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列表 发帖
渡日



关于吴先生来到日本的经纬,我想大家应该都很清楚,所以在这里就简单的写一下。

当岩本六段(当时)和小杉四段(当时)去北京游玩时,吴先生也被邀请到王克敏等人的家中来对局;这一年他才虚岁十三岁,也是其父过世的隔年。结果受三子赢了岩本六段两局,对小杉四段也赢了一局。据中古美术商壶中居的不孤斋氏说,当时吴先生已经在北京的日本人间小有名气,而被称为「吴少爷」。而住在北京的中古美术商山崎有民先生也认识吴先生。接下来,我和吴先生就以和岩本六段等人的对局开始,聊起到日本进修的这段往事。

「不过,那时候的我身体很差,所以母亲很担心,不让我一个人去日本,此事只好延期。」

隔年,井上孝平五段也来到北京,授先和吴先生下了三局棋,结果一胜一败一打挂。山崎先生就把这三局棋的棋谱寄给了濑越六段,而濑越先生看了这些棋谱后,又邀请岩佐六段去拜访犬养木堂,并且拜托芳泽驻华大使来斡旋吴先生留学日本之事。山崎先生与濑越先生之间,也为了此事而书信往返了许多次。然而,吴母还是因为吴先生的健康、对未来发展的不安等问题而婉拒了。而且,因为中国抗日运动的关系,孤儿寡母去到日本,可以想见不知会受到怎样的迫害,所以吴家的亲戚也都反对。

到了隔年,昭和三年(1928年)的秋天,吴先生又受先赢了来到北京的濑越门下弟子之桥本四段(当时)两局,此事就突然有了进展。大仓喜七郎先生也同意将吴先生的家族一起接来日本住,而身家就由犬养先生来保护,由濑越先生负责指导围棋的部分。终于,昭和三年十月二十三日,吴先生和母亲与大哥三人到达了东京。

吴先生说:「当时我们家非常穷困,就因为大仓先生愿意为我们出生活费,所以我们就想说来试试看吧。不管怎样,我们一家对日本的事物都很模糊,对日本的专家棋士是怎样的职业,也完全不知道…。我认为母亲当时真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就连我自己,也完全不知道能否以下棋维生。完全对围棋外行的母亲,就更无法预期了。」

「一开始是以留学两年为限的形式,约定好如果这两年间看不出未来有望,就得回国去;若能成功,就必须留在日本。在这两年间,大仓先生以留学费的名目,每个月给我们两百圆。这笔钱在当时,对我们来说真是相当大的帮助。我来到日本后身体还是很差,给佐佐木医生看过后,他认为最好是经过一年的适应生活,再参加日本棋院的大手合。就这样待了一年,从昭和五年(1930年)开始加入大手合。很幸运的成绩很好,所以也获淮参加新闻棋赛,收入就跟著增加了。不过,当时生活上还是不太稳定,所以两年期满后的一年间,大仓先生还继续给我们每个月一百圆的生活费。」

TOP

精神



吴先生继续著关于运气的谈话:



「例如,这里有两种下法可以选择,但是要照哪一种下法去下比较好,却出现没办法靠自己的力量作清楚判断的情形。实际上最好的下法只有一种,却必须在不知道该怎麽下的情况中,选出一种下法。此时,如果刚好选中了最好的那个下法,我们就会说这个人真是幸运。然而,以这个人的技术力量来说,明明就没办法在这样的局面中作出清楚的判断,这不就是运气吗?在这种情况下,就是交给运气来决定的。所以有时即使作不出确实的判断,靠著直觉就可以下对。然而若直觉是走到错误的方向上,也许就是运气不好了。」



当我听到下棋的人把赢棋称作「幸福」或「幸运」时,真觉得这是非常好的形容。



吴先生又说:「当然,如果真的是棋力高强,自然不会下出恶手,然而真是严格追究起来,还是会有技术力量不足的地方吧…。不过想要突破技术力量的问题,就要靠运气了。人又不可能变成棋神…。」



