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峡的灯火
芮乃伟
船启动了。武汉长江大桥和黄鹤楼在淡淡的晨雾中渐渐远去。
我在紧靠舱门的铺位上躺下,从那里可以望见江流,望见对岸的绿树。
在船身微微的起伏欹侧中,我进入了梦乡。
矇眬中,微启眼睑,隐约映入目中的,是一江细碎的阳光,在浪尖波谷里闪闪烁烁。我不由地微笑了,心情如水般宁静恬淡。
傍晚时因洗澡而错过了日落。待我披着一肩湿发奔上船头,西边,只剩下几抹红霞,数片彩云。
第二日六时即起,原是为了日出,但天空灰蒙蒙的。浑浊的江水,两岸姿态一律的排排树林,单调而沉闷,三峡还在天水茫茫的远方。
幸好傍晚船停宜昌,码头上,小店、摊档鳞次栉比,我们便满载而归。
忽然,葛洲坝从梦中来了。落闸声把我惊起,一看表,1986年11月4日凌晨两点五十分。
冲出舱来,但见舷边一堵大墙!伸手去摸,又滑又粘,想是因常年和水接触的缘故。仰首,几乎目不及顶,据说有五十米高。
我突然感觉自己非常非常的渺小,但继而一想,这样的庞然大物原是渺小的人类用双手和智慧创造出来的,心中便又满是骄傲。
我们的船位在逐渐升高。终于,船移动了,渐渐驶出上游的闸门。从原是仅供通行的极窄的水道出得问来,顿觉江阔天空,心胸为之豁然开朗。回眺大坝,一片灯火,似一条闪光的巨龙横卧江上,蔚为壮观。
一心惦记着要早起看日出、看三峡,便赶紧躺到铺位上去。不想醒来时天色已明。看窗外,但见青山壁立。急忙起身,抓起风衣便往船尾跑。
天边,已经满是橘红色的霞光,但我还是幸运地赶上了日出,也赶上了西陵峡的尾端。
在我眼前,山水、朝霞、初日,构成了一幅绝妙的图画。两天来,单调贫乏的船上生活产生的憋闷,为之一扫。
三峡中,巫峡最为幽深秀丽和雅致,两岸景色千变万化,令人目不暇接。著名的巫山十二峰各具神韵,神女峰在无声地诉说着她的故事……
我第一次深刻地理解了李白“两岸青山相对出”的名句,特别是这个“出”字,其状物写景是何等的形象,何等的传神!
午后困倦已极,乘着巫峡已过、霍塘峡未到,偷空睡了一会儿。两点半醒来,依然颇感困顿,很想再睡,但心中有个小小的声音在催促着我:起来!起来!上船头去!莫要错过良景了!于是下决心起来,跑上船头,迎接了霍塘峡峡口的到来……
永远的匆忙,永远的兴奋,总怕自己错过了什么,除了吃饭睡觉,船头便是我“上班”的地方。
很想好好地描绘一下三峡,但恨手中的笔太枯竭太无力。而且,“前人之述备已”,我,又有什么地方可追前贤笔墨于万一?
我只是永远记着,那两岸壁立的山峰,那裸露着石纹和被绿树青草覆盖着的形状各异的山峰;永远记着,那幽深曲折的江流,那远方若隐若现的峡口,那天边青黛色的山影……
西陵险,但是在睡梦中,它已过去大半了。巫峡秀,瞿塘雄,比较起来,我喜爱瞿塘峡更甚于巫峡,它那雄壮而威严的气势,它的层层裸露的山石所显示的那份浑厚、凝重与力量,都使我感服,使我心折。
但我说不出,我写不出。三峡于我,与其说欣赏美景,莫若说是一种感动,一种直达心底。渗人灵魂的感动。在我穿着风衣,独自一人一动不动地伏在船首遥望远方的时候,我已经将心底的那分感怀,那分喜悦和沉醉,都交付于这样的山水了。我甚至觉得,我与三峡,已经融为一体,再也不可分割了。
这是难忘的一天,而黄昏,则是它壮丽的尾声。
落日沉沉地落在天尽处的黛色山影后面,彩霞满天。江上波光粼粼,一条金色大道自残阳直铺到船下来。天空与霞光的颜色瞬息万变,由橘红而浅绦而深紫地变幻着,一层层漾了开去……
渐渐的,西天消失了最后一抹微红,天与水苍茫一片,暮色终于温柔地拥抱了天地间的一切。
旅程的最后一个夜晚,我依然是在船头的劲风中度过的。驾驶室里射出的两三束探照灯光,在江上形成一个扇面。夹岸绵延的山峰如巨大的黑色剪影一般傲然屹立。航标灯闪着红色和绿色的光,和峭壁下点点昏黄的渔火遥相呼应。四顾静寂,唯有江声浩荡。
忽然记起冰心的《往事(灯塔)》一文,在她的散文中我最爱这篇,而眼前的一切,和她文中的意境又何其相似!
冰心多年的梦想是成为一名海上的燃灯者,甘愿舍却一切,独到岛山上为去国离乡的航海者点起光明。但是,在“灯台守不要女孩子”这一事实面前,她的灯塔梦粉碎了。对着“天幕下,岛山上”的那“两点星光”,她“极奋迅地起了悲哀”
那已是六十年前的悲哀了。沧海桑田,我想,有谁能说,女孩子就永远不能点燃她梦中的灯塔呢?!
(原载1987年3月号《围棋天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