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列表 发帖

84



  玉兰没有想到我会来,欣喜若狂,一瞬间脱了个精光,还帮我宽衣解带。我任她摆布。她的裸体使我勃起。我进入她的身体。我的快感如同过去的十二个小时一样纷繁杂乱。满洲女人的呻吟声听得我头疼。突然她用力想推开我。我掐着她的脖子,直到强烈的喷射之后才放开她。她在床上缩成一团,双手捂着脸。她的哭声让我勃然大怒。这个女人是个醋坛子。

  我喝了口茶,坐在椅子上。她在那边不停地抽泣,我用水将全身仔细清洗,穿上衣服准备离开。

  “你走吧!”她沙哑地嚷道,“你走吧,以后别再来找我!”

  我径直朝门口走去。她一下子扑过来,抱住我的腿,泪水打湿了我的裤脚。

  “求求你,别抛弃我....”

  我一脚踢开她。

  去往千风广场的路上,我意识到自己是世界上最可怜的人。我的意志已彻底崩溃,仿佛又回到了地震过后的那个少年,心中一片空虚、茫然。理智告诉我不该再回到棋桌,双腿却不由自主地向那里走去。我在想逃离她,却又不顾一切,要见她一面。

  中国少女已经到了,穿着条新旗袍。衣领上面紧扣着两颗纽襻,越发显得优美庄严。我的心一阵狂跳,满面发烧。我注视着棋子,含糊地打了个招呼,坐了下来。

  整局棋宛若汹涌的大海,黑色白色的巨浪追逐、嬉闹,推攘,相拥相吻,缠绕不息。

  她像往常一样默不做声。她的沉默折磨着我。她到底在想什么呢?据说女人都没有记性。难道她已经把昨日的温情忘了?

  昨夜归途,我没能鼓起勇气拉起她的手,她一定很失望。她向往的是男女普通的爱情。我怎样既不背叛祖国,又向她敞开心扉?怎样才能告诉她,我俩之间隔着一扇玻璃,我们生活在两个对立的世界?

  她运子如飞,越下越快。我为她的神机妙算所折服。好棋!

  突然,她放慢了节奏。

TOP

83



  课堂上,鸿儿神经质地用指甲挠着课桌。我撕下了一张纸,写道:

  “安静点吧!你要把我弄疯了。”

  她回信道:

  “对不起,我昨天一夜没合眼。”

  我写道:

  “晶琦让我和他一起去北平。我们一块儿走吧!他会给你弄到通行证和火车票的。过了山海关我们就自由了!”

  “一个叛徒是靠不住的。你可以同情他,却千万不能跟着他走。”

  “晶琦和别人不一样。”

  “所有的懦夫都是一个模子铸出来的,别相信他们!”

  “等到你和你爸爸回到乡下,嫁给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你就会背叛自己,你同样会尝到懦弱的苦果。”

  “我才不和你去北平冒险呢。我不想逃避生命,逃避现实。留下来吧!战争马上就要爆发了。没人躲得过这场浩劫。”

  “你怎么说起话来像你爸爸?”

  “我早就想清楚了。我生命中得有一个男人。这就是我想要的一切。”

  “鸿儿,你今天怎么有些怪怪的。”

  “都是那些该死的小说教坏了我们。男欢女爱不过是作家笔下的发明。自由并不能带来爱情,爱情并不存在,何必苦苦强求?既然世界没有自由没有爱,我乐得去做男人的囚鸟。我要享受。我会用锦衣玉食,荣华富贵来补偿我的痛苦。这就是我的幸福。”

  “你昏了头了?为什么说这样的傻话?”

  鸿儿久久不答。笔在纸上哗哗作响。

  “我从未告诉过你,两年前,我认识了一个银行家。昨天,我做了他的情妇,一会儿,他会来学校接我,把我安置到他的一幢房子里去。他会给我爸爸一大笔钱,让他走。老头儿也不会再来烦我了。”

  我自问我们俩到底是谁疯了。下课铃打断了我们的通信。我收拾好书包,夺门而出。

  她在校门口拦住我。

  “你为我感到羞耻,是不是?”

