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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8 09:59 编辑

第一百零六回 施襄夏俗手逞妙招 梁魏今泉水喻棋道



  上回说到,施襄夏弱冠之年云游四方,行至湖州,棋名不意间流传了出去,被湖州当地官员唐敔堂请入府中与京城两大高手梁魏今、程兰如对弈。初次得见两大高手,一直自称不是棋手的施襄夏心中的棋士之血不觉沸腾了起来。
  这一战,他无法拒绝。
  于是,那一天,在唐敔堂的府上,面对天下数一数二的大棋豪,施襄夏忍不住在心底期待着这一战将会成为他的成名之战——这一战之后,世人将从此认可他作为范西屏师弟的资格,甚至他将有可能与范西屏平起平坐。
  在这样巨大的名誉的诱惑之下,施襄夏暂时放下了自己那“吾非弈人”的意愿,坐到了棋枰一侧。
  那天的对局,是由梁魏今出面与施襄夏对弈的,棋份是施襄夏受先。至于程兰如——他太看重他的名誉了,眼前这个少年的棋力还是一个谜,他不可能就这样轻易冒险出手。
  棋枰上黑白子静静布开,气氛始终显得有些沉闷而紧张。施襄夏下棋很谨慎,每一招每一式都苦苦思索,必求十足把握方才出手。由于施襄夏的长考,使得棋局节奏被拖得很慢。
  这局棋,下到很晚才结束。结果——梁魏今取胜。
  原本兴致勃勃的唐敔堂,在这缓慢而沉闷的气氛中,早已失去了看棋的耐性。施襄夏那迥异于古棋超快节奏的行棋速度,使得这位官员对施襄夏隐隐有了一丝不满。
  “程先生……”唐敔堂低声向身边的大国手问道,“这年轻人,棋力究竟如何?”
  施襄夏竟有些紧张起来,只得低着头,尽力平整着呼吸,默默等待着程兰如的评价。
  在他看来,整局棋他已经尽力而为,局面始终很接近,最后也只是小负而已,即使师父俞长侯见了也会说满意,应当能够得到程兰如的夸奖吧。若能得到程兰如、梁魏今的承认,施襄夏便也总算不妄七年学艺,好歹对得起师父了。
  但程兰如只是沉吟着,久久不发一言,让唐敔堂不知所措。
  “唐大人……”梁魏今轻声为程兰如解围道,“程先生之所以不愿评价,是因为如果据实而言,恐怕会折损湖州棋界名誉,得罪了唐大人。”
  施襄夏心底一紧。
  唐敔堂轻声笑道:“若是怕这个,那大可不必了。这施襄夏并非我湖州棋士,只是一个过路的旅人而已。程先生,有话请但说无妨。”
  “那么,唐大人,得罪了。”程兰如微微向唐敔堂行了一礼,扫了一眼那布满黑白子的棋座,轻轻哼了一口气出来,“这少年的水平,若放到京城棋界,只怕不值一提。”
  此话一出,施襄夏似乎被惊雷劈中一般,竟动弹不得。
  我的棋,若放到京城棋界便不值一提?你可知道我七年学艺下过多少功夫,可知道为了追赶我那师兄的脚步我曾多么刻苦!你甚至都没有亲手试一试我的高低,竟然就给我下了“不值一提”的评断,你凭什么?
  “施襄夏……”看到施襄夏脸上的不服,坐在对面的梁魏今微微笑着对施襄夏说道,“诚如程先生所言,你的棋尚欠火候。”
  梁魏今竟也这么说!
  刚才那局棋,我分明从头到尾都紧紧咬住了你,你根本没有机会拉开差距,直到最后你也只能以极小的优势获胜,即使如此,你竟然也要否定我的棋力?
  “这局棋……”施襄夏委屈着,声音却轻微而带着颤抖,“我下得不好吗?”
  程兰如在一旁,又不屑地哼出一口气来:“你以为你输得不多,就是你棋艺高强吗?”
  施襄夏心中竟有了些许愤恨,脸上却始终不敢表现出来。
  与程兰如的不屑相反,梁魏今的脸上却是一副和蔼的长者面容,就像那远在山阴的师父一般:“我确实没有大胜你,但不是我没有这个能力,而是我没有这个必要。”
  施襄夏不解,只是默默地看着梁魏今。
  梁魏今缓缓从棋盘上指出了几招棋:“这几手棋,是你的胜负手,是不是?”
  被梁魏今指出的那几步,都是施襄夏苦心的一手,每一招在施襄夏看来都暗藏玄机,只待梁魏今不慎应错,他便可将优劣逆转,胜负颠倒。但可惜,这几手棋全部被梁魏今看破了,结果施襄夏从头到尾没有占到一丝便宜。
  施襄夏没有张嘴回答梁魏今,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这几招棋……”程兰如抢过话头,沉重地摇着头说道,“看似高深,实则华而不实,虚有其表,毫无用处。你知道如今局面落后,虽想借奇招扭转局势,却只能想出这样普通寻常的招法,强行充作妙手高招,这种手段在京城棋手面前根本不可能奏效。正是这几招棋,暴露了你真实的实力。真正的高手,只用看这几招棋便可知晓你的极限不过如此。因此,梁先生没有必要在之后的对局中施展强手,他知道你根本没有能力威胁到他已有的优势。在你看来,也许你只是小负于梁先生。可在我看来,从头到尾梁先生都掌控着整局棋,你根本没有半点机会。你的实力,还远远不足以对梁先生构成威胁,所以我才说你的棋不值一提。”
  原本不服的施襄夏,对程兰如的这番话却完全无法反驳。他不得不承认,整局棋他确实几乎没有一丝胜机。而照程兰如所说,梁魏今甚至还没有使出全力来。
  他与真正的大国手之间的差距,还如天地一般遥远。眼前的这两个高手,甚至自己的师兄范西屏只怕也无力与之匹敌,何况是这个凡庸的施襄夏呢。
  “我本来就不是棋手……”施襄夏忍不住小声嘀咕道。
  这句话,在这个沉默的房间里显得极其刺耳。听到这句话的那一瞬间,房间里的其他三个人都微微愣住了。
  片刻之后,程兰如如同被激怒了一般,愤怒地喝道:“没出息!”
  这一声,竟让四周的气氛为之一振!
  唐敔堂有些惊讶地看着程兰如,他能感觉到身边的程兰如刚才还只是略有不满,现在他是真的在发火了。
  “施襄夏,你竟说得出这样的话,不亏我刚才给你那‘不值一提’的评价!”程兰如喊道,“身为棋士,棋可以弱,气不能输!若我当年也像你一样,一逢败绩便说不做棋手,哪还有京城大败徐星友的程兰如?你下棋畏首畏尾,遇到强敌竟甘心求一场小负也不敢破釜沉舟,这本来已经是无能的表现。如今你不过输了一局棋,竟说自己不是棋手,如此气质怎能坐于棋枰之侧?年纪轻轻便如此自暴自弃,你也配做梁先生的对手吗?”
  程兰如一顿怒喝,竟让整个府邸鸦雀无声了许久。
  程兰如喝完,余怒似还未消,便只管静静向唐敔堂行礼致歉,独自便回了客房去了。施襄夏经这一顿痛斥,委屈难当,竟忍不住流出泪来。
  想那七年学艺,在俞长侯门下,哪曾受过如此痛斥。今日一战,不止自己,只怕把师父师兄的脸面都全给丢尽了。
  施襄夏正在啜泣之时,梁魏今却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施襄夏看过去——此时梁魏今脸上那和蔼的笑意,简直如同父亲一般。
  “程先生这个人,语气重,说话狠,但人其实并不坏。”梁魏今轻声安慰道,“你可知道,在京城,能被程先生训斥的,都是些什么人物?”
  施襄夏不解其意,只流着眼泪看着梁魏今。
  “非一流高手,不得程先生怒斥。”梁魏今笑道,“你还年轻,未来还有进步的余地。程先生对你发火,恰恰说明他看好你的前途,所以才对你那句‘不是棋手’如此愤慨。你若心中不服,当从此卧薪尝胆,苦练棋艺,让程先生对你刮目相看才是啊。”
  施襄夏默然良久,心中又是羞愧,又是不甘,五味杂陈,全化在了泪水里流了出来。

