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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滚滚红尘中,我们却在地狱之巅,赏花不已。”

  只有美才能解救军人在世间的沉沦,至于花儿们,它们却总在嘲笑自己的崇拜者。它们不怕朝生暮死,只要昙花一现。

  最新传来的战报令全军人心大震。华北战区,我军破敌,一鼓作气,已攻入北平近郊。

  “千鸟”餐馆中,桌桌群情激奋。最好战的军官们嚷起了攻占北平的口号。谨慎些的则担心苏联红军的干涉,主张首先要巩固日本在满洲的统治。

  我今天没去找玉兰,晚饭也吃得很少,身上有说不出的轻快。我没参与他们热烈的讨论,帮几对战友拉架,也没成功。

  我们这一群人,喧嚣声久久不息,一直闹到营房。几名狂怒的中尉拉开衬衫,声称要是皇军敢同北平议和,他们就要切腹明志。

  我偷偷溜了出去。走在操场上,四面漆黑,深蓝的星空,如开花的原野,仿佛伸手就可触摸到。夜晚的幽香随着微风扑面而来。想到自己属于如此大公无私的一代人,为一项伟大的事业而奋斗,我不禁有些飘飘然起来。大日本的武士道精神曾为现代文明所扼杀,我们却使它在我们身上重生。在这动荡而热情的时代,明日的辉煌让我们急切,让我们痛苦。

  一阵如泣如诉的笛声打破了周围的宁静。我曾在中村上尉的房间中见到过一只长笛,莫非是他醉酒之后,忧郁地吹奏起来?

  笛声呜咽,越来越深沉,几不可闻。又突然慷慨高昂,直冲天际。

  风吹得我彻骨明爽,好似月光投射在黑暗的海面上。我今朝偷生于此,明日战死沙场。我的幸福可能转瞬即逝,可它却要远远胜过永恒的平安度日。

  竹笛不住长叹,有说不出的凄凉。操场尽头,树林哗哗作响,借着星光,我在一棵树干上发现一只正蜕皮的蝉。它的身上裂开一道长长的口子,身体扭动摇摆,慢慢往外蠕动。我等它脱壳之后,引它爬到我的手上,月光下,蝉儿软软的身子看起来好像是巧手匠人雕出的玉器。我禁不住摸了摸它腹部。我手刚一碰,它的肚子就变了形,由透明变为混浊,一股黑色的液体喷了出来,它的身体垮了下去。左翅膀肿起来,撑破了,化作点点泪珠。

  蝉儿的脆弱让我想起中国少女,想起了我们必须摧毁的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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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



  陈大哥告诉我陆表兄现在在“新京”以教人下棋为生。

  “对了,他成亲了,”他小心翼翼地补充道。

  他一定以为我会伤心,可我一点没有难过。

  陈大哥生活在“新京”。他自称是表哥最好的朋友。据说是他把陆表兄引荐给“皇上”。听他的口气,他好像是“满洲国”叱咤风云的人物。

  我倒嫉妒起他的自满和无知来,他的父亲是朝中重臣,活得无忧无虑、悠然自得。一瞬间,想起过去,让人感叹不已。曾几何时,我和陆表兄也是这样,锦衣玉食,自以为是世界上最好的棋手。姐姐还未成亲。我俩都是处女。与表兄对弈时,她常端送茶点,给我们捣乱。那时的黄昏,彩霞满天,纯真的我不知道死亡与背叛。

  陈大哥当天就动身回“新京”了。他留给我一张洒满香水的名片,背后用钢笔写上陆表兄的新地址。他说他很快要回来和我好好较量一盘。

  我回身一望,桌旁空无一人,我的对手也没说再见就走了。我精疲力竭,也生不起气来。尘世间,芸芸众生都是匆匆过客。

  天边日影西斜,片片流云如一片片狂草,谁能为我解释苍天的咒语?

