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国手方子振考六
(六)方日新,还是方新?
方子振名为日新,已在前文获证。但【嘉慶】《重修揚州府志》(1810)上的记录,其名却是方新。这一来,就产生了一个问题,地方志上的记录是否错了?
不过,这一担心是多馀的。笔者新发现的两篇文献,证明了方子振确实曾名方新。
(六之一)
关于方新的文献,諸家多引用【嘉慶】《重修揚州府志》上的记录。然而,这一记录并不是最早的。较早的【雍正】《揚州府志》(1733)、【乾隆】《江都县志》(1743)都有其记录,内容相去不远,并注明了资料的源头——【萬曆】《江都縣志》(万历二十七年(1599)刻本)。现将该志的相关记载全文转录如下:
【萬曆】《江都縣志》(卷十八•名賢傳第五)
方選,字以賢。少有四方之志,不果,遂退而學醫,兼為里中童子師,又不讐其業,差給旦夕而已。平生慕范文正公之為人,雖貧,稍有贏糈,輙以給宗黨之困者。嘗拾遺金於道,訪得其人歸之。仲子新,少習博士業,不甚通究,然於奕獨有神解。選嘗與客奕,新甫六七歲,置膝上觀之,辟咡語選:“客某道有瑕,可攻。”不信,客竟得備不敗。比收局,客戲謂新曰:“童子何知吾瑕乎?吾不畏攻也。”新再為布子如前,不差一道,指選攻之,客大敗,以是神之。比丱角,與郡中諸先輩奕,皆無敵手。時京師李時養客王弇州,稱海内第一品。弇州過廣陵,邀新與李奕,初逊一子,翌日則已雁行,三日遂成勍敵。弇州曰:“李格雖差勝,方駸駸未可量矣。”此尤弇州愛李,為是語耳。稍長,遊京師,諸貴人爭迎致之。時閩有蔡生,越有岑生,皆游諸貴人,張甚。遇新,雖鼎立,而勝恒在新。後兩生護名,多托匿不與角。初,弇州嘗作《奕旨》一通貽時養,極推顏子明、程汝亮、鮑一中為明第一品,恨不見新今日耳。新竟以藝重,諸貴人醵貲為補大胥弟子員,名赫赫海内,無能當者矣。然非選好也,居常謂新曰:“孺子知奕乎?堯以是教不肖子,卽工如秋,小數耳。吾用以娱吾老,而非以為賢也。孺子勉之。”當隆慶間,德清許公為兩淮鹽官,倡明文成之學,選遣新游於許,欲奪其奕好也。先是永嘉徐希聖游廣陵,與鄉人顏子明俱擅國手。未幾客死,死之夕,新生。新於奕有神解,人謂徐後身也。此釋氏輪廻三生之說。或者其然乎?