  那天的棋结束之后,唐敔堂大失所望,随便打赏了施襄夏些许银两便把他打发走了。离开了唐敔堂府邸,施襄夏一时也不知该去何处了。
  就在他逗留在湖州,思考着自己下一步旅行当去何处之时,他收到了梁魏今的信——
  梁魏今和程兰如,邀请施襄夏同游!
  梁魏今、程兰如两人,从雍正八年离京开始结伴出游,在江南各地游玩了四五年时间才回去,是二人人生中一段极其重要的时期。这趟出游的原始目的,其实无非是厌倦了京城棋界的斗争而已。在那个人人都想做天下第一的京城棋界,终日充满了各类明争暗斗,而身为现任第一人的程兰如简直就是众人眼中的活靶子。生性不好争斗的梁魏今,和渐渐对京城感到厌倦的程兰如,便决定暂时远离这是非之地,云游天下,好好陶冶一下性情,享受一下生活,感受一下除了围棋之外的世间之美。同时,借这段时间,二人也想好好思考一下,自己余下的人生究竟该怎么度过——是继续投入到那暗流涌动的京城棋界争霸中,还是安安心心做个普通人,就这么隐退江湖算了。
  以他们二人在天下棋界的名气,他们想去哪里游玩,当地的棋迷、富豪、公卿贵族必定会争着抢着去迎接。古代的国手出游,从来都是吃别人的,喝别人的,临了下两局棋还要伸手拿别人家银子,被宰的那家还高高兴兴,客客气气,这种日子也确实是神仙享受啊。
  在湖州,负责接待他俩的就是唐敔堂。离开了湖州,下一站必定早早又有人去迎接,不用他们操心。所以,他们两人这一路上,不需要担心花销问题,也不用担心住宿问题,这也为他俩多捎上一个人提供了可能。
  反正都有人接送,多带一个人上路还帮别人节省路上盘缠呢。
  也许俩人给施襄夏发去邀请的时候也没多想,因为这对他俩来说真不算什么大事,就当是前几天话说重了点,给人赔礼道歉得了呗。
  但是施襄夏这边,可就受宠若惊了——
  为什么邀请的是我!
  为什么是施襄夏?当时施襄夏的棋力真的强到足以让这两位棋界大佬心动以至于抱着培养后辈的想法打算带施襄夏一起玩玩吗?不排除有这种可能性,但是笔者看来,事情其实没这么复杂。
  幻想一下,大家如果要出门旅行,除了全家游和跟团之外,允许您带一两个人同去,您会邀谁去?大多数人的答案可能都很一致——邀最好的朋友去。
  梁魏今和程兰如这趟出来,是出来散心消遣、游山玩水的,不是出来搞棋艺修行的。他们叫上施襄夏初衷很可能也不是要给他上上围棋课,培养施襄夏的围棋技艺等等,而是想找个可以一起游山玩水的朋友。这个朋友,要和他俩有共同话题,性格又要好相处,最好路上还能让他俩产生一点被人崇拜的优越感,这么一算施襄夏简直太合适了嘛。
  应该说,能得到和两大前辈一起旅游的机会,施襄夏是靠他的性格挣来的。梁魏今和程兰如都是棋界的大前辈,见惯了棋界的勾心斗角。棋手当中能有像施襄夏这么老实的,简直是绝无仅有了。而且施襄夏这个人从小学习圣贤之道,对礼仪的遵守极其严格,这让两位老前辈觉得跟施襄夏相处起来特别舒服,自然愿意带着他一起玩了。闲暇的时候,这仨人之间又可以来个围棋循环赛娱乐娱乐,饱读诗书的施襄夏赋个诗词行个酒令什么的更不在话下,这一路上不就热闹多了吗?<点评:这也是老实人讲礼仪的好处了。>
  相反,他们俩当时在湖州碰上的要是那个一副傲骨的范西屏,估计这俩人就要坚持双人游一直到回京城了。
  就这样,正在云游四方增广见闻的施襄夏意外受邀加入了正在散心游天下的京城围棋高手旅行团,成了两大国手身后的小跟班,他这就算是遇到自己命中的大贵人了。
  雍正八年到雍正十年这两年,施襄夏跟着两位前辈四处游玩,一到闲暇时就去跟前辈们讨教两局。回来前辈们休息了,施襄夏却不休息,到了深夜还在研习他与两大高手的对局。后来在他自己的文章中,他自称从这些对局中“获益良多”。但是从当时情况的发展来看,这个“获益良多”恐怕只是个礼貌用语。
  诚然,施襄夏天天跟这两大高手较量,潜移默化之中自己的水平确实会得到提升,偶尔还能从对局中偷师一两招棋来,这当然都是有好处的。但问题在于,不管施襄夏怎么获益良多,他跟两位前辈的对局棋份从未能突破定先——人家总是能让着你下,你就不能跟人家平起平坐!
  整整两年时间,施襄夏的水平始终处在被两大高手让先的程度,这就不是进步太慢了——施襄夏是遇到了什么突破不了的瓶颈,以至于卡在了这个水平上。施襄夏就是这么个天赋,尽管他的刻苦比常人要多出数倍,可是他的进步就是那么龟速,让人忍不住要感慨上天不公啊。
  其实,这可能是施襄夏的棋力已经到极限,再也提高不了了也说不定。也许施襄夏的水平就到这里,他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何况被程兰如、梁魏今让先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顶多也就是去了京城被吴来仪、蒋再宾、赵两峰他们让个先,一流高手是当不成了,当个二流高手还是足够的。
  七年学艺,学成这样其实也不错了,日后在史料中还能把自己的名字镶在范西屏传后面,让人家写完了范西屏顺便写一句“同门有名施绍暗者,棋亦至上品”,好歹也算留名棋史了嘛。
  可是,偏偏施襄夏不服——好不容易让我见识到了师兄范西屏,见识到两大国手梁魏今、程兰如,结果却只让我止步于此,永远无法企及他们的高度,凭什么?
  于是施襄夏更加玩命地用功,更加刻苦地努力,哪怕每年只进步一步棋,他也无所谓,好歹总比没进步强。他的这种执着,连程兰如和梁魏今都快被感动哭了,可还是没能感动上天。上天做得更绝:你越是努力,就越让你感觉不到进步,气死你。
  在两大高手手下练了整整两年,两年前受先,两年后还是受先,这种煎熬还不知道要持续多久,施襄夏真的承受得了吗?<点评:做了两年小跟班,还是受先,气死人。>
  “吾非弈人”,这句话也许到那时为止仍然藏在施襄夏的心底吧。

