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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节



  同学并不死心。他又来找吴炎,说:“我们不能驾驶商船,开渔船也不错。”

  正好天津水产专科学校此时正在北京招生。

  “这所学校对体格和视力的要求应该不会太严。”

  “……”

  吴炎对驾驶渔船兴趣不大,但还是跟同学一起去报了名,并进了这所学校。

  快到19岁的这年夏天,暑假一过,吴炎就该离开北京前往天津。令他厌恶的、在大舅家的寄居生活终于可以结束了。

  这时,大哥吴浣回北京来了。由于在日本的生活已经安定下来,所以大哥这次回北京来接寄养在亲戚家的三个妹妹——清仪、清瑛和清桦。1916年出生的清仪当时15岁,1923年出生的清桦才只有8岁。

  吴浣是吴家的长子,他有义务为父亲吴毅立墓。这次回北京,吴浣还把先前存放在长椿寺的、父亲吴毅的遗体移葬到了万安墓地。万安墓地位于北京西郊,因秋天的红叶而闻名的香山就位于它的附近。出正门,前面是一大片的桃树,周围很安静。

  现在的万安墓地门口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北京万安公墓”。公墓面积约有九公顷大,中国共产党的创始人之一李大钊的陵园也在这个公墓里面。

  吴浣在公墓的西南角买了墓地。

  “吴劭龙之墓”

  “吴桂氏之墓”

  墓碑上刻着吴毅的字“劭龙”,旁边是祖母桂氏的墓。现在的墓是1983年重新整修过的,有6.48平方米大小。

  吴炎从吴浣那里得知了母亲和弟弟吴清源在日本的近况。
 

  吴清源和家人乘坐的“长安丸”到达门司港的时间是1928年10月21日的清晨。

  《天才棋客来临》。

  《麒麟少年吴清源来日》。

  报纸上尽是这样的大字标题。字里行间洋溢着热烈的气氛,欢迎北京的天才少年来到日本。

  经过门司港后船来到神户港,一行人由此下船,并在大阪和京都逗留了几天。期间,在山崎有民的陪同下,他们拜访了京都的女棋士吉田操子。在大阪,还去了朝日新闻社和每日新闻社等处作礼节性拜访。

  对吴清源来说,他看到的一切都是那么新鲜,他很好奇。例如,当时在大阪和京都之间已经有私营电车(电气火车——译者注)通行,速度很快。吴清源坐在车上,觉得很新奇。住进京都饭店后,第二天一早,就和哥哥吴浣一起上街了。

  商店门前陈列着各式各样的蛋糕,蛋糕上面装点有奶油和草莓等等。

  “这个多少钱?”在这里,吴清源第一次开口用日语说话。

  一行人到达东京站的时间是10月27日。导师濑越宪作、名人本因坊秀哉和日本棋院的棋士及官员们都到东京站迎接。

  吴清源拜访了每月向他提供二百圆生活费的大仓财阀大仓喜七郎,向他道了谢。初到日本后的七、八天里,欢迎一行人的宴会接连不断,弄得他们一个个疲惫不堪。原本担心他们在日本受到歧视的山崎看到这种情形,完全放心了。为此,山崎给日本棋院的机关杂志《棋道》投稿写道:

  “日中关系一直处于混沌的状态,只有围棋界为了日中关系的和睦还在努力。我希望围棋界的这种友好举动是一个契机,成为推动两国邦交和睦的一个契机。”

  濑越宪作也希望通过邀请围棋天才来日本的举动,能结出日中和睦的果实来。犬养毅则是听了濑越的这种想法后,才参与到邀请吴清源的行动中来的。这时正像山崎所写的一样,日本出现了“推进邦交和睦”的一股浪潮。

  中国方面也有着同样的愿望。

  一个月后的11月29日,山崎有民回到北京。吴清源在日本受到欢迎的消息在北京已经广为传开了。北京的报纸对热情接待吴清源的日本国民送去了赞美之词。

  “极力主张排日的亲美派报纸《益世报》也对日本人的这次热情举动不惜版面加以称赞。北京基督教青年会是排日的一个团体,而我回到北京后不久,这个青年会却为我举行了欢迎会。”(摘自山崎有民《吴清源和围棋》)

  山崎出席了欢迎会。在欢迎会上,基督教青年会的一个代表作了这样的发言。

  “对于日本国民充满热情的接待,我们只有送去深深的谢意。我们必须分清是非,对的就是对的,错的就是错的。从这个意义上来讲,在吴清源的这件事情上,无论我们怎样做都不足以表达我们的感激之情。”

  北京的各家报纸对山崎欢迎会也作了报道。北京《晨报》评论说:

  “我们应该暂时把排日的感情放在一边,努力去发现日本人的优点。”

  总之,吴清源的到来,毫无疑问,对处于日本出兵山东和张作霖被炸这样一个险恶环境中的日中关系,注入了一丝和解的希望。《棋道》也在这一年十二月号的卷头上,刊登了题为《欢迎少年吴清源》的欢迎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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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节



  吴炎说起了借住在大舅家时候的情形。

  “上特班只需一年时间就可以毕业,这个条件很吸引我。当时正规中学是四年学制,而特班只要一年就可以发给正式毕业文凭。拿这个文凭可以报考高中或大学预科。当然,学费稍微贵些,一学期要四、五十元。”

  一年之内要学完全部的课程,包括代数、几何、物理、化学、生理、历史、地理、国文和英文。这些课程对吴炎来说几乎都是新的,从来没有接触过。要在短短的一年时间里真正掌握这些课程可以说是没有可能的,所以,吴炎决定先弄懂各门功课的基本原理。

  在中国,一学年的结束时间是在夏天,随后是放暑假。暑假过后就是新学年的开始。

  1929年的秋天,吴炎心情非常好,因为他考取了师范大学附属高中。这所学校校舍整齐,运动场也很大,还有实验室和图书馆,教员都是师范大学的老师。想到自己要在这所学校里度过三年的时光,他不禁浑身充满了力量,决心在这里好好地学习知识。

