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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拔刀相助



  话说那唐媛虽然是个江南女子,然而性格爽快,颇像一位大唐风尘女侠。她见李霆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也不辞让,举杯就喝,大有巾帼不让须眉的意思。只听她款款说道:
“我四弟名叫唐涛,在家里年龄最小,从小父母就宠爱他,哥哥姐姐们也让着他,被娇惯得十分任性。我家是围棋世家,老爸唐仕敬你也许听说过吧?他和你们市的赵溪源老师齐名,都是江南著名的民间教棋先生。我们兄妹四人,只有我和四弟跟老爸学会了下棋,在这里也算有点名气。围棋绰号木野狐,其实是指它太容易让人着迷了,一旦醉心于棋道,就让人沉迷其中难以自拔,甚至会改变一个人的生存观念。人世间的喜怒哀乐都可以浓缩到棋局里,棋手们把人对世俗功利的追求转移在棋盘上,但凡棋艺到达某种较高深的程度,很多棋手就很难再干别的工作了,这也算是下棋人的悲哀吧。这几年我和四弟帮助老爸料理围棋学校,虽说谈不上发财,但凭劳动挣钱养活自己,还能为围棋事业做点贡献,也算是从事了个人喜爱的工作。
  四弟唐涛棋力不弱,有业余五段水平,棋艺跟邹威差不多,可是他聪明外露,太过争强好胜,去年拿了个小型围棋比赛的冠军,顿时狂妄自大、目中无人了,飘飘然地不把别人放在眼里。老爸批评他几次都不听,也不管围棋学校的事情了,成天在外面找人下彩棋,赢点儿钱就自我吹嘘一番,身边还聚了几位狐朋狗友,天天捧着他,更让他找不着北了,嫌我们这里下三五十元的彩棋不过瘾,听说深圳赌得大,就听信了一位棋迷的撺掇,跑到深圳下彩棋去了。他的志向可大了,宣称要挣个几十万再回家!”
  李霆暗自寻思:现在是市场经济,活跃在棋界一线的职业棋手,只要成绩显著,被某支甲级队聘用,每年挣个几十万应该不成问题,可以步入中产阶级的行列。但民间棋手就没那么幸运了,只有靠教棋和下彩为生,那唐涛以为下彩棋便能挣个几十万,实属痴心妄想。即便像陈子侯这样的大高手,棋技卓越,刀快力猛,却也不能保证总能切到菜,于是漂泊四方寻找“猎物”,收入全无保障。这等人生说是潇洒,可其中的落寞艰辛、风霜孤独又有几人能够理解?李霆望向黑白邪神,想着自己今后大约也是他这样的活着了,不觉轻轻叹息了一声。此时他眼前又浮现出张雪的身影,他想:即使我们有爱,可是我养得起她么?凭她那俊俏的模样,十有八九得嫁个有钱人,现实无非如此。除了围棋,李霆很少幻想什么,对待生活,他是个现实主义者。
  唐媛继续说道:“四弟小涛和一个叫刘五的棋友去了深圳,身上带了一千块钱。开始在几家棋室下棋,才发觉并不像传说中的那样,每盘棋下成千上万的彩注,一般也不过是三五十元一局棋。深圳是个高消费的城市,两人吃饭住店的开销就不小,小涛每天凭借下棋只能挣个百八十元的,还要避开当地以彩棋为生的业余高手,免得挨刀。这样混了十几天,入不敷出,眼见着连回家的路费都不够了。小涛就想节省开支,住进了地下室旅馆,跟旧社会的大车店似的,每宿才十五元钱。他本来想只要挣够车票钱就回家,谁知那天在棋馆,遇见了一个叫阿伟的棋迷。
  那个阿伟有业余三段水平,竟然提出要和小涛下五百元一盘的彩棋。小涛第一天赢了他两盘,本想买车票立刻回杭州,谁知阿伟不依不饶,死缠着小涛下棋,并把彩金涨到了一千元一盘,接连下了三天,小涛一下子赢了他一万多块!”
