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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节



  天津南开大学给吴炎带来了焕然一新的生活。

  住有三、四百个学生的宿舍楼是用钢铁混凝土建成的。楼内有暖气设备。盥洗室和浴室24小时开放。拧开水龙头,随时都有热水供应使用。

  贯穿校园的主轴路叫大中路。大中路一直向前延伸,看不见尽头。走在这条笔直的煤渣路上,只见道路的南、北两侧各有一个马蹄形的荷花池。池塘里青绿色的荷叶在池面上漂浮,柳树在岸边低垂着枝头,随风摇曳。商学系、理工系、礼堂、图书馆、……,一座座建筑外观造型既典雅又朴素。吴炎走在校园里,欣喜之情油然而生,竟忍不住想吹口哨。大学四周没有围墙,只有一条小河与外界相隔,从校园里可以看到小河对岸芦苇丛生。

  吴炎进了西洋文学系学习。根据几次采访和吴炎本人的回忆录,在这里我想完整地记录下以后发生的一系列事情。

  大学里的教授大部分是从美国留学归来的。学校采用学分制,一门科六个学分。一年级的学生必须修满36个学分。也就是说,必须选修六门全年的课程。西洋文学系有两门是本系的主课,此外,吴炎又选修了世界通史、生物学、英语和第二外语日语。因为家人都在日本,所以对吴炎来说,选择学习日语更有现实意义。

  西洋文学系的一年级学生共有四人,三个男生一个女生。吴炎是三个男生中的一个。这几个学生学习都很努力。靠奖学金学习的学生必须在期末考试中每门功课的成绩均在八十分以上,否则就要失去领取奖学金的资格。图书馆和宿舍楼里的夜间阅览室总是爆满,大家都在那里复习功课或赶写实验报告。

  入学两周后便到了9月18日。一年前的这一天在中国的东北发生了九·一八事变。

  那天下午,宿舍门口贴出了集会的通知:晚上八点,到运动场集合。晚上,运动场中间堆放着一大堆木柴,一、二百名同学围着木柴站了一圈。

  这天是个阴天,看不见星星和月亮。有人把柴堆点着了,刹时火光熊熊,照亮了参加集会的学生们的脸。学生代表站在一张桌子上开始演讲。

  “同学们,今天是9月18日。去年的今天,日本强盗侵占了我们的东北三省,到今天整整一年了。三千万东北同胞在日本的铁蹄之下失去了一切自由,生活在苦难之中。今天我们在这里聚会就是提醒我们,不要忘了东北三省永远是我们的。”

  他的讲话很简短,却很能打动人心。就那么几句话,激起了同学们对九·一八事变的激愤之情。

  学生们低下头默默地祈祷。

  突然,远处传来沉闷的钟声,打破了静寂。一下,又一下,敲打得很慢。站在黑夜里的火光前,学生们低头倾听着钟声,气氛肃穆。大家都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一年前的耻辱。

  现在,我们应该有什么作为呢?

  吴炎听着一下又一下的钟声,脑子里不停地思索着这个问题。生在动荡不安的时代里,一味地想着自己的不幸是不能解决问题的。答案只能有一个,那就是打走日本鬼子,这时的吴炎只有这样一个想法。

  不久,南开大学的校长张伯苓召集全体学生讲话。

  校长是海军军官出身,体格魁梧,气宇轩昂,不像一个文人学者。

  校长反复强调了“南开精神”。吴炎不明白什么是南开精神?认真听下去,才明白指的是什么。校长解释说:实干、苦干和硬干就是南开精神。

  校长还讲到了“五病”——中国人身上的五病。

  “中国人之所以受外国人的欺侮,原因在于五病。这五病是‘愚、弱、贫、散、私’。中国虽然地广民众,但是却像一盘散沙,没有凝聚力。在危急存亡的今天,我们必须团结起来。我们的科学知识不如外国的,所以在学校读书,必须勤奋努力。还要注意锻炼身体,有了好身体才能有坚强的意志,才能担负起建设国家的重任。”

  校长的这一番话,吴炎认为无可非议。苦干、实干、硬干是对的,驱除五病也是应该的。

  有位同学问吴炎听了校长的话作何感想。

  吴炎回答说:“非常好。”那位学生笑了,他说:

  “你看过胡适的文章吗?”胡适与陈独秀、鲁迅等人一样,都是北京大学的教授,是文学革命的先驱,后来曾出任中国驻美大使和北京大学校长。

  “胡适说‘中国有五鬼’。校长说的五病与胡适说的五鬼是一个意思。”

  “……”

  吴炎对同学的说法不敢苟同。他认为即便校长的话是受了胡适的“五鬼”的启发,那也无可厚非。“五病”也好,“五鬼”也罢,只要通过实干能够解决这些问题,那就没有错。而那位同学居然嘲讽校长的讲话,这让吴炎感到很不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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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节



  位于日本桥的锻冶桥旅馆,第一手棋落到了棋盘上。

  三三。

  自江户初期的本因坊道策开始,三三一直被视作鬼门关,是绝对的禁手。但是,吴清源却义无返顾地把黑子下在了这一点上。就这样,比赛从第一手棋开始就充满了对传统的挑战。吴清源下的第二手棋是角上的星位,接着是天元,……。

  三三、星位、天元。

  看到吴清源的这种奇异布局,本因坊秀哉忍不住倒吸一口气。这样的布局实在过于别出心裁,竟然是在棋盘上做了一条对角线。而吴清源这种不合常理的下法并没有就此结束,他还在继续。最后吴清源利用天元和边上的星位,在四个星位上搭起了一个正方形。

  这种下法令观棋者叹为观止!

