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棋也好,书法也好,人生也好,我都是听凭自己流。米长邦雄是米长流;藤泽秀行是藤泽流
照“定式”走的人生,有什么有趣的东西
我的书法,自己虽认为很差,但已经超过了趣味的领域,好像已达到了名人的阶段。这不是我自己编造的,而是前几年去世的大书法家说的。因此,有很多人来问我:“你的书法老师是谁?每天要练习多少时间?”
这简直是个愚蠢的问题。对于我,没有书法老师,也没有正规练习过,始终只是贯彻“自己流”。一般说来,在这世上,无论是从事围棋竞技,还是普通人生,只要“比赛”一开始,再去借用他人的力量是不可能的,自己只有按照自己的方式去生存。可以这么说,照“定式”的生存方式是没有趣味的。我的将棋朋友,米长邦雄永世棋圣是“米长流”;我,藤泽秀行是“藤泽流”。
围棋已有几千年的历史,至今为止,几百万局棋是一定下得有的。在这其中,关于角上的战斗,曾产生出各种各样棋的类型,在此基础上加以改良,并将已被定型化了的变化称为定式。定式这东西,是先人们智慧的积聚,我认为这样想就可以了。
开始学棋,想早点强起来的人,没有例外地都在记定式,教他们棋的老师也肯定说过:“不背定式不行哟”这类的话。到书店去转一圈,定式的书泛滥成灾,甚至听信“只要记住这些定式就能达到初段”的广告,而立刻去买来学的人也有。
不可否认,定式是先人智慧的积聚,基本定式对初学者们是有很多值得参考的东西。不过,学习定式也并不是如此简单之事。比如,有些人读完了一本有关定式的书,大致记住了一些手顺,便觉得自己进步了,可和乱战棋手一较量,根本不管用,反而感到自己变弱了。这简直就像迎头一棒,容易灰心的人便会说:“我不是下棋的料。”从而轻易放弃终止学棋了。
棋的格言中有一条近似“背定式变弱”的话。初学者们大概也都有过这样的经验,依我说的话,这实在是太普通自然的现象了。对于定式,对手也按一定手顺走的话,一般成为互分胜负,这对背定式的初学者们,当然期待这个结果。可是,定式并不是法律,对手可以不照着下。比如,不知道定式的人随心所欲下出别的着,有一定棋力的人为制造混乱专门下偏离定式的着。这是无法干涉的,别人不按定式下棋,你也是奈何不得的。怎么应对?我认为,不管是哪一种下法,如果是按正确应接是不会吃亏的。
但是,初学者由于做不到这一点,自己反而着了慌,下些莫名其妙的着,由此而输了棋。这当然不是定式的责任,是因为不具备“自己流”,无法自如灵活地应用定式而已。总之,只要经过了这个阶段,棋一下子就会变得有趣起来,偶尔也能赢棋了。这与其说是定式的效用,不如说是棋力加强了更正确一些吧。
增加了兴趣,更热心学定式的人也有,背了许多,却赢不了棋。这样的人常对我这样诉苦:“不管背了多少定式,棋好像一点没长,怎么才能进步呢?”
