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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山田正雄



  入夏了,这温泉却没几个客人,实在有些稀奇。
  地狱谷温泉旅馆的老板柴野先生看着空荡荡的走廊,苦笑了一下。
  毕竟,现在是非常时期,大家命都未必保得住了,那还有人跑来泡温泉啊……
  “爸爸!”走廊里传来了美春欢快的声音,“房间都打扫干净了!”
  话音未落,美春已经笑着向他的父亲跑过来了。尽管穿着朴素的衣服,还端着陈旧的木盆,但仍然掩盖不住美春身上散发出来的令人愉悦的活力。
  柴野先生看着发梢上还带着汗水的美春,微微叹了口气。
  “美春,这些杂事交给你妹妹去做就可以了……”
  “美枝还没起床呢……”美春调皮地吐了吐舌头,“没关系的,这些事我做起来比美枝要熟练得多,美枝毕竟还没长大嘛……”
  “你总是这么惯着你妹妹……”柴野先生摇了摇头。
  但他说着这些话的时候,美春已经跑远了。
  “我再去外面打扫一下门口啦!”美春欢快的声音在走廊间回荡着,“木谷他们要是醒了,就告诉我一声,我去做早饭!”
  柴野先生又苦笑了起来。
  美春这几个月一直这么积极,倒反而显得他这个父亲是个游手好闲的家伙了……
  接下来给自己找点什么事情做做呢?柴野先生一边想着,一边缓缓地迈着步子向前走。早晨的阳光照在人身上十分舒服,温泉的水气弥漫在空气里也带来了十分惬意的感觉。柴野先生的意识很快就松懈了下来,他的步子看上去就像是悠闲的散步一样。
  也许这样的日子再稍稍享受几天也不错呢。他在心底想道。
  突然,门口传来了美春的惊叫声。
  这声音让柴野先生吓了一跳,但脑中却一片空白,什么也反应不过来……
  “爸爸!”美春突然喊道,“爸爸!快来!”
  美春的声音似乎十分焦急,这让柴野先生突然陷入了惊慌中。
  “我不在!”他慌张地朝着美春的方向喊道。
  “哪有不在的人说自己不在的!”美春喊道,“快到门口来!有客人!”
  有客人?
  别胡说了,这时候怎么会有客人来……
  柴野先生哆哆嗦嗦地跑到了门口,发现竟果然有一个少年站在柜台前!
  那是个穿着风衣,面相憨厚的少年,此时正微微地喘着气,似乎是刚从山路走上来,有些疲惫。
  “您……”柴野先生小心翼翼地问道,“您要先开间房吗?”
  少年看到柴野先生,微微笑了笑。
  “您是老板吧。”少年说道,“我不是来泡温泉的。”
  “啊?”柴野先生有些紧张,“那您……”
  “请问木谷实先生和吴清源先生是否在这间旅馆里?”
  柴野先生和美春同时心惊!

  有人!
  后藤俊介猛地睁开了双眼。
  有人正向隔壁吴清源的房间走去,而这脚步声显然不是柴野家的人。
  就在那脚步声停在了吴清源房间门外的一瞬间,后藤俊介猛地抽开自己的房门,探出身子看向那个正要敲门的年轻人。
  身边突然窜出一个相貌凶恶的人,年轻人似乎吓了一跳,差点叫出声音来。
  这么容易受到惊吓,看来这个人不会是军部的人。想到这里,后藤俊介稍稍放松了些警惕,握在手中的刀片被他迅速藏进了衣袖中。
  “你找谁?”后藤俊介低声问道。
  年轻人似乎还没从惊吓中回过神来,只是支支吾吾地说道:“吴……吴清源……在这个房间里吗?”
  “你找吴清源做什么?”
  年轻人看着后藤俊介那仿佛能杀人的眼神,惊恐地哆嗦着,说不出一句话来。
  “后藤先生……”走廊远处木谷实和美春小跑着向这边过来了,还在匆忙地系着衣扣的木谷实似乎感觉到了后藤俊介的误会,“他是桥本君派来找我们的,不要难为他……”
  桥本宇太郎派来的人?
  后藤俊介静静地审视着眼前这个似乎被吓坏了的少年。
  桥本宇太郎怎么会派一个这么窝囊的人来找吴清源……
  “如果我发现你是骗我的,我会杀了你……”后藤俊介凶狠地瞪着那少年,“吴清源就在房间里,我会守在外面,不要以为你能玩什么花样……”
  少年惊心不已,只是一个劲地点着头。
  当敲门声响起的时候,吴清源还在熟睡中。他不情愿地睁开了双眼,用带着困意的声音问道:“谁呀?”
  “吴君,快起床了。”那是木谷实的声音,“桥本君派人来找我们了。”
  吴清源一惊,立刻坐了起来。
  桥本宇太郎派来的是一个面向很憨厚,看上去没什么心机的人。不过看起来,他似乎对这个任务十分热情,当他看到木谷实和吴清源的时候简直如同见到了偶像一般。
  “吴先生,木谷先生,久仰大名啊!”一进吴清源的房间,少年就一刻不停地向二人鞠躬不止,“能见到二位,真是荣幸之至啊!”
  他的态度热情得让人有些难以承受了,连刚刚跑到房间来的渡边升吉都有些受不了了。
  “莫不是跑来拜师的?”渡边升吉在心底嘀咕道,“这么说来,那算是我的师弟了,可这么殷勤的师弟我要怎么管束啊……”
  “到底是哪里来的乡下人,怎么像几年没见过活人似的……”美春附在木谷实的耳边调侃道,两人捂着嘴笑了起来。
  “桥本师兄让你跟我们带什么消息来了?”吴清源终于趁着这少年鞠躬行礼的间隙问道。
  “哦,桥本先生要请二位出山了……”少年笑道。
  出山!
  “二位应当知道,现在蒙面棋手的四位天王只剩下穷奇一人了吧……”少年兴奋地说道,“桥本先生认为,要想应对穷奇,天下棋手当中唯有木谷实,吴清源二人有这样的能力,所以特意派遣我来请二位出山!”
  “对付穷奇吗?”渡边升吉低声说着,“那个穷奇,就是击败了雁金师父的蒙面棋手吧……”
  吴清源缓缓点了点头:“桥本师兄调度有方,现在已经几乎将局面扭转了。穷奇一人独木难支,这正是我们争取彻底反击的好机会!”
  “尤其是要赶在座主有新的动作之前!”渡边升吉有些难以抑制自己的兴奋之情了,“这一天终于到了,看来我们可以回东京了!”
  “但是事情似乎并不这么简单……”木谷实微微皱着眉头,“以桥本君的性格,既然来找我们,应当会同时告诉我们要准备些什么才对。桥本君对你还有什么别的交代吗?”
  听到木谷实的问话,少年一愣:“似乎什么也没说啊……”
  “那就奇怪了……”木谷实说道,“以常理而论,要我们两人回东京并不需要派人来请,只要在报纸上告诉我们一声不就可以了?”
  少年又是一愣,答不出半句话来……
  “你是桥本君关西棋院的棋手吗?”美春突然插嘴问道。
  少年有些呆滞地摇了摇头:“不是……我是东京的棋手……”
  “那就是本因坊的弟子?”美春又问道。
  少年又摇了摇头:“只是东京一家小棋社的学徒而已……”
  “那就更奇怪了……”木谷实低声说道,“你既不是关西棋院的人,又不是本因坊弟子,桥本君为什么会让你来找我们?”
  “这是千真万确的!”少年急忙辩解道,“我确实是桥本先生派来的,虽然我也不知道桥本先生是如何找到了我来做这件事的——我想,也许是桥本先生觉得我这样毫无名气的人比较安全,军部的人想不到吧……”
  “不如让我来解释一下这件事吧。”门突然被打开了,后藤俊介就站在了门外。
  众人一惊,纷纷朝门口看去。但还没来得急看清后藤俊介的人影,他便已经窜入了房间里,右手迅速抽出了一支刀片,抵住了少年的脖子!
  少年大骇,惊恐得一动也不敢动!
  “你是军部派来的。”后藤俊介冷冷地说道。
  众人惊呼!

  “不是!这怎么可能!”少年惊慌失措,急忙喊道,“我绝不是军部的人,桥本先生派我前来是千真万确的!我有证据!”
  “有什么证据?”后藤俊介一边说,一边用刀片紧紧抵着少年的脖子。
  “在……在我上衣的口袋里。”少年慌张地说道。
  后藤俊介缓缓摸索着少年的口袋,摸到了一张纸,于是迅速抽了出来。
  那是一封信,署名是桥本宇太郎。信的内容上,确实写着要这个少年来请吴清源和木谷实出山,而且嘱咐这个少年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其他任何人。
  “那封信是桥本先生派人放在我家门口的,这绝不会有假!”少年说道。
  后藤俊介的刀片没有移动分毫,仍旧紧紧抵着少年。同时,他轻轻将信扔给了木谷实和吴清源。
  木谷实和吴清源看了看信,随后都紧紧皱起了眉头。
  “这不是师兄的字迹。”吴清源说道。
  少年大惊!
  “你这个军部的混蛋!”渡边升吉怒吼着,竟向少年冲了过来。
  “不可能!”少年不顾一切地吼道,“我不是军部的人!是桥本先生派我来的!”
  少年竟完全不顾及就在脖子边的刀片,用尽气力地喊着,刀片已经将他的脖子割出了道道血印。
  后藤俊介用一只手拦住了正冲过来的渡边升吉:“我看他没有说谎。”
  众人一愣。
  “可信是假的!”渡边升吉说道。
  “但他信以为真了。”后藤俊介说道,“他的神态,不像是在说假话。我想这个人是被军部骗了。”
  少年心中一震!
  “你说这封信是放在你家门口的,是吗?”后藤俊介问道。
  少年微微点了点头。
  “也就是说,其实你根本没有见到桥本君本人?”后藤俊介低声说道,“只是放下这封信而已,这个人既可以是桥本君,也可以是军部的人。”
  少年猛地摇了摇头:“这不可能!信上有我的名字,很明显是写给我的。军部的人怎么会知道我是棋手,又怎么会知道我从报纸上的秘密暗语里了解到吴清源和木谷实在地狱谷温泉的事情?”
  “是啊,我和木谷君的藏身处是个大秘密啊。”吴清源不解地说道,“军部不可能知道有谁能找到我们,否则他们早就危险了。”
  “这只是很简单的手法而已。”后藤俊介说道,“山田正雄给很多人写了这样的信,每天放在不同人的家门口。这些人一定是军部的密探早就怀疑是棋手的人,山田正雄一定猜测这些人当中有人知道木谷实和吴清源的下落,于是他布下了这个局。收到信的人不知道这些,于是以为只有自己一个人收到了信。若这个人不知道吴清源和木谷实的下落,就不会理会这封信。但如果恰好这个人知道这件事,便很可能真心前来地狱谷温泉找人。”
  少年惊讶得目瞪口呆:“你是说,我被军部的人利用了?”
  “就是这样。”后藤俊介说道,“在所有收到信的人当中,恐怕只有你一个傻子真的跑到地狱谷温泉来了。你崇拜木谷实和吴清源,又没什么脑子,才会上这种当!”
  “可是……”美春不解地问道,“军部的人骗他做什么?要设下什么陷阱吗?”
  “是为了诱骗我们回东京,然后在东京布下埋伏活捉我们吧。”木谷实低声说道。
  “恐怕没有那么简单。”后藤俊介说着,将刀片缓缓放低,在少年的衣领间来回摩擦,终于停在了衣领的左侧,“你穿这件衣服的时候,没有觉得不大舒服吗?”
  少年不解其意,愣愣地看着后藤俊介。
  后藤俊介熟练地揪起少年的衣领,迅速将衣领左侧的一小块突起切开。只见衣领里竟缝着一小块奇怪的小金属物。
  “那是什么?”少年有些惊恐地问道。
  “窃听器。”后藤俊介冷冷地说道,“应当是趁你在途中旅馆休息的时候跑进你的房间缝进去的。”
  众人心中陡然升起一股寒气!
  “这种窃听器太小,所以它的接收范围也不大,最多就在附近两百米以内。”后藤俊介冷冷地说着。
  木谷实一震:“两百米内,也就是说……”
  木谷实话还未说出口,柴野夫妇和美枝三人就惊慌失措地跑了进来,柴野先生的手中还拿着一支陈旧的猎枪。
  “后藤先生,我家只有这个了……”柴野先生把猎枪交到了后藤俊介手中。
  后藤俊介缓缓点了点头,站起身,示意柴野夫妇和美枝三人躲进房间里来。
  “爸爸,怎么回事?”美春紧张地问道。
  “不知道,但是外面突然跑出来好多士兵,把旅馆都给围起来了!”柴野先生慌张地说道。
  众人大骇!
  “躲在这里面,没有我的命令不要出来。”后藤俊介在门口说着,轻轻将门关上了。

  山田正雄看着被团团包围的旅馆,有些紧张。
  因为他知道,后藤俊介现在就在这个旅馆里——要想对付后藤俊介,对于任何人来说都会感到棘手。
  他静静地等待着合适的时机,让士兵冲进旅馆里抓人。只是,在判断出后藤俊介在哪里之前,他不能轻易下命令,否则会给后藤俊介偷偷调走木谷实和吴清源的机会。
  正在他焦虑地等待着的时候,在他身边负责接收窃听器信号的士兵有些无奈地看向了山田正雄。
  山田正雄心底涌起了一丝不安:“怎么了?”
  士兵缓缓取下了戴在自己头上的耳机,交到了山田正雄的手中。
  山田正雄一愣,接过耳机戴在了自己的头上。
  “山田少将,好久不见了。”几乎就在山田正雄戴上耳机的一瞬间,耳机里传出了后藤俊介的声音。
  山田正雄心惊!
  既然后藤俊介能对自己说这句话,那说明了两件事:窃听器已经到了后藤俊介手中,而且后藤俊介在一个能够看得到自己的地方……
  在号称军中枪神的后藤俊介目力可及的范围内,不是什么好事!
  “后藤俊介!”山田正雄对着旅馆高声喊道,“把木谷实和吴清源交出来,我放你走!”
  耳机里突然传来了后藤俊介低沉的笑声。
  “山田少将,几个月前你在东京逼迫我交权的事情,我还没机会回应你呢。看来今天是个好机会啊。”
  后藤俊介话音刚落,旅馆方向响起一声剧烈的枪鸣!山田正雄急忙看过去,只见旅馆前的水池溅起了一片巨大的水花,似乎是子弹近距离射入导致的。
  好聪明的办法——用说话声分散我的注意力,使得我没能判断出枪声的方位;子弹射入了水中,让我无法通过弹痕判断你手中拿着的是一支怎样的枪,更无从判断你的射程和子弹威力……
  但是这一枪,是一个极好的威慑,尤其是后藤俊介这个枪神的名字。
  后藤俊介,你果然是一个可怕的对手。
  “你知道我的枪法。”后藤俊介对着窃听器低声说道,“如果你敢轻易靠近半步,我立刻射杀你。”
  山田正雄的额头渗出了汗水。
  “后藤俊介!”他对着旅馆喊道,“你是我们军部的耻辱!被开除出军部,被军部通缉,现在竟还敢对军部开枪!”
  “怎么,你想让我切腹吗?”后藤俊介笑着回答道,“我这边可正相反,我想让你切腹呢……”
  激将法!山田正雄本打算以此来逼迫后藤俊介现身,没想到后藤俊介如此冷静,竟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
  “你有胆子走出这间旅馆吗?”山田正雄继续对着后藤俊介喊道,“若你有这胆量,我倒不介意与你谈谈。”
  “如果这么说,不如你进来,如何?”后藤俊介笑着说道。
  “后藤俊介!你这懦夫!”
  山田正雄只能对着旅馆骂着,却一时也无能为力。
  “少将……”山田正雄的身后,一名亲卫队员缓缓走了出来,“如果他不愿意出来,我们就以谈判为借口,进入旅馆再伺机制服后藤俊介,如何?”
  山田正雄一愣,微微沉吟了片刻,点了点头。
  “后藤俊介,若我进入旅馆,你敢与我谈判吗?”山田正雄喊道。
  后藤俊介却似乎是愣住了,许久没有回话。
  山田正雄有些焦躁地等待着。
  “后藤俊介!”山田正雄身后的亲卫队员高声喊道,“我们这里有一千名东京精锐步兵包围着你,不谈判你将绝无机会走出这间旅馆!”
  沉默了片刻。
  “二楼走廊。”后藤俊介突然在耳机中说道,“我在拐角处等你。”
  山田正雄松了一口气,朝那名亲卫队员点了点头。亲卫队员得令,向身后招了招手,走出了九名队员。总共十人的亲卫队,跟在山田正雄身后走进了旅馆。

  “站住。”旅馆二楼的走廊,山田正雄刚刚出现,后藤俊介就用枪顶住了他的头。
  山田正雄默不作声,而他身后的十名亲卫队员如闪电般突然闪出,举起十支枪指向了后藤俊介。
  后藤俊介见状,只好缓缓收起了枪。十名亲卫队员也静静地将手中的枪收回了腰间。
  “猎枪?”山田正雄有些不敢相信地看着后藤俊介手中的武器,“你拿着一杆这么老式的猎枪,竟也敢只身与我作对?”
  “现在你就在我身前,如果你敢胡来,即使是猎枪也足以要你的命!”后藤俊介冷冷地说道。
  山田正雄微微笑了笑:“看来你已经发现了我的计划,但发现得有些晚了。那个少年实在太好骗了,这计划顺利得连我都不敢相信。”
  “是穷奇让你这么做的?”
  “不,是我自己要这么做的。”山田正雄镇定地说道,“我要把木谷实和吴清源作为礼物献给蒙面棋手。”
  “蠢货。”后藤俊介压低声音骂道,“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当然知道。”山田正雄冷冷地说着,“我在拯救日本,而这是唯一能拯救日本的办法。”
  后藤俊介厌恶地看着山田正雄那副一脸理所当然的表情。
  “吴清源和木谷实是日本的希望,你要把他们交给蒙面棋手,竟然还说是要拯救日本?”
  “希望?”山田正雄竟哈哈大笑起来,“后藤少将,没想到你竟和那些愚蠢的国民一样天真。吴清源和木谷实手无缚鸡之力,他们怎么可能是日本的希望?”
  “他们的棋能够击败蒙面棋手!”
  “胡说!我问你,如果你手中握有足以毁灭整个日本的力量,你会因为一局棋输给了别人而自杀吗?”
  后藤俊介没有回答。
  “你们以为日本获得了生机?以为桥本宇太郎他们的所作所为能救了日本?”山田正雄喊道,“你错了!你们都错了!你们这是在自掘坟墓,你们在激怒一个远远比你们强大得多的对手!蒙面人不会输,因为只要他们愿意,他们随时可以将整个日本变成一片死地。既然如此,他们想要什么就满足他们,期待他们不要施展那样的威力,不要危及整个日本,这才是我们唯一能做的!”
  “所以你要把日本最强的棋手送给蒙面人?”
  “只有这样才能让他们消除怒气!”山田正雄吼道,“那些蒙面人不过是为了满足自己的虚荣心而已,只要能战胜所有当世棋手他们就会满意地离开,整个日本就不会再有危险。既然如此,让他们赢不就好了?可桥本宇太郎他们竟已经击败了三个蒙面人,这不仅救不了日本,还会让日本更加危险。一旦蒙面人恼羞成怒,他们就会不理会什么围棋,直接用那不可思议的雾气将整个日本吞没!后藤俊介,你是个军人,难道你也不懂得武力的力量吗?”
  “可你知不知道,棋手如果输了会丢掉性命?”后藤俊介喊道。
  “那又如何?”山田正雄似乎感到不可思议,“牺牲几十个棋手,换来整个日本的安全,这难道不值得吗?后藤俊介,你什么时候变得像个女人一样软弱了?我不懂什么围棋,也不在乎那些蒙面人和当世日本棋手谁更强,我只知道不可以触怒一个能轻易杀死你的对手!”
  “不,山田少将,你错了。”后藤俊介冷冷地说道,“你这样做,才是真正的愚蠢。你不了解那些蒙面人,你也不了解棋手。”
  “有必要了解那些棋手吗?”山田正雄不屑地说道,“日本不是靠那些拿棋子的人去保护的,是靠我们这些拿枪的人!我们懂得武力的强大,我们也更懂得如何从比我们更强大的敌人手中保护自己的性命!”
  “不,棋手的规则与军人不同。”后藤俊介说道,“棋手之间的较量丝毫不亚于战争,棋手对于棋道的追求与武士追求武士道无异。那些蒙面人,他们也是棋手。在棋盘上击败他们是唯一能彻底击败他们的办法,他们绝不会因为输给了当世棋手而恼羞成怒,灭亡整个日本。如果你也像我一样尝试去了解棋手,你就会知道,只有吴清源和木谷实这样的人才能救得了日本……”
  “你就是因为如此软弱,才会输给了我。”山田正雄笑道,“你和几个月前一模一样,完全没有军人的果敢。几个月前,即使我派了军队将你团团围住,可你如果一个人逃走,凭你的本事我很难抓得住你,可你却因为担心你的亲卫队员而放弃了逃跑。今天也是一样,若你不要去顾及那两个棋手,你本可以只身离开——我的目标本来就不是你!”
  “是吗,你认为今天还是我输了?”后藤俊介似乎颇有意味地反问道。
  山田正雄一愣:“我有一千个士兵包围这里,而你只有一支老式民用猎枪,难道你还有机会反败为胜吗?”
  后藤俊介却微微笑了笑:“山田少将,我问问你,如果几个月前你在我的位置上,你的亲卫队员会放弃自己的性命来保护你吗?”
  “当然会。”山田正雄不假思索地答道,“亲卫队的命就是用来保护军官的。”
  “即使你根本喊不出任何一个你亲卫队成员的名字?”
  “喊得出亲卫队成员的名字不是什么好事。”山田正雄说道,“我刻意和自己的亲卫队保持陌生的关系,这才能保证在战场上我不会因为自己的亲卫队而分心。”
  “你今天就输在这里。”后藤俊介笑道,“你把我的亲卫队员收编进了自己的亲卫队,而你却不认识他们。”
  山田正雄一惊,急忙回过头,却看到自己身后的十个亲卫队员此刻竟都掏出了枪,瞄准着山田正雄的脑袋!
  “你们……”山田正雄惊慌失措,竟一时语塞!
  “很惊讶吧。”后藤俊介笑着,“我原本也没有这样的计划,但是刚才你有一个亲卫队员在下边冲我喊话,我听出了那个人的声音——你的这个亲卫队员,是我昔日的亲卫队队长。”
  “后藤大佐是我们的恩人,为保护后藤大佐而竭尽全力是我们的义务!”一名亲卫队员高声喊道。
  “后藤俊介,别以为这样你就能跑得掉!”山田正雄怒道,“即使你抓住了我,下边还有一千个训练有素的士兵,你不可能从他们的包围中走脱!”
  后藤俊介毫不介意地笑了笑,走到了窗边。
  “山田正雄已经被我生擒!”后藤俊介对着下边的士兵喊道,“吴清源和木谷实就在这间旅馆内。你们已经看到了,棋手是可以击败蒙面人的,而军部没有这样的能力。我后藤俊介以前日本陆军大佐的名义命令你们,从今天开始听命于我,保护当今日本最优秀的棋手,保护当今日本的希望!如果你们愿意跟随我,立刻放下你们的武器。若你们想要继续听命于军部,就立刻向二楼射击吧!”
  “你疯了吗?”山田正雄惊讶地喊道,“如果他们一起射击,你我都活不了!”
  后藤俊介却笑而不答。没过多久,楼下传来了一片枪支扔到地上的声音,却没有一声枪响。
  “山田少将,你根本不了解如今日本的处境。”后藤俊介低声说道。
  山田正雄惊讶得目瞪口呆,随后却露出了绝望的表情。
  “蠢货!都是蠢货!”山田正雄低声说道,“后藤俊介,看来今天我输给你了。”
  “你输给了你自己。”后藤俊介缓缓说道,“你始终都不明白,不是只有军人才有资格保护日本的。”
  “不……”山田正雄苦笑着说道,“后藤俊介,你错了。做了几十年军人,你我都应该知道,只有军事力量是世界上唯一的主导力,没有任何力量能够超越得了。难道你认为所谓‘棋道’会比杀人的武器更加强大?过不了多久你就会知道我是对的,你现在的行为是在毁灭日本。我是日本最后一个理智清醒的人,我死之后,日本将再没有生路了。”
  说完,山田正雄缓缓跪坐到了地上,突然从腰间抽出了一柄短刀。
  十名亲卫队员紧张地举起枪,指着山田正雄。举枪的声音齐整而有力,如雷鸣一般。
  但山田正雄丝毫没有被吓到,他似乎镇定自若。
  “你们都忘记了什么叫做军人了。”山田正雄苦笑着,缓缓擦拭着手中的短刀。突然,山田正雄看着窗外的天空,直直地挺起了身子,双手高高举起短刀……
  “大日本帝国,万岁!”他高声喊着,声嘶力竭。
  刹那间,短刀被他猛地插入了自己的腹间。
  走廊之间,一片腥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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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战败的人



