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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峡的灯火



芮乃伟



    船启动了。武汉长江大桥和黄鹤楼在淡淡的晨雾中渐渐远去。

    我在紧靠舱门的铺位上躺下,从那里可以望见江流,望见对岸的绿树。

    在船身微微的起伏欹侧中,我进入了梦乡。

    矇眬中,微启眼睑,隐约映入目中的,是一江细碎的阳光,在浪尖波谷里闪闪烁烁。我不由地微笑了,心情如水般宁静恬淡。

    傍晚时因洗澡而错过了日落。待我披着一肩湿发奔上船头,西边,只剩下几抹红霞,数片彩云。

    第二日六时即起,原是为了日出,但天空灰蒙蒙的。浑浊的江水,两岸姿态一律的排排树林,单调而沉闷,三峡还在天水茫茫的远方。

    幸好傍晚船停宜昌,码头上,小店、摊档鳞次栉比,我们便满载而归。

    忽然,葛洲坝从梦中来了。落闸声把我惊起,一看表,1986年11月4日凌晨两点五十分。

    冲出舱来,但见舷边一堵大墙!伸手去摸,又滑又粘,想是因常年和水接触的缘故。仰首,几乎目不及顶,据说有五十米高。

    我突然感觉自己非常非常的渺小,但继而一想,这样的庞然大物原是渺小的人类用双手和智慧创造出来的,心中便又满是骄傲。

    我们的船位在逐渐升高。终于,船移动了,渐渐驶出上游的闸门。从原是仅供通行的极窄的水道出得问来,顿觉江阔天空,心胸为之豁然开朗。回眺大坝,一片灯火,似一条闪光的巨龙横卧江上,蔚为壮观。

    一心惦记着要早起看日出、看三峡,便赶紧躺到铺位上去。不想醒来时天色已明。看窗外,但见青山壁立。急忙起身,抓起风衣便往船尾跑。

    天边,已经满是橘红色的霞光,但我还是幸运地赶上了日出,也赶上了西陵峡的尾端。

    在我眼前,山水、朝霞、初日,构成了一幅绝妙的图画。两天来,单调贫乏的船上生活产生的憋闷,为之一扫。

    三峡中,巫峡最为幽深秀丽和雅致,两岸景色千变万化,令人目不暇接。著名的巫山十二峰各具神韵,神女峰在无声地诉说着她的故事……

    我第一次深刻地理解了李白“两岸青山相对出”的名句,特别是这个“出”字,其状物写景是何等的形象,何等的传神!

    午后困倦已极,乘着巫峡已过、霍塘峡未到,偷空睡了一会儿。两点半醒来,依然颇感困顿,很想再睡,但心中有个小小的声音在催促着我:起来!起来!上船头去!莫要错过良景了!于是下决心起来,跑上船头,迎接了霍塘峡峡口的到来……

    永远的匆忙,永远的兴奋,总怕自己错过了什么,除了吃饭睡觉,船头便是我“上班”的地方。

    很想好好地描绘一下三峡,但恨手中的笔太枯竭太无力。而且,“前人之述备已”,我,又有什么地方可追前贤笔墨于万一?

    我只是永远记着,那两岸壁立的山峰,那裸露着石纹和被绿树青草覆盖着的形状各异的山峰;永远记着,那幽深曲折的江流,那远方若隐若现的峡口,那天边青黛色的山影……

    西陵险,但是在睡梦中,它已过去大半了。巫峡秀,瞿塘雄,比较起来,我喜爱瞿塘峡更甚于巫峡,它那雄壮而威严的气势,它的层层裸露的山石所显示的那份浑厚、凝重与力量,都使我感服,使我心折。

    但我说不出,我写不出。三峡于我,与其说欣赏美景,莫若说是一种感动,一种直达心底。渗人灵魂的感动。在我穿着风衣,独自一人一动不动地伏在船首遥望远方的时候,我已经将心底的那分感怀,那分喜悦和沉醉,都交付于这样的山水了。我甚至觉得,我与三峡,已经融为一体,再也不可分割了。

    这是难忘的一天,而黄昏,则是它壮丽的尾声。

    落日沉沉地落在天尽处的黛色山影后面,彩霞满天。江上波光粼粼,一条金色大道自残阳直铺到船下来。天空与霞光的颜色瞬息万变,由橘红而浅绦而深紫地变幻着,一层层漾了开去……

    渐渐的,西天消失了最后一抹微红,天与水苍茫一片,暮色终于温柔地拥抱了天地间的一切。

    旅程的最后一个夜晚,我依然是在船头的劲风中度过的。驾驶室里射出的两三束探照灯光,在江上形成一个扇面。夹岸绵延的山峰如巨大的黑色剪影一般傲然屹立。航标灯闪着红色和绿色的光,和峭壁下点点昏黄的渔火遥相呼应。四顾静寂,唯有江声浩荡。

    忽然记起冰心的《往事(灯塔)》一文,在她的散文中我最爱这篇,而眼前的一切,和她文中的意境又何其相似!

    冰心多年的梦想是成为一名海上的燃灯者,甘愿舍却一切,独到岛山上为去国离乡的航海者点起光明。但是,在“灯台守不要女孩子”这一事实面前,她的灯塔梦粉碎了。对着“天幕下,岛山上”的那“两点星光”,她“极奋迅地起了悲哀”

    那已是六十年前的悲哀了。沧海桑田,我想,有谁能说,女孩子就永远不能点燃她梦中的灯塔呢?!

(原载1987年3月号《围棋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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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行日记



江铸久



    1984年12月20日

    由于我10月26日在北京战胜了日方先锋依田纪基,所以与小林觉的对垒当在东京。

    东京时间下午三点(北京时间十四点)到达东京成田国际机场。

    酒卷忠雄、渡边两位先生到机场迎接。事出意外,比赛安排在箱根。还要继续旅行。

    下午四点出发去箱根。途中换乘了公共汽车、火车、出租汽车,晚七点才到达石叶亭旅馆。

    晚饭时,听说小林觉八段最近成绩很好,具有很强的实力。他的水平的确很高。明天对局时,要争取发挥出自己的长处,只要能做到竭尽全力,就可以问心无愧了。

    12月21日

    终于战胜了小林觉八段。

    每次重大比赛之后都感到非常累。刚才华以刚老师挂北京的长途时,我的鼻子又出血了。藤泽秀行先生来屋时,鼻血还没止住。还有一场同淡路修三九段的比赛,但愿能顺利完成任务。

    向藤泽秀行先生请教了怎样进步更快的问题。他觉得我应该多看谱,特别是高水平的布局,官子也应仔细研究。只要不断地努力,总是会有成果的。

    12月22日

    一早从箱根出发,赶回东京。

    昨晚几乎没有睡熟过,只是在临天亮时睡了一个小时。

    明天将对淡路修三九段。日本人将小林觉的失败看成是偶然失误。淡路修三九段的棋谱我过去看得不多,这次也主要是准备同小林觉八段对阵,对淡路修三心里还不很有底。

    今晚先休息好。既然到了现在这个程度,总不能轻易地败下阵去。

    沉着,冷静,大胆,心细,勇于拼搏。

    12月23日

    执白战胜淡路修三九段。

    现在顺利地完成了任务,本应该感到高兴,可并没有怎样兴奋的心情。对局时的气氛仍然持续着。

    在重大比赛中战胜日本棋手,是久已盼望的。这次来日本战胜两名强手,说明中国棋手同日本的整个差距正在缩小。晚宴上,记者问及对整个擂台赛的看法时,我说:“论水平、实力,是日本方面强,赢的希望自然是日本方面大些。参赛之前我没有想过赢几盘的问题,只是感到像这样的学习机会是很难得的。”

    日方《围棋俱乐部》提前出版的1月号上登了这样的意见及看法:依田纪基、小林觉、淡路修三三人足以同中国队抗衡。

    现在,随着日方情绪逐渐冷静下来,我们整个队的战斗会愈来愈艰苦的。

    1985年3月7日

    明天就要再度赴日了。

    这次赴日同上次不同的是内心比较平静。抱着努力下出质量更好的棋,而不是一定要赢的想法,这样取胜的可能性更大。

    石田章近年来成绩很好,并且据说在日方擂台赛的队伍中,是一位同自己棋风最为相仿的人物,看来这局棋又将是一场恶战了。

    从学习的角度来说,自己也期望能够同风格类似,但水平更高的棋手较量,这是棋手的一种不甘示弱的心情。再说,同前几位棋手的对局表明,即使对方水平高
一些,但在一局棋中,能够做到不给对手以任何机会,而取得胜利的现象是没有的。四局棋都是互有机会,当机会来临时,只要大胆地抓住机会去拼搏,对手并不一定
都有更好的办法。
   
    当然,我仍要本着学习的态度,同对方认真对弈。

    自从在上海战胜了片冈聪先生之后,外界对中国取胜的呼声高了。曾有记者问我与石田章对局是否有把握。其实在参赛前我并没有想到能四连胜,对石田章的对局现在也没有什么把握,只是有信心下得更好一些。

    3月8日

    一早五点二十分起床。

    昨夜十一点四十左右睡觉,临睡前看书的“恶习”总是难以改变。昨夜休息得不是很好,中途醒了好几次。看来仍有紧张的情绪。

    飞机经由上海飞往东京。

    在上海办理候机手续时,一位海关人员看了我的护照之后,得知棋手就我一人时,说:“单刀赴会,我们虽然不懂围棋,但都很关心,希望你能得胜而归。”继而又补充说,“即使失利了,我们上海检查站的人员也会热烈欢迎你的。”

    是的,比赛前后,我接到了许多爱好者的来信,大家都期待着我能打败石田章。很多人从心理上、技术水平上为我分析双方的弱点,各自行棋的特点。甚至有些信还猜测石田章定会下某某布局,对此白方应该怎样应对,等等。不过,大家在信里都表示:只要发挥出风格,无论胜败都会满意的。

    东京时间下午三点到达东京。

    日本《围棋俱乐部》杂志编辑长酒卷忠雄先生到机场迎接。寒暄之后,乘上了去往市内的公共汽车。上车后,酒卷忠雄先生向我介绍了石田章最近的成绩及竞技状态:“石田章最近状态极好,昨天在名人战小组赛中执白战胜林海峰本因坊。棋界人士评论他最近又有所提高。”

    日方经常在对局前说他们出场的棋手竞技状态不错。从提高棋艺的角度来说,我想:对手的状况发挥得越好,自己学到的东西才越多。

    3月9日

    下午到晚上的活动安排是参观NEC杯比赛的决胜大会和招待会。

    下午一点四十分来到比赛现场,首先看到在一个容纳一千二百人的豪华剧场内,已经陆续坐满了围棋爱好者,在舞台降下的帷幕两侧,一边放着奖给优胜者的奖品,是由NEC电器公司和东京电视台赞助的高档摄像机和小型电脑;一边是参赛的棋手成绩表。

    NEC杯的参加者是日本国内当年度的各项比赛的冠军和成绩特别优异者,这是日本快棋比赛中赏金、规格较高的比赛。比赛的规则为每方用时十分钟,之后每三十秒必须下一步,比赛采用单淘汰。这次比赛共有十三位棋手参加,从1984年12月开始在日本国内进行公开比赛,每一盘棋均采用向观众作公开表演的形式,中途将暂停封棋,由观众当场猜测下一手,赛后,公布猜测结果,并当众发奖,这也是一种吸引爱好者的方法。

    开始前,我们来到休息室,这里聚集了当今日本的超一流棋土与各大企业的要人。曾经独霸日本棋坛的坂田荣男,为人谦逊而棋风强硬、以“刽子手”闻名棋界的加藤正夫,在行棋意识中有“宇宙流”美誉的武宫正树,以及活跃于日本棋界的各大比赛中的优秀棋手们均在座。

    下午二点大会宣布开始,在一阵音乐声中,帷幕拉开了,舞台上布置成了一所漂亮的日本房间,一旁是大棋盘。

    第一个节目是由林海峰本因坊、加藤正夫王座、淡路修三九段、片冈聪七段四人为观众作十秒钟一步的超快棋表演,由大竹英雄在大盘上解说。由于是表演,棋行至中盘时由大竹先生判定输赢。加藤对淡路的决胜局,由于形势相当,大竹先生连连说道:“我是搞不清了,看来只好请‘电脑’来判定了。”

    台下石田芳夫应声答道:“是淡路先生好一目半的形势。”

    大竹立即向加藤宣布道:“‘电脑’石田先生已判你输一目半,请结束吧。”

    在观众的笑声中,加藤说:“我本来怀疑石田先生的判断,可一想到他是‘电脑’就只好作罢了。”

    这时剧场休息,准备观看决赛。

    下面进行的是赵治勋对小林光一的决胜局。两人近年来的成绩是赵治勋胜多。石田芳夫先生担任解说。

    虽然是快棋,双方仍弈得十分精彩,石田先生的讲解也异常精炼,并且还同时作出形势判断。亲眼目睹到他神速的形势判断,我深深地感到了自己的弱点,同时又有一种艺术般的享受之感。

    中途暂停,由观众猜测下一手棋手将下在哪里。石田先生预测有两步,结果正是其中一步。

    大竹英雄先生这时来到了台下,同我进行了一些对话:“我知道江先生的棋艺进步很快,但不知你日语水平如何,日语的‘冗谈’是什么意思呢?”