  听到此处,李霆心中暗笑,想不到那阿伟的脾气竟和自己有些相象,专跟高手死磕!只不过他在与陈子侯的苦战中,对弈道的精妙处豁然开朗,现在的棋艺已和从前不可同日而语,那阿伟难道也是为了长棋?还是像朱三篓子那样,财大气粗,只为过棋瘾,不在乎输钱呢?只听唐媛继续讲道:“阿伟的钱是他爸爸让他买摩托车的钱。他爸名叫欧阳鑫,在深圳经营装饰材料,很有钱的。广东人好赌,欧阳鑫认识一些地下赌博公司的人,听说儿子下围棋把买摩托车的钱输出去了,他一怒之下,竟请出了彩棋高手丁松来找小涛下棋,把钱再赢回去。小涛见丁松来者不善,想先试试他的棋力,就提出先下一百元一盘的。丁松是个彩棋老手,头两盘故意输了,用他们的行话说这叫‘钓鱼’,接着提出要和小涛下‘五五’的,什么叫‘五五’呢?就是每盘棋输赢底价是五百元,再计算胜负的子数,每赢一子另外再掏五元钱。他俩的第三盘棋,丁松使出了真本领,小涛竟然输了三十多子!他知道自己入了圈套,就推说天晚了,约丁松第二天再战。
  小涛和刘五回到地下旅馆核计了一下,觉得不能再呆下去了,他俩收拾行李赶到火车站,打车票连夜赶回杭州,谢天谢地总算没有困在深圳。第二天欧阳鑫和丁松在棋馆等了一天,不见小涛的踪影,欧阳鑫火冒三丈,带着丁松追到杭州,跟他同行的还有两个嗜好赌钱的老板。欧阳鑫直接寻访到我们的围棋学校,逼小涛出来和丁松继续下棋。看他们的架式凶巴巴的简直是来踢场子的,声称如果棋校没人敢应战,以后就别在围棋江湖混了。四弟小涛吓得不敢露面,我老爸问清了缘故,就拿出一万五千元给那欧阳鑫,想把事情摆平。谁知欧阳鑫说什么也不收,说是赌场自有赌场的规矩,可以耍奸耍滑耍老千,但输了就是输了,绝不能耍赖。他说他也不是黑社会来打架斗殴的,既然事情是从棋盘上引起来的,那就还要在棋盘上了结。如果我们围棋学校没人敢出来应战,他也无话可说,只好给我们送一块匾,横书‘缩头乌龟’四个大字,只需挂半天,他扭头儿就走!
  我老爸虽然上了年纪,可是性如烈火,不减当年。那块匾莫说是挂半天,只要欧阳鑫敲锣打鼓地给送上门来,再拍几张照片发到网上,我们的围棋学校就没脸再办下去了,老爸一世名声也就毁了,所以只能硬下心来接受挑战了。老爸问他这棋怎么个下法?欧阳鑫开口就说要下五千块钱一盘的。跟他一道来的那两个深圳老板,一个姓洪,一个姓金,在盘外加磅。他们俩赌得大,每盘棋都押好几万,金老板押我们赢,洪老板押他们赢。他们在栖霞山宾馆包了一套客房,把棋局设在那里。双方商量好:可以请围棋高手助阵,但只限业余棋手参战,不许找职业高手,还约好了下五番棋决定胜负。那洪老板一副胸有成竹志在必得的样子,金老板私下告诉我,原来是他请到了寒风一剑林霄汉。
我  们这边最先上场的是邹明,和丁松在棋盘上杀了三天,他已经竭尽全力了,最终还是一比三败下阵来。我老爸心里着急啊!他想亲自上阵,被我们苦苦劝住了,毕竟岁数不饶人啊,这种对局跟拼命似的,特别需要充沛的体力,老爸患有心脏病高血压,根本下不了这种棋。正在我们一筹莫展的时候,幸好陈叔叔云游到了江南,老爸嘱咐我无论如何要请陈叔叔出山,我们就不怕他们了!”
  唐媛讲到此处,提议明天由李霆出场对阵丁松,反正是下五番棋,好歹要脱住那丁松,待陈子侯身体痊愈,刚好迎战对方的主将林霄汉。
  能有机会与丁松、林霄汉这些一等一的江湖围棋高手切磋,正是李霆渴望而不可及的事情,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唐媛的邀请,义无反顾地站到了唐家围棋学校这边。提到彩金问题,李霆实话实说,身上只带着三千元,本来是大战黑白邪神所备的学费。唐媛也不含乎,说:“你是帮我们上场拼杀,那五千元彩金自然由我来出。你只要一门心思下好棋,输了钱算我的,如果赢了,每盘棋我给你八百元奖励,怎么样?”
  见她安排得这般周道,李霆大为舒心。这是他步入围棋生涯以来,第一次有人出钱雇佣他下棋,仿佛武侠小说中那些身怀绝技、行踪诡异的刺客,为了银票出手杀人。李霆无疑是在纵横十九路的天地中扮演了这种角色,这正是他少年时期萦绕于怀的江湖梦想,令他精神倍增,斗志昂扬!