  已经五个月了。中野知得,你仍然没有输给我。
  安井仙知仙角默默将最后一粒白子落下的同时,中野知得朝自己的师父缓缓行了一礼。
  黑胜两目。
  我已经尽全力了,不可能做得更好了。可是,知得,我还是无法拿白棋胜你一局啊。
  你分明是比我更强的啊!
  “师父,今天天色不早了,我明天再来与师父对弈吧。”中野知得恭敬地说道。
  仙知仙角沉默着,并不回答。
  没有得到师父的同意,中野知得不敢离开。他缓缓抬起头,看到师父的脸上分明是一副哀伤的神态。
  一直都是如此,五个月来,师父的脸上几乎没有露出过一次笑容。
  五个月前究竟发生了什么,师父,您究竟为了什么要与弟子争棋?
  “知得,如果有一天我要与你一争胜负,甚至这场胜负真正危及到整个棋界的安危时,你也仍然会让着我吗?”仙知仙角低声说道。
  知得一惊:“师父,会有这一天吗?”
  “也许会有……”仙知仙角喃喃地说着,“我不知道……”
  仙知仙角的眼中没有一丝神采,让知得的心一阵阵地疼着。
  “师父,您有什么事情瞒着弟子?”知得的声音因为抽泣而有些颤抖,“您为什么不告诉弟子——无论是怎样的困境,弟子都愿助师父度过……”
  “不……这次你不行。”仙知仙角无奈地说道,“那不是你能应付的局面,而且我不能让他知道你的存在……”
  什么!
  知得一震:“师父,您说谁?”
  “与你无关,也不准你问。”仙知仙角缓缓说道,“但若你一直没有击败我的实力,我就永远无法安心离开这里。”
  知得困惑不解,只是呆呆地看着师父。
  “五个月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知得似乎自言自语地问道。
  仙知仙角沉默了半晌,微微摇了摇头。
  “其实你有能力拿白棋胜我,只是你一直不敢真正施展出来,是吗?”仙知仙角的语气突然变得冰冷异常,让人不寒而栗。
  “师父说笑了,是弟子无能而已……”
  “不……你可以胜我,但你不敢。”仙知仙角冷冷地说道,“将来也许会有一天,我会回到这里向你挑战,那时你将不会再有让我获胜的余地。我逼你与我争棋,就是为了看看你会如何击败我,这一点你无法做到吗?”
  知得埋着头,不敢回答。
  “那么不如这样吧。”仙知仙角突然冷笑道,“既然你对师父的话如此不敢违抗,下一局我们赌一点东西。”
  知得一惊!
  “师父,您要赌……”
  “一局定胜负,败者离开安井家。”仙知仙角似乎毫不在意地说道,“上一局是你执黑获胜,那么下一局你就要拿白棋。胜负就在这一局……”
  知得愣在了原地,迟迟无法从震惊中清醒过来。
  “师父,您这是何苦……”
  “我们现在就下这局棋。”仙知仙角微微挑起眉毛说道,“明天早上之前这局棋就能结束。这局棋结束之后,你我只有一个人能留在安井家,你自己决定该怎么下吧。”
  知得默默地看着师父的脸,心如堕入冰窟一般寒冷。
  “弟子不敢抗命。”他口中喃喃地说道。

  “进入最后的官子阶段了……”岩本熏低声说道。
  “桥本君,你判断谁领先?”秀格问道。
  桥本宇太郎皱着眉头,看着空中的局势。
  “太丑了……”桥本宇太郎缓缓说道。
  秀格一愣。
  “棋型……”桥本宇太郎补充道,“自我学棋以来,从没有见过这么丑的棋型……”
  秀格忍不住低声笑了笑。他也朝天上看去——不得不承认,桥本宇太郎说得很对。
  漫天的黑子白子,布满了各种愚型,双方的棋子似乎都乱作一团,破绽百出似的。这正是中盘时双方火星四射的一场大战留下的。
  但是秀格又不得不承认,这局棋里每一个愚型被下出的时候,局部而言都是最好的招法。并非是这局棋双方刻意不顾及棋型,而是这棋从一开始招法就太古怪了,再过分重视棋型好看会失去眼前的利益——这时候双方都是寸土必争的,每一点损失都可能导致失利。
  “棋型这么难看,其中必定藏有破绽!”桥本宇太郎低声说着 ,“任何一方若能找出对方的破绽,就能将对手彻底击溃!”
  秀格心惊!
  “桥本君,你找到谁的破绽了吗?”
  桥本宇太郎摇了摇头:“现在为止,我还找不到……所以我无法判断这局棋会是谁最终获胜……”
  其中必定有破绽!只是找出来需要时间……穷奇在心底默默想着。
  饕餮,你要比对方,甚至比我更快找出棋型的漏洞才行!
  漏洞到底在哪里!饕餮焦虑地在整张棋盘上四处张望,却什么也找不出……
  这么丑的棋型,怎么会没有破绽?
  白军强行在上下两边围出的两个大阵,每块阵地四壁都满是断点,可是为什么就是找不出一个可以击破这层破墙的漏洞来!
  田中不二男冷静地看着饕餮在四角布下的阵势。单论目数,四块黑阵与田中不二男上下两侧的军阵不相上下,而且边缘的棋型和自己的阵型一样难看。
  虽说难看,可是一时间也找不出破绽在哪里。
  这不是也不错嘛——既然大家都找不出漏洞,那就等于是没有漏洞了。
  这样的局面,正如我开战前所预料的一样。田中不二男在心底默默地想着。
  “也许桥本君不必如此焦急。”秀格低声说道。
  桥本宇太郎一惊:“我如何能不焦急?万一被饕餮找出了田中君的漏洞,一击而破,田中君就再无胜机了!”
  “若是过去,下出这样的棋,田中君已经没有胜算了。”秀格笑着说道,“但是现在,我看田中君未必会有危险。”
  “哦?”桥本宇太郎不解,“细说说看。”
  “这局棋与以往不同在于,这是一局限时的棋。”秀格笑道。
  桥本宇太郎一愣:“你是说……”
  “过去的棋讲究棋形,师父教弟子不可下出愚型来是有道理的。”秀格缓缓说道,“那时的棋没有时间限制,下手下出了愚型,上手一方如果没能马上找出借用的手段是可以宣布打挂,回去慢慢研究的。一旦有愚型就会有漏洞,即使再细微的漏洞,由顶尖高手在家中研究数日也必定能找得出来。因此过去的棋,必须保证每一部都不留破绽。但是现在有了限时,棋型是否好看就不那么重要了,即使下出了无理的招法,对方也不能马上找出最完美的应对,反而会让对手手足无措。限时制的围棋不需要担心招法有破绽,只要自己留下的破绽在限时之内不被对手找出来就可以了,不是吗?”
  桥本宇太郎愣在了原地,迟迟没能回过神来。
  “看来我们都太小看限时制的威力了。”秀格笑道,“限时制是可以永久改变围棋面貌的!”
  桥本宇太郎点了点头,默然不语。
  时间所剩不多了。田中不二男在心底默默想着,只要坚持下去,局面将会是我小胜!
  这一点我知道,对面的饕餮必定也知道。
  饕餮静静地闭上了双眼,沉默了片刻。
  看来没有别的办法了。
  饕餮摸出一粒黑子,突然向棋盘上落去!
  “断!”
  饕餮一声令下,黑军全军得令,朝着歪歪扭扭的白军城墙猛冲过去!
  众人一惊,纷纷失声惊叫。
  饕餮的奋力一击!
  穷奇突然心中一紧:饕餮,你找到对方的破绽了吗?
  “不……没有……”桥本宇太郎焦虑地说道,“这里不会是田中君的破绽所在!”
  “桥本君,你是说……”秀格低声问道。
  桥本宇太郎点了点头。
  饕餮,你已经放弃了吗……田中不二男在心底默念道,你想用这种搏命的方式尝试让我自己暴露出破绽?
  既然如此,也就是说你没有后招了——只要顶住了你这最后一轮狂攻,就是我赢了!

  知得,你在顾虑什么?
  仙知仙角静静地落下一粒黑子,然后默默的看着知得的脸。
  知得似乎面无表情,但是双手时不时会忍不住颤抖一下。
  这局棋,中野知得弈得很妙。
  仙知仙角从一开始就尝试着压制住知得的棋,将知得的白子全部压制在低位。但是知得的白军不安分地挣扎着,使得仙知仙角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回头补强自己的阵型。棋至中盘,双方的边界都被挣扎的白棋和强行压制的黑棋搅得乱七八糟,形状很难看。这样的形状是破绽百出的,只要中野知得愿意,他随时可以施展强手突破这条防线,攻入仙知仙角的中腹巨阵中——那时就将是仙知仙角的败局了。
  可是这突破的强手,中野知得一直保留着,始终没有弈出来。
  知得,你为什么不敢使出致命的那一击?
  中野知得静静地看着棋局,自从师父的上一手落定之后他迟迟没有走出下一步棋。
  如果那一步要施展出来,就要趁现在,否则就没有机会了……
  可是,一旦走出这一步,师父就会输,自己就将亲手把师父逐出安井家。若不走这一步,离开安井家的人就会是我……
  我该怎么办?
  中野知得微微抽泣着,但不敢让他的师父发觉。
  “知得,该你落子了。”仙知仙角轻声提醒道,“落下这一子,你就将超越你的师父了。”
  知得静静地在心里抽搐着,但手迟迟没有伸向棋盒。
  “师父,若弟子今日之后离您而去,请您多多照顾好身体……”知得突然低声说道。
  仙知仙角一惊!
  缓缓地,中野知得的手从棋盒中摸出了一粒白子。
  “等等!”仙知仙角猛地喊道。
  中野知得并不理会,只是固执地将棋子向棋盘伸过去。
  仙知仙角却突然伸出手,抓住了知得的手腕!
  知得心中一震,抬起头看向师父。
  他的师父,那个苍老而憔悴的安井仙知仙角,此时却目光如炬地盯视着知得。
  “若你就此离我而去,你以为我就会高兴吗?”仙知仙角重重地说道。
  中野知得心酸地低下了头:“在这样的争棋里,要弟子执白胜师父,弟子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不!”仙知仙角高声喊道,“你做得到,我就是要看着你做到!中野知得,整个安井家只有你有资格胜我!师父等待的,就是被自己弟子击败的那一天!如果你有这样的实力,就让我亲眼看看!”
  “师父……”
  “可是如果你宁可离开安井家,也不愿击败我,我将死不瞑目!”仙知仙角不给知得插话的机会,强行抢过了知得的话头,“若没有了你,安井家将从此之后一蹶不振,我即使死也不能安心!”
  “师父,您为什么要提到死?”知得喊道。
  仙知仙角一愣,呆滞了许久。
  “我老了,迟早有一天是会死的。”仙知仙角缓缓地说道,“我只希望在我死之前,能亲眼看到你击败我,看到安井家后继有人,将来还能继续兴盛下去……”
  仙知仙角说着,竟忍不住哽咽起来。他松开了知得的手腕,重新端坐在了自己的座位上。
  “知得,即使没有今日的争棋,安井家家主的位子也迟早会是你的。”仙知仙角说着,“让我看看,你那已经超越了我的棋力吧!”
  中野知得看着师父那张写满了沧桑和忧愁的脸,心中只感到一阵酸楚。
  那表情,似乎是一种哀求……
  “师父,弟子失礼了。”中野知得恭敬地向师父行了一礼,缓缓将手中的棋子落到了棋盘之上。
  一支白军,深入黑阵,却精妙地处在黑阵防线几处破绽的交汇点上,不论黑军如何进攻都觉无法吞吃掉这队孤军深入的骁勇白骑。
  妙,果然精妙。我虽然知晓这里将会被对方猛攻,但我却完全没有发觉如此精妙的招点,一击而将黑阵边缘的所有漏洞全部击穿,不给黑方留下任何反击的机会。
  中野知得,你果然已经超过我了……
  这局棋,黑空被破,即使强行对弈下去目数上也将是黑棋不足了……
  中野知得默不作声,只是恭敬地伏倒在地。
  “从今以后,你就是八世安井知得了。”仙知仙角笑着说道,这时他似乎感觉到自己所有的负担终于全都放下了。
  “师父教导有方,弟子永世不忘。”知得恭敬地说道。
  知得,你不愧是我的好弟子。能由你来继任安井家家主,这是安井家的幸事啊。
  “知得,你要答应师父一件事……”
  “师父尽管吩咐,弟子必定照做。”
  仙知仙角沉吟片刻。
  “我要你今生今世不要动名人其所的念头。”
  知得一惊,随后将身子沉沉地伏到地上:“弟子谨遵师父之命,今生不敢违抗。”
  仙知仙角看着知得,微微笑着。
  但愿我没有做错……
  “我输了。”仙知仙角缓缓将身前的棋盒推开。

  全局结束,天上的棋盘渐渐开始消散了。
  直到终局,饕餮的奋力反击也没能找出对方阵型的漏洞,最终双方也只是平稳地收完了官子。
  盘面上,田中不二男的白棋落后两目,但算上四目半的贴目,结果是田中不二男两目半小胜。
  “田中君,恭喜你获胜了。”饕餮微微笑了笑,对眼前的少年说道,“没有想到你年纪轻轻,竟然能施展如此惊世骇俗的战法,在下钦佩至极。”
  “先生太过谦虚了。”田中不二男躬身答道,“在下所施展的这些招法,都是受先生当年所弈对局的启发啊。若没有当年先生一力开创的高位取中腹的战法,怎么会有我这等离经叛道的下法……”
  饕餮微微一愣,随后静静地叹了口气。
  “果然,你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了啊……”
  “先生之名,但凡学弈之人有几人不知……”
  饕餮哈哈大笑。
  “先生的棋风,在当世已有人继承了,先生乃是一代宗师,晚辈唯有仰望而已。”田中不二男恭敬地说道。
  饕餮却不理会,只是缓缓站起了身子,朝屋外走去。
  屋外的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夜色下地面的积水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光,如繁星一般。
  饕餮静静看着屋外幽暗的夜和地上闪烁着的星光,默然良久。
  “田中君,你胜了我。”饕餮缓缓说道,“几个月前我们在吉田塾那局没有完成的交手,今日终于分出了胜负了。你的命保住了。”
  “多谢先生手下留情。”田中不二男恭敬地答道。
  “今后我不会再出现在这里了。”
  饕餮说完,心中却微微有些想笑——这一切与一百多年前的那天多么相似,那天我也说了这样类似的话。
  “田中君,祝你好运。”说完,饕餮缓缓消失在了雾气当中。

  饕餮也败了。穷奇静静摇了摇头。
  看来这场赌局已经远远超出了我们的控制了,我又一次把自己玩到了险境……
  突然,穷奇猛地一惊!
  那是饕餮的气息……
  饕餮对弈之后还在世间,他并没有消失——这是否意味着他还有再出战的可能?
  但是,饕餮的气息有些变化,似乎不再如过去那样清晰了……
  而且,饕餮的气息正朝着远处飞速飘去!
  穷奇再次走到窗边,朝着饕餮气息消逝的方向看去——那是西南边。
  饕餮,你要去哪里?
  莫非……

  迦密山顶。
  座主猛地抬起了头,将手中的诘棋放到了一边。
  “饕餮,是你吗?”
  座主低沉的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了许久。
  “一百多年前也是这样,不是吗?”不知从哪里传出了饕餮的声音,似乎带着浅浅的笑意,“罪人饕餮,拜见座主。”
  饕餮的语气中没有了对座主的尊重感,这让座主微微皱起了眉头。
  “为什么自称是罪人?”座主缓缓问道。
  “饕餮被当世棋手击败了。”饕餮淡淡地答道。
  座主微微低下了头,继续看向手中的诘棋:“那又如何?”
  饕餮也沉默了下来。
  不知这种静默维持了多久。
  “没有我的命令,你不该回迦密山来。”座主突然说道,“我记得我给你们的命令是半年内击溃所有当世棋手。”
  “恐怕我们做不到了……”
  “若你们想做,就一定能做到。”座主不耐烦地说道,“当世棋手的棋力,怎么能与你们这些在阴间历练了上百年的人抗衡?”
  饕餮却哈哈大笑起来。
  座主再次放下了手中的诘棋,紧紧皱起了眉头。
  “座主,你错了……”饕餮高声说道,“过去我无法证明你的错,现在却有人在我面前展示了出来。座主,这一仗你胜不了!”
  “饕餮!”座主怒道,“不要忘了你的身份!是我让你成为了阴间棋手,若没有我,你死后不过是一个游魂野鬼!”
  “若不是你,我又何必要与我的弟子争棋!何必要放弃本属于我的安井家!”饕餮也厉声道,“你以为你是在帮我?你永远是这样,永远以为自己是在帮别人,其实你不过是一个厉鬼而已,你是一个为祸人间的恶鬼!”
  “闭嘴!”

  文化十一年,某日深夜。
  东京城外一片野地里。
  已经卸任的前任安井家主仙知仙角缓缓走进了这片荒野。
  “我来了……”仙知仙角不知对谁低声说道。
  “安井仙知仙角?”不知从哪里传来了一个苍老低沉但威严十足的声音,“你花了五个月的时间?”
  “要交代的事情很多。”仙知仙角笑道。
  “那么,你准备好了?”
  仙知仙角却犹豫了片刻。
  “为什么会选中我?”仙知仙角低声问道。
  “这个问题我回答过你。”那声音缓缓说道,“五个月前,你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我就回答过你了。”
  “仅仅因为我棋风特异?”仙知仙角说道,“我认为这个理由不够。”
  “我要在阴间穷尽棋盘上的招法,当然需要棋风与众不同之人,这有什么难以理解的吗?”
  “棋风怪异的棋手有很多,为什么会找到我?”
  “因为你够强。”那声音笑着答道,“当世棋界,据说只有你一人有担当名人其所的棋力,这引起了我的注意。你棋风如此怪异却能杀遍棋界无敌手,这就是我对你感兴趣的原因。”
  仙知仙角微微笑了笑。
  知得,但愿你今生今世都不要争夺名人棋所之位。
  “我想这不是全部。”仙知仙角笑道,“在我看来,你之所以找到我,是因为你想惩罚我。”
  那声音默不作答。
  “我说对了,是吗?”仙知仙角笑道,“你要用赌命之棋胜我,把我拖入阴间,让我从此舍弃安井家和自己的生命,就是因为我的棋风触怒了你,不是吗?”
  “你的棋招是旁门左道……”
  “果然如此。”仙知仙角笑着打断了那声音,“你是因为我创造的战法打破了你和天下所有棋手所信奉的棋理,所以你才迫不及待地要把我从这个世间夺走吧。”
  “棋盘之上,成王败寇。”那声音答道,“五个月前的赌命棋局,你输给了我。你的战法不是正道,即使你在如何运用得出神入化,也终究不可能击败使用正道棋法的我。”
  “你说得对,成王败寇。”仙知仙角笑道,“五个月前我输给了你,我的命就已经不再是我的了。从今往后我会以你为尊,为你穷尽棋盘上的招法,永远在阴间做你的弟子。”
  “这是你五个月前输给我的,你没有拒绝的余地。”那声音冷冷地答道。
  缓缓地,仙知仙角的身边腾起了迷离的雾气。
  仙知仙角笑着,等待着这雾气聚拢自己全身。他没有想过逃跑,毕竟他确实是将命输给了对手。
  我的棋招不过是旁门左道,是吗?
  仙知仙角缓缓闭上了眼睛。
  知得,未来的一切就交给你了。但愿你不会有一天面临和我一样的命运……

  “座主,你错了……”饕餮几乎歇斯底里地吼道,“我的棋不是旁门左道,你的棋也不是棋盘上唯一的正道!”
  “闭嘴!”座主也歇斯底里地喊道,“是你学艺不精,竟败给了当世棋手,却要将责任推到我的身上吗?”
  “责任?”饕餮喊道,“你恨我颠覆了你的棋道,强行将我从人世间掳走,竟还认为自己是一点责任也没有的吗?”
  “我是为了教导你真正的棋道!”
  “直到今天,你还认为自己没有错吗?你有没有想过你伤害过多少人?”饕餮哭吼着,“我的弟子中野知得得知我的死讯,悲痛欲绝,竟向当世隐瞒这件事,每日仍到我旧时居住的卧房请安,当世人竟都以为我还活着!直到知得去世前一年病得无法起身,才让人发现了我不在人世。可笑世人竟以为我是早知得一年去世的!座主,你能体会得了我弟子知得的心情吗?”
  “既然你明知中野知得有那么高强的棋力,当年你为什么不把他一起献给我?为什么要把他藏起来,到头来却要怪我让你们师徒分离?”
  饕餮惊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座主,你真的已经无药可救了!”
  “不过就是师徒分离而已,这就让你感慨至今吗?”座主吼道,“我先后失去过六个心爱的弟子,你难道以为我无法体会那种感情吗?”
  “既然知道那是一种怎样的痛苦,为什么还要将这种痛苦强加于人?”
  “为了棋道!”座主高声喝道,“世人已经不再懂得何为棋道了,甚至没有人想过棋是值得他们以死相争的!我要重新告诉世人,什么是棋道!我要告诉他们真正的棋道是要他们用生命去换的!为了教会他们,就算死十个饕餮我也在所不惜!”
  房间里沉默了下来。
  座主沉重地喘息着,这喘息声成了此时房间里唯一的声响。
  教会世人何为棋道?这借口是如此冠冕堂皇……
  “座主,今后请你自己多多保重吧。”饕餮的声音渐渐地越来越弱了,“饕餮从今以后,再也不能为座主分忧了。如今我只愿当世棋手能早日击败你——也希望到了那一天,你会知道你其实真的错了。”
  饕餮的气息渐渐消失了。
  座主缓缓坐回了自己的座位,但喘息声迟迟停不下来。
  饕餮,到最后你竟不再认可我了吗?
  一个孤独的人,在迷雾中前行,明知身边是悬崖峭壁,却不顾劝阻四处徘徊。
  梦中的那个人,难道原来指的竟是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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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中野知得



  日本文化十一年某日,正午。
  东京,安井家。
  中野知得拜伏在棋座前,而坐在棋座边的是他的师父,七世安井仙知仙角。
  中野知得感觉到,今天的师父似乎比以往更加苍老些,憔悴些。
  “师父,您招弟子来有什么事情吗?”中野知得恭敬地问道。
  仙知仙角静默着,脸上不经意间露出了哀伤的神色。
  中野知得察觉到了师父的心情,于是柔声问道:“师父若有什么难处,弟子愿为师父分担……”
  仙知仙角微微耸动了一下肩膀,似乎是在抽泣。
  “知得……”他终于说话了,这声音却低沉得可怕,“你出战过几次御城棋了?”
  中野知得一愣,缓缓答道:“若算上今年,已经连续出战十五次了。九胜三和三负……”
  仙知仙角微微点了点头,又低声说道:“去年让二子胜林家林铁元一局,和今年执黑胜本因坊家元丈之局都非常漂亮,你的棋力也许已经超过师父了……”
  “师父过谦了……”知得赶紧低头答道,“师父的棋路天下无双,弟子绝无超越的可能。”
  “若你到了这个年纪还胜不过我,那你就不配再做安井家的迹目了……”仙知仙角似乎淡淡地说道。
  知得一惊,微微抬起头看向师父……
  仙知仙角此刻面无表情,即使平日里最懂得师父心思的中野知得也完全猜不出师父究竟怎么了。
  接下来我要做的事,恐怕即使是我一直以来最信任的知得你,也完全想不到吧……仙知仙角在心底暗暗说着。
  “知得,过来,我要与你争棋。”
  知得心中大骇!
  “师父,您与我争棋?”他失声喊道,“同门师徒之间,哪有争棋的道理?”
  “此事不需张扬,只要你我二人知晓便可。”仙知仙角低声说着,“我们争的就是这个安井家家主之位!”
  知得更加惊恐了:“师父,弟子从未想过要与您争夺家住之位啊!当今棋界,论资历威望都无人能与师父相比,弟子何德何能……”
  “住口!”仙知仙角竟突然怒喝道!
  仙知仙角过去为人一直与世无争,知得印象中几乎从未见过师父生气的样子,这声怒斥和师父此刻满面的怒容让知得惊骇得手足无措……
  沉默了许久之后,仙知仙角缓缓将棋盘上的棋盒取下,轻轻打开了棋盒的顶盖。
  “我们下两局。”他缓缓说着,声音听起来竟那么平静,“你我各执黑一局,我们分先对弈。若各胜一局,不分高下,就再对弈两局,直到一方连胜两局为止。若你战胜了我,我就从此引退,你来做安井家的家主。若我胜了你,我就将你逐出安井家,你再不是我的弟子。”
  要么做家主,要么被驱逐,师父竟要我做出这样的抉择!
  “师父……弟子究竟犯了什么错……”
  “我不想听你怯战的借口。”仙知仙角粗暴地打断了知得,“我向你提出的争棋,你没有拒绝的余地。”
  知得惊讶地看着师父的脸,而师父坚定的表情分明没有留给他一丝希望。
  “是……”他低下头,轻声答道,“弟子谨尊师命……”
  为什么要这样逼迫弟子与师父争棋?师父您究竟有什么隐情?
  仙知仙角默默地看着棋盘,等待着知得开始猜先。
  使出全力与我一战吧,知得。
  这是我最后的愿望了……

  天空中的棋局上,黑子白子之间正在进行着一场诡异的战斗。
  黑军静静地扩张着自己的阵势,一点点向边角进军。左上角,右上角,左下角先后都被黑军布下了重兵,大军缓缓向着中央挺进着。
  然而,看起来应当稳步前行的黑军众将却始终不安地看着横亘在中腹,甚至向着四条边上扩张开的那片白色城墙。
  此时这城墙还没有完成,但看上去这片隐隐在形成中的大阵有着令人心惊的气势……
  “田中不二男到底想做什么?”围在本因坊大厅里观战的棋手们议论声几乎从未停歇,“从古至今,棋盘上的招法都是从角地开始的,田中不二男这是想耍小聪明吗?”
  “不可能,连岩本熏先生也自叹不如的棋手,一定是有真材实料的……”
  “可这哪里像是棋手下出的棋啊!”
  众人议论不止,田中不二男却坐得稳如泰山,反而是他身前的饕餮有些坐立不安……
  这不像是饕餮下出的棋。穷奇暗暗在心底说道。
  高位的要点都被田中不二男压制了,这是饕餮几乎从未遇到过的局面。这局棋中的饕餮,正面对着以往只有他的对手才会面对的困境。敌军快速地抢占了中腹要冲,等到自己布好了阵势才发现棋盘中腹已经被对手鲸吞了,然后便是苦苦的打入和破坏。饕餮一定感觉到,这局棋像是在与他自己对弈一样吧。
  可这个田中不二男实在不简单。穷奇赞叹着,他不得不佩服这个对手。即使是穷奇自己在面对饕餮的时候,也无法压制住饕餮那种天下无双的中腹战法。饕餮的棋,从来无法被压制!
  “究竟是为什么?”穷奇喃喃地说着,“连我们几位天王都做不到的事情,田中不二男是如何做到的?”
  他究竟是怎么压制住饕餮的中腹战法的?
  “难道是那一开始就布下的莫名其妙的两粒黑子?”桥本宇太郎低声惊呼道,“难道是这两个不可思议的边上布子压制了曾经横扫棋界的仙角流?”
  “似乎正是如此……”秀格低声说道,“即使是仙角流那样气势恢弘的招法,布局所占的也只不过是星位和高目而已。田中君布局所占的却是中腹战法必须要经过的边上第五路,这两个点只要不失手,对手就布不出足以取胜的中腹巨阵!”
  确实如此。对手如果想要继续强行在中腹围出巨空来,若吃不掉布局的两粒黑子就只能绕道,但绕过了五路,从六路以上开始展开的中腹阵势根本不足以战胜过对手。这两粒棋子的落定,便注定了局面会朝向白棋围中腹,黑棋取边角的方向发展。
  “原来如此……”桥本宇太郎微微点了点头,“田中君竟在一开局就用两手棋占住了对手必经之地,他从棋局开始之前就算定了对手的棋啊……”
  只有惊世的天才才能想得出这样的战法来……
  “可是,要想驾驭如此天才的战法,田中君不知功力是否足够啊……”桥本宇太郎不安地说道。
  穷奇的脸上突然微微露出了笑容。
  “我这个蠢货……”穷奇暗暗笑道,“我在担心什么,难道饕餮连这样的局面都应付不了吗?”
  没错,田中不二男的古怪战术克制了饕餮的棋风,但是饕餮与混沌和梼杌不同啊——他有着更丰富的经验和更强的魄力,即使不使用自己熟悉的战术,传统的招法饕餮也是完全不在话下的!
  田中不二男,你惹错了敌人了!
  突然,黑军遣出一员上将,猛地直奔入中腹白空中央!
  天元!
  气势惊人的一手棋!
  田中不二男微微一惊!他忍不住抬起头,看了看自己面前的对手。
  猛然打入,这分明是要争夺胜负了,可饕餮的眼神中却出乎意料地看不到一丝杀气——相反,那似乎是一种哀伤!
  田中不二男的心底静静地震动了一下。
  饕餮,你想起了什么吗?