  当施襄夏抱着“龟兔赛跑”的乌龟精神,以耗死一个算一个的决心继续奋力拖着自己不争气的棋力往上爬的时候,其实有另一个人,渐渐发现了施襄夏真正的问题所在。
  施襄夏的棋力迟迟无法突破瓶颈的根源,不在努力的程度上,而在另一个地方——这一点,以前的俞长侯没有注意到,后来的施襄夏自己也没有注意到,甚至施襄夏前二十二年的生命中没有一个人注意到过。
  终于,在这一年,一个叫梁魏今的人猜透了那真正的原因。
  雍正十年,梁程结识施襄夏两年之后的一天,这三人旅行团也许是把附近都绕了一圈了,旅行点又回到了湖州一带。
  这一天,梁魏今提议大家一起去湖州南边的岘山游玩。
  笔者不是浙江人,不知道这岘山在那儿到底名气大不大,反正笔者在看围棋史之前——以及看完围棋史之后——都没听说过这么个山。也可怜了这哥仨,估计附近能玩的地方都玩遍了,只不过还不想回京城罢了吧。
  对于梁魏今的提议,程兰如显得兴致不高,对爬山这种事情没啥兴趣,于是决定就留在湖州休息休息,不去登山了。施襄夏本来出门就是为了四处走走看看,便决定跟梁魏今同去。结果一番讨论下来,四十多岁的程兰如在家睡大觉,六十多岁的梁魏今领着二十出头的施襄夏去登山了。
  当天的登山活动具体细节如何我们不得而知,但是那天的登山却最终改变了施襄夏的人生观。
  那天走在路上,梁魏今向施襄夏发问了。
  “施襄夏,你的棋……”梁魏今轻声说道,“似乎有问题啊。”
  施襄夏一愣,急忙行礼:“恳请前辈指教。”
  “恕我直言,施襄夏,你不是一个有灵气的棋手。”梁魏今坦率地说道,“你的招法往往简单平凡,即使你认为冒险的手法,在其他棋手看来也属于中庸之法。可是你却好像总不安于这种平凡的棋招,时不时却走出一些明显自己无法驾驭的招法来,像是想模仿什么人的棋路一般,这是怎么回事?”
  施襄夏听完,露出了无奈的苦笑。
  “梁先生好眼力,襄夏确实一直在模仿一个人的棋……”
  “哦?”梁魏今轻声笑道,“我看出来了,你模仿的想必是黄龙士吧。奇思妙想,置之死地而求胜,这是当年黄龙士赖以成名的下法。”
  施襄夏却笑着摇了摇头。
  “不是黄龙士?”梁魏今愣了愣,寻思了片刻,“莫非是汪汉年?当年汪汉年行棋以不拘一格著称,最擅天外飞仙,奇兵制胜。”
  施襄夏又笑着摇了摇头。
  “也不是汪汉年?”梁魏今这下子可不知所措了。他挑了挑眉毛,轻轻用手指了指自己……
  ——全局平淡,局部却有奇妙之手,这不会是在学我吧?
  施襄夏哈哈大笑:“若真能有前辈这般功力,施襄夏也就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了。”
  梁魏今百思不得其解,只得问道:“你到底学的谁的棋?”
  “我的师兄,范西屏……”
  范西屏?梁魏今仔细回忆,似乎是在江南听说过这个名字,却不知道究竟是何方神圣。
  施襄夏缓缓将自己与范西屏少年学弈,亦敌亦友,直到华亭分别的故事细细讲给梁魏今,听得梁魏今唏嘘不已。
  “原来你有一个一直想要超越的师兄在。”梁魏今笑道,“难怪你会刻意去模仿他的招法,是因为你想在这条路上走到他的前面啊。”
  施襄夏又苦笑了起来:“可惜,师兄是千年难见的大天才,我却是个庸凡之辈。”
  梁魏今看到,施襄夏的眼中流露出的,除了不甘之外,还有一丝绝望——他似乎已经隐隐开始认命了。
  “换做我是你,我大概也超不过范西屏的吧。”梁魏今突然说道。
  施襄夏微微一惊:“怎么会呢?梁先生乃京城一等棋豪,棋名天下皆知,怎么会跟襄夏一样呢?”
  “那是因为我没有像你一样下棋啊,施襄夏。”梁魏今笑道,“我当年学弈之时,天下棋界以徐星友先生为魁首。我欣赏徐先生的棋艺和理论,因此一直模仿徐先生行棋,以致竟几乎忘记了自己原本的棋路,结果始终被徐先生让先。后来我才明白,每个人都有适合自己的棋风,徐先生的平淡谦和不是每个人都可以掌握得那么纯熟的,我一味模仿徐先生又怎么可能超过他呢?所以我在学习徐先生的基础上,又加入了我自己的奇巧功夫,这才有了今时今日能与程兰如先生平起平坐的地位。你一直在模仿范西屏的棋,同时你又清楚地知道自己没有范西屏那样的天赋,那你又怎么可能在这条路上走得比范西屏更快呢?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棋路,你一味模仿范西屏,走在不适合自己的路子上,当然永远不可能超过他,这才是你棋艺始终无法突破一先的根源所在!”
  一番话说完,施襄夏呆立了许久。
  一直在模仿范西屏,所以自己一直止步不前,真的是如此吗?
  可是……
  “若不模仿师兄……”施襄夏轻声叹道,“属于我的棋风该是什么样子呢?我又怎么去找到这种棋风呢?”
  对话进行到这里时,二人已经来到了岘山脚下。轻轻的流水声似乎加入到了二人的对话中来,暂时打断了他们的思绪。
  那是岘山脚下一潭清澈的泉水,山泉正顺着崎岖的山路从山上流下,最终汇入其中。水势蜿蜒,水流清澈,令人心旷神怡。
  二人静静注视着这泉水,都默然许久。
  “施襄夏,你觉得是山石强,还是泉水强?”梁魏今突然问道。
  施襄夏略作寻思,轻声答道:“山石至刚,泉水至柔,各有千秋。若论屹立天地,摧木折草,则泉水不如山石;若论随势而行,刃斩不断,则山石不如泉水。”
  “答得好。”梁魏今笑道,“你看这泉水,在至刚的山石之间来去自如,畅行无阻,正是因为水无常形,不为山石所拘,顺势而动,故立于不败之地。一块石头,即使再强硬,一旦落入这潭泉水之中就会被水消去其势,没入其中,多么强大的进攻都会被化于无形,这便是泉水之胜。你所说范西屏的棋,就如同这山石,是至刚至强,以战胜战的棋。要想克制范西屏,何不效仿这泉水,因势而动,以无形胜有形呢?”<点评: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施襄夏的脑中突然涌现出无数棋局,黑白子随着这泉水声在施襄夏的眼前跃动。他突然看到了一副他过去从未想到过的图景——范西屏的棋如利刃般攻杀而来,施襄夏却犹如浩瀚的大海一般将所有的攻势都消弭于其中,让那不可战胜的范西屏也无计可施。
  以柔克刚,以无形胜有形,以海纳百川来抵御万箭齐发……
  “梁先生,我明白了……”施襄夏似乎陶醉于那副幻想出来的图景中一般,以呆滞的声音漫不经心地说出了这句话,“泉水可胜山石,我明白了……”
  师兄,我终于知道如何超越你了!<点评:名师之所以出高徒,是因为总能教在点子上。>

  那天从岘山回来,施襄夏突然变得无比渴望对局。程兰如不知道其中缘故,但仍然答应了施襄夏对局的请求。没想到,这局棋施襄夏的棋风突然大变,他不再追求那些自以为玄妙的新手,而选择将自己的棋弈得万无一失,同时又飘逸自然,追求对大局的强大掌控力。程兰如照着施襄夏的软肋打过去,却感觉自己的招法像是一柄剑砍在了水中,虽然将这片水砸开,却溅起了无数水花,反而让这片水的范围变得更加宽广了。程兰如退守本阵,则施襄夏的阵势就如同洪水一般在全盘弥漫开来,气势逼人,使得程兰如竟不知该如何抵挡。
  那是第一次,程兰如在施襄夏的面前感觉到了吃力!
  “梁魏今,你教了这小子什么?”程兰如微微有些惊恐地问道。
  梁魏今笑了笑:“我教他登山了。当时也叫你了,谁叫你不去呢?”
  从那天之后,几乎是一夜之间,施襄夏的棋顿生剧变,棋力陡然提升,竟杀得程兰如、梁魏今再也无力让他一先,甚至即使对子也偶感吃力了!
  无疑,施襄夏的棋力就这样毫无征兆地,突然跃升到了天下顶尖高手的行列当中!
  施襄夏的蜕变,成为了程兰如、梁魏今南游对中国围棋史最大的贡献。
  那之后又过了两年,梁魏今和程兰如终于决定启程回京了。他们离开京城棋界也确实太久,有必要回去镇镇场子了。但究竟是什么契机使得他们俩最终决定在这时回京的呢?没有记载,只能想象了。
  现存的施襄夏与梁、程的对局,绝大多数是出自三人在江南共同游玩的这段时期。因为这两人回京之后不久,就先后引退了。
  这些对局中,看来并没有留下多少施襄夏早期与二人的对局记录,因为这施程六局,施梁六局共十二局棋中,施襄夏的成绩是——十一胜一负。其中施襄夏执白八局,七胜一负(输给程兰如一局),执黑四局,全胜。
  看这个成绩,您应该已经感觉到了当年程兰如和梁魏今所感觉到的事情——
  施襄夏棋风大变后仅仅两年的时间里,他的棋力实际上竟然已经超越了两位称霸棋坛多年的老国手!
  “梁魏今,你知道你做了什么吗?”程兰如几乎愤愤地吼道,“你为我们培养出了一个最可怕的敌人!这个人的出现,将把我们和整个京城棋界所有高手全都赶出棋界的中心!我们所曾经拥有或者争夺过的全部荣耀,都会被这个曾经的庸才夺走!你毁了我们所有人的前程!”
  梁魏今的脸上却仍旧是那副和蔼的笑容:“程先生,棋界本来就是长江后浪推前浪的,你又何必如此气愤呢。你自己,不也是当年击败了徐先生才取得如此地位的吗?”
  程兰如无力地坐着,脸上竟是一副绝望的表情。
  “我们的时代快要结束了……”程兰如叹息道,“本来这时代也许还能再持续十几年,但你这个老家伙,把那个大限给提前到随时可能到来了。”
  梁魏今却一副无所谓的态度,轻声问道:“那么程先生,这新时代即将到来,你有什么打算呢?”
  程兰如沉默了许久。
  “我要回京城去!”
  “哦?”梁魏今对这个答案倒是吃惊不小,“这么说,您要直面这次挑战?”
  “我才没那么疯呢!”程兰如埋怨道,“我要回京城,趁现在还下得动赶紧捞最后一票,然后趁施襄夏还没有去京城之前赶紧引退,这样我就能保住一辈子天下第一的名号了。以后施襄夏再来找我下棋。我就说我引退了,不理他就行了……”
  看着程兰如那副洋洋得意的样子,梁魏今反倒是哭笑不得:“程先生,您这可不像国手的样子啊!”
  “要样子有什么用,我这辈子看重的是名声!”程兰如苦笑道,“我这辈子都在求个好名声,好不容易撑了这么多年,我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这名声就这么毁掉啊!”
  我要赶紧启程回京,在施襄夏来京城之前赶紧风光一顿,然后抓紧时间退休,对,就这么办!程兰如默默对自己说道,无论如何,我也得拖住施襄夏进京的步子,得让他在我退休之后再上京,对,就这么办!
  这正是:
  湖州城中三棋手,岘山脚下一潭泉。
  人生进退总难料,可笑成败皆随缘。

  欲知后事如何……

  程兰如回京一年后,施襄夏收到了一封信,是程兰如从京城寄来的。
  “施先生,请火速来京!”
  这是程兰如亲笔所写。
  施襄夏愣住了——临别时,程兰如分明千叮咛,万嘱咐,叫他不要轻易启程去京城的啊……
  京城,莫非是出了什么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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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8 09:56 编辑

第一百零五回 俞长侯挥泪逐弟子 施襄夏凭棋遇双雄



  上回说到,梁魏今入张府,亲眼得见范施大战,言语间告诉了范西屏七年前自己曾与施襄夏有过交谈。范西屏猜到,这场交谈必定是施襄夏突然之间棋力突飞猛进的根源所在,于是苦苦追问,终于得到了梁魏今的答复。
  那场相遇,要从雍正五年开始说起。