「本来,真要是棋神的话,就没有运气的成分存在,而胜负也失去意义了。因为这样就会变成持黑者必胜。」



「吴先生您说的运气,是否也有所谓的天命之意义?」



「我认为稍微有点不同。儒家所谓的天命,是包含有本分的意思。儒家只教人要尽本分,像命运这种无形的东西,儒家是不会去谈的。不过,易理对儒教来说是非常重要的根源。然而,易理却是一种命运的智慧。所以如果去追究儒教的源头,恐怕还是会和命运的思想相连起来吧…。」



「道教对吴先生您的影响,应该是比儒教来的深吧?」



「也许吧。儒家比较强调实践的方法,道教却不是如此,它比较像佛教那样,认为此生性命是很短暂的,真的能够长久的其实是其精神。也因为如此,我的性质的确和道家比较接近。不过,我从小就由父亲教导四书五经,受的是儒家教育,所以我幼年时和道教无缘。父亲虽然信道教,但小的时候却没有和我们聊过道教的事。后来就在亲戚家或其他地方看过道教的神示了。来到日本以后,回国去了一次,那次就开始信仰红卍教的神示。红卍教虽然不是道家,但硬要说起来,还是有和道家相近的地方。嗯,也许可以说我的性格是七分道教,三分儒教吧。其实我对儒家是有点头痛的。」



吴先生的想法是:人类的智慧有其极限,因此必须尽其诚心去追随神灵。

TOP





吴先生似乎还想继续谈谈「歧黄之术」的中医的样子。

「大致上,在中国的事物里,有很多都是无形的东西。」吴先生说。

「中医也是如此,在人体的构造中,取了各式各样的名字。而这些名称的总机关,或说是中心机关,甚至可以说是生命的根源,就被称作是『胞络』。只要是胞络故障,则身体的某处就一定会出问题。而且喜怒哀乐等感情的动荡,也都会反映到胞络上。也因为如此,就会生病。所以为了不要生病,根本上就必须从精神修练做起,不可破坏了精神的调和。就是因为这样的道理,在中国医学和修练是相连在一起的。」

不只是古代的中国,也不限于维持健康的方法,吴先生还深深地感觉到围棋也是与精神修练相连的。吴先生真是围棋的哲人呢。

为了把话题继续下去,所以我就问了吴先生有没有觉得很难下的对手,或说是觉得很头痛的人。

「刚来日本的时候,不管怎样都下不好的就是木谷先生。不过,这本来就是因为木谷先生很强的关系。那时木谷先生是四段,布局好,战斗力也很强。所以我对他下不好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在那之后,就没有觉得特别难下的人了。」吴先生如此回答。

「然而,与其说对手令我头痛,更不如说和对局当天的运气有关。为何这麽说呢?因为对局双方都是穷尽时日来下棋,如果今天是我太疲劳,头脑不清楚,状况很差;反之,对方却状况很好。此时若是被打败,就可以说成对手令人头痛吧。就像一般所说的Condition问题一样。」

「那麽,状况不好的时候该怎麽办?」
「毫无办法。」

吴先生说的实在太直率,令我有点吓到。

「那麽您有觉得自己状况不好的时候吗?」
「有。然而即使知道,也不能怎麽样。说难听一点,即使如此也不能放弃不下。如果是绘画或写小说,要是今天心情不好,就可以自己放假休息…。对下棋来说,即使在这里休息一晚,也不见得头脑就可以灵光起来…。当然,睡眠不足是一定下不好的,但睡过头也可能会变得昏昏沉沉的。对局是双方之间的事,当比起自己的状态与对手的状态时,若是自己的状况比较差,对方却比较好,那麽大概就会输棋。这就可以认为是运气的作用。」

从来到日本起的二十五年间,能一直持续著常胜的状态,并保持著良好的状况,即使是在古往今来的天才或名人中,也是很罕见的;这的确不是只看吴先生的技术就可以办得到的。但像吴先生这种不会不稳的人、没有状况不好的人、不会掉落谷底的人,也还是没办法消除状况好和状况不好的差异。

「当然还是要尽量减少其间的差异,但却不可能完全消除这种差异。毕竟还是会有判断很清楚和很迷惑的情形出现。」

* 原文中的"运"小的原本是翻作"运势", 仔细想想还是翻成"运气"比较合适, 特此修正.