    “我明白的,冗谈意即玩笑。”

    “那么该请你上台讲解了。”

    “这正是冗谈。”

    大竹先生听了之后笑着说:“原来你的日语同棋一样厉害。”

    在赵治勋同小林光一的继续对弈中,争夺仍然十分激烈。石田先生作了形势判断之后说:“看来最终将是半目胜负。”

    在收官阶段,石田先生又说:“将是赵先生优势半目的样子。”

    田村先生说:“啊,胜者赏金为五百万日元,半目可真值钱!”

    晚上NEC电器公司举行盛大的招待会,酬谢各方面的大力协作。在近四百人的招待会上,我看到了日本企业界、文化界、政界的许多著名人物,感到了日本围棋之所以兴旺,不仅在于它有众多的爱好者,而且有一批大企业做后盾,更有一大批有影响的人物的支持。

    席间我向久负盛名的林海峰先生请教了一些问题:“林先生,下棋时怎样才能做到有一颗‘平常心’来对待重大的比赛呢?”

    林海峰先生答道:“我想,一名棋手要能做到不受任何干扰,那是非常困难的事情。棋手在平时就应有这样的意识,将棋的内容下得更好,而不是计较输赢。在重大比赛时,要尽可能地发挥出自己的水平,而不是老想着、盼着赢棋。希望你能下出内容上更好的棋,这就是所说的要有一颗‘平常心’。”

    是的,作为一名棋手,能做到有一颗“平常心”来对待重大的比赛是很不容易的。

    3月10日

    执白战胜石田章九段。

    上午一开始,自我感觉构想还可以。但有一步下得并不好,打劫时判断失误,被对方领先了。

    下午一开始,对手在攻防战中忽略了厚、薄的变化,被我在中央一举突破,掌握了主动权,之后又再度在下边取得了先手完封的权利。黑方败局难以挽回。

    在局后复盘的过程中,片冈聪先生、高木祥一九段诚恳地指出了双方的许多不足之处。石田章先生输棋之后显得很有风度,一再说:“这是彻底失败的一局,黑方没有出色的地方可言。”

    我觉得这局棋是双方混战的一局,只是石田九段在几个关键时刻下得不够强硬。联想到昨天招待会上大多数人说的“日本队石田章若再守不住的话,那就太危险了”的那句话,我感到石田先生的心理压力是很大的,正因为如此,使他技术水平的发挥受到了影响。

    赛后,石田章先生在接受记者采访时也说:“对局时,除了技术外,还有心理因素,综合起来才是水平。”

    一名棋手,在失败后能如此克制自己,及时地找出个人的弱点、缺点,是很难得的。

    明天将对小林光一先生,他是一名劲敌,他的棋非常扎实,有着很好的基本功。今天下午听说他一直在研究室内观察我和石田章的这局棋。

    3月11日

    执黑败于小林光一。

    本局行至中午时,是黑方主动的局势,在序盘阶段小林先生弈得过于谨慎。在前几局棋中,中午封棋时我大都处于不利的局面,而这局棋却在中午时占优,所以当时充满了信心。

    下午开始不久,对一处棋我看错了,这使双方形势顿时接近了,在以后的行棋中小林先生愈下愈精彩,而自己的头脑竟变得异常迟钝。

    昨夜睡得很少,只是在天亮时才睡了一会。每次下完棋后,总是难以入睡,特别是如此紧张的对局,如果休息得好些,今天能够全力以赴,这盘棋也许会下得好一点。在如此关键的对局中,竟连连出现臭着,令我悔愧不已。

    对局刚一结束,立刻有近二十人涌进赛场向小林光一先生表示祝贺。

    3月12日

    以前四次来东京时,皆因比赛太忙而无暇游览,趁临出发前的三小时空闲时间,我游览了皇宫前的广场。

    漫步广场,不由得想起自己参加擂台赛的整个过程。现在自己的对局使命结束了,但擂台赛还在继续,要想从最后的失利情绪中振作起来,最好的办法就是寻找当前的工作目标。

    尽管自己被淘汰了,但对局时的经验与教训;则应该尽快地总结出来,以便有利于队友们更好地作战,协助队友打好后面的擂台赛,这是当前的主要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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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



我在中日围棋擂台赛



江铸久



一、初闻赛事



    1984年8月,新体育杂志社社长郝克强老师告诉我说,他们正在准备举办中日围棋擂台赛。由于比赛具有决战性质,所以日方业已排出强大阵容。

    郝老师接着说,中方八名人选还没有最后定下来。不过,他让我做好迎战的准备。

    听到能参加这样高等级比赛的消息,对自己内心的震动很大。持续两天,我都处于一种激奋、喜悦和稍稍不安的状态中。

    激动、兴奋的心情是来自比赛本身所具有的吸引力。在1983年中国围棋代表团访问日本的选拔中自己落选了,作为一名棋手,未能同日本选手对阵,而只能作壁上观,真使人感到难以忍受。现在有望参加擂台赛,同日本选手较量,无疑是我久已盼望的。

    不安,则是考虑到比赛的严酷性。采用打擂台的方式,对广大爱好者来说无疑是具有很大的吸引力。可对一个选手来说,这种比赛压力就比平常的比赛大得多了。如果一上场就失利……这个念头也常常出现在自己脑海里。

    在事业上,已经达到的目标,使人加强和提高了自信心,而未来的目标则在唤醒与帮助人认识自身潜在的能力与自信心。为实现未来的目标与理想而努力奋斗,正体现了一个人充实的生活内容。

    不久,宣布了双方出场的阵容。从那天起,我就一方面期待着比赛的来临,另一方面又在担心因为准备不足,临场紧张,以及其他一些原因,而不是因为水平的原因而败下阵来。

    围棋比赛,在特定的一局棋中,决定胜负的并不仅仅是技术。它同时包括了心理状态、竞技状态以及体力等因素。

    为了避免在比赛中出现因为心理压力而产生的头脑麻木,在赛前的准备阶段除了准备技术上的东西之外,我就开始做一些实战时的心理准备训练。从比赛后的结果来看,由于这方面准备不足,预见性差,而导致了初赛时的紧张情绪,影响了技术水平的正常发挥。

二、想赢怕输



    1984年10月5日,中日围棋擂台赛在东京揭幕。

    被日本棋界誉为未来的大器人物依田纪基五段,在经过一番激烈的争夺之后,先胜中方先锋汪见虹六段。

    依田纪基对于我国围棋爱好者来说并不陌生。他感觉敏锐,局部对棋形的判断很准确,中盘战斗力也很强。

    我和依田纪基以前曾有过一次交锋,我侥幸取胜。我预感到这次对局对双方来说都将是一场艰苦的战斗。有了具体的对手后,在半个月的准备时间内,我看了依田近期的十几局棋谱,并总结了自己近一年来各类训练、比赛对局中的经验与教训。那半个月中恰逢队里放探亲假。当我独自对着两尺见方的棋盘时,常常会冒出难以克制的想赢怕输的念头。

    赛前一个星期,我同邵震中。钱宇平、刘小光等“热身赛”,没有发挥出自己的特长。中方擂主聂卫平老师说:“照这样的下法去比赛是不行的,必须发挥特长,放下怕输的包袱。”聂卫平从东京回来之后,就向大家介绍了在开幕式上日方的各种反常的现象:日方声称,日方的每位擂将都将是中国队的克星。如果依田再次取胜,那对中国队来说形势及士气都会受到极大的影响。

    10月26日,就是在这种持续的紧张气氛中,我在赛前二十分钟,提前端坐在比赛桌前,闭目养神。这时听到郝老师问我道:“休息得好吗?”

    “休息得还可以。”其实那几天我一直睡不好,我不愿让任何不利的情绪影响比赛。

    “比赛准备得如何?”

    “争取全力以赴。”看得出作为中方举办者,郝老师内心的紧张情绪也决不亚于对局者。也许是为了给我们壮壮胆,我接着说:“日本人也没什么可怕的。”

    郝老师说:“好!”他似乎还想说什么,结果什么都没说,只是我们两只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静静的对局场,静静的两个人,可我深深地感触到了郝老师的、也是大家一片深情和信任的力量。

三、艰苦的第一战



    赛前五分钟,藤泽秀行先生、依田纪基五段一行来到对局场。此外还有中方的很多人。我顾不上同众多的熟人打招呼,也听不到大家在讲什么。从依田的状态看,他还像从前那样,自信地坐在棋盘面前,静静地等待着比赛的开始。

    十时,裁判员程晓流宣布比赛开始。

    开赛后十分钟内是容许记者摄影的时间。记者们抱怨说,双方从表情到着法,似乎都太少了,值得摄像的情景不多。开始对局时我也感到奇怪,棋风锐利,一向在布局阶段行棋较快的依田,那日不知为什么,在起手的几步棋内竞下得那么慢。赛前我曾担心执黑的依田将会在时间上争取主动,在布局阶段花费较少的时间,因执黑行棋可以事先准备。

    对于依田纪基采用这种“泡蘑菇”的下法,我是没有想到的。赛前,准备就对局写观战记的程晓流六段曾问我:“你估计依田会采用什么方针布局呢?”

    我说:“依田大概是采用积极的方法?”从他的棋谱来看,可能会用“对目”。可一个小时过去了,在双方仅有的十五步棋中,竟是最常见的“错小目”向细棋趋势发展的布局。

    看到对手小心翼翼的行棋态度,我忽然似有所悟。依田这种反常的现象不正是说明了他内心紧张吗?我何不趁此机会,下一些积极主动的着法,争取领先呢。在这种想法下,白方下了十六小尖这手过分棋。我想黑方既然一直是在稳健地行棋,也许不会立刻反击吧?不过随着对手考虑时间的延长,我的担心也越来越厉害了。好像是在惩罚白方的过分,依田经过深思熟虑之后,利用厚味,于二十七位紧紧地逼住白方两子。由于白方的过分之着,使黑方在这局棋里第一次获得领先的地位。

    局后得知,依田纪基之所以有些紧张情绪,是由于日方的舆论声称,每一位日方擂将都具备了连取中方三人的实力,先锋依田不应满足于一局、两局的胜利。加之旅途劳累,各种因素使依田产生了尽可能稳扎稳打的想法。局后依田对日方随行记者说:“因为想赢而产生了紧张情绪。不过我看江先生也很紧张,他下第二着棋时,手在发颤。”

    尽管双方均受到不同程度的压力,可对对方所弈的坏棋却都十分敏感。

    在近中午暂停的几步棋中,黑方行棋积极、主动,依田渐渐地施展出了他的长处。

    中午大家一起吃午餐。两个对局者均吃得很少,大家都尽量避免谈到棋。我心里在想,如果不在中盘拼搏,这局棋就要输了。一想到要输,不禁激起了我不甘示弱的好胜心。午餐结束时,藤泽秀行先生特地握着我的手说:“江君,加油,下出高质量的棋来。”

四、初战获胜



    下午一开始,就先在右上角形成了一个转换,对手将棋子“拍”得很响,反映了依田纪基的自信心。我无奈只好先忍耐。依田由于自信,判断不仔细,选择了一个对我有利的变化,局势又均衡了。

    在另一间观战的房间里,我方的擂将同藤泽秀行先生正在关切地注视着实战的进行。正当我方的观战者们刚刚松了一口气的时候,我对局的心情又发生了变化。我想,好不容易扭转了局势,可要慎重行棋。头脑里总是在想着要慎重一些,再慎重一些,以赢棋为目的。在实战时过多地考虑胜负,必然会导致坏棋。大家看我想了二十分钟后的四十六手一跳,就是在这种心情下而产生的。局势由于我这一手,立刻又变成了黑方优势的局面。

    棋手在对局时,如果不能排除外界对输赢所造成的压力,势必会影响到行棋的思路,一局棋的质量也会受到影响。如果双方都受到这种影响,那么就很容易出现类似儿童们游乐时的翘翘板一样的现象。