关于方新的事迹,【萬曆】《江都縣志》上的记录显然优于【嘉慶】《重修揚州府志》,而後者的记录亦毫无疑问源自前者。【注1】以笔者所见,就地方志中棋家的传记而言,如果前志、後志皆有记录,一般来说以前志的记录为佳。此为一例,前面提到的【乾隆】《臨清直隸州志》与【民國】《臨清縣志》关于方子振的记录,则又是一例。
古人修地方志,对于人物传记须遵循一个重要原则,即“生不立传”。意思是说,只要某人还活着,无论其事迹如何,皆不能为其在地方志中立传。所谓“盖棺论定”者是也。但生者的事迹,附在某位死者的传记之中或之後记载,则不受此限制。关于方新的记录正是如此。方选的事迹本来很普通,可传可不传。但为了使方新的事迹保留下来,修志者便为方选立传,从而可将方新附在本传之中,如此便可载入地方志。到了【嘉慶】《重修揚州府志》修撰时,有关方选的记录全删,就只剩下方新了。
文中提到的德清许公,便是許孚遠(1535~1604)。許孚遠,字孟中,號敬菴,浙江德清人。嘉靖三十七年戊午(1558)乡试中举,四十一年壬戌(1562)进士,授南京工部主事。官至兵部左侍郎。万历二十七年(1599)二月起,屡书乞休,八月乃许。三十二年(1604)卒於家。赠工部尚书,後谥恭简。学宗王陽明,笃信良知。有《敬和堂集》。【注2】
隆庆六年(1572)八月,许孚远为王篆诬为“党高拱”,谪为两淮都转运盐使司判官。【注3】许於万历二年(1574)间擢太僕寺丞,他在扬州约一年半,在此期间与方選父子相识。【注4】许孚远於万历十九年辛卯(1591),应方子振之请,为其父作《方布衣傳》。笔者将在(七)中介绍此文。
【萬曆】《江都縣志》刻於万历二十七年(1599)。为方選父子作传的想必是扬州的一位耆老,其对方选的事迹了解颇详,但对方新成年後的事迹所知不多。文中提到方入太学之事(補大胥弟子員),但不知方移居山东临清,也不知方更名为方日新并取字子振。
(六之二)
笔者发现的另一篇文献,是陳堯的《方心傳》。【注5】全文如下:
方心者,維揚人也。父曰方選,為里中童子師。生從之受書,日記千百言,又善作小楷,父因屬意,而教之甚嚴。客有善奕者,父延之奕,生從旁觀之,輒能指(摘)其勝敗。第父在,噤不出一語,然亦時時抵掌揶揄,笑客之劣。客曰:“何物小子?作此鬼怪!”怒而去。父曰:“兒子輩不讀書,顧耽耽嗜奕!奕豈取青紫物耶?吾終不以姑息之愛,俾爾廢學而嬉!”欲撻生。懼而退,讀書如故。然其意未嘗不在奕也。嘗坐空室中,畫紙為局,以黑白子遞相攻擊,遇所得意,若有神助,躍然起曰:“奕之玄妙,固至此哉!日者吾父之客,直所謂管中窺豹,見一斑耳!吾當折箠而下之,令其北面稱弟子!”蓋報其前言也。他日復視奕,父奕將敗,不覺失聲曰:“大人誤矣!如此則生,如此則死。”父雅意不欲生學奕,聞生言大恚,已復喜曰:“兒聰明過我。”遂(縱)之奕。維揚名都,衣冠輻輳,多文藻風流之士,聞生名,轉相告報,爭延致之。生至,年裁八九歲,軀幹小弱,頭髮新薙,青衫白襪,趨蹌而前。衆稍稍易之,及與之奕,卽棋塲老師,無不敗北。于是稱其號曰:“橘仙”。【“橘僊”】,始吾見子之貌,么麽耳。今吾見子之機謀智識,神人也。吾聞釋典有前身後身之說,子豈前生王積薪之徒,復生於今,而靈性猶存者耶?吾誠服子矣。願以師席事子,受教終身焉。生謝不敢當。去而南遊金陵,至于吳下,凡達官貴人,縉紳先生之流,率倒屐迎之。及與之奕,亦往往敗北,如在維揚時。生曰:“天下之技,如斯而已乎?古人取友四方,今之世豈無勝己者?吾將求之。”今歲春,來遊通州,館於凌太學逊庵家,若曹光禄異庵、陳進士未齋與大學皆善奕,雖非生敵也,亦時時對局。諸君每舉一子,將下復止,以求必勝,卒不能出奇。生随手而應,若不經意。比其局終,目而數之曰:“吾勝幾子矣”或“勝幾子半”。諸君讙然以為神,生則笑而不答也。生嘗自言從前讓客,大都八子以至四五子而止,其讓一二子者,僅數人焉。