  “蠢货!”仙知仙角愤怒地吼道,“为什么要这么畏惧我!这样下去你永远胜不了我!”
  仙知仙角猛地拍着身前的棋局,棋子在棋盘上惊恐地战栗着。
  中野知得默然不语,只是低着头。
  这局棋,仙知仙角执黑获胜。中野知得全局下来毫无机会,认输的时候盘面的差距已经高达四十目——这绝不是两个实力在伯仲之间的棋手对局时应该出现的差距。
  “眼见黑棋如此气势汹汹,你还避而不战,这不是自寻死路吗!”仙知仙角指着棋盘上的棋子,几乎一步一步地责骂道,“右边也退,左边也退,上边又不敢突入,这棋怎么可能会赢?你难道只有这样的棋力吗?”
  中野知得一直不说话,任由师父责骂着。
  骂了一会,仙知仙角累了,重重地喘息着。
  知得终于缓缓朝师父鞠了一躬:“师父的黑棋,弟子不能胜……”
  仙知仙角一惊。
  知得,难道只要我拿黑棋,你就想故意输给我吗?
  那这次争棋,你根本就不会有胜算啊!
  分先对弈,两人黑白各一局,唯有连胜两局者才能获胜。若对手执黑的棋局全都故意输掉,那么无论如何也没有连胜两局的可能。为了不被击败,还必须要保证自己执黑棋的棋局必须获胜,不能有一点闪失……
  中野知得,你是要把自己逼入这绝无胜算的险境中去吗!
  知得低着头,不敢看师父的脸。
  师父,弟子不敢胜您,但败了又会被您逐出安井家。不论哪种情况,弟子都绝不愿意。既然如此,弟子唯有让这场争棋永无止境地进行下去。
  只要争棋没有分出胜负,师父就永远是我的师父!
  仙知仙角微微叹了口气:“下一局,轮到你拿黑子了。若你还不能胜,我就要把你逐出安井家了……”
  知得微微躬身:“弟子谨记。”
  随后这局棋,仙知仙角快速地将棋子布到了高位,棋行未几便在中腹张开了一张巨大的军阵。这片军阵虽未成形,但已气势汹汹,模样骇人了。知得的黑子却只是安心地在角地构筑势力,虽然步伐缓慢,却招招坚实,毫无破绽。正当棋局如此平和地进行着的时候,知得突然遣出一粒黑子直指天元而去!仙知仙角一惊,急忙调兵前去镇压,却无奈中腹广阔,始终吃不住知得的棋筋。仙知仙角知道形势不妙,急忙调转枪口直奔黑军角地而去。然而黑角早早便布得固若金汤,仙知仙角即使雄兵四起,却进不了黑阵分毫!
  不知过了多久,这局鏖战才终于结束了,中野知得执黑四目取胜。
  一粒天元黑子,打破了自己全部的阵型!
  仙知仙角看着棋局,哑然失语。
  知得,这才是你真正的实力吗?
  “师父……”知得缓缓躬下了身子,“今天时候不早了,请您早点休息吧。过几日,弟子再来与师父继续下这争棋……”

  田中君长考了很久了……桥本宇太郎在心底不安地想道。
  “饕餮的这步棋并不在田中君的预想之内……”岩本熏低声对身边的棋手说道,“毕竟,要想让对手完全按照自己的思路来行棋是太过天真了……”
  毕竟中腹现在是一片广阔的阵地,要想在这里强杀对手孤棋恐怕谁也没有十成把握……
  “那田中君这局棋危险了吗?”那棋手焦急地问道。
  岩本熏却微微笑了笑:“没有那么简单……”
  撒豆棋不会这么容易就被破解的。如果田中君不能应对意外的局面,他根本就不可能运用得了撒豆棋!
  突然,棋盘上传来了一声重重的响声——田中不二男落子了!
  天空上,居于全盘中心俯视四方的天元黑将猛然看见一支白师从天而降,径直朝自己冲杀过来了!
  田中君,你想强行攻击吗?饕餮在心底暗暗笑着,静静调动开了天元一点的黑子。黑军得令,迎着攻过来的白军展开了阵型。
  眨眼之间,战场中央突然硝烟四起,一场凌空的战斗猛地打响了。黑白两军在四周都没有援军的情况下竟绞杀在了一起,互相都寸步不让,很快便战得火星四溅!黑军左冲右突,游刃有余,神出鬼没。白军四处突击,将黑军的龙头一次次拦住,如群狼都恶龙一般!
  “桥本君,这场攻杀谁会获胜?”秀格问道。
  桥本宇太郎皱起眉头思考了一会:“双方都有机会,胜负都有可能……只是……”
  桥本宇太郎似乎犹豫了起来。
  “只是如何?”
  “我不知道我算得是否准确……”桥本宇太郎犹豫地说道,“田中君的白子……”
  白子的位置恰到好处!穷奇在心底暗暗想道。
  黑白双方凌空交战,必定难分胜负。一旦战役继续打下去,双方各自投入兵力,战线就会越拉越长,战场的波及范围就越来越大。但若仔细算下去,就会发现这些战场延伸的每一个方向上正好有白军的伏兵!
  这场战斗白棋恰好安插了无数隐形的战斗力——不,也许不是凑巧,是田中不二男正把饕餮引向那些白子!
  这场战斗竟是田中不二男在主导着战局!
  这个对手的棋,其实竟是如此深不可测!
  岩本熏在心底暗暗笑着:蒙面棋手,你见识到了吧,这就是撒豆棋!
  你的每一招攻击,其实都在田中君的算计之内,你根本没有胜算!田中君正在将你一步步引向陷阱,只待手起刀落,将你斩杀于阵内!
  “若是如此,那是好事啊!”秀格笑道,“桥本君为何还有犹豫呢?”
  “因为我能看得出的,饕餮必定也能看得出!”桥本宇太郎说道,“可是看饕餮的招法,他似乎对这些毫不在意——明知对方的陷阱在哪里,却还要如对方所愿地扩大战线,这究竟是为什么?”
  秀格一惊,也紧张地关注着棋局。
  没过多久,中腹的战斗就波及到了整张棋盘。黑白双方交战的阵地已经到达了白空的外沿。
  田中不二男不做迟疑,立刻将伏兵调动出来,朝着黑军猛地冲杀过来。
  黑军却不慌不忙,似乎对敌军的攻击毫无惧色。
  白军猛地冲杀到黑军面前,眼看一条巨大的黑龙就要面临危机了,黑军却突然在白军伏兵身后遣出一队轻骑,转眼间竟将白军援兵斩作两段!
  “对杀!”秀格惊呼道!
  原来如此!桥本宇太郎在心底叹道,这就是饕餮的用意!在中腹重兵遭遇强攻的时候,我只想到如何在其中造出眼位做成活棋,而饕餮却是等待着白军来攻,身后露出破绽之际突施重手,将白军也逼入险境,然后与对手拼争最后的致命一击!
  这是一场赌博!饕餮竟然敢将生死押在这样的一击上,这种胆识实在让人惊叹。
  饕餮从一开始就想到了这样的招法,他从被攻击的第一招起就在酝酿着这样的战斗,这是多么可怕的计算力!
  不过,这场对杀谁能获胜呢?
  桥本宇太郎急忙开始计算此刻双方的子力部署……
  穷奇笑着点了点头——饕餮,这场对杀你将会获胜!
  白军即使进行最顽强的抵抗,最终也将缓一气被杀,中腹黑军将尽数活出,白军将反遭鲸吞,此局也将就此结束!
  饕餮将围出一片几乎覆盖整张棋盘的巨阵!
  结果到了最后,还是你所喜欢的局面啊。穷奇在心底笑道,你仍然在围巨阵,只是这次你要把对手的阵地也全部吞入你的阵势中啊……
  好大胆,好壮观的构思!岩本熏惊叹着。
  “田中君还有手段吗?”有棋手焦虑地问岩本熏。
  “我不知道……”岩本熏紧张地注视着棋盘,声音几乎微弱得听不到。
  田中不二男冷冷地看着这步棋,静静摸出了又一粒白子。
  饕餮,你以为你胜定了吗?很可惜,你的这些招法从一开始就在我的计算之中。
  田中不二男静静挥动令旗,全军得令,将受攻伏兵送入敌军口中,静静撤出了这片阵地,将新的棋子布在了一个远离战场的地方。
  此子一落,整个本因坊大厅里一片愕然!
  饕餮猛地一惊——追杀了大半张棋盘,这最后决战之时田中不二男竟主动撤兵,放饕餮成活!
  这可是一条几乎绵延了整个中腹的巨龙啊!
  莫非……
  饕餮心中突然升起一股寒气,急忙再向棋盘全局看去……

  “师父,是我胜了……”中野知得轻轻躬下了身子。
  这是第二十次了。
  仙知仙角默默地看着眼前对自己毕恭毕敬的弟子,微微摇了摇头。
  四十局棋,全都是执黑者胜,结果直到现在也是胜负各半。但凡仙知仙角执黑,知得必定败得体无完肤。而一旦知得拿到黑棋,就立刻如同变了个人一般,不论仙知仙角如何努力,就是不能获胜。
  已经三个多月了,我们仍然没能分出胜负啊。仙知仙角默默地想道,这是你故意制造的结果吧。
  你故意输给我一局,然后马上又赢回来,至今也没有失手过,这恰恰证明你如今的棋力已经超过我了啊……
  “为什么……”仙知仙角突然喃喃地说道。
  知得一震,抬起头看向了师父。
  看着知得的脸,仙知仙角突然不忍对他再加责骂了,只是微微叹了口气。
  “为什么这局棋我还是输了……”仙知仙角淡淡地改口说道,“我本以为我弈得不错……”
  “弟子以为,也许是师父的棋风锋芒太过了……”知得低声说道。
  锋芒太过?
  仙知仙角皱起了眉头。
  “师父前半盘弈得精妙异常,弟子被压制得很苦,因此只得忍气吞声。但当师父追杀弟子中腹的孤棋时,有些过分。弟子被逼迫得没有办法,只好强行断开师父的追击之兵,展开了这场决定胜负的对杀……”
  “不,从一开始你就算定了这场对杀是你必胜的吧。”仙知仙角缓缓说道。
  知得并不回答,只是将头沉沉地埋下。
  仙知仙角静静看着棋盘:“你说我弈得过分,为什么我不觉得。追杀你打入之子,将来犯之敌全部歼灭,这不是唯一的取胜之道吗?”
  知得迟疑了片刻,抬起头说道:“弟子以为,此刻若放弟子这队孤棋逃出中腹,反而会是师父的胜局。”
  “哦?”仙知仙角一惊!
  “师父不妨再看看棋盘……”
  仙知仙角开始仔细地回想当时的棋型,然后对照此刻棋盘上的局面,渐渐地却感到了一阵寒气!
  当时若放走知得的孤棋,盘面上其实是仙知仙角微微领先的局面啊。就那样收官下去,还能从知得的孤棋身上讨得官子的便宜,最后将是小胜的局面!
  而仙知仙角杀得兴起,不愿收兵,结果被知得强行造出一场对杀,竟反而损兵折将,酿成大败!
  “但这也许并不能责怪师父冒进,毕竟在追杀得顺风顺水之时,大概谁也不会想到退一步反而更有利吧。这是人之常情,弟子也是局后才想到的……”
  你能想到这样的招法,这不正是你强于我的证明吗?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敢胜我!
  仙知仙角轻轻叹了一口气。
  “不是我锋芒太过……”他缓缓说道,“我这离经叛道的棋风注定了我绝不会下出你所说的那种棋招……”
  知得静静地低下了头。
  “过两天再来,我们继续。”仙知仙角淡淡地说道。

  棋盘之上,田中不二男放走了饕餮的巨龙,看上去似乎是巨大的亏损,但仔细通算全盘目数竟是田中不二男保有着微弱的优势!
  这是田中不二男故意为之的,现在这样的局面正是他从一开始就想到的!
  “天才!惊世的天才!”桥本宇太郎惊呼道。
  饕餮难道也危险了吗?穷奇心中惊骇了起来,但是看看现在的局面,虽然要凭借官子定胜负了,可饕餮的黑棋每一块阵地都已经坚实异常,在这里田中不二男一丝机会也不会有……
  “但田中君的棋也已经不再那么薄了!”秀格兴奋地说道,“通过刚才对黑棋的攻击,田中君顺势将白棋筑成了厚型,饕餮想要攻进来也绝不容易了!”
  恐怕这局棋恐怕要拼争到最后了。饕餮在心底默默地想着。
  一直进攻得顺风顺水,让敌人望风逃窜,直到被敌人抓住了机会想要制造一场攻杀之时,却能冷静地放过对手的残兵,及时转头守住自己的胜势……
  我曾以为这样的事情是天下无人可以做到的!
  换作是你,一定也很惊讶吧,中野知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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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撒豆棋



  雾气越来越重了!
  井上孝平慌张地挥动着双手,挡在久保松胜喜代身前。他舞动的手臂带动着手臂上的铁链,鼓起一阵阵风将缓缓逼近的雾气驱散。他的嘴里忍不住发出惊慌的叫喊声,但只是胡乱的喊叫着,听不出一个有意义的词语。
  久保松被这雾气呛得有些难受,时不时咳嗽几声,但眼睛一直紧紧地盯着眼前的纸,焦急地修改着。豆大的汗珠从他的额头上渗出,此时他却完全感觉不到似的,任由汗珠顺着脸颊流下……
  “完成了!”久保松突然举起手中的纸,尖声高喊道。
  声音出得太过仓促,一时竟让久保松喊破了音!
  几乎就在久保松的喊声落定的一瞬间,房间里的雾气停止了扩散,只是平静地如同麦浪一般在四壁间起伏着。
  久保松手中的纸,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失了,应当是在雾气中被拿走了吧。
  久保松沉沉出了一口气,一直紧张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恍惚间竟不自觉地向后倒去,直到感觉到身体和地面冲撞的痛楚他才意识到自己竟晕倒了……
  井上孝平也几乎筋疲力竭,坐到了地上。刚才被井上孝平挥舞起来的灰尘此时缓缓地落了下来,如雪屑一般。
  久保松胜喜代静静地躺着,只感到浑身上下一点力气也没有。一直没有吃东西,也没有喝到一滴水,每天却要拼命地创作诘棋,似乎他的身体快要吃不消了……
  久保松的意识渐渐有些模糊,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突然,久保松的嘴唇边似乎有一丝清凉的感觉。他猛地一惊,睁开眼睛,发现竟是井上孝平正拿着一个小小的水壶向他口中倒水!
  有水!
  久保松胜喜代几乎本能地坐起来,抢过井上孝平的水壶拼命地喝了起来。没过多久,这水壶里的水便一滴不剩了。
  久保松喘了口气,他只感到自己好久没有喝到过如此甘甜的水了。可是……
  “井上先生,这水壶是从哪里来的?”久保松狐疑地问道。
  井上孝平疯癫地笑着,掀起自己那身残破的衣服,里面竟藏着四五个水壶!久保松胜喜代正在惊愕之际,井上孝平又走到锁住他的铁链所扎根的墙璧边,将墙角上的一团纸抽开,露出了一个小小的鼠洞!
  “吃的!”井上孝平指着洞里说了一声,然后又指指身上的水壶,“喝的!”
  久保松胜喜代惊讶不已。
  “井上先生,你怎么会准备了这些东西?”
  井上孝平仍旧毫无顾忌地傻笑着:“高部……高部……”
  原来如此,这些是高部先生为你准备的,是吗?
  原来高部道平早就想到可能会有今天这样的状况出现。
  食物和水都不多,但勉强还能坚持一段时间吧。久保松暗暗想着。
  木谷实,吴清源,我能为你们争取的时间不多了……

  雨越下越大了……
  桥本宇太郎和本因坊秀格静静看着外面的天气,情绪有些压抑。
  “饕餮快来了吧……”桥本宇太郎低声说道。
  秀格点了点头:“桥本君心里不安吗?”
  桥本宇太郎默不作声。秀格感觉得到,那是桥本宇太郎在紧张着。这次与前两次决战比起来,很明显这次桥本宇太郎并没有信心。
  “这天气让人难受。”桥本宇太郎突然说道。
  外面的雨声似乎是在应和桥本宇太郎的声音,雨势突然又大了一些,哗啦啦地敲打着外边的地面。
  “这也别有趣味啊。”一旁的酒井义郞突然笑道,“天上下雨,怎么出现空中棋盘呢?是把雨云拨开,还是就这样让棋盘下雨呢?”
  说着,酒井义郞竟哈哈大笑起来。
  这个时候,竟还能笑得如此爽利,我真有点佩服你……桥本宇太郎在心底调侃似的想着。
  只是,酒井义郞以往到了关键的时候从不会如此不正经,而现在他这么爽利的笑声总让桥本宇太郎觉得有些不对劲——似乎洒脱得有些过头了……
  在本因坊的大厅里,挤满了来观战的棋手。而屋外的大雨也让众人只能局促在这个大厅里,更显得有些嘈杂。
  大厅中央的棋座两旁,田中不二男和岩本薰正在探讨一些细微的招法区别,为接下来的大战做做准备。而他们的身边围拢了不少的一拨人,或频频点头,或恍然大悟。其余人则三五成群地交谈着什么,话题天南海北,但似乎都是为了缓和自己的紧张而转移注意力罢了。
  正在这时,一个本因坊弟子仓皇地从屋外跑了进来,浑身上下都被淋透了。
  “来了!来了!”弟子仓皇地喊着,“正朝这边走,马上就进来了!”
  众人顿时安静了下来,同时默契地将中间的路让开,缓缓让出了一条通向中央棋座的走道来。
  众人退开后,岩本薰和田中不二男默默相视一眼,缓缓开始收拾盘上的棋子。
  屋内安静得只听得到收拾棋子的声音和屋外的雨声。
  在这沉默中,门口的雨幕里缓缓现出一个人影。人影越来越清晰,那是一个举着伞的老者。终于到了大厅门口时,老者轻轻将伞收了起来,收起的一瞬间那伞竟化作了一片雾气消失于无形了!
  人群中发出一阵惊恐的惊叹声。
  直到这时,岩本薰和田中不二男仍然没有看向门口,只是静静地收拾眼前棋盘上的棋子。
  站在门口的饕餮看着棋座两侧的人,微微点了点头。
  “大敌当前,处变不惊,还能如此镇定地收拾棋盘上的棋子,不错。你配得上做我的对手。”饕餮缓缓向棋座走去。
  “饕餮先生,您又忘了带上斗笠?”岩本薰不动声色地问道。
  饕餮似乎微微一惊,随后却缓缓笑道:“似乎无此必要……”
  仅仅是因为无此必要吗?真的就没有别的原因了吗?岩本薰在心底暗暗想着。
  “请让你的徒儿退下吧。”饕餮对岩本薰说道,“是时候开始对弈了。”
  人群中似乎隐隐骚动了一阵。
  岩本薰微微笑了笑,站起身子,向饕餮行了一礼:“饕餮先生说得对,我这就退下。”
  说完,岩本薰缓缓走入了人群当中,这让饕餮吃了一惊,站在原地,一时不知所措。
  “怎么,你不与我对弈了?”饕餮向岩本薰问道。
  “先生……”一直坐在棋座旁默然不语的田中不二男低声说道,“要与你对弈的人是我……”
  饕餮一惊!
  他向棋座看去,只见这时坐在棋座旁的分明还是个孩子!
  桥本宇太郎竟是派这个孩子来与我对弈的吗?
  “你?”饕餮看着棋座旁的少年,那份冷静与沉稳倒是让饕餮十分意外,“你是何人?”
  田中不二男缓缓转过脸,看向饕餮:“先生不记得我了吗?去年冬天,我们在京都交过手。”
  饕餮一愣,随后猛地回忆起了那天的情景……
  “你是那个下初手天元的少年?”
  田中不二男缓缓点了点头。
  “当时似乎是先生高估了我,没敢与我下完那局棋啊……”田中笑道。
  “所以今天你是故意求战的?”饕餮问道,“你想与我下完那局棋?”
  “若这次是我猜到黑棋,第一手棋我将毫不犹豫落在天元。”田中不二男笑道,“就看先生这次是否敢接招了。”
  饕餮默然良久。
  不说话的这段时间里,饕餮一直静静地看着田中不二男,似乎在他的脸上寻找到了什么一般……
  “先生?可以开始猜先了吗?”田中不二男问道。
  饕餮似乎被人从梦中唤醒了一般,猛地回过神来。他缓缓地走到田中不二男身前坐下,沉吟片刻后才将棋座上的棋盒取下。
  “松本佑二……”饕餮突然低声喃喃地念着这个名字。
  田中不二男一惊!
  “你还记得这个少年吧。”饕餮缓缓说道,“当日与你同在吉田塾的那个孩子,后来还曾和你一起去过迦密山。”
  “记得……”田中不二男低声答道。
  “他是被我亲手击败的……”饕餮淡淡地说道。
  田中不二男心中一震……
  他本该涌起一阵怒火,就像是看到了仇人一般。没能救下松本佑二的性命曾经让田中不二男痛苦过很久,现在眼前这个人就是亲手击败了松本佑二的人,他本该怒火中烧才对……
  可是这个老者说这句话的时候,却让田中不二男隐隐感觉到了一股忧伤的气息。这股气息将田中不二男的怒火压制了……
  “是吗……”田中不二男只是轻轻地回应道。

  阴云密布的天空突然缓缓变幻了起来!
  开始了……桥本宇太郎在心底想道。
  果然,层层的积雨云一圈圈旋转起来,如同倒挂在空中的巨大漩涡一般!漫天密布的乌云渐渐遵从着这巨大漩涡的指引,将越来越多的云集中到了一起。随后似乎是刹那之间,聚集到一起的云层猛地炸开,竟在天上井然有序地布下了横竖各十九道的棋盘!
  “即使在雨天也可以吗?”酒井义郞喃喃自语着,同时却听到窗外淅沥的雨声没有丝毫变化,他的嘴角露出了微笑,“果然如此,我的猜想一点也没错……”
  笑着笑着,他的脸上却露出了悲伤的神色,但没有人注意他,所以也就没有被发现。
  “执黑者,饕餮……”穷奇默默念着空中浮现的字,“执白者,田中不二男。黑贴四目半,限时十小时……”
  日本棋院的顶层只有穷奇一个人在,这里的气氛有些冷清。
  饕餮,你会拼死一战的吧……穷奇在心底叹道。
  本因坊大厅,饕餮静静取出了一粒黑子。
  田中君,你没能猜到黑棋,看来你准备好的初手天元战法恐怕派不上用场了吧。
  这局棋,我们都得凭真本事来争胜负了。
  想到这里,饕餮缓缓将棋子落到了棋盘之上——右上角,星位!
  星位!
  此手一出,举座皆惊!
  “蒙面棋手也懂得星位的下法吗?”桥本宇太郎心中一震,有些惊慌地看着天上这第一手棋。
  “他们应当对此没有太多研究……”秀格低声说道,“否则当日混沌与桥本君一战,桥本君只怕不会那么顺利地拿下了……”
  桥本宇太郎微微点了点头,但随后却又更加担心了:“这么看来,似乎我们的想法太过天真了……”
  秀格一惊:“什么?”
  “我们能够用来对付蒙面棋手的办法,其实也同样可以被他们利用反过来对付我们……”桥本宇太郎低声说道。
  田中不二男,你想不到我也研究了你们的招法吧。饕餮在心底说道。
  星位,在过去看来只有让子棋和座子棋才会在布局时落子于此,因此研究所有棋盘上的招法时连座主也以小目和目外为主,对于星位则没下多少工夫。过去你们能获胜,正是这一点被你们钻了空子吧。
  从你们的招法来看,星位确实是一个独特的选点,处在进退之间微妙的平衡点上,若能好好掌握将发挥意想不到的力量。何况这样的招法,与我所追求的棋道实在是异曲同工啊……
  田中不二男,你将怎么应?
  田中不二男沉思片刻,缓缓将手伸入白棋棋盒中。
  一子落定,白棋棋子和棋盘之间发出了清脆的碰撞声。
  然而这一声之后,却是极致的沉寂,甚至雨声在这时都显得嘈杂难耐!
  当这粒棋子出现在天空棋盘上的时候,桥本宇太郎和本因坊秀格全都呆在了原地,脑中竟一片空白。远在日本棋院楼顶观战的穷奇也如众人一样,难以置信地看着那粒白子,一时间手足无措!
  棋盘下边,一片四处无依无靠的广袤战场上,突然出现了一支白师。白师大将横刀立马,竟在一片毫无依托的地方布下阵势来!
  下边棋盘的正中,下边边星上一路——横向第十路,纵向第五路!
  惊讶得目瞪口呆的人群中,只有岩本薰在默默微笑着。
  田中君,你就是这么超越我的……
  似乎是猛然间,本因坊内掀起了巨大的喊叫声,几乎将整个本因坊震得颤抖了起来!
  “这是什么招法!这是什么招法!”桥本宇太郎几乎歇斯底里地喊道,“棋哪有这样下的?田中君疯了吗?”
  秀格呆呆地看着,却迟迟不知该如何解释……
  田中君,你到底在想什么?
  穷奇静静思索着。下边边星上一点,距离棋盘左右边界都是九路,没有占领角地的机会;距离底边五路,就地展开阵地漏洞太大,很容易被击穿;想挺入中腹又太过孤单,没有任何其他子力配合根本就等于浪费了一招棋……
  上百年来,我从未见过这样的下法!穷奇暗暗在心底吃惊。
  但是这样荒唐的招法,也许只是一种心理战术。饕餮若按部就班地与对手对弈,这种华而不实的招法必定能够轻易被饕餮击破!
  饕餮沉思良久,缓缓取出了又一粒黑子。
  左上角,高目。
  看起来田中不二男的第一手棋绝不是为了守住什么地域,他的目标一定在中腹。既然如此,我也要尽快挺入中腹,与他进行决战,不要让他放开手脚才行!
  “高目?”秀格低声说道,“蒙面棋手中竟有人布局的时候落下了星位和高目两点,可见这个人不是寻常的棋手。现在看来,他必定就是安井仙知仙角无疑!”
  “大仙知是吗……”桥本宇太郎紧紧皱着眉头,一只手握成拳头不安地抵在自己的嘴边,似乎心不在焉地回答着秀格的话。
  “下一步田中会怎么应呢?”桥本宇太郎忍不住低声喃喃地说着。
  田中不二男看着局势,静静酝酿了片刻,突然取出了一粒白子,拍在了棋盘之上。
  棋子落定,众人再看,又是一阵寂静,随后又爆发出更加强烈的骚动声!
  这次白子落在了上边星位下一点——仍旧是横向第十路,纵向第五路的点上!
  “这到底是什么招法!”桥本宇太郎如发狂般喊道,“这看上去简直不像是围棋!”
  若要阻止对方在上边营造巨阵,落在纵向第三路上更加合理,也更加安全。穷奇在心底默默想着,落在第五路看上去似乎是在对方已经连成大阵之后进行侵消的手段,可是对方分明还没开始连阵啊……
  穷奇想到这里,忍不住摇了摇头。
  完全看不懂这个家伙到底想干什么……