  我抓起一只黑子,它光滑的表面折射出落日的余晖。我由衷羡慕棋子的冰清玉洁,超凡脱俗。

  陆表兄用新恋情埋葬旧恋情,重新找回幸福,算他走运。对他而言,恋爱同对弈都是一场儿戏。男人们不是为情感而生存。他们天生就会出没情场风波,总能死里逃生。敏辉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他们生命中有比爱更重要的追求。

  刚上黄包车,车夫突然停住脚。

  路正中一个男子朝我深鞠一躬。是那个陌生人。他向我致歉,约我后天下午继续下棋。我朝他含糊地点了点头,命车夫快跑。

  我在心里默默地说:

  陌生人,我们各走各的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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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



  雷雨过后,晴空万里。

  这个时节,卖茉莉花的小孩子满街叫喊,总会缠住行人不放。我实在受不了他们苦苦乞求,便买下了一串花编的手镯,心中不住想着中国少女的手腕。

  当我看她出现在千风广场时,眼前不禁又浮现出她诡异的身影,她一个人在暴风雨中行走。她去河边做什么?她在想什么?昨日,她脚上穿着拖鞋,像个疯子一样在城中游荡,今天,她把头发梳成油亮的大辫子,前额露了出来,又变成一位机敏冷峻的棋手。

  一夜之间,她身上也起了变化。她深色旗袍下的胸部丰满起来。她的身段窈窕有致,虽然目光冰冷、双眉紧锁,她温柔的双唇充满性感。她阴着脸,不安地摆弄着自己的辫梢。是青春的澎湃在折磨着她?

  她走了一子。

  “好棋!好棋!”一个男子在我们身旁击掌称叹。

  千风广场上人来人往,常会有人观弈,不时还点评几句。这家伙看上去不到二十岁,头发梳得油亮,身上一股香气,我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我回了一手。

  那多嘴的家伙嚷道:

  “太臭了!应该走这儿!”

  他指着棋盘道。我看到他手生得纤细红润,还带着一只白玉戒指。

  他对中国少女说:

  “我是你表哥的朋友,从‘新京’来的。”

  她抬起头。几句话,她就被他拉到一边。

  风声把他俩的只言片语吹到我耳边。我仔细倾听,发现他们已经熟络起来,以“你”相称。中文原本抑扬顿挫,说起来有如音乐,这两个人,相亲相敬,好像在唱一首情歌,我气得掐碎了口袋中的茉莉花。

  自从在千风广场下棋以来,渐渐地忘记了我的日本身份。把自己当作本地的一员棋迷。此时此刻,我不得不承认中国人终究是别族异类。中日之间有着千年的历史的隔阂。一八八零年,我的祖父参加了明治维新,中国人却在一女人群下称臣。一六零零年,日本武士内战失败后,纷纷剖腹自尽,中国人任由满族登基称帝。十一世纪时,日本女人穿着拖地和服,剃去了眉毛,将牙齿涂成黑色,中国女子们梳着高髻,开始裹脚。中国男女无需开口便能明白对方的心意。他们继承了同样的文明,像磁石一样互相吸引。一个日本男人和一个中国女人怎么能够相爱呢?他们没有沟通的可能。

  围棋少女迟迟没有回来。她的身影隐于丛林之中,暗绿的裙子刚才看起来还有些悲凄忧郁,在树荫下变得如沐春风。莫非这就是我心目中的中国,我恨爱交加的对象。当我接近她时,她的贫困令我失望,当我离她远去,她的魅力却时刻萦绕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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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



  下课后,鸿儿把我拉到教室的一角:

  “总算给你找了个医生。跟我来吧。”

  我说我不信。

  她四下望了望。教室里空无一人,她俯在我耳边说:

  “你还记得那个每天放我出来的看门婆吧?昨天,我告诉她我怀孕了,急着找医生。”

  “你疯了!要是她到处乱说的话,你会被学校开除的。你爸爸会给你剃光头,送你去做尼姑!”