  在对局室的隔壁房间里,秀哉的弟子们坐不住了。不仅因为吴清源的布局前所未有,而且他下的每一手棋都与本因坊一门的教义相悖,他们认为吴清源是在挑衅名人。

  吴清源的下法在社会上也引起了极大的反响。濑越宪作后来在回顾这一局比赛时,他写道:

  “吴清源最引起轰动的时刻是 …… 由读卖新闻社主办的、与本因坊秀哉之间的那一场比赛。这场比赛以三三、星位、天元这种异想天开的布局开始。对于本因坊来说,对手与自己有四段之差,在让先的这局比赛中名人当然必须赢。再加上他是中国人这一因素,连不懂围棋的人都在关注这场比赛。其结果是读卖新闻社一下子赢得了十数万的读者。”

  这局棋还有一点让人不可思议的是,秀哉提出的打卦次数竟达13次之多,并且他的要求没有一次遭驳回。

  第一次是在第一天的10月16日下到第二十一手时,秀哉提出“打卦”。比赛暂时中断,并定于23日继续。到了那一天,刚下到第十手,秀哉再次提出“打卦”。接着在30日的比赛中,下到第十六手,11月6日下到第二十二手时,又分别叫了打卦。27日,在棋盘上第一百零七手时秀哉又要求暂停比赛。

  12月4日,在一百零九手上又叫了打卦。

  也就是说在这一天,秀哉只下了经过多日思考后的第一百零八手。当吴清源下完第一百零九手时,秀哉宣布“打卦”。

  显然,这一天,秀哉经过三个多小时的长考后,终究没有想出新的一手,便宣布比赛暂停,回家去了。

  每次碰到这种难解的局面,秀哉总是借口“头疼”,提出打卦。由此可以看出,即便是名人秀哉也苦于应付吴清源与众不同的布局和下法完美的每一手棋。

  当时还没有封盘制。所谓“封盘制”就是提出打卦的一方,必须把下一手棋写在一张纸上,封存起来,在重新开局时再拆开的这样一种规定。因为当时没有这种规定,所以秀哉可以回家后研究下一手棋。

  这场比赛由于一次接着一次的打卦,到结束时已经是第二年,即1934年的1月29日了。就这样,一局棋竟然耗时三个半月才下完。而吴清源一直认为围棋本来应该是在当天下完的。

  “究竟为什么会允许这种情况出现呢?”

  19岁的吴清源无法理解日本围棋界的这种做法。在这场对局中,一百五十九手以前,秀哉一直处于被动局面,苦于应对。直到一百六十手上,秀哉下出了一手妙招。结果比赛以秀哉赢二目结束。

  关于第一百六十手的这手妙招,有一种传言后来在人们中间流传开来。说是在打卦次数多达13次的这场比赛进行过程中,每次秀哉叫停后,秀哉的弟子都要聚集在位于下砧村(现在的世田谷区砧)的秀哉家里,大家一起讨论当天的棋谱,并研究下一手棋该怎么下。这第一百六十手的妙招据说是秀哉的弟子前田陈尔五段想出来的。而在这一手棋下出来之前,有关这招棋的下法据说也传到过吴清源的耳朵里。

  经过是这样的。

  在接着比赛的前一天,日本棋院副总裁大仓喜七郎请吴清源和木谷实一起吃饭。临分手时,大仓问了吴清源一个问题。

  “如果名人下一手棋下在这里,你会怎么应?”

  大仓说出了棋盘上的某一点。但是吴清源根本没理会大仓的话,也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因为大仓对围棋一窍不通。

  然而,第二天,秀哉果然下到了大仓说的那一点上,这令吴清源大吃一惊。那的确是一手好棋。

  比赛结果当然是输了。

  吴清源对这次输棋并没有感到遗憾。倒是周围的人替他忿忿不平,认为这局棋有失公允。木谷实为了安慰吴清源,邀请他一起吃饭。导师濑越也表示了不满。

  战后,濑越在事先声明自己说的只是闲话,不能公开的前提下,对某报社记者说:“第一百六十手的妙招是名人的弟子前田陈尔想出来的。”没想到这句话被记者直接引用,登在报纸上了。濑越因此遭到了本因坊门下棋士们的强烈抗议。当时,濑越是日本棋院的理事长,正是因为这句话,不久他被迫辞去理事长一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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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节



  犬养的这种态度成了军部等反华势力的攻击目标。1932年5月15日,犬养在首相官邸被海军青年军官杀害,史称“五·一五事件”。

  同年还发生了一起血盟团事件,是指原大藏大臣井上准之助和三井合名会社理事长团琢磨在2月份和3月份相继被杀的事件。这是一个由军人及右翼分子频繁制造恐怖事件的时期。就在吴清源越来越强烈地感受到日中和睦这一使命的重要性的时候,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日中之间的危机已经到了一触即发的境地。

  2003年10月12日。

  吴清源和夫人和子来到了位于长野县北部的地狱谷温泉。

  正是红叶满山的时节。这一天却吹来了温热的南风,乌云翻滚着像要卷起一座座山。午后,阳光透过云层直射下来。虽然已是初秋十月,却意外地让人感到了夏日的闷热。

  狭窄的山路忽左忽右,蜿蜒曲折,一直通到山的深处。汽车开到了公路的尽头,他们下车徒步爬上陡坡。山路上时不时地跑出来几只野猴子。

  一个叫“后乐馆”的、古老的旅馆就在山中。这里就是“新布局发祥之地”。

  这一天,后乐馆竖起了一块石碑。为了参加这块石碑的揭幕仪式,吴清源夫妇特地从东京来到这里。我也出席了这个仪式。

  70年前的夏天,正是在这个旅馆里,吴清源和木谷实两人专心研究了新布局。

  “江户末期的秀策棋士研究一种下法,得出了研究成果。我们希望有思路更开阔的下法,所以才研究新布局的。”

  吴清源如是说。

  “以往木谷下棋的风格是重视棋盘的边。这时他渐渐地开始重视起中腹来了。而我也已经开始下起了三三。”

  所谓的三三是指棋盘角上纵横第三条线的交点。

  “在江户初期本因坊道策棋士时代,普遍认为三三是最不可下的一手棋。到了昭和年间, 被称作‘坊门’的本因坊秀哉一门更是把三三当做禁手。他们认为如果下了三三就该逐出师门。可是为什么不能下三三呢?我特别想尝试研究这种新的下法。”

  70年前的1933年,吴清源升到了五段。《时事新报》报社随即策划了吴清源与木谷实之间的十番棋。两人都是当时最受欢迎的棋士。

  下至第五局中盘。

  “打卦。”木谷实吐出这句话,宣布比赛暂停。与木谷实相交甚好的吴清源并不介意木谷实的任性。这时木谷说:“咱们去信州的地狱谷温泉吧。”地狱谷温泉的后乐馆是木谷夫人美春的娘家开的。因为当时正值酷暑,他们权作避暑,一起去了地狱谷。

