹如一个强壮的拳击手不断打出那铁锤似的一拳又一拳。我不禁想到杰克·伦敦的小说《一块牛排》中那个老拳击手汤姆·金,难道我和他是一样的下场吗?不,汤姆·金实在是老了,而且他所以没取胜是因为那一块牛排。而我究竟不像他那么老,我也不是因为少那么一块牛排。但不管怎样,我如今的情况和他那场悲惨的拳击赛类似,我们都是面对一个年轻得多的、强有力的、充满着朝气和生命力的对手,而且我们都是力不从心了。
一局关键的棋输了,这局棋意味着一个时代的结束,另一个时代的开始。输的可能性是客观存在的,但输得如此窝囊却是我万万没有料到的。
这局棋是对我沉重的一棒,紧接着第二场比赛时我显然还未清醒过来,以致把好端端的一局棋送了出去。我就此从坐了11年的宝座上掉到第三名。我在招待所的小道中闷闷不乐地走着,心中很委屈,我想要不是竞技状态如此不佳,要不是可恶的“四人帮”在关键时刻施出了毒招,我完全可能在全运会上卫冕。回想1960年我第一次参加全国赛时,那次我几乎摘到了桂冠,但胜利女神并不庇护我。1964年我才第一次登上宝座,那时我的实力已无可非议,当我有可能得到冠军时我得不到,而当我刚刚有可能被人击败时桂冠便马上失去了。命运对我实在不太公平。
我保持着镇静,在众人面前尽可能显得若无其事。要是赢了棋趾高气扬,输了棋垂头丧气,那是会被人看不起的。但在重大比赛中遭受失败再怎么说也是件痛苦的事。在比赛中,对局双方往往为了那似乎微不足道的但不是决定性的一个子、半个子绞尽脑汁,激烈争夺,为的是什么?还不是一个赢字。更何况为了要打好一场比赛,一个棋手平时要花多少代价?多少年来,我一直把失败的痛苦带给我的对手,今天我终于得到了报应。我是不甘心失败的,我相信今后若干年中我和聂卫平还会有一番争夺,虽然他总有真正超过我的一天。但无论如何,今天的失败来得太早了一点。
令人欣慰的是我国的围棋事业得救了。我从心底里感谢拯救围棋事业的人们。为了捍卫围棋事业,我做了自己所能做的,想到这里,我为自己高兴。如果我保住了桂冠,而事业遭了殃,那冠军还有什么意义?我不免谴责自己失去桂冠后的痛苦心理,这种心理带有自私性。谁都希望年轻棋手能早日战胜我,这不是对我个人,而是希望事业的发展。我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呢?我不也一直在期待着这一天吗?我的老师顾水如、刘棣怀、王幼宸等前辈为了培养我这一代围棋手尽到了自己的责任,他们传授棋艺时毫不保守,在比赛中被我击败时多么坦然。我继承了他们的棋艺,他们的好品德也影响着我。今天我看到聂卫平等一代新人的崛起,他们继承了我这一代人的棋艺,并由此向新的高度迈进。在围棋事业上,我起到了承前启后的作用,有什么比这更值得高兴和自豪呢?任何强者迟早有被击败的一天,新的总要取代老的,这是事物发展的必然规律。每个强者都有他的黄金时代,黄金时代越短,则事业发展越快。吴清源在日本能称霸20余年,从他个人来说,确实了不起,但从事业的角度来说,多少有些遗憾。日本围棋界进入60年代后,坂田、林海峰、石田、加藤、武宫、赵治勋以及藤泽和大竹等强手,一个接一个,如走马灯似的出现在围棋舞台上。有的棋手黄金时代才短短的一二年,从他个人来说,实在太短暂了,但事业是兴旺了。我的黄金时代已维持了11个年头,我还要怎样?我真羞愧,同时我也真正地为聂卫平的成长而高兴。我虽然失去了冠军的桂冠,但我得到了人生的真谛,得到了精神的升华。这如同我们每个人都被父母养育,又都有义务养育自己的下我为围棋事业做了个人所能做的,我还有什么不高兴的?我不是失败者,我是胜利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