  不料,这一年的冬天,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

  吴炎吐血了!因为他父亲吴毅是死于肺结核的,那么很有可能吴炎是在不知不觉中感染上了结核病。

  吴炎去了位于阜城门大街的中央医院,医生的诊断结果正是“肺病”。医生叮嘱吴炎:“要好好休息,加强营养。”

  “……”

  吴炎感到心灰意懒,他根本听不进去医生的话。想到自己每天连肚子都填不饱,又谈什么加强营养之类的奢侈要求呢。他感到命运对自己实在太不公平了。

  他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自己得了肺病的事,仍然坚持上学。他之所以没有说,是因为他认为说了也没有用。最多也就是会有人同情自己,可同情是救不了自己的。

  寒假之前是期末考试。临近考试时,吴炎支持不住,终于倒下了。

  “恶劣的生存环境只会使人得病,却不适宜养病啊!”

  他诅咒自己在大舅家受到的冷遇。终于他没能参加考试,不得已只好退学。

  “漂浮在广阔大海上的一叶孤舟……”

  吴炎就是这样来形容他自己的。

  “有没有一块陆地可以让这只孤舟停靠呢?”他问自己,同时又觉得世上根本没有这样的陆地。死亡也许正等着自己。他有点自暴自弃,认为没有人能够拯救自己。于是,他诅咒命运,却又感觉自己好像陷进了沼泽地,越陷越深,心想就这样沉下去也没有什么不好。这时吴炎想到了“宿命”这个词,难道真的只能听天由命了吗?还是靠自己吧。

  有了这种想法以后,吴炎每天去北海公园或者郊外的河边,找一块清净的地方沐浴阳光。吴炎能够做到的静养也就是这样了。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奇怪的是他感觉身体一点点地好起来了,半年以后体力基本得到了恢复,他再次考虑继续求学。

  但是吴炎不愿意再从高一学起。听说西城宫门附近有一个新成立的文治中学,高中可以插班,如果插班到高三,一年就可以毕业。师范大学附中一位来看他的同学也赞成他的想法。

  就这样,吴炎进了文治中学的高中三年级。

 
  这个时候,蒋介石的南京政府正处于巨大的危机之中。

  1928年底,奉天的张学良在东北三省挂起了青天白日旗。至此,中国算是统一了。但是到了1929年,李宗仁、冯玉祥、宋哲元和阎锡山等地方势力纷纷举起“反蒋”的旗帜,与蒋介石分庭抗礼。

  1930年春季开始,冯玉祥和阎锡山联手,与蒋介石在中原厮杀。经过了长达七个月的战斗,南京政府在东北张学良的支援下取得了胜利。

  对于高中生吴炎来说,他无法理解这种内乱的局面,也没有兴趣去关注这一切,只是一味地埋头学习。当然他也不是没有烦恼。他的烦恼是不知道自己该上理科大学还是上文科大学。

  1931年暑假期间,正当吴炎还在对于该上什么样的学校犹豫不决的时候,一位同学来看他。

  “一起报考吴淞商船学校吧。”他来劝吴炎和他一起报考吴淞商船学校。他说:

  “将来当一名船长,驾着船,乘风破浪、遨游四海,多么惬意啊。”

  听了同学的话,吴炎有些心动,他似乎看到了那无边无际的辽阔大海。

  “一个人的一生不应该困守在眼前这个小小的世界里,而是应该开阔视野。当一名海员,或许能满足这个愿望。”

  吴炎决定和同学一起报考这所学校。

  但是,吴炎和他同学的理想都破灭了。他的同学虽然体格健壮,但是视力不符合要求;而吴炎得过结核病,体格首先就不符合标准。俩人都落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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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节



  吴炎被安排住在门房对面的客房里。在这个家里,吴炎的饮食起居是有了基本保证,但是除此之外,却没有人会主动关心他,过问他过得怎么样。

  吴炎想起了已经坐船离开塘沽港的亲人们。

  1928年10月18日,母亲张舒文、大哥吴浣和弟弟吴清源在山崎有民的陪同下,坐上了大
阪商船“长安丸”号。日本驻中国公使芳泽谦吉也同船回国。吴清源东渡日本的具体事宜,就是这个芳泽在接到岳父犬养毅的来信后积极办理的。

  在港口,作为监护人的杨子安不断地勉励即将登船前往异国他乡的吴清源,他说:

  “你是代表中国去日本学习的。在那里一定要努力学习,为中国人争光。”

  他还轻声嘱咐吴清源,说:“过两年,一定要回到中国来。”

  前去送别的吴炎,也给了吴清源临别赠言。

  吴清源去了日本以后,是完全有可能成为一名职业棋手的。尽管此时吴清源对自己的前途仍充满担忧,但至少他找到了自己应该走的路。与他相比,自己又怎么样呢?吴炎觉得自己就像一叶浮萍,不知会漂向哪里。

  “我多像随风飘流在大海中的一叶孤舟啊。”

  他这样想道。

  家人去日本前的一个月,吴炎考取了位于北京西城的宏达中学的特班,他立志要做好学问。但是一个年仅16岁的少年,从此要独自一个人生活,还是有许多令他惶恐不安的事情。

  北京的夜晚是可怕的。

  吴炎的房间里只有母亲临行时留下来的一个书桌、一把椅子和一张木床。屋子里虽然安有一盏电灯,但是度数不高,光线很暗淡。一扇玻璃窗没有窗帘,晚上向外望去,一片漆黑。

  凝神远眺,倒是可以看到远处隐隐约约的、米粒般的亮光。而这亮光无疑更增添了黑夜的恐怖,很自然地会让人联想到黑暗中隐藏着什么。

  他害怕有鬼。小的时候,经常听祖母讲鬼怪的故事。所以一到晚上他就把房间的门闩插好,睡觉的时候头蒙在被子里。即便如此,那种莫名的恐惧还是从被子外面与寒冷一起时时向他袭来。

