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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几天后,李湛秋离开清风寺,准备从仙人岭码头乘船回上海。为了他的人身安全,净空派惠仁小和尚送他下山。他说东西不多,不让惠仁送,其实是心里惦着藏经盒,惠仁陪在身边不方便。他独自来到土地庙,从后院墙下取出他事先埋在这儿的藏经盒。经历了一连串的变故,他多了个心眼,没有从仙人岭码头上船,沿江边走了几十里山地,在下一处码头上了船。他当然不会想到,张大刚正带人正守在江边码头,对来往过客进行监视,试图查出杀害送货人的凶手,找到藏经盒。
他回上海的第二天,一大早便带着藏经盒,按表舅留下的地址来到平安里,准备将藏经盒交给他。他沿着一排排石窟门建筑向前走去,终于找到87号院门,发现门外围着许多人,几名警察用担架抬着一具尸体院门走出来。他伸头一看,顿时惊呆了,躺在担架上的不是别人,正是他表舅。表舅面色刹白,前胸、腹部全都是血,据说是被人开枪打死的。他说不出的惊恐,连忙挤出人群往外跑。
他断定藏经盒中的玉玺是不祥之物。养父、大师兄和送货的,以及他表舅都因为它不幸遇难,先后害了4条人命,他也差一点在悬崖下粉身碎骨。他越想越害怕,不知该如何处置这件东西。表舅遇难后,藏经盒对他毫无用处,留在身边只会为他带来意想不到的麻烦。他本想扔掉,或沉入黄浦江,一了百了,免得它留在世上害人。不知为什么,他好几次准备扔掉,想想又留下。他懵懵懂懂中冒出一个念头:只要藏经盒在他手中,他便有可能查出养父和表舅等人遇害真相,查出杀人凶手,为他们报仇雪恨。就目前掌握的情况,张队长和白长官是杀害养父的头号嫌疑人。至于杀害表舅的凶手,与清风寺作案的是同一伙人还是另有其人,他无从判断。他再次想起“八千女鬼”几个字,这是至真养父留给他的惟一线索,他无法破解其中的秘密,甚至一点头绪也没有。他越想疑点越多,脑子也越乱。他在心里安慰自己,这事急不得,要耐着性子沉下心来慢慢查,迟早有一天会找出真相。
李湛秋离开平安里,心神不宁地回到天元棋馆。
棋馆地处老城隍庙附近。江南棋王董开继是棋馆老板,除了他,棋馆内总共有3名棋士,都是他的徒弟。大师兄季仲平34岁,二师兄徐文宣23岁,李湛秋年龄最小,今年19岁,棋力却是3人中最好的。由于董棋王的名声,加上3位弟子棋力不俗,到棋馆下棋、学棋的人很多。上午下棋客人不多,他像往常一样,独自坐在大厅角落里打棋谱。
不一会儿大师兄季仲平跑来告诉他,去年新到任的上海警备区杨司令的七姨太带儿子来这儿学棋,师父吩咐徐文宣教杨公子下棋,同时安排他陪七姨太下棋。李湛秋听说师父安排他陪客人下公关棋,对方又是女的,心里十分不情愿。大师兄说七姨太点了你的名,不下也得下,不但要下,而且要注意分寸。所谓分寸,指下棋时要让对方一点,不能赢得太多,也不能让对方看出你故意让他。
大师兄将他领进贵宾房。他看见董开继正与一位年轻女人坐在茶几边说话,不等董师父介绍,他一眼认出这位貌若天仙的贵夫人正是在仙人岭救他的年轻女子,只不过着装比先前华丽得多。他一时愣住,不敢相信自己眼睛,半天说不出话。董师父介绍他与七姨太认识后,让他与她下一盘授二子棋,也就是在棋盘星位上让她多放2子。以他棋力,授一般人2子应该绰绰有余,何况对方是个女子。她一落子,他便发现她棋力不俗,联想起仙人岭她与老妇人下棋的情景,心里暗暗吃惊,更加确信她就是那位女子。她和她不仅长得一模一样,而且都会下围棋,天下不可能有如此巧合。
养父被害,表舅暴毙,又在这儿遇上救他性命的奇女子,令他心里像一团乱麻,心思根本不在棋上。他一连走了几步疑问手,等他回过神,盘面形势已经落后许多。为了挽回败局,他在棋盘上方放出胜负手,试图将对方2块棋断开,然后劫杀角上的黑棋。由于形势复杂,用时过多,眼看天色已晚,棋局仍很漫长。陪同七姨太一同前来的杨府王总管低声提醒她,晚上她和杨司令有应酬,不能再耽搁了。
“李老师!既然下不完,这盘棋算和棋吧。”七姨太为了让李湛秋下台阶,主动求和。