  “你别担心。知道吗?我对她说:要是你敢说三道四的话,我就去警察局告你拉皮条。说你为了收钱,逼女中学生去卖淫。到那时你不但会坐牢,弄不好会判死刑,丢了脑袋。她被我吓住了,赶紧找了个可靠的医生。”

  我跟着鸿儿回到她的宿舍,任她把我胡乱打扮了一番,直到看起来有三十岁的模样为止。

  黄包车穿过古董市场。沿街地摊上摆着家什摆设,瓦罐瓷器,一轴轴发黄的字画发出阵阵潮气。商贩们都是些没落的满洲贵族,衣衫褴褛,整天叫卖着这些祖传古玩,赚了钱就去吸大烟,在陶醉中逃离现实世界。但是货多客稀,只有几个日本军官在此闲逛,贪婪地东望望、西看看,还不时用几句中文讨价还价。

  车到了街口,鸿儿就把车夫打发了,我们走了约有二百米,登上了一处残破的台阶,推开一扇门。大院内晾满了床单衣物和孩子的尿布,迷宫一般。一阵腥臊腐臭气扑鼻而来,我接连停下来吐了两次。

  好不容易走到尽头,只见几处简陋的民宅。每家外面都生着炉子晾着菜,一大群苍蝇到处乱飞。

  鸿儿高叫道:

  “皇甫大夫在吗?”

  一个头发蓬乱的女人跑出门来,不屑地瞥了我们一眼。

  “往西走最靠里那一家!”

  皇甫医生的门上贴着:

  “四海闻名,妙手回春,专治梅毒淋病。”

  我们敲响了门。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走了出来,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们一眼,扭着屁股,扬长而去。鸿儿拉我进了一间阴森的小屋。一个姑娘蜷缩在墙角,气息奄奄。一个男人抽着烟打量着我俩:

  “你们是哪院的?”

  我们躲着他的目光,不回答。中药的苦味和其他好些不知名的气息一齐朝我袭来。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轮到我进诊室了。皇甫医生头上稀稀落落地生着几根白发,背后拖的辫子像猪尾巴一样细。他坐在一张八仙桌后,身后是个破烂书架,他捻着胡子朝我问道:

  “哪家的姑娘?”

  鸿儿听懂了他的问话。

  “我们在家里接客。”

  “多大了?”

  “三十岁。”她说。

  “你怎么了?”

  “不是我,是她的经期迟了三个星期。”

  “噢,是这样。张开嘴,伸舌头。行,脱衣服吧。”

  “把衣服脱了。”他重复道。

  鸿儿扭过头去。我真鄙视我自己。强忍住眼泪,解开了扣子。

  他指给我一张床板,上面铺着脏床单。

  “躺到那边儿去。”

  “把两腿分开。”

  我真想一死了之。我捏紧了拳头,不让眼泪流出来。

  老头左手举着灯,凑了过来。他故意磨蹭,又看又摸。

  他站起来说:

  “好了,没有性病,穿上衣服吧。”

  他让我把右手放在桌上,伸出食指和中指给我号脉。他的黄指甲足有五厘米长,削得尖尖的。

  “脉息混乱,看得出有胎气。你有喜了!”

  我听见自己用微弱的声音问道:

  “您能肯定吗,大夫?”