  吴清源身穿和服,先是坐火车,到汤田中温泉后换乘汽车,最后徒步走上山。走在山路上,他听到了三宝鸟的啼叫声。

  木谷先吴清源一步到达旅馆。他在旅馆的院子里正对围棋专栏记者鸿原正广讲解新布局。吴清源站在一旁听着,觉得很有意思。于是他们一起讨论,新布局就这样诞生了。

  在夏日的后乐馆里,吴清源研究了利用天元和角上星位共四个点,形成四角形的新布局。而木谷则研究了“三连星”的布局,即把棋下在同一条边上的三个星位上。

  这一年的除夕,两人仍在木谷家埋头研究新布局。当时日本棋院机关杂志的总编安永一也在场。三人围着棋盘,展开了热烈的讨论,全然忘了时间的流逝。

  元旦的晨曦已经渐露。按照惯例,吴清源要和导师濑越宪作一起到明治神宫做新年的初次参拜。看到天际露白的吴清源于是急急忙忙地往家里赶。

  把研究成果汇集成书,即《围棋革命——新布局法》的人是安永。这本书是他把吴清源和木谷的研究成果加以理论的阐述而写成的。发售当天,人们在发行商平凡社的门前排起了长龙,五万册书很快销售一空。作为一本围棋专业书,可谓空前畅销。

  1933年10月16日。

  吴清源下了足以让世人瞠目的一手棋。对手是名人本因坊秀哉。

  “日本围棋选手权赛”是由读卖新闻社主办的,比赛采用淘汰制。比赛胜出者才有机会挑战秀哉。这一年秀哉虚岁60岁,所以这次对局同时也是庆贺他花甲之寿的一场对局。

  吴清源在半决赛中战胜了木谷,又在决赛中赢了师兄桥本宇太郎。时年19岁的吴清源打败桥本宇太郎后,读卖新闻社的社长正力松太郎握住桥本的手,令人费解地连声向他道谢。他说:

  “太好了,你输得太好了!”

  秀哉是本因坊的继承人,现在已经研究出新布局的中国青年要向他挑战了。这是新、旧两种下法的交战,同时,由于加入了日中两国的棋士之间的对局这一政治因素,无疑使这场比赛引起了世人极大的关注。围棋界对它的期望也很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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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节



  他还说“六合棋”很理想。“六合”表示的是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和上、下天地,也就是指宇宙。

  “也就是说,我们下围棋,不要拘泥于棋盘的角和边,而是应该在保持整体平衡的前提下开阔思路。这就是下围棋所要追求的目标。围棋是古代中国皇帝尧舜时代开始出现的,距今已经有五千多年的历史。在古代,我想它是用来研究天文和历法的一种道具。”

  棋盘纵横各有十九路,共三百六十一个交点,它们不仅表示一年有365日,同时也表示以天元为中心的广袤的世界。

  “在中国,天元又叫作‘太极’。用《易经》的话来说,就是从无到有的第一个点。用它既可以表示方位,也可以表示四季。围棋子有黑白两色,这肯定来自阴阳思想。棋盘理所当然地代表了宇宙。阴阳思想的理想境界在于阴与阳的平衡,所以我认为围棋也应该以平衡为目标。只有能充分发挥棋盘上所有棋子的作用,那么这手棋就是最好的一手,它就意味着平衡。这就是‘六合棋’。”

  这个时期是他心无旁物,专心致志地沉浸于围棋之中的时期。

  一天,师兄桥本宇太郎带吴清源去看棒球比赛。比赛在早稻田大学和庆应大学之间进行。这是东京六所大学联赛中的最后一场决赛。赛场内气氛异常热烈,观众情绪激昂,喊声雷动。而吴清源却好像根本没听到场内的喧闹声,一个人在那里发愣。

  “你怎么啦?”桥本问他。

  “哦,我在想昨天那局棋,我有一手不应该那样下。”吴清源回答。

  导师濑越宪作在他的回忆录《围棋一路》中,也有类似的记述。

  “世人只简单地把他看作天才,而我却对他了解颇多。现在的年轻人兴趣太多,而吴清源的世界里却只有围棋。…… 我家的私人医生波多野每月要来出诊数次。有一天,波多野医生对我说,不管他什么时候去,总看见吴先生不是坐在棋盘前摆弄围棋,就是在看经书。”

  在棋盘这个宇宙中,吴清源一刻不停地摆放着棋子,他完全把棋子与深奥的人生及神秘的世界结合在一起了。

  也正是在这一时期,他开始出入于西园寺公毅的家。

  西园寺公毅出身于西园寺家族,是第一银行董事西园寺龟二郎的哥哥。自从经营矿山受挫以后,他在北区滝野川过着半隐居生活。

  与西园寺的相识是通过棋士木谷实介绍的。

  西园寺曾经听到过一个预言,说:“有一个中国人将带着日中和睦的使命到日本来。”他确信这个人就是吴清源。他很喜欢围棋,有一次,他终于向经常来自己家的木谷实提出了要求:

  “把吴清源带到我这里来。”

  西园寺年轻的时候曾在美国留学,在那里开始接触到宗教。回国后成了日莲宗的信徒。他自称能凭借法力治病,在这种说教下,众多热情的信徒聚集到这个家里来了。吴清源也接受过这种心理暗示疗法。咳嗽的时候,用力压身体的某个部位,令人不可思议的是真的就不咳嗽了。

  川端康成在描写本因坊秀哉的作品《名人》一书中,也有这样的记述。

  “大竹七段(指木谷实——译者注)和吴清源六段去某位会心灵术的人家里,问保持什么样的心态才能赢棋,那位会心灵术的人回答说下棋要专心,即使在对手正在思考的时候,心里也不能有任何杂念闪现。”

  那么“带着日中和睦使命的人要来日本”的这个说法又是怎么回事呢?