  我摇了摇头,大步离去。她扑上来,搂着我:

  “求求你,不要抛下我!不要去北平!我有一种预感,你到了那儿就会大祸临头。答应我不要再见晶琦了!答应我留下来!我去告诉你父母,他们会把你关起来的。”

  我用力推她。她摇晃了一下,摔倒在地上。我心中后悔,却无力朝她伸出手,只有跳上一辆黄包车,逃开了。

TOP

82



  一个女子在温泉中沐浴,赤裸的身体在泉水中闪闪发光。她的倒影分散又凝聚,漂泊盘旋,宛如一从兰草。她的蓝棉布和服挂在池旁的树上,在微风中轻轻摆动。

  嘹亮的军号将我从梦中惊醒。我一跃而起,从床下抓起叠放在鞋子上的军服,在黑暗中机械地穿衣戴帽,打好背包,冲出门外。

  集合哨到处都是。全团整顿完毕,传来命令,跑步前进。营门大开,哨兵向我们行礼。我们穿街越巷,不久城门也向我们敞开,乡间清冷的空气扑面而来。

  我浑身大汗。我们没像往常出早操那样跑入原野,而是沿着公路继续前进。一阵惶恐攫取了我的心。也许我们正在朝北平开进。

  待到太阳出现在地平线上,我们早已远离了千风。我尽力让自己进入战备状态,准备冲锋陷阵。但是,此时此刻,对死亡的渴望没有像往常那样给我自信、力量。我为自己精神的虚弱感到羞愧。

  几个月来的营区的安逸生活转瞬即逝。千风真的存在过吗?千风广场莫非只是生命中的海市蜃楼?黑天白夜,轮回不息。前日变为今日,驱散了昨日。我们沿着时间的长河前进,却永远是过去的囚徒。现在离城是天降良机。再纠缠下去我就会被围棋所毁灭!

  军号响起,我们停止前进。拉长的队伍像手风琴一样又缩短了,传令修整。我摘下军壶。凉开水被阳光晒成温水,我们一饮而尽。

  我们接到新的命令:演习结束,队尾变队头,回城吃午饭!

  队伍中响起了欢呼声。士兵们在军官的带领下全速前进。

  心中有种说不出的幸福。

TOP

81



  母亲在家中厉色审问我:

  “你去哪儿了?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我胡乱撒了个谎,奇怪的是母亲看上去居然相信了我的话。父亲坐在沙发上读报,嘴角露出谜一样的微笑。他整晚没同我说一句话。

  我在厨房中狂吃剩饭剩菜,胃口又好了起来。今天。我已经能忍受饭菜的味道了。

  母亲缓步走了进来,坐在我面前。灯下,红漆桌子变成黑色,光亮如镜。我不知如何避过她的目光,就用筷子不断地拨动着碗中的米粒。

  母亲出身汉族,祖辈却代代受清朝皇恩,有人在朝中任高官。生在富贵襁褓中,母亲经历了社会变迁,坦然地接受了家族的破落,她的心变得冷酷。她将回忆锁载生活中最黑暗的角落,用受伤女子独有的冷峻尊严来观看这日益衰败的世界。

  在英国的日子里,母亲曾一时感受到平安、幸福。姐姐常说,要不是父亲坚持的话,母亲也许不会回来。中国的母亲都是过分溺爱孩子,母亲却与此截然相反。她与我们保持距离,淡然处之,很少照管我们,但又常为了些无聊小事大动肝火,母亲最恨我们迟到、失礼、弄皱了书,等等。母亲道:

  “你瘦了。”

  我的心一阵紧缩。她到底想说什么呢?

  “你的脸色很难看,让我给你诊诊脉。”

  我慢慢把左臂伸给她,用右手继续吃饭。莫非她发现了我的秘密?

  “你的脉息微弱紊乱,我得带你去看我的医生。我很担心你的身体。你这种年纪的女孩子正成长,体内往往阴盛阳衰。因为这样,祖先们才叫女孩子早早成亲,让身子快些强壮起来。”

  我不敢和她顶嘴,假装听着。她总算站起身来:

  “喝点燕窝汤吧,这能暖暖你的血液脏腑。明天,咱们一块儿去看刘医生,让他给你开点儿药。然后,我再领你去美国医院问诊。西药可以补中药之不足。别再去千风广场下棋了。姐姐夜珠也要回娘家来。我把你姐俩好好调养一下。”

  我实在不想去看医生,硬着头皮跟她说我明天没空。

  “你下午没课。”

  “我得下完那盘围棋。”

  母亲生气了,可她的声音依旧平静:

  “我平日里太放任你们姐俩了,这样下去,会毁了你们的。明天下午不许去下棋。”

  她走到厨房的门口,回头厉声说:

  “你怎么穿成这样?这是你姐姐的旗袍。你穿太长了。颜色也不配你的肤色。两个月前给你做的那些裙子呢?”