TOP



在古代的中国,似乎认为人是由天所生出来的,并且天上有支配下界的神存在。而上帝(天帝)就是人类的祖先。这个帝或是天使他的儿子降临到地上来治理人民,这就是天子这个名词的由来。也因此天子必须祭拜其祖宗的天帝来徵询天意。为了了解天意,也必须焚烧龟甲来占卜。

既然人是天所生成的,那麽人心从出生起,就应该存有天心才对。因此藉由对自己的反省修练,就应该可以直观天意才对。而想要追随内心中天命的行为,就是人类的德行。

而后来降临地面的人们,或像是我们在说到「天」时,似乎都有点漠视的样子,但内心应该还是能够感觉到神的意志、万物流长的真理、肉眼看不到的命运以及包含于重要的伦理之内的道理才对。对于怀念中国古代精神、到现在也还相信神之存在的吴先生来说,天具有著修道般的崇高境界吧。 从吴 先生对围棋起源的想像中,也可见到中国古代的天之精神。

吴先生(译注:原文又误作为碁先生)说:「总之,我认为围棋刚发明时并不是作为胜负比赛的游戏,而是研究天文、易理的工具。所以棋盘的大小在一开始时是符合天体的十九路才对。」

「然而,等到围棋开始用在游戏之时,十九路就未免太宽广而找不出下棋的方向。因为当时的围棋技术还很幼稚,棋盘太过宽广就很难下完而比不出胜负。所以就开始把棋盘由十七路、十五路、十三路甚至朝十一路去缩小尺寸。等到慢慢习惯且技术进步后,就反过来由十三、十五、十七路而回到原来十九路的大小。不过,这也是我自己一个人的想像….。」

译注:前面说过,在古代典籍就有提到围棋是十七路(三国时代的艺经),我又仔细查了一下,考古学上是在此文发表之后的1954年才真正发现东汉的十七路棋盘,所以吴大国手应该是一开始就从古书中知道古代的围棋是十七路或更少的路数。也因此前文说吴大国手是在看了考古学的发现后才修正说法是错误的,特此致歉。

这个想像的前半,就是棋盘从十九路缩到十一路的地方, 应是吴 先生的异论吧。一般的说法是:围棋一开始就是拿来作比赛胜负的游戏,随著技术的进步,路数才渐渐增加的。

「围棋作为胜负比赛的游戏而真正兴盛起来,不知是不是从唐代开始的?我也不太清楚在那之前的详细情形,不过在三国时代时好像也很流行。在东汉末年,像谢安啦或是曹操啦,据说棋力也都很强。(译注:这里不知道是川端笔误或是吴大国手记错,谢安是东晋人才对)也有传说记载关羽被毒箭射中而接受治疗时,被削肉到肩骨的程度却还能安然自若的下棋。替他治疗的是一位叫华陀的医生,他就像今天的外科医生一样,是切开受伤的部位来治疗。」

然后,吴先生的谈话又转到了中医医学上去了。中医的起源是被称为「歧黄之术」,据说是古代的黄帝向一位叫做歧伯的仙人询问各种医术的问题,而这些问题被写成一本叫「黄帝素问」的书,因而被称为「歧黄之术」。(译注:「黄帝素问」/「黄帝内经」据说是战国时代才成书的,而歧伯应该是黄帝的医臣而不是仙人。)

「不过,到今天几乎没有人能够全部了解这些问答的意义了。但是在中医中,还是把人体分成三百六十个穴道,共有七十二条脉络。就好像棋盘的目数或是古代的历法一样。」吴先生接著说。

「在诊断病情时,会用拇指、中指与无名指三根手指压在手腕上的脉络处,再根据每一根手指接受到的微妙感觉,来判断身体哪里有问题。虽然这都是很久以前的说法,但当时并没有像听诊器这样方便的工具。现在当然就是用听诊器了…。」

TOP



不管围棋是尧帝所发明的,或说是舜帝发明的,这些传说在很久以前就从中国传到日本来了。当然,也有更久以前就发明了的说法。然而,在中国有很多事物的起源,从伏羲氏到黄帝、或是到尧舜,都有算在古代圣人身上的例子,实际上都是神话传说类的说法吧。和尧帝把围棋教给儿子丹朱之说一样,也有舜帝教愚子商均围棋的故事。另一方面,也有反对的说法认为:像尧舜这样的圣人,不应该教儿子像赌博类游戏的围棋才对。