  西园寺去世后,在他的葬礼上,吴清源才知道这件事情的内情。告诉他的人是当时的政界要员三土忠造。三土是斋藤实内阁时期的铁道大臣,他最大的政绩就是建设了东海道主线上的丹那隧道。在这项前所未有的大工程中,共有六、七十个人丧生。1934年,这项工程完工后,三土找到西园寺商量对死者的供奉事宜。

  三土对吴清源谈起了“日中和睦”思想的出处。“日中和睦”是濑越宪作、山崎有民、犬养毅和大仓喜七郎等这些积极促成吴清源来日本的人士心中的愿望。正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吴清源本人同样把促进日中和睦的使命放在了自己的心上。

  吴清源和犬养毅也下过围棋。吴清源自己已经不记得了,也没有留下棋谱。但是,有一张两人相对坐在棋盘两侧的照片,照片拍摄的是吴清源四段注视着身穿短外套的犬养毅准备落下棋子的瞬间。

  犬养毅曾于1925年宣布退出政界,又在1929年田中义一暴死后复出。复出后的他担任了政友会的总裁,1931年九·一八事变爆发后当选为首相。犬养反对建立伪满洲国。他曾经与孙中山相交甚密,对中国问题有着自己独到的见解。女婿芳泽谦吉担任过驻中国的公使,并在犬养内阁就任外相。在对待满洲问题上,犬养认为满洲的主权属于中国,满洲是中国的一部分,日本在满洲只能与中国进行经济上的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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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节



  吴浣在早稻田大学只上了两年就转学到明治大学。根据明大的《毕业生记录》,吴浣是在1932年进入该校政治经济系,并于1935年毕业于此的。当时大学的学制是三年。

  在明大,吴浣仍然是围棋俱乐部的主将。明大有一份围棋俱乐部成员的名单,卷头是昭和九年的毕业生所撰写的文章,题为“大学联赛创立时期的回顾”。

  “昭和七年 ……,这一年对于母校的围棋俱乐部来说是一个值得纪念的年份。吴浣(吴清源的长兄)从早稻田大学转学到了明大。自从联赛创立以来,一直活跃在围棋联赛赛场上的吴浣,作为早稻田大学的主将,他的实力得到参赛选手的一致认同。由于他的转来,俱乐部全体成员欢欣鼓舞,精神大振。”

  以吴浣为主将的明治大学,在这一年的联赛上首次夺得冠军,实现了夺冠的愿望。之后,明大连续夺得三连冠,迎来了围棋联赛中的黄金时期。

  我找到了几张当时的照片,有围棋俱乐部成员及顾问共16个人的合影。照片上的吴浣身穿西服,手上捧着一个小小的奖杯。还有一张大概是第二年获冠军时拍的,放着三个奖杯的桌子后面,身穿和服的吴浣站在中间,左右各站了两人。五个人的脸上洋溢着胜利后的喜悦。

  吴浣高人一筹的围棋实力是得到公认的。在大学联赛上,他连连夺冠,就这样渡过了充实的大学生生活。1933年,日本棋院向他颁发了二段证书。

  但是,日本人对中国人的普遍歧视还是深深刺痛了年轻的吴浣。虽然弟弟吴清源享受到了特殊的待遇,但吴浣不过是一个普通学生。他经历过太多不公正的待遇。那是一个把中国人蔑称为“支那人”的年代。吴清源回忆道:

  “大哥在明治大学上学期间,非常介意别人的态度。我是不太在意的……。我们一起去外面吃饭,大哥总是吃得很快,不愿意在餐厅里多待一会儿。”

  有一次,两人一起坐电车,忽然有一个坐着的人站了起来。吴浣小声地对吴清源说:“那是个朝鲜人。”

  吴浣告诉吴清源,日本人上车没有座位的时候,朝鲜人是不可以坐在座位上的。可见,吴浣对日本人的态度是很敏感的。

  母亲张舒文完全不懂日语,所以基本上每天都待在家里。在北京时,她有吸食鸦片的习惯,到了东京以后改抽香烟了。

  只有在东中野居住期间,母亲张舒文和一家邻居走得比较近,这家邻居姓“野口”。因为是建在同一块地上的房子,两家的厨房是对着的,所以她们很自然地相互认识并走动了起来。舒文于是从邻居家的主妇那里学习日语。两人之间的交往很有诚意,甚至提到了大哥吴浣与野口家的女儿联姻的事情。

  濑越宪作在西荻洼自己家旁边为吴清源一家盖好了房子,这足以证明当时日本国内普遍蔑视中国人的风气丝毫没有影响到他。因为那时有人向吴清源家里投掷石块,还有人寄威胁信。看到这种情形,濑越非常担心作为中国人的吴清源一家的安全。所以,为了让他们能安心生活,这才安排他们搬家做了自己的邻居。

  吴清源一个人走在大街上的时候,曾经受到过警察的盘问。正巧那天派出所桌上摆着一份晨报,在报纸的醒目位置上刊登着他的照片和相关报道,这才没有引起大的麻烦。

  搬到西荻洼后的吴家非常热闹。因为他们把留在中国的三个妹妹也接来了。家里人数一下子增加了一倍。房子是两层楼的,一进门是一个八张塌塌米大的起居室,往里还有八张塌塌米和六张塌塌米大的房间;二楼有一个六张塌塌米大的房间。这所房子与隔壁濑越家的房子中间没有围墙相隔,只种了一些松树,所以走动起来很方便。他们之间的来往很密切。濑越的妻子非常关照吴家,还和上小学的妹妹们一起唱童谣,教她们学日语。

  昭和初期的吴清源一家过着平静的日子。

 
  对信仰的情愫始终与吴清源相伴相随。

  每周我都要去吴家。在听他讲述的时候,吴清源总会有意无意间漏出这样的话:

  “如果我不下围棋,或许我早就是一个宗教界的人士了。”

  吴清源幼年开始学习《四书五经》。在中国古代著作中,他对《易经》尤其着迷。

  《易经》是中国古代判断吉凶和命运的圣书,由《经文篇》和《解释篇》组成。其中《经文篇》是指“卦辞”和“爻辞”,它们解释了六十四卦的意思;《解释篇》中有“系辞传”等。《易经》用阴阳哲学的宇宙观来解释世间万象,对中国人的人生观影响极大。

  “我最喜欢看的书是《易经》。为了研究《易经》,有关《易经》解注的书我也看。我每天就是这样过的。”

  吴清源甚至认为围棋不是用来比输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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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节