  “那还有错!”他边说边把了把我的左脉。

  鸿儿从我身后站起来:

  “大夫,给她想个办法吧。”

  老头儿摇了摇头:

  “罪过,罪过。”

  鸿儿一声冷笑:

  “给我开个方子,我求您了。”她边说边把手腕上的玉镯扔到桌上。老头儿沉吟了一下,拿起了笔。

  鸿儿陪我回家。关上我的门,她小声说:

  “明天晚上下课后我抓药过来,一切都会过去的。”

  “你别麻烦了。我今天的奇耻大辱,只能一死,拿着这个玉镯吧。我不想花你的钱。我配不上。”

  她把玉镯放回我手里。

  “这些东西今后对我还有什么用处?你明天喝过药就没事了。一年之后,我却要嫁给一个陌生人,任他侮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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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



  中国少女转过身来。

  她像幽灵一样离开河岸,走出树林。大雨中的大街小巷灰沉沉的,看上去都是一般模样。

  街上空无一人。黑暗中,中国女孩的身影时长时短,将我带入了另一个世界。

  突然,她消失了,我跑起来四处寻找,却一无所获。

  雾中跑出一辆黄包车来,车夫把迷路的我拉到了千鸟餐馆。

  中村上尉正在一间包房中等着我,一见我便要我为天皇的健康而干杯。三杯清酒过后,几片生鱼片下肚,我朝他深鞠了一躬。

  “上尉,我没能完成您交给我的任务。请您严惩。”

  他嘴角露出一丝微笑。

  我又说:

  “上尉,恕我无能,分不出哪个是平民,那个是间谍。我在千风广场上忘却了自己的职责,把时间都浪费在下棋上了。”

  他喝干了杯中的清酒,迎着我的目光,一字一顿地说:

  “中国成语有云:‘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聪明人是永远不会浪费时间的。”他又道:“中尉,您知道吗,我曾经爱上过一个中国女子?”

  我的脸红了。他为什么会突然给我讲这个故事?

  “我十五年前来到中国。一对来自神户的夫妇在天津开了个餐馆,我在那里打工。每天刷盘洗碗、跑堂上菜,虽然辛苦,好在可以包吃包住。偶尔得闲,我会凭窗眺望。这条街对面有家中餐馆,狗不理包子很有名。一个姑娘整天在那儿从早忙到晚。我是近视眼,只能模糊地看见她苗条的身影和背后长长的辫子。她一身红衣,走在街上好像一团火。她有时停下来一抬头,我觉得她在向我这边望过来,朝我微笑,不由得心中一阵狂跳。”

  上尉给我斟了杯酒,把自己的那杯一口喝干了。

  “一天,我终于鼓起勇气,迈进了那家餐馆,借口要尝尝本地的风味。她站在柜台后边。我走近才一根根地看清楚她的浓眉毛,漆黑的眼珠,可她不懂日语,只能在纸上画几个包子出来。我站在她身后俯身细看,长辫子一下子掠过我的面颊。”

  我们又要了瓶清酒,这已经是第五瓶了。外面风停了,雷声也听不到了,只有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

  “她不认字,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我们根本没法交流,只能整日里隔窗相望,乐此不疲。虽然我只看到她火红的衣服和油黑的辫子,心中的她,越来越美貌。当时我穷得要命,只能采些街边的野花送她做礼物,从她的窗下扔进去。她也会趁黑送给我好些新出炉的包子。我哪里舍得吃,每次都精心保存着,直到腐烂坏掉。”

  “有一天,像今天一样,整个晚上一直下着大雨。好些客人躲进店里,要热汤面取暖。我出店倒垃圾时已是半夜,一个人冲过来搂住了我的脖子。这中国姑娘在街上等了我不知多久!她的脸冻得冰凉,双唇发硬。她浑身发抖,大雨中我分不出她到底是哭是笑。我被她压得一下子坐在墙角。我们拥抱热吻,用各自的语言互诉爱意。雨声盖过了我们的言语。我忘记了寒冷,忘记了夜晚,忘记了时间。”

  上尉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之后,他大发雷霆,埋怨侍者忘了上酒,一瓶刚送来,他就抢着斟满了我们的杯子。喝多了,他双手在颤抖,酒洒了一身,他却丝毫没有觉察。我的太阳穴处血管强烈地跳动。我醉了,却对他的故事全神贯注,一个字也没有放过。上尉又不说话了。莫非有什么悲剧发生,让他至今孑然一身?