  雍正五年,那是施绍暗独自在俞长侯门下学棋的第三年,也是他与师兄分别后的第三年。
  范西屏的棋名,已经从上海传回了浙江,人人皆知江南棋界已有了未来的领袖。而此时的施绍暗,仍只是俞长侯门下的一个弟子,籍籍无名,每日只是在家中苦读《兼山堂弈谱》和牢记师父所教的棋招。
  某一日,当俞长侯路过施绍暗的房间,看到正聚精会神钻研盘上变化的施绍暗时,他却轻轻叹了一口气。
  施绍暗的努力,让俞长侯都为之感动。但是,施绍暗的进步实在太慢了,身为师父的俞长侯却完全找不出其中缘由来。
  施绍暗的棋力,经过这三年的努力,已经勉强能跟师父大致相当了——这大概相当于四五年前范西屏的棋力。如何让施襄夏再进一步,让他能像当年的范西屏一样轻易战胜自己呢?俞长侯想不出答案来。
  所以,每当看到施绍暗那么虔诚地复习自己所教的棋招时,俞长侯都感到一阵阵愧疚。
  俞长侯真切地感受到,自己已经再也帮不了施绍暗什么了——要想继续成长,施绍暗需要更大的舞台。
  于是,几乎完全没有征兆地,有一天俞长侯对施绍暗说道——
  “绍暗,今天我们下一局吧。如果你赢了,师父就让你出师。”
  施绍暗呆住了。
  已经十八岁的施绍暗,面容虽褪去了儿时的稚气,但那张文静的脸上始终没有变换过那副略显羞涩和呆滞的神色。
  施绍暗已成人,而俞长侯也白发渐增了。
  “你拿白棋。”俞长侯尽量用最平静的语气说道,“一局定胜负,师父命你尽全力应对此局。”
  但等了许久,俞长侯都没有见到施绍暗落子。
  施绍暗只是默默盯着棋盘,仿佛不知道这局棋该如何下出第一步似的。
  “绍暗,不要想太多,尽管落子就好。”俞长侯语重心长地说道,“从今往后,不论你遇到什么样的对手,甚至你去了京城面对你那师兄,你都要牢记:第一手棋,没什么可想的,尽管落子就好。棋盘上的一切变化,都是由落下的第一粒棋子开始的,在棋盘上你所要做的其实就只有一件事而已——开启棋盘上的变化。”
  “是,师父……”施绍暗缓缓摸出一粒白子,静静放在了棋盘上。
  那一天的对局,如以往的每一局棋一样,进行得极其安静。缓缓的呼吸声,清脆的落子音,默默在这个空荡的草庐间游走。分明是与过去别无二致的声音,但今天听起来,却总觉得这声音似乎夹杂着轻微的抽泣。
  云影缓东移,朝日渐而西。轻风掠庐盖,犹恐惊枰棋。
  那局棋,不知下了多久,也不知两人究竟下出了怎样的招法,只知道结局——
  俞长侯缓缓闭上了眼睛,嘴角露出了浅浅的微笑,像是品味着胜利的精疲力竭的战士。
  “我等这一天很久了。”俞长侯轻声说道,“绍暗,记住你还有一个远远强过你的师兄。要想达到范世勋的高度,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施绍暗深深地躬下了身子,几乎伏倒在棋盘之上。
  “弟子谨记师父教诲,永世不忘。”
  俞长侯闭着眼睛,脸上带着笑意,根本看不到此刻深深拜伏下去的施绍暗。
  没过多久,他听到一阵缓缓离他远去的脚步声。他回身看过去,只看见一个瘦削而沉稳的身影渐渐远去。直到那身影消失在草庐外的拐角处,俞长侯脸上的笑容才终于轻轻褪去了。
  目送走了施绍暗,俞长侯缓缓转过身,却只看到空荡荡的草庐。庐间小儿的嬉戏声,还犹在耳畔,此时听来,却仿佛是幻觉一般。
  他静静地走到了棋座旁,默默坐在尚还温热着的木墩上,望着满盘萧瑟的黑白子,不觉竟有些酸楚,眼中似有什么要夺眶而出一般。
  枰上的黑子,早已尸横遍野,似日簿西山。而那明亮的白子,却欣欣向荣,如旭日初升。
  “纹枰啊纹枰……”他微微笑着,抚着这枰上的纹理,却舍不得就这样收拾去枰上的棋子,“从今以后,你就要虚设于此了。你若孤寂了,可会埋怨我?”
  纹枰默然无语,只与一个苍老的长者静静相对。
  斜阳破庐下,一老一孤枰。

  雍正五年,十八岁的施绍暗正式出师。离开山阴后 ,他回到了海宁老家,陪伴在父亲身边。传闻中的施襄夏“父病刮股”,就发生在这段时期。
  学艺七年,从一个体弱多病的十一岁孩子,到一个学有小成的十八岁青年。再次见到自己的儿子时,父亲也许甚至会感到一丝陌生。
  “父亲,儿回来了。”
  看着已经成人的施绍暗,父亲隐隐有了皱纹的眼中早已忍不住泪水了。
  “来,我儿,让爹好好看看你。”父亲兴奋地说道,“学艺七年,诗文经书可曾荒废?”
  “一日也不曾荒废。”
  “好好好……”父亲语无伦次地笑着,“琴艺还记得多少?”
  “入梦便奏丝竹。”
  “我儿好,我儿好啊。”父亲拉着施绍暗进了屋内,激动地让他坐到了家中古琴旁,“可还奏得出一曲来?”
  施绍暗恭敬地向父亲行一礼,轻轻坐到了古琴后。手抚琴弦,一瞬间一切的记忆似乎全都回到了七年前。
  一曲奏罢,那熟悉的旋律早已让欣喜的父亲老泪纵横。
  诗文都还记得,琴艺也未荒废,又懂棋理,我儿出息了。父亲只顾笑着,夸着,犹如见到了自己的儿子状元及第,衣锦还乡一般。
  “你同门师兄范西屏,如今在上海棋界已经风生水起,一方称霸了。”父亲滔滔不绝地说道,“我儿,你与那范西屏同门而出,曾朝夕相对,棋艺必定也与那范西屏不相上下吧。父亲等着你在棋界出人头地,成一方国手的那一天……”
  说到这里,原本洋溢着喜庆气氛的施家却突然消沉了下来。
  施绍暗缓缓抚着琴弦,沉吟良久,说出了一句让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话——
  “我不是棋手(吾非弈人)。”

  史载,施襄夏工诗善琴,棋至圣人,但他却曾“自言非弈人”,人莫解其意。
  有人说,施襄夏说出这句话,是因为他的理想是金榜题名,光宗耀祖,而非下棋。但是翻遍史集,不见施襄夏参加科举的丝毫记录。查其一生行踪,也根本没有上京赶考的余暇。
  有人说,施襄夏这是自谦,不愿自己名声太过张扬。但以他天下棋界并称二圣的地位,却竟然要自称不是棋手,岂不是要让天下棋士皆无地自容?
  也许,所有讨论这句话起因的人,都太在意这句话本身,而忽略了这句话背后的潜台词了。
  施襄夏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与其说他是在认真地阐述自己的理想志向,或者是在谦虚地恭维别人,不如说他其实是在感慨着什么。
  当棋界已有了范西屏,还需要施襄夏吗?只有最清楚范西屏有多强大的施襄夏,才真正知道范西屏有多么无法超越。
  当施襄夏说出“吾非弈人”的时候,其实在他的心底,他是真的不想做棋手了。彼时的施襄夏,还只不过是籍籍无名的施绍暗而已,反正天下也无人知晓这个陌生的名字,而棋界也不在乎少这么一个缺乏天赋的年轻人,所以何必在明知棋界属于范西屏的情况下,还要去与那自己根本无力与之匹敌的师兄争夺呢?
  独自一人,竭力三年,却只不过达到范西屏四五年前的水平。如今范西屏的棋力必定又日新月异了,他施绍暗如何有面目自称是范西屏的师弟。
  除了棋艺,他还会作诗,会写文章,喜欢读书,喜欢文化,那何不去考个功名,做做学问?即使这些还不行,他还会弹琴,自幼学琴多年,现在再回过头走那条路又有何不可?
  天下有这么多路可走,为什么一定要走那条已经注定要被冠以范西屏这个名字的棋界之路呢?
  父亲,我不是棋手,我也不想做棋手。我只愿像父亲一样,治学以致知,闲来抚琴散弈,这便足够了。原本我从小也没有别的愿望,从来都只希望成为我父亲那样的人,不是吗?
  每日这样劝说着自己,施绍暗就这么静静在海宁安顿了下来,尽心侍奉了自己一生最崇拜的父亲整整两年。这两年里,施绍暗不是一个棋手,他只是一个曾经学过棋的普通人而已。
  饱览诗书,安然度日,这样的日子闲适而幸福,不必再终日想着要超越谁,更不必为了一个虚无的目标而日夜将自己折腾得精疲力竭,这日子多舒坦!
  但时不时,不小心瞥见了被压在书箱深处那卷布满了灰尘的《兼山堂弈谱》时,施绍暗的心里总会莫名涌起一股绞痛。山阴草庐中的那七年,是被烙印在他心底的一块疤。每当触碰到这里时,都会让他的心底涌出滚烫的鲜血。