  国际联盟出面劝阻战斗,3月4日进入休战状态。至此,日军已经有约三千人战死或战伤。

  日军策划上海事变的目的在于要建立伪满洲国,其结果却带来了为数众多的死伤者。日本原想借助上海事变来转移欧美各国的注意力,与此同时把满洲的地盘全部抢到手里,进而建立起自己的傀儡国家——伪满洲国。显然,他们的如意算盘没有打错,当上海的战斗进入休战的前三天,伪满洲国已经粉墨登场了。

  1932年3月1日,伪满洲国宣告成立。由溥仪执政(不久称帝),提出了王道乐土和五族协和的思想,把代表汉、满、蒙、朝、日五个民族的五色旗定为国旗,年号大同。

  尽管表面上制定了三权鼎立的政策,但实际上却是国务院在掌控整个满洲的政治。相当于首相的国务总理是溥仪的亲信郑孝胥。但是,他没有实权。国务院总务长官驹井德三是事实上的首相。但是又因为由驹井担任议长的国务院会议上决定的行政事项,还必须征得关东军司令官的同意,所以说,实际上,伪满洲国是关东军独裁的国家。

  正在天津学习水产制造的吴炎,听到伪满洲国建国的消息,开始担忧起来。

  “日军已经控制了满洲,下一步会不会来攻占天津呢。一旦天津被日军占领,自己学习水产还有什么用呢?……”

  对吴炎来说,亲人都生活在日本,那么东渡日本应该也是他人生选择的一个好去处。水产学校的老师也曾经劝他说:

  “日本的水产事业很发达,在世界上是数一数二的。去日本留学,学成回国后,有了一技之长,就可以当一名技师,一辈子都能够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了。”

  “……”

  但是,天性不允许他作出这样的选择。即便是将来能过上安逸的生活,难道人生就因此而可以满足了吗?难道这就是人生的意义吗?他想到了自己已经学过的知识,应该说从前学到的知识,不过是些空洞的东西,有必要学习更广博的知识。

  学文学!这个想法变得越来越强烈。他认为文学是学习人生的一门学问,也是探讨人生的一门学问。

  这一年夏天,离开天津水产学校后,吴炎报考了天津南开大学。这所大学成立于1919年,是中国屈指可数的名牌大学之一。周恩来就毕业于该大学,是这所大学的第一届毕业生。

  8月中旬,入学考试发榜。

  吴炎被录取了。

  我们来看一看大哥吴浣吧。

  1928年,随母亲张舒文和弟弟吴清源去日本的时候,吴浣刚满18岁。由于父亲吴毅的去世,正在上中学的他不得不中途辍学。到日本后,他再次进了学校。因为当时大学刚毕业的银行职员每月的工资仅有七十圆,而大仓喜七郎男爵提供给吴清源的生活费每月有二百圆,所以,我们可以想象得出吴清源一家的生活水平还是不错的。由于家境变好了,吴浣认为与其待在家里碌碌无为地当一家之长,不如重拾学业学习知识,去摸索今后生活的道路。

  吴炎此时已经是一名大学生了,他把自己定位在投身于“救国”的使命之中;最小的吴清源已经献身于围棋这个世界,走上了依靠自己才能生活的人生之路。吴浣也希望开创自己新的人生之路。

  吴浣持有中华民国颁发的《自费生留学证书》,这是中国政府同意学生前往日本自费留学的一本证书。这本证书至今还保存完好。证书上面有中华民国教育部长的署名,日期是“中华民国十八年(1929)三月十三日”,由此可以推断出,这本证书是吴浣到日本以后补办并从中国寄去的。

  作为一名留学生,吴浣首先学习的是日语,他进了东亚高等预备学校。这所学校的校长是细川护立侯爵。1929年9月底,吴浣从这里毕业。也就是说,吴浣到日本以后,仅用了一年的时间,就过了语言关。

  1930年进早稻田大学时,吴浣刚年满20岁。大学期间,在完成学业的同时,他还是一名活跃在围棋俱乐部的成员。小时候,他和吴清源一起师从父亲学习过围棋。虽然棋艺不及小弟弟,但还是具有一定的实力。与专业四段的吴清源比赛,如果是受三子的话,他也能抵挡一番。

  很快他成了俱乐部的主将。关东大学围棋联盟于1960年发行的小册子上,刊登了“大学联赛历史”的记录。根据这份记录,第一次由东京各大学参加的联赛是由时事新闻社主办、日本棋院协办的,时间是1930年。来自各大学的选手共有十人,规定各下两局。

  春季的联赛中只有早稻田、庆应、东大、明治四所大学参加。到秋季的联赛,由于法政大学的加入,增加到了五所大学。比赛在这五所大学之间进行。在这本小册子里,你会看到关于“(早稻田大学)主将吴浣”的文章。在早稻田大学就学期间的1931年,吴浣参加了东京日日新闻社主办的“第三届大众围棋竞技大会”,分在一级选手组。吴浣取得了第一名的骄人战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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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节



  等蒋介石在台前站稳后,请愿队伍的总领队喊了一声“立正!”蒋介石轻轻点了点头,算是还礼,然后清了清嗓子,开始讲话。

  “你们大老远地从天津跑到南京来,辛苦了。”这是蒋介石的开场白。

  “但是国家的事有中央政府来办。你们是学生,学生应当好好读书,将来为国家效力。
好好读书才是爱国。现在你们放下书本不读,浪费大好时光,跑来请愿,这个是……,这个是,不相信政府!”

  他在训斥学生。吴炎一开始还认真听他讲话。可是听着听着,吴炎觉得好委屈。

  “正因为我们满怀一腔爱国热忱,才大老远跑来请愿,表达我们的爱国之心和对政府的信任。怎么反倒说我们不好好读书,不信任中央政府呢!”

  愤怒的话真想冲口而出。这时,一位带东北口音的学生大声开口了。

  “你这样说不对!”

  他的声音响彻了整个礼堂,

  “正是因为我们信任中央政府,所以才来请愿的,你怎么能说我们不信任中央政府呢!”