  “第二天,我带着自己的全部积蓄走进一间日货商店。我的工资买不起和服,只能跳了条宽腰带。这份礼物是一份毒药,沐浴在爱河中的我怎能想到。我俩的关系由于这条腰带被人发现了。一个月之后,中国姑娘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后来,我参了军,在部队中打听到她的消息。那间餐馆已经关了好些年了。店主是中方的特务,早已逃得不知去向。他们发现自己的女仆居然会和一个日本人混在一起,就把她暗杀了。”


    今月非彼月,

    今春非彼春,

    惟我一人,

    诚心不变。(注1)


  他抽泣起来。

  “明天的我们就是一抔黄土。上尉,谁又会记得一个军人的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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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



  血腥气渗入了我的身体,弥漫在我的口腔之中,又在鼻中随呼吸出入。它一直跟我回到房间。

  我疯狂地在木盆中清洗着自己:脸、脖子,沾满了死亡秽气的双手。窗外下起了倾盆大雨。老天为何要把如此多的泪水洒向人间?难道在为我的不幸而哭泣?为何这天降之水却洗不去我的罪孽痛苦?

  我倒在床上。风声时大时小,仿若一群鬼在或高或低地私语。莫非是敏辉回来了?唐林陪伴着他,在一旁咯咯怪笑。

  几天前,他俩会不会关进了同一间牢房?他们可曾手挽手静看生命流逝?在我遇到敏辉之前,他们是否拥抱接吻过?他们做过爱吗?自由人--唐林也许已回绝他的求爱。可临行前的一夜,他们一定会无耻地在狱卒的注视下深情拥抱,男欢女爱。

  她用自己的身体和灵魂来接受他。他进入她的身体,双膝着地,仿佛在祈祷。他用尽全力抱柱了她。他的精液流淌着,他们的血液融合到一起。她献出自己的贞操,也在死亡的等待中升华。

  敏辉背叛了我。我只能一死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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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



  中国少女先我而至,摆好了棋子在那里等我。她双眼红肿,黑眼袋,头发也没好好梳,只是胡乱挽了个髻,脚上还穿着绣花拖鞋。

  她好像是刚从医院逃出来的病人。

  轮到我下的时候,她手托下巴呆呆望着头上柳树的枝条摆动,那茫然的目光真吓人。突然,她皱起眉头,掏出手帕捂住了口鼻。

  会不会是我的长衫带有汗味?对于每日洗多次澡有洁癖的我来说,这是奇耻大辱。我深吸了口气:只闻得一股潮湿衰败的气息,雷雨快来了。

  难道我身上带有玉兰的香味?满洲妓女的衣裙都浓浓地薰着香。她占有欲强,争风吃醋,是不是故意在我的长衫上留下她的气味,不让别的女人接近我?

  天色渐渐阴暗下来,一阵热风吹得树叶哗哗作响。棋手们纷纷收棋而去。

  中国女孩陷入了深思,眼珠子盯着棋盘一动不动,我示意她广场上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她也不说话,在纸上记下新一轮的棋位,也不说再见,扬长而去。

  她的古怪举止让我不禁心生疑窦,我在广场边叫了辆黄包车,拉下车棚,命车夫悄悄跟着她。

  女孩徒步走入闹市区:小贩忙着拆摊避雨,乱作一团,女人们匆忙收起晾在外面的衣服,行人们你推我搡。好几次我都差点儿把她跟丢了。

  燕子在屋檐下低飞,尖叫不已,乌云翻滚,石头大的水点砸下来,不一会儿就变成瓢泼大雨。

  女孩径直走入一片浓郁的森林,我也下了车,藏身一槐树后。

  她的身影在一片绿色的浓雾之中飘荡。树林尽头的大河如一条银白丝带缠绕着每丛枝叶。河水猛涨,泛着闪亮的浪花向东滚滚而去,河口在地平线处猛然变为一匹极宽的瀑布,隐入天际。

  中国女孩向激流走去。我冲向她。没想到她突然间在河岸停住脚。我紧急立定,滑倒在地上。

  河中波涛澎湃,女孩却动也不动,两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天空中接连响过几声闷雷。狂风吹弯了一棵棵大树。一棵树干从天而落,砸得大地颤抖。

  我脑中又浮现几年前地震的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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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



  我在城里无目的地游荡,身体僵硬如铁。

  “回家去吧,”鸿儿对我说。

  “你让我安静会儿!”