  他想到了传闻中的发生在花园里的事情。据说,外祖父买这座宅子前,有一个女人曾经跳进花园里的井里自杀了。吴炎刚搬进来的时候,表姐还告诉他,说是有一天,一个洋车夫进来要车钱,他说这家的人坐了他的洋车,进门以后一直没有出去付给他车钱。可是家里根本没有人坐过车,于是那位车夫就进来找人。到了这口井所在的花园,看见花园小庙里的一座泥像,车夫说他要找的就是那样打扮的人。

  自从表姐那里听到这番传闻后,一连数日,吴炎的脑海里总是出现鬼和井的事,当然鬼怪从来也没有真正出现过。

  有一件事情可真把他吓着了。一天晚上,吴炎已经入睡,迷迷糊糊中被一阵敲窗声惊醒,吴炎吓得把头深深钻进了被窝,不敢出声。

  敲窗的声音还在继续。…… 过了一会儿,听到有人叫:

  “吴炎!吴炎!”

  好像是大舅的声音。

  “你怎么回事儿!整夜不关灯。你知不知道一个月要用多少电费吗!”

  严厉的喝斥声就像鞭子抽打在吴炎的身上。大舅每天睡得很晚,常常半夜三更在院子里转来转去的,仿佛要刺探吴炎在干些什么。

  冬天一到,寒气逼人。

  这一年的10月底,下了一场大雪。大舅给吴炎送来一个小煤炉。吴炎还是第一次自己动手生煤炉,起先总是点不着,四、五次以后就知道什么时候加煤才容易点着煤炉了。

  一个星期天的早晨,外面又下起了大雪。冷得实在受不了,吴炎就生了炉子。炉子生着后,吴炎躺在床上休息。一会儿工夫,他感觉身上越来越冷,头也昏昏沉沉的,勉强睁开眼睛,看见了炉子里发出来的兰色的火光。吴炎猛然意识到:“自己是不是煤气中毒了!……”

  他打了一个机灵,头脑一下子清醒了许多,赶紧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摇摇晃晃地出了屋子。刚走出屋子,吴炎一头栽倒在地上。他救了自己。

  尽管是借住在亲舅舅的家里,但毕竟不是自己的家。吴炎深深地体会到了寄人篱下的滋味。

  每天三顿饭要到内院正房饭厅里和其他舅舅们一起吃,一桌七、八个人,饭菜不多,也没有味道。

  吴炎有一件棉袍,却没有棉裤。他只穿一条卡叽布裤,里面套一条绒裤。袜子永远没有后跟,因为他自己不会补,也没有人替他补。

  没有人来照顾自己,吴炎无奈地感觉自己恐怕会自生自灭。

  “我上的是宏达中学的特班。宏达中学是一所私立中学,位于西城大木仓。这里的特班不必经过考试就可以入学。因为我没有上过小学和中学,没有文凭,所以只能上这个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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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烈日炎炎


第23节



  天津上空总是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雾。

  2003年10月上旬,我在天津作了短暂的停留。在我逗留期间,天空没有一天是放晴的。陪同我前来的北京翻译对我说:“是雾气。”走在大街上,你会发现许多行人都戴着口罩,而马路两侧的树叶也灰蒙蒙的,满是尘土。漂浮在大气中的微小颗粒覆盖了整座城市。即使在阳光本应该普照大地的时分,太阳也显得萎靡不振,看上去朦朦胧胧的,似乎比正常时分的太阳大了一圈,微弱的阳光懒懒散散地洒在地面上。

  坐车沿着宽阔的鞍山西路向前行驶,在天津大学附近的一个街区,我们看到了一扇铁门。从这扇门进去,就是府湖里居民小区。我此行来中国的目的就是拜访吴炎。这是一栋钢筋混凝土结构的旧式建筑,有六层楼高,没有电梯。吴炎的家在这栋楼的二层。年已91岁高龄的这位老人,每天扶着生了锈的铁制栏杆,上下楼梯。 

  妻子已经去世了,老人独自一人住在这里。吴炎说:“保姆每天都来,所以生活上没有什么不方便的。”

  一年前,我去北京时,住在钓鱼台大酒店,采访了同住在这家饭店里的吴炎。我要记录下的发生在吴炎身上的故事都是基于对吴炎的若干次采访,以及吴炎送给我的他的著作《吴清源与我》一书。

  我很想从他这里了解有关吴清源来日本一事。在日中关系日趋紧张,接着爆发了战事,并逐渐演变成战争泥潭的那个年代里,吴炎参加了抗日战争,而他的家人却去了日本。不仅母亲张舒文和哥哥吴浣陪同弟弟吴清源去了日本,就连三个妹妹后来也相继离开了中国,全家只剩下吴炎一个人留了下来。

  吴炎究竟是如何看待一家人东渡日本的呢?为什么只有他一个人留在中国,而没有一起去日本呢?我很想知道答案。

  “我把日本看成是中国最大的敌人。”吴炎说。

  “当我得知弟弟要去日本时,心情非常复杂。对于曾经关照过弟弟的段祺瑞,我也没有什么好印象。1926年发生了“三? 一八”事件。这是为抗议日本侵犯中国主权而在北京举行的一次大规模游行示威活动。段祺瑞却下令炮打游行队伍,导致47人因此丧命。北京女子师范大学的鲁迅的学生也在那次游行中惨遭杀害,事后,鲁迅痛骂了段祺瑞。”

  吴清源去日本的那一年,吴炎还是一个年仅16岁的少年。后来从一个中学生成长为一名大学生,毕业后又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我想他的反日情结很可能是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而一天天地变得强烈起来的。

  “当然,我不去日本还有其他原因,那就是为了上学。我非常渴望能上学读书,可是因为家境贫寒,我想如果我一起去了日本,在那里上学,无疑会增加家里的负担,所以我决定留在中国继续求学,即使自生自灭也没有关系。”

  吴炎淡淡的表情始终如一。然而,他的一生却并非像他的话语所表现出的那么平淡,虽说不上轰轰烈烈,却也波澜起伏。在他的一生中,他经历了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新中国的诞生,又赶上了文化大革命,……。与吴清源和吴浣相比,或许他的人生之路更加曲折。