  这也正是吴炎心中的声音。

  “如果我们不信任中央政府,我们就不来请愿了。”

  “……”

  蒋介石听这位同学一驳斥,有些吃惊,一时语塞。但是,敢于指责蒋介石的话“不对”,实在是勇气可嘉。吴炎佩服他的口才,更佩服他的胆量。

  蒋介石重新振作了精神,连声说:

  “你说得很好。你们既然相信中央政府,就应该相信中央政府能够处理好国家大事。你们就放心回去吧,好好读书。”

  接见就这样草草结束了。蒋介石转身离开会场,吴炎一行人也回到了金陵中学。

  一路上,大家都在议论那个学生的发言,有人担心那个学生会不会被抓走;也有人认为他并没有辱骂蒋介石,不至于有什么危险。

  第二天,他们参观了中山陵。中山陵是孙中山的陵墓,位于南京城的东面,规模宏大。孙中山在六年前的1925年走完了他59岁的人生旅程,去世前不久还到过日本。那一次,他还就日本是做西方霸权主义国家的走狗,还是做守护东方王道的卫士这一主题作了演讲,向日本政府提出了质问。而现在看来,当时挑起九·一八事变、并不断派兵侵略中国的日本,简直就是走帝国主义西方霸权之路的疯狗。

  吴炎一行人再次坐上火车,回到了天津。这次请愿虽然见到了蒋介石,但是请愿的目的并没有达到,感觉只是免费旅游了一次而已。

  此后,全国各地的学生开始络绎不绝地到南京请愿抗日,行动越来越偏激。12月中旬,聚集到南京的学生人数达到三万人,他们与警察发生了冲突。警察向学生开枪,致使学生死三十余人,伤一百余人。还有许多学生被捕,抗日爱国的请愿活动遭到了政府当局的严厉镇压。

  对学生采取镇压手段的蒋介石在不断高涨的抗日呼声的压力之下,一度下台放弃了权力。

 
  天津也发生了一起大事件。

  10月8日夜里,天津发生了有上千中国人参与的骚乱,并与中国军队发生了冲突。这次事件被称为“天津事件”。这是奉天特务机关头目土肥原贤二策划的一起阴谋。是他提供资金和武器挑起了这场冲突,目的在于乘乱把当时住在天津的宣统皇帝溥仪带出天津。十日晚上,在一片混乱中,溥仪钻进了汽车的后备箱,逃出静园,不久踏上了满洲的土地,并且坐上了执政日本傀儡国伪满洲国的宝座。

  日本在中国的军事行动越发频繁。

  1932年1月,日军进攻张学良大本营的所在地锦州,2月份又侵占了北方城市哈尔滨,几乎把整个满洲地区都握在了他们的手中。

  同年1月份,战火蔓延到了上海。当时,上海城里发生了一起日本僧侣遭遇袭击的事件。日本以此为借口,下令已驻扎在上海的海军陆战队攻打上海。中国的十九路军奋起抗敌。这次事件叫“上海事变”(即“一·二八事变”——译者注)。在这之前,上海已经成为抗日运动的中心,对日本进行经济制裁的结果,几乎中断了日本与中国之间的贸易。这自然引起了居住在上海的日本人的不满。在这种险恶的形势下,于是日军策划了僧侣遇袭事件,从而挑起了与中国之间的战火。

  随即日军增派海军,进而又派出陆军增援。令他们意想不到的是来自十九路军的抵抗异常顽强,日本海陆军陷入了苦战。

  当时还在天津水产学校上学的吴炎清楚地记得那时候的情形。

  “我们制造罐头,慰劳十九路军。水产罐头的制造就是在学校学的,没有什么深奥的道理,只要动手做一次就能会的。”

  罐头盒上,贴上了“抵御倭寇,保卫国防;十九路军,万古流芳”的字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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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节



  既然已经进了这所学校,对吴炎来说,就没有了回头路,当然也无家可归了。于是他只好先安下心来学习制造专业。

  入学仪式上,校长在礼堂对新生讲话。

  “中国水产资源丰富,但是很少有人注意这方面的事业。今后要靠我们努力来振兴和发展中国的水产事业。”

  校长的讲话,并没有唤起吴炎对水产制造业的兴趣。

  然而,没过多久,中国大地上发生了一起让所有中国人热血沸腾的事件。

  1931年9月18日,九·一八事变爆发。中国东北奉天(现在的沈阳)的北边有一个叫柳条湖的地方。这天夜里,柳条湖附近的南满铁道有一路段被炸,虽然没有造成任何损失,但是日本关东军却以此为借口,开始了对中国的全面武装侵犯。

  奉天军阀首领张学良当时正在北京。他接到消息后,向全军下达了不抵抗命令,因此关东军很快占领了奉天和长春等满洲铁道沿线的主要城市,消息迅速传遍全世界。

  天津的报纸用了很大的版面来报道此事。

  “亡国”一词掠过吴炎的脑海,他感到心跳在加速,胸口似被灼伤。

  “国难临头了!”吴炎暗想。

  二十一日,关东军进入吉林,并派遣原驻扎在朝鲜半岛的日军侵占满洲。同一天,中国国民政府向国际联盟提起诉讼。

  “抗日救国!”

  上海学生和工人纷纷罢课,罢工,他们举行大会呼吁救国,抵制日货。抗日热潮很快席卷全国各地。“抗日救国”的呼声响彻了整个中国。

  吴炎盯着报纸上的一个个文字,直觉得浑身的骨节在咯咯作响,肌肉在发紧。包括吴炎在内的天津学生也加入到了抗日的行列之中。

  抗日的呼声终于变成了抗日的行动。全国各地学生纷纷罢课。在北京,甚至出现了抗日义勇军。

  “我们也要当兵,报效祖国。”

  这个要求响遍整个校园。学生开始自发地进行军事训练,并向南京政府寄去了“抗日”请愿书,要求政府向天津各学校提供武器,送学生上前线,发布抗战命令。

  但是南京政府没有理睬学生的要求。蒋介石把九·一八事变的处理权提交给了国际联盟,对东北军依然下达不抵抗的命令。

  “到南京去请愿!”