我的答案是肯定的:
“看定式的书,能得到很好的参考,但没有必要去背难解的定式,记住普通一般的就足够了。”
在此,我更有必要对那些强度“定式病患者”们做这样的开导:“定式就像脂肪过剩,引起动脉硬化,最好哪一次来把定式全部忘光。”
差也差出自己的风格,由自己想出来的着手才是有意义的
定式是由棋的类型产生的,棋的类型说到底也只是类型,而不是绝对惟一的东西,途中任何时候都可以自由变化,如果把这定式当作了金科玉律,那就无法去应付变化了。
定式一般都只限定在角上,但棋盘有四个角,四角之间棋子的配合有很密切的关系。一个角上的定式,根据其它角和周围的状况,有发挥效用的,也有发挥不了效用的,也就是说,即使在一个角上完成了一个定式,便得以安心是不行的。
各处的兼顾与配合是非常的复杂。就是到了业余的有段者水平也不容易明白,更何况是初学者。一般来讲只能考虑一个角的定式,能下完一个定式已经是满心欢喜了,再多一点的想法那还能顾及得到。
我想说的是,不要太拘泥于定式,臭就臭,照自己的想法去下。换句话说,若被定式束缚了,就很难再进步了。这样一想,索性不去在意定式,要拥有什么棋都敢下的勇气。
这用在别的社会工作中,举例更能说明问题,不管是哪个公司,把过去的范例啦,不成文的条例啦,背得滚瓜烂熟,像本活字典的人一定有的。如果去问他,他什么都可以教你,虽然是具有很贵重的存在价值,但这样的人,在工作上就一定会有能力便难说得很了。对过去的范例、条例知道太多,反而被束缚住了,不易再产生新的想法。当然,要做出创造性工作,却一定是那些对于这种范例、条例有一定程度的了解,并根据现实场合跨越过去的人们。
定式也是同样,了解得太多了,反而被束缚住了,无法再往前。但是,就算是这么说了,也并没有说应该无视定式。谁都明白的基本定式,实际上是内容非常多、非常深的。
即使不知道定式,在那个场合若能最善应接就行了
1948年左右,我写《让子棋的一间挂定时》这本书时,希望能让不懂棋的读者能把这作为棋的最初的起步定式来考虑。
400字一页的稿纸,预计写300页左右,原计算用一个月时间来完成。但是,真正开始动笔,却大大地超过了预计的篇幅和时间。从一个角开始的定式,就像活着的东西一样长大,和其他三角的关联,双方棋子的配合,变化无限制地扩展开来。由于定式若只作为角上的问题是没有意义的,必须考虑到往外发展的过程,研究范围便显得广阔无垠和深入起来。
为了解决一个问题,费了好几天时间的也有,如果在哪里又出现了新的问题,就更费周折了。结果比预计时间多花了一倍以上,才好不容易写完了,我却没有了自信。
我也就是从那时起,知道了写定式的难处。还有,痛感到写一本定式书,犹如是创作一件艺术作品。所以,当我被问到有关定式书的问题是,我曾这样回答过:“看定式书的时候,要带着像鉴赏名画的心情去看。”
被称为名画的作品,技法肯定是被确立的。立志绘画的人,学习那独特的技法,再超越过去,创造自己的技法。若只是生吞活剥的学习,那就仅仅只成为模仿了。
定式的活用也在于此。注重定式,只是将定式全背下来是没有进步的,要把这作为台基,努力下出自己的棋来,定式的价值才得以验证。
我想人生也是如此,上司、前辈们做的工作就像定式一样,乍一看并没有什么不同,其实是凝聚了先人们的智慧。想学会工作,先见习是最快的方法,再把那作为出发点,加上自己的创意功夫,就能与进步连在一起了。
在电视快棋上一出现难解定式,担任解说的棋手便说:“我不太知道这个定式。”那并不是谦虚,也不是撒谎,就是真的不知道,但这也并不表示这个棋手不好学。
我作为专业棋手,属于不太了解定式的一类。说不定可以算最右翼。可就算这样,也没什么不便,当对方下出我不知道的定式时,考虑出在那个场合最善的手就可以了。
结局同定式一样,形状虽异,只要是互分胜负就行,也就是这种程度的问题。这对专业棋手来说并不少见。
希望大家只要知道了基本的定式,就能下出相应的走法。当然,不能和专业棋手那样运用自如相比。但差就差,能下出自己的想法,这就是最好的。
就算走出了丁式里没有的着,只要是自己想出来的,比单纯记住定式走的着,价值要高得多。还有,就算遭到了迎头痛击,由于是自己经过思考的棋着,也就不会犯第二次同样的错误了。
棋也好,人生也好,要和强者交往
以上是我关于定式的想法,也算是“藤泽秀行围棋秘经”吧。比起记定式来,更要注重自己的考虑方法去下,如若再加一条的话,多请教比自己强的人。
有趣的是,和高出自己许多的人对弈,对方下出不少好手的话,自己的应对也不会被拧得气歪八扭,反而能相应下出好手。如果,上手棋力不足下出很难看的棋,下手也会跟着下出更难看的棋,双方彼此彼此。比如说,有一个人被专业初段让9子,偶尔被公司里的高手也让9子,输的是一样的惨。那么,谁教都是一样的嘛?