  1928年10月,搭载着亲人的“长安丸”驶离塘沽港后,吴炎开始了与家人截然不同的生活。他所经历的那段历史与生活在日本的吴清源他们眼中看到的日中关系史也是完全不同的。

 
  西城西斜街的北口有一座宅院。

  大舅是这座宅院的主人。他是母亲张舒文的大哥,叫张孝谦,曾经在英国留学两年,可他的英语却并不怎么好。回国后,依仗外祖父张元奇的关系,张孝谦进了当时北京政府的工商部,却不知什么时候又丢了这份工作。

  那时候,张元奇已经去世。生前,他与正房夫人生有两个儿子和五个女儿,还与侧房妻子生了六、七个孩子。张元奇死后,兄弟间发生了激烈的遗产争夺战。争夺的结果是侧房妻子所生的儿子张孝谦得到了北京的这座住宅。

  宅子很大,共有三道门。第一道门里面是空地和车房。第二道门是真正的大门,有门洞,左右两边是门房和佣人的住房。进第三道门后是一个三合院,正面有五个房间,东西厢各有三个房间。

  清朝重臣张元奇晚年时,家里仍有很多客人来访,可谓门庭若市。但是大舅张孝谦成了这里的主人以后,家里几乎就没有客人登门来访了。大舅解雇了大多数佣人,只留下一个看门的和一个打杂的,女佣人也只留下一个做饭的和一个洗衣服的。昔日热闹的大宅院此时显得格外地没落和凄凉。

  在这座冷冷清清的宅子里,张孝谦终日靠吸食鸦片打发时光。他有三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大儿子离家到日本留学去了;二儿子闲居在家;三儿子有病,在家休养;女儿则去了一个私立大学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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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节



  但是,企图阻止北伐的日本田中义一内阁在1928年的4月,以保护侨民的名目,向山东省派驻了熊本的第六师团。前一年已经向山东派兵,这一次就是第二次出兵了。在省府济南,日军单方面发动进攻,打死的老百姓人数达二千人之多。

  另一方面,蒋介石下令国民革命军撤出济南,从济南迂回,继续进行北伐。北伐军接近北京时,当时在北京的张作霖坐上专列,向满洲的奉天逃去。6月4日一早,这趟专列在奉天附近发生爆炸,张作霖当场被炸死。这次事件是关东军高级参谋河本大作的“杰作”。

  事件发生的当天,吴家门卫就在嚷嚷,说:

  “张作霖被炸是日本人干的。”

  吴清源正逢日中关系日趋紧张的时候东渡日本的。

  不久,日本又在中国挑起事端,九·一八事变(即“九 · 一八事变”——译者注)爆发。之后发生的卢沟桥事变更是导致了一场旷日持久的抗日战争。济南事件和张作霖被害事件就是不详的预兆。

  吴家的亲戚中,有人担心吴清源去了日本会不会遭暗杀。仅仅这一个担心,就让母亲张舒文对于去日本之事犹豫再三。

  但是吴家的生活此时仍然看不到一丝好转的迹象也是事实。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去日本无疑是一条出路。虽然现在看不出前面会是什么情况,却也有可能前途一片光明。

  下定了去日本的决心后,母亲张舒文戒掉了吸食鸦片的毛病,并把家里仅有的一点点家俱也处理了。然后,在天津塘沽港登上了前往日本的“长安丸”。

  离开渤海,横跨黄海,船向着门司港开去。14岁的天才少年,在这样一个火药味极浓的、苦难的岁月里,通过围棋担负起了日中关系和睦的微弱的希望。

  波浪一起一伏。船上,吴清源想起了母亲做扶箕时得到的预言:

  “山穷水尽疑无路,风送帆来又一天”

  到国外开辟出一片新的天地,不就是指前往日本这块新天地的自己吗?神灵是在引导自己走向新的人生。吴清源没有感到一丝一毫的不安,他觉得新的风似乎要把自己送往幸福的彼岸。一波又一波的波浪涛带走的是心中的不安,在大海的东方彼岸他看到了希望。

  这时候,福州的半野轩,吴继籛得知了侄子东渡日本的消息。

  1914年,吴继籛去上海的时候出了交通事故,有轨电车把他的右腿压断,从此落下了严重的残疾。对于此时的他来说,最大的喜讯就来自吴清源。

  “在不远的将来,这个家里会出一个非比寻常的天才。”

  吴继籛情不自禁地想起了算命先生曾经说过的这一预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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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节



  说着,濑越拿出了棋谱。他希望大仓能了解少年是多么的优秀。可是他刚要打开棋谱,大仓却开口说道:

  “你给我看棋谱,我也不懂呀。”他笑了,

  “不过既然你这么说,那么这个少年肯定差不了。行,我来资助他们。两年之内,每月二百日圆怎么吗?”
 
  收到犬养的来信后,驻中国公使芳泽谦吉马上着手办理吴清源赴日本的具体事宜。而中国方面,则由北京政府的官员、汉学家扬子安作为吴清源的监护人出面办理相关事宜。

  一开始,吴清源方面希望请濑越宪作做他的导师,但是濑越来信说:“我没有能力担当此任,有其他更合适的人。”当时只有一名九段棋士,他就是名人本因坊秀哉。山崎特地到天津拜访了当时生活在天津英租界内的段祺瑞。段祺瑞很了解濑越,他也认为濑越“水平高,人品也好,这个导师非濑越先生莫属”。最后,濑越总算接受了这个请求。在请濑越当导师的这件事情上,濑越多次给山崎去信表示自己不能胜任,弄得到后来山崎都有些心灰意冷了。他给濑越去信说:“看来,吴清源去日本之事只能搁浅了。”截止到1928年10月吴清源动身前往日本为止,山崎和濑越之间为了这件事情至少通了共有50封信之多。