  看着每日在闲散的日子中仿佛自得其乐的儿子,施绍暗的父亲却感觉不到那份表面上的平和。他知道,在施绍暗的那份淡然之下,其实掩藏着一份深深的不甘。出于孝道,不愿让自己的父亲担心,施绍暗将所有的眼泪都埋在了心底深处,脸上始终洋溢着浅浅的笑意。
  然而,知子莫若父,施绍暗的苦涩,岂能瞒得住他的父亲。
  父亲好弈,海宁一带有他几个十分要好的棋友。父亲暗暗向这几位好友提出了一个请求。
  于是,在施绍暗回到海宁之后,总是隔几天便有海宁当地的棋手来施家做客。这些棋手,都是被父亲的那些棋友们说来的。素来好弈的父亲在欢迎之余,自然要与这些人下上几局,下着下着便会说起自己的儿子与上海那个大名鼎鼎的范西屏是师兄弟。棋手们听了,自然好奇心骤起,便忍不住技痒要与施家公子也对弈几局。
  这时候,纵你再怎么说自己不是棋手也没有用了。
  一经交手,海宁当地的棋手们便被震撼了。
  施绍暗虽不是范西屏那样的天才,但毕竟是在与范西屏的历练下成长起来的,加上他学艺的那七年简直是废寝忘食,没日没夜,水平已与浙江名宿俞长侯不相上下,海宁当地棋手岂能是他的对手。于是,这样的日子没有持续多久,施绍暗的棋名便在海宁一带传开了。
  海宁人说,施家公子的棋力,足以称当朝第一品。
  第一品,也就是与当朝国手程兰如等人在一个水平线上,完全有资格自称国手了。
  自言非弈人的施绍暗,却不知不觉间有了“第一品”之名。这也真是讽刺。
  就这样,不咸不淡的日子缓缓过去了两年。到了雍正八年,施绍暗二十岁,可以行冠礼了。父亲为施绍暗取了“襄夏”二字作为字。从此之后,施绍暗将以施襄夏之名出现在天下人面前。
  那一日的冠礼,想必十分隆重。以施家在海宁一带的地位,必定有许多治学之士前来祝贺。
  那天的仪式结束之后,施襄夏一家人送走了所有宾客,父亲突然缓缓从屋中取出了一袋钱,放在了桌子上。
  施襄夏不解其意,默默等待着父亲的教诲。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父亲笑着说道,“男儿当志在四方,襄夏,你不可以就这么终日呆在海宁。对你来说,外面的世界更加重要。父亲很早就下定决心,在你成人之后要让你离开这里,出去见见世面。这些银两,就是为这一天准备的。你要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儿,决不可寓于一隅。父亲等待着你下次回来的时候,能功成名就,天下闻名。”
  父亲的脸上,满是期待。
  施襄夏恭敬地向自己的父亲深深拜了下去。
  “儿谨遵父亲教诲,必不负父亲所望。”
  那一年,二十岁的施襄夏离开了海宁——他也许无法想象,这一离去,等他再回来的时候他会变成怎样一个他所从未敢奢望过的人物。
  在数百年后的现在,我们回过头去看那段历史,我们甚至可以说:施襄夏的父亲做出的这个决定,挽救了施襄夏那本可能会碌碌无为的一生。
  只是,当时的人心里究竟是何滋味,早已不得而知了。
  也许,在那天,施襄夏离去之后,父亲默默地守在门口,从那一天就开始了等待儿子回来的漫长期待。
  “将自己的亲生儿子赶到家门之外,这真的好吗?”施夫人带着泪问道。
  父亲默然良久。
  在家中,施襄夏的性格使得他永远甘愿臣服在自己的父亲之下,永远没有出人头地的野心。这样的日子也许惬意,但却绝不是一个大丈夫所应当追求的人生。
  “为了这个儿子,我必须这么做……”父亲只是淡淡地答道。

  古人所说的旅游,和现在的旅游是很不一样的概念。现代人旅游,坐个飞机或者火车,从东北到海南玩一圈顶多也就一个星期就够玩了。但在古代,交通工具能力所限(或者说马力所限),一个星期可能连省都还没出去呢。所以古人出门旅游,没几个月功夫下不来,要说要云游天下那就更是要按年来算时间了。那时候人们说我要出去旅个游,对于一家人来说就是几年见不上面,再见面说不定都不知道对方变成啥样了。所以,古人旅游,是一件需要下决心、做觉悟的大事情。
  云游天下,不过是说起来大方而已。
  施襄夏明白这个道理,再加上这孩子恋家的秉性,所以他一开始也没走多远——甚至也许就想着在外面逛几圈过一年就回家去,所以没敢走太远——始终就在浙江省内逛来逛去。
  出门几个月之后,施襄夏才刚刚逛到湖州——浙江省北部,杭州旁边,从海宁出发以今天坐火车的速度计算也就半个多小时路。
  几个月时间,家中带出来的银子其实不怎么经花。施襄夏很清楚,他不能就靠他爹给的那么一袋子钱就养活自己一路,钱得靠自己挣。
  于是,施襄夏仔细寻思一遍自己所有专长,要想挣银子无非以下几条路:
  一,写诗写文章拿出去卖,或者用这些诗文跑去官家哄人开心讨点钱。
  二,租个古琴,跑到街边摆个摊子,放个碗在前边,然后开始弹琴。
  三,赌棋。
  好像这个选择题也不难做嘛……
  为了挣点路费,施襄夏也没多想,便踏进了一家看起来挺有人气的茶楼棋座,掏出身上的盘缠往棋座旁一放,对大伙说些客客气气的客套话,便要赢钱了。
  棋座旁的大伙们一看,这小子面生,彩银又不少,看起来还客客气气的,没什么高手架势,好像是稳赚不赔的买卖嘛,于是就乐乐呵呵地坐在对面跟他摆开了阵势。
  下了没几招,大伙再看,这情况就不对了——这脸白皮嫩的小子下棋起来还真是一点儿也不含糊,招招都用最狠的下法,专挑赢得最多的花样儿,杀得大伙东倒西歪,没一个能扛得住两下子的。
  也怪大伙不识真龙,不知道这施襄夏什么来头。施襄夏出师之前,确实基本没怎么赢过棋,所以才这么客气,但那是因为他只跟三个人下过棋——俞长侯,范西屏,徐星友。
  您几位茶楼棋手,跟那三个比起来,真是当餐后甜点都嫌寒碜!
  就这样,不大会儿功夫,施襄夏赚得是盆满钵满,跟大伙千恩万谢一通,就去找客栈投宿去了。大伙这边还傻着眼呢,心里直犯嘀咕:咱这是不小心得罪哪路真神了?
  于是,施襄夏刚到湖州没多久,湖州来了个棋力了得的年轻旅人这话便传了出去。
  也合施襄夏命中当遇贵人,这时的湖州恰好有一个人正在找高手……
  湖州一带地方长官,有一个名叫唐敔堂的,是个棋迷。雍正八年,他正好迎来了两个极其尊贵的客人——两位在京城叱咤风云,名霸一方的棋界豪强跑到太湖来游山玩水,唐敔堂便主动把两大高手迎到了自己的官邸,要好好见识见识传说中的国手风范。
  可是,本想撮合俩人对局一局的唐敔堂,却得到了两大高手“互相之间不对局”的回复。也难怪,京城高手重视名声,这一局下来谁输了回去都丢面子,你我都对彼此畏惧三分,自然不能随便开战。不过他们俩人也没说就不下棋了——俩人之间不对弈,但你可以把当地高手找几个来,我们俩就当是来指导一下地方棋手得了。
  唐敔堂为了能一睹高手风采,急忙就派人在湖州到处打探哪里有棋力厉害的,赶紧请来跟国手对弈。消息一出,道是湖州当地高手当然会迫不及待想跟传说中的国手试试身手,纷纷前来应聘。可实际情况是——根本没人搭理他。要知道,地方高手是要靠名声混饭吃的,赢一场输一场那都是身价问题。跟京城来的大国手交战,基本是输定了。这一输,你以后哪还能吹嘘自己是什么本朝第一品,胡诌什么“我要去京城一样横扫四方”的鬼话。人家来是说“指导当地棋手”,站在地方棋手这个角度来说这就叫“踢馆”啊!唐敔堂见这些当地棋手都以“维护湖州棋界尊严”为名避而不战,他可是无计可施,这会儿正挠着头呢。
  就在这时,关于湖州出现了一个棋力高强的年轻旅人的传说开始流传了。唐敔堂一听,高兴极了,急忙派人去请那个传说中的年轻高手。
  反正这人不是湖州人,赢了输了都不坏湖州棋界名声,对不?
  施襄夏听说当地官员请他去下棋,不敢怠慢,急忙整理好衣装去了官府。
  一进大堂,只见堂上坐着一个穿官服的小官,和两个衣着异常华丽的贵人。
  只见那两人,一个是须发苍白,精神矍铄,隐隐有仙气一般,看似个寿星;另一个仪表威武,老成持重,眉宇间若有杀气,活似个天将。这两个人的气质,迥异凡夫俗子,必定就是传闻中那两个京城棋界的顶尖高手了。
  “在下海宁施襄夏,拜见唐大人,二位前辈。”
  施襄夏礼数周到,气质斯文,给人一种十分舒服的感觉。唐敔堂忍不住在心里赞叹这年轻人看上去一表人才,那两位高手也微笑着颔首赞许。
  “听闻施先生云游至此,在本地茶楼竟数败本地高手,如今茶楼间已传遍先生的传说了。”唐大人笑道,“先生来的正是时候,如今敝府上正好有两位大名鼎鼎的京师国手在。这二位先生,便是……”
  “在下程兰如!”坐在前边的中年人抢先答道。
  “在下梁魏今。”坐在程兰如身后的老者缓缓说道。
  天下第一的程兰如!京城宿将梁魏今!
  这两个名字,如雷贯耳,天下棋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如今真真切切地站在了这两个顶尖高手面前,施襄夏竟只觉恍如梦境。
  “晚辈施襄夏,拜见两位前辈!”施襄夏的举措竟然拘谨了起来,仓皇地又向二人行了一礼。
  “施先生,今日请你来,不为别的……”唐敔堂微笑着说道,“施先生,可想与两位大国手切磋切磋?”
  施襄夏的脑中,一片茫然。
  ——“唐大人,施襄夏并非棋手……”
  施襄夏本想这样回答的。然而……
  ——从今往后,不论你遇到什么样的对手,甚至你去了京城面对你那师兄,你都要牢记:第一手棋,没什么可想的,尽管落子就好。
  “多谢大人赏识。二位前辈,晚辈得罪了!”施襄夏的嘴仿佛是自己擅自说出了这句话。
  这正是:
  天意总不通人情,偏要愚者竞输赢。
  妄言我本非弈者,奈何枰侧血难平。
  欲知这施襄夏与两大高手胜负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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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四回 四年重聚范西屏梦醒 七载赠言施襄夏受教