    依田局后说,正是由于对手的失误,使我变得迷惑了,竟难以置信地选择了吃白方废子的变化。

    这局棋双方均有出乎水平以外的坏棋交替出现。在七个多小时的对局中,有五个小时是处在混战的,又互有错棋的局势中。

    在双方的混战过程中,我终于揪住了对手在中央的一队棋子,展开攻击。在一局几经沉浮的棋局中,我不敢再次错过这有利的机会,逐步地、小心翼翼地确立了优势。在双方进入读秒阶段之后,我尽可能地采取正确的方法收官。尽管在最后阶段我已判断清楚是白方小胜的局面,可仍怕由于思想上的疏忽而带来局势上的后退。这种心情终于保持到了终局。

    在裁判员数棋的过程中,对局室陡然地增加了二十多人,都是棋界及我方举办单位的观战人员。看到同志们在确认了胜利后喜悦的笑容,我感到了一种完成任务之后的满足心情。随之而来的则是深深的疲倦感。

    依田仍自持地面带笑容同我讨论着技术上的问题。以至事后,记者同我开玩笑说,这时的照片必须附带文字说明,否则读者一定会以为输棋的是江铸久。

    对局后第二天,在北京体育馆向北京的围棋爱好者们讲解了这局棋。藤泽秀行同聂卫平联手对这局棋作了非常精辟的讲解。藤泽先生在讲解完此局之后,特地向爱好者们介绍了日方擂将小林觉八段的近况。他说:“小林八段从1983年开始在各大棋战中均取得了极好的战绩,目前正处在竞技状态极好的上升阶段。我虽然期待江君能够获胜,不过像同依田对局所展示的水平是难以取胜小林的。”

    是的,还有两个月的准备时间。要多研究小林的棋谱,更重要的是提高自己的实力。既然站到了直接对抗的最前列,首先就要抛弃一切杂念,利用各种机会锻炼和提高自己,为当前的目标——战胜小林觉而做好准备。

五、走自己的路



    擂台赛后,11月份在桂林举行新体育杯赛。我抱着在实战中锻炼和提高自己的心情,准备在比赛中努力进取。

    赛前,香港明报社社长查良镛向棋界有关人员提出,争取下一次在国内比赛时,移至香港举办。在一次擂台赛人员及部分棋手同查先生闲聊中,查先生忽然认真地对我说,希望能在香港看你比赛。我一怔,这将意味着下一次赴日本时,不仅要胜小林觉八段,还要战胜淡路修三九段。在此之前,我可从未敢设想有这样的结果。

    就在我一怔的时候,大家已经对这个显然是过于美好的设想说出了各自的见解:“如果真能实现的话,日本人要昏过去了。”“铸久如果能三胜,中国队就能赢了。”

    问到我是怎样想的时,我说:“期待能战胜小林觉,对淡路修三可没敢想赢。”

    当时,感到小林觉虽然水平高,可自己以前同他下过,他并不是一座不可逾越的山峰。而淡路修三则不然,在1984年内,他各大棋战战绩显著,连连获得本因坊战、天元战、棋圣战三大棋战的挑战权。这样显赫的成绩使我产生了可望而不可即的心理状况。尽管自己心里也清楚他同小林觉的水平是差不多的,属同一级别,可在看对手的棋谱时,我仍然是集中地看了小林觉的棋谱,对于淡路修三的棋谱就仅限于了解,只感到他是一名中盘实力雄厚的“好战分子”。

    新体育杯开赛第一轮,我执白对黄德勋七段。这局棋我自认为开局及中盘阶段均下得不错,只是在决定胜负的官子阶段,看到对方进入了读秒,想迫使对手下得更快一些而自己先出现了漏洞。我感到这局棋真是输得有些冤枉。晚上,我去陪同应邀前来参观、指导这次比赛的藤泽秀行先生。当谈到这局棋时,我不无后悔地连声说道,如果后半盘胜负处抓得紧一些的话……秀行先生这时打断了我的话,直率地对我进行了批评,说出了一段令我终生难忘、影响至深的言论:

    江君,像你今天所下的棋,是体现了一些水平,可你不是在下你自己的棋,仅仅是模仿别人的棋而已。这样下棋,在一段时间内也许可以保持一定的胜率,可这样的棋手决不可能达到最高境界。在某一个阶段领先于棋坛前列的选手必定有其自己独特的棋风。江君,希望你能保持自己独特的风格,不要去盲目模仿别人的棋风。

    听了秀行先生这番话,使人感受到了他那坦荡。无私的艺术大家的风度。同时也使我认识到,棋手应该不断地汲取别人的长处,完善自身的棋艺,不断地创新,走自己的路!想到将要迎战的下一名棋手小林觉,大家均评论认为,对方无论从水平还是比赛经验来说,都远远地胜于我。可从自身来说,不应忽略的是,对方也有不如自己的地方,以发挥自己的特点为主,下出自己的风格,在准备工作中,提高战胜对方的信心。

六、不甘落后



    12月20日一早,我同华以刚八段、张佩芳记者从北京飞往东京。郝克强老师特地起早赶到机场送行,嘱咐说:“忘掉前两次比赛的不愉快,重新开始。记住你说的话,日本人并不可怕。”接着,他又仔细地问了我的身体状况、竞技状况,以及对待比赛的态度。

    郝老师的说法并不奇怪。在桂林及广州的两次比赛中,我的名次均排在十名以后。持续的低潮难免引起人们的忧虑:在这样差的竞技状态及比赛所展示的水平下,是难以战胜小林觉的。这些议论也常常地吹到我的耳中,更有甚者说:“铸久能凭运气赢依田纪基,可下棋不能总靠运气啊。”

    我也深深地感受到了这些议论所带来的压力。现在回想起来,众人的担心也从侧面说明了关心的程度。至于认定要输的人们也是有道理的,人们怎能相信一名成绩低下的选手能担此重任呢?我只是感到了战胜小林觉的重要性。在胜负场上,给人们最好的答案莫过于胜利了。因此对郝老师的询问,我真是感慨万千。在复杂的心情驱使下,我说道:“撞沉吉野!”

    直到现在我也感到难以解释当时竟采用了曾深深地激励过自己的民族英雄邓世昌的语言来壮行色。

    下午二点(东京时间下午三点),我们到达了东京成田国际机场。前来迎接我们的日方人员告诉我们,比赛地点改在箱根。这是一个著名的游览区。主人特地解释说:历届“本因坊战”的第一战就是在这里进行的。不过,主人的一番美意也给我们带来了一定的困难。直到七点钟,我们才到达了目的地,整整旅行了十二个小时。

    临休息时,翻看了日方送我的《围棋俱乐部》杂志,上面的措辞毫不掩饰地露出了对中国队轻蔑的口气。像日方三人就可以横扫中国队啦,中国队最多只能下到第四人啦,等等。

    这样露骨的语言是我以前从未听到过的。我再次感到,一个国家如果没有实力就会被别人看轻,一个人如果没有志气只会被人轻视。作为一名棋手,应该做的是脚踏实地的上进工作。

    在关键时刻能取胜,取信于人。对于棋手来说,胜败寻常事,重要的是能时刻保持一种向上冲击的姿态,不断进取。暂时的失利说明了平时刻苦努力的不足。我们承认条件差,水平低,可我们不会甘心总是居于别人后面。

七、战胜小林觉



    12月21日上午十时整,比赛开始。

    我同小林觉已对局过三次,我同日本专业棋手对阵的第一仗战胜的就是小林觉。在当晚的欢迎晚餐上,当记者问到此事时,我客气地说:“小林先生一向对我都很友好。”小林觉则应声道:“明天可不能再友好了。”实际上,在比赛时,双方肯定会全力以赴的。

    布局一开始,我执黑将棋下得厚实,期待到中盘进行“肉搏战”,于是则稳扎稳打。意在打持久战。双方从一开始就表现了大相径庭的风格。有趣的是,最初的几着竟然和上次我俩对局时的着法完全一样。

    在将近中午暂停时,我认为局面已逐渐进入我比较喜欢下的局势。暂停时的前一步黑方下得不太好,有些贪小利。中午吃饭时,我一边应付日本人的提问,一边注意了一下小林觉的神态。他匆匆忙忙地吃完了饭后,就不住地看着手表,显得有些紧张。

    午饭后,我独自在日本式的庭院内散步,我将思绪整理了一下:首先不去考虑上午的得失,以现实情况为思考的出发点;二是尽可能利用对手的时间考虑问题;第三是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但要尽可能争取速战决战。

    下午一时整,比赛继续进行。在中盘进入混战时,我头脑中曾产生了一丝犹豫的念头,如果继续稳扎稳打也是黑方不坏的形势,但很快就被一种要体现出自己的风格这样一种强烈的情绪所代替了。对手中央的一队大龙一直没有活干净,小林觉为了争取实空的领先竟采取了破釜沉舟的策略,强行侵入黑空。我如果忍让一点,似乎可以小胜。如果硬吃对方大龙则要冒着极大的风险。在所剩的半个多小时里,我反复地考虑着这两者的利弊,脑子里越想越乱,不时地想着这样的棋输了岂不可惜。为了平静思路,我索性闭目沉思。这时,日方裁判员告诉我说,已接近读秒时间。我想决战的时候决不能手软,开始搏杀大龙。

    此后,几经波折,终于打劫,很痛快地吃了整条大龙,取得了胜利。

    局后,藤泽秀行先生特地到我们的房间对我进行了指导和帮助。他指出:“你下棋时过于相信自己,这样对今后的长棋必将是一种障碍。在布局理论同中盘后期都有明显的弱点。一定要注意吸取各个名家的长处。”

    确实,一名棋手在比赛中应该相信自己,可在平时训练及打谱中则要注意学习他人长处,否则一意孤行式的自信心就会成为今后进步的一大障碍。

    箱根是日本著名的旅游风景区。站在旅馆的庭院里也可以感受到四周群山中,大自然所发出的亲切呼唤声。主人得知我平时很喜欢登山,特地准备好了第二天的游览日程。导游。我也真想愉快地去玩一玩,但是,比赛的责任感战胜了大自然对我的诱惑。第二天一早,带着身置箱根却不能游玩的遗憾心情出发到东京,准备下一场对淡路修三九段的比赛去了。

八、渡过难关



    12月23日一早,我们来到东京最繁华的地段——银座大街。比赛场就设在这里的一幢楼房里。我们依着日方给我们画的草图找到了比赛场。看来日方对今天的比赛准备得不够充分,一切都显得不是那么正规。

    在大街上我们碰上了淡路修三九段。他显得很轻松。抱怨说,没想到轮到他出场了。淡路九段在当年获得了三次大棋战的挑战权,已经步入了日本一流棋士阵容。他赛前的矜持不是没有道理的。

    我这次来日本前,对淡路的棋研究得不多。只感到他是一位中盘战斗力极强的选手。从日方前天送的杂志上来看,对淡路寄予了很大的希望。曾预计到淡路修三为主的三名擂将就可将整个中国队扫下擂台。这句话从侧面反映了淡路修三的实力。

    对于我来说,在比赛中战胜实力坚强的九段棋手是我从事棋艺生活中久已向往的目标。昨天,我大致分析了双方情况,决定采取稳健一些的态度。对淡路九段执白后手行棋是比较难下,可同对方中盘斗力,这类棋局,总是会有几次机会的。在1983年第一次同九段对局时,行至中局本是我好的局势,可当时竟产生了这样的想法:九段怎么会如此败下阵来呢?也许对方还有更好的着法没有拿出来吧?结果,因为我自己的失误和犹豫而造成了失败。事后,对于自己这种不敢于胜利的想法我觉得羞愧难当。明天如果有取胜的机会时一定要冲上去,拼命争取。

    比赛开始后,淡路九段执黑先行,弈得轻松自如。很快就确立了优势。中午,暂停时,记者们为两个对局者摄一些生活照片,淡路九段兴致勃勃,不时对记者们笑着。

    暂停前,在局部我曾试对方应手,淡路九段由于优势意识,显得过于谨慎。这时快到暂停时间了。我似乎又看到了光明,反击的时机留在下午吧。因此这天意外的是,中午餐的一碗面条不觉竟吃完了。

    下午一开始,先是淡路九段陷入了困境,接着,我又因用时过多先于对手一个半小时进入读秒。这局棋是我在擂台赛六局棋中争斗最为激烈,历时最长,也是最富有戏剧性的、手数最多的一局。弈至七个小时后,双方都感到意外地迎来了最后一个胜负场所。先是我失去了一取胜利的机会,接着对手又失去了吃我大龙的机会。几经大的转换,盘上的局面已与最初的布阵面目全非。在收官阶段,淡路九段嘴里不停地在说着自责的语言,有些话连礼仪都不顾了。也许他忘记了对手能听懂他的话,也许强烈的责任感使他在自认为意外的失败面前难以自持。我几经沉浮,衬衣早已湿透,每下一步棋都要擦擦手,否则棋子就同过了水一样。这时终于看到了胜利的曙光,心情竟没有过分激动,只是感到完成任务的满足情绪充满了我的身心。