  濑越在日本棋院机关杂志《棋道》上,发表了《中国围棋界的现状——令人称奇的天才少年登场》一文,向日本读者介绍吴清源,其中还刊登了吴清源的来信《后生吴泉敬奉书》。

  就是在这一时期,吴清源与京剧名角梅兰芳相识了。吴清源的远房亲戚中,有资本家李律阁和李择一兄弟俩,他们曾经向段祺瑞等亲日派捐赠过巨额银两。李律阁在跟奉天军阀张作霖打麻将时,故意输给他相当于50万日圆的赌资,从而低价购得了位于北京郊外面积庞大的南苑。

  这兄弟俩经常把梅兰芳请到自己家里来,因为李择一负责写梅兰芳主演的京剧剧本。有一次,他们叫来吴清源,把他介绍给了梅兰芳。

  “去了日本好好学习,早日成材。”

  梅兰芳这样鼓励吴清源。30年过后的1956年,俩人在东京重逢。

  1928年9月,濑越的弟子、四段棋士桥本宇太郎游历了满洲后来到北京。本来中国方面是邀请濑越来北京的,但他以身体不适为由谢绝了邀请,而派自己的弟子桥本前来。为了正式收下吴清源这个弟子,他安排了一局所谓的试验棋,以判断他的棋力和人品。

  9月4日,在监护人杨子安的家里,进行了这场比赛。吴清源执黑先下,下到第六十六手时封盘。第二天到山崎有民家继续这场比赛。在第二百六十四手上结束比赛,吴清源赢六目胜出。两人在两天内下了一局棋,总共用去了九个半小时。

  9月8日,在北京围棋会上,他们共下了三百零四手,这次吴清源以四目获胜。

  吴清源每下一手棋,桥本都要嘟哝一句“佩服,佩服”。连输两局后,他对山崎说:

  “吴清源已经没有必要跟任何人学了,以后该学的应该是其他东西了吧。”

  桥本拿着这些棋谱回国后,向濑越作了汇报。至此,吴清源留学日本的事情得以落实。

  实际上,濑越派弟子桥本去北京是另有想法的。

  他担心被人留下话柄,让人家说自己“七段的师傅(濑越)输惨了”。由于当时吴清源还没有段位,所以七段的濑越要和他比赛,必须让三颗子,但是濑越没有信心让三子取胜。一旦七段的师傅输给了才满14岁的弟子,那么吴清源留学日本的意义不就要打上问号了吗?他很害怕挫伤吴清源的决心。濑越回顾那时的情形,他说:

  “我收到北京方面的邀请。…… 我想到我那时是七段,吴清源什么段位也没有。这样,我与吴清源对局必定要让三子。让三子,我无论如何没有获胜的希望。…… 因此,我想我不能贸然前往,于是我就以健康为理由谢绝了邀请。正好我的弟子桥本宇太郎这时要去满洲,于是就让他替我去了趟北京。坦白地说,我是有惧怕吴清源的心情。”

  1928年10月18日,吴清源与母亲张舒文和大哥吴浣三人在天津塘沽港坐上了前往日本的船。

  之前,母亲张舒文对于去日本一事一直很苦恼,翻来覆去地思考着一个问题,就是在语言不通的异国他乡该怎么生活。而且周围的人也劝她,去了日本很有可能会受到迫害。现在,虽然终于下定了决心,心里却依然忐忑不安,晚上一夜无眠。

  因为在这一年里,日中之间发生了两起严重的事件——济南事件和张作霖被炸事件。

  1928年4月,已经就任国民革命军总司令的蒋介石再次进行北伐。为了实现中国统一的目标,北伐军于两年前离开广东,出兵武汉三镇、南昌和上海,并且已经进入了南京。如果再把坐镇北京的张作霖等北方军阀打下去,那么就可以实现全国统一的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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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节



  “把棋谱摆好后一看,我不禁愕然。…… 这是棋圣秀策少年时代下过的棋,我让大家都过来看。毫无疑问,他们俩人的棋谱非常地相似。为了棋道,我决心要促成这位少年前来日本,使他成为名留史册的棋士。”

  山崎之所以给濑越写信是因为他相信濑越的棋力和人品。虽然在棋力上,当时的名人本因坊秀哉要比濑越强,但是本因坊秀哉在中国的名声却不太好。1919年,秀哉访华,在与中国棋手进行比赛时,他坚持采用日本的规则。与此相反,濑越来中国时,却能入乡随俗,遵从中国的规则。两种规则稍有一些出入,它们之间的不同之处在于,日本是以棋子围空后的目数来判定胜负,而中国则以棋盘上已经成活的棋子数目来决定胜负。

  对于濑越的回信,山崎非常满意,并确信吴清源任何时候去日本都不会成问题。

  可是,一旦他真的去了日本,日本人又会如何对待这位中国天才呢?他能不能溶入到日本社会中去呢?让吴清源一个人去日本又放心不下,而家人要一同前往,所需生活费又该如何解决?…… 考虑到可能出现的这样或那样的问题,吴家人是怎么也下不了去日本的决心。与此同时,来自吴家亲友们的反对声也不绝于耳。山崎为此很烦恼,甚至夜不能寐。

  不管怎样,山崎决定先让吴清源开始学习日语。经营古玩生意的商人山崎在苏州胡同有自己的宅邸,夫人叫澄子,据说曾经是京都的一名艺妓。吴清源开始出入山崎的家,在澄子的指导下学习日语。
 
  这时,濑越宪作也行动起来了。

  他首先找犬养毅商量此事。犬养毅是在1890年的第一次总选举中当选以来一直活跃在政治舞台上的一位大人物。作为革新俱乐部事实上的党首,他历任山本权兵卫内阁和加藤高明内阁的邮政大臣。1925年,他一度离开政界。他与中国的关系渊源深厚,曾经保护过孙中山,并全力支持孙中山的辛亥革命。当然,犬养毅还有一个兴趣爱好,就是下围棋。现在的JR信浓町站附近有上智大学的学生宿舍,那儿曾经是犬养毅的私人住宅。