  上回说到,范西屏进京两年,仗义灭棋霸,恶战程兰如,大破梁魏今,可谓出尽了风头,一时之间盛名竟超过了在京城称霸多年的五大国手,隐隐已有登顶天下王者位的趋势。就在范西屏打算再进一步,击败程兰如,夺下天下第一之名的时候,有一个他没想到的人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那张成熟的面庞中,隐隐还带着一丝往日的青涩之气。再次看到这张脸的时候,范西屏静静地感慨着时光荏苒。
  距离华亭一别,十年了。
  当年华亭离别时,我们互相间说过的话,你还记得吗?
  “等我们再见面的时候,我要你变得更强,强到可以击败我……”
  一阵轻风,带着些许寒意,让睡梦中的范西屏猛然惊醒。
  昨日如梦。
  范西屏缓缓坐起身子,看到眼前平湖张府客房内的陈设,默然良久。
  隔壁的房间,传来了棋子落到棋盘上的声音——看来施襄夏醒得比他早。
  回想起梦中那熟悉的情景,范西屏的脸上不自觉地浮现出一丝苦笑。
  一回首,那已是三、四年前的事情了。
  这一切,莫非仍是在梦境中?还是那梦境,不经意地被他带入了现实……

  平湖张府,范施决战,前三局,是范西屏两胜一负暂时领先。
  今天将进行的,是第四局的较量——施襄夏执白。
  这一天,张府中又迎来了几位新的客人。除了棋手之外,文人墨客,当地贵族也来了不少,这张府一下子便热闹了起来。
  新来的客人当中,有一位老者十分引人注意。
  “梁魏今……”望着正在向张永年行礼的那老者,吴来仪和蒋再宾不觉低声惊呼了起来。
  “梁魏今来了,看来程兰如想必也在此地……”吴来仪愤愤地说道,“四年前藩王府一战,让程兰如出尽了风头,我正愁没机会报仇呢。今日若程兰如来了,我必定先去会他两百回合。”
  “哼!吴兄,你恐怕忘记了什么事情吧……”蒋再宾不屑地冷笑道,“范西屏在此,程兰如岂敢出现?要想做程兰如的对手,你还得排在范西屏后头呢……”
  “蒋再宾,你这无礼的家伙!至少我还能排在范西屏后边,你要做对手,还得先过我这关呢!”
  “到了棋枰上,还不知道谁胜谁负呢,你竟在我面前狂妄起来了?”
  俩人不知不觉又斗起嘴来了,吵了个天昏地暗。
  众人正被他俩的争吵吸引了注意力的时候,梁魏今在张永年的带领下,默默向范施二人的客房走去了。
  “范西屏,看来你的病好了……”梁魏今笑着对范西屏说道。
  坊间传言,这三年范西屏一直卧病在床,因此这三年范西屏没有与任何人对弈。
  范西屏心领神会,微微欠身,笑着向梁魏今行了一礼:“说好了大病三年,西屏可是一天也没有落下,梁先生可亲眼所见了……”
  二人哈哈大笑,谁也不说破其中玄机。
  “只是,这大病初愈,就要与施襄夏十番决战,其中滋味想必也不好受吧。”
  范西屏脸上的笑意,微微僵硬了些。
  “师弟的棋,进步神速,我已感吃力了。这十番棋,胜负只怕还真不好说。”
  “我说的‘滋味’,不是这个……”
  范西屏却沉默了起来,再不回答了。
  梁魏今缓缓叹了口气:“我想,施襄夏心里大概也不轻松吧。”
  说完,梁魏今转过身,向大堂走去了。
  “梁先生……”范西屏突然喊道,“师弟的房间就在前面,你不去跟他见见面吗?”
  梁魏今大笑道:“不必了。我想对施襄夏说的话,七年前已经说尽了。”
  七年前?
  范西屏愣在了原地——施襄夏棋力大进,乃至如今能与自己一争高下,算起来正是从大约七年前那时开始的……
  七年前,梁魏今曾对施襄夏说了什么?