  我回房后一头倒在床上。这天晚上,我的血流得略为正常,我却依旧不能安枕。黑暗中,见鸿儿披红戴绿,凤冠霞披,向一个奇丑无比的男子款款施礼。她泪流满面,仿若一位被逐出天庭的仙女,在污秽的人世清洗自己的罪孽。宾客中,一个陌生人体察出我的忧愁。他走近我,拉起我的手,用他粗糙的手掌抚平了我不安的心灵。在他身后,远远见敏辉倚在白马寺前的一棵树下,朝我微微一笑,随即消失了。

  清早醒来时,我一身疲倦,肌肤干燥。为了取悦母亲,我穿上一条新旗袍。僵硬的竖领勒着脖子。

  上学路上经过白马寺时,我朝那株树下望了一眼,脑海中仿佛敏辉还立在那里。一个男人蹲在那儿。我全身的血液都僵住了,是晶琦!

  我跳下黄包车。晶琦瘦了足有二十斤。他脸上伤痕累累,胡须杂乱,戴着一顶破草帽。

  当我朝他走过去时,他后退了几步,良久无语。他不敢与我对视,呆呆地望着一队接连不断地爬到树上的蚂蚁。

  “我是叛徒。”

  他阴森森的嗓音听得我一阵寒战。

  他又道:“他们的尸体被胡乱埋入了刑场北面的万人坑。连个坟头都没有。”

  晶琦痛哭流涕,以头撞树。我抓住了他的胳膊。

  他挣扎着。

  “别碰我。我是个懦夫,是行尸走肉。我什么都招了,这比撒尿还简单。我并不觉得羞耻。我没想着任何人,话就从我嘴里溜了出来,好痛快啊!”

  晶琦摇头一阵狂笑。

  “只有你还不把我当魔鬼看待。父亲就盼着我快死,不让母亲见我。看到了吗?我的额头上写着两个大字:叛徒。”

  他用拳头砸着树干,鲜血涌出来。

  我递给他一条手帕。他又说:

  “我不能再回大学读书了。我太羞愧了。我像老鼠一样忍辱偷生,躲避所有的朋友。街上的孩子见到我吓得直跑。晚上我睡不着,只等着抗联派人来干掉我。他们用枪口指着我,让我跪在地上。他们会说:‘你辜负了组织的信任,你出卖了自己的尊严,我们以抗联的名义,以中国人民的名义,以受害者家人的名义,判处你死刑....’第二天说不定我就会横尸在这十字路口的中央,脖子上挂着块牌子:‘出卖同胞,血债血偿!’”

  晶琦的话激起了我的怜悯之心,可我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他突然死盯了我一眼,随即扑过来抓住我的双手,攥得我十指发痛。

  “你应该知道真相。敏辉和唐林在狱中结婚了,他们在死前山盟海誓。我们两个人中先背叛你的是敏辉。他欺骗了你,我为此忿忿不平。我是为了你才拒绝追随他们去死。我想娶你,保护你。我活着是为了再见你一面,告诉你我爱你。我放弃人格,用卑贱交换爱情。只想恳求你理解!请你不要恨我。”

  我一阵晕眩,试着挣脱晶琦的拥抱。

  他痴痴地望着我说:

  “我手上有两张去内地的通行证,和我一起走吧。我们到北平上大学。我去打工养活你,让你过好日子,哪怕拉黄包车我也心甘情愿。明天早上八点的火车,票已经买好。跟我走吧!”

  我用力摆脱他:

  “放开我!”

  他叹了口气:

  “你看不起我。我居然这么愚蠢,希望世间有人会爱上我这个无耻小人,再见了,照顾好你自己,忘了我吧。”

  他低下头,驼着背,手插在兜里,慢慢走开了。

  “等一下!我得好好考虑。明天早上告诉你。”

  他转过身来,绝望地看着我。

  “不用了。要么就是明天见,要么就是永别。”

  晶琦溜着寺院的墙根蹒跚而去。他一瘸一拐的,拖着僵硬的左腿。我看得心中难受,把头靠在树干上,闭上了眼睛。粗糙的树皮充满朝阳的温暖,仿佛感到敏辉就站在我对面。

  “我恨你。”

  他朝我微笑,却不回答。

TOP

80



  从七韵山回来,精疲力竭,我决定不吃晚饭上床休息。在宿舍桌上发现了一叠信。

  母亲用流畅的文笔,平淡地在信中把本月发生的大事娓娓叙来:弟弟已经动身远赴中国。

  “第二天,整幢房子一片寂静,让我感慨不已。为了化解分离之情,就开始整理你们兄弟的房间。衣箱中找到了你们小时候穿的和服,真不敢相信你们兄弟俩这么快就长大了,昨日你们还在院中嬉戏,今日已远在天边,为天皇而战。”

  弟弟则在他的信中请求我的原谅。他没来得及获得我的允许,就匆匆离开了母亲。

  “我俩很快就能在中国前线重逢。你会为我骄傲的!”