    (原载1985年《棋牌周报》,原连载十六篇,本书选用了前八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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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家



    有围棋的地方就是我们的家。

    到韩国已经一年半了,从2000年5月开始,我们去了韩国的庆熙大学学韩语,原来说好是每周上三次课,可是由于比赛较多,而且大赛当前,心思总在棋上,所以平均也就每周一次。我们俩的韩语学习进度都比较慢,可能是因为年纪大了,当初学日语和英语可比现在学韩语快多了。

    因为去的国家多,住的时间也长,我们不得不学习那些国家的语言,很累,但我们还是感到很快乐,因为我们除了自己的祖国,又先后在日本、美国和韩国长住,学了日语和英语,现在又开始学习韩语。我们还结交了很多不同国家的朋友,我们的通讯录就有好几本。在多年漂泊的生活中,我们除了在棋上收获很多外,能够结识了那么多不同国家和地区的朋友,也是我们人生的一笔宝贵的财富。在别的国家住久了,和当地的朋友也就结下了深厚的友谊,我们觉得就像住在自己的祖国一样。我们经常说的话是:现在我们回中国去;回日本去;回美国去;回韩国去……如果再说细一点,即便是回祖国,那里也有我们好几个家:北京、上海、太原……可以说,每一个长住过的地方都是我们的家,有围棋的地方就是我们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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咄咄逼人的韩国女棋手



    她们一定会弥补自己的缺点,在令后的世界棋坛上,成为非常优秀的棋手。

    芮乃伟:2000年8月初,在韩国国内的女子国手战中,我又一次对上了赵惠莲二段。赵惠莲才十五岁,在韩国有“女子李昌镐”的美称。她下棋非常冷静,而且善于等待机会,一旦出击的时候,经常会一举打垮对手。即使形势不好,她也会耐心地等待机会,不像一般的女棋手,下得好的时候比较顺,下得不好的时候就会一败到底。我1999年一到韩国,在三星杯的预选中,第一轮就输给了赵惠莲。在女棋手中,她对我是胜率最高的,到现在为止,我是五胜三败。早在3月初的兴仓杯世界女子比赛中,我就和赵惠莲进行了冠亚军的决赛。第一盘我执黑,输给了她,后面我是连扳两盘,获得了冠军。

    女子国手战的第一盘我赢了,不是特别辛苦,自我感觉还挺好的。第二盘,我遭到了强烈的反击,刚开始我还不错,可是中盘攻击她的时候,我下了两个缓着,立刻被她抓住机会,她不但处理好孤棋,还借此围了一块比较大的空,后半盘,尤其是在终盘阶段,她的下法明显地比我好,基本上没有出什么错,一路定型到最后,我是一目半负。第三盘是我赢了。和赵惠莲这个年龄段的棋手下棋,我倒是没有什么心理压力,因为我觉得大家的水平都很接近,输赢都很正常,而且输了棋后再好好努力,以后争取再赢回来就行了。在兴仓杯和女子国手战的比赛中,赵惠莲给了我很大的锻炼。

    江铸久:我觉得,就赵惠莲给乃伟很大的锻炼来说,可以从两个方面理解。一是位置,一个棋手把自己放在什么位置上很重要,乃伟在跟李昌镐、曹薰铉老师和刘昌赫等顶尖高手下棋时,很容易摆正自己的位置,就是很容易把自己定位于一个追赶的角色,这样她知道自己每一步棋都不能松,对手具有一剑封喉这样的杀伤力。而对其他一批好手,比如睦镇硕、崔明勋、金承俊,她也知道自己松不得,因为对手即使没有领先,也不会给你喘息的机会,始终跟你绷着劲。但是对来自“底下”人的冲击时,可能会稍微有点松懈,不容易挑自己最狠的下。而且赵惠莲等棋手的厉害在于,她从底下追赶你,在布局和前半盘你能依靠自己的经验和实力在大局上占一些优势,但一旦被她从中盘后期追上来,她就不会再给你机会了。赵惠莲赢乃伟的那几盘棋都有这个特点,所以我认为乃伟在这方面受到了很大的锻炼。这就如同乃伟赶李昌镐,李昌镐一旦给了她机会,那乃伟就不太容易放出去了。

    二是心理准备,要有这是一个很大的比赛的意识,要把对手看成是一个强悍的对手,而不能只看见对方的娃娃脸。如果准备时松懈了,那对局时就不容易咬紧了。所以我觉得比赛特别教育人,通过比赛得来的经验和教训特别深刻。

    芮乃伟:韩国还有一个和赵惠莲同龄的棋手,叫朴志恩,她被称为是“女子刘昌赫”,她的棋风非常锐利,杀棋的时候义无返顾,经常也是像刘昌赫那样一剑封喉,杀得对方没法动弹。赵惠莲和朴志恩是同一时代同一水平的棋手,从韩国国内的成绩来看,朴志恩还要好一些,拿了女子名人的头衔。可是我对她们两人的感觉是,朴志恩是非常厉害,非常锐利,但是比较起赵惠莲,她有比较脆的地方,因为她锐利,所以一旦一击不中,就不容易拉长战线。而赵惠莲则要厚重些,即使一击不中,她也不会垮,她可以再熬下去,等待下一次出击的机会。所以我的感觉是,赵惠莲对我的威胁更大。

    江铸久:无论是赵惠莲还是朴志恩,她们这两个女孩在棋上所显示出来的才华,远远超出乃伟当年在她们这个年龄时的才华,如果把十五六岁时的乃伟拿来跟她们比,那乃伟可能就没有资格做专业棋手了。她们的才能和实力已经得到了大家的公认,不过她们在和乃伟的比赛中,结果是不一样的。赵惠莲几次赢了乃伟,而朴志恩至今还没赢过,但总的成绩朴志恩要好过赵惠莲,最近她还赢了曹薰铉和刘昌赫。朴志恩的棋有她锐利的一面,同时也有她容易垮的一面,当她锐利的攻击被乃伟抵御住后,往往她脆弱的一面就显示出来了。而赵惠莲与朴志恩不一样的是,她像块牛皮糖,争取不犯大的错误,被这样的对手逼着,你会不舒服且烦躁,而一旦被她抓住机会,你就很容易被她超出。赵惠莲和朴志恩的这些毛病不但别人能看见,她们自己也能看见,所以我以为以她们的年轻和好学,她们一定会弥补自己的缺点,在今后的世界棋坛上,成为非常优秀的棋手。

    芮乃伟:2000年8月底,上海东方航空股份有限公司公司举办了东航杯世界女子围棋锦标赛,这也是继当年的翠宝杯后,第二个由中国人举行的世界女子围棋比赛。可能是因为刚和赵惠莲比赛过,我把从她那里得到的锻炼和经验都拿了出来。坐在棋盘前,感觉每一个对手都是李昌镐和赵惠莲。为了配合转播,比赛规定每方七十分钟包干,用完即判输,时间很紧,但我觉得这样能特别投入,特别集中注意力,每一手棋和每一个作战方案,都要在特别有限的时间里做出判断,不能犹豫。围棋比赛的时间规则有很多,我觉得这样的规则蛮有意思的。这么些年来,有了很多世界比赛,但专门的女子比赛很有限,一共有翠宝杯、宝海杯、兴仓杯和如今的东航杯,我们都很感谢这些比赛的主办方,比赛越多,对女子围棋的发展越好,对女孩学棋也会有很大的号召力和影响力。我很高兴,中国又多了一项世界女子比赛。

    这项比赛的第三轮,我对上了韩国的朴志恩,那盘棋可以说我是一路占优,但是后来出了些问题,下了一着自以为比较安全的棋,其实可能是败着,如果朴志恩下得更好一些,她那块棋中死掉的那几个子不但能活,而且可以净活,这样的话我可能就会输一点。但朴志恩的时间也不够,匆忙中她只下出打劫,而我前面的优势比较大,只要她不是净活,那我就可以赢下来。所以那盘棋到后面还是挺危险的,我已经下出了败着,能够赢回来,完全是幸运。这也说明我在时间不够的情况下,对对手的情况估计不足。

    在这之前的6月底,我还回国参加了日立杯的男女双人赛,能够回来参加这样的比赛,我非常高兴。以前我在日本的时候,和孔祥明一起也回来参加过这类比赛,而这次是我去美国后第一次回国参加男女双人比赛。非常感谢中国围棋协会和上海市体育局,有时间和有机会,我是很愿意回国参加比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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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情的记忆



    看着酣睡中的铸久,我感到无比的幸福和安宁。

    江铸久:我跟乃伟初次见面时,还真没留下什么印象。最初知道乃伟是听说上海继华学明、杨晖之后又出了个女孩,棋下得不错。那时,我的棋正处于上升阶段,所以对她并没有很留意。1978年年初,我就进入国家队。1980年,我出访日本回来,知道队里又来了一个上海女孩,叫芮乃伟。

    芮乃伟:第一次去看全国围棋比赛,是在1979年的春天,我没有参加比赛,只是在赛场上来来回回看棋,看棋也看人,只是看见的人太多了,我对铸久也没什么印象。我是1980年10月一个人到北京的,看着国家队那些棋手那么随意、无拘无束,我感到很孤单,好像也没什么人特别留意我,愿意跟我多说说话。

    江铸久:我不知是听谁说过,芮乃伟的英文还不错。所以有一年的春节联欢会上,在闹哄哄的人群中,我向乃伟讨教过如何学习英文,那时我正在自学日文,同时也很想多学点东西,就向她打听一下英文的情况。这大概是我们之间最初的一次跟棋没什么关系的谈话。

    芮乃伟:这件事我的日记里有记载,之所以把它记下来,是因为我没想到铸久会主动跟我说话。其实,那时男女队员间还是比较随便的,铸久的哥哥鸣久就挺能跟女孩聊天,而铸久给人的感觉是很高傲,不大愿搭理人,可能是因为他那时的成绩比较好吧。我看见他总有些怕怕的。在队里,铸久是属于用功一类的,他的房间正对着电视房,我去看电视时,经常看见他不是在打谱,就是在看书,而其他人都在闹哄哄地玩。我觉得他很刻苦,但还是不太好接近。

    江铸久:我之所以比较用功,是因为我自认比较笨,不属于那种有才气的棋手,比如马晓春。我只有多用功,才能跑在前面。1982年,我们一起去访问日本,对乃伟还是没什么特别的印象,只是记得她也会讲一些日语,但比起我是差多了。后来对乃伟的印象逐步加深,是因为她赢了一些男棋手,我提醒自己,要小心,以后千万不要输给这个女孩。

    芮乃伟:在队里,我和他之间的关系就好像是两根平行线,从来就没有交叉过,甚至永远也不可能交叉。因为我认为,他是男队员里最不好接触的一个。而且他还挺幽默,万一给他抓住什么话题,拿我幽默一下,那我还真是下不了台。所以我对他是敬而远之。和那些年纪相仿或是比自己小的队员,我们则关系融洽,玩得很开心。

    江铸久:我比乃伟大一岁多,在年纪上相差不多,但在棋界,我的辈分比她大。我和她那种不接近的平行关系,一直持续到我找她抄“词典”。我编了一份“日汉围棋术语词典”,王汝南老师说,最好把它抄出来,这样对全队都有好处。我的字不行,有人向我推荐了芮乃伟,说是她的字好。

    芮乃伟:他来找我的时候,我正情绪低落。因为某种原因,我可能会被调整回上海。但人家来找你帮忙,又不好意思拒绝,就只好硬着头皮帮他抄。

    江铸久:当时有人对我说,芮乃伟正难过着呢,你还好意思找她做事。我不以为然,光难过有什么用,做点事说不定还能排遣掉一些不快呢。“词典”抄出来后,大受欢迎。

    芮乃伟:铸久在第一届擂台赛上取得了五连胜的好成绩,成了“抗日英雄”,我对他很佩服。当时很少有人会想到,中国的年轻棋手会战胜像小林觉、淡路修三那样等级的棋手,这等于打破了一个神话。但我对他的感觉也只是钦佩而已,他实在是不好接近,或者说,我看他最不顺眼,他看我可能也不顺眼。因为我跟其他男队员都能有说有笑,他跟其他女队员也能有说有笑,唯独我和他之间不会有说有笑。

    江铸久:我和乃伟开始接触多起来,是在1988年年底的选拔赛上。当我赢了她后,她基本上就希望不大了,看上去很难受。乃伟说,她可能要回上海。看着她那么难过,我就联想到“三峡事件”,想必这件事对她影响很大。我认为队里的处分有些过了头,何必把这件事弄得那么大,但大家各忙各的,我也没多说什么。
   