  “求求你,赶快回家吧。”

  “我讨厌我的家。”

  “那就哭吧。痛痛快快大哭一场,我求求你了。”

  “我无泪可流。”

  她在小贩那里买了包子。

  “那吃点东西吧!”

  “你的包子真难闻。”

  “怎么这么说?多香呀。”

  “这些包子都变质了。你难道没闻到菜的酸味?一股血腥气。赶快扔了吧!要不然....”

  我一阵恶心,又吐起来。鸿儿吓坏了,匆忙把包子扔给路上的野猫。

  我在街上蜷缩成一团。鸿儿对我说:

  “晶琦还活着!”

  我对这消息无动于衷:

  “我肚子里怀着死人的孩子。只能去死。”

  “你疯了!”

  鸿儿摇晃着我的肩膀。

  “你疯了!你干吗在说胡话?”

  我一言不发。

  她懂了我的心事,用手捂住了脸:

  “要是这样,你就上吊吧!没人救得了你。”

  她沉默了许久,又问道:

  “你看过医生了吗?说不定是一场虚惊呢。”

  “谁能为我看病呢?”

  “我来帮你找个医生。”

  “那又能怎样?敏辉离开了我。我只有死路一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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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



  玉兰坐在椅子上,噘嘴发脾气。

  “您变了。”满洲妓女对我说。

  我躺在她的床上,她却没有像往常那样过来,为我宽衣解带,只是一味摆弄她的手帕。

  “从前,您隔个两三天就来看我。这两周却连您的影子都没见着。是不是有了别的相好的?”

  我尽力安抚她:

  “从我们驻扎到这儿以来,我只和你一人来往。你实在没什么可吃醋的。”

  其实,一段时间以来,她的魅力已经不再吸引我了。我觉得她皮肤粗糙,肌肉松软。我俩间一成不变的床第嬉戏使我厌倦。

  她的眼中浸满了泪花。

  “我爱您,您却迷上了另一个女人。”

  “你真傻。说不定明天部队就会出发,我也一去不返。做军人的就该战死沙场。干吗要喜欢我呢?你不该恋上我这样一个匆匆过客。找一个能娶你的人,忘了我吧。”

  她痛哭起来,她的眼泪反而让我动了心。我一把将她推到床上,撕下了她的衣裙。

  玉兰被我压在身下,脸渐渐地红润了,不住地抽泣喘息叫喊。我很快就结束了。但我的高潮不再象从前那样痛快淋漓。

  玉兰躺在我旁边抽起了烟。另一手轻摇着折扇。我也点上了一支烟。

  “您在想什么呢?”她阴沉沉地问道。

  我没有回答。一圈圈白烟在扇风中散漫,又袅袅地向天花板升去。

  “她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她固执地追问道。

  我猛地坐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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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



  一个人走进我房间,拼命推醒我。是不是夜珠来叫我同去赶集?

  我翻个身不理她。

  她非但没走,反而坐在我床边,摇着我的肩膀,抽泣起来。

  我气愤不已,一下子坐了起来,睁眼看到坐在我旁边的不是姐姐,而是鸿儿,在那里哭哭啼啼的。

  “赶快!抗联成员今天早上要被枪决了。”

  我几欲昏倒。

  “谁告诉你的?”