  他的天真使我感叹。原本希望保护他,将他与战争的残酷隔绝开来让他在家中孝顺母亲,有个正常人的生活。可是我又怎能阻止他为国献身呢?父亲死后,他不理解我,憎恨我。今天,我又变成他的榜样目标。

  我打心里为母亲难过。她生命中的男人们一个个离开了她,上天注定她要孤独度日,等到有一天,两个儿子的骨灰寄到她手中时,她又情何以堪!

  隔壁房间里,战友们打牌打得热火朝天,嘻笑叫喊:

  “我再加一倍的赌注!”

  “我也是。”

  每个军人都以自己的方式挑战未来。

  我想起了母亲,想起了她身着丧服的娇小身影。脑海中又浮现了蜷曲在草丛中的中国少女。他们年龄、出身、国籍不同,却有着共同的命运:无望的爱带来无尽的痛苦。

  女人们是我们献给大千世界的祭品。

TOP

79



  我决定去看望在城东头的夜珠,母亲担心我赶不上午饭,不让我出门。

  我说:“您别担心了,请看!”

  我在地上一顿,一下子跳了起来,我非但没掉下来,反而拍着翅膀飞向空中,我家的大院眨眼间变得只有转块大小,之后变成了城市花园中的一粒细沙。

  我眼前既无飞鸟,也无流云,在无垠的蓝天中随风飞舞,盘旋上升。永恒的黑夜出现了,它是那样冰冷,那样凝重。星辰们满腹心事,不再闪烁,我被它们静止的光芒所吸引,径直飞去。突然感到腹中一阵剧痛。

  痉挛使我不能自已,急速下坠。我拼命地挥舞手脚、拍打翅膀,却再也找不到平衡,转瞬间,我穿过了城市家宅,一直坠入了地狱深渊。

  我身上烧得火烫,几欲作呕,不禁高声惨叫起来。

  这时有人抓住了我下坠的身体。谁会有如此长的臂膀,可以把我从无尽的深渊中打捞出来?我再也不动了,他动作轻柔,稳稳地将我拉回天空,拉入生命,像引导新生儿的接生婆。他手掌的热度透过我的皮肤传遍了全身。我一丝不挂,遍身通红,蜷成一团。外界的丝毫光亮声响使我羞怯难当。我快乐地颤抖起来。

  当我睁开双眼,与陌生人的目光碰了个正着。我大吃一惊,一下子跳了起来。

  他也站起身。我拾起书包,转身就跑。

  落日给群山峻岭罩上了一层绯红的外衣。昨天我还不敢面对夕阳的赤霞,它会令我想起敏辉受刑的那天早晨薄雾中的一轮红日。现在,我决心要向鲜血挑战。

  山脚,我找黄包车找了许久。太阳已落山,乌鸦在一片宝石蓝昏暗中乱飞不已。夜色很快淹没了我。小路穿过一片片麦田,点点萤火在田间跳跃。

  天空中高悬着一线冷月。

  陌生人跟在我后面。他的脚步声既使我烦恼,又让我窃喜。

  我不再怕鬼。这个晚上,敏辉和唐林的灵魂终于得以安息,我脱胎换骨,变成了另一个女人。

  陌生人与我保持一段距离。

  一辆黄包车驶过。

  我叫住了车夫。

  我上了车。

  车夫跑了起来。

  “请等一下!”

  陌生人拦住了车。

  “请等一下!”他在颤抖。

  路灯下,他的身影显得那样的高大孤独。他的目光轻轻抚摸着我的脸庞。

  我低下头,盯着车夫的后背。

  黄包车动了。

  他的声音在我身后渐渐模糊。

  “您明天下午会过来下棋吗?”

  我睁开眼,泪水在眼珠上转动,我决不让它流出来!虽然双眼朦胧,我固执地眺望街景。城内已是万家灯火。一座座院落在路旁一闪而过。这不是死,是生命。

TOP

78



  她在林中空地站定,朝我鞠了一躬:

  “请您看着我,要是我睡着了,请不要叫醒我。”

  她头枕着书包,躺在树下草丛间。

  我大吃一惊,不知如何是好。我明白一切又什么都不懂。为什么她约我到这荒山野岭与她作伴。她深知棋盘上的尔虞我诈。对弈时能计算十步之后的陷阱险境。为什么今日如此轻率地坠入情网,甘愿做我的囚徒。

  我抬手摸衣下的手枪。莫非她发现了我的真实身份?莫非这是个圈套?周围又高又深的草木让人疑心不已。我侧耳倾听,四周一片寂静,只有鸟儿婉转啼叫,蝉儿单调的嘶鸣,一股清泉潺潺而流。

  我走近中国女孩。她紧闭双眼,双腿微屈,向左侧卧而眠。一只蜜蜂把她脸上的绒毛错认成了花蕊,我用扇子把它赶走,她一动不动。我俯下身。她的胸脯随着呼吸有节律地起伏,女孩子睡着了。