  棋盘之上,风云再起。
  施襄夏执白军帅印,雄踞西北、东南二营。范西屏掌黑阵军旗,稳守东北、西南两隅。
  “师兄,得罪了!”施襄夏一声大喝,麾下白军顺势冲出——大战起,风云变,又是一场龙争虎斗!
  两军斗阵十合后,施襄夏又一子落定,众人看去,不禁为之一惊——
  双飞燕!
  东北阵前,黑军主将稳守主营,白方却遣出两员大将分别从两个方向夹住范西屏,虎视眈眈。
  范施二人之前的对局从未出现过双飞燕一招,范施各自的棋谱中也极少有以双飞燕出手的招法。何况,这一招这十多年早已不在棋界流行了,当年周懒予所创的两压双飞燕几乎摧毁了这一传统攻击招法的前途。正因如此,当施襄夏亲自下出双飞燕一招的时候,连范西屏都为之一惊了。
  师弟,你忘了当年在华亭,钱先生曾怎么给我们讲解过双飞燕吗?
  “布局当从容。”钱长泽在年轻的范施面前缓缓说道,“双飞燕这种紧凑的招法,不适合出现在布局当中,所以这一招必定是有死穴的,只是几千年来这个死穴一直没有被找到。本朝初大国手过百龄开创倚盖起手势,随后的大国手周懒予先生又在此基础上找到了两压应双飞一招,这便是真正找到了双飞燕的死穴。双飞燕,是逼对手从一布局就露出形状的强硬手段,但是两压一招以强对强,只要应对无误可保证双飞燕占不到便宜,而双飞燕本身却主动将自己分成两块弱棋,布局之后必将两处受制,绝无有利之理。所以,布局双飞,起手太紧。”
  这段话,始终印在范施二人心中,多年不曾有过怀疑,日后他们又分别将这个道理记述于各自的著作中。起手不宜双飞,这是范施都明白的道理。
  可是,为什么施襄夏竟下出了双飞燕这一招呢?
  坐在不远处观棋的梁魏今,却明白了施襄夏的心思:施襄夏这是渴望一战!
  ——施襄夏,你露出獠牙了……
  双飞一出,必以两压应对。范西屏静下心来,迅速调度开东北大营将士。只见黑军刀枪并举,左右横扫,施襄夏奋力接下黑方兵刃,十余合战得火花四溅。
  再看局面,黑军内守住主营城池,外隐隐通向中腹,几乎毫发无损。白军两路军阵虽都暂无性命之虞,但各自形中都留有隐患,随时可能被范西屏强攻,到时必定难以脱身。
  此战究竟哪一方得利,还难有定论,得看施襄夏如何应付范西屏即将到来的攻势。但施襄夏却早有主意。东北一战后白军两支孤军,看似左右难以兼顾,但其实也并不需要想出什么左右兼顾的办法来——光想着防守,永远防不住,尤其是做范西屏的对手时。施襄夏军令一掷,白军偏将飞一般从上方孤军中冲出,直奔西北角而去。
  西北角上,白军主营旁,尚有黑军挂角一子,此时立刻陷入被白军夹击的困境。施襄夏这一夹,既是攻击这西北黑军弱子,同时又是扩张自己上方孤军,将孤军转成军阵,乃是以攻代守的好手!
  范西屏,你敢不应吗?
  若应,则中了施襄夏计策,接下来的战局将由施襄夏主导。若不应,西北孤子必定难以保全,范西屏最多吞下施襄夏东北角另一队孤子以弥补损失,但这一下转换的结果仍将是施襄夏获利。
  别无他法,唯有先救西北,再攻东北了。想到这里,范西屏将西北孤军向中腹跳起——施襄夏,我要救这队孤军。
  施襄夏暗笑——师兄,这下你进到我的节奏里来了。
  只见西北白军突然向中腹飞出一员上将,斜刺里拦住黑孤军去路——这一招,范西屏认得,乃是他与施襄夏同创出的“五六飞攻”!
  五六飞攻,暗藏玄机,一旦强攻入其中则将处处受制,难以施展手段,乃是棋盘上的“八卦阵”。遥想这十番棋第一局,范西屏便是在应对五六飞攻一招时一味用强,这才导致陷入了苦战的。
  范西屏知道其中利害,此处决不可强突。五六飞攻,攻强而守弱,身后空虚是其弱点。范西屏避实击虚,突入敌后,杀向西北白营身后而去。
  白营顿陷危机,众将急忙望向主帅。施襄夏暗暗赞叹,师兄果然精通韬略,无愧名将之名。但施襄夏却也不慌——因为他早已看出,师兄在突入西北之前少走了一步棋,而这一步棋的变化在战事进行十五六合之后将产生天差地别的影响。
  师兄,论灵机妙手,天下无人能与你相提并论,但你的弱点却也恰恰在这里——不假深思,随手过多,作为对手只要把握住你留下的哪怕一瞬间的空隙就能看到战胜你的希望!
  只见施襄夏调度之下,白军主将大军虽被范西屏一刀斩作两截,却各自都无乱象,阵型依旧严整,步伐整齐如故。不出十合,白西北大军已将主营安全转移,在上方稳稳建下一座营寨。西北大营一旦安稳,再看西北战局,位于白军层层围困中的黑西北挂角军立刻便危机四伏了!
  这时,范西屏之前少走的那一步立刻便显出了差别来——偷袭西北白营之前,范西屏若在上边先攻一招,逼白军略退一步,则上方黑军就有了生根的空间,此时便已无性命之虞,可脱离战场转攻东北了;偏偏少了这一步之后,如今西北白营稳稳立住阵脚,黑军却无立足之地,竟陷入了生死之境,不得不快步出逃了。
  如此一来,战局就正式落入了施襄夏的控制之中——西北一战,范西屏失势!
  围绕着对方的西北孤军,施襄夏远布疑兵,近施兵刃,杀得困境中的黑军草木皆兵,难以抵挡,只得勉强保住性命,还哪有余力顾及其他。借此攻杀之力,施襄夏巧妙地又安顿好了东北角上的孤军,同时在全局四处捞取优势,只见全局白军片片兵势雄壮,黑阵处处残垣断壁,优劣自明。
  范西屏随后尽管奋力攻杀,却始终难耐施襄夏令人恐惧的掌控力。施襄夏的棋虽无天外飞仙的天才招法,却总能以最实惠的招式牢牢把控局面,几乎不露出半点破绽,这一点恰恰是随手偏多的范西屏棋艺上唯一的缺陷。
  最终,这一战以施襄夏大胜七子半告终。在范西屏的面前,施襄夏以自己少有的主动出击争得先机,凭借范西屏一个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随手失误而取得优势,随后又依靠自己无懈可击的运行之力稳稳将局面保持到官子结束,最终取得了一场经典的“稳健胜利”,将十番棋的总比分扳为二比二平手。
  施襄夏的獠牙,让范西屏感到剧烈的疼痛了。
  回顾这前四局棋,每一局范西屏都陷入了苦战。第一、三局范西屏使劲浑身解数才终于翻盘成功,勉强夺下了胜利。但二、四两局却实打实是施襄夏的胜利,范西屏竟被他那个凡庸的师弟摁在地上狠狠揍了两局。
  堂堂天才范西屏,居然在施襄夏面前屡屡中计,而施襄夏用的都是经典计谋,几乎没什么奇思妙想!
  施襄夏的功夫,究竟强在了哪里?
  莫非,关键就在七年前梁魏今对施襄夏说的话上?
  “施襄夏……”范西屏默默地低声问道,“七年前,梁魏今先生究竟对你说了什么……”
  七年前的你,分明还不是我的对手啊!

  那天深夜,范西屏静静坐在张府的凉亭中,默默回顾着今天的对局。
  即使这局棋已经结束了许久,但施襄夏那无懈可击的招法仍然让范西屏的后背冒起阵阵寒意。
  “四年前,我们初次相识,也是这样的场景啊……”
  身后传来了梁魏今苍老而悠闲的声音。
  范西屏微微心惊,急忙向身后看去。梁魏今正微笑着,向他走来。
  四年之间,棋界已经风云变幻,当年的小辈范西屏如今已经登顶天下,而彼时的前辈梁魏今却早已隐于市野了。
  “梁先生,当年的恩怨已过去了,何必再执着呢?难道事到如今阁下还要为我当年坏了您一世英名而记恨我吗?”
  梁魏今大笑了起来:“你当初十番棋把我打下京城名宿的位子,换了别人这仇只怕四五年还真消解不下去。可我梁魏今偏偏不在乎——你是货真价实赢了我,我输给你也不算丢了一世英名啊。敢问当今天下,有几个人能在你面前胜负相当?”
  ——施襄夏……
  范西屏苦笑着摇了摇头。
  一老一少,同坐于凉亭中。月明星稀,默然无语,却又各有心事。
  “梁先生,七年前你教了施襄夏什么?”
  梁魏今愣了愣,但很快了然了范西屏的言外之意。
  “以施襄夏今时今日的造诣,我又能教得了他什么呢?”
  “当年华亭分别之时,师弟的棋艺还远在我之下。”范西屏低声说道,“后来在京城再聚,施襄夏的进步让我惊讶得目瞪口呆。我想不明白,那几年我在京城饱经历练,应当也非吴下阿蒙了,施襄夏的进步怎么可能比我还快。中间那几年一定出了什么事情。梁先生,你说你曾在七年前对施襄夏说过些什么,我想这必定是施襄夏突飞猛进的关键。我很好奇,究竟是什么话能让施襄夏如此进步神速?”
  范西屏焦躁地说着,梁魏今却只是微笑着看着范西屏脸上那几乎从未有过的焦虑。
  “范西屏,你怕了……”
  范西屏一愣,刚想要辩驳,却发现自己辩无可辩,只得低下了头。
  梁魏今笑道:“你一生中最怕的事情,恐怕就是这个了吧。你从小就保持着在你师弟面前的优越感,所以被他赶上是你最恐惧的事情。为了不被他赶上,你才拼命历练自己,乃至有了如今天下第一的棋豪之名。但是,范西屏,从今天的棋来看,你似乎不如四年前与我交手时那么不可阻挡了。”
  范西屏锁紧了眉头:“先生,此话怎讲?”
  “这几年,坊间传言你病了,我看不假……”
  “那是装病,先生你是知道其中隐情的,何必装模作样。”
  “说你病,你确实是装的,但是你也确实有心病。”梁魏今笑道,“在京城把程先生吓走之后,你的心思就变了。以前你为了不让施襄夏超过你而拼命磨练棋艺,而这几年你仗着自己已经天下无敌,就荒废了练习,于是你便止步不前,以为足以一生压制天下。但你没有想到,在你装病的这几年里,施襄夏为了击败你却一刻也没有停下来过。施襄夏刚到京城的时候,其实仍然稍弱于你。可从今天的棋,以及之前的三局棋来看,你在他面前已经没有任何骄傲的资本了。若再不用心起来,你将就此被施襄夏超越,你所依赖的骄傲感将从此荡然无存,你的传奇将成为施襄夏人生中的一个注解,后人将只会赞扬施襄夏,而忘记范西屏。纵使你是万中无一的天才,光凭天赋也无法让你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这一番话说完,范西屏陷入了沉思。
  这几年,我范西屏究竟是装病,还是真的病了……
  “梁先生……”范西屏缓缓张开嘴,悠悠地问道,“如今我只求你正面回答我一个问题——当年,你究竟对施襄夏说了什么?”
  梁魏今笑着撇了撇嘴,站起身子,拂了拂衣袖。
  “明天的棋,你如果赢了,我就告诉你。”
  说完,梁魏今放肆地笑着,转身离去,只留下范西屏一人独自在凉亭中沉吟着。