    芮乃伟:“三峡事件”后,我跟铸久的话就开始多了起来。那时情绪低落,也很敏感,散步时碰到江铸久,他倒是安慰了我几句,什么这件事已经过去了,你要想开点啦……我以为他能够安慰我,就表示他同情我,表示有人知道事情的真相,我很感激他。从此,我对他有了好感。

    江铸久:她们在依田的房间下棋的时候,我和加藤、淡路等一些棋手也去凑过一阵热闹,我也觉得那没什么,无非就是无意中违反了队里的规定,可是没想到队里会作出那样重的处分。开总结会时,正好有记者要采访,队领导说:“江铸久,你去应付一下。”等我应付完记者,总结会也到了尾声。我觉得队里的处分不公平,但是也觉得芮乃伟她们未免太沉闷了吧,既然没做过什么大的错事,那就挺起胸,抬起头。所以看见芮乃伟时,我就顺便安慰了她几句,但说了些什么我都不记得了。

    芮乃伟:他随便说的几句话却给了我巨大的安慰。这件事发生以后,第三届擂台赛在太原举行。山城宏二连胜后轮到我上场了,排在我后面的是铸久。我输了以后,特别特别地希望他赢,甚至还许了愿。看来,我确实对他有了特殊的好感。

    江铸久:1988年年底的富士通选拔赛我下得不好,落选了。情绪不好,心思也就不在棋上了,一些原来不太关心的事反倒关心起来。我听说芮乃伟提出离队,就劝了她几句:你要慎重点,这件事弄不好对自己的伤害最大。

    芮乃伟:我那时去意已定,而且自定的九段目标已经达到。可是我对国家队还是非常留恋的,毕竟我在这儿生活了九年,而且国家队的围棋环境是那样的好。所以我把富士通选拔赛看得很重,希望能入选,这样我就有理由对自己说:你必须在队里再呆一段时间。

    二十轮的选拔赛很漫长,要下满整个冬季。中途的时候,江铸久连输了几盘棋,情绪不好。鬼使神差,我就第一次去了他的房间聊天、下棋。在此之前,我从来没去他的房间玩过,其他男队员的房间,倒时不时地去下下棋同时聊聊天。我们两个选拔赛都落选了,情绪都不好,彼此就安慰几句,同时聊的棋外话也多了。

    在我提出离队后的一天,我看见铸久情绪激动地从队办公室走出来,他为了我的事和队领导争了起来。我很感动,因为那时我们还不是恋人,连好朋友都算不上,甚至以前还彼此看不顺眼。在我特别孤单、无助的时候,他能站出来为我说话,我对他的感觉和以前不一样了。不知不觉中,感情开始萌发了。

    江铸久:当时队领导安排的国内比赛名单里没有芮乃伟,我说这样不公平,为什么不排她?队领导也有些激动,说:“你干吗老帮她说话,你是她的什么?”年轻气盛的我牛脾气就上来了,和领导发生了争执。

    芮乃伟:我向他表示了自己的不安和感激,他说:“这没什么,换了别人我也会这么做。”他这么一说,我更对他有了好感。正因为我不是他的女朋友,他能这么仗义地帮我说话,我很感动。如果我真是他的女朋友的话,他这样说话就显得“应该”了。

    还有一件事给我留下比较深的印象,那时我们下完了富士通的选拔,年初的时候,又开始下天元赛。在小组赛的第一轮,我赢了陈临新,他赢了曹大元。第二轮我们相遇,可是我却一点也兴奋不起来,可以说是心灰意懒,因为我已经交了离队报告,人要走了,而未来的路却不明朗,心情黯淡极了。面对江铸久我无心恋战,一来觉得棋下不好了,以后也不准备再干下去了,二来因为和他走得比较近,谈得投机,心想不如就随便下下算了。

    那个时候往前推大概六年前,我和~个棋手比赛,当时我的输赢不影响到成绩,而对手的输赢却非常重要。其实我当时的水平不如对方,真刀真枪地干,我多半仍会输给他,可能是对方想稳稳地拿下那盘棋,于是就给我打招呼,让我比赛时照顾他一下。我对自己的实力没信心,再加上性格软弱,不会推却别人的请求,答应了下来。那盘棋当然输了。那以后我非常痛苦、自责,觉得自己作为一个棋手来说是失格了,不管自己有没有赢的希望,都不能让棋,要下出自己真实的水平。从此我下定决心,再也不干让棋之类的事,好好地做一个棋手。

    几年后的一个升段赛上,我要和一个很好的朋友比赛。因为升段赛是四轮一抽签,所以会知道后面的对手。那时候我知道自己肯定是升不上去的,但我不会允许自己再做违心的事,所以我反复暗示对手,我会跟你真刀真枪地拼的。对方终于明白了我的意思,说:“你这么累有什么好!”我不管,反正我是要认真对待每一盘棋。那盘棋下了很长时间,最后我输了。对方说:“你真要输,干吗不早点输?”我回答:“你不觉得这样下棋自己的升段才更有意义吗?”那几年我就是这样坚定地对待围棋的。

    现在年纪大了,又要离开国家队,身心俱疲,我不再那么坚定了。可能是铸久察觉到我的心思,赛前的一天,他来找我聊天,说明天的这盘棋,我们俩都要好好下。你就要走了,以后我们在一起下棋的机会不多了。尽管铸久没有直说,但他的意思我懂了,我一定要全力以赴,对得起围棋也对得起自己。

    第二天在赛场上看见铸久,我的眼睛为之一亮,他西装革履,打着领带,精神抖擞,我则穿了一件漂亮的新毛衣,感觉很好。面对面坐下,我们有一种心灵相通的感觉。那场比赛尽管我尽了全力,但还是输了。这件事之后,我对江铸久更加敬佩了,他对待围棋和朋友的态度,和我的理想和信念是一致的。

    江铸久:乃伟回上海后,比赛就少了,我们也少有见面的机会。只好多写信、多打电话联系交流。1990年有个比赛,借此机会我们又见面了。见了面,两个人都有很多话想说,说着说着,就发现原来虽然两个人呆在同一幢楼里那么多年,可是彼此的了解是那么少,许多几乎要遗忘了的细节和感觉又鲜活起来。

    芮乃伟:回上海后,很苦恼,不光是为了棋,也为了自己的将来。还有就是我和铸久的感情在加深,需要进一步的了解和沟通,可这时我们却相距遥远,只能靠打电话和通信来保持联系。其实过去我在写信方面一直是很懒的,但是回到上海后,我给他写了很多信,一般是一周两封,有时甚至是一天两封。那时我家的电话还不能打长途,每次打电话我都要到长途电话局去排队,而国家队的总机又特别难打进去,往往折腾了一个晚上,最后还是失望而归。从前,我们在同一幢楼里一起生活了九年,却如同路人。我这时才突然发现,原来我浪费了那么多美好的时光,我们本来可以走得更近的。但是在懊恼的同时我又庆幸,庆幸在我沮丧地离开国家队的时候,老天又给了我们一个机会,让我们重新、真正认识了对方。

    那时最高兴的事就是去比赛,不管是团体赛还是个人赛或杯赛,那样我就可以见到他了,尤其是团体赛和个人赛,赛程很长,前后十二盘棋,大约要下十五天。对我来说那真是无比快乐的十五天,恍如一瞬。

    江铸久:在我们都确定要离开祖国,到异国他乡去闯荡的时候,我就下了决心,等安定下来,我们一定要永远在一起。临去美国前,我带乃伟去太原见了我的父母,算是在家人面前确定了我们的关系。在我去美国十多天后,乃伟去了日本。

    芮乃伟:铸久去美国前,我们忙碌了一阵,也没顾上想很多。在北京机场送铸久进关时,我才真正意识到,我们这一次分离是确确实实的。以前我们虽然一个在北京,一个在上海,但是借比赛的机会还能见上一面。现在各奔前程,谁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上面,我们的未来又是什么?想到这里,我泪流满面,拉着他的行李车不让他进去。

    江铸久:分手的那一刻,我也是挺难过的。过了海关,想到这次出国不同以往,泪水一下流了出来。

    刚到美国,没有经济基础,也没有语言基础,天天为生存而忙碌,即使是给乃伟打电话,也要算着金钱和时间。

    芮乃伟:他在美国,我在日本,我们保持着紧密的联系,所以我对铸久的情况有一个大概的了解。但美国对我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国家,我也没有一个美国朋友。铸久的情况到底怎么样,我还是无法想象,不过有一点我知道,他在美国不容易。我在日本也有很多困难,但是我有很多朋友,而且对日本的情况多少有些了解,语言也很快就没问题了。所以,我的处境比铸久要好。

    在日本的第一年,要上学,要工作,还要看棋,真是疲劳到了极点。但是只要我偶尔早回家,对铸久的思念立刻弥漫全身,我一定会给他打电话,否则就像丢了魂似的。

    江铸久:到了美国一年之后,我发现我各方面的发展不快,语言刚刚能应付生活,而在美国要想靠棋发展是很困难的,不像在日本,围棋的环境很好。曾经想过,要不就算了。那时,她正在争取来美国的签证。

    芮乃伟:第一次去美国领事馆办签证,是在到日本十个月左右。那时我的生活已基本安定下来,非常想去美国看看他。可是申请了四次,都遭到拒签,理由是我有移民倾向。其实我只是渴望见上铸久一面,况且我在日本还有很多事要做。我申请的是去美国讲棋的签证,最初是美国韩国人围棋协会会长车敏洙先生发的邀请信,后来是旧金山围棋俱乐部的邀请,到最后甚至是旧金山市市长的邀请,可是都一一遭到了拒签。天啊,我根本不想移民,我只要看一看我爱的人,跟他结婚,可是他们就是不给我机会。我绝望了,绝望中又挣扎着去加拿大和墨西哥使馆申请,仍然遭到了拒签。有一阵我很悲观,因为在日本我除了挣到了一点钱外,下棋和跟他见面这两件最重要的事,我一样都做不到。

    江铸久:总算熬到了1992年,应氏杯世界围棋比赛在东京举行。因为要参加比赛,我拿到了去日本的签证。眼看就要参加比赛,就要见到乃伟了,我沉浸在无比的喜悦中。

    芮乃伟:那段日子,我忽然觉得前景是那样的美好,我在日本吃的所有的苦都算不得什么,都是值得的。

    其实在我接连遭到拒签时,保人就给我出了个主意。因为日本有个规定,结婚当事人即使有一方不在现场,只要办好有关手续,有证人做证,一样有效。拿到表格,我没有先签字,而是直接把表格寄给了铸久。我跟他说:“如果我签好了字,而你又不慎把表格遗失了,那岂不是谁拣到了签上名字都可以跟我结婚!”

    1991年8月21日,我把有关结婚文件送到船桥市政府,根据日本法律,我和铸久就结为正式夫妻了。紧接着,我又把文件送到中国领事馆确认,可是领事馆的工作人员说,必须结婚双方当事人都在场,才能予以确认。我只好等,等着铸久来东京。就这样,一直等到1992年的7月8日,按照中国的法律,我和铸久才正式结为夫妻。所以对外我们一直称,我们是1992年7月8日结婚的。我们没有时间办婚礼,就在日本的《围棋周报》上发了条消息,告诉大家,我们结婚了。

    在机场见到日夜思念的铸久时,我居然觉得他有点陌生,两个人说起话来也是客客气气的,不那么随意了。可能是分开太久了,而且再见面时的环境也完全不一样了。

    江铸久:到了家,我们去吃了一顿烤肉。一结帐,竟然花了五十多美元,可把我吓了一跳。这些钱要是放在美国,我可以吃好几顿了不起的饭了。

    芮乃伟:吃完饭我就看见铸久有些不高兴,可能是嫌我大手大脚吧。其实我平时并不是这样,他第一次来看我,我只是想让他吃得稍微好一点,而且这些饭钱,在日本算不上什么,日本的收入比美国要高多了。

    铸久一共在日本呆了两个星期,其中一个星期是呆在我们家,我的那个家本来就小,他那个块头的人一进来,马上把屋子塞得严严实实的。

    为了准备比赛,我们去了林老师的研究会。林师母听说我们结婚了,马上买了鲜花和蛋糕表示祝贺。我和铸久有张笑容满面切蛋糕的照片就是那时拍的,那差不多是我们的结婚照,我一直把那张照片宝贝似地珍藏着。谢谢林师母在我们的家人都不在身边的时候,给予我们慈母般的关怀,使我们结婚的时候不至于太孤单。

    江铸久:比赛完,又是长时间的分离。一直到1993年12月31日,我办妥在美国的一切,赶到日本和乃伟会合。那一次我才真正感到,我和乃伟会永远在一起了。

    芮乃伟:因为时差,铸久来了倒头便睡,我一个人静静地迎接新年的到来。看着酣睡中的铸久,我感到无比的幸福和安宁。我的家有了男主人,真正是一个家了,从此我们相依相伴,永不分离。