吴先生似乎也有类似这种反对说的想法,所以才会有围棋是研究天文或观察易象道具的想像。而且他更进一步的想像出,尧教给亲生儿子围棋,其实是希望他担任祭政中祭祀官员的用意。

吴先生说:「在古代祭祀是非常重要的大事,连像孔子这样只谈论现实事物的圣人,也要说:『郊社之礼,需明禘尝之义,才能治国。如果能做到,则治国就指著手掌一样简单』,可见祭祀受到多大的重视。」

吴先生引用的孔子言论,似乎是出自「礼记」,为了小心起见,我就在礼记中寻找,结果在「中尼燕居,第二十八」篇中找到了。为了明白祭祀相关的事物,我还试著读了「祭法、祭义、祭统」等内容。这才知道中国古代的祭祀,有惊人的多样性,而且还有各种准备的规矩。总之,在吴先生朦胧的记忆中问到祭祀的精神,并藉著吴先生讨论祭祀的谈话,多少能探触到他内心精神的根本,真是万幸。我也能够藉著这个机会,多少念了一些中国古代的天文、历法、易、思想等研究书。但是,肤浅地去考证吴先生的说法是很危险的,甚至可以说像是恶整一般的讨厌。这里只是因为吴先生的谈话很平明实在,所以没办法完全传达吴先生内心的感觉。然而,大家必须明白吴先生的内心精神是来自于幼时的教育与国土的传统,因而和中国古代相通。吴先生在宗教上或说是修道般的精神与生活,也是来自于遥远的古老世代。吴先生没有念过科学教育的学校,当然会像是现代很罕见的古代思想人吧。吴先生自己也认为古代的祭祀精神对他来说很是很重要的。

译注:上述礼记的原文的确是出自「仲尼(日文中“中”与“仲”也是同音异字,所以又误打为“中”)燕居,第二十八」篇,为了怕翻错,所以我也考据了一下,原文是:明乎郊社之义,尝禘之礼,治国其如指诸掌而已乎。跟日文的原文多少有一点小小的差异,但大致上还是正确。好啦,别再掉书袋了,不然也会变成肤浅之类了。

吴先生接著解释:「所谓的郊社,就是古代在郊外原野上举办祭祀天神的活动,简单的说就是祭天。而所谓的禘尝,就像日本的神尝祭或新尝祭,是当谷物收成,要感谢天神的活动一样。也可以想成是感谢上天授予人们收获吧。除此以外,还有很多各式各样的祭典。但不可只把祭祀当成一种表面的形式,若不能藉此充实志向的话就没有意义了…。」

在「礼记」的「祭统」篇中也有「祭而不敬,何以为民父母矣」、「其德薄者,其志轻,疑于其义」、「禘尝之义大矣,治国之本也。」等句子出现,另外,也有夏祭的禘为阳,秋祭的尝为阴的说法。

「因为政治也会祈求天神的指示来行事,而要知道天神会有怎样的天命,所以祭天也被看成是非常重要的大事。」

TOP

想像


吴先生会有这样的想像,应该是由尧帝传说而来的。

「尧帝有一次去地方视察政情,遇到了一位叫伊蒲子的老人。据说他是仙人,但实际上应该像是现在的长老吧。尧帝是个没有私心的圣君,凡事只考虑民众的幸福,因此对于应该继承自己帝位的儿子丹朱没有治理天下的器量,感到非常忧心;所以他就请教伊蒲子该怎麽作才好,而伊蒲子就告诉了尧帝一段像是诗歌的话。这段话的详细内容我已经忘了,不过意义大致是说在某个地方有个伟大的人隐居著,请把你的两位女儿嫁给他,然后再让他继承你的帝位。所以尧帝回到都城后,就赶快去那个地方寻找。结果在话中所说的地方找到了一位农夫,尧帝就把两个女儿嫁给了农夫。这位农夫就是后来也成为圣君的舜帝。这段尧帝禅让的故事,应该是大家都知道才对….。」