  我在树荫下盘腿而坐。熟睡的她让我爱怜。我决心等她醒来。不知不觉中,我眼皮发沉。单调的虫鸣听得我昏昏欲睡。我闭上了眼睛。

  这段故事是怎样开始的?我住在日本,她生在满洲。一个飘雪的清晨,我们的船直驶中国内地。甲板上望得见海上浪花滚滚,薄雾笼罩。那时,中国还是一个抽象的概念。突然间,团团灰雾中闪现出森林,铁路,江河,城市。曲折离奇的命运之路把我引到了千风广场,围棋少女在那里等待着我。

  我已经记不起童年初次对弈的情景。小时候,最爱向成人挑战。输了,就缠着再下一盘。我最初的几招难免被人嘲笑。那时,我没有未来和过去的观念。是围棋教会我识别过去、现在和将来,在时空中上下徘徊。

  十几年来,不知不觉中,上百万触摸过的黑白棋子竟搭成了通往中国的桥梁。

  我睁开了眼睛。天空中积云在空地中投下奇异的阴影,原先匿迹于强光下的花草树木渐渐显出形状,好像刚被雕刻出来。风儿拂过树梢,枝叶簌簌,中国女孩在这一如琵琶、古筝、笛子一样和谐优美的协奏曲中沉沉睡去。她的长裙盖住了脚踝。落叶落到她身上,把她揉皱的蓝紫色裙子变成了千缝百褶的盛世华衣。她会不会起身翩翩起舞,飘飘欲仙?

  阳光从云中传了出来,给她脸覆上一个神秘的金面具,她略一呻吟,翻了个身,左侧的脸颊上压出了道道草痕。我轻轻打开折扇,给她遮挡阳光。她终于展开了紧缩的双眉,嘴角露出一丝的微笑。

  缓缓地移动右臂,折扇的影子便抚摸着她的身体。一阵难以抑制的快感占据了我的心。我猛一下合上了扇子。怎能将她的羞涩判断为冷漠?我居然以为自己从未吸引她的注意力。女孩子将深情隐藏在心中,这种深沉使她变成女人。今天,她以惊人的勇气向我主动献身。与她相比我实在是个懦夫,刚才还居然怀疑这是个陷阱,为了保命不敢过来。

  但是,中日战争很快就要升级了。我马上就会抛弃她奔赴战场。又怎能心安理得地占有她的处女之身?

  军人只能战死疆场,军人不配爱情。

  我为了保持冷静,闭上了眼睛,脑中勾勒出另一幅画面,以此忘记阳光灿烂的林中空地:茫茫原野上,冰冻的大地上几处战壕,里面是一具具腐烂的尸体。

  什么东西撞到了我的腿上。中国女孩的身子蜷缩起来,面部浮现出一种痛苦的表情。她是不是冷了?这孩子在家中受宠惯了,睡在地上这么久会着凉的。我轻轻地摇了摇她,她只是翻过身,继续沉浸在噩梦之中。不由自己,我握住她的双手。她终于平静下来。

  我在她紧闭的双眼中看到一种幸福的光芒。

TOP

77



  课堂上,鸿儿从背后传给我一张纸条:

  “你怎么样?”

  我撕下一张纸,答道:“!”

  片刻功夫,她又递过来一张。她写字时用力过猛,落笔之处,纸都被刺破了。

  “今天早上,我爸爸来了。他说学期末就要把我带走。我该怎么办!”

  我们这周就停课放假了,一想到鸿儿要嫁给某镇长的儿子,我不禁悲痛欲绝。情急之下,腹中又是一阵绞痛。下课铃一响,向老师行过礼,我就抱起装满卫生棉的书包,冲进了厕所。

  鸿儿追踪过来,在门口等我。她颤抖得说不出话来。我好不容易把她拉到无人的地方,她一下子抽泣起来。我肚子疼得要命。鸿儿扑进了我的怀里,我没法弯下腰,只得拥紧了她。我的汗水和她的泪水融为一体。

  她父亲中午接她吃饭,鸿儿苦苦求我和她同去,让我替她谈判。

  她父亲身上穿这短跑,胸前挂着金表,一副乡土绅的样子。他领我们进来了一家豪华的饭庄。刚坐下,他就念叨着学费贵,他辛苦赚来的钱都浪费
了。

  他一拳砸在饭桌上:“总算熬到这一天了。快,咱们收拾行李,不再受城里人的骗。”

  他的满嘴金牙看得我一阵恶心,鸿儿的脸色像纸一样白,怯生生地不敢开口。

  我的小腹一阵阵痉挛,碗筷的响动和人们的嘈杂声我听来却是震耳欲聋。筷子从我手中滑了下来,我弯腰去捡。鸿儿俯在我耳边说:

  “快点儿,快说话呀。”

  我该说些什么呢?从哪儿说起呢?我的朋友把她的全部幸福都寄托在我身上了。

  我一口气喝下三杯茶,强打精神跟这个老地主解释说他女儿得完成学业,获取文凭。他的唾沫星子喷了我一脸:

  “一张文凭能值几个钱?我大字不识一个,照样过得挺好!我在这个拖油瓶身上可没少花钱,现在,到她报答我的时候了!小姐,你还是管好你自己吧。你长得还算不丑,你父母还不赶紧给你找户好人家,就人老珠黄了。”

  我起身离席而去。听见老头在我身后大发雷霆。

  “这就是你最好的朋友?你要敢再见她我就把你的眼珠子挖出来。别哭鼻子了,吃吧。吃晚饭我带你买裙子去。等着瞧吧,你的嫁妆一定是全乡最丰厚的。”

  我在街上叫了辆黄包车。

  从中午起,血渐渐流得少了。我只觉得浑身精疲力竭,真想好好睡上一觉。母亲现在在家,要是回去,怎样才能躲过她尖锐的目光?

  我在黄包车上打着盹儿,车夫拉了好久,我才想起还有局围棋要下。到家门口,我躲在车里,让车夫朝女仆要了棋盒。

  我的对手,如铜像一般僵直,早在千风广场上等着我了。

  我们这局进入了决战阶段。我在棋盘上找回了自己的精力和尊严。可天气偏偏要与我作对。我的对手陷入了沉思,阳光刺得我几欲昏倒。我闭上了眼睛。恍然间脚下是一片林中空地。我倒在草丛一头睡着了。

  一声清脆的棋声惊醒了我。我的对手刚刚走了一子。我俩的目光碰到了一起。

  “能帮我个忙吗?”我脑中刚闪过这个念头,话就不自觉地脱口而出。

  我站起身来,浑身发烧、腹中绞痛,我要远离那些棋手,远离围棋,远离我的城市。

  我跳上了黄包车。我的对手坐在我旁边。他肌肉发达,肩膀比敏辉还要宽。车座变得窄小了。

  黄包车颠簸不停,我突然觉得自己是要出门远游,也许这次我不再回家。在恍惚中,我已不是自己。女友们说得对,我永远是个异乡人。

  黄包车停在山脚下,我朝山上走去。他默默地跟在我身后。微风吹来阵阵野花的幽香。我走出了一身汗,烧也好像退了。在我身后,他背着手慢慢地走,偶尔一抬头,随即又垂下了眼帘。

  他是谁呢?他从哪儿来?有必要问这些问题吗?他是那么的熟悉,又是那么的陌生。人生如梦,他只不过是一过路人。有了答案,我们的相识也许从此失去了意义。

  我们沿途路而上,路的南头,我曾坐在一块雕成莲花状的大理石上,面对着敏辉,等待着我的初吻。

  我绕过一座残破的画亭,走入了一片松林,耳边传来一阵虫鸣。风停滞不前了,树林中的阳光飘曳不止。一片林中空地出现在眼前。

  这座山是我初恋的坟墓。

  我头枕着书包,躺到地上。草儿被我压倒身下,弄得我胳膊痒痒的。

  我要在坟头上睡了。

TOP

76



  我足足等了中国女孩一个小时。

  上军校时,我最爱执勤站岗。手中紧握着枪。整夜整晚地留神倾听四周的动静。下雨时,雨衣把我与外界隔离开来。我成了蜷缩在自己思想中的胎儿。每当天空飘起鹅毛大雪,旋转而下的雪花仿若千万个音节,在黑夜的宣纸上留下白色的墨迹。我一动不动,双眼圆睁,仿佛变成了一只鸟儿,一棵大树。我忘记了自己的身体,忘记了我来自何方,我成了恒古不变的大自然的一部分。

  中国少女终于出现了。她朝我含糊一笑,算是打了个招呼。我站起身来,鞠躬还礼。她也欠了欠身。她好像午睡得太久,双眼红肿,面孔扭曲,嘴角边现出两道深深的皱纹。辫子上滑下来的散发捋到耳后。她那朦胧又温存的眼神酷似给我整理和服时的母亲。

  她请我先开始。第二百手之后,白棋和黑棋交错相围,棋盘上局势错综复杂。我俩为弹丸之地争个不休。女孩子下子时棋音精细,如一根根针落到了地上。

  今日,她的思路敏捷得惊人。我后悔自己在上轮对局中紧张失措,下决心抵御一切外来影响。我花了半个小时,才回了一子。三分钟后,敌方的白棋就走完了。她狠辣的出手让我震惊,不由地抬眼朝她望过去。

  她本来在偷偷注视着我。见到我,她转移了目光,假装遥望我身后棋桌的棋手。我的心跳加速。我垂下眼帘,尽力集中精神。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我在棋盘上的黑白子之间又看到了她的面孔!