    江铸久:我们一起开始了在日本的生活,彼此越来越适应,两人的感情越来越深,家的气氛也越来越浓了。

    芮乃伟:我把我的一部分工作转给了他,这样我就有时间做一个真正的家庭主妇。晚上,我把菜洗好切好,等着铸久。一听见自行车的刹车声,我就打开煤气,起油锅。这样,他一进门就能闻到饭菜的香味。守着家,守着自己的丈夫,我感到从没有过的温馨和满足。

    江铸久:安定下来,两个人的心又痒了,又想参加比赛了。

    芮乃伟:在日本虽然不能下比赛,但周围有一个很好的围棋环境,我们一起去林老师的研究会,一起去参加秀行老师的“合宿”,一起去吴老师家听棋,还经常邀请一些年轻棋手来家里下棋。铸久顶替了我的大部分工作,我的时间一下多出许多,可以慢慢地在家烧饭,从容地在家打谱。这样的日子是我想要的,剩下来唯一的缺憾,就是不能比赛。

    从1994年开始,只要我们当中有一个去参加比赛,那另一个肯定也跟着去,彼此照应,互相鼓励。即使去外地下指导棋或者是参加什么活动,也总要问一间能不能两个人一起去,这种习惯一直保持到韩国。

    有一次,我们去北海道下指导棋,他在里间,我在外间。下指导棋很累,可是偶尔抬起头看见他,心头一热,疲劳似乎减去了一半。我很庆幸,我们做的是同样的工作,这样能相互理解,形影不离。

    江铸久:确实是这样的。与在美国相比,生活比较安定,收入也比在美国高。除了体验到家的温暖外,两个人还可以在一起研究棋,如果有比赛,两个人也可以一起准备。总之,两个人在一起心里踏实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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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国



    大家的深情厚意我们永远铭记在心。

    2000年3月4日回国时,我们原以为不会有什么人来接,可是一出关,就有两台摄像机对着我们,一台是《中国围棋报道》,一台是《东方时空》节目的《东方之子》栏目。我说这有点不妥,因为我们是应《五环夜话》节目组的邀请专程回国的,郭崴也说过,如果有别的媒体要采访你们,让他们先停一停。《东方之子》的记者急了,说:《五环夜话》不是我们《东方之子》的上级,我们没有必要听他们的安排。”在此之前,我没有听说也没有看过《东方时空》,不知道它在中国是一档响当当的节目。接过名片一看,我才知道他们都是中央电视台的。我说:“那就容易了,你们都是一个台的,和《五环夜话》商量一下吧。”当天我们被北京台和《中国围棋报道》“绑架”,做了简短的采访。做完节目,我们赶当晚的火车回了太原。这期间,《体坛周报》一直在做跟踪报道。

    3月5日,我们和太原所有的家人聚在一起吃了顿饭。席间,姐姐江声久说她的班上有一百五十多个学生。我听了有些纳闷,我知道姐姐一直在山西大学物理系教书,大学里的一个班怎么会有那么多人?原来,围棋业余五段的姐姐开了个围棋班,我惊讶姐姐居然开了个围棋班,还惊讶姐姐一开班就招到了一百五十多个学生(而且到8月份时,选修的学生就达到了三百人)。我在美国好不容易招到那么些学生,就很有成就感了,看来美国的围棋环境到底不能跟中国比。

    3月6日回北京,正好赶上名人战,我们去看棋,同时也拜访了一直关心我们的陈祖德老师和一些领导,我们也听到了很多鼓励和赞扬的声音,非常感动。这时有朋友跟我们介绍说,《东方之子》是一档非常好的节目,甚至郭崴也说,你们要配合他们的采访。看棋的间隙,《东方之子》的主持人采访了芮乃伟。采访结束时,我听见主持人对乃伟说:“刚才我在听你说和江铸久的事时,非常感动。”棋院的人看见主持人,很惊讶和兴奋地说:“啊,原来是白岩松在采访!”白岩松是谁?有人告诉我:“你连白岩松都不知道,他现在可是中央电视台的大牌,也是名人。”幸好我们事先不知道白岩松有这么大的名气,否则乃伟说不定会紧张的。事实上,乃伟在做节目。接受采访这类事时,常常会无缘无故的紧张。后来在韩国,我们终于从CCTV的节目中看到了“东方之子”,难怪白岩松有那么大的名气,他主持的节目个性鲜明,问题独特,很吸引人。希望以后能有机会再见到白岩松,当然不是做节目,而是想像朋友一样地聊聊天。

    做《五环夜话》节目的前一天,我们和郭崴一起吃了饭,聊了很多我们在国外的情况。吃完饭我问郭崴:“要不要找个地方好好准备一下明天的节目。”郭崴说:“不是已经准备好了吗?但明天会提什么问题我不会告诉你,要不然你们回答问题时就不会有新鲜感了。”在《五环夜话》节目中,主持人问我问什么,我们就实话实说。尤其让我们惊讶的是观众,他们不但清楚我们棋的历史,而且在很多细节上比我们的记忆力还好,对棋迷朋友的关心和理解,我们非常感动。节目里有个细节,一下就把乃伟的特点体现出来。当主持人说“江铸久是贤内助”时,乃伟憋了一会儿,然后突然说:“我不能完全同意,饭还是我做的嘛。”我们非常感谢国内新闻界和棋迷朋友对我们的关心和期望,大家的深情厚意我们永远铭记在心。

    我们经常上网,在因特网上还看到了很多鼓励乃伟的文章,特别是那些出现在一片赞扬声中的及时雨,我们特别感动。我们专门摘录下来,贴在了家里的墙上。例如:
    今天的成绩来之不易,但明天未必能有。强敌环伺,正当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之际,还须保持平常心。
    不要以一时的成绩损却了进取的意志,热衷于世俗的荣光,而忘却了千古的名局。

    国手战是韩国历史最悠久的围棋比赛,拿过头衔的棋手被称为曹国手、李国手、徐国手,对棋手来说,这是一个非常高的荣誉。韩国棋院还有一个规定,在安排棋手代表韩国参加世界比赛时,首先考虑的排名是头衔,其次才是奖金。在乃伟没有拿到头衔时,没有人对这个问题表示异议。可是当乃伟拿到头衔后,这就成为一个问题了。为此,韩国棋院特地开了理事会,最后决定:既然芮乃伟是韩国棋院的客座棋士,那就和其他韩国棋手一样的标准,所以,2000年芮乃伟可以代表韩国棋院参加富士通杯、LG杯、三星杯等世界比赛。对这一点,乃伟特别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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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杀”曹李师徒



    “追杀”的策略是:出快招,不怕暴露臭棋,前仆后继!

    来韩国,在日常学习棋艺的日子里,最让我们感到幸福的就是能听曹薰铉老师、李昌镐、刘昌赫他们讲棋。每每在研究室里见到他们,乃伟总说:“无论当时的精神状态怎么差,但只要一见到他们,总会精神振奋的。”

    可在一起摆棋,特别是时间长一点的机会却不太多。好在李昌镐一到棋院,总是会摆摆棋的,而且同大家一起摆的时候也多。记得我们刚到韩国时,刘昌赫大概是因为还没结婚,也常来棋院,他喜欢用言语刺激李昌镐出招,而且,每当周围的人都乐不可支时,“一剑封喉”的刘昌赫却连表情都不曾改变一下。

    2000年10月26日,又是一个让人幸福的日子。这天进行三星杯半决赛。十二点,李昌镐背着网球拍包出现了。他先是看了看头天进行的一盘棋,通常这种讨论不会长,因为和他摆棋过招,并跟上他的节奏太难了。我们早就讨论过“追杀”高手的策略,那就是:出招快,不怕暴露臭棋,前仆后继!这样才能向高手讨教到招法。

    但我们还是顶不住李昌镐的“进攻”。正当我们难以为继时,有力的援军、李昌镐的好朋友金成龙出现了。他正在主持一个专题讲座,所以特别留意新奇的招法。他一手拿着一叠棋谱,当仁不让地坐在李昌镐的正对面,就摆起了新形。先摆的是三星杯预赛中中国棋手罗洗河对日本棋手山下敬吾的那盘棋。

    是役,执白的罗洗河面对山下执黑下五.5后目外保角的下法,立即从角上碰目外一子,着法新奇。山下为了求援,上虎之后再下扳,结果吃了亏,罗洗河快胜。我们早已看过此局,但怎样判断此形?正确的应法是什么?这些都是我们想过可又不清楚的地方,因而很想听听李昌镐的意见。

    李昌镐很快对白6作了分析,他认为:“此形从角里动手容易吃亏,只有从外边走,黑方才会暴露子效不充分的问题。”一听就知道李昌镐平时对此形作过研究,金成龙边收子边自语道:“哪盘棋你没看过?都看过,都看过。”

    接着又摆出另一盘韩国国内赛两位不太有名的棋手对局。李昌镐和大家一起对棋形进行讨论。快到一点了,后来的李世石直嚷嚷:“饿了,我饿了,先去吃饭吧。”我们也以为讨论将要结束,没想到李昌镐说:“看看我的新手吧。”这局棋是李昌镐执白对赵汉乘。

    白方以二连星开局,黑5挂角,下一手可形成流行的“迷你中国流”,白6脱光二间高挂黑小目,这是吴清源老师21世纪布局的想法。黑方双飞燕攻白角。精彩一刻也随之到来。

    白方得先手之后,二间高挂黑小目一子竟然三.5外靠。在场的人都从未见到这一手。好,大家形成统一战线,执黑同李昌镐展开讨论。几十个图摆下来,即使是差不多的结果,也总有人说:“我喜欢黑棋。”这样逼着李昌镐不得不再换一次招法,这样一直持续到两点多,大家才决定去吃饭。

    一进餐馆,金荣三先把电视调到三星杯赛频道。徐奉洙执黑对山田规三生,大家都觉得白棋好,李昌镐最后发表意见说:“还难说吧。”接着电视中出现的是山田落子。李昌镐惊叫起来:“什么?我以为是黑棋下呢!”

    下午三点钟我们回棋院,没想到研究室中曹薰铉老师正在摆三星杯的棋,我赶快坐到他对面。不是我要抢占主位,而是与曹老师讨论棋时,乃伟、李昌镐都不敢坐主位。李昌镐果然习惯性地站在一边,让人联想到做错事的徒弟,但他下棋的招法可是又凶又狠。师徒两人见招拆招,师父那真是叫快,招法接连不断,而徒弟总是在手势上慢好几拍,也不太说话,只是招法奇准,命中率高。三点四十分,李昌镐在金荣三的催促下先打球去了,曹老师和我们一直摆到六点。这时他说:“得走了,快跟我去吃顿便饭。”然后他以他特有的快步,奔向就近的餐馆。

(原载2000年11月6日《体坛周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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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看围棋



    围棋的胜负和艺术是统一的,因为围棋最终是以胜负来判断的。

    自从李昌镐在20世纪90年代稳步地取得好成绩之后,关于他的议论越来越多,因为他是新出炉的年轻一代优秀棋手的代表。在他90年代初刚刚开始取得好成绩的时候,日本棋界有评论说,李昌镐的棋太现实主义了,只考虑眼前,也就是只考虑赢棋。另有一种苛刻的说法是,这样下去,围棋的艺术会倒退。还有一种比较客气的说法是,李昌镐之所以能赢棋是因为他总在等对方出错。言外之意就是,如果对方不出错,李昌镐就没那么厉害。

    这些评论后来也出现在中国的棋界。评论拿李昌镐和日本的“大竹美学”来比,也拿他和日本的其他一些门派的风格来比,比如武宫正树的“宇宙流”。不过我们觉得不管是哪一种风格,只要能取胜,就一定有它站得住脚的道理。

    武宫正树的贡献就在于很多人想下中腹,可没他下得那么漂亮;想建大模样,又没有像他那样能抓住那么多要点。在他那个时期,武宫有许多过人之处,也有许多别人没有想到的地方。但是跟这些相比,我们觉得李昌镐显然又进了一步,在如何破取大模样方面下了不少好棋,以至于现在很多棋手都不敢下大模样。在韩国,即使是低段棋手,也能很快地找到破坏大模样的要点和方法。整个棋界在怎么样对付大模样方面是进步多了,这样就使得大模样很难继续生存,即使下了或许也要付出很大的代价。

    大竹英雄成名时有“大竹美学”的美誉,因为他棋形下得好,而且尽可能追求棋道中美的东西。大竹九段解释他的追求时说:“最早的人不知道子的效率,只知道一般的战法,从道策开始人们知道了子的效率,知道怎样解剖每个子的效率,研究子跟子的配合,使棋发挥更大的作用。”