  “所谓撒豆棋,是一种迷惑敌人,诱使敌人进入自己预设的圈套的战法。”岩本薰对自己身前的田中不二男缓缓说道,“在双方布局完毕之后,首先快速判断出主战场位置,然后由自己选定一个适合用来决战的地方,先在这里布下子力。由于对方没有想到你所想到的东西,他会认为你落下的那粒棋子是一粒废子,是随手下出的臭棋而毫不在意。但等到战斗进行到那里的时候,这些早先被你抢占到的点就会成为对手的噩梦!”
  田中不二男微微点了点头:“也就是说,撒豆棋的难度在于,能否让对手真正跟着你的步调走,并且让对手进入你所设的圈套中?”
  岩本薰赞许地点点头:“这是需要千千万万次实战的训练才能磨砺出的。”
  “岩本先生,请容我冒昧地问一句,这样的战法您施展出来的时候每次都能如愿吗?”
  岩本薰沉吟了片刻:“需要视对手而定。若对手棋力不强,无法看清棋盘局势,我就能处处得手,战而胜之;但如果对手的局势判断力强过我,撒豆棋不仅不能迷惑对手,反而有可能反过来为对手所用,那我就会战败……”
  “撒豆棋会被识破?”田中不二男有些惊讶地问道。
  “任何一种战法都有可能被识破。”岩本薰说道,“如果对方的棋力比你精深,不论你施展怎样的战法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那有没有可能找出一种无法被识破的撒豆棋战法呢?”
  岩本薰沉吟许久,缓缓说道:“理论上说,似乎是不可能有这样的战法的。撒豆棋再如何玄妙,归根到底也不过是一种超前的计算而已,你能算到的东西别人也必定算得到。要想隐藏自己的真实意图是很困难的,毕竟棋盘上的基础理论大家都懂得……”
  “也就是说!”田中不二男突然兴奋地插嘴说道,“如果我基于与众不同的理论来施展撒豆棋,这样就不会被人识破了?”
  “与众不同的理论?”岩本薰不解。
  “比如说大家学的理论都是起手占角,我就偏偏占边;大家都说布局要下在低位,我就偏偏下在高位,这样别人就不知道我想做什么了吧……”
  岩本薰缓缓摇了摇头:“可这么做有什么意义呢?你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啊……”
  “不,我知道!”田中不二男笑道,“我从一开始就面对着空空的棋盘幻想我所想要的棋型是什么样子的,然后慢慢引诱对手帮我去完成我的棋型。别人看到我的古怪奇招,一定不解其中玄妙,于是他们就会按照常识去下。那么对我来说,别人怎么下我可以预测得到,而我要怎么下别人却无从知晓,这样不就是一种无法被识破的撒豆棋吗?”
  岩本薰一愣。
  按照田中不二男的说法,他是想从棋局的一开始就施展撒豆棋!
  这倒是岩本薰过去从未想到过的。毕竟,要想判断一局棋的主战场在哪里,需要以双方布局完毕后黑白子力的分布作为依据,否则无从下手。所以岩本薰认定撒豆棋理所当然是应该从中盘才开始的。但是双方布局完毕之后,自己能找到主战场,对手当然也有机会找到,所以这种从中盘开始施展撒豆棋的战法被识破的几率很大。
  但田中不二男的设想是,从布局还未开始的时候就施展撒豆棋,也就是说看着空空荡荡的棋盘就要开始幻想整局棋结束时的样子,然后让对手跟着自己一步步去把最终的局面还原出来……
  这种想法实在太过大胆了!岩本薰也忍不住在心里惊叹了一声。
  要想完成这样的战法,需要何等出色的天赋才行啊……
  “说起来倒是十分容易,可真正对弈的时候对手怎么会顺着你的想法往下走呢?”岩本薰喃喃地说道。
  田中不二男嘿嘿笑了笑:“这就要看先生您如何历练我了……”
  说完,田中不二男脸色突然变得严肃起来:“我要用这种全新的撒豆棋战法战胜蒙面棋手!”

  饕餮的棋风被克制了!穷奇在心底有些不安地想道。
  也许田中不二男自己也不知道,他这种荒唐的招法恰恰让饕餮无从施展了……
  饕餮向来喜欢落子高位,将对手的棋压制在棋盘边角,而自己豪取中腹大空。这样的招法在饕餮在世之时屡试不爽,因为他的棋招简直就像是专门克制日本传统棋理的一般。按照传统棋理坚实进行,缓慢张开的对手正是饕餮最喜欢的对手。
  而田中不二男一开始就将两粒棋子布在了第五路的高位上,看来这次局面不会让饕餮如以往那样得心应手了……
  世上竟会有这样的棋局!饕餮在心中暗暗惊叹着。
  田中不二男,你这样的对手值得我用尽全力一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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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画像中的人



  黎明,海风微拂,让人有些沉醉。
  “快到东京了……”岩本薰轻声说着,语气听上去就像是陈年的酒香一样,表面上淡淡的,却感觉得到那份隐藏的浓郁感情。
  田中不二男似乎毫不在意地应了一声。
  就要回到东京了……
  “紧张吗?”岩本薰缓缓地又问道。
  “有一点……”田中不二男轻声答道。
  岩本薰没有想好接下来要说啥,于是沉默了片刻。
  “那也是应该的……”他终于说道。

  本因坊外,早早列起了欢迎田中不二男的队列。田中不二男和岩本薰沿着前来迎接的人们让出的狭窄小路艰难地向本因坊走去,两边的人群不断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欢呼声,似乎是在迎接胜利者凯旋一般。
  就在这人群不远处,有士兵也列队站着,似乎是在与人群对峙,准备随时接到上级的命令便冲入人群中抓捕棋手——只不过,看上去对峙的气氛一点也感觉不到。
  其实在这些士兵心目中,军部几个月来的无力表现和棋界最近半个月的活跃已经让这些他们看清了谁才是日本的拯救者。若真有命令下来,这个时候也许比起执行军令去抓人,掀起一场军变反过来保护棋手的可能性更大。
  于是,远远望着本因坊的军人,看上去竟像是另一支沉默中的欢迎队伍一般。
  远远地,田中不二男看到了高川格正在向他走来,一时间田中不二男竟有些想哭,他猛地朝高川格跑了过去。
  “田中君,好久不见了!”秀格笑着说道,面容神色还是如过去一样儒雅大方。
  田中不二男一时语塞,不知该说些什么,张开嘴的时候竟还隐隐有些抽泣声。
  “高川君,几个月不见,想不到你已有这么大的变化了。”随后而到的岩本薰笑着说道,“谁能想到,半年前才出现在东京的那个文质彬彬的少年,半年后竟已是新任的本因坊了……”
  秀格微微笑着,向岩本薰缓缓行了一礼:“岩本先生过誉了,秀格不过是一个晚辈而已,值此非常时期才不得不勉力出战。今后秀格仍当以先生这样的棋界前辈为榜样,刻苦练习棋艺才行啊……”
  岩本薰微微颔首,眼前这个少年举止仪态样样不凡,言语谈吐谦恭却又不失力道,眉宇间竟已有了大家风范,看来这次本因坊得到了一个不得了的家主啊。
  这段时间里,田中不二男一直微微抽泣着,始终说不出话来。看到岩本薰和高川格客气了许久,他才终于鼓起了气息,喊了出来:“高川君,对不起!”
  秀格微微一惊,不解地看着田中不二男:“田中君,你怎么了?”
  “三个多月前,都怪我太过任性,竟将高川君说成……”田中不二男委屈地说道,“我那时实在太不懂事,看不清当时的局面,只顾自己的性子,险些酿成大错。大敌当前,我却扔下高川君和本因坊独自离开,我简直是一个背信弃义的小人。三个多月来,我每天都在担心还在东京的高川君你们是否会被军部抓走,是否会身处险境。我真的很怕,我以为我将连向你道歉的机会都没有了……”
  说着,田中不二男竟忍不住哭出了声来。
  秀格微微笑着,拍了拍田中不二男的肩膀。
  秀格的力道十分柔和,让田中不二男微微有些惊讶——他原本以为那个曾经的知己好友经过那次争吵一定已经再也无法与他和好了……
  “若你不使性子,你大概就不是田中不二男了吧。”秀格笑着说道。
  田中不二男默默地看着秀格,眼中的泪水还止不住地向外淌着。
  秀格轻轻地拍着田中不二男的肩膀,仍旧笑着说道:“若我因为你使性子就记恨你了,恐怕我也就不是高川格了吧。”
  田中不二男一愣。
  “我那样骂你,你也不生气?”
  秀格缓缓地摇了摇头,佯装无奈地叹了口气:“谁叫我比你大一岁呢,从以前到现在都是我忍着你啊……”
  说完,秀格哈哈大笑起来。田中不二男愣了愣,随后也跟着哈哈大笑起来。
  两个少年爽朗的笑声让站在附近的人们也似乎一下子消去了心中那蒙面棋手的阴霾,如同呼吸着雨后最清新的空气一般。
  “你们干嘛拦着我!”原本跟在田中不二男身后的松本二郎突然高声喊道。
  田中不二男和岩本薰一惊,赶紧回过头看去。
  “我们不认识你,你可能是军部的奸细!”拦住松本二郎的本因坊弟子毫不退让地喊道。
  “我是奸细?”松本二郎怒道,“睁大眼睛看清楚了,你爷爷松本二郎是田中先生的弟子!”
  “田中君的弟子?”那本因坊弟子满脸不相信的表情,“你这个样子也是棋手,谁会相信你!”
  这老头又惹麻烦了……田中不二男无奈地在心底苦笑道。
  “他确实是田中君的弟子……”岩本薰笑着对那弟子说道,“这事说来话长,还是先放他进来吧……”
  本因坊弟子一愣,这才缓缓让开路来。
  松本二郎瞪了那本因坊弟子一眼,然后快步跑到了田中不二男身后,脸上瞬间又恢复了笑脸,似乎把刚才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了一般。
  “你心情恢复得倒快……”田中不二男苦笑着说道。
  “我可是第一次来东京呢……”松本二郎嘿嘿地说道,“我可不能让这些小事坏了我的兴致,我要痛痛快快地在东京大闹他一场!”
  “松本……”岩本薰一本正经地说道,“别忘了,我们来东京是为了正事,不要惹出麻烦来!”

  今天也没有回信吗?
  桥本宇太郎静静将报纸放到了一边,朝身前的酒井义郞缓缓摇了摇头。
  “还没有回信啊……”酒井义郞微微皱起了眉头,“我想,大概是不会在有回信了……”
  “哦?”桥本宇太郎微微有些不安,“你是说,那个蒙面棋手不再帮我们了?”
  “也许,那个暗中帮我们的蒙面棋手已经不在了……”酒井义郞说道,“几天时间过去了,不管怎么说都应该有些动静才对。可是现在不论是蒙面棋手那边还是正力社长这里都没有一丝回应,只能认为是现在蒙面棋手方面已经没有人帮助我们了……”
  “若是这样,我们就要凭自己的本事猜测饕餮的身份了……”桥本宇太郎有些为难地说道,“可是距离与饕餮的决战只剩下两天时间了,来得及吗?”
  “恐怕难说……桥本君那边饕餮的画像发出去之后,有什么回应吗?”
  桥本宇太郎摇了摇头:“没有任何人根据那画像猜测出什么东西来……”
  “这可就难办了啊……”酒井义郞低声说道,“我们现在只知道饕餮曾经是棋界无敌的棋手,生在道策之后,赤星因彻之前……”
  “可是这段时期是日本幕府时代围棋发展的低谷,那时只要棋力稍强的人出现,短时间内棋界无敌都是很有可能的……”桥本宇太郎皱着眉头说道,“人选太多,可供参考的棋谱又太少,实在难以定论啊……”
  二人沉默了片刻。
  “桥本先生!”门外突然传来了上杉龙太的声音,“我把山本君,岩本先生和田中君带过来了。”
  已经到了吗?
  “进来吧。”桥本宇太郎喊道。
  门轻轻地被拉开了,山本信男领着岩本薰和田中不二男缓缓走了进来。
  “桥本先生,山本信男来向您交差了。”山本信男竟恭敬地朝桥本宇太郎行了一礼。
  岩本薰和田中不二男看到这局面,忍不住嘿嘿地笑了起来。
  “几个月前是桥本君和吴清源一起去山本君家里询问山本君突然引退的原因的吧……”岩本薰笑道,“想不到那时还是一个懵憧少年的桥本君,如今已经能让山本信男如此恭敬地行礼了啊。”
  岩本薰的话一说完,却让山本信男和桥本宇太郎心中泛起了一阵辛酸。
  这几个月来发生了太多的事情了……
  “田中君,你去见过本因坊了吗?”酒井义郞突然问道。
  田中不二男点了点头:“来的时候见过了,现在先来与桥本君商议下正事,等会便去跟高川君好好聚聚。”
  “现在不能再叫‘高川君’了……”桥本宇太郎笑道,“得叫‘本因坊秀格’才行……”
  本因坊秀格……田中不二男在心底默默念着这个名字。
  “我们这里其实也暂时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你可以先去本因坊那里。”桥本宇太郎接着说道。
  岩本薰和田中不二男却丝毫没有移步的意思。
  “若桥本君没有要紧事,那可就由我们开口了……”岩本薰缓缓说道。
  桥本宇太郎和酒井义郞一惊!
  “桥本君,我们这次来,可是带了一个十分重大的消息给你的……”田中不二男低声说道,“我们知道饕餮的真实身份了!”

  一天前,岩本薰和田中不二男的藏身处内。
  二人静静地看着眼前的这幅画像,默然良久。画像中的老人慈眉善目,却又隐隐有一丝威严,让人看到这面容就忍不住严肃起来。
  山本信男等了许久,他感到这两个人似乎是知道些什么的。
  岩本薰突然抬起头来。
  “这画像有些眼熟……”岩本薰缓缓说道,“我很早以前似乎在哪里见到过这个人的画像……”
  山本信男一惊!
  “这幅画,我也有印象……”田中不二男接着说道,“虽并不是与这一幕一样的画,但是画中的人实在很像。”
  “山本君,这画中的人是谁?”岩本薰问道。
  山本信男微微犹豫了一会。
  “据桥本先生所说,这个人应当就是前去本因坊挑战的饕餮本人。”他低声说道,“那天的饕餮,没有蒙面便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这就是饕餮的真实相貌!
  岩本薰和田中不二男暗暗心惊。
  “二位竟都见过这幅画像中的人?”山本信男有些难以置信地问道。
  “有些印象,但是应当是很久以前的回忆了……”岩本薰低声说着,随后陷入了沉沉的苦思之中。
  “我想起来了!”田中不二男突然喊道,“我知道这画中人是在哪里见过的,是久保松师父家的仓库里!”
  山本信男和岩本薰一惊!
  “我记得那时候我才刚刚拜久保松师父为师,年纪很小,有些调皮。当时我听说久保松师父把许多贵重的物品都放在了仓库里,所以仓库不准久保松师父以外的人轻易进去。我很好奇,于是有一天夜里趁大家都睡着了,偷偷跑去仓库,花了很长时间才把锁撬开跑了进去,想看看久保松师父到底藏了些什么宝贝……”
  “这种行为与偷窃无异。田中君,若我是你师父那时候必定要重重责罚你!”岩本薰郑重地说道。
  田中不二男惭愧地点了点头,继续说道:“当时我年少无知,又对久保松师父十分好奇,才会有此举动。当然,事后被久保松师父发现了也没少了责罚……不过那是后话,当时我进入仓库之后,发现仓库里几乎全是棋谱,马上就兴致全无了。本来平时终日学棋就要看不少棋谱,进到仓库里却发现仍旧是这些东西,不免觉得无趣。于是我在仓库里翻找起来,终于找到了一些棋谱以外的东西——那是几张肖像画,似乎年代有些久远。那画中的人都是幕府时代的装扮,我猜测应当是古代的棋士吧。后来我慢慢知道,那些画像其中有棋圣本因坊道策,天保四天王之一的太田雄藏等人,但是还是有几张画像我至今也不知其身份。这幅画中的人,应当与我没认出来的那几幅画像中的某一幅是同一个人。”
  “那除了田中君之外,还有谁知道那仓库的事情吗?”山本信男问道。
  “恐怕已经没有了……”田中不二男摇摇头说道,“那仓库本来就不让人随便进去,进去过的人除了我,剩下的人,包括久保松师父在内,都在与蒙面棋手的战斗中被击败了……”
  山本信男有些失望,但他又将眼神移向了岩本薰,希望岩本薰能想到些什么。
  岩本薰紧紧皱着眉头,喃喃自语着:“久保松家中为什么会有那些古代棋士的肖像呢?”
  “这有什么问题吗?”田中不二男不解地问道。
  “久保松先生一直住在关西,可是关西并不是古代围棋的重心啊……”岩本薰缓缓说道,“不论道策,还是太田雄藏,他们都是东京人,他们的画像毫无疑问应当保存在东京四大家手中。久保松先生既不是东京人,也不是四大家弟子,这些画像不论如何不应当出现在久保松先生家中啊……”
  “那么……也许是别人送的?”山本信男推测道,“毕竟,久保松先生与东京许多棋士交好,大家互相馈赠礼品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可是四大家顶尖棋手的画卷,即使不管其年代,光是这些人物的名号就使得这些画像价值连城了,谁会把这些画像送给久保松师父?”田中不二男不解地说道。
  “有一个可能!”岩本薰突然喊道,“没错,只有这个可能!”
  山本信男和田中不二男心惊。
  “久保松先生的五段升段庆贺大会!”岩本薰高声喊道,“你们当时还太年轻,不知道这样的事情也是情有可原的……”
  山本信男和田中不二男面面相觑。
  “那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岩本薰接着说道,“当是久保松先生在关西升到了五段,那是关西棋界历史上的第一个五段棋手,也是东京以外第一次出现五段的高手。当时的东京棋界,正是本因坊与方圆社两大棋家争夺得正激烈的时候,因此双方都想把久保松先生拉入自己的阵营,于是心照不宣地宣布要一起为久保松先生举办一次五段升段庆祝会,并且派出各自的顶尖棋手前往道贺。名为道贺,其实是两边都希望借此接近久保松先生,探听久保松先生的虚实。当时我只不过是方圆社的一名弟子,与加藤信师兄一起拜在方圆社社长广濑平治郎先生手下。而出使关西这样的事情,自然轮不到我。广濑师父派出了当时在方圆社崭露头角的濑越宪作先生前往,而本因坊方面,本因坊秀哉则派出了他最得意的弟子,同时也是久保松同乡好友的小岸壮二……”
  “小岸先生是久保松师父平生的知己,这么看来即使濑越先生再有才能,恐怕也难以与小岸先生竞争吧……”田中不二男低声说道。
  “濑越先生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他请求广濑师父给了他一些宝物,希望能用此打动久保松先生。”
  “宝物?”田中不二男和山本信男几乎同时失声喊道。
  “濑越先生的手段不得不让人佩服啊,这次出使的结果虽然没有能够将久保松先生拉入方圆社的阵营,却也没让久保松先生倒向本因坊,还使得濑越先生和久保松先生惺惺相惜,成了莫逆之交。听说出使的过程一波三折,凶险异常,甚至濑越先生还与小岸先生进行了一次棋局较量,双方杀了六天六夜,竟最终弈成了和棋。总之那次完全是靠濑越先生独力完成了这个看起来完全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让久保松先生从那时起直到最后都保持着中立,不为本因坊或者方圆社任何一方效力……”
  “那么,岩本先生认为田中君看到的那些肖像画就是当年濑越先生从方圆社带到关西送给久保松先生的?”
  “应当是这样。”岩本薰继续说道,“我刚进入方圆社时,曾听说过一些传闻,说是在方圆社内藏有很多初代社长村濑秀甫先生搜集的四大家棋谱和各家顶尖棋士画像。我很早以前曾亲眼见过一些,我想田中君在久保松先生仓库中所看到的与我所看到的应当是同一幅画,是濑越先生送给久保松先生的礼物吧……”
  当年德川幕府倒台,一直依赖幕府提供俸禄的四大棋家全都遭遇了生计问题,于是或多或少都曾将藏于各自仓库中的棋谱和先人肖像画进行过买卖,使得这些宝物流传到了民间。后来几位棋手为挽救棋界而成立方圆社,请来了当时棋力天下无双的前本因坊弟子村濑秀甫出任社长。村濑秀甫上任后不久,就将大量散落在坊间的四大家旧物又重金购回,藏于方圆社内。村濑秀甫死后,方圆社与本因坊秀荣所率领的本因坊势同水火,为了保护当年村濑秀甫所藏的这些宝物不被秀荣夺去,方圆社将这些宝物的存在作为一个秘密隐藏了起来,以至后世几乎无人知晓这样的事情。
  “如果这么说来,其实那画中人的身份是有人知道的!”山本信男突然说道,“既然是方圆社所藏的物品,当年曾协助加藤先生治理过方圆社的岩本先生必定能知道那画中人是谁了!”
  “这我却未必记得……”岩本薰叹了口气说道,“毕竟年代久远,我也只见过一两次而已。不过后来棋界共组日本棋院的时候,方圆社曾清点过一次所藏宝物的数量,似乎少了几分棋谱和几张肖像,相信就是当年濑越先生赠与了久保松先生的物品。”
  “岩本先生可还记得少了哪几张画像?”山本信男问道。
  岩本薰皱起了眉头缓缓回忆着。
  “似乎是五幅画像……”他犹豫着说道,“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应当是四世本因坊道策,七世安井仙知仙角,十一世井上幻庵因硕,以及天保四杰中的伊藤松和,太田雄藏这五个人……”
  本因坊道策,安井仙知仙角,井上幻庵因硕,伊藤松和,太田雄藏……
  “根据过去有人透露出的消息,饕餮这个人在世时曾经一度在棋界没有敌手……”山本信男低声说道。
  岩本薰和田中不二男一惊!
  “这么说来,位列天保四杰的伊藤松和和太田雄藏就可以被排除了。”田中不二男说道,“天保四杰虽然曾经叱咤棋界,但他们始终有一个苦手本因坊秀和在,因此算不上棋界无敌。”
  “幻庵因硕应当也不是。”岩本薰说道,“幻庵因硕前期遇到了后棋圣本因坊丈和,晚年又与本因坊秀和,本因坊秀策两代豪杰同时代,终生未能登顶棋界……”
  “那么还剩下本因坊道策和安井仙知仙角……”田中不二男低声说道。
  本因坊道策当年一人击败棋界所有高手,登顶名人之位,后世尊为棋圣,他自不必说。安井仙角仙知出世之时,日本棋界正在幕府时代以来最黑暗的时代,而他以开创性的独特棋风一时间横扫四方,无人能敌,一度有登顶名人的资格。
  这两个人都符合一度棋界无敌这个条件……
  “应当不是道策……”田中不二男低声说道,“本因坊道策的肖像我还记得,与这画中的人面貌毫不相似……”
  岩本薰和山本信男一愣,随后心中大喜!
  若这么说来,饕餮的真实身份就是……

  “七世安井仙知仙角!”岩本薰斩钉截铁地说道。
  桥本宇太郎暗暗点头,但随后却陷入了沉思。
  “桥本君,你还有什么犹疑的地方吗?”田中不二男问道。
  “确实有件事有些在意……”桥本宇太郎说道,“若饕餮的真实身份竟是七世安井仙知仙角,那么他究竟会有什么怨念呢?”
  这一点我完全想不通啊……桥本宇太郎在心底叹道,当年安井仙知仙角横扫棋界,无人能敌,本可以就此登顶名人,他却推辞了,晚年更是毫不在意地将家主之位让给了弟子安井知得,自己独自过上了隐居的生活……
  这样的人,竟会有怨念吗?
  “如果说安井仙知仙角的怨念,我想也许我可以猜测一下……”田中不二男缓缓说道。
  桥本宇太郎一惊!
  “桥本君,你还记不记得当年安井仙知仙角的棋风是怎样的?”田中不二男笑道……

  “本因坊很热闹啊……”穷奇站在窗边,低声说道。
  在他的身边,饕餮默默地注视着本因坊的方向,只是似乎毫不在意地应了一声。
  沉默了片刻。
  “紧张吗?”穷奇突然问道。
  “有一点……”
  穷奇微微有些惊讶,但很快又平静了下来。
  “那也是应该的……”穷奇低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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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叛徒的机会