“杨太太!我倒是想和,就怕和不了……”李湛秋作为一名围棋高手,输给七姨太很没面子,大可以顺水推舟,一和了之,但他没有这么做。
“不会吧。”她看他一眼,心里多少有些吃惊,没想到给他台阶他不下。
“太太赢就赢在刚才这手棋上,这是一个十分精妙的相思断,我无法断开您2块棋,角上的手段也就不存在了!”他指着棋盘上的黑棋,说角部本有“倒脱靴”变化,因为断不开,无法劫杀黑棋,所以他必输无疑。在他看来,诚实是棋手必备的品德,比输赢更重要。
七姨太离开后,众人一片哗然,围在棋桌边,就这盘没有下完的棋表达各自的看法。有人夸七姨太棋力不凡,下出相思断的妙招化解危机,难怪李湛秋认输。也有人认为七姨太并未看清角上变化,他不该认输,甚至认为即便黑棋2块棋连上了,白棋仍然可下。二师兄徐文宣没有发表意见,心里认定三师弟有意讨好七姨太,所以才当众认输。明面他上输了,私下里却赢了彩头,七姨太一高兴便会赏给他许多钱,这就是下公关棋的奥秘。
晚上回到小阁楼,他仍惦着白天与七姨太下的那盘棋。就棋的内容,她的确下得不错,值得回味,但更令他感兴趣的是她这个人。他一见面就认出她,相信她也认得自己,她为什么没有任何反应,故意装糊涂,还是自己看走了眼?他从小与人下棋,与各种不同的对手打交道,善于通过别人的神态和行为判断对方的心思。以他的经验,如果七姨太确实见过他,突然在棋馆与他不期而遇,不可能毫无反应,装是装不出来的。因此只有2种可能:他认错人;或者她事先知道他在天元棋馆,有意安排了这次见面。
如果真的像他猜想的那样,一切都是事先安排好的,她是否也想打藏经盒的主意,或至少跟这件事有关。他不敢再往下想,又忍不住要想。想到他那天夜里喝了老妇人喂的汤药,昏睡中被人送到土地庙,在神龛后面发现了藏经盒。也就是说她和老妇人知道他在土地庙过夜的事实。想到这儿,他顿时心惊肉跳。原以为他神不知鬼不觉的带着藏经盒悄悄回到上海,尽管因表舅遇害不能交到他手中,至少这件东西和他本人是安全的。
现在看来,并非如此。
一天下午,杨公馆的司机老宋送杨少爷来棋馆学棋,徐文宣临时有事外出,特意请李湛秋代他教杨公子下棋。他先给少爷讲棋,然后出了几道死活题让他做。4点左右,杨司令突然来了。杨剑雄是一位超级棋迷,来这儿本来是接儿子回家,看见桌面上的棋盘棋子便走不动路了。当他听说李湛秋是安徽老乡,当即让司机将儿子送回去,自己留在这儿与这位小同乡坐在棋桌前杀开了。
听说杨司令来这儿下棋,董开继不敢怠慢,这是司令到任上海警备区一年多来头一回来棋馆。他派手下送上茶水点心,好好伺候,而且带着季仲平等人坐在一旁观战。李、杨2人头一盘下得飞快,杨剑雄很快输了。他不服气,接着又与李湛秋下第2盘。董开继在一旁拼命向李使眼色,暗示他让司令赢一盘。李湛秋是他爱徒,人品棋德什么都好,就是脾气倔,往棋盘前一坐六亲不认,根本不理会他的意图。他吃了司令角上一块棋,接着又开始攻杀对方一条大龙。杨剑雄急得满脸通红,一筹莫展地盯着棋盘。
董开继心里暗暗叫苦,埋怨李湛秋不懂事,像司令这样的贵客请都请不到,他主动来这儿下棋,是棋馆的荣耀,哄他高兴还来不及,他竟然不知深浅,一点不给对方面子。
“输了!”杨司令将手中的棋子重重地拍在棋桌上。
“司令大意了,角上扭杀您本来有机会……”董开继知道他不高兴,连忙指着棋盘右上方的一块棋,为他找台阶下。
“有机会没抓住,管屁用!”杨剑雄一脸懊丧。
“实在不好意思,在下得罪了……”李湛秋心里有些发毛。他本不想杀大龙,因为下得太认真,忘乎所以,直到师父和大师兄向他投来埋怨的目光,才意识到自己杀过头了,毕竟杨司令是个大人物,不该将他杀得太惨。
“这叫什么话?段总长说过,围棋盘上人人平等,赢了就好,哪来的得罪!”杨剑雄打断他,连声夸他棋下得好。
“下棋固然讲输赢,同时应该注重棋的内容,就这点而言,司令这盘棋可圈可点。”董开继在一旁打圆场。
“我也觉得第2盘比第1盘下得好,至少有机会。说到底,还是我这位小同乡下得好,角上走出一连串手筋……”