  天津水产专科学校的学生发出这样的倡议,并得到了天津其他大学学生的一致赞同。吴炎参加了第一批请愿队伍,和同学们一起去南京,见到了蒋介石。

  发生在70多年前的事情好像就在眼前,历历在目。

  2003年秋天,在天津吴炎的家里,吴炎向我极为生动地描述了当时的情形。

  “我们是第一批到南京请愿的。”吴炎娓娓道来。在高喊“救国”的请愿队伍中,这算是最温和的一批。

  “时间应该是在九月份。人们叫张学良是‘不抵抗将军’。政府看上去那么地无力和无能。蒋介石对这次事件没有采取任何措施,民众对他非常不满。如果任事态一味发展下去,不用说满洲,连华北地区都有危险。所以,我们决定去南京,向蒋介石请愿要求下令抗日。我们乘坐铁闷子车南下。火车走走停停的,花了两天多的时间才到浦口。”

  浦口是长江北岸——即南京对岸——的一个城市。当时从天津到浦口有津浦线铁路,请愿队伍走的就是这条线路。火车在华北平原一路南下,首先到达直线距离离天津约八百公里的浦口。

  到浦口的时候,天已经暗下来了。秋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学生们坐轮渡过长江,到长江南岸的下关后,又坐上了大客车。

  南京城外有一堵高高的城墙,穿过这堵城墙就进入南京城了。大客车沿着中山北路一直向南开去,在一个车站前停了下来。请愿队伍在这里下车后,步行到金陵中学。

  因为秋天的细雨连绵不断,道路很泥泞。吴炎一行人踩着泥泞,匆匆行走在大街上,位于南京市中心的金陵中学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地。晚上,他们就住在这所学校的礼堂里。

  第二天上午,吴炎和同学一起上街,观看了南京市容。有一个路牌写着“成贤街”,这是吴炎到南京后记住的第一个街道的名字。

  来了一个通知,说蒋总统要接见请愿队伍。

  这天下午,蒋介石要在中央军校和学生们见面。吴炎他们排着队,出了金陵中学,步行到达三公里开外的中央军校。一进门,卫兵立正敬礼,欢迎学生队伍。在军校礼堂,吴炎一行人依次站好,肃静等待蒋介石的到来。台下两旁站立着许多身穿黑色制服的侍卫官。

  过了许久,终于等来了蒋介石。只见他身穿灰色长袍,外罩黑色马褂。报纸上经常看到的光头形象此时出现在大家面前。他带着几分怒气看着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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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节



  当时日本棋院每年都有春、秋两季的升段大赛,分别要是在两个月的时间内下完八局。升段赛的成绩关系到棋士能否升段,所以比赛场面异常激烈。

  濑越宪作看望了刚到日本不久的吴清源,发现他“身体虚弱,只有眼睛炯炯有神”。濑越很担心吴清源的身体。

  究竟要不要让他参加1929年的春季升段赛呢?濑越思来想去没有了主意。最后,他决定听一听佐佐木医生的意见。佐佐木医生谈到了结核病的严重后果,他对濑越提出忠告。

  “他还是个孩子,体质本来就弱,对环境很敏感。到日本以后,单是异国的新环境,就足让他去适应一段时间。所以说在这个时候让他参加升段赛实在有些不妥,不如让他先休息半年,到时候参加秋季的升段赛。你看怎么样?”

  当然,棋还是在断断续续地下着。

  1929年的初夏,吴清源下了一盘很有意思的棋。

  他执黑第一手就下在天元上了。在棋盘正中央的一点上,黑子轻轻地落了下去。这在围棋史上可谓绝无仅有的一手。

  对手是木谷实四段,他会是怎么想的呢?木谷实是当时年轻棋士中最具实力的一位棋士,人称“怪童”。

  木谷把白子下到了左上边的小目上后,吴清源跟着在右下边的小目上下了一手黑棋。木谷下左上边的小目,吴清源也跟着下右下边的小目。这就是说,吴清源以天元为中心,亦步亦趋地与木谷对称地下在同样的位置上。

  这是“模仿棋”。

  吴清源来日本以前就已经知道木谷的厉害。他认为自己若采用一般的下法,恐怕很难赢木谷。于是在比赛的前一天晚上,吴清源找师兄桥本宇太郎商讨比赛对策。

  “我在想是不是可以试试下模仿棋。”吴清源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桥本立刻表示同意。他鼓励道:“有意思。你就试试吧。”

  吴清源对我讲起过这场比赛。

  “当然,在这之前我从来没有下过模仿棋。围棋中因为先手有利于抢占大场,所以现在的规则规定黑子要贴目,但当时还没有贴目的规定。所以,我算计着只要坚持下模仿棋,最后总能赢上二、三目的。”

  不知所措的木谷几度离开房间,向周围的人抱怨道:“照这样不停地模仿下去,就没法下了。”

  吴清源马上意识到:“原来木谷不知道对付模仿棋的办法。”模仿棋的胜负取决于中间地带的得失,所以白子应该尽早打入中央地带。比赛按吴清源的预期设想进行着,模仿棋一直下到第六十二手。后来由于木谷下出了一手妙招,最后吴清源输了这一局。

  当天晚上,吴清源和木谷同在日本棋院的二楼住下了。他们铺上被子,并排躺下后,木谷说话了:

  “围棋这东西是不会出现完全相同的形状的,所以每次都要好好把握,下好每一手棋。”

  这句话深深地打动了吴清源的心。虽然木谷比自己大五岁,又是自己最强大的对手,但吴清源与木谷的交往从此却越来越密切。

  1930年春季,吴清源参加了升段赛,成绩是七胜一负。秋季的升段赛也参加了,结果八战八胜。吴清源顺利荣升至四段。根据有关记录,这一年里,吴清源共下了三十九场比赛,赢三十一局。第二年的1931年,下了四十二局,赢三十五局。到1932年,五十局中赢了四十四局。导师濑越宪作回顾了当时吴清源在围棋界的状态。他写道:

  “只要参加比赛,几乎没有不赢的。他以旭日升空的势头,一跃升至三段。自从参加大赛以后,更是锐不可挡,在棋院的大赛上,以他的升段速度最为迅速。”
 
  带着装有衣物和书籍的简单行装,二哥吴炎于1931年9月坐上了开往天津的火车。

  吴炎就读的天津水产专科学校的校园四周有小河环绕。对着正门是一座小桥。二层楼的校舍建筑样式古老,灰砖深墙,更像是一所寺院。只有篮球场边上立着的一根帆船桅杆,才能让人联想到这所学校与航海有关。