    “大竹美学”主要就是说一个形状如何发挥其更高的效率,如何跟其他形状配合看上去最好。比如在布局阶段拔花,空中拔花,价值三十日朝上,这种说法在当时的世界棋坛上是比较流行的,对提高棋艺确实有帮助。但我们不认为这是棋界最好的理论,特别是到90年代,很多破绽和问题就出来了。比如说,拔花在布局阶段有这么大的威力,在中盘阶段就要看配合了,要视具体情况而定。到了官子阶段,那作用很可能就更不大了。

    所以我们认为李昌镐对围棋的贡献就在于,在每一盘棋中,李昌镐都在追求子的效率,对每个子、每步棋、每个形状都争取发挥最好的效率。有人说,李昌镐往往会下一些被从前棋界认为是很糟的形状,而且他下的时候都很坦然,这是什么原因呢?有人因此而评论李昌镐,说他连这么难看的棋都下出来了。这里,我们觉得不能孤立地去看那些所谓的“很糟”的棋,要具体到每一盘棋,比如“呆并”,可能是当时局面里最佳的一手。也就是说,在理解全局中哪步棋价值最大这方面,李昌镐远远超过了很多人。

    现在李昌镐的棋已经被大家接受。什么是境界高?什么是效率高?在当时的局面下,李昌镐下出的那些棋,也就是被很多人认为难看和难以解释的棋,往往是效率最高的,其实这就是最美的一步。这也是我们对围棋美学的理解。

    围棋的胜负和艺术是统一的,因为围棋最终是以胜负来判断的,很难说你下的棋非常好,效率很高,可是棋却输掉了。我们还想举一些李昌镐的例子。李昌镐和他老师进行了很多次的交手,一旦李昌镐掌握了优势,哪怕这优势只有些许,李昌镐通常就是慢慢推进,稳步扩大优势,或者保持优势。一旦有风险时,李昌镐会审时度势,尽量避免风险,甚至有时会忍耐,只要能把优势保持到终局,哪怕是半目优势。所以很多棋一说到是半目输赢,大家就会想到一定是李昌镐赢半目。这体现了长久以来大家对李昌镐的信任。李昌镐高就高在他能把半目优势的棋保持到最后,这也是体现李昌镐水平高的地方之一。

    有一种评论说,李昌镐是在研究、运用前人旧有的东西下棋,他的很多招法都可以从老布局和老定式里找到。这种说法其实是片面的,在李曹“师徒大战”最热闹的年代里,有一两年,李昌镐曾经每年要下一百盘以上。也就是说,每隔三天他就要下一盘,即使在这种情况下,李昌镐还是会下出许多新手。这些新手的出现,是在老定式的基础上,有些形状看上去不是那么好看,失败的可能性也很大。但是李昌镐对这些旧有的定式能够进行再研究,有勇气再下,并且很多时候能获得成功。所以李昌镐不是不创新,而是敢于创新。现在很多旧有的定式得到再发现,向更深的地方发展,李昌镐功不可没。在现代围棋中,很多地方可以看到李昌镐贡献的影子。

    韩国围棋新人辈出,新手、新研究、新定式不断出现,这和领头羊李昌镐是分不开的。早在李昌镐崭露头角,开始赢徐奉洙老师,向曹薰铉老师挑战,把曹薰铉老师手里的冠军夺去的时候,另一个新星也出现了,那就是深受围棋爱好者喜爱的刘昌赫。刘昌赫是业余棋手出身,尽管他体形瘦弱,像个白面书生,可下棋时就是攻击、攻击,再攻击。所以有人形容:如果你觉得李昌镐是沉默的冰山,那么刘昌赫就是盛夏的烈日。

    在棋风上,李昌镐和刘昌赫有针锋相对的感觉。刘昌赫在李昌镐一统韩国围棋天下的时候,还守着当时韩国规模最大、奖金最高的一个赛事——王位战,而且连守了三届,三届都是在李昌镐猛烈的炮火攻击下,居然被他守住了,形成了一道让人感到美丽的风景。他们是桃李兄弟,年龄相差不多,所以在研究棋时就少了些客套。在他们激烈争夺的那几年,他们经常在一块儿交流,因为刘昌赫那时还没成家,也更年轻。所以有评论说,就韩国整个现代围棋研究的氛围而言,他们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这也包括曹薰铉老师。

    我们多次在世界大赛的场合中看到,比赛结束了,韩国棋手无论赢棋和输棋的都不肯走,还在一起研究。1999年在日本举行的LG杯八强战,李昌镐半目险胜马晓春。李昌镐觉得布局下得不好,赛后,李昌镐、刘昌赫和曹薰铉老师,还有崔珪(王丙)、芮乃伟,他们聚在一起研究棋,直到饭店的工作人员做好了清洁整理工作,他们还不肯散去,而那时,别的棋手早已不见了踪影。

    韩国棋手摆棋时十分专注,说来说去都是棋。我们以前摆棋时经常会扯起一些题外话,比如:明天的天气情况啦,上海又有什么流行啦,等等。

    我们刚到韩国的时候,因为很长时间没有在这种专业气氛中生活,所以摆出来的棋很难看。当我们向李昌镐请教的时候,他总是很客气,一点也不推脱。有时还会由衷地夸上几句:“哟,江老师的这步棋不错。”李昌镐实在是个有心人,韩国低段棋手下的棋,只要是有棋谱的,感觉上他都见过似的。我不知道他是否都看过,我只知道,当我们摆出韩国那些年轻棋手下的棋时,他都知道是谁下的。当我们拿出日本谱和中国谱来研究时,他有时也会说:“这是谁下的?我怎么没看到过?让我看一看。”领头羊如此虚心好学,所以也带动了整个韩国棋界的学习和研究。

    还想说一下李昌镐下棋的态度。我们很少见到李昌镐拍子。本来,这个拍子的“拍”是从日本来的,我们学棋和在国家队下棋的时候,领导、教练经常教导我们,下棋时棋风要端正。因为很多棋手下棋时喜欢拍子,好像不这样就不足以表现气势。大家都知道依田纪基下棋时喜欢拍子,尤其是在千钧一发的关头,子拍得很响。而这样的情景不会出现在李昌镐的身上,他总是轻摆轻放。领头羊是如此,所以在韩国年轻棋手当中,也很少有拍子的。日本棋手下棋时喜欢打扇子,因为日本的扇子质量好,所以打起来会“啪、啪”响,有时对手的情绪会受影响。韩国棋手下棋时很少有打扇子的,因为他们认为影响对方的事情要少做。

    乃伟在日本参加过秀行老师的“合宿”,大家以秀行老师为中心,看棋时都跪着坐。乃伟不习惯,时间长了膝盖疼,手不由地要找支撑点,身边是棋盘,所以她的手就有点倚在棋盘上。秀行老师看见了,并不知道是谁的手,就说:“棋盘是用来下棋的,不是用来撑手的。棋盘是你的饭碗,是你的生命,你要尊敬它,棋盘上只能放棋子和棋谱。”可见这些围棋大家确实是把棋当做生命来看待,所以才会产生这样的感情。

    韩国高手之间的交流是如此的频繁,所以他们的水平提高得特别快,此外,他们还特别虚心好学。以我们看到和听到的,比如李昌镐,他有几次输给了周鹤洋后,从来不以状态不佳、身体不好为理由,而是从自己的棋艺上找原因,他觉得从周鹤洋身上学到了很多东西。我们之所以在此特别说这些,是因为大赛输棋后,有些高手经常会找一些客观原因。时间长了,这会影响自身的进步。只有善于总结经验教训的人,才更容易前进。从李昌镐、刘昌赫这些高手身上,可以看到一种精神,那就是热爱围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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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手战前后



    让我们感动和佩服的是,尽管乃伟赢了韩国的围棋英雄,大家还是由衷地向乃伟表示祝贺。

    在韩国,我们能看到中国中央电视台的第四套节目,那里面的《实话实说》和《五环夜话》我很喜欢。乃伟赢了李昌镐后,很多记者要求采访她。对中国记者的采访要求我们一般不会拒绝,能回答尽量回答。但对于韩国记者的采访,我们则是能推就推,除非是棋院指定的采访,因为实在是太多了,我们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和精力。

    有一天,我接到了一个来自中国的电话,对方叫郭崴,问我们最近有没有时间,能不能回国做一档节目。我们很感谢来自祖国的关心,但是我和乃伟有个约定:我们来韩国下棋不容易,以前丢失得太多了,我们只有抓紧时间努力才行。所以简单的采访没什么问题,但如果出差去接受采访一般不予考虑。见我要打退堂鼓,对方就亮出了他的底牌,说他是《五环夜话》的工作人员。我一听乐了:“你怎么不早说?我和乃伟都喜欢看《五环夜话》。问题是那段时间,我们没有国内的比赛,否则我们可以借回国比赛的机会,顺便接受位环夜话》的采访。”商量下来,我们决定凑个时间,实在不行的话就专门回去一次。这样,郭崴就要去请示一下领导,因为这涉及到我们的旅费。

    这事之后没多久,2000年1月17日,国手战乃伟挑战曹薰铉老师的比赛开始了。那一天我没有像往常一样和乃伟相伴相随,而是陪新华社记者李保东早到了。走进棋院,我看见一楼的楼道里挤满了记者,他们是在等乃伟的,通常记者是等在四楼的研究室里。很快乃伟就来了,当她向对局室走去时,记者紧跟在后面,镁光灯闪个不停。保东还问我:“是不是每次大赛都这样?”我回答:“当然不是。”

    赛前,就有记者开始采访乃伟,这种情况很少。有记者问乃伟:“你是否紧张?”乃伟回答:“是有点紧张,但不是因为棋,而是因为有这么多人围着。”

    那盘棋曹老师执黑按照他的路子来下,是乱战的局面。下到快中午的时候,局面就难说了。看上去是黑棋一路在攻白棋,可是白棋首先是不容易被杀掉,而且白棋一旦逃出来,黑棋就显得有些绷得过紧,有很多破绽。曹老师在处理破绽的过程中体现出了他高超的技艺,很快他就抓住了乃伟的几个缓手,把破绽给修补好了。乃伟输了,但就整盘棋来看,曹老师绷得有点过紧,乃伟还是挺有机会的。

    复完盘大家都走了,就剩下我和乃伟在收拾残局。这时楼道里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我听出来是曹老师来了,因为他走路很快,可是他回来干什么?

    曹老师一入座就说:“现在没有人了,就我们三个。”我们以为曹老师要给我们讲棋上面的事,可是曹老师却说:“最近我和昌镐、徐能旭成立了一个网络公司,主要是为广大业余围棋爱好者服务,希望你们也能参加我们的公司,指导业余棋手,当然你们的报酬也是不错的。”我们听了一愣,说实在的,我们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心思还在棋上。曹老师说:“你们每个星期来公司一两次怎么样?”我们因为失去的时间太多了,只想抓紧时间下好棋,对指导业余棋手的事一般不予考虑。可这是曹师叔的公司,他来找我们又是出于一番好意,于是我们就告诉他:“好的,不过具体以后再说。只是乃伟不是特别喜欢下指导棋,不过我们会去的。”曹老师说:“我有数了,网络公司成立起来也有你们的一份。”说完,他迈着他特有的步伐,一阵风似地走了。

    一般来说,棋手下棋时就是下棋,不谈棋以外的事,可是曹老师是把我们当自家人看待,很随意。下完棋想起来什么就说,说完就走。

    国手战的第二局定于2000年1月31日,这个日期差点和美国的铸久杯撞在一起。本来铸久杯通常是放在新年的第一个周末,2000年的周末正好是1日和2日,因为怕千年虫作怪,很多美国人都不敢乘飞机,所以我们只好延期,一周后又有橄榄球赛,最后就把比赛放在30日。考虑到乃伟的比赛我有些犹豫,可是想到铸久杯在美国坚持了那么多年,很不容易,很多人都是义务为比赛服务。再说,铸久杯的组织者和参赛者也希望我能回美国主持,所以我就决定回美国主持30日的比赛,然后马不停
蹄地在31日早上赶回韩国。
   
    这期间,《五环夜话》的郭崴打来电话,他说:“我们头儿讲了,不管芮乃伟赢不赢棋,你们的节目我们都要做。你们回国的费用由中央电视台承担,唯一的问题就是时间安排。算来算去,只能排在春节以后。”后来我们回国做节目时,很多人都说,中央电视台真不错,你们赢了国手战后专门请你们回来。其实不然,在乃伟还没有赢下国手战时,郭崴就跟我们约好了。

    1月31日,芮乃伟挑战曹薰铉老师的比赛放在东亚日报社。我先看到曹老师和他的夫人,曹老师凡是参加重大的比赛,他的夫人必定开车送他,这一方面是因为他们夫妻恩爱,另一方面是曹老师根本就不会开车,他对机械的东西不感兴趣。曹老师虽然不会开车,可是他认路的本领特别强。