  日本棋院大楼顶层的对局室里,穷奇独自坐在棋座一侧。
  已经有几天没有棋手来这里和他对弈了。自从混沌战败之后,军部已经很难在民间抓到新的棋手了——因为日本民众宁可触犯军部,也不肯将棋手交出来。
  人们已经认定,真正能拯救日本的不是军队,而是这些棋手。
  这样一来,我们已经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境了吧。穷奇缓缓在心底默念着,在这个时候如果仍然容忍自己阵营里有一个叛徒存在,恐怕局面就无法收拾了。
  “天王,您找我?”
  在穷奇身边,一团雾气缓缓散开。高部道平出现了,他恭敬地朝穷奇作揖说道。
  穷奇仍旧没有戴上他的斗笠,但此时他的面容却不像以往那样轻松,反而少见地严肃着。
  “使者,坐到我对面来。”穷奇低声说道。
  高部道平不解,但不敢有丝毫大意,于是缓缓地坐到了棋座的另一侧。
  “你做使者有多久了?”穷奇突然问道。
  高部道平有些犹疑,但面色上并不表露出来:“与天王相遇大约是在今年二月底的时候吧,算起来到现在有五个月了。”
  “半年不到……”穷奇喃喃地说道,“半年不到的时间里,你前前后后为我们打探消息,传递命令,似乎十分辛苦啊。”
  “天王说笑了,我只不过是跑跑腿而已,怎么能和四位天王亲自出手对敌之事相提并论呢……”
  “五个月前,你我似乎有局棋没有下完啊……”穷奇没有理会高部道平的话,只是自顾自地说道。
  高部道平一愣:“天王说的,莫非是当时在岛根县……”
  “当时我说过,会给你一个机会赢回你输给我的东西,你还记得吗?”
  “记得……”高部道平慌忙答道,“天王棋力精深,又胸怀广阔,竟愿意将我举荐至座主手下担任使者。这五个月来,高部道平大开眼界,受益匪浅,对几位天王钦佩之至啊。天王赐予我的这个赢回一切的‘机会’,高部道平永世难忘……”
  “不,那个机会我还没有给你呢。”穷奇突然笑道,“我说过,这个机会要让你赢回一切,所以你要凭本事来赢我!”
  高部道平有些不安:“天王,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穷奇诡异地笑了笑,将身前棋座上的黑子白子两个棋盒取下。
  “黑贴四目半,限时十个小时。”穷奇缓缓地说着,“高部先生,猜先吧……”
  高部道平心中一震,但他脸上仍然强行装作镇定的样子:“天王想与我对弈?莫非是几天无人交手有些技痒了?既然如此,高部道平虽知必败,也愿陪天王手谈一局……”
  “不,不是我技痒……”穷奇低声说道,“我说过要给你这个机会的。高部道平,今天这一战,若你能胜我,我便还你肉身,让你重回棋界。但若你胜不了我,我要你永堕地狱,不得轮回!”
  高部道平大惊失色!
  “天王,这是何故?我什么也没有做错,您千万不可听信他人胡言乱语啊……”
  “高部道平,我问你……”穷奇厉声说道,“为什么要假借座主之名强逼梼杌出手?”
  高部道平大骇:“天王,您误会了!当日确实是座主有这样的命令,我不敢欺瞒天王……”
  “若座主有这样的命令,为何座主本人竟不知道?”
  高部道平猛然语塞。
  “你想不到我会亲自去问座主吧!”穷奇喊道。
  穷奇回过迦密山!
  若座主也知道了这件事,那恐怕就会出大乱子了。高部道平忍不住惊慌地想道,座主一旦知晓,顺着线索查下去,现在被囚禁在迦密山的井上孝平和久保松胜喜代就危险了!
  原本以为四位天王奉座主之命在外征战,没有座主的命令是绝对不敢回迦密山的。想不到穷奇竟然无视这一点,亲自返回迦密山与座主当面对质——这样的情形,完全不在高部道平的预想之内。但穷奇本来就是一个不循常理的人,他做出这样的事情似乎也并非绝无可能,高部道平懊悔着不该犯下这样天真的错误……
  但局面还不至于完全无法逆转!
  “高部道平有罪,但罪不至死啊!”高部道平喊道,“当时混沌天王战败,高部道平惊慌失措,担心座主一统棋界的进程会有变故,看到梼杌天王迟迟不肯出手,一时着急才假传了座主的命令。高部道平虽然冒犯了座主的威严,但本非歹意,天王难道就不能原谅我这一次吗?”
  “恐怕不只这一次吧。”穷奇缓缓说道,“当日十三位棋手上迦密山的时候,你是故意露出你的尸骨将那十三个棋手吓走的吧。若当日十三人都上了迦密山,当时便与我们对弈,桥本宇太郎,高川格之流几个月前就该败在我们手上,何来今日的困境!”
  高部道平心中惊骇异常,手脚竟也忍不住颤抖了起来!
  原来穷奇早就知道这些,我竟一直以为我将穷奇完全瞒住了!
  “高部道平办事不利,愿受天王责罚。但请天王饶恕高部道平这条命,我只想看到座主一统棋界之日,之后便任凭天王处置。求天王给我这个机会,高部道平是真心钦佩座主的啊!”
  “真心钦佩座主?”穷奇冷笑道,“使者,你这段时间有没有做过梦?”
  梦?高部道平一时心慌,不解其意,只记得梼杌出手之前也曾对自己说什么做过一个梦之类的怪话……
  “在下不记得有这样的事情……”高部道平答道,“自从做了座主手下的使者,我从未有过梦境。但也许是有过这事,但醒来之后便遗忘了……”
  “若你真的有过梦境,你不会忘得了的。”穷奇阴冷地笑着,“我前不久倒是做了一个梦,你知道那梦境是怎么回事吗?”
  高部道平不知所措地看着穷奇。
  “那是混沌给我们的指示!”穷奇突然喝道,“我一直不解,为什么已不在阴间棋手之列的混沌会给我们托梦,现在我终于明白了。混沌是在告诉我们,我们当中有人是叛徒!但凡忠于座主之人,不论是我们几位天王,还是两位侍童,甚至座主本人都做了同样的梦。使者,若你是忠于座主的,为何只有你没有这样的梦境?这不是混沌在告诉我们你与座主并非同心同志的吗?”
  “天王不可妄下定论啊!”高部道平惊恐地喊道,“混沌天王一直对在下心有成见,也许到死也……”
  “混沌现在已经不再有怨念了!”穷奇吼道,“没有怨念的人是不会陷害别人的!你明明已经原形毕露,竟还要狡辩,明明已败而不认输,这就是当世的棋手吗?”
  高部道平心惊。看着穷奇的面色,他心中知道,要想说服穷奇已经是绝无可能的了……
  “你觉得我与你对弈是在害你,是吗?”穷奇突然轻声说道,“你错了,我是在帮你……”
  高部道平绝望地看着穷奇,似乎完全无法理解穷奇的话。
  “若不与我对弈,你一离开这里座主就会将你打回地狱。”穷奇缓缓说道,“若你与我对弈,你还有一线生机。现在你没有别的路可走,即使说服得了我,可座主远在岛根,你没法说服座主。不击败我,你连这个房间也不可能走得出去。我说过我会给你一个机会,赢回你过去输给我的东西。你曾经把你的一切都输给了我,现在你可以试试把它全部赢回去,如何?”
  在房间里四处张望着,高部道平沉默良久。
  只有这一条路可走吗?
  终于缓缓从棋盒中抓出了一把棋子。
  “穷奇天王,请猜先吧。”

  空中再次出现棋局的时候,正在本因坊休息的众人纷纷跑了出来。
  四位天王中,梼杌和混沌已经不在了,饕餮又在本因坊与众人约战一周之后,那么现在展开棋局的这个人必定只能是穷奇了……
  这么说来,难道军部又抓走了新的棋手吗?
  桥本宇太郎和本因坊秀格急忙跑了出来,焦急地等待着空中棋盘一侧的名字显现出来。
  然而当那两行字出现的一瞬间,本因坊内却爆发出了惊雷一般的轰动。
  执白者,穷奇……
  执黑者,高部道平……
  “高部道平!”小野田千代太郎惊讶地喊道,“高部先生不是几个月前就死了吗?水晶棺木阵的第一个尸体不就是高部先生吗?”
  桥本宇太郎皱着眉头,仔细地思索着,但想不出这究竟会是怎么回事……
  “看来蒙面棋手那边还有很多事情是我们不知道的……”本因坊秀格突然说道,“不过目前而言,既然是高部先生与穷奇对弈,看来高部先生应当是我们一方的。”
  “但是以高部先生过去的棋力,若强行与穷奇对弈根本毫无胜算啊!”小野田喊道。
  没有人回答他这句话。
  东京城一个隐蔽的地方,饕餮静静地抬头看着。
  高部道平对穷奇……
  穷奇,你终于和使者反目了吗?饕餮静静在心底说道,可你何必要与使者对弈呢,这分明等同于杀死使者……
  要知道,在天上展开的棋局,全都是赌命的棋局啊!
  想到这里,饕餮的身体缓缓被雾气包围了。
  如果想置高部道平于死地,就应该直接将他打入阴间,不该多此一举与他对弈;如果想放走高部道平,就应该悄无声息地放走他,更不该与他对弈……
  穷奇,我很好奇,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井上孝平指着门外的天空,惊恐地叫喊着。
  铁链声如同山洪海啸一般,让疲惫的久保松头痛欲裂。
  “井上先生,怎么了?”久保松试图按住井上孝平使其冷静下来,但似乎完全没有效果——井上孝平只是惊恐而疯癫地指着外边的天空。
  久保松见无法按住井上孝平,于是也诧异地向外面看去。
  虽然只能看到一侧的天空,但仍然能看得到一小半悬挂于天空上的巨大棋盘。而这一边的天空,正好是棋盘一侧写着字的地方。
  看着那两行字,久保松突然也如井上孝平一般,感到了巨大的恐惧!
  高部道平与穷奇的争棋!
  这怎么可能?
  “你终于惊慌了?”一个侍童缓缓走了出来,笑着看向久保松。
  “侍童大人……”久保松如同失去了魂魄般喃喃地念道,“请问,这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只是你与高部道平的阴谋已经被穷奇天王揭发了。”侍童笑着说道。
  久保松大惊:“侍童大人,这是什么意思?什么阴谋?这可不能胡言乱语……”
  “住嘴!”侍童厉声喝道,“高部道平既然已经开始与穷奇对弈,那就等于说高部道平现在已经认罪。既然他承认了,你再如何隐瞒也没有意义了,不是吗?”
  久保松惊讶得一动不动,全身上下如堕冰窟一般。
  “但是座主并没有想马上杀害你们。”另一位侍童也缓缓走了出来,他的轻声细语与凶狠的右侍童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座主认为你们都是优秀的棋士,为了棋界着想而能忍辱负重,十分了不起。因此,座主给了你们每人一个机会。与穷奇对局,若取胜就放高部道平重回人间,这是给高部道平的机会。而你的机会,就是你的诘棋……”
  “诘棋?”久保松微微心惊。
  “不错,诘棋。”左侍童缓缓说道,“但你要记住,从今天起,你的诘棋已经不再是为了让座主解题了——你的诘棋将决定你是否能救自己的命!”
  “从今天开始,这个房间的门将被关闭。”右侍童轻蔑地说道,“与此同时,房间里将会开始渗入岛根的雾气。从你每天交出诘棋,到座主解开你的诘棋的这段时间,雾气将不会渗入。而在座主解开你的诘棋,到你交出下一道诘棋之前,雾气将慢慢地进入这个房间。一旦房间里的雾气过浓了,你必死无疑。顺便告诉你,在这个过程当中,我们不会再给你送任何食物进来。”
  “你的机会,就是尽量用困难的诘棋争取时间,否则你就会死在这里。”
  久保松胜喜代听完,却突然感到了一阵绝望:“可是诘棋总有一天会出完的,即使诘棋出不完,我也会饿死在这里。也就是说,我迟早都会死在这里……”
  “如果在你死之前,能有人击败座主,你就能活。”左侍童轻轻地说道。
  “但没有人能救得了你们。”右侍童冷笑着说道,“没人能击败座主,座主给你们的机会等同于把你们慢慢折磨到死!你们竟敢算计座主,这样阴险的小人决不能原谅!如果可能,我宁可现在就杀了你们!”
  “右侍童大人,是座主给了他们生的机会,难道你要违抗座主的命令吗?”
  右侍童一愣,随后似乎是强忍住了怒火,不再说话了。
  久保松胜喜代静静地闭上了双眼,缓缓在脑中沉思着。
  现在的棋界虽然能击败四位天王,但要想击败座主恐怕还不够。一旦我死在了这里,座主就没有继续留在迦密山的理由了,他将会去往日本各地亲自与棋手交战。饕餮,穷奇,两位侍童再加上座主,这五个人若联手棋界将绝无胜算,必须拖住座主和侍童,让棋界有时间将剩下的两位天王逐一击败!
  而现在,能够拖住座主的,只有我的诘棋了——所以我不能死,而且要活得越久越好!
  “这件事从今天什么时候开始?”久保松胜喜代轻轻地问道。
  “我们离开之后。”左侍童答道。
  既然如此,那就没有另想他法的时间了。
  久保松缓缓取出一张写有诘棋的纸,递向了两位侍童。
  “这是最新的诘棋。”久保松缓缓说道。
  木谷实,吴清源……
  我的命就在寄托在你们身上了!

  黑棋四处攻杀,大开大合,一招一式都威力十足,气势惊人。
  穷奇静静地指挥着白军左格右挡,暗暗在心中惊叹着。
  高部道平的棋进退有据,招招得法,即使比起当年前来水晶棺木阵挑战的几位长老也不遑多让。随着这一招一式的攻杀,穷奇仿佛又回到了几个月前岛根的那个不知名的旅馆里——那里是他与高部道平第一次对弈的地方。
  高部道平还活着的时候,棋力就已经让穷奇不敢太过轻敌,最终也只是凭借着高部道平见所未见的秘招才将他击败。如今高部道平已经研习过了那些秘招,与他对弈再也不能有所保留了——必须全力以赴才行!
  随着棋局的进行,高部道平的面色却越来越平静。每次落子之前,他都静静地抚摸着棋盒中的棋子。这种棋子的感觉,也许以后就再也感受不到了……
  穷奇,你不愧是阴间棋界赫赫有名的大人物,我已倾尽全力,却始终不能从你这里夺去半点利益——果然与你相比,我还是太过稚嫩了吗?
  “高部先生的棋招真的是步步精妙异常,若是寻常棋手早已被他杀得尸横遍野了……”本因坊秀格低声叹道。
  桥本宇太郎缓缓点了点头:“可惜,他的对手是穷奇……”
  秀格听完,良久不语,只是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这局棋,完全称得上是高部先生一生的名局了。面对穷奇这样的对手,竟也能弈得如此气势十足,实在让人敬佩。只可惜,穷奇的棋更加高深莫测,高部道平再玄妙的进攻到了穷奇的阵地前,都会被神乎其技地化解。到头来,尽管高部道平攻势不断,却始终没能撼动穷奇的优势……
  这毕竟是座主所授的招法,我比你要多研习上百年啊……穷奇在心底轻声说道。
  终于,最后一粒棋子落定,盘面上白胜九目,总计白胜十三目半。
  你已经尽力了,高部道平。
  你用尽一生的心血弈出的最后一局棋,非常精彩……
  默默地看着棋盘,许久之后,高部道平竟小声地笑了。
  穷奇静静地听着这笑声,沉默不语。
  “喂,穷奇,我下得还不错吧。”高部道平突然平静地说道。
  穷奇缓缓点了点头:“招招得法,进退自如,让我不得不倾尽全力,这是一场不错的胜负……”
  高部道平突然哈哈大笑:“这一生终于棋局之上,还能得到前辈如此评价,死而无憾!穷奇,毕竟还是你厉害,我始终还是无法从你这里赢回自己的命啊……”
  穷奇听着高部道平的笑,默然不语。从穷奇的脸上,看不出丝毫欣喜,似乎此时输棋的人是穷奇似的。
  “高部先生,你输了命,为什么却如此欣喜?”穷奇缓缓问道。
  高部道平一愣,随后却嘿嘿地笑着看向穷奇:“那我倒要反问你了,明明是你赢了棋,怎么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和以往的穷奇可丝毫不像啊……”
  “因为我并不想胜你。”穷奇这时却微微笑了,“我本希望你真的能奋力击败我的。”
  高部道平不解,脸上的笑容被困惑的表情取代了。
  “算了,不说这些了。”穷奇笑着,缓缓从身上取出了一支短笛,“高部先生还记得这个吗?”
  “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在海边吹奏的笛子?”高部道平有些惊讶地说道。
  “今日就让我用这笛声来为高部先生送行吧。”穷奇缓缓说道。
  高部道平又重新笑了起来,丝毫见不到面对死亡的恐惧。
  轻轻地,穷奇的笛声响了起来。幽婉而伤感的笛声在小小的房间里回荡着,如同无家可归的孩子在寻找着归宿一般。
  穷奇缓缓地闭上了双眼,只专心于这悠然的笛声。他知道他的面前将会出现什么,他也不愿去看。
  舍弃生命,忍辱负重,独自一人周旋于座主和四位天王之间。如此胆识和智谋,古往今来有几人能比?高部先生,其实我穷奇实真正佩服着你的啊……
  在悠扬的笛声中间,雾气缓缓腾起,渐渐将高部道平包围了起来。
  “穷奇……”高部道平的声音在穷奇耳边响起,“我之所以毫不痛苦,是因为当我真正见到死亡的时候,他并不如我想象的那么恐怖。死于棋盘之前,临死前又能与你倾力对弈,这样死去当无遗憾。若我死后真的去了阴间,你可要记得再来与我对弈几局啊!”
  穷奇没有回答,但笛声似乎在流着血……
  婉转动听的旋律结束之后,穷奇缓缓睁开了眼睛——眼前已经空无一人,只剩下落满棋子的棋盘和棋盘一侧空空的座位。
  “你本不想胜他?”穷奇的身后,突然传出了饕餮的声音。
  穷奇微微一惊,但没有回过头去。
  “为什么要对他这么说?”饕餮缓缓问道,“是担心他死后太过无憾而无法成为游魂怨灵?”
  “不。”穷奇缓缓说道,“我真心希望他能击败我……”
  “为什么?”饕餮追问道,“你要知道,若是你战败,你也会被座主夺去性命——蒙面棋手之间的争棋,是要付出对等的代价的!”
  “我知道,所以我才希望输给他……”穷奇缓缓笑道。
  “为什么?”
  “若我说我想赎罪,你信吗?”穷奇答道。
  赎罪……
  “我理解不了你。”饕餮缓缓说道。
  “没有人能理解我……”穷奇紧紧握住手中的笛子,轻声自语道,“我的存在本就是为了制造混乱。而最终被这混乱所吞噬,这也是我的宿命……”
  高部道平,若你能击败我,让我就在这里止步该多好……
  我多么想也体会一下你输棋后那种能让你笑起来的力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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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挑战者



  桥本宇太郎走进自己在本因坊暂住的房间时,发现酒井义郞已经坐在了房间里。
  “外面可真热闹啊。”酒井义郞笑着说道,“好久没见这么多棋手聚在一起了。”
  桥本宇太郎也笑着,缓缓走到了酒井义郞身前坐下:“自从昨天本因坊击败了梼杌之后,一直到今天下午都不断地有人涌进来祝贺,我连休息的时间都没有了。要不然你今天回来,我本应该去迎接你才对。”
  “桥本君当然会忙,你正享受的这些就是所谓英雄的待遇吧。”酒井义郞调侃似地说道,“如今的桥本宇太郎可是棋界的救星啊。”
  桥本宇太郎却摇了摇头:“我只是出来当个靶子而已,敌人的弓箭都会朝我这里射过来,才能为其他人创造机会。自从本因坊重新出现在东京以来,军部再也没有抓走一个棋手,因为他们的注意力全都放到了本因坊这里,而这地方他们暂时还进不来。”
  酒井义郞有些钦佩地看着桥本宇太郎:“你敢把自己放到最危险的地方,真是个有胆识的人啊。”
  桥本宇太郎似乎毫不在意地笑着:“我之所以这么胆大,是因为有你这样的人在帮我啊。击败梼杌,你立下了奇功一件。若不是你及时找出了梼杌的真实身份并且告诉给我,恐怕我也无法短时间之内做好击败梼杌的安排……”
  说到这里,桥本宇太郎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猛地收起了笑脸:“前田陈尔和安永一先生还是不愿意出来吗?”
  酒井义郞摇摇头:“前田陈尔不想在这个时候出来,他觉得这会让人认为他不过是借了你的东风。他说他会等到你败下阵来的时候以救世主的身份出现。”
  桥本宇太郎苦笑了一下:“这可真像他的作风。可惜,不能用他来抵御蒙面骑手是个不小的损失啊。”
  “但我们仍然可以利用他,只是不需要他出手。”酒井义郞笑道,“他愿意帮你,似乎他也希望能借助你的手段来探清蒙面棋手的虚实。”
  “原来如此,我和他身上都有对方可以利用的东西啊……”桥本宇太郎无奈地说道,“算了,毕竟前田陈尔就是这样的性格,至少他不阻挠我这也不坏。”
  “他是想把你当成靶子挡箭,这也不是什么好事。”酒井义郞仍旧是一副不正经的笑脸,“不过说起来这也没什么,毕竟你本来就是打算给人挡箭的。”
  桥本宇太郎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十分爽朗,似乎对酒井义郞的话毫无芥蒂。
  笑了一阵,桥本宇太郎缓缓收住面色,变得严肃起来。
  “回来的路上,你又探到什么与蒙面棋手有关的新消息了吗?”
  “目前还没有。”酒井义郞也难得地正经了起来,“蒙面棋手的四位天王现在应当还剩下两人,其中穷奇一直躲在军部,我想潜入进去难度太大。而饕餮似乎三个月前就突然消失了,三个多月来没有一丁点与他相关的动静……”
  “也就是说,下一步的主攻对象没办法确定是吗……”桥本宇太郎沉思着,“穷奇和军部关联很特别,我们不可以轻举妄动,否则刚刚重建的本因坊又会有全灭的危险。但饕餮三个多月不出现,这个会是怎么回事呢?”
  “也许饕餮已经不在世间了?”酒井义郞猜测道,“或许他因为什么事情触犯了座主,被座主逐回了阴间?”
  “应当不会是这样。”桥本宇太郎摇摇头说道,“如果有这么好的消息,一直潜藏在蒙面棋手当中为我们通风报信的那个人应当会把这样的事情告知给我们。既然他没有说,说明饕餮还在世间,他应当是因为某个我们还不知道的原因躲藏起来了。如果我们能找出他躲藏起来的原因,必定就能找出探究饕餮身份的突破口!”
  “如果这样说来,有一个办法或许可以试试。”酒井义郞笑道,“既然那个藏在蒙面棋手中的盟友没有对我们讲饕餮的动向,我们可以直接去问啊……”
  桥本宇太郎一惊:“你是说……”
  “我可以马上动身去找正力社长,让他把这件事登在明天的填字游戏里。那个蒙面棋手既然在暗中帮助我们,他一定会关注正力社长的填字游戏,这样他就有可能把有用的信息告知给我们了。”
  桥本宇太郎暗暗点头:“这个办法可行,但不要过分依赖这一个办法,亲自打探一下也很有必要。”
  酒井义郞点了点头。
  “除了蒙面棋手的身份,你还有什么要紧的事情要说的吗?”
  “有倒是有一件,只是我也不知道它是否紧要。”酒井义郞有些犹豫地说道。
  “说来听听?”
  酒井义郞迟疑了片刻,静静深吸了一口气。
  “我研究了一些关于迦密山的事情……”
  “迦密山?”
  “对,就是大约半年前你们一行十三个棋手去找蒙面棋手的地方,在岛根县那里……”
  桥本宇太郎微微皱着眉回忆着:“我记得那件事,有什么特别的吗?”
  “如果我告诉你,迦密山其实根本不存在,你信不信?”
  桥本宇太郎一惊!
  “这怎么可能?我可是亲自走到迦密山上去过的,我们一行人甚至都走到了半山腰呢!”
  酒井义郞面色严肃地看着桥本宇太郎,这严肃的表情甚至让桥本宇太郎有些不安。
  “如果我想告诉你,蒙面棋手其实根本不存在,现在的决战其实根本不存在,甚至现在的你我也根本就不存在,你信不信?”
  桥本宇太郎全然不解,只是静静地看着酒井义郞,不知所措。
  双方都没有说话,这种静默持续了很久。
  “你是想说什么哲学问题吗?”桥本宇太郎突然以半开玩笑的语气说道,“可别这样吓唬我,我不大懂西方的哲学,我可能会把那些理论当成怪谈来听听,但是要我去理解可就难为我了……”
  酒井义郞的眼中突然露出了些许悲伤的神色,这神色是桥本宇太郎认识酒井义郞以来第一次在这个人脸上看到这样的神色。
  然而这悲伤只是转瞬即逝,酒井义郞突然站起身子,脸上又恢复了以往那种嬉皮笑脸的样子。
  “刚才只是随口说说,别胡思乱想了。”酒井义郞笑道,“我这就去找正力社长去,把该问的事情先登在报上再说。你也快出去招呼来宾吧,外面来道贺的人真不少呢,千万别怠慢了大伙……”