  濑越就是去那里找犬养毅的。岩佐銈七段住在犬养家附近,犬养经常找他学围棋。所以,濑越就请岩佐一同去求见犬养毅。我们通过濑越的回忆录《围棋一路》,来看看他们当时的情形。

  两人到了犬养家,濑越当即说起了中国有一个围棋天才少年,并强调天才少年的实力绝无虚假。

  “一旦错失良机,就太可惜了,因为以后让他来,没有任何意义。所以我想尽快安排他来日本学习。”

  濑越就是这样对犬养说的。而另一方面,吴家却对去日本一事仍然顾虑重重,难下决断。

  “只要他来日本学习围棋,日后一定能成为名人。可是,对方的家里好像还不太相信我们,所以到现在也没有下定决心。正因如此,我想烦劳您给芳泽谦吉先生写封信,请芳泽先生去劝说他们。毕竟公使的劝导要比我们管用,多少能打动他们吧。……”

  芳泽是犬养的女婿,是当时日本驻中国的公使。听了濑越的话,犬养毅沉思了片刻,说道:

  “我想说的是,如果真把这么出色的少年接到日本来,以后你们不就要成为他的手下败将了吗?”

  这句话的潜台词可以理解为“如果名人之位被这个中国少年夺走了该怎么办”。对此,濑越的回答是:“这正是我的愿望所在。为了围棋,也为了促进日中和睦,我愿意这样。”

  “如果他不能打败我们,那我们也就不值得把他叫到日本来了。如果他能战胜我们,这就足够了。”濑越认真地说。

  “你们的这种想法很有意思。好吧,信我来写,但是谁来照顾他的生活呢?”

  “……”

  对于犬养毅提出的问题,濑越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因为他还没有想过由谁来提供吴清源在日本的生活费。突然,濑越灵机一动有了主意。他说:“我去找日本棋院副总裁大仓先生谈谈。”他所说的大仓是男爵大仓喜七郎。他是大仓财团创始人大仓喜八郎的长子,时任日本棋院的副总裁。大仓喜八郎出资建起的大仓饭店现在仍在。当时的棋院总裁是内大臣、伯爵牧野神显。

  “好吧,如果大仓同意的话,我就替你们写信。”

  犬养痛快地答应了。

  “这会可是来真格的了。”濑越略微感到一丝不安,但内心里还是鼓励自己,“这也是为了棋道。”于是,他拿着吴清源的棋谱,去了大仓喜七郎的家。

  濑越和大仓之间进行了这样的一段对话。

  濑越首先向大仓介绍说:“中国出了一个围棋天才少年,我非常佩服他。我想请这位少年来日本进行正规学习,已经拜托犬养先生给芳泽先生写信了。只是对方家里不放心孩子一个人来,他们提出家人一起来。所以我想请您帮助,提供给这一家人最低限度的生活保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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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节



  两天后,在北京政府任要职的王克敏邀请岩本到家里做客。后来日军在华北建立傀儡政权时,王克敏出任了傀儡政权的行政委员长,因此战后他被逮捕入狱,并在狱中自尽。

  岩本来到位于北京西城的王公馆,吴清源已经等在那里,准备和他比赛。我们再来看一看岩本当时的日记。

  “8月22日,与少年吴泉受三子又下了一局,结果还是输了。吴姓少年今年只有13岁,实在是一棵难得的苗子。如果他能来日本学习围棋的话,那么成为一名职业高手应该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刘棣怀受二子再次与岩本较量,同样取得了胜利。一直在观看他们比赛的王克敏,这时提了一个建议。他说:

  “刘棣怀受二子,连赢了两局,这次让吴泉也受二子下一局怎么样?”

  吴清源受二子与岩本又下了一局,一番激战之后,终以二目之差败北。取胜的岩本对这个少年的棋力更加感慨不已。

  “在日本能赢吴的业余棋士大概找不出一个来。”岩本在回忆录中写道:

  “后来与吴姓少年又下了一局,这次受二子,结果以二目的微弱优势胜出。在比赛中,我已经感觉到了这位少年棋风的犀利,他是一个非同寻常的天才。”

  吴清源与岩本的这次比赛,在社会上引起了很大的反响。在山崎有民的努力下,以这次比赛为开端,北京的报纸开始刊登围棋棋谱了。之前在中国,下围棋一直被看成是一种赌博的方式,从来没有在报纸上公开介绍过,而此时的北京掀起了一阵不大不小的围棋热潮。
 
  一年后的秋天,日本棋院五段棋士井上孝平来北京,万岁屋里再次聚集了众多的中日围棋爱好者。吴清源首先在棋盘上放了两颗黑子,比赛随即开始。比赛一开始井上就处于劣势,吴清源每落一子,围观者都会发出一片赞叹之声。我们从山崎的著作《吴清源与围棋》中可以了解到当时的情形。

  井上不断地长考,谁都看得出来,井上必败无疑。最后这场比赛没有下到终局,以打挂而告结束。

  数日后,在张作霖的日本军事顾问举办的棋会上,吴清源受二子再次与井上比赛,同上一次一样,他一直保持着棋盘上的优势,这次对局同样是下到中盘打挂结束比赛。10月19日在北海漪澜堂也进行了一场比赛,如今保存着的一份棋谱很有可能就是那场比赛的棋谱。

  11月23日,由北京的围棋爱好者组织的欢迎井上的棋会,在北京前门头条胡同一个叫青云阁的餐馆里举行。吴清源与井上的比赛吸引了众多人前来观战。人们把餐馆挤得满满当当,水泄不通。这次比赛,井上没有让子,只是让先,即让吴清源执黑先下。这一局下了很长时间,一直下到凌晨一点半还没有结束。比赛中,吴清源一直领先,最后到中盘打挂结束比赛。