对此,在我看来,这可完全是两码事。专业初段与业余高手相比,肯定是前者强多了,棋形相差甚远。就是说,与专业棋手下棋,因对方能下出许多好手,从而作为下手的自己应接出好手的可能性也就相应提高。同样是输,与走出恶手应接而输了相比,下出好手应接而输的棋,棋进步会快得多。
在单位里也是,若有个好领导或好前辈的话,关于工作,在日常谈话中就自然教会了,水平自然也就提高了,即使是在工作完后去喝一杯闲聊,受启发、触动的事也会很多。一直浸泡在这种环境里的话,自然就学会了工作,磨练了人生。棋也同样,若有个好老师教的话,进步也就会又快又好。
最大的对手是自己
“你的竞争对手是谁?”人们常常这样问我。在我看来,这是一个比较愚蠢的问题。为此,有人便任意猜测说,我的竞争对手是坂田荣男。这决不是,我把坂田荣男当作自己的竞争对手的事一次也没有过。
我成为初段时,坂田君已经是四段了,在现在的新闻棋赛里,初段与四段有对局的机会一点也不罕见。可在当时,这是不可能的。我和坂田君从新闻棋赛到能争大胜负已是我近四十岁的事了。由此,坂田君对于我,与其说是竞争对手,不如说是我的一个目标更切近一些。
那么,当我被问到“谁是你的竞争对手”时,实在是很困惑。在年轻时,的确也有过燃烧起斗志的对手。我入段的第二年,山部俊郎君和铃木圭三君也入了段,三人当时被称为“三羽鸟”。由于我早一年入段,又年长他们一岁,俩人便把我作为目标对着拼,我也顽强地不输给他们。回想起来,这恰好可以说是竞争对手吧!
顺便提一句,铃木君在二战后混乱时期因患肺病而早逝,太可惜了。他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山部君也有同感。直到现在,他还说:“铃木君的围棋感觉是超群的。”
二战后,代替铃木君的是先辈的梶原武雄君。我们三人被称为“三羽鸟”的时代也有,但那时我已没有一种强烈争斗的意识了。当然,这决不是说梶原君和山部君不是我的对手,而只是我的意识发生了改变。
随着段位的升高,我开始认为最大的敌人是我自己。对方是谁都可以全力去拼,唯独战胜自己是太难太难了,就因我有一旦开跑便刹不住脚的性格。从我的经验来讲,在年轻时有个好竞争对手切磋琢磨是不错的。但是,不管到什么时候,只为一个或两个人的竞争对手燃烧斗志的话,这个世界恐怕就慢慢变小了,该以更远大的目光去展望。反之,说没有竞争对手,占山为王,也是不可能成大器的。到了一定时期,应不管谁是我的对手,因为每一个棋手都是我的对手,应以平稳的一如既往的心态和心情面对棋盘才是。
和我争第一期“棋圣战”的是已故的关西棋院的桥本于太郎九段,他是我很尊重的大前辈。第二年却是接受差我好几辈的后辈,加藤正夫君的挑战。可不管是和桥本君对弈,还是和加藤君下棋,我的心态和心情都是一样的。
当时,加藤君的调子绝好,预测胜负时的大部分人都偏向到他那一边,但我并不去在意,以及在乎他人的看法,因为我充分知道加藤君的厉害。
接受林海峰、石田芳夫、大竹英雄、赵治勋诸君的挑战时,多数预测也都是于我不利的,可这并不影响我的心情。因为,这些都是当代少有的强手。与其说和这些当代强手们争胜负是一种斗志燃烧,还不如说是我一种棋缘的满足。
如果我把棋谱再摆出来,可能会更了解对手,更了解对手的厉害。业余棋手说不定会误解:只要是专业棋手下的棋,理所当然很厉害。实际上这是不一样的,即使是一流棋手,在被对方击败之前,内心的那种真正厉害感觉是很少有人了解的。知道了对方的厉害,但并没必要感到害怕,胆怯和勇敢是人表里两面一体的,很正常。在此,知己知彼,是兵法的常道。随着充分知道、接受和面对敌人的厉害,充分发挥出自己的力量,才是取胜之道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