  时隔一日,枰上硝烟再起,风云变色。
  范施两大名将互换方位,黑白二军隔空相望,又是一片战意肃然。
  战事一开,两军布阵。十余合后,黑白皆堂堂正正,气势雄壮,真正是难分伯仲的两位阵法高手的较量。
  战至十四合,施襄夏又率先亮出了自己的兵刃——黑十四,关!
  求战心切,施襄夏这是渴望证明自己已经强于自己的师兄了。
  只见东南一角,在白军大飞主营面前,黑将向中原跳出一员偏将,隐隐威慑着白营身后的大片城池。
  这一招,范西屏分明记得清楚——就在第三局中,施襄夏便是用这招关向自己发难的。当时范西屏不以为意,结果遭到了施襄夏凶狠地追击,主营几乎动弹不得,还让施襄夏建起厚势巨阵,险些酿成大祸。如今施襄夏故技重施,分明是想用同一招再赚得优势,以便再将范西屏逼入苦战。
  这几年,施襄夏一刻也没有停下,每天都为了击败他的师兄而磨砺着自己。范西屏感到了一阵压力。
  但这一次,我绝不能再让你得手了,师弟!
  白军主营中飞出一员大将,斜刺里拦住了东南黑军前路——五六飞攻!
  师兄也发力了。施襄夏警觉了起来。
  黑军寸步不让,硬生生顶上前去,结结实实地拦在了黑军面前。范西屏也不甘示弱,遣白军主营将士倾巢而出,狠狠逼在黑军防线身前。双方刀盾相抵,犹如两位猛士角力,谁也退不得半步。
  就在这角力中,范西屏的白27一招出手了——这一手棋,他没有选择更稳定而且力量更大、棋型更厚的长,而是选择了更重视进攻,同时也露出更多破绽的扳。
  长和扳,一路之差,却有着截然不同的意义。此时局面下,看起来似乎长亦可,扳亦可,无所谓高下之分,各有千秋而已。但是,棋之精妙,就正在这些难以发觉的细微之处——此处扳,乃是范西屏精心准备的陷阱。
  施襄夏此处退让不得,于是凶狠地从这招扳露出的断点间砸过去,看起来似乎一刀便将这招扳从白军防线上给砍了下来——至少表面上,范西屏似乎是被砍去了一个小指头。
  战至四十余合,东南一战局面隐隐有了眉目——白军稳守主营,牢牢控制住了东南至东边的二十余座城池;黑军则布下一座长城,从东南一隅直插入中原,雄壮浩瀚,使得南边阵中孤零零的一粒白子显得异常弱小。
  黑方能取得如此厚势,当毫无疑问是施襄夏布局成功吧——但范西屏却笑着摇了摇头……
  师弟,这次的布局,是你大败了。
  不知不觉间,方才被黑军狠狠斩下来的白27一子微微动了起来——这恐怕并不是一个被砍下来的小指头,它内部其实藏着一支大军!
  以战争来比喻,这白27一子就是范西屏的“木马计”!
  只见范西屏看时机成熟,一声令下,白27一子中顿时源源不断地杀出一员员战将,出现在原本雄壮无比的黑军长城内侧!几乎眨眼之间,白军势力将黑军的势力范围给搅了个天翻地覆,可怜施襄夏苦心经营的大长城顿时成了一个摆设,长城内外的城池都姓了白——好端端的长城,没了身后要保护的城池,一眨眼便成了根烟囱。
  至此,黑军厚势尽破,甚至自身生死都成了问题,白棋立刻取得优势!
  那看似可扳可长的白27,其实隐藏着无尽玄机。范西屏的扳,其实从一开始就算准了之后五六十个回合的变化——这正是他布下的陷阱!要破解施襄夏那无懈可击的防守,就必须要提前五六十步布下陷阱,这样才能瞒得过施襄夏的眼睛!
  如今局面已大不利,施襄夏在这十番棋中还是第一次在布局之后出于落后的局面。如何扭转局势?
  施襄夏硬着头皮开始了长考。只见他每一步都冥思苦想,招招都暗藏杀机——若换了别的对手,施襄夏任意一次奇招想必都能奏效,这局棋立刻就能扭转乾坤。可是,在范西屏的面前……
  只见范西屏落子几乎尽数不假思索,往往施襄夏费尽心机考虑出的一着棋一落,范西屏略看一眼便已胸有成竹,落下一子便轻易破解施襄夏陷阱,反而以最严厉的变化狠狠教训施襄夏一顿。如此循环往复,施襄夏竟然是一步错,步步错,每次想以奇招扭转局面都导致自己反而遭受损失,于是越输越多,整局棋竟至到了不可收拾的局面!
  至全局结束,施襄夏仅仅源于对白27一子的应对略有失策,竟导致局面从此兵败如山倒,最终输了十四子半!
  十四子半,那可是近三十目棋!
  这一局,是范西屏一生的名局。整局棋范西屏处处料在敌先,又招招打在痛处,竟然让那个棋招几乎从不留破绽的施襄夏防不胜防,惨败而归!整盘棋看下来,范西屏几乎没有一招恶手!范西屏的血气,在这一局棋中被燃烧到了极致。
  ——师弟,我要让你知道,你想赢我,还早着呢!

  “好一盘名局,范先生果然是千古奇才。”梁魏今笑着叹道,“只要你肯下功夫,你的棋艺便还有无尽可能,不是吗?”
  范西屏静静接受了梁魏今的夸奖。
  “多谢梁先生昨夜凉亭的一番话,西屏真是如梦方醒,茅塞顿开。天下从没有不钻研棋艺的国手,世间大道莫不如此。西屏当从此谨记梁先生教诲,绝不敢相忘。”
  梁魏今笑道:“但范先生可不要因为这一局就掉以轻心啊。施襄夏这个人,决心和毅力都异于常人,你今日大胜他一局,他必定痛定思痛,棋力又要再上一层楼。你明日再与他对弈,恐怕他的棋艺又要让你叹服了。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你的对手是施襄夏,你就别想有半刻清闲了。”
  “西屏当牢记先生教诲,终生不忘。”
  看着向自己深深行礼的范西屏,梁魏今笑着摆了摆手,转身便要离去。
  “梁先生……”范西屏突然喊道。
  梁魏今停住脚步,静静等着范西屏问出那句话来。
  “七年前,你究竟对施襄夏说过什么?”
  梁魏今微微地笑了。
  这正是:
  岂曰国手便王霸?自古圣人无闲暇。
  七载之间一席话,当湖从此棋两家。

  欲知后事如何……

  数日后,浙江平湖某茶楼……
  “梁先生,那范西屏如今……”
  看着眼前这程老头焦虑的面孔,梁老头嘿嘿地笑了。
  “范西屏的病……”梁老头使坏似的故意把声音拖长,吊着这程老头的胃口,“已经痊愈了。”
  程老头仿佛遭遇晴天霹雳,一时间脑中一片茫然。没过多久,他像是想起什么要紧事似的,急匆匆跑下床,开始慌慌张张地收拾自己的行囊。
  “程先生,你这是干嘛?”
  “我还能干嘛?”程老头忧心忡忡地答道,“范西屏既然病好了,那他肯定得来找我啊!如果被他知道我也在浙江,我不就跑不掉了吗?得趁他还没发现我在这儿,我要赶紧走才行啊……”
  梁老头哈哈大笑:“程先生,你多虑啦!”
  程老头突然愣住了,急匆匆收拾着行囊的手也不自觉停了下来。
  “多虑?”程老头问道,“难道说,范西屏不会来找我了?”
  “您恐怕今生今世都不必有此顾虑了。”
  “哦?何出此言?”
  “我在张府看了范施十局棋……”梁老头笑道,“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如今范西屏的心里,已经没有别的对手了——你程老头,已经不再是人家的仇敌了。”
  程老头呆立在原地,也不知脸上究竟是喜是愁。
  “那……范西屏现在……就认施襄夏了?”
  “恐怕天下也只有施襄夏能称得上是他的对手了……”
  “可是……你怎么知道范西屏怎么想?”
  “因为……”梁老头笑着答道,“他缠着我问七、八年前我们与施襄夏相遇的事情,我就全告诉他了……”
  七、八年前……
  程老头微微眯起眼睛,像是回忆了一阵。随后,程老头如释重负地笑了。
  “如果范西屏知道了那段故事,他应该也就真的不会在意施襄夏之外的任何一个对手了吧。”程老头笑道。
  七八年前——那时候,施襄夏还是一个文质彬彬的书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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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给大伙贴个传说中的“镇神头”图谱吧。仍然节选自朱常淓主编的《万汇仙机棋谱》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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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呢,就给大家贴一贴古代著名定式“金井栏”的变化图吧。
  今天所贴图谱,选自明末朱常淓所编《万汇仙机棋谱》一书——如果您记性好,应该还记得这个人和这本书在贴子里可是专门讲到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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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外:真不愧是四懒,偷工减料还一套一套的……
  笔者:不是俺偷懒,作图这玩意儿也挺累人的,尤其是中国古谱,标记死子简直要把人逼疯啊!
  画外:有功夫做这个,没工夫写更新?
  笔者:这不一样,作图只耗体力,写更新要耗脑子的。
  画外:所以楼主现在不是没体力,是没脑子了?
  笔者:可不是嘛……怎么说话呢?人都是肉做的,大家都会累的嘛。这是人类的事,你是画外,你不懂的。
  画外:楼主,其实你不是人类……
  笔者:啊?那我是什么?
  画外:你看。人死了之后会变成魂,也就是说,人活着的时候是魂的前世。在人死去的那一刻,魂便冲破肉体的约束,进入一段更为漫长而成熟的“人生”。所以,人死去,并不是生命耗尽,而是进入了新的阶段,是破卵重生了。而人活着的时候,并不是活着,而是还没有变成魂,还在那个“卵中”。所以没死的人不是魂,而是魂的蛋,简称魂蛋——现在知道你是个啥了吗,魂蛋?
  笔者:原来如此……原来我是个魂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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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湖十局第十局 白:范西屏 黑:施襄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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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湖十局第九局 白:施襄夏 黑:范西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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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湖十局第八局 白:范西屏 黑:施襄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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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湖十局第七局 白:范西屏 黑:施襄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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