在吴先生的「莫愁」一书中也可以看到相关的记述:舜帝去世时,一面弹著舜帝遗爱的琴一面唱著悲歌,然后投湘江自尽的两位妃子,就是尧帝的女儿两姊妹。另外,「莫愁」一书中也有写到伊蒲子的事。

吴先生说:「把帝位让给自己的儿子是不是不恰当呢?所以尧把帝位让给舜,然后教自己的儿子丹朱围棋。那麽,为何是教授围棋呢?如果说围棋只是单纯的胜负游戏,那却教给这样不能继承帝位的儿子围棋,不是很奇怪吗?恐怕也不是治理天下的道理吧?」

「我想尧帝应该不是把作为游玩道具的围棋教给儿子,而是传授给他用来作为天文研究道具的围棋,然后告诉他要做个天文官员或是易与祭祀的官员。这虽然也只是我的想像,但我认为围棋恐怕是在尧帝之前就被发明,而在那之前就被当成天文或易的道具来使用。下棋也可以写成弈(日文发音EKI),在中文里面弈、易、医这几个字的发音都是『I-』;历这个字的发音虽是『LI-』,但发音也很像。在很久以前的中国,如果遇到重大的事件,大家都会用易来占卜。日本的古代据说也是祭政一致,所以也需要去伊势神宫等祭祀处去询问上天的意见吧。也就是向神祈问,然后根据神示作出政治上的决定。中国古代也是祭政一致,而不论是易也好或是天文也好,都和神示或天命有很深的关联。就易来说,以前是观察龟甲或兽骨上烧出的形状,后来也有使用筮竹等各式各样的方法,所以我想是不是也有使用棋盘的方法呢?虽然我不知道是否有用黑石白石来表现阴阳啦….。」吴先生虽这麽说,但这也是他对古代的想像。

「总之,棋盘很有可能是用来观察天文或是显现易象的工具。所以,尧教丹朱围棋,会不会是让他来负责祭政中祭的部分呢?这就像日本所谓的神代一样,是个中国远古的故事。」

Tony曰:虽跟本篇不太相关,但是也有人说禅让政治的传说,不过是儒家(即孔子)所创作出来的美化故事。例如柏杨先生的「帝王之死」,就提供了尧舜之间有政治斗争的说法——尧帝其实是被舜赶下台逼死的。我想这本书可以作为本篇的另类参考书,建议大家可以去图书馆找来看看。

TOP

起源

我想问问看吴先生关于中国围棋起源的传说。像是源自于几千年前这样的说法等等,大致上都是神话传说,称不上是正史,所以我也不过是抱著轻松的心情来问问看。先从起源开始问起,然后接著就可以很自然地请教中国围棋的历史。

然而,吴先生对于围棋起源的说法却非常独特。至少对我来说,是非常独特的说法。或许这可能是吴先生想像的起源说,但从这样的想像中,可以看出吴先生自己的围棋哲学。

而且,吴先生开头就说:「这只是我自己的想像....。」

「我认为围棋这种东西,可能是由中国哲学中三百六十之阴阳---即与天文学相关---所创造出来的吧。棋盘上共有三百六十一个交点,就像天体是由三百六十所构成的一样。因此围棋应该一开始不是拿来比胜负的,而可能是研究天文学的道具。」
译注:不过,目前最早发现的围棋棋盘是东汉时期的产物,而这个棋盘却是十七道而不是十九道的;甚至在当时的相关资料中,也都说围棋是十七道两百八十九路。所以,三百六十象阴阳这种说法受到了很大的质疑。吴大国手在后来的书籍中,也针对了这样的证据做出了修正:当围棋改成胜负游戏后,发觉十九道棋盘太大太复杂(就好像突然把棋盘改成三十七道来下时,棋士们都觉得会昏倒一样),所以先改成十七道来下。等到后来围棋发展进步后,才又渐渐改成十九道。

棋盘的三百六十一路象徵天体,过去就常有这样的说法,而不是吴先生的新说法:扣去相当于太极的一路,剩下的三百六十就是天体之数、棋盘的四角相当于四季,每一角的九十就等于一季的天数、外围四周的七十二就相当于七十二个节气、而黑白棋子就相当于阴阳…。然而,围棋一开始「不是拿来比胜负的」的说法,我还是第一次听到。