杨剑雄输给李湛秋,虽说有些懊恼,但更多的是佩服。由于他身居高位,别人与他下棋总让着他,时间一长产生错觉,过高估计自己的棋力。李湛秋棋力比他高出一大截,又不让他,所以输得很惨,这恰恰真实反应了他们之间的差距。李湛秋下得如此之狠,似乎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他上次输给七姨太,下意识地想在她丈夫头上找补回来。
杨司令与李湛秋、董开继坐在贵宾房里聊了一会儿,他询问了李湛秋的学棋经历,以及他在上海的生活情况,当即聘请他到家里当围棋老师,这样不但可教少爷下棋,而且能经常陪他下棋。
面对杨司令的邀请,李湛秋连声表示感谢,心里却有些顾虑。杨少爷来棋馆学棋,一直由徐文宣手把手教,现在突然抛开对方,由他顶替二师兄去杨府教棋似乎不太合适。杨剑雄离开后,他向董开继说出内心的顾忌。董师父说既然司令开口了,不好拨他面子,你安心到杨公馆教棋,徐文宣方面由我出面协调。就这样,他正式成为杨公馆的围棋老师。
他到杨家教棋的头一天,七姨太便跑到棋室来看他。从那之后,他们见面机会越来越多。他来教棋,只要她在家,一般情况都会来棋室看他教儿子下棋,偶尔向他请教一盘。一天她和他下完棋,她突然问他,论棋力你授我2子不成问题,那天在棋馆为什么当许多人面认输。他说角上虽有“倒脱靴”变化,但你走出了相思断的好手,无法断开你2块棋,争胜也就无望了。
“你傻,你是棋士,输赢有关你名声。相反,我输了无所谓。”她暗示他,与司令下棋不必太认真,偶尔让他赢一盘,哄他高兴有什么不好。
他认为下棋者,贵在棋品,与做人一样,诚实为本。她听后很以为然,觉得他很有个性,难怪杨剑雄喜欢跟他下棋。丈夫私下对她说,与别人下棋,输了赢了搞不清,不知道是别人让他,还是自己凭本事赢下的。与李湛秋下棋不同,他在棋上从不让人,不论输赢,都是双方的真实棋力。
第一次见到七姨太,他便认定她是他救命恩人,很想在适当的时候向她表达感恩之情。奇怪的是他几次试探,她都不接他话茬,仿佛从未发生过这回事。他对这位年轻貌美的少妇充满好奇,很想通过她,了解她救他的那天夜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她是否知道后来发生在土地庙的一连串事件,包括那位送货人的不幸遭遇。在他看来,了解这些情况,关系到自己的安危。
他离开杨公馆回到董家小院的顶层阁楼,取出仙人岭下棋女子喂他喝药时留下的手帕。尽管时间久了,手帕仍有一股淡淡的幽香。他自幼丧母,后来被养父带入庙中,很少与女性接触,这块手帕勾起他无限遐想。每当看到这块浅粉色手绢,便情不自禁地想起这位貌若天仙的年轻女子,人世间竟有如此漂亮的美人儿,甚至认为是他脑海中的幻觉。直到见到七姨太,才相信他在仙人岭经历的一切是真的,与那位梦境中的女子相比,她更真实也更生动……
他躺在床上胡思乱想,迷迷糊糊正想入睡,听见有人敲门。
他连忙从床上爬起来,拉开房门,发现七姨太站在门外。他心口一阵急跳,不知所措地站在那儿。她大方地一笑,径自走进,拿起枕边的手帕说这是我的,怎么被你拿来了。他连忙解释,说她当初忘了拿走,为了感念她救命之恩,特意留在身边做纪念。她瞪他一眼,骂他不正经,说着上前从他手上夺过手帕,转身离去。他连忙追到楼梯口拦住她,不料脚下踩空,一头栽下楼梯——
他惊叫一声醒来,原来是个梦。这个看似不着边际的梦境,隐含了他对她的仰慕和崇拜。自仙人岭见到她的那一刻起,她的音容笑貌始终浮现于脑际,挥之不去。他觉得自己不该有这种念想,一心想摆脱这个邪恶的念头,但总也做不到。他在心里宽慰自己,她是他心中的女神,高不可攀,遥不可及,不存在任何邪念。就像他痴迷围棋,棋人人可下,只是对他有着与别人不同的意义而已——
一阵敲门声将他从沉思中惊醒。
他连忙上前开门,原来董砚文来了,笑吟吟地站在门外。董砚文是董棋王的二女儿,比李湛秋小1岁,今年18岁,在上海一家教会学校读高中。受父亲影响,董家3姐妹从小便与李湛秋和徐文宣等人一起学围棋,其中二小姐下得最好。
“二小姐!你怎么来了?”他问。
“怎么,不欢迎?”