  本因坊外,自愿拿着武器保护本因坊家旧宅的人们正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聊天说笑,消磨些时间。
  毕竟,这些人只是市民,不是正规军队,所以他们无法像当初守卫在日本棋院和水晶棺木阵的那些士兵那样终日保持着饱满的精神站得一动不动。但尽管如此,军队也不敢对这些人轻举妄动,理由仍然是因为他们是市民。
  向市民出手对于任何军队来说都是需要经过深思熟虑的,一旦由此引发了暴动就很有可能酿成不可挽回的后果。正是出于这一点的考虑,山田正雄至今也不敢对这些保护本因坊的乌合之众有什么举动。
  暑气正盛,众人都忍不住抱怨着,将手中的粗糙武器挥动起来做扇子用。正当众人闲散着的时候,一位老者从远处向这个方向走了过来。
  大多数人没有在意,毕竟今天来本因坊的人实在太多了。许多人都是来为击败了梼杌的新任本因坊道贺的,也有想加入本因坊学棋的人,形形色色,难以计数。
  但有几个“守卫”却注意起了这个正向他们走近的老者。
  老人的衣着显得陈旧而朴素,须发尽白,十分沧桑。他的面相虽然看着十分和蔼,但表情却微微有些紧张的样子,和其他人兴致勃勃的情绪有着很大的不同。
  终于,在老者即将走过人群的时候,有人站了起来。
  “老先生?”那人叫住了老者,“您是……”
  老者停下了脚步,和气地看了看叫住他的人。
  “我是一个棋手,来找本因坊的。”老者勉强地笑着说道。
  说完,老者缓缓向本因坊走过去了。
  叫住老者的人摸着脑袋,有些疑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啊,不会是军部派来的奸细吧……”
  “你这傻瓜……”身边的一个人笑着说道,“这么老的老头子,怎么会是军部的奸细?我们随便一个人都能制服得了那个家伙。他应该真是一个棋手吧,看上去那么沧桑,想必是一位棋界的老前辈啊……”
  看着老者那一身陈旧的衣着,站着的人忍不住叹了口气。
  “看来这几个月棋手的日子过得真苦啊……”
  缓缓地,老者已经走到了本因坊门外。本因坊内不断地传出人群的欢呼声,似乎正在举行着并不正规的庆典。
  你们确实有资格欢呼。老者在心底说道。
  “请问您是……”一位在本因坊门口站着的弟子向老者问道。
  他大概是专门负责迎接的人吧。
  “本因坊秀格和桥本宇太郎在里面吗?”老者毫不客气地问道。
  这慈眉善目的老人竟然用这么无礼的语气说话,那位本因坊弟子不由得愣了一会。
  “您找师父有事吗?”
  “你进去告诉他们,饕餮天王特来向本因坊挑战。”老者冷冷地说道。

  “桥本君运筹帷幄,本因坊力胜强敌,二位堪称是当今棋界的救星啊!”一位中年棋手在本因坊大厅里高声喊着,看他面颊泛红,东倒西撞的样子,恐怕是一时兴起喝多了吧。
  然而他这番话却博得了大厅里其他众人的高声欢呼。人群有了反应,这位醉汉就更加起劲了:“棋界面临此空前劫难之时,我们这些前辈棋手一个个都毫无还手之力,甚至看见敌人就望风而逃,和桥本君他们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桥本君他们忍辱负重,在此绝境之下先后战胜两位蒙面棋手,为当今棋界争得一线生机,实在是再造棋界的大功臣!待此次劫难之后,我将提议桥本君为棋界新任名人!各位若都有此意,我们便在今日定下如何?”
  众人哈哈大笑,唯有在人群中的桥本宇太郎有些惭愧地低着头,只当做是个玩笑。
  “这我可不同意了!”突然又有一位棋界前辈站了出来,“喝醉了酒就如此胡言乱语,这怎么行?名人之位,事关重大,从来都是棋力最强者居之,而不是比拼谁的贡献最大。”
  众人一愣,随后纷纷点了点头,认可了这个道理。
  那醉汉似乎不服气:“那你说桥本君怎么不能做名人了?”
  “当今棋界,桥本君无疑是棋力最强者之一,但要想做名人还必须要有超出当世所有棋手一筹的棋力,这种实力桥本君恐怕还不具备。以击败蒙面棋手来说,虽然桥本君有力挫混沌的名局,但本因坊秀格也战胜了梼杌,棋力与桥本君当在伯仲之间。何况除了桥本君和本因坊,素有天才之名的吴清源,木谷实二人也有争夺名人的能力,甚至更年轻的棋手当中也不乏可造之材。若要想在其中找出一个能服众的人选,恐怕并不容易……”
  “那让大家比一场如何?”又一个人走出人群说道,“我有一个想法。等到蒙面棋手的事情结束了,我们找一家报社,请报社出资举办一项比赛,邀请当世最顶尖的棋士们共同参加。报社能刊登最新的棋谱,他们一定乐意举办这样的比赛。到时候不论桥本君,本因坊,还是吴清源,木谷实,我们把所有有资格争夺名人之位的人都聚集在一起,进行一次循环赛。最终谁能力压群雄,我们就把名人的称号给他如何?”
  “好想法!”众人纷纷喊了起来。
  用一项比赛来角逐名人之位,这倒是前所未有的构想。
  “单单依赖一次比赛的成绩决出名人,这不是也太儿戏了吗?”那醉汉粗鲁地喊道,“万一那次比赛里有谁一时身体不适输掉了,那岂不是要含恨一生?”
  “这么说来的话……”人群中不知有谁又高声喊道,“我们每年都举办一次这比赛,选出一个人向前一年获胜的名人挑战如何?”
  众人一愣,随后又纷纷拍手叫好!
  这样一来,能夺得名人之位的人就要为了保住名人之位而殚精竭虑,棋界也能因为一个可以竞争的名人资格而欣欣向荣了!
  随后,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开始激烈地讨论起这项前所未有的新棋赛了。
  “经大家这么一说,我倒是对蒙面棋手之后的棋界充满了期待了。”本因坊秀格对身边的桥本宇太郎笑着说道。
  桥本宇太郎也笑了起来:“这也算是一种动力吧。让大家能更加齐心合力地对抗蒙面棋手,振奋一下士气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只是,眼前我们还没能彻底击败蒙面棋手,这样是不是有些太过乐观了?”秀格有些担心地说道,“毕竟,除了你我二人之外,其他与蒙面棋手交手的人无一例外全都丧命于四位天王之手了……”
  “至少现在我们看到获胜的希望了,不是吗?”桥本宇太郎笑着说道。
  秀格点了点头:“但愿是我多虑了吧,只是我总有些不安……”
  正在这时,一位本因坊弟子匆匆忙忙地跑到了秀格身边,紧张地凑在秀格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秀格听着,脸色几乎立刻凝固了。
  弟子说完,站在一边等待着秀格的指示。
  “怎么了?”桥本宇太郎见秀格脸色有变,不安地问道。
  秀格没有回答桥本宇太郎的话,只是独自沉思了一下,便缓缓向弟子招了招手。
  “你去把他带进来吧。”秀格有些无力地说道。
  桥本宇太郎大惑不解。
  弟子微微行了一个礼,随后便快步跑了出去。
  “各位前辈,可否容秀格说句话?”秀格突然走出了人群,来到了大厅中央。
  人群顿时安静了下来。
  “本因坊有话要说,我们众人自然洗耳恭听……”原先站在大厅中央与众人讨论着棋赛定名人的那几位前辈棋手恭敬地朝秀格行了一礼,缓缓退回到人群当中。
  “我们有一位新的贵宾到了。”秀格高声说道,“有弟子已经去把他带过来了,等会大家看到他的时候,请不要过于惊慌……”
  众人困惑着,纷纷看向了大厅正门。
  在一名弟子的带领下,一个面色凝重,衣着陈旧的老者缓缓向大厅中央走来。
  人群中议论纷纷,但没有一个人能说得出这个老者的身份。
  老者来到大厅中央,看着眼前的本因坊秀格,目光竟显得犀利异常。
  “你就是击败了梼杌的本因坊秀格?”老者高声说道。
  这话说得有些无礼。人群中有人微微有些不满。
  “正是在下。”秀格缓缓向老者行了一礼。
  “桥本宇太郎呢?”老者又问道,“他应当也在吧。”
  桥本宇太郎皱着眉头,缓缓走出人群。
  “在下正是桥本宇太郎。”桥本躬身向老者行礼说道,“敢问阁下是……”
  “在下饕餮天王。”老者直直地站着,完全没有回礼的意思。
  老者的话一说完,大厅里的人群爆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呼声,离得近的棋手竟有人惊慌失措地向后退去。
  “饕餮天王竟独自造访本因坊,不知有何贵干?”高川格问道。
  “来看看号称棋界救星的人究竟是怎样的人物。”饕餮不屑地说道,“我还以为你们是什么三头六臂的神人,原来不过是乳臭未干的毛孩子。混沌和梼杌竟输给了你们这样的人,真是耻辱!”
  这话的气势着实惊人,整个大厅里竟没有人敢出言反驳,一时间沉寂了下来。
  桥本宇太郎皱着眉头,看着眼前的饕餮——他说话能有如此气魄,看来传闻他曾一度在棋界不逢敌手一事是确实无误的了。
  “饕餮天王,您莫非是特来挑战的?”秀格低声问道。
  “正有此意,只是我看这里大概没有人够资格与我对弈。”
  激将法。桥本宇太郎和高川格几乎同时想到了这个词。
  “饕餮天王似乎太过自负了啊……”桥本宇太郎说道,“混沌,梼杌二人也曾以为他们的棋在当世是没有敌手的,但他们最终都被击败了。饕餮天王若如此自负,只怕是要重蹈覆辙的。”
  你也对我用激将法了吗,桥本宇太郎?
  饕餮在心中暗暗笑了笑——看来你我都希望促成这一战啊,这样看来一切就好办多了。
  “桥本君,听闻混沌和梼杌之败都是你一手策划的。既然如此,你敢不敢对我饕餮也施展一下你的本领?”
  “天王若有此胆,桥本定当奉陪!”
  “好!”饕餮高声喝道,“我就来领教领教你这个再造棋界的功臣。你需要多长时间准备与我这一战?”
  “若天王不介意,一周如何?”
  “一言为定!”饕餮爽快地答应了,“一周之后,此时此地,我会来等着你们选出的挑战者……”
  这么快就定下了?众人似乎有些惊讶。
  刚刚才击败了梼杌,一周之后就又要与饕餮对弈,桥本君真的可以应付吗?
  然而在桥本宇太郎看来,一周的时间已经是能够争取的极限了——若少于一周,桥本宇太郎将完全没有能力查清饕餮的身份并布下新局;若时间再长些,饕餮将决不能接受。
  饕餮和桥本宇太郎的话看起来似乎是草率的决定,其实是两人彼此都已心照不宣。
  桥本君,你有什么手段就都使出来吧,让我饕餮好好见识见识。饕餮在心底想着。
  饕餮,既然是你自投罗网,那就让我送你一程吧!桥本宇太郎在心中也狠狠说道。

  饕餮的突然出现让本因坊家的聚会草草地收场了。众人纷纷离开了大厅,本因坊内也随着夜幕降临而回归了寂静。
  但在本因坊家主的房间里,本因坊秀格和桥本宇太郎正在紧张地商议着。
  “饕餮像是在隐瞒着什么……”秀格低声说道,“毕竟,仓促地对我们使出激将法,又如此轻易地答应我们的决战时间,看上去似乎是急于一战……”
  “可他本没有任何需要着急的理由啊……”桥本宇太郎皱着眉头说道。
  秀格沉默良久,不知该如何回答桥本宇太郎的问题。
  “不过既然决战已经来了,还是应该抓紧时间找出应对之策啊。”秀格突然说道,“现在对于饕餮的身份,我们似乎还毫无头绪。”
  “而且我们手上关于饕餮的棋谱不多,无从判断他的棋路……”
  贸然与饕餮开战,果然还是太勉强了吗?
  “不过,我在想饕餮是否会放我们一马……”秀格说道。
  桥本宇太郎一惊:“你怎么会这么想?”
  “你看到饕餮的面相了吧。”秀格继续说道,“那么一幅慈眉善目的面容,不像是恶人的样子。今天他对我们气势汹汹的表情,看上去总觉得有些怪异,似乎是装出来的……”
  “所以你在想,他也许不是真的想与我们决出一个你死我活来?”桥本宇太郎有些失望,“这么想未免过于天真了……”
  “不,桥本君,你再仔细想想,饕餮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时候没有蒙面,这不是很奇怪吗?”
  桥本宇太郎点了点头:“我也在想这个问题,确实太过古怪了。”
  “为什么蒙面棋手要蒙住面部?据说是为了隐藏他们的身份,不是吗?”秀格继续说道,“饕餮如今不惧以真面目示人,莫非是希望我们找出他的身份来?”
  桥本宇太郎一惊:“你说的有道理,但是我们还不能肯定他是否真有此意。”
  “不过从这一点下手,也许就是找出饕餮身份的关键!”
  桥本宇太郎在心底默默颔首,但脸上仍是一副皱着眉头的表情。
  “如此说来,我们总算有了些线索,但是还不够……”桥本宇太郎说道,“对饕餮的棋风不熟悉的话,不论你还是我都没有把握获胜……”
  正在这时,门外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
  “谁?”秀格问道。
  “是我,上杉龙太。”
  上杉龙太,那个先前一直与小野田和秀格住在一起负责跟关西本部联络的吉田塾弟子。
  “有什么事?”桥本宇太郎问道。
  “如果桥本君和本因坊正在寻找与饕餮交手的人选的话,我想到了一个人能当此任。”
  桥本宇太郎与秀格微微心惊。
  “先进来吧。”桥本宇太郎喊道。
  上杉龙太缓缓拉开门,恭敬地走进房间向桥本宇太郎和秀格行了一礼。
  “你刚才说你想到的人选是谁?”秀格低声问道。
  “我想本因坊应当还记得吧……”上杉龙太答道,“半年多前在关西,蒙面棋手刚刚出现的时候……”
  秀格微微一惊:“记得,怎么了?”
  “那时候蒙面棋手曾经闯入了吉田塾挑战,我是第一个与那蒙面棋手交手的人。”上杉龙太说道,“我清楚地记得那个蒙面棋手的声音和语气,每天晚上睡觉的时候似乎都能在耳边听到。我可以肯定地说,当时挑战吉田塾的蒙面棋手就是今天来挑战本因坊的这个饕餮天王!”
  二人一惊。
  “你没有听错?”桥本宇太郎追问了一声。
  上杉龙太坚定地说道:“绝不会有错!”
  “如果这么说来……”秀格喃喃地说道,“我想我知道上杉君说的那个人选是谁了。”
  “谁?”
  秀格笑着看向桥本宇太郎:“桥本君大概还没完整地听过那次吉田塾挑战事件的经过吧。”
  “那次事件,饕餮无礼地在吉田塾发下战书,说那里绝无一人能胜得过他。”上杉龙太说道。
  激将法!桥本宇太郎在心底暗暗想着,与今天的招数完全一样。
  “我当时气盛,认为关西的高手我都认识,没有这样一个莫名其妙的人物,于是愤而应战,结果惨败。”上杉龙太说道,“或许是我败得太惨了,当时吉田塾内几乎所有人竟都不敢再与这个人交手。正当我们无计可施的时候,是当时做客吉田塾的田中君出手,用一步棋就吓走了饕餮。那之后田中君曾一度被视为关西棋界的英雄。”
  “一步棋?”桥本宇太郎不解地问道。
  “初手天元。”秀格说道,“是久保松先生正在研究的,准备用来对付东京棋手的秘招。现在看来,当时饕餮之所以被吓走,大概是因为饕餮对当世棋手的棋还很不了解,误以为当世已经有人像混沌一样掌握了初手天元这样的招法,所以才不敢轻易与田中君交手的吧……”
  “原来如此……”桥本宇太郎点头说道,“那么这一次如果还是田中君出战,也许从心理上能对饕餮造成一些威慑?”
  “而且我想田中君一定很想再会会这个饕餮天王!”上杉龙太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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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软弱的对手



  清晨,桥本宇太郎突然被猛烈的敲门声吵醒。
  一大清早,怎么就如此慌张?
  桥本宇太郎无奈地坐起身子,朝门外喊道:“怎么回事?”
  “桥本先生,不好了!”门外传来了本因坊弟子的声音,“师父的房间不知怎么回事,怎么敲门也没人应,拉也拉不开,不知是出了什么事情……”
  桥本宇太郎一愣,随后心中大惊,赶紧打开房间的窗子,朝天上看去。
  果然,清晨微亮的天空中已经张开了巨大的棋盘,黑白双方已经布下了各自的阵势了!
  “梼杌来了!”桥本宇太郎对着门外高声喊道,“告诉本因坊内所有人各归其位,不要惊慌!把梼杌交给本因坊秀格!”
  “是!”门外传来了急促的应答声,然后便是更加匆忙的脚步声。
  开始了……桥本宇太郎在心底暗暗捏着拳头,抬头看向天空。
  “那个梼杌又出手了……”渡边升吉透过走廊的窗户看着天空,高声对还在房间里的木谷实喊道。
  似乎是听到了声音,隔壁房间的吴清源很快跑了出来,身上的衣服都还没穿好。
  果然,天空上已经展开的棋局让人心生畏惧,棋盘一侧写下的正是梼杌的名字——执黑者,梼杌。
  “仍然是黑贴四目半,限时十个小时。”吴清源也向还没有出房间的木谷实喊道,“梼杌还在不断地找对手吗?”
  “这次的对手是谁?”房间里的木谷实有些焦急地喊道。
  吴清源和渡边升吉看向那棋盘另一侧的名字的,纷纷愣住了!
  “对手是谁?”木谷实又一次问道。
  “本因坊……”渡边升吉结结巴巴地答道,“叫本因坊……秀格……”
  “执白者,本因坊秀格?”岩本薰不解地看着这个名字,“本因坊里有这么一号人物吗?我怎么从来没听过这个名字?”
  “是高川格……”他的身边传来了田中不二男的声音。
  岩本薰一惊,看向田中不二男,却发现这个少年眼中竟噙着眼泪,一幅与亲人久别重逢一般的表情。
  “本因坊秀格……”田中不二男细细咀嚼着这个名字,“还挺好听的嘛,高川君。”

  布局之后,黑白两军都堂堂正正,各守阵地,看上去整个战场已剑拔弩张,一场强硬的攻防战一触即发。
  然而,梼杌却陷入了一丝犹豫。
  这果真是本因坊家主的棋吗?
  本因坊家主从来都是棋界不容忽视的高手,每一位家主行棋都是大气磅礴,力有千钧,让人不寒而栗。而眼前这个少年的棋,一片祥和,不见丝毫暴戾之气,实在让梼杌心中难免有一丝犹豫。
  他是故意在布局之时隐藏了战斗力,等待着中盘发力与我一决胜负吗?
  然而此时,本因坊秀格却在心底暗暗庆幸布局之时平稳无事。看来本因坊新任家主的名号果然让梼杌有所忌惮,没有从一开局就展开猛攻。蒙面棋手的棋招比当世棋手更加博大而精深,尤其是布局时的招法变化是当世棋手决无法比拟的。如果梼杌从开局就猛攻过来,秀格也许不敢直接与他交手,那局面将会如何恐怕很难断定。但梼杌似乎还在试探自己,因此没有选择强硬的下法,使得布局之后双方的招法都没有多少漏洞,各自的阵型都未受冲击,堪称平分秋色。
  至少布局时没有多少问题,这值得高兴。
  何况,有贴目的棋,黑棋的压力比白棋大,原本就不应该是秀格的白棋先出手搅乱局势——看来梼杌还远远没有认清贴目的棋该如何运用子力,仍然按照过去的观念执黑稳步行进。这对于秀格而言,是个不错的信号。
  在贴目棋中执白棋,大概梼杌绝对想不到这是秀格最想看到的局面吧。
  “高川格从过去就有一个很奇特的地方。”田中不二男对岩本薰说道,“即使是不贴目的棋赛,他拿白棋的时候胜率也比拿黑棋高。”
  “这怎么可能?”岩本薰大吃一惊,“黑棋有先行的优势,不贴目的话黑棋从一开始就领先对手四五目,拿黑棋的胜率毫无疑问应当比拿白棋高才对啊。”
  “那是一般人的看法,但对高川君并不适用。”田中不二男笑道,“高川君的棋是天下最独一无二的棋,不论执黑执白,高川君永远不主动进攻。当他拿白棋的时候,对方甚至会忍不住对他进行强攻,否则看到那些节节败退的白棋浑身都不自在。”
  “如果这么说,那高川格岂不是很弱?”
  “不,恰恰相反,只要有谁敢对高川君的棋展开强攻,就等于自投罗网。”
  岩本薰大惑不解:“你说的这些听起来就像是无稽之谈。”
  田中不二男却笑着看向岩本薰:“先生请拭目以待吧。”
  田中话音刚落,空中棋盘上一粒黑子突然向着白阵腹地猛冲过去了!
  “开始了!”正在本因坊观战的小野田千代太郎忍不住小声喊道。
  不愧是梼杌,这一粒黑子的冲击,不论时机,选点,后续手段还是对敌人的威慑都恰到好处,堪称是此时攻击一方的唯一一手棋。
  只不过,这手棋既然连我小野田都能看得出来,想必本因坊秀格也早就算到了这一步吧。小野田千代太郎微微露出了笑容。
  眼见黑军气势汹汹向本阵逼来,白军大将帅旗一挥,全军竟全速后撤,将来犯黑子身后的大片空地拱手相让!
  黑军似乎一时茫然无措,竟愣在了原地,过了许久才想起多派兵马,镇守已夺得的这片阵地。
  只是,这一阵攻杀是否太过于轻易地得手了?
  梼杌愕然许久——这竟是本因坊家主的棋?
  一触即溃,望风而逃,毫无半点大将风范!
  看着眼前这个神色似乎仍异常平静的少年,梼杌忍不住焦躁起来。
  他不可能真的这么弱,这么弱的人不可能做本因坊家主,更不可能在面对我的时候如此气定神闲。他一定是在让我麻痹大意,然后伺机反击。
  想到这里,梼杌纵观全局,又找到了白阵的另一处薄弱点。
  就让我再来试试你的棋吧。
  梼杌大军再度集结,对着白阵空当虎视眈眈。黑军如此大的动作,自然逃不过秀格的眼睛,他早早就断定了黑军必定要在这处弱点上再大动文章,于是也开始暗暗调兵遣将。然而,白军的调动却出乎了黑军的意料!
  白阵的防御准备竟都集中在白阵内部,而对于白阵外为的大片空地毫不在意,甚至不设一兵一卒。这样一来,一旦黑军强攻将受不到任何阻碍便可直逼白阵城下。
  本因坊,莫非你有什么奇招?
  等待许久之后,梼杌调度已毕,遣出一支强军飞速直逼白军阵型而去。白军见状,全军动员,竟眨眼间缩入阵内,战战兢兢地挡住了黑军这一击!
  不过是一粒黑棋孤子而已,白军竟又将外围空地拱手相让!
  不对,这决不是什么计策,分明是眼前这个对手在畏惧自己!梼杌的怒火在心中缓缓聚集了起来!
  这个少年根本就没有丝毫战斗力,他虽然表面上如此平静,其实内心里早已绝望——这局棋从一开战少年就认定自己必败了!
  我竟因为一个本因坊的名号就如此犹豫,简直是耻辱!
  梼杌大怒,取出一粒黑子,正面朝着白军阵地猛冲过去!
  “杀!”
  军令一响,黑军全军亮出了明晃晃的军刀,一片寒光照得白阵心慌意乱……
  “如此畏敌,如何取胜?”渡边升吉有些焦急地喊道,“这个本因坊秀格,莫非只是个毫无志气的废物吗?”
  “不……”身后传来了木谷实缓慢而坚定的声音,“他不是畏敌,他是在等待对手放下一切顾忌朝自己冲杀过来。”
  渡边升吉一惊:“这话怎么说?”
  “渡边君,你再看看棋局。”吴清源笑着说道,“你不觉得白棋很厚吗?”
  渡边升吉再向棋盘看去,果然见到白棋阵地四处都是铜墙铁壁,虽然所围地域并不广大,但是却几乎密不透风!反观黑棋,虽然四处用兵,幅员辽阔,但是棋型很薄,看上去总让人隐隐的不安。
  “刚才本因坊秀格的应对看上去像是畏敌如虎,望风而逃,其实却是借着黑棋攻击之力,将自己的阵型越筑越厚。”木谷实说道,“梼杌似乎因为对方过于草率地放弃阵地就认定对方棋力平平了,所以已经心焦气躁。此时强攻入白阵,对于梼杌来说将是一场灭顶之灾。”
  “灭顶之灾?”渡边升吉半信半疑,“恐怕难说吧,虽然白棋很厚,可是现在毕竟黑棋势力遍布棋盘,白棋恐怕也很难运用厚势了。围棋到底还是靠所占地域来定输赢的啊……”
  “渡边君……”吴清源笑道,“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个中国的故事,叫做‘退避三舍’?”
  渡边升吉一愣。

  看着黑棋强行正面冲击白阵的那粒棋子,本因坊秀格在心底暗暗笑了,但脸上却不漏分毫。
  梼杌,你就尽情地进攻吧。为了让你不再有顾忌,我再送你一些小利益如何?
  想到这里,高川格在黑军前锋面前布下了一支孤子。
  黑军正要强袭敌阵,却见白军阵中冲出一支守军,拦在了黑将面前。但黑将细看过去,却发现那守军根本就是一群老弱残兵,毫无战斗力可言。莫非白阵中真的已经无人可战了吗?
  “这粒白子,就算换做是我也有五六种手段可以牢牢吃住啊!”岩本薰低声说道,“白棋这不是自寻死路吗?”
  “没错,这粒棋子就是送给黑棋的。”田中不二男笑道。
  “哦?”
  “岩本先生,您所说的那五六种可以吃住白子的手段,是否都会在吃死白子的同时深入到白阵当中去呢?”
  “这是自然。”岩本薰点头说道,“吃去敌子,又能深入敌阵,一举两得,有何不可?”
  “那就是高川君希望看到的局面。”田中不二男得意地说道,“这就是高川君与众不同的棋路,他渴望对手向他进攻,一旦对手攻到了极致,那就是对手身后露处破绽的时候!若梼杌真的了解高川君,这粒白子就万万吃不得!”
  梼杌,这次该换你受罪了。小野田千代太郎看着棋局,在心底暗暗笑道,我与高川格对弈的时候整天上他这种当,今天轮到你来尝尝高川格那天下无双的“以退为进”战法了!
  棋盘之上,黑军完全没有意识到任何问题,只是看见敌军送来一支弱军,还将白阵的缺口暴露在了自己眼前,不禁大喜过往,全军如饿狼一般涌向白阵!
  本因坊如今已经堕落至此了吗?竟选出了一个如此不堪的家主。既然如此,师父,弟子今日就要为您报仇了!
  白军静静看着冲杀入阵内的黑军,面无表情地举着兵刃,仿佛此时敌人劫掠的并不是自己的阵地一般。黑军一个个杀红了眼,疯狂地咆哮着,嘶吼着,白军却不动分毫,只是等待着。
  以撤退来麻痹敌人,暗中却是在默默准备着包围圈,纵容敌人就等于增加胜算。数千年前,中国春秋时期,晋楚两国城濮之战就是这样分出的胜负。吴清源在心底默默地叹道,这个本因坊秀格竟能将“退避三舍”的招法运用到棋盘之上,实在让人惊叹。
  突然,在层层涌出的黑军身后,一支白军如神兵天降一般!
  “断!”白军主帅令旗一挥,一骑轻军飞速奔杀向黑军攻势的发起点,竟将涌入白阵的黑军与外围黑方援兵一刀斩为两段!
  “出手了!”木谷实惊呼道,“时机和选点都恰到好处,梼杌无法应对了!”
  “漂亮的一击!”小野田千代太郎竟旁若无人地高喊起来!
  梼杌大惊,看向这粒突然出现的白子,再看向刚刚突入白阵中的黑军,竟瞬间感到脊背阵阵发凉!先前攻入白阵,气势汹汹的黑军现在竟变成了一条毫无眼位的孤军大龙!
  他一直在等待着这一招!这个新任的本因坊从一开始就知道这步棋可以走,他故意让我把黑棋越走越多,然后将我的黑军一网打尽!
  我太大意了吗?不,是这个少年一直在向我示弱,把我欺骗了!
  这才是他真实的实力!
  梼杌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再看向此时的棋局。只是被切断了退路而已,不等于全军就此战死——只要奋力突击,必定能找得到活路,这个少年的战斗力一定很弱,才会施展这样的计策!
  想到这里,梼杌取出黑子,向白阵周围的铁壁猛冲过去,寻找每一个制造断点的机会——只要有断点就有漏洞,有漏洞就有制造对杀的可能,制造出对杀就有活路!
  在梼杌心浮气躁之时,本因坊秀格却已经完全沉浸到了棋局之中,他的脸上竟已看不出丝毫表情了!
  遭到了黑军强攻的白棋阵壁,不正是刚才遇到你的攻击时迅速撤回,躲在阵内的那些败军吗?秀格在心底笑道,刚才你还看不起他们,现在才发现刚才的撤退其实就是为了现在的战斗吧。
  在大家阵地都不稳固的时候与你对攻,任何人都毫无胜算。不止是我秀格,即使是棋界长老加藤信,棋界名人本因坊秀哉也不是你的对手。但是现在,我的阵地没有任何破绽,而且厚实无比,你的强攻之军却不过是一条没有出路,将要愤死的大龙,你还能有胜算吗?
  眼见退路被断,黑军如发疯了一般朝着白军阵地的内壁冲杀过去。白军仍旧面无表情地看着,举起盾牌牢牢守住自己的位置。白军实在太厚,黑军又孤立无援,无论如何冲击都无法产生效果。直到这时,黑军终于慌张了起来,惨叫着,痛哭着在敌阵内四处乱窜。白军却不为所动,毫不在意地转头向外围扩张起来!
  “梼杌的棋被吃了!”岩本薰惊呼道。
  田中不二男笑了笑:“岩本先生,这次高川君可以替加藤先生报仇了……”
  岩本薰心底一震!
  “还不能大意。”岩本薰低声说道,“虽然梼杌大军被吃,但是棋盘上大多数地域仍然在黑棋控制之下。接下来的官子战,白棋能抢下多少地方还很难说,现在只能说形势接近,白棋未必必胜。”
  “不,高川君必定能获胜。”田中不二男自信地说道,“收官的招法不比布局和中盘那样玄妙,在收官之时是可以找得出最好的棋招的。在这方面,高川君绝对无人能敌——他的官子功夫所向披靡,梼杌必定不可能再有胜机!”