  一楼是教室、办公室、饭厅和礼堂,二楼是教职工和学生的宿舍。学生人数不多,不到一百人。因为学校是河北省的公立学校,所以不收学费和住宿费。学生每月只交七元钱的饭费就可以了。课本多半用讲义,因此也不需要购买什么教科书。从上中学的时候开始,大哥每月从东京寄来十圆生活费。吴炎记得当时的一圆相当于三元,所以一个月就有三十元的收入。对于一个学生来说,有了这三十元钱,他的生活无须担忧了。

  吴炎住在二楼西北角的一个四人房间里。浴室每周开放一次,厕所是老式的。但比起在大舅家的生活,这里要好得多。

  有一件事情让吴炎大失所望。

  “学校分两个专业,一个是制造专业,一个是捕捞专业。学校看我身体瘦弱,就把我分配到了制造专业。捕捞专业是学船只驾驶和捕鱼的,而制造专业则学水产养殖和水产制造。进了制造专业,就意味着我失去了驾船航行在大海上遨游世界的机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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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节



  “人们早已竟相传说的这位少年的非凡天分,已经得到证实。现在,他就要加入我们日本的棋院。自围棋传入日本一千多年以来的历史长河中,还从来没有过像现在这样令人高兴的事情。”

  1928年秋天,适逢昭和天皇即位。11月10日在京都御所紫寰殿举行了天皇即位典礼,14日又在仙洞御所举行了“大尝祭”(天皇即位时的庆祝活动——译者注)。

  家家户户挂起了太阳旗。日本各地繁华街道的两旁贴满了“奉祝休业”的通告,道路中央挂满了红白两色和五彩的帷幕。在东京,从日本桥到京桥、新桥一带成了太阳旗和灯笼的海洋。昭和天皇回宫时,人们涌向东京站,庆贺天皇即位。

  吴清源回忆起到日本后不久见到的一件事情。

  “听说天皇陛下要通过那条路,于是人们蜂拥而至。大家在路的两边铺上席子,坐在上面等待天皇的御驾。因为有这样一个传说,说老百姓如果直视天皇,眼睛会变瞎,所以当天皇路过那条路的时候,大家都深深地低下了头。”

  吴清源所描述的情形大概就是举行大典的那年秋天的事情。

  吴家在麻布谷町租了一套房子,是导师濑越宪作帮忙找的。位置应该是现在的港区六本木一丁目,从六本木大街爬上道源寺坂斜坡,房子就在这个斜坡上面。后面是住友府和西班牙公使馆。当时的日本棋院位于永田町溜池路口附近,离麻布谷町只有七百来米,步行就可以走到。

  不过,他们在麻布谷町只住了一年左右就搬到了东中野。当时濑越宪作的家在东中野,为了便于照顾吴清源一家的生活,他便安排这一家人住到自己家的附近。

  原来,1930年那年濑越在西荻洼租下了一块近二百五十坪的土地,并在上面盖房子。在这块地皮上,他划出八十坪左右的土地,替吴清源一家也盖了房子。地址是杉並区大宫前六丁目,就在现在的杉並区西荻南二丁目附近,离JR西荻洼站相距不过二百米。当时这里还是树木成林,周围被绿色所覆盖,是一处非常适于居住的地方。在这套建筑面积约三十坪的、不算大却很整洁的房子里,吴清源一直生活到1941年结婚为止。

  在日本围棋界,自从他到来后,没有人不对他的才华表示由衷钦佩的。

  第一次正式比赛是在12月1日与篠原正美四段之间进行的。篠原是这一年春季升段赛上的冠军,所以日本棋院副总裁大仓喜七郎提议由他来和吴清源进行比赛。因为吴清源刚来日本时,没有段位,所以这次比赛算是对吴清源的一次试验棋。通过与篠原之间的比赛来确定授予吴清源什么段位。

  吴清源执黑,第一天下到六十手,封盘暂停。之后在第三天和第七天继续进行。这是因为考虑到吴清源不习惯限时比赛,所以才把一场比赛分成三次,用时三天进行的。最终,吴清源中盘获胜。

  接下来的一局试验棋是对名人本因坊秀哉。日本棋院安排了特别对局室。在这场比赛中,吴清源受二子。听说秀哉人长得很瘦小,但是一坐到棋盘前,却出乎意料地会让人感觉他很高大,能够给对手一种不言自威的感觉。

  “在这场跟名人的对局中,第一手我就下在星位上了。当时弱手对强手一开始是不太下星位的,一般认为这不是一手好棋。所以如果这一局我输了,那么大家肯定会认为是我第一手棋没下好。后来我编写了《新布局》一书,可以说当初在与秀哉名人的比赛中我已经用上新布局的思想了。”

  出于种种顾虑,导师濑越没有前来观战。但是年仅14岁的少年棋士吴清源并没有因为对手是名人而感到有丝毫的紧张。他沉着稳健地下着每一手棋,最后以四目的优势取得了胜利。当时的八段高手与秀哉名人比赛也经常受二子,但是他们在这类的比赛中却屡屡告负。吴清源对自己的这次战绩感到非常满意。

  秀哉作了这样的评价:

  “黑棋的行棋极为稳重厚实,成功地把优势一直保持到最后。黑棋下得堂堂正正,始终没有给白棋以可乘之机。这局受二子的棋局堪称是下得畅快淋漓的杰作。”

  比赛结束后,师兄桥本宇太郎带吴清源去了荞麦面馆吃面,祝贺他的胜利。《时事新报》从1929年的元旦号开始刊登吴清源与秀哉之间的这场对局的棋谱,以此装点《时事新报》的新年版面。

  尽管赢了本因坊秀哉,试验棋还要继续下。接下来的一次是对村岛义胜(谊纪)四段。这盘棋共下了二百零七手,以吴清源赢五目而告结束。至此,吴清源已经在试验棋中直取三局,于是,日本棋院正式授予他三段棋士资格。

  但这时吴清源却不得不开始他的疗养生活了。

  当吴清源到位于神田骏河台的杏云堂医院接受检查时,医生佐佐木隆兴的诊断结果是“胸部有自然愈合的肺结核病灶,不排除有复发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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