  我的黑子刚刚落下,白子就占领了东边的一处要点。她回棋从未如此之快。这一招又下得无可挑剔。我又抬起了头,发现她也正朝我这边望过来,不由地脸上一阵发烧。为了掩饰自己的局促,我装出一副潜心思考的样子。

  她还在那里盯着我看。我自觉前额滚烫,突然,她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能帮我个忙吗?”

  我的心一阵狂跳。

  “....好的。”

  她沉默了一小会,小声说:

  “我只信任您一人。”

  “我能帮您什么忙呢?”

  “跟我来,一会儿再解释。”

  我帮她记下棋盘上的局形,收拾好棋子。

  她把棋匣放回书包。

  女孩走在前面,我紧随其后,她碎步急行,几绺乱发在空中飘舞。

  我的心一阵发紧,被一阵奇异的痛苦所侵噬。她要带我到哪儿去呢?她娇小的身影分树而过。城中的大街小巷组成了一座无边的迷宫。我早已迷失了方向。

  她偶尔会回头对我一笑。目光中的冷峻早已消失不见。她举手叫了辆黄包车,让我上来坐在她旁边。

  “请拉我们去七韵山!”

  阳光透过车棚射了进来,给她的脸上笼上了一层金色的面纱。光明中,可见车顶飘下浮尘,悠悠地落到了她的睫毛上。我拘谨地坐长车椅的另一头,尽量与她保持距离。这一切都是徒劳。车转弯时,我们双臂相处。我感觉自己像是被她冰冻的肌肤咬了一口,身上不由得发痒。她装作毫不在意。她的颈间散发出少女特有的香气,好似绿茶与香皂混合的味道。黄包车轮轧过一块石头,我俩的大腿又碰到了一起。

  兴奋和羞耻一同折磨着我。

  我无法抑制想拥抱她的冲动!我怎能揽过她的肩膀,让她的头靠在我的胸口?又怎能轻轻地、卑微地触碰她的手指或辫梢。我偷偷瞥了她几眼,随时准备像飞蛾扑火般不顾一切地扑过去。中国女孩却是面无表情,双眉紧锁,一味凝视车夫的背影。

  我尽力把手放在膝盖上,规矩地夹紧双腿。

  黄包车停了下来,我俩先后下车。我抬起头,沿着丛林草木向山顶望去。日光熙攘中,我隐约看见一座古庙,如剪纸一样细腻。

  面前是一条崎岖的土路,在野花杂草参天古木中蜿蜒而上,隐没于绿荫之中。

TOP

75



  “我把药给你拿来了,”鸿儿边说边从书包最里层拿出一把用布厚厚裹着的茶壶。她又道:“我还给你带来了棉花,听说要流好多血的。赶快都收好。汤药闻起来太呛了?我威胁看门婆说我要自杀,让她帮我把药煎了。临睡前把它一口气喝下,躺下等着吧。本来应该趁热喝下去,估计凉着喝也一样管用。我得先走了。不然你父母会起疑的。勇敢点吧,明天一早,你就解放了。”

  母亲晚饭前就走了。那边,姐姐已经卧床不起好多天了。今夜母亲陪她,明儿才回来。家里只剩我和父亲吃晚饭。同往常一样,他的声音平和温柔,让我感到说不出的安慰。我问他的译作进展如何。父亲精神大振,随口把几首诗背给我听。我才发现他已经两鬓斑白了。父母为什么会变老?为什么生命如一堵高墙任由时间一点点推倒?亲人爱友都将变为黄土,我无知狂傲,却从未珍惜与他们在一起的时光。

  父亲得意地征询我的意见。

  我心中烦闷,不由自主地说:

  “可我更喜欢中国古诗词--

  春花秋月何时了,

  往事知多少!

  或是--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

  父亲很不高兴,他说他不能接受我对西方文明的漠然与不屑,他认为正是这种文化上的自我中心主义摧垮了中国。

  这一句话正触动了我的伤口,我反驳道:

  “英国人残忍自私,他们向中国两次宣战,只为了把本国禁售的鸦片卖给我们,法国人骄傲无知,他们在圆明园烧杀抢掠,最后还放了一把火烧毁了我们的文化瑰宝。在‘满洲国’,自从日本人扶持小皇帝上台之后,所有报纸都鼓吹东北经济腾飞,社会进步。再过几年,全中国都会成为小日本的殖民地,到那时没有主权,没有尊严,中国人也算是走出了蒙昧,您也就会放心了。”

  我的话刺伤了父亲,他站起身来和我道了声晚安,回房去了。我慢吞吞地离开了饭厅。真后悔冒犯了父亲,让老人家伤心。他是地地道道的学者,终日与书本为友,又怎能指责他与西方殖民地沆瀣一气?