  棋至下午,终于分出了胜负。
  在梼杌的时限即将用尽之时,他才落下了最后一粒棋子——棋盘上的官子全部收完了。在时限的催促下,梼杌甚至来不及多做计算便与对手进行了官子决战,而这个少年却一步错漏也没有留下,反而利用梼杌的仓促又多赚得不少利益。
  数子之后,这局棋的胜负终于有了定论。
  盘面白棋领先一目,算上四目半的贴目,本因坊秀格五目半击败了梼杌。
  我竟然输了……梼杌看着棋局,眼中一片茫然。
  “多谢指教。”本因坊秀格轻轻地朝着梼杌行了一礼。
  梼杌却一动不动,只是淡淡地看着棋盘。
  “梼杌天王,若我记得不错,你说过这是一场赌命的棋局,对吗?”秀格突然说道。
  梼杌一惊。
  “是又如何?”
  “既然是赌命,那么败者就应该偿命。”秀格缓缓说着,脸上的神色与先前那个彬彬有礼的少年竟完全不同,“梼杌天王,您打算如何偿命呢?”
  “你这个混蛋!”梼杌狠狠地说道,“你故意装出一副温顺的样子,想不到内心里竟如此恶毒!”
  “一百年前,您不是有过一次这样的体会吗?”秀格冷笑着说道,“那时你输给了我本因坊家的先辈,本因坊丈和。那一战,你不就已经输掉了自己的命了吗?我很好奇,今天你将如何再偿一条命给我。”
  梼杌怒火中烧,然而却只是紧紧握着拳头,说不出一句话来。
  秀格静默了片刻,突然将棋盘上的棋局一手抹去,重新摆了一局棋到棋盘上。梼杌看去,不觉大吃一惊——那正是一百年前,自己与本因坊丈和的拼死争棋!
  “当年您与我坊门先辈交战,是输给了这三手棋吧。”秀格说着,缓缓将棋局中那惊世骇俗的三大妙手一一摆出。
  梼杌默不作声,但身体却忍不住剧烈地颤抖着。
  秀格却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梼杌,你可知道,你当年不是输给了我祖丈和,是输给了你的座主啊!”
  梼杌一惊:“你说什么?”
  “这三手棋,根本不是丈和想出来的。”秀格说道,“本因坊丈和其实本来就不是一个顶尖的棋手,他所有的棋招都是偷学来的。而他偷学的那些招法,正是由你所效忠的座主当年在世时所创!”
  “胡说!”梼杌怒道,“有何凭证?”
  “你的座主,不就是当年的本因坊道策吗?”秀格喊道。
  梼杌大惊失色:“你怎么会知道!”
  “因为当年道策留在世间的棋招,已经全部被当世棋手找到了!”秀格说道,“道策到了阴间,仍然想要完成他穷尽棋盘招法的愿望吧,所以你们才会在他的手下日夜不分地研究招法。可是当年道策在世之时,他所研究出的招法就已经有很多了,而这些招法一百年前全部被丈和学去,其中就包括那局棋中对你施展出的三大妙手!他是用你们座主的棋招击败了你!”
  梼杌突然大吼一声,将身前的棋座猛地掀翻。一声沉闷的翻到声之后,棋盘上的黑子白子哗哗地落到了地上,发出了急促的响动声。
  掀翻棋座之后,梼杌却只是坐在原地喘息着,什么话也没说。
  秀格有些惊讶,但他很快平静了下来。
  “你恨座主吗?”秀格突然问道,“是他害你含冤而死的……”
  梼杌喘息着,却迟迟不肯回答。
  “你那次本可以代你师父击败丈和,本因坊本来一百年前就该输给你。”秀格低声说道,“可是偏偏本因坊道策留下了那些棋招,让你含冤而死。现在他作为你的座主,却要来驱使你,要用你的力量来为他夺取棋界,你不恨他吗?他这样对你,你的怨气不是应该发泄到他身上吗?你不是怨恨本因坊吗,你的座主就是本因坊道策啊!”
  “不!”梼杌怒吼道,“我不可以怨恨座主!座主是一代棋圣,他的招法被别人学去,这不是座主的错!如果没有座主,我将永远只是一个亡灵,在阴曹地府游走,找不到任何方向。座主给了我继续下棋的机会,我怎能怨恨他?”
  梼杌说着,竟因为带着哭腔而失声。
  “那你在怨恨着什么?”高川格厉声问道,“你不恨这些招法,丈和也已经死去多年,这一百年来你到底在恨些什么?”
  “我不知道!”梼杌歇斯底里地吼道,“我只知道我恨!我不知道自己在恨什么!我只知道恨……”
  说着,梼杌竟抽泣起来……
  秀格静静地看着梼杌,心中不由生起了一丝怜悯——他也只是一个被这场风波伤害的人而已啊。
  “既然你不知道为什么要怨恨,既然你可以不怨恨座主,那又为什么要怨恨本因坊?”秀格低声说着,“你的座主不正是昔日的本因坊家主吗?你输给了丈和,却要牢牢守住这份怨念,让怨念凝聚在棋里,甚至用这份怨念去剥夺棋士的生命,这没有意义啊。你恨了一百年,到头来却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恨什么,只记得自己已经把恨的对象扩张到整个世界了,这不是很荒唐吗?”
  梼杌沉默了许久,随后微微摇了摇头:“你没有经历过我那样的痛苦,你不知道当你看着一直待自己如同儿子的师父背对着自己痛哭流涕的时候,那是一种怎样的感受。”
  “也许我并不懂,但是有一个人应当是懂得的。”
  “谁?”
  “你的师父,井上幻庵因硕。”秀格缓缓答道。
  梼杌微微心惊。
  “你到了阴间,见到过井上幻庵因硕吗?”秀格问道。
  梼杌缓缓摇了摇头。
  秀格笑了笑:“那么你知道你为什么见不到他吗?”
  梼杌又摇了摇头。
  “因为你的师父早已经放下了这份怨恨。”
  梼杌一惊:“你说什么?”

  “在你去世之后,井上幻庵因硕一直与本因坊为敌,却始终难以获胜,于是大约十年后幻庵因硕心灰意冷,放弃了井上家家主之位。但放下之后,幻庵因硕突然感觉到原来这种感觉并不想自己所想的那样无法适应,反而是无争的生活最终让幻庵因硕感受到了快乐。于是从那之后,幻庵因硕便放下了所有仇恨,甚至还曾经指导过本因坊家一位名叫桑原秀策的弟子。这就是你的师父在你去世之后的故事。幻庵因硕去世的时候应当是毫无怨恨,得到了善终的,所以你在阴间见不到他。”
  “胡说!”梼杌喊道,“你骗我,师父不可能忘得了这份仇恨!”
  “你知道现任井上家家主惠下田因硕吗?”秀格突然说道。
  梼杌一愣。
  “惠下田因硕,现在是关西棋院的一员。”秀格笑道,“关西棋院总帅桥本宇太郎先生昨天也来到了本因坊,他从惠下田因硕那里借了一样东西带给我。我想你看过了这样东西,就该明白了。”
  秀格说着,从房间一角的一个小柜子里取出了一个被精致地包裹着的小包袱,递到了梼杌手中。
  “这是什么?”梼杌问道。
  “惠下田因硕说,这是井上家的宝物,是隐退后的幻庵因硕留下的遗物。”
  师父的遗物!
  梼杌急忙将包裹拆开,发现那是一幅字画,画的是一个须发斑白的老者带着一个弟子行走在海岸边,二人虽然衣衫褴褛,却眉开眼笑,十分惬意。
  画的旁边还留下了一首诗——
  黑白二子胜负间,半生荣辱半生癫。
  一世不畏天道难,回首惊觉发已斑。
  试问天下何为道,山水天地亦方圆。
  只叹赤星早西陨,闲弈无人兴难欢。
  这正是师父的字迹!梼杌看着手中的字画,忍不住竟落下泪来。
  “诗中的‘赤星’指的应当就是阁下吧。”秀格低声说道,“令师临终前最惦念的最后悔的,其实是当年因为他的怨念而害得你英年早逝啊。”
  “师父……弟子没有怪罪您啊!”梼杌哭着说道。
  “不,幻庵因硕并不是认为你在怪罪他,而是他希望你也能放下这份怨念。”秀格说道,“幻庵因硕用了五十年的时间才明白,真正的棋道不是在棋盘上争夺胜负,而是真正享受棋的乐趣。与争棋比起来,闲弈不是更加让人快乐吗?你一心想为你的师父复仇,其实你的师父早就已经放下了仇恨了。既然如此,你还要继续用这份仇恨去害死更多热心棋道的棋士吗?”
  梼杌默然不语。
  不知过了多久,梼杌缓缓将手中的字画重新包扎好,交还到了秀格的手中。
  “本因坊,这份先师遗物请您还给当时井上家家主,告诉他好好保管此物。”梼杌说道,“今后梼杌将不再是你们的敌人,但梼杌也决不能与座主为敌。这场战争,梼杌就此退出,谁胜谁败就只能看你们与座主的造化了。”
  “你决定放下你的仇恨了?”
  “多谢本因坊点化。我赤星因彻至死都在惦记着我的师父,原本我认定师父有着那样的怨念,必定也与我一样在阴曹地府做着幽魂亡灵。如今既然已经得知师父没有怨念,那他必定已经得到渡化了吧。我将继续去找我的师父,他可能在哪里,我就去哪里。本因坊,今日一战,是我在世间的最后一战了,能与你这样的对手完成这局棋,荣幸之至。”
  说着,梼杌缓缓向秀格行了一礼。
  秀格不敢怠慢,立刻躬身回礼。起身之后,却只有黄昏昏暗的夕阳光线,不见了梼杌的踪影。

  身后的房间大门被拉开了。那是桥本宇太郎。
  “看来梼杌已经走了。”桥本宇太郎说道,“否则这扇门无法拉开。”
  秀格点了点头:“多亏了惠下田因硕留有这么重要的幻庵遗物,否则恐怕无法说服梼杌。”
  “那么……梼杌帮我们确定了那件事了吗?”桥本宇太郎低声问道。
  秀格微微点了点头:“不会有错了,座主就是本因坊道策!”

  天上的棋局终于完全消失了。
  饕餮仰首看着那空中的棋局渐渐退散成黄昏的天空,微微叹了一口气。
  梼杌,你也败下阵来了吗?
  既然如此,我就不能再袖手旁观了吧。饕餮想着,缓缓化作一道雾气向东京飘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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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重生的本因坊



  山田正雄看着眼前这个上气不接下气的士兵,猜测他一定是很焦躁地跑过来的——甚至跑的过程中有些狼狈。
  这让山田正雄很生气。
  “混蛋!”山田正雄怒喝道,“你让市民看到你这个样子,他们会把日本军人想象成什么样的人?你是想让军部丢人吗?”
  “请少将恕罪!”士兵惊慌失措地说道,“但是我有很重要的情报,所以才会这么匆忙!”
  很重要的情报?
  “你想说什么?”山田正雄不耐烦地问道。
  “本因坊回来了!”
  山田正雄一惊!
  “你说什么?”
  “本因坊回来了!”士兵几乎喊了出来,“那个三个月没有人进去过的本因坊,现在又有人了!”
  “蠢货!”山田正雄怒道,“为什么要跑回来汇报,耽误这么多时间!直接去抓人不可以吗?”
  士兵却惊恐地摇着头。
  “为什么?”
  “人很多……”士兵胆怯地说道,“而且周围的居民不允许我们去抓人,他们……”
  士兵突然语塞了。
  “他们怎么了?”
  “他们拿着刀和棍子,说谁敢去抓人就打谁……”士兵颤抖着说道,“那是一场暴乱!完全是一场暴乱!”
  这怎么可能?市民现在应该十分痛恨棋手才对啊!怎么可能维护棋手?
  “你说的是真的吗?”山田正雄怀疑地看着士兵。
  士兵大惊,激动地喊了起来:“不敢欺骗少将,现在本因坊外已经全都是人了!他们不让我们进本因坊抓人……”
  “为什么?”
  “因为那个桥本宇太郎据说也在本因坊!”士兵喊道,“就是那个战胜过蒙面棋手的桥本宇太郎……”

  本因坊内,人头攒动,热闹非凡。
  这个沉寂了许久的地方再次热闹起来,竟让人感到恍如隔世。
  人们在本因坊忙碌着,没过多久积累了三个月的灰尘便被清扫一空了,整个本因坊如同新生了一般。
  “师父,不断有新的棋手来到本因坊了。”一个本因坊弟子对坐在房内的高川格说道。
  高川格笑了笑:“好好招待大家,不要怠慢了。”
  弟子微微行了一礼,快步退了出去。
  “果然本因坊的重生会是棋界的一次巨大刺激。”坐在高川格对面的桥本宇太郎满意地说道,“在被军部控制的东京重新举起本因坊的大旗,就等于告诉现在还躲藏在日本各地的棋手们,棋界重生的契机已经到来了。”
  “如此一来,大家会信心满满地向本因坊聚集了吧。”高川格也笑着说道,“等了这么久,棋界终于看到希望了。”
  “但还不可以掉以轻心。我们现在只是找到了转机,却还没有走出这次危机。”
  高川格点了点头。他心里明白,这次本因坊重生的关键并不在大家回到本因坊的旧宅这件无关紧要的事情上——重要的是,高川格必须能够在不久之后就会到来的决战中击败梼杌!
  “这间房过去是本因坊秀哉的房间吧。”桥本宇太郎突然说道。
  高川格一愣,随后缓缓点了点头:“是啊,没想到有一天我会坐在这里。”
  “既然已经坐到了这里,有一件事就很有必要了。”
  高川格不解,有些困惑地看着桥本宇太郎。
  “你不能永远只是代理本因坊家主一职。”桥本宇太郎说道,“你必须真正成为第二十二式本因坊!”
  高川格心头一惊,微微皱起了眉头。
  “这个位置,毕竟是我为前田君暂代的,若就这样抢去……”
  “这是非常时期,何况这三个多月来一直是你在统领本因坊,除你之外不会再有第二个人能让本因坊弟子全部心服口服。”
  “可我才十九岁而已……”高川格无奈地说着,“四大家历史上哪有十九岁的家主啊……”
  “既然没有,你就去做第一个吧。”桥本宇太郎自信地笑道,“只要你成功带领本因坊走出这次困局,就不会有人说你没有这个资格继任本因坊。历史功过都是由胜利者去评断的,你不需要在意这些。”
  高川格仍然皱着眉头,只是不再说话。
  “而且,我们的计划要想成功,你是真正的本因坊这一点至关重要!”桥本宇太郎坚定地说道。
  高川格思虑良久,终于点了点头。
  “只是……现在棋界尚未安定,家主即位的仪式恐怕无法举行。”
  “这倒好办,只需要一个简短的宣布就可以了,当做是对棋界的交代。”桥本宇太郎缓缓说道,“仪式之类都只是形式而已,但有一件事是十分重要,必须尽快解决的——你不能再叫高川格了。”
  高川格一愣,随后缓缓点了点头。
  一旦继任本因坊家主,就要以本因坊为姓氏,取一个新名字。过去这个名字通常会由上一任本因坊赐予,但如今上一任本因坊秀哉已经不在了。
  “本因坊的名号是本因坊家主的标志,若没有这样一个名号就不能称之为本因坊家主。”桥本宇太郎说道,“这件事对我们的计划也很重要,我们需要充分借助本因坊的名义。”
  “我明白。”高川格缓缓点头道,“那么,就请桥本君为我取一个名号吧。”
  桥本宇太郎略作沉思。
  “我听说高川君在关西的时候,有‘秀才高川’这样的称谓,似乎是关西棋界前辈对于高川君秀丽棋风的称赞啊。既然如此,就取其中的‘秀’字吧。本因坊秀格,如何?”
  本因坊秀格……
  高川格缓缓咀嚼着这个名字。
  “本因坊家历代以来,取名‘秀’字的,如秀策,秀和,秀甫,秀荣,都是绝顶高手。今天将这个‘秀’字送给高川君,还望高川君不要辱没了这个字啊。”
  高川格笑着,向桥本宇太郎行了一礼。
  “与梼杌对阵之时,将是我本因坊秀格出山之日。那时必定要让梼杌做第一个倒在本因坊秀格手下之人!”

  本因坊外不远处的一个小巷里,有人在静静地看着那聚集着的人群。
  最外围的人们拿着简单的武器,一个个如临大敌,但从那人群里面传出的却分明是欢声笑语——诡异而强烈的对比。
  躲在巷子里的人默默地看着,面无表情,不知道心中在想着什么。
  “还真是热闹啊……”在那个人身后,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了。
  一直看着人群的人缓缓回过头,微微皱着眉头:“梼杌?”
  身后的雾气渐渐散开,正是梼杌出现在那里。
  “怎么,穷奇,几个月不见就忘记我了?”梼杌冷冷地说道。
  那个一直窥视着本因坊的人正是穷奇,只是此刻他竟穿上了当代日本人常穿的便装,看上去有些陌生了。
  他是为了隐藏自己,不被发现吧。梼杌暗暗想到。
  “你来得真快。”穷奇低声说道,“本因坊的消息传出来还不到半天吧。”
  “这种举动等于是在向我挑衅,我怎么能不来……”梼杌说着,也开始凝视着远方的人群。
  本因坊,尽管不再是当年的旧址了,但那气势与一百年前相比竟丝毫未变。
  “其实说到底,那里才是你真正想去的地方吧。”穷奇说道,“一百年前的那场决战,我亲眼看到你吐血棋盘,那情景至今我仍难以忘记。”
  “我本来想把本因坊留到最后的。”梼杌说道,“在整个棋界全部覆灭之后,我再去本因坊挑战,毫无顾忌地将他彻底击溃!”
  原来如此,所以你才一直以寻找吴清源为借口,躲在横滨不出手是吗?穷奇在心底暗暗想着,梼杌,你害怕在向本因坊挑战之前就战败吧!
  什么挑战吴清源,你只是轻轻试探了一下之后就不敢再接近他,这哪里是那个充满了仇恨的梼杌惯常的作风?你根本就是在等待着别人来帮你收拾局面,然后由你完成对本因坊最后的制裁……
  “但是……”穷奇突然轻轻地开口说道,“梼杌,你最近究竟怎么了?”
  梼杌似乎微微一愣:“你想说什么?”
  “为什么突然出手,而且如此仓促草率?”穷奇皱着眉头问道,“既然你躲了三个月,为什么要突然决定不再躲下去了?我一直不明白这件事,即使是混沌的战败恐怕也不能解释这一点。我本以为你是一个不顾及大局,只顾及个人恩怨的人……”
  “你说的没错,我本来就是一个只管个人恩怨的人。从一开始我就没想过为座主完成什么惊天动地的事业,我再次来到世间只是为了发泄我的仇恨而已。”
  “那为什么……”
  “是座主的命令。”梼杌不耐烦地说道,“座主派使者找到我,告诉我他不满意我一直避战的行为,要求我立刻出手。”
  是这样吗?穷奇紧紧锁着眉头。
  “不合理。”穷奇说道,“座主应当不会下这样的命令。座主交代我们做的事情从来不会多加干预,即使混沌战败也不应该让座主做出这么轻率的举动来。何况,同样一直在避战的饕餮为什么没有收到座主的任何警告?”
  梼杌一惊:“你觉得这可能是怎么回事?”
  穷奇思虑了片刻:“你刚刚出手,本因坊就如此高调地在东京重建,看来这是一场阴谋。与饕餮相比,棋风更加暴戾的你更像是一个容易中计的人,所以他们选择让你出手。恐怕现在本因坊内正在布置着什么陷阱,等着你闯入其中……”
  “那又如何?我还会怕他们的陷阱吗?”梼杌不屑地说道。
  穷奇暗暗心寒——看来梼杌已经完全中了对方的圈套了。
  先以激将法逼迫梼杌出手,然后让梼杌四处与人对局。梼杌的棋招暴戾嗜杀,这样的棋局几局下来就能让梼杌内心的杀气被完全释放,然后梼杌就会变得不愿收手了。在这个时候让本因坊出现在梼杌的面前,即使梼杌明知那是陷阱也会毫不犹豫地闯进去了……
  精深的心机。穷奇不禁在心底感慨道。
  但要想设计出这样的计策,必须要十分了解梼杌的性情才行,另外还需要一个能够影响到梼杌的身份。满足这两点的,恐怕不会再有别人了。
  使者,这次你触到我的底线了……
  穷奇暗暗在心底握紧了拳头,但还有一件事他始终没能想明白。即使使者能够在梼杌这个方面使出手段,但从梼杌出手到本因坊重建,对于一盘散沙的棋界而言这个反应实在有些太快了。使者和当世棋界是如何在互相无法沟通的情况下完成了这么无懈可击的连环计的呢?
  看来这次我又大意了。穷奇暗暗苦笑道。
  “我已经告诉军部的山田正雄,不论如何不要出手对付本因坊。”穷奇突然说道,“本因坊是留给你的,你要让他们知道将你梼杌的怨念完全激发出来,世间将无人能够应付!”
  是的,不论棋界正在酝酿怎样的阴谋,但梼杌的怨气将会是他们永远不可能匹敌的武器。只要梼杌获胜,棋界所有的算计都将落空,那时一切将再度回到座主的掌控之中……
  “多谢你的提醒。”梼杌说道,“放心吧,我不会让本因坊的存在超过三天。”
  说完,梼杌缓缓地消失在了雾气之中。
  穷奇仍然默默地站在原地,看着远处的人群。
  坐在这层层防卫的本因坊里,正与我们为敌的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呢?
  或者说,那里面坐着的,其实是整个棋界……