  11月25日,吴清源的亲戚李律阁也举办过一次棋会,是在他自己家里举行的。吴清源还是执黑先下,下到中盘就轻松胜出了。接下来的一次棋会是王克敏组织的。比赛于11月27日在张驹宅进行,在这里井上终于向吴清源报了一箭之仇。也就是说,在与吴清源的比赛中,井上让二子下了两局,都以吴清源的绝对优势而不得不中盘宣布结束比赛。在让先的对局中,吴清源则下成了一胜一负。井上这个时候说过的话变成铅字保存了下来。

  “第一局比赛就看出这个少年的棋力不凡。他下的棋棋形很好,看得出来他十分熟悉日本围棋中的旧棋形,并且还对这些棋形进行了改进。少年吴清源已经大成。在让先与少年的两局比赛中,我能赢得一局,实在是非常幸运。”

  这就是从亡父吴毅留下来的棋谱中学习围棋、废寝忘食地钻研棋谱的吴清源。他确实记住了秀策等日本所有名人的棋谱。对于他所拥有的实力,连日本的优秀棋士也由衷地表示出敬意。一定要让吴清源去日本成为职业棋士,山崎下定了决心。

  “与秀策少年时代的棋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堪称完美无缺。”

  日本著名棋士濑越宪作八段在给山崎有民的信中写下了这样的评语。原来,山崎把吴清源与井上孝平比赛后的棋谱寄给了濑越。由此,濑越发出了“秀策复生”的感慨。秀策是幕府末期的天才棋士。

  “他不仅精通日本的棋理,而且他的实力也非同小可,既有谋略又富于勇气,作为一个年仅14岁的少年,他已经具备了中国第一棋士的资格。”

  这是濑越对吴清源下的评语,濑越在后来写就的回忆录中,用了“愕然”一词来形容最初见到吴清源的棋谱时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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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节



  就在这个时候,祖母桂氏去世了。享年63岁。

  然而吴家根本拿不出钱来为祖母送葬。前途未卜的艰难生活仍在继续着。后来,还是和吴清源下过一次围棋的一位棋友送来了五百元钱。这位棋友很有地位,在当时北京政府的国务院任职。这样总算为祖母举行了葬礼,送她出了殡。葬礼一结束,母亲张舒文就辞退了家里仅有的雇工,并卖掉了所有家里的藏书以及其他值点钱的东西,最后离开西城大酱坊胡同的四合院,搬到西城石板房,住进了向福州同乡租借的房子里。
 
  一天,一个叫林熊祥的人来访。

  这个人曾经与吴家一起合作做过盐运生意。他应该是林则徐的后人。林则徐是在19世纪的前半叶力主取缔鸦片,从而引发鸦片战争的一位清朝官员。

  林熊祥当时在台湾经商,这次因商务来北京,他特地抽时间拜访了吴家。

  “在日本,只要是有名的棋手,收入都是很高的。”

  他对吴家没落的家境非常惋惜,于是对母亲及三兄弟说:

  “你们知道北京东城有一家日本人的围棋俱乐部吗?我很想看看吴清源的实力究竟有多高。”

  林熊祥很快定下了日子,并通过在北京政府交通部担任顾问的中山龙次把吴清源带到了日本人俱乐部。俱乐部门口挂着“大和俱乐部”的牌子。因为大家听说天才少年吴清源要来,所以俱乐部里聚集了不少前来观棋的人,其中就有经营古玩生意的商人山崎有民。

  山崎爱好围棋,有一定的水平。他和少年下了一局,结果当然是输了。山崎在他的著作《吴清源与围棋》一书中,是这样回顾的:

  “清源总是先手攻入要害,我输得心服口服。而我只下了这么一局,就已经意识到少年吴清源是个真正的围棋天才。”

  在与第二个对手进行的比赛中,吴清源陷入了苦战。这个对手就是大和俱乐部的围棋教练、初段棋士。

  吴清源对近80年前的这场比赛记忆深刻,他说:“我总是上他的圈套。”

  “对方具有初段的实力。刚开始时,我老是中计,好像有点还手乏力的感觉。到了中盘,我开始加强攻势,吃掉了对方四十来颗子,于是形势彻底改变了。”

  下完棋再来看棋盘,只见棋盘上对方的阵地被吴清源杀得七零八落,日本人棋士惨败。山崎有民看到这里,心里萌生了一个想法。

  “不管他的天赋有多高,如果纯粹靠自学,是无法把他的天赋充分发挥出来的,能达到什么水平也是可想而知的。”

  既然他具备这种难得的才能,那么如果在中国被埋没,岂不是太可惜了!事实上当时中日棋手之间的水平确实存在着相当大的差距。

  我们可以拿这一时期的中国棋手顾水如作为例子。为了学习围棋,他曾经东渡日本留学。在日本,他与女棋士喜多文子受二子对局,结果他根本抵挡不住对手凌厉的攻势。顾水如觉得自己毫无希望,他很沮丧,于是就用准备在日本逗留一年的生活费豪游了一番。这时的山崎想到了顾水如的这段经历。

  “汪云峰也好,雷傅华也好,中国的棋士与日本的棋士之间在棋力上是有差距的,如果没有一个优秀的老师指导,这个天才将会被湮没。”

  于是,山崎产生了送吴清源去日本留学的想法。

  “这不仅仅是为了吴清源一个人,同时也是致力于日中友好的一个举措,而且还与日中围棋事业的进步有关。”

  当然他也有顾虑。如果这个少年去了日本以后没有成就,那岂不是耽误了他的一生了?山崎陷入了沉思。

  1926年8月,岩本薰和小杉丁两位棋士从日本来到北京。他们分别是职业六段和四段。对岩本来说,这次的北京之行是他的第二次中国之行。

  山崎有民专门组织了棋会,以示对他们的到来表示欢迎。棋会的会场设在东城八宝胡同内的万岁屋。中国方面派出了刘棣怀、顾水如和吴清源三位棋手。

  刘和顾二人分别受二子与岩本比赛。也就是这两名中国棋手分别先放上两颗黑子后,再与实力远远高出一截的岩本争夺实地,结果刘胜顾负。与吴清源的对局中,岩本让了三颗子,结果没能取胜。三场比赛,需要三天的时间。岩本与顾水如和与吴清源之间的比赛场地设在另一个地方,于8月20日进行。当与少年的比赛结束后,岩本嘟哝了一句:

  “我没想过会输棋,竟然还是输了。”

  从此岩本记住了吴清源这个名字。当山崎问到吴清源的水平时,他回答:

  “要是他在中国发展的话,升到三段、四段应该是没有问题的,但是如果现在就去日本进行正规学习,那么日后一定能有大成。”

  这一年,25岁的岩本在日记里记录下了这样的话:

  “8月20日,与十三岁的孩子下了一局,傍晚去了中央公园,然后就回家了。”

  “13岁的孩子”当然是指吴清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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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节



  段祺瑞的起床时间大约是早晨六点。起床后,他先在会客室与一名棋手下上一局,然后和棋手们一起吃早饭。所以,棋手们必须在早晨六点以前赶到段公馆。

  有一点很值得我们注意,那就是棋手们谁也不愿意赢段祺瑞。因为段祺瑞好胜心强,一旦输棋,马上会不加丝毫掩饰地表现出他的不悦。见过这种情形的日本棋士岩本薰在回忆录中这样写道:

  “段祺瑞先生下棋的时候,都是由顾思浩(字水如)、汪云峰、尹鼎执黑,虽然他们几个人的围棋水平事实上并不弱。因为怕段祺瑞输了棋不高兴,所以最初他们执白与段祺瑞比赛时,都设法让对方赢棋,于是作为输家以后只好执黑了。”

  按照围棋规则,规定执黑一方先下第一手棋,比后下的白方要有利得多,所以一般情况下都是由水平较高的一方执白。但是,段祺瑞却使得那些具有专业水平的棋手不得不执白与他比赛。不过,段祺瑞的儿子段宏行倒是棋力真地不弱,应该有当时日本三段的实力。

  “我要在你的花园里盖一个小房子。”

  下棋的过程中,段祺瑞经常会这样挑衅对手。这是他向对方发出的宣言,他要强行攻进对方的领地,并在里面做活自己的地盘。尽管他雇请的那些棋客们都是准备好输给段祺瑞的,但是为了不让段祺瑞起疑,还不能大大方方地输,这就增加了他们与段祺瑞之间的比赛的难度。在背地里,大家都称段祺瑞是“常胜将军”,这多少带有一丝无奈和揶揄。

  终于有一次,吴清源上了。之前,段祺瑞只是看他和其他棋手下棋,这次他忍不住好奇,要跟这位天才少年下上一局。吴清源讲述了这天早晨发生的事。

  “我不清楚他的实力怎样,总之他下棋的速度很快。可能因为我还是个孩子,所以段祺瑞将军下得很强硬,很无理。我就反攻,结果就赢了。段将军输了棋,马上拉长了脸,一个人进了里屋,再也没有出来。弄得大家没吃上早饭。”

  顾水如和汪云峰等棋手静观我们下棋,谁也不敢吭声。直到段祺瑞离开后,大家才七嘴八舌地责备起吴清源来。这件事情,吴家的其他人丝毫不知情,因为吴清源回去后,什么也没有说。直到几天后,北京的报纸《晨报》上,披露了这件事。

  标题是“段祺瑞与吴清源下棋了”。

  在这篇报道中,有这样一句话:“段执政一日与吴清源弈,大败,愤然拂袖而起,进入内室。……”看了这则报道后,吴家人着实捏了一把汗,担心会有什么灾祸临头。而吴清源却很平静地回答了家人的问话,结果也确实没有发生任何事情。倒是吴清源的名字从此在北京的大街小巷传开了。

  到了第二个星期,吴清源又来到段公馆。可能是对输给一个孩子这件事耿耿于怀,段祺瑞以后再也没有和吴清源下过第二局。

  吴清源对段祺瑞说:“请给我学费。”

  “……”

  这个少年非常清楚家里的困境。他认为既然段祺瑞说过提供给自己奖学金,那么每个月他都应该如约给自己一百元钱。就这样,吴清源每月领取奖学金,直到1926年4月段祺瑞下台。对于段祺瑞的口头禅似的那句话——“我要在你的花园里盖一个小房子”,吴清源与其他讽刺段祺瑞为“常胜将军”的棋手们有着完全不同的看法。

  “将军最擅长的就是杀入对方的实空,并在对方的实空里做活一个小小的地盘。这就是他所谓的‘我要在你的花园里盖一个小房子’。实际上,段将军的这种下法有他很深刻的思想根源。当时日本人是满洲军阀张作霖的后台,但是他们却把张作霖炸死了。段祺瑞虽然是亲日派,可他对日本在中国的这种行径心怀不满。他认为‘你盖小房子可以,但绝不可以取走’。他是把自己的这种思想用到了下围棋上。这是我后来才明白的,我认为他很了不起。”

  北京天安门西侧有一个中山公园。

  漫步在公园里面,你会看到有一家中餐馆,叫来今雨轩。这是一家老字号餐厅,它记录了1915年以来的历史。可惜的是原址上的来今雨轩早已不复存在,后建的来今雨轩位于距离原址不远的地方。

  失去了段祺瑞的资助后,吴清源开始去来今雨轩下棋。这里是当时有钱的围棋爱好者聚集的地方。他们经常拿着奖品,在餐厅里面举行围棋比赛。这里所说的奖品,无非是一些砚台、花瓶之类的东西。应该说它们只是获胜的一个标志而已。来这里参加比赛的棋手很多,而吴清源总是所向披靡,屡战屡胜。吴清源的名字再次上了北京的《晨报》,报上还配发了照片。从此被称作“天才少年”的吴清源在北京有了名气,成了名人。

  二哥吴炎是这样回顾当时的情形的。

  “我们兄弟三人经常去父亲生前带我们去过的海丰轩。老板总是热情地招呼我们,一到午饭时间,他就从附近饭馆叫来汤面和馒头等等款待我们。当然我们也不能白吃,于是弟弟清源就用下围棋赢来的钱付饭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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