  我把房门死死地反锁上,拉紧窗帘。

  坐在床边,我呆呆地望着桌上的药壶。决心下定后,我用丝巾和手帕结成了一条绳子。

  窗下,一缕蚊香,缓缓腾空。

  死亡是如此简单。不过是一时之苦,转瞬间就能跨越这道门槛,迈入另一重世界。那里不再有伤痛,不再有忧愁,是永恒的平静。死亡,是雪与雪的摩擦,是冰川雪原的熊熊烈火,是最壮丽的燃烧!

  我把绳子系在梁上。绳套悬在我头顶,一动不动,犹如一株千年古树。

  我蹲在地上望着它,直到看得自己眼珠发疼。

  只要站起身来,思想就停止了。

  四周一片死寂。

  我站起身拽了拽,绳套很结实。

  我把头伸了进去。

  绳子勒在我脖子上,弄得我很不舒服。我向往无穷,渴望纵身跃入万丈深渊,一阵快感骇呆了我:我在这里也在那边,我是我而又不再是我!

  我已经死了吗?

  我把头从绳圈中缩了回来,又坐在床上。

  我脱下衣服,发现出了一身冷汗。我在脸盆中用浸湿的毛巾擦拭自己的身体。冰凉的水刺得我一阵寒战。我端起了药壶。汤药苦得要命,好几次我被迫停下,换口气继续喝。我在内裤上塞满棉花,解下绳套,收好手帕丝巾,手捂着肚子倒在了床上。

  在灯光下,闭上眼睛,等待着。

  自从敏辉死后,我怕在黑暗中见到他的黑魅,从此夜晚不再熄灯。睡梦中我在森林中漫步,阳光从页间射进来。一只怪兽出现在眼前。它一身金色的短毛,生着狮鬃。它身子挺拔修长优美。不知是犬是豹。我见它闯入了我的领地,不禁勃然大怒。我召来一头老虎,叫它将它赶走。突然间,受伤的怪兽变成了我自己。老虎抓开了我的肚子,用利齿撕咬着我的五脏六腑。

  我被自己的呻吟声惊醒了。一阵剧痛从我隆起的腹部延到大腿,一直传到脚跟。我艰难地爬起来,洗把脸,又拖着身子走到厨房,狂喝了十几瓢水解渴。

  刚躺下,一会儿工夫,我又醒了。恍惚间,从床上滚到地下,还连带着床单枕头。我紧紧抓住了桌角,却无论如何也抵挡不了腹中的阵阵绞痛。

  等到疼痛略缓,我俯身去看双腿间有没有流血。棉花上依旧色不染,我在这一片洁白之中看到了敏辉讥讽的微笑。又是一阵剧痛,我已感觉不到四肢的存在。一股热流传遍全身,让我不住地颤抖呻吟。

  一阵阵痉挛接踵而来,长夜苦短,真后悔刚才没有吊死自己。

  天色破晓。窗前唧唧喳喳的鸟儿正在宣告黎明的到来。院子里传来王妈扫地的声音。过不了多久,我就会被家人发现,就要面对父亲严厉的目光。这种奇耻大辱,还不如一死了之。

  我用尽最后的力气,勉强从地上爬起来。我双臂酸软,一片羽毛对我来说都有千斤之重,更何况被子枕头。

  我咬紧牙,慢慢地收拾了房间。

  朝阳从窗棂帘隙中徐徐涌入。我腰痛欲裂。无论站着还是躺着,都觉得有只铅球要从身上坠下。我坐在镜前,镜中的我面容苍白扭曲。我薄施了脂粉,还上了腮红。

  早餐时,脑子里一片空白,冷不防血却在这时流了出来。双腿间一股热流漫过,我急奔厕所。内裤上满是泛沫的黑血。我既不觉欢喜,也不觉悲哀。

  从今以后,世间还有什么能够打动我?

  到该上学时间了。我怕弄脏裙子,把所有能找到的东西--棉花、破布、手纸--统统塞进了卫生带。还穿了两条内裤,套上了姐姐的旧旗袍。我平日里顶讨厌这条裙子,嫌它蓝色太深,下摆太大。我把头发梳一条长辫,系了条手帕。

  我下了黄包车,蹒跚走进教学楼,一帮女生在我周围跑来跑去,清晨,年轻的少女们鼓噪得如同一群凌空飞来的麻雀,一个同学迎面而来。

  “哟,你今天怎么像个三十岁的老女人!”

TOP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