  西历1835年,日本天保六年九月。
  井上家,赤星因彻的房间。
  赤星因彻脸色苍白地躺在床上,身前不远处是他的师父,十一世井上幻庵因硕。
  此刻幻庵因硕没有看着赤星因彻的脸,而是背过身子去。赤星因彻竭尽全力睁着眼睛,却只看到师父有些孤寂的背影。
  师父是来探望自己的,但是看到自己现在这个样子,大概师父不忍相对了吧。
  猛然间,赤星因彻的眼前一阵眩晕,有些朦胧了。这对他来说已经习惯了,两个月来几乎每天都是如此。
  眩晕中,赤星因彻似乎隐隐又回到了两个月前那局棋中。朦朦胧胧地竟感觉那棋盘就在自己眼前,每一粒黑子白子的位置都精确地印在他的脑中。
  他似乎仍旧跪坐在那棋盘前,看着那局已经绝无取胜希望的棋局,默然良久。
  那时抬起头还能看见师父的脸,那张满脸绝望的面庞。现在却只能看到背影,连师父的面容也无法多看一眼了。
  “师父……”赤星因彻几乎使出全部的力气,想要声嘶力竭地喊出这两个字。但是最终却只是从喉咙管里勉强挤出了一些气息,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到。
  “不要多说话,好好休养。”幻庵因硕突然开口说道,“等你好了,师父再与你好好对弈几局,将来再把井上家的家主之位传给你。你比丈和年轻,将来必定能胜得过他。”
  师父的语气如以往一样,严厉中透着慈爱,像父亲一般。
  赤星因彻却只感到刺骨的心痛。
  “总……”他努力地想要说什么,“总有……一天……”
  “不要多说了!”幻庵因硕竟厉声斥责道,“丈和不过是一个小人,让他多得意两天吧,我迟早会把他从名人的宝座上拉下来!”
  赤星因彻仍然没有放弃,竭尽全力地喊着:“会……会……本因坊……”
  每说出一个字都让此刻的赤星因彻更加痛苦,但他必须要把这句话说完,他不知为什么要坚持这样,但此刻似乎只感到没有什么比这件事更加重要了。
  “不要说了!”幻庵因硕命令道,“给我好好休养!”
  赤星因彻果然安静了下来。幻庵因硕微微叹了口气,沉默了许久。
  “好好休养……”幻庵因硕突然轻声说着,语气和蔼得如同父亲在安慰犯了错的孩子一般,“等你休养好了,我们师徒一起再向丈和挑战。合我们二人的力量,一定可以击败本因坊!”
  幻庵知道,对于刚刚在重要的战斗中失利的棋手来说,鼓励是最重要的事情。幻庵因硕的鼓励,对于此刻因为那场失败而徘徊在生死边缘的赤星因彻来说,一定是十分重要的事情吧。
  但此时的幻庵因硕没有想到,他身后的赤星因彻已经失去了意识。他背对着赤星因彻,所以看不到。
  赤星因彻的身体缓缓开始变得冰冷僵硬,刚才师父的鼓励他永远也无法听到了。
  “总有一天,你会击败本因坊的。”幻庵因硕说着,一滴泪缓缓从脸颊滑落。
  赤星因彻的眼睛仍然睁着,幻庵因硕的眼泪是他这一生看到的最后的东西。随后,他终于遁入了彻底的虚无中。
  没有人知道赤星因彻极力想说却没能说出口的那句话究竟是什么。
  其实那是一句鼓励,赤星因彻也知道刚刚在一场重要的战斗中战败的棋手多么需要鼓励,他想如果是他来安慰他的师父,师父一定会马上好起来的吧。
  “总有一天,师父会击败本因坊的……”这就是他最后想要说的话。

  1934年8月初,东京,深夜。
  白天时本因坊的喧嚣已经褪去了,此刻的本因坊进入了一片沉寂中。
  在这片沉默里,缓缓地出现了一缕雾气。雾气渐渐凝固,又缓缓消散了。
  本因坊……悄无声息进入了这里的梼杌默默在心底念着这三个字。
  穷奇说这里可能会有陷阱,所以梼杌选择了深夜潜入本因坊,让对手没有准备。现在看来,空无一人的大厅似乎证明了当世棋手完全没有想到他会深夜造访。
  虽说已经不是一百年前的旧址了,但是梼杌不得不在心底感慨,现在的本因坊,与一百年前的样子实在太像了——几乎感觉不到时光已经过去了这么久!
  若这里真的没有变化过的话,那通往本因坊家主房间的路应当也没有变吧。
  一百年来,梼杌几乎每天都会在眼前浮现出那条路来——那是当年他去本因坊找丈和对决时走过的路。
  梼杌静静地迈开了步子,缓缓地朝着走廊的尽头走去。
  寂静的深夜,本因坊的走廊,这一切都似乎是梼杌幻想中的景象一般。多年的夙愿,莫非要在今天实现了吗?
  不久,他走到了家主的房门外。
  新任的本因坊家主会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正要拉开那扇门的时候,梼杌突然一愣。
  透过门缝,他能看到那房间里还有灯光!
  难道本因坊的家主还没有休息?不过这也无所谓,反正就算他已经睡了,自己也要把他叫醒的。
  只是犹豫了片刻之后,梼杌缓缓将门拉开了。但此刻他的眼前,坐在本因坊家主房间里的,竟是一个文弱的少年!
  那是一个穿着一袭白衣的少年,眉宇间虽有着庄重的气势,但面相分明还稚气未脱。梼杌拉开房门的时候,少年正在棋盘上静静地摆着棋谱,似乎是在研究着什么对局。那坐在棋盘一侧的姿势,隐隐地竟有着一股让人不敢对他无礼的力量。看到门被拉开,少年有些惊讶,猛地向门口看过去。看到门口那个穿着长袍,戴着斗笠的人时,少年脸上的表情竟出奇的祥和。
  “您就是梼杌天王,是吗?”少年轻声问道,语气谦恭有礼,文质彬彬。
  梼杌静默了半晌,终于开口问道:“你的师父在哪里?”
  “师父?”少年似乎有些迷茫,“您是指谁?”
  “新任的本因坊家主,你的师父。”梼杌说道。
  少年却微微笑了:“在下就是新任的本因坊家主,第二十二世本因坊秀格。”
  梼杌心中一惊!
  这个少年看上去似乎二十岁都不到,他竟会是新任的本因坊家主!
  似乎是看到梼杌有些犹豫,少年缓缓站起了身子:“若阁下是来与我对弈的,请不要一直站在门外,先进屋来吧。”
  梼杌这才回过神来,缓缓迈开步子走进房间。
  “第二十二世本因坊……”梼杌一边喃喃地说着,一边仔细打量着眼前的少年,“本因坊秀格?”
  少年谦恭地向梼杌行了一礼,一举一动都显得大方得体。
  缓缓走到了棋座旁边时,梼杌看到此时棋盘上竟摆放着自己当年所创作的诘棋!
  这些诘棋竟会流落到这个人手中?
  “这些是在下今晚研究的内容。”少年笑着说道,“若没有弄错,这些诘棋应该是阁下一百多年前所创的吧。不愧是高手,每一道诘棋题都简单而精妙,每一步解棋后面都隐藏着深邃的算路,实在让人佩服之至。在下研习了很久,竟忘了时间,以至于到了这深夜也不想休息……”
  “为什么要对你的敌人这么客气?”梼杌突然打断了对方的话,“要知道,等会我们要进行的决战可是以性命作为赌注的。这样的战斗中却要去敬佩对手,简直如同自杀。”
  “那只是棋局而已,不是吗?”少年笑着说道,“棋盘上的攻杀,只是互相切磋的手段。棋士通过对方的棋招交谈,这样的交流不是也有着独特的魅力吗?”
  “那不是交谈,是厮杀!”梼杌缓缓坐到了棋座一侧,“棋士的对局不是什么交流,是一场战斗,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今天你如果输了,将永远不能再与人对弈!”
  少年微微愣了愣,随后却毫不惊慌,缓缓地坐到了梼杌的对面。
  “请问梼杌天王希望以怎样的棋份对弈?”
  少年的语气竟仍然不卑不亢!
  “黑贴四目半,分先!”梼杌有些恼火地说道,“除此之外,双方各限时十个小时,我们彻底分出个胜负来!”
  贴目加限时,这似乎让少年有些意外。但没过多久,少年就爽快地接受了。他迅速地将棋盘清理干净,然后缓缓从棋盒中抓出一把黑子,放到了棋盘上。
  “请猜先吧。”少年笑着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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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怨恨本因坊的人



  地窖的深处传来了些许响动,这响声有些出乎前田陈尔的意料。
  如果是出去透气的安永一回来了,这次他似乎回来得早了一些——以往他出去透气是需要很久的。
  “谁?”前田陈尔压低了声音,警觉地问了一声。
  如果对方没有回答,那就不是安永一了,前田陈尔将马上躲起来,找机会逃出地窖。
  “是我,安永一……”
  那声音确实是安永一没错,只是那语气有些奇怪。
  前田陈尔狐疑地朝着安永一的方向看去,没过多久安永一就从前方的拐角走了出来,来到了前田陈尔面前。
  安永一的脸色很怪。
  “怎么了?”前田陈尔问道。
  安永一却不回答,只是机械地朝一侧退去。随着安永一退开,一直藏在他身后的那个男人出现在了前田陈尔眼前。
  这是一个穿着风衣的奇怪男子,此刻带着有些玩世不恭的笑脸看着前田陈尔。他手中握着一支枪,顶着安永一的后背。
  “在下酒井义郞,初次见面,请前田君多多关照。”穿风衣的男子笑着向前田陈尔鞠了一躬。
  前田陈尔有些吃惊,他责怪地看了安永一一眼。
  “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跟来的……”安永一无奈地说道,“发现他的时候他就用枪指着我了,如果我不带他来他会杀了我,如果我死了我就再也不能看到藏在这里的古籍了……”
  酒井义郞笑着,用空闲的那只手缓缓将风衣脱了下来:“这件事确实不能怪罪安永一先生,他毕竟只是个普通人,被侦探跟踪的时候是没有抵抗能力的。要知道,做侦探比做棋手累得多,要能在这么热的天气里耐得住暑气用风衣隐藏自己,这可是需要训练的……”
  “侦探先生,你正用枪威胁着能够拯救整个日本的人。”前田陈尔淡淡地说道,“若你不能救得了日本,请你不要妨碍我们这些比不上侦探的人去做这件事……”
  酒井义郞哈哈大笑,缓缓将枪收了起来。
  尽管笑着,但酒井义郞也不得不承认,前田陈尔说话时这种面无表情的样子确实让人恐惧,尤其是现在的前田陈尔披头散发,看上去简直已如同鬼魅一般。
  “前田君,你不用紧张。我不是妨碍你们的人,恰恰相反,我是来帮你们的。”酒井义郞说着,坐到了前田陈尔对面。
  “帮我们?你要怎么做?”
  “我找到了一些线索,如果把这些线索交到你手上,我相信你能猜得出一个蒙面棋手的真实身份。”
  前田陈尔和安永一同时心惊!
  “谁?”
  “蒙面棋手四位天王之一,梼杌!”
  “梼杌!”安永一大惊,“就是最近四五天每天都与人对弈,已经先后击败了八名棋手的那个梼杌?”
  “不错。”酒井义郞笑道,“他现在正在横滨和东京一带活跃着,这四五天来他对棋手们的威胁甚至比穷奇更大。我的主人认为梼杌太过危险,现在应当将他作为第一大敌来应对。”
  “你的主人?”前田陈尔微微挑起了眉毛。
  酒井义郞笑着,眼睛却直直地逼视着前田陈尔,“我的主人,关西棋院第一任总帅,击败了蒙面棋手混沌的桥本宇太郎!”
  “桥本君!”安永一似乎有些惊喜,“原来你在辅佐他!”
  “看来安永先生很欣赏桥本君……”酒井义郞说道。
  “那自然!”安永一喜形于色,“几天前他击败了混沌,真是一场振奋人心的大捷啊!如果棋界能够度过这次劫难,桥本君当记头功!”
  “多管闲事!”前田陈尔却突然粗暴地抢过了安永一的话头,“即使桥本宇太郎不出手,那个混沌天王也迟早会败在我手上。他能获胜,只是一时凑巧而已。”
  果然如此。酒井义郞在心底暗暗笑着,面上却仍旧是一副不正经的样子。
  “这么说来,前田君一直也计划着击败蒙面棋手了?”
  “否则我何必在这个地窖里躲上这么久?”
  “既然如此,你必定会对我的情报感兴趣了。”酒井义郞逼视着前田陈尔,“我们一起猜出梼杌的身份来,如何?”

  东京郊外,一块不引人注意的农田里,一个老农正满头大汗地做着农活。远远看去,这个孤零零的老者有些令人同情。但走近些,却只看到这老农满脸的笑意,似乎沉浸在了农活的满足感当中。
  “老先生?”在老农的身后,一个少年的声音猝然响起。
  老农一愣,猛地回过头去。
  不远处的农田边上,站着一个打扮得体,面色庄重的男子。看上去分明只是一个少年,神情举止却十分成熟,像是个有些来头的人。
  “您在叫我?”老农朝那少年喊道。
  少年朝老农笑了笑:“您就是竹内先生吧。”
  老农一愣:“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我们以前见过吗?”
  少年不急着回答,只是缓缓地朝老农鞠了一躬。
  这倒奇怪,莫名其妙来了个有身份的年轻人,一见面就朝我行礼……
  竹内笑着从农田里走了出来:“孩子,你找我有什么事情?”
  “我想见见藏在您家的那些人。”少年笑道。
  竹内老人猛地一惊,脸上的笑容顿时僵硬了。
  “藏在我家的人?”竹内老人装作莫名其妙的样子,生硬地说道,“我家谁也没藏着啊,您大概找错人了吧。”
  “不,我要找的就是您,竹内老先生。”少年仍旧和善地笑着,“您放心,我并不是坏人。竹内老先生的事情我都知道了,我要为躲过一劫的小野田先生和高川君他们好好感谢您。”
  说着,少年竟又行了一礼。
  这可让竹内老人大吃一惊,他做了几十年农民,还从没见过有谁在他面前这样没完没了地行礼的。
  “孩子,你到底是谁?”竹内老人试探着问道。
  “我是一个棋手。”少年答道,“我叫做桥本宇太郎。”
  “桥本宇太郎?”竹内老人惊呼道,“那个战胜了蒙面棋手的桥本宇太郎!”

  “桥本君!”小野田和高川格几乎同时惊呼道。
  站在竹内老人身边的桥本宇太郎则缓缓地躬下了身子:“二位好久不见了。”
  “你怎么会知道我们在这里?”小野田问道。
  “这自然是我告诉桥本先生的。”站在高川格身边的上杉龙太笑着说道,“不久前,桥本先生在报纸上给我发了暗语,让我指明二位现在藏身的具体位置。我不敢怠慢,第二天就将这些内容通过报纸回复给了桥本先生。没想到,桥本先生这么快就来了。”
  高川格和小野田暗暗点了点头。
  “真是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啊。”小野田说道,“想不到几个月后我们再见面,桥本君你已是击败过蒙面棋手的顶尖高手了。当今日本棋界若提起桥本君的名字,当称得上是如雷贯耳了吧。”
  桥本宇太郎笑着低下了头:“蒙前辈如此夸赞,桥本愧不敢当。击败混沌一事是众人齐心协力的结果,决非桥本一个人能完成的事情。”
  “桥本君今日来到这里,看来是需要用得上我们了吧。”高川格低声问道。
  桥本宇太郎微微颔首。
  小野田却吓了一大跳:“可别说让我去挑战蒙面棋手啊,我还不想送死呢。不过高川君现在棋力突飞猛进,比起我来,他或许能帮的上更大的忙。”
  “这正是我来的目的。”桥本宇太郎笑道,“先前我看过了二位寄到神户的棋谱,桥本叹为观止。小野田先生素来以杀伤力强大著称,中盘力量近乎鬼神,在当年的东京棋界也称得上数一数二。然而二位对弈的那局让二子棋,小野田先生攻势如潮却不能取胜,看来高川君那不战而战的棋风已经被小野田先生历练得炉火纯青了吧。”
  “那是小野田先生谦让了而已。”高川格笑着说道。
  “我就是来试探这一点的。”桥本宇太郎突然严肃起来,“高川君,不介意的话,我们就在此地对弈一局如何?”

  “梼杌在世时,曾经输给过一个很强大的棋手,这件事让他至死都耿耿于怀。”酒井义郞悠悠地说道,“这是第一个线索。”
  安永一却无奈地笑了笑:“自古以来棋界高手之间互相争夺是稀松平常的事情,至多者挑战百余次以求胜负的也不是没有。败给一个强大的棋手而产生怨念的人,恐怕日本棋史上有成千上万人呢!”
  “但这个人的怨念异乎寻常地重!”前田陈尔轻声说道,“他的怨气甚至能从他的棋招中看得出来。”
  “而且当年击败梼杌的那个人是本因坊家的人。”酒井义郞笑道。
  安永一微微一震:“你怎么判断出来的?”
  “梼杌留下了很多线索。”酒井义郞笑道,“不知出于什么缘故,他最近几天一直很仓促地四处找人对弈,其中有几局棋甚至是当众对弈的。在那样的局面下,他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有人记得。我查到,每当梼杌与人对弈之前,通报姓名之后总会问对方是不是本因坊家的人。有一个棋手对此质疑过,梼杌告诉那个人,他最痛恨的那个人就来自本因坊!”
  “若如此说来,范围就小了许多了。”安永一喃喃地说道,“如果能再知道他活跃的时代的话……”
  “应当在文政年间到天保年间,可能还更靠后。”酒井义郞说道,“这是一个不知名的人告知我们的情报,梼杌的资历应当是四位天王中最浅的。”
  文政年间到天保年间……
  前田陈尔和安永一沉默了一阵。
  “有什么成果吗?”酒井义郞问道。
  安永一缓缓点了点头:“既然知道了活跃年代,范围就已经足够小了。文政年间的本因坊家主是本因坊元丈,此人棋力高强,后世公认已有名人的资格。但是偏偏与他同时代的安井家主安井知得棋力与元丈不分高低,因此谁也无法独领棋界。”
  酒井义郞微微皱眉:“这么说来,安井知得很可能是梼杌的真身?”
  “不,安井知得绝不可能怨恨本因坊元丈。”前田陈尔说道,“元丈与知得二人惺惺相惜,棋盘上不分胜负,棋盘外却是莫逆之交。他们最终相约谁也不去争夺名人,因此二人终生都只是八段。”
  “元丈为人光明磊落,树敌不多,看来梼杌所怨恨的人应当不是元丈。”安永一继续说道,“既然不是元丈,那可能的人选就只剩下一个了。”
  “谁?”
  “天保到弘化年间任本因坊家主的本因坊丈和。”前天陈尔说道,“也就是棋界公认可以与本因坊道策比肩的本因坊家史上最强家主之一,后辈棋手将他尊为道策之后日本棋界的第二位棋圣。”
  “如果是丈和的话,似乎完全可能被梼杌所憎恨。”安永一缓缓说着,“本因坊丈和为人刻薄狡诈,尽管棋力出神入化,但棋盘之外却得罪了很多人。痛恨丈和的人有很多,但其中怨念最深的当属安井家八世家主安井知得,井上家十一世家主井上幻庵因硕,林家十一世家主林元美门入三人。”
  “为什么?”
  “都是因为名人之位。”安永一说道,“本因坊丈和从早年就对名人之位虎视眈眈,甚至将前任家主本因坊元丈逼至引退。与本因坊元丈是莫逆之交,又公认为元丈引退之后的当世第一高手的安井知得遭到了本因坊丈和连续的攻势,年迈的安井知得受尽委屈,最终只得任由丈和夺走名人之位。井上幻庵因硕与本因坊丈和几乎同时成名,为名人之位与丈和争夺了一辈子,却始终没能得偿所愿,甚至险些跳崖自尽,他对丈和的怨念也必定十分强烈。林元美本是本因坊丈和登顶名人时的盟友,没想到丈和做了名人之后却背叛了林元美,使得林元美最终不惜玉石俱焚,毁了自己的名誉也要将丈和拉下名人之位。三人其实都是被丈和所迫,受尽苦难,对丈和有极深的怨恨都是理所当然的。”
  酒井义郞缓缓地点着头:“那你们觉得这三个人,谁最可能是梼杌?”
  “恐怕都不是……”前田陈尔冷冷地说着,“三人虽与丈和争斗一时,但各自都是棋力非凡的高手,即使丈和全力相争也会陷入苦战。若说这三人中有谁会因为一局棋而败退,恐怕难以让人信服。”
  “不过,按照这三个人的线索找下去,我想有一个人选是很合理的。”安永一又说道。
  “谁?”前田陈尔和酒井义郞几乎同时问道。
  “前田君,你莫非忘记了‘吐血之局’吗?”安永一笑着问道。
  前田陈尔似乎恍然大悟!
  “什么叫吐血之局?”酒井义郞满脸困惑。
  “是井上幻庵因硕与本因坊丈和之间的一次较量。”安永一继续说道,“本因坊丈和刚刚登上名人之位时,幻庵因硕不服,但不敢亲自出手与丈和拼死一搏,于是他派出了一个人代自己出手。”
  “这个人就是幻庵因硕一生最得意的弟子,名叫赤星因彻。”前田陈尔说道。
  “他很强吗?”
  “他流传至今的棋谱并不多,但是其中有几局很让人惊讶。”安永一说道,“天保五年六月,25岁的赤星因彻执黑与本因坊丈和对弈过一局。那局棋丈和形势越下越差,他为了以免输给井上家弟子而宣布打挂。一个月后,赤星因彻再度向丈和挑战。丈和为了一雪前耻而应战,没想到这局棋对手又将丈和逼得败象四现,于是他只得再次宣布打挂。这两局棋最终都没能完成,但若继续对弈下去丈和只怕凶多吉少。同时期还有四局赤星因彻执黑与幻庵因硕对弈的棋谱,这四局棋赤星因彻全部取胜。”
  “也就是说,仅仅二十多岁的赤星因彻,已经有能力与棋力达到巅峰的本因坊丈和和幻庵因硕一争胜负了。”前田陈尔说道。
  “那吐血之局就是他与本因坊丈和的交手?”
  “这件事在棋界可以说是人尽皆知。”前田陈尔说道,“那一战本因坊丈和和赤星因彻都使出全力,双方每一步棋都下得十分艰难,甚至打挂后吃饭睡觉的时候都无法安心。”
  安永一点了点头说道:“那局棋又是一开局丈和就陷入了苦战,赤星因彻凭借着超强的力量让以战斗力举世无双著称的丈和也难以招架。但六十余手之后,丈和下出了号称‘古今无类的三大妙手’,终于将局面彻底扭转。赤星因彻随后尽管全力拼搏,但始终无法找到胜机,临近终局时竟猛然吐出一口鲜血,将棋盘上的棋子都染红了。之后重病不起的赤星因彻没过两个月就一命呜呼,死时才25岁。而经此一战的本因坊丈和也因为辛劳过度,休息了数周才康复过来。”
  原来如此,棋界还有过这样的故事。酒井义郞暗暗在心底惊叹着。
  “活跃在天保年间,怨恨一个本因坊之人,因一局棋而倾注怨念,这个人必定就是赤星因彻。”前田陈尔坚定地说道。
  “看来梼杌的身份之谜应当解开了。”酒井义郞笑道,“我也查到了消息,有人见过梼杌的真容,是一个年纪不大的男人。”
  前田陈尔和安永一点了点头。
  “那么,赤星因彻流传下来的棋谱有多少?”酒井义郞问道。
  安永一摇了摇头:“除了吐血之局,其他棋谱很难找到了。”
  酒井义郞又皱起了眉头:“这样说来,恐怕很难针对他的棋做准备了吧。”
  “这一点,我可以帮上忙。”前田陈尔突然说道,“赤星因彻的棋谱虽然不多,但他流传下来了许多棋谱以外可以探知棋力的东西。”
  “哦?”酒井义郞一愣,“是什么?”
  “赤星因彻是一个诘棋高手。”前田陈尔说道,“他创作了很多诘棋,被收录在各种诘棋集中。我平日里也酷爱诘棋,正好研究过赤星因彻的诘棋棋招。若你不急,我现在可以把他的诘棋抄一份给你带回去给桥本宇太郎。”
  酒井义郞心底一震:“你愿意帮桥本君?”
  “这对我来说已经无所谓了。”前田陈尔淡然地说道,“既然头功已经被桥本君抢去,我也无话可说。不过桥本君在外面替我吸引火力也未尝不是好事,何况我也并不相信桥本君真的能够击败所有蒙面棋手。如果桥本君有这个需要,我就助他一臂之力也未尝不可。”
  看来前田陈尔也不像我所想的那么小气啊。酒井义郞在心底笑道。
  “对了,还有一件事,也许对桥本君会有帮助。”安永一说道,“吐血之局里丈和下出的那‘古今无类的三大妙手’,其实并不是丈和所想出的招法。”
  酒井义郞闻言一惊:“什么意思?”
  “那三招棋,其实是这间密室里的棋招。”安永一说道,“当年的丈和其实并不是真的凭借自己的努力达到了那样的棋力——他是第一个将这密室里的棋招全部研习了一遍的人。那击败了赤星因彻的三招妙手,其实都是藏在这间密室里的招法,那招法真正的作者恐怕是本因坊道策……”

  桥本君没有按照他惯常的棋路行棋,而是在刻意模仿一个招法强横,嗜好杀棋的棋手行棋。高川格默默想着,但没有说出来。
  高手之间对弈,一丝一毫的差错都能分出胜负。强行改变自己的棋风,令自己无法适应,必定会导致招法变形。现在桥本宇太郎落后于我,绝不是他本人的棋力不够强,完全是因为他没有按照自己的思路行棋的缘故。
  终于,高川格落下了最后一子,棋局结束了。黑贴四目半,桥本宇太郎执白三目半败北。
  对局完毕,双方互相致礼之后,桥本宇太郎抱着手,看着棋局,陷入了沉思。似乎他正在回味刚才的对局。
  “很特别……”桥本宇太郎突然说道。
  高川格一愣:“桥本君,你说什么?”
  “你的棋,你的招法,十分独特,却又十分有效。”桥本宇太郎低声说着,“我从一开局就展开强攻,换做别的棋手必定会强硬地予以回击,可你没有。你的棋好像天生不懂得战斗,每一招都在退让,让我以为自己步步得利。可是每当静下来看看棋盘,却总发现自己仍然落后,不知不觉就陷入了你给我制造的幻觉当中。你的招法真的很独特,不止小野田先生,恐怕任何一位力战棋手遇到你都会难以应付吧。”
  “桥本君过奖了。”高川格彬彬有礼地作揖说道,“我只是认为过分依赖战斗的棋是一场赌博,赌赢了就是大胜,赌输了就是大败。但棋盘上争夺胜负并不能总是依赖赌博,也有能完全在自己掌握之中的战斗方式。我的棋看上去是不战,其实是不需与对手强硬地攻杀,只要让全局在自己的掌握之中就可以了。”
  桥本宇太郎暗暗点头:“看来今天我没有来错,你就是最适合击败梼杌的人。”
  高川格一惊!
  “击败梼杌?”
  “不错,论棋风你是唯一能克制他的人。”桥本宇太郎继续说道,“而且你还有一个最大的优势。只有你能保证让梼杌不能拒绝与你对战的机会!”
  “为什么?”
  “因为你是现任本因坊家主!”桥本宇太郎逼视着高川格的眼睛,严肃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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