  “学校看门的老太太。听说囚车会经过北门!快穿上衣服!我担心要来不及了。”

  我随手抓了条裙子套在身上。双手抖得系不上扣子。又拿了个簪子胡乱挽了个髻,跑出了房间。

  “你要去哪儿?”父亲问道。

  我壮着胆子撒起谎。

  “我要去下棋,就要迟到了。”

  我在花园尽头正撞上刚进门的姐姐。她一把拽住我。

  “你去哪儿?”

  “放开我。我今天早上没时间和你去集市。”

  她向鸿儿投去敌视的目光,把我拉到一边。

  “我得和你谈谈。”

  我的心一阵紧张。莫非她也有了晶琦和敏辉的消息?

  “我昨天一夜没睡....”

  “快点儿说吧,我急着走呢!”

  她接着道:

  “我昨天去了张医生那儿。我没怀孕,不过是一场空想罢了。”

  夜珠泪如雨下。为了摆脱她的纠缠,我对她说:

  “再去看看别的医生,大夫们有时也会弄错的。”

  她扬起脸。

  “今天早上,我来月经了。”

  夜珠晕倒在我的怀中,我试着将她拖回房中。王妈和厨娘应声赶来帮忙。我趁乱溜了出去。

  北城门的城墙下早已聚集了数百人。街头日本宪兵五步一岗,用枪托把行人驱赶到马路沿上。我浑身的血液都凝住了。天大的惨事将发生在我眼前。

  身后一个老头不住地讲述:

  “早些年,犯人临刑前都喝醉了,扯着嗓子唱京剧。会子手一刀劈下。犯人的头骨碌碌滚到地下,身子却还直立在那里。脖子上喷出的血柱足有两米高。”

  一席话听得周围人不住咂舌。这帮人来这里是为了看热闹,寻消遣。我故意踩了那老家伙一脚,痛得他一声尖叫。

  一个小孩儿嚷起来。

  “来了!来了!”

  我踮起脚望过去,一头黑牛拉着一辆囚车朝这边缓缓而来,里面关着三个犯人。他们满嘴鲜血,实在听不清他们叫嚷什么。

  我听见有人小声说:

  “这帮人肯定是被割了舌头。”

  我的心又是一阵紧缩。这几个犯人受过酷刑,看上去都是一般模样:一团血肉,半死不活。

  几辆囚车穿过北门。鸿儿对我说她实在看不下去了,她留在城里等我。一股强大的力量支持着我,我对她说我一定要看到最后。我必须弄清晶琦和敏辉的生死。

  车队在刑场边停下来。日本兵打开了囚车的门,用刺刀捅着让犯人走出来。其中一个已经是奄奄一息。两个日本鬼子抬胳膊拉腿,像拖个空面口袋一样拖到刑场中心。

  身后一声惨叫,一个衣着华贵的女人,带着两个强壮的女佣分开挡在前面的人群,冲到了警卫宪兵身后。

  “敏辉,我的儿子!”

  远处,一个人转过了头。他跪下朝我们这边磕了三个头。我的心停止了跳动。几个日本兵冲过去,对他一顿拳打脚踢。

  犯人们跪成一行。

  一个士兵挥旗发令,所有的人都举起了枪。

  敏辉的母亲昏倒了。

  除了青草间的唏嘘、夏虫的呢喃,一瞬间全场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

  敏辉不知道我在看他,他昂起头,注视着远方。

  他可在想着我?他是否知道我的身上怀着他的骨肉!

  日军的枪上了膛。

  敏辉转过头,痴痴地望着他身边的另一个死囚。我认出了唐林!他们向视微笑。敏辉艰难地俯下身,终于把双唇贴上她的面颊。

  一片枪声。

  我耳中嗡嗡作响。一阵汗臭和铁锈混合起来的气息扑鼻而来。难道这就是死亡的味道?我喉中一阵强烈的恶心,胃里翻天覆地,禁不住弯下腰呕吐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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