亦神妙矣!生抱其絕藝,游行人間,曾無驕惰心。卽棋品最劣,亦與手談,終日忘倦。以故人樂親之,不忌其能也。客曰:“生之必勝,何也?”余曰:“昔陳堯咨善射,自謂無雙。有賣油翁弛擔而觀之曰:‘不過熟耳。’陳扣其說,翁取葫蘆,以一錢覆其上,酌油注之,油盡而錢口不濡。曰:‘此亦熟耳。’生之必勝,不謂之熟乎?”又曰:“諸人亦勍敵,然皆不勝,何也?”余曰:“昔人有與烏獲手搏者,不知其為烏獲也,互為勝負。旣知其為烏獲,未及交一臂,縮項吐舌,褰裳而避之矣。何也?懼與不懼也。諸人之不勝,非懼心使然乎?”客曰:“良是!良是!”余林居頗暇,與生款洽,因述其平生,及余之緒論,著為兹傳,以附上古方技之後,俾後世知有生焉。
醒翁曰:往方生索余詩,余贈之詩矣。辭曰:“惜哉學技勤,于道不足齒。孺子若可教,吾當授經史。”生讀之慨然歎焉,曰:“公教我矣。”乃謝絕素所往來者,習為舉子業。去歲試于縣,其父入格,升之府,府罷落之,不得試于御史臺,以成厥志。雖然生善奕,使移其學奕之心以學文,余知其必有遇也。於戲!生其進乎技矣!
陳堯(1502~1576),字敬甫,号醒翁,又号梧岡,南直隶通州(今江苏省南通市)人。嘉靖元年壬午(1522)举人,十四年乙未(1535)进士,除工部主事。官至刑部左侍郎。四十五年丙寅(1566)二月致仕,归隐林下十年而卒。【注6】
《梧岡文正續兩集合編》是一部康熙末期的抄本,由陳堯五世孙陳世昶所辑,刊本已佚。《方心傳》中有两个字不清晰,只看得出偏旁。笔者根据前後文意思,推测出其字,用()标出。文中又连续出现“橘仙”与“ 橘僊”,两者同义,其中之一似为衍文,用【】标出,但留着也读得通。紧接着,从“始吾見子之貌”到“受教終身焉”这一段,似为棋师对方心说的话,文章虽读得通,但没有交代清楚,或又有缺字。
比较上述二文,可知方心就是方新,毋庸置疑。从而也证明了方子振确实曾用名方新。把姓名误写为同音字甚至近音字,这在古人诗文中常见,不足为怪。陳堯对方子振童年时期的围棋事迹描述甚详,甚至点出了不许他下棋的塾师之名,乃是其父方選!
《梧岡文正續兩集合編》起首,有新蔡張九一於隆慶六年(1572)五月既望所作《梧岡續稿序》,以及汝南劉繪於万历元年(1573)正月望日所作《梧岡續稿後序》。由此可知,如无意外,《方心傳》最晚作於隆慶六年,应迟于王世貞的《弈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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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嘉慶】《重修揚州府志》上的方新传记引自范荃《竹隠居随筆》。而范荃(1633~1705)要在【萬曆】《江都縣志》刊行三十餘年後才出生。见《清人别集总目》(第二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00;1345页。
【注2】【康熙】《德清縣志》,卷七•人物傳•儒行,“許孚遠”条。
【注3】许孚远为高拱起用,而高与张居正不和,张上台後即清除高党。见《明史列传》卷一百七十一•儒林二;《明世宗實錄》卷四。
【注4】【明】林之盛,《皇明應諡名臣備考錄》,卷一•理學名臣。
【注5】【明】陳堯,《梧岡文正續兩集合編》,卷七,四库全书存目从书,集部101册。
【注6】据【萬曆】《通州志》,卷七•名臣,“陳堯”条。陳堯二十一岁中举,故推得其生年。自嘉靖四十二年(1663)九月起,陳堯的升迁、致仕记录,分别见《明世宗實錄》,卷五百二十五、卷五百三十、卷五百四十六、卷五百五十、卷五百五十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