    记者也来了不少,对韩国记者的敬业精神我很佩服。除了拍棋,摄像机是不能带进赛场的。不能进赛场,记者就等候在赛场门口和卫生间之间。比赛中棋手上卫生间,于是他们就跟着拍到棋手进入卫生间为止。我看了是又佩服又好笑,连去卫生间都被记者跟着拍,那多不自在。

    开赛不久,曹夫人就拿着电话叫我:“快,快,敏洙回来了。敏洙很关心比赛的情况,准备下午来看棋。”以前车老大的母亲身体好时,他回韩国时只要有曹老师的比赛,他是必看的。后来因为他母亲身体不好,很多生意上的事需要他料理,比赛就看得少了。

    那盘棋杀来杀去,胜负都悬在每一步上,下错一步就有可能崩盘。棋难分难解,可是曹老师在布局时有一个次序没有交换。下到中盘时,我发现乃伟有希望,但还没觉得她有优势。车老大来了,看了一会,他说:“乃伟的黑棋有优势,白棋的次序没有交换,那就差别很大了。我很熟悉曹薰铉的棋,我觉得下成这样他就危险了。”果然,没多久局势就明朗起来,朝着对乃伟有利的方面发展。车敏洙得意地说,“在局势还不明朗的时候,我早就判断出了,因为我熟悉曹薰铉的棋。”最终,是乃伟赢了。

    国手战的决赛放在2月21日,在这之前,还有兴仓杯世界女子围棋比赛,决赛是在2月14、16、18日,并全程由围棋有线电视台直播,参加决赛的是乃伟和年仅十五岁的赵惠莲。赛前的预测大多对乃伟有利,因为她国手战的成绩那么好。即使这样,我们还是相互提醒,赵惠莲不可小看,她赢下了杨晖、华学明、丰芸、吉田美香那么多一流的女棋手,有运气,但更多的是实力。尽管我们有心理准备,但还是没有预料到赵惠莲的冲击力会那么强。

    14日的第一盘比赛,布局阶段乃伟还不错,但是中午过后,赵惠莲的韧劲开始发挥了,敢打敢拼,不但全力施展她的技艺,而且有超水平发挥。这下媒体又来劲了,一方面是赵惠莲年纪很小,另一方面是她赢了势头正旺的芮乃伟,有好戏看了。棋迷的反响也很热烈,这样组织比赛的棋院高兴,负责转播的围棋有线电视台高兴,赞助公司也很高兴,大家都觉得比赛办得特别成功,取得了轰动效应。

    第二和第三盘,双方的棋都差不多,乃伟抓住了机会,赢了棋。

    兴仓杯决赛对乃伟的锻炼很大。从心理上说,是来自下面的冲击,但从水平上来看,赵惠莲所表现出来的才华,一点也不输于强手,非常厉害。几年之内,像赵惠莲这样的棋手,一定会赶上来的。而且她们在如此小的年龄就取得了如此好的成绩,比当年的乃伟要好得多。

    终于到了2月21日,国手战上乃伟和曹薰铉老师一决胜负。也许会有大新闻产生,所以来了很多记者,其中有日本NHK电视台负责围棋报道的源川洋夫先生,还有《世界日报》资深围棋记者李洪烈。下午三点,李洪烈跟我说他现在要去参加一个很重要的会议,但是他又惦念着曹芮之战,如果形势已经明朗,曹薰铉将获胜,那他就去开会。如果芮乃伟赢了曹薰铉,那将是围棋界的超级新闻。如果漏掉了这个超级新闻,他会觉得很遗憾。所以,李洪烈请我做一个最认真的判断。当时棋上是一片混战,确实很难判断,可是这种混战的棋是曹老师的特长,从理论上来说,应该是曹老师赢面大。所以我告诉李洪烈,你尽可放心地去开会。李洪烈也认为是这样,他采访围棋多年了,而且韩国棋界对曹老师的战斗力都是很有信心的。

    比赛快结束的时候,局势明朗了,记者们纷纷离座,去抢第一新闻。比赛结果,乃伟处理好了各块孤棋,还截掉了白棋一些大的残子,赢了曹薰铉老师,取得了国手战的最后胜利。曹老师虽然输了棋,可他还是一如既往地认真复盘,对这一点,我是非常佩服他的。我也是职业棋手,可是我以前输了棋后就知道难受,棋上的问题顾不上想。现在我从曹老师等韩国棋手身上学到了这一点,输了棋谁都难受,但是输了棋后立刻找原因,是让自己减轻痛苦,尽快让自己的心情回复平静的最好的办法。另外,这也是提高自己棋艺的一种好的办法。这或许也是一些强手强于他人的原因之一。

    复盘时,记者站在一边等着采访发稿,可是又不好意思去打扰曹老师,最后是韩国棋院的元老尹奇炫老师为记者说话,乃伟先接受了记者的采访,曹老师还在认真地摆棋。我们九点去吃晚饭时,KBS正在播报新闻,国手战成了热门话题之一。

    后来李洪烈一见到我就佯装生气地说:“你、你!”我们都笑了,他的意思是说,我害得他漏掉了一条超级新闻。我知道李洪烈特别想跟职业棋手下棋,所以为了表示我的歉意,我提出一起下棋。下了一盘后,他大概觉得输得冤枉,就要求下第二盘。高手和低手下,知道低手的弱点,结果他输得更多了。因为下了两盘棋,李洪烈对输棋就不那么介意了,心满意足地走了。

    第二天我们去棋院的事务所时,看见人们都很兴奋,原来韩国总统办公室打来了电话,说总统将要向芮乃伟发来贺电。让我们感动和佩服的是,尽管乃伟赢了韩国的围棋英雄,大家还是由衷地向乃伟表示祝贺。我们看到的韩国有关报道,都说来自中国的棋手把韩国的围棋皇帝打败了,我们感受到了韩国人的宽广胸怀。这一点我们一开始还没有特别注意,国内有人提醒我们:“芮乃伟赢了曹薰铉,韩国人有没有很难过,很不舒服?”我们这才留了心,我们发现乃伟赢了棋后,韩国棋手对我们更好了,更大度了。

    有一次,我们去参加一个研究会,一些年轻棋手正在摆棋,其中有柳才馨、睦镇硕等特别有才能的棋手。大家摆出了乃伟和曹老师的那盘决胜棋,提出了很多他们的想法,我们收益匪浅,对这盘棋的胜负处更清楚了。最后柳才馨说:“芮姐姐赢了棋是不是该请客了?”睦镇硕的中文很好,他把这句话翻译给我们。我们说:“是啊,最应该请的就是你。”睦镇硕把这句话翻过去后,柳才馨一副“为什么是我”的神情,其他年轻棋手的脸上也是疑问。我告诉他:“国手战的预赛中一开始是你输给了芮乃伟。”柳才薰愣了一下后,恍然大悟,那盘棋本来他有机会赢的,可是他认输了。大家笑成一团。

    韩国有舆论说,芮乃伟在韩国屡创佳绩后,虽然也有些棋迷间或给棋院打电话,表示抱怨,但是作为当事人的棋手,对此却反应平淡。相反,他们对乃伟的态度更加友好,因为他们深知,既然是职业棋手能付出超人的努力而登上最高峰的,不管是男还是女,不管是外国人还是本国人,都值得尊敬。

    在韩国围棋近十来年的历史上,一直是曹、李、刘、徐独占韩国围棋的头衔,他们是四座令其他棋手敬畏的高山。睦镇硕说:“看见芮大姐从早到晚的努力带来了丰硕的成果,我们也都跃跃欲试,特别是女子棋手更是获得了莫大的希望和自信心。”

    我觉得这些年轻棋手深受鼓舞也是有原因的。年轻棋手有一个叫笑笑会的组织,是属于研究性质的,内部循环比赛的冠军也有奖金。我们经常去下棋,乃伟最近一次的成绩最好,小组第二名。在前面的成绩里,我们俩是输赢各半,有时候只赢一点点。比如下十六轮,可能是赢九盘,很多人都能赢我们。有一次十七个人的比赛,乃伟的成绩是十二名,输了棋还要罚钱。这样,这些棋手就会认为,既然赢芮乃伟不是一件很困难的事,那么芮乃伟能取得的成绩,我们也有可能取得。

    刘昌赫、梁宰豪和崔珪(王丙)是最后一批退出笑笑会的。梁宰豪说:“笑笑会里的人实在是太年轻了,我们在里面显得年纪特别大,不好意思再呆下去了。”笑笑会的年轻人也真是可爱,有一次金承俊和芮乃伟下棋,下到一半时他的形势不太好,他就嚷着芮阿姨真厉害,而当他形势好的时候,他就称呼乃伟为芮姐姐。所有听到的人都乐不可支。

    还有一篇报道是这样的:“新锐们看见自己的手下败将芮大姐,已经连赢了刘昌赫、李昌镐、曹薰铉等需仰视才能见到的超级高手,自然也获得了‘我也行’的自信。而曹薰铉的前车之鉴,给刘昌赫、李昌镐和徐奉洙等冠军头衔的保持者敲响了警钟。这也是韩国棋院当初决定接受芮乃伟时所没有想到的意外收获。”

    在国手战的颁奖仪式上,东亚日报社宣布:“由于2000年的国手战很成功,所以从2001年开始,整个国手战的奖金都会大幅度地提高。”这也是让棋院和棋手高兴的一点。

    3月份的比赛比较少,我们就和郭崴定下了3月1日回国做节目,同时也准备顺便回太原家中看看。在我们定下回国的日期后不久,棋院就找到乃伟,说KBS建台二十七周年,想搞个特别对局助兴,由李昌镐对芮乃伟,对局费是李昌镐五百万韩币,芮乃伟三百万。有棋下而且还是对李昌镐,乃伟当然愿意,可是比赛的日子是3月3日,和我们原定的回国日子有冲突。乃伟当场就说退票,下棋要紧,改日再回国。

    实际上,棋院的工作人员先找乃伟是有技巧的,可以说是一步妙手,因为李昌镐对非正式的比赛没有兴趣,他想保持良好的竞技状态。果然,李昌镐一口回绝了。这时工作人员就说,芮乃伟为了参加比赛,推迟了回国的日期。李昌镐一听,犹豫了一下就答应了。我们非常感激李昌镐能再次跟乃伟下棋,乃伟觉得和李昌镐下快棋是一个很好的学习机会,我们决定3月4日回国。

    因为要向全韩国直播,所以李昌镐和芮乃伟的快棋赛放在KBS的演播厅。我和乃伟兴冲冲地早早赶到电视台,发现有一个人比我们来得还要早,那就是曹薰铉老师,原来他是来讲棋的。那盘棋整个是激战,但从布局到中盘的过程中,乃伟下得比较积极,最后赢了李昌镐。复盘研究时发现,很多地方实际上是李昌镐算得更精细一些,但是他觉得这样下去形势更不好,所以选择了铤而走险的办法。恰恰在这些比较细小的地方,乃伟看得没有李昌镐清楚,觉得自己形势不太好,所以要更积极点。那盘棋逗就逗在两个人都认为自己的形势不太好。

    李昌镐执白布局下的棋,完全和他老师前段时间和乃伟下的棋一样。但是他下到中途开始变招,不给乃伟双飞挂的机会。这时我和观众都很有兴趣,想看看讲棋的曹薰铉老师会怎么说。曹薰铉老师满面笑容地说:“昌镐这里是变了,我那时是那样下的,看来我那样下是不能赢棋的。”

    跟曹老师配合讲棋的是在KBS讲了二十多年棋的卢永夏九段,卢九段说:“大家现在都特别关心你们师徒俩的成绩。”曹老师拿自己打趣说:“看来我是不行了。”卢九段又说:“现在韩国棋界都知道有一位纹枰魔女……”曹老师马上说:“这个称呼不好听也不确切,芮乃伟本人也不喜欢,难道我们韩国就没有更贴切的词了吗?”这以后,韩国的报刊上就出现了“棋坛侠女”、“芮姐姐”和“芮大姐”这样的称呼。

    有一次,我们问曹老师,李昌镐究竟厉害在哪里?曹老师回答说:“李昌镐的厉害不只是在棋上,还厉害在他特别用功。我在家看电视、看杂志时,李昌镐一直在打谱,长此以往,他不厉害谁厉害?我退步是因为我不用功了,要想让自己的成绩上去,只有用功。”

    1999年LG杯八强赛在日本东京举行,其间李洪烈特地采访了吴清源老师。他问道:“以吴清源老师的眼光来看,目前世界上谁的棋最好?是不是吴清源老师您自己?”吴清源老师回答:“根本不是我,而是小师弟曹薰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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