吴先生接著又说:「在很久很久以前,如您所知,是还没有文字的时代。然而我认为在文字发明之前,就已经有天文的研究了。到了尧帝时代,天文研究似乎已经有相当的进步了。不是说天文学是帝王学之一吗?也就是说,当君王的人要告诉民众时节何时到来,以及何时适合播种。所以尧帝把天下禅让给舜帝时,就告诉他:从此天之历数将传诸汝身。这也可以说是一种命运吧。在古老的中国,天被认为是显示神意与人类命运的象徵,但其另外一种象徵就是历法,因为历法可以告诉人们天的运行方式。很久以前人类的生活,特别是农业,往往受到季节与天候所左右。因为帝王了解历法,所以替不了解历法的民众“授之以时”。也就是说,帝王告诉民众何时要播种、何时要收割,是非常重要的工作呢。」

「然而,到了殷商时代才有文字,对不对?就算殷商之前有文字,应该也非常少吧。所以,也有像是用绳子结出各种不同的形状来代替文字符号的时代。而且在文字刚出现的时代,也不是每个人都看得懂文字。总之,在那样没有文字,或是即使有一点点文字的不自由时代,在研究天文上,没办法像现在一样写成书籍或留下纪录。所以要说在那个时代是用什麽来研究天文,答案应该就是现在所谓的棋盘吧。古人就在盘子上画出像现在棋盘上一样的线,再用黑白来表示阴阳的运动。因为天体之数是三百六十…。所以我认为恐怕棋盘上的交点与黑石白石并不是用来争夺胜负,而是研究天文的道具。」

「古代就有这样的说法吗?」

「不,这是我的想像…。」

TOP

中国


杨寿生先生是被称作"公债大王"的大企业家,而吴先生形容他说:

〔他是个非常仔细周到的人,个性上即使是自己写信,也会一张一张写清楚。因为很喜欢下棋,所以据说收集了我十二、三岁时下的棋谱。所以前几年我曾写信去问,如果这是真的话,希望能提供给我一份。但他却回信说,因为战争局势变坏,所以就请朋友们帮忙保管,而现在却下落不明了。不过,我想应该在某处还是有人拥有一些我在北京时代棋谱才对。〕

〔这位杨先生,应该有专家初段左右的实力。几年前(译注:也是1930年代)我和濑越老师、桥本先生(宇太郎)一起去上海时,和杨先生分别各下了一局三子棋与二子棋,结果都是和棋。据说以中国式规则(译注:数子法)来计算结果时,一千局中也不见得会有一局和棋。就是因为很难得,所以说到下出和局,是很值得庆祝之事。而如此偶然,竟然两局都是和棋,所以我还记得杨先生是非常的高兴。我想他今年可能已经超过七十岁了,但只要是围棋活动,他还是一定会出现。〕

就因为他是个大富豪,所以据说对围棋在战时的发展,也帮了不少忙。总之,在中丶共政权成立后,围棋也还是相当兴盛,所以日本主要的比赛,例如本因坊战或吴先生的十局赛等,似乎都会有速报发表。

吴先生接着说:〔现在中国的围棋,已经回到向上进步的方向上了。〕

在前文中也有写过吴先生说清末到民国初年是中国棋力最谷底的阶段,从那之后多少已经渐渐走上轨道了。

〔清末的国手有周小松、陈子仙等人,到了民国初年时,则有汪云峰先生,但汪先生比起周恐怕要弱上二子左右吧?但现在的顾水如先生比起汪先生,又强了一子左右。在今日的中国,还是没有专业的棋士,所以无法建立起职业制度。嗯,现在只能算是半职业棋士的程度,但我想慢慢的还是会有正式的职业棋士才对。听说现在大陆那边的棋士也开始进行教学活动了,每个月可以藉此拿到若干谢金。这是我小时候没有的现象...〕

吴先生一面聊着现在中国的状况,一面又想起了乾隆时的围棋盛况:

〔在黄月天等名手辈出的乾隆时代中,天下太平、国力强大,大家都很有钱,所以就有很多不惜花钱在围棋上的富豪。后来国力衰弱,世情改变后,愿意为围棋出钱的人就变少了,而棋士就无法专心只靠围棋生活下去,也就无发充分发挥其才能了。然而,有钱人为围棋举办悬赏活动的习惯,直到我小的时候,都还保存着。广濑老师(八段,译注:广濑平治郎,是方圆社末期的社长)到中国来时,和大陆那边的业余棋士下过三子局,而我的亲戚中有位叫做李律阁的有钱人,为此提供过赏金。我虽不知道当时到底提供了多少赏金,但就算只有十元,也相当于现在的一万元了吧?当时的习惯是先不告诉对局的双方赏金有多高,而把钱先藏入桌子的抽屉中,等到分出胜负后,才把钱拿出来,是让获胜者惊喜的作法。〕

TOP

北京


大家都知道,吴先生直到现在,不管是怎样的指导棋也不会轻易放松。和段将军下棋却不是这样的情形,但还是孩子的吴先生,痛下杀手击败段祺瑞将军也是不争的事实。


〔段将军虽然没有生气,但却从此不再和我下棋,而只是让其它人和我下,他在一旁观战。〕


段将军家早上的棋会,应该会有各式各样的棋士前来参加吧。


〔然而,段将军还是用学费的名目,继续给我们金钱上的支持。当时如果有一百元的话,生活就可以过的很好了。然而,段将军垮台(译注:1926年左右)以后,我们的生活又开始困苦了。〕


从吴先生小小年纪就被邀请去参加段将军家早晨的棋会来看,当时他在北京就已经有很高的评价了。在吴先生大哥写的〔我弟弟的故事〕中也写着:〔不管怎样,像弟弟这样还不过十岁出头的小孩就会下棋,本身就很稀奇,所以就被要求带来下下看了。〕当时,在北京宜武门内大街上,有个叫做海丰轩的棋社,北京一流的棋士们如汪云峰、顾思浩(水如)等人,都聚集在此下棋。吴先生的父亲吴毅先生也常出入这个棋社,后来终于也带着吴先生一起前往。据吴先生大哥吴浣先生说:〔刚开始和汪先生下棋是在弟弟十岁的时候,我记得是被让五子左右的程度。但到了十三岁的时候,已经改成让先来下,就连顾先生让先也能赢棋了。〕在吴先生虚岁十三的大正十五年(1926年),吴先生又在受三子的局差下赢了由日本前来游玩的岩本六段(当时)两局,也赢了小杉四段(当时)一局。


顾水如现在也还健在,我们在箱根时也有谈到他。


〔现在在中国有个高手叫顾水如,今年大概六十二岁左右吧可以说是中国棋界的大老,应该也有国手的称号。木谷先生前往中国时(译注:木谷曾和吴大国手在1934年一起去上海苏州等地旅行),和他确实是以先二的局差来下,所以他的棋力应该相当于日本棋院的四段吧。另外,还有一位刘昌华先生。在大约二十年前,刘先生曾和安永先生(五段)在上海对弈过,双方各执黑白互下,结果平手。〕


译注:在[莫愁]中的[旅]一节中,有谈到他和木谷、安永一去中国旅行的事。据说,他们去游太湖时,曾被当地人警告不要去离岸边太远的地方,否则可能会被水盗抓走。甚至说:〔吴先生的赎金一定很高!〕


〔在大陆,现在中丶共政权建立后,围棋还兴盛吗?〕


〔由于很少通信,所以我也不太清楚,但我想还是很兴盛吧。中丶共政权成立后,政丶府禁止了麻将或上海的壁球等赌博式的活动,但围棋在中国自古以来就被视为正当的娱乐,反而还受到鼓励的样子。只是中国并没有很大的新闻杂志社,所以也有很多地方难以推广起来。不像在日本,即使是住在各处的乡下,都还是会有很多的报纸送来...不过,据今年从大陆寄来的信件说,北京的报纸上,刊载了我来日本前下的棋谱,好像是我十二、三岁时和刘昌华在北京下的棋。而上海那边的报纸,好像也有注销来。〕