“不不,不是这个意思……”他连忙向她解释,指现在还没到放学时间,她怎么提前回来了。
“湛秋哥!你最近好像有什么心思……”她犹豫片刻问道。
“没有,吃得饱睡得着,哪来什么心思。”他矢口否认。
“你骗我。你从老家回来后好像变了个人,成天不说话,连棋也懒得碰了。”她不无委屈地说,过去她放学回来,有空常到棋馆找他下棋,他从不拒绝。但最近他总是找理由推托,不是有事忙,就是头疼,似乎有意躲她。
他本想辩解,话到嘴边又咽回去,愣愣地看着她不说话。这次回仙人岭,遭遇到一连串的凶险和怪事,尤其养父和表舅相继被害后,他心里说不出的害怕,直觉告诉他,这件事远没有结束。
“你跟我讲实话,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她追问。
“没有,什么事也没发生。”他一脸诚实,心里却有些慌乱。
“你骗我,有人说你养父出事了。”
“……”他心里暗暗吃惊,有关养父遇害,除了他最敬重的董师父,他没告诉任何人,她怎么会听到这方面的风声。他憋了半天,忍不住问她听谁说的。
“听徐文宣说的。”她说。
“不要听他胡说!没这回事。”
她目光在他脸上逗留了好一阵子,似乎没有发现破绽,隋即换了个话题,说他回老家时大舞台有北京来的名角登台唱戏: “徐文宣约我去大舞台听戏,我没去。”
“机会难得,为什么不去?”
“不想去。”她故意将“不”字咬得很重。
“为什么?”他追问。
“烦不烦呀你!”她不满地噘起小嘴,“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
其实他早就读懂她的心思,她心里喜欢他,故意以徐文宣请她看戏为由头,在他面前发嗲。他虽然明白她的意思,却不敢接她话茬。他11岁来上海学棋,在董家住了8年,从小和她一起长大,一起学棋,一起玩耍,相互间有种天然的亲近。随年龄增长,他渐渐懂事了,越来越意识到他和她之间的身份不同,常在心里提醒自己,她爸是棋馆老板,她是正经的董家二小姐,而自己不过是棋馆伙计。按当时说法她是上人,他是下人,他必须和她保持距离,免得别人说闲话。
“你怎么不说话?”她盯住他不放。
他一脸傻笑地看着她。她瞟他一眼,提出跟他去大舞台看戏。他连忙说没时间,师父马上要带他们去杭州参加比赛,最近几天得抓紧时间打谱,做好赛前准备。面对他的解释,她没好气地说:“算了吧,谁像我这么没出息,主动约别人看戏,人家还不稀罕!”
他本想说不是不稀罕她,是配不上她。话在嘴边,他始终没有说出来。家里出了天大的事,养父和表舅先后遇害,根本没有心思考虑他和董砚文的关系,更何况二师兄一向喜欢她,相比之下,对方家庭条件比他好多了,董师母也喜欢徐文宣,总之,无论从哪方面考虑,他都无法与徐文宣争风头。
董砚文气鼓鼓地站在那儿,一直在等他说话。她等了好一会儿,看出他没有说话的意思,气得一甩手走了。他瞅着她的背影,心里说不出的沮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