〔吴先生您自己有留那时的棋谱吗?〕


〔没有。这些棋谱,应该是那边一位叫做杨寿生先生所提供的。〕


据吴先生说,这位杨寿生先生后来在上海成为了绰号"公债大王"的财阀,由于喜欢下棋的关系,受到中国陈毅将军(译注:中丶共十大元帅之一,1954年当上中丶共副总理后,对围棋的发展有很大的帮助)不少的照顾。

TOP



在吴先生的〔母之记〕中写道:〔我的母亲是传统东洋式的妇人,不喜欢社交活动。从以前就只是专心忙于家事而已,直到现在也是如此。我的母亲一共生了九个孩子,其中三人不幸夭折。〕吴先生的母亲的名字是舒文,该文继续写道:〔二十一岁嫁到吴家,三十七岁时和良人死别。〕

吴先生说:〔母亲的年纪比父亲大。在父亲死后,我们家的状况变的非常糟糕。只好开始变卖家中的许多东西。以今天的话来说,是过着相当清贫的日子。一下子要卖书、一下子又要卖珍珠...〕不过,在吴先生父亲生前,似乎政丶府就已经付不出月俸了。

〔幸好当时物价不高,勉强还过得去。否则我们家有六个小孩,又没有任何收入...〕

虚岁十二岁时就和父亲死别的吴先生,十五岁时要去日本,也需要母亲的决断与同行。

〔母亲对当时要出国之事,应该是下了相当的决心才对。大哥就随同我们一起前去,而二哥则因为在天津的学校念书,就让他住在学校的宿舍。而妹妹们就寄养在母亲的姐姐家中。〕

不用说,即使到了日本后,吴先生的母亲应该也是吃了很多苦头吧。吴先生能有今日,可以说母亲帮了很大的忙。

吴先生的母亲和父亲是同乡,都是福建人。母亲的父亲,即吴先生的外祖父张元奇先生,是清末的高官。当过皇帝的御史、福建省的巡按史,最后升上奉天省的省长。而舒文女士则是张元奇先生的长女。

至于吴先生的祖父吴潍贞先生,则是福建省的总合盐商专卖,也是富裕之家。

吴先生说:〔我不记得祖父家中的样子,但从照片看来,有个很大的池塘,上面还有小船,可见一定是很大的庭院。〕

然而,对吴先生的父母,甚至后来失去了父亲的吴先生来说,祖父那一代的繁华种种,不过有如昔日一梦罢了。当然幼年时吴先生的棋,却不经意的帮助了全家的生活。

〔父亲去世后,我和段祺瑞将军下棋,大概有一年左右,每个月可以拿到一百元的酬劳。〕

〔这是您几岁时的事?〕

〔十二岁的时候。段将军每天一大早,在去政丶府办公之前,都会下棋。大概是从清晨五点左右开始下。我们家住在城外很远的地方,所以天还没亮就要起床,四点之前就要出门,否则就会迟到。然后坐人力车,大概一个小时左右会到。当时,人力车的车资很便宜,所以我都是坐人力车前往。〕

〔段将军的棋力强吗?〕

〔很不错,应该有业余四段左右吧。我想是相当于青木一男先生(译注:日本政治家,曾在战时当过大东亚大臣,战后选上议员,并当过大藏大臣)左右的程度。当时我是让二子来下。照理来说,和将军下棋应该要手下留情才对,但我却不懂这样的人情世故,到处侵入对手的地域中,并且吃掉对方的棋子,所以让段将军不太高兴。〕

译注:

江崎诚治先生着的〔吴清源〕一书中有提到吴大国手归乡的故事:

吴大国手在1987年左右,回到福建省福州老家寻根。

当时飞往福州的飞机上,机内广播有三种语言。一种是英文、一种是中文(北京话),第三种江崎先生就猜不出来了。所以就去问吴大国手。大国手回答:〔这是福建话。〕

原来,大国手小时候家中都是以家乡话交谈的,所以从小就听的懂福建话。只不过,所谓的福建话是指闽南语(台语)还是福州话,甚至是其它方言,恐怕就不知道了。照理来说,福州话的可能性比较大。

另外,据文中记载,当时的行程中,也有去上海。在上海的指导棋中,有个少年从头到尾都跟着大国手跑,这个少年就是常昊。可见,当时吴大国手也是常昊的偶像呢。

TOP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