  唐媛与李霆相约:明日上午十点在栖霞山庄聚齐,出战那海岛刀客。见天色已晚,她与邹明离去了。
  晚上,李霆的手机响了,是胖鸟王奎打来的电话,询问他何时返回S市,蔡老大一直在追问那对玉镯的钱是否收上来。李霆想那对玉镯按六折出售,总共三千余元,只当是自己给买下了,就告诉王奎钱已收齐,等他回到S市,立即交给蔡老大。
  第二天清晨,李霆又接到了张雪的电话,通知他碧茗杯棋王赛已经开始报名,五天后就要开战,问他是否参加?此时李霆可以肯定,自己的棋力在S市已全然没有对手了,他信心十足,当然不能错过这次机会。张雪就说她会先替他报个名,又嘱咐他在外面要多注意身体,言语中的关怀之情,让他幸福了好半天。
  李霆在街上吃了一碗汤面,立即赶往栖霞山庄,老远看见唐媛、邹明已经等候在山庄门口。三人走进宾馆大门,径直来到二层楼的一个豪华套间。屋里有四个人正坐在沙发上喝茶,分别是欧阳鑫、丁松、洪老板和金老板。房间正中摆放着一副棋具,纹枰战场早已安排妥当。李霆看那金老板很是面熟,想起他就是在翠湖洗浴中心请蔡老大等人消费了一夜的那位香港客商。金老板也觉得李霆面熟,只是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李霆与丁松临枰而坐。经过猜先,李霆执黑先行,他刚刚把一颗黑子落在棋盘上,金老板就冲着洪老板伸出五个手指:“五万。”洪老板笑道:“没问题!”
  彩金数目如此之大,令唐媛很为李霆担心,怕他产生心理压力。她暗中观察了一下李霆的表情,只见他脸上平静如常,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始终贯注在棋盘上,对周围人的动静早已置若罔闻。削瘦的身子如泥塑般一动不动,只把意念流转于棋局的变化中,仿佛人世间的一位思想巨匠,在星空下独自思索宇宙人生的根本真谛,那沉着的神态让唐媛瞬间安下心,不由得呆看了好一会儿,才将目光转向棋秤。
  丁松棋风全面,战斗力颇强,也是一位在彩棋战场上拼搏出来的围棋高手。他对面的这位黄瘦青年虽名不见经传,但江南乃锦绣之乡,人杰地灵,聪明智慧之士云集,自古以来围棋国手大多出自这方宝地,所以丁松自然不敢小觑了对手。序盘阶段,丁松力求平稳,从容布阵,避免过早进入绞杀局面,但这正好迎合了李霆拉长战线、了解对手、伺机发力的意图。前数十手,二人分据边角,摆出了一副打持久战的架式,这种“铺地板”似的分割地域,如果双方均不挑战,按现代围棋理论,持黑一方必将获得优势,所以五十余手过后,面对黑棋雄壮的阵容,白棋终于按捺不住,在黑棋腹地打入一子,力图搞活一块,借此打破局面的均衡。这招棋选点极其刁钻,既可以向外逃逸,又可以在黑阵中闪展腾挪,显示出丁松深厚的棋艺功底。
  面对白棋的这招“胜负手”,李霆选择了逼迫白棋向外逃窜,而黑棋佯攻几手之后,突然矛头一转,反而欺凌白棋的阵脚。丁松针锋相对,寸土必争,将黑棋围困在里面,逼迫黑棋选择打劫活。漫长的劫争开始了,李霆利用攻击白棋孤龙作劫材,渐渐控制了全局的主动。丁松做出了最大的努力,一边做活孤棋,一边坚决劫杀黑棋,但李霆早已审清了局面,他让白棋做活了大龙,又让劫弃去一块黑棋,他牢牢把握住先行之利,率先抢占大官子,利用厚势搜刮严厉,最终以三目半完胜对手!
  棋局结束时,窗外已然夜色朦胧。这盘棋二人下了三百余手,是李霆棋艺道路上的一个里程碑式的胜利。唐媛长舒了一口气,红润的面容露出一缕笑意。欧阳鑫倒也爽快,从皮夹里取出厚厚的一叠钞票递给唐媛,并向李霆一伸大指:“好厉害的身手!”
  金老板眉开眼笑,走过去拍着李霆的肩膀,说:“这位兄弟,我怎么看你这么眼熟?我们在哪儿见过?”
  李霆的思维尚未从棋局中游移出来,眼睛仍然盯着棋盘,漠然地说:“我们没有见过。”
  金老板笑道:“那是我记错了,你好好下吧,如果最后你赢了,我给你提成。”洪老板也是个场面人,提议大家一起去西湖湖畔的楼外楼餐厅摆上一桌,由他请客,被唐媛推辞了。
  李霆和唐媛、邹明回到了古翠路旅馆,这时陈子侯已经退了烧,能下床走动了。听说李霆赢了海岛刀客,老陈头儿并不感到惊喜,他拉过棋盘,让李霆赶紧复盘给他看,并悉心指点起李霆的招数。唐媛笑道:“陈叔叔还说他不是您的徒弟?”陈子侯正色道:“我不收徒弟,我不造那个孽。我欠这小子一点人情,我还他。”唐媛说:“不管他是不是您的徒弟,我们总得先吃饭啊。”
  四个人在街上一家餐馆吃过饭,唐媛嘱咐李霆早点休息,准备明天的战斗。其实她这话等于白说,回到住处,陈子侯逼着李霆给他复盘,他详细教导,态度极为认真,二人一直手谈到后半夜,李霆受益非浅,只想当真叫那老贼一声“师父!”
  此后两天,李霆在棋盘上才思如泉涌,一发不可收拾了,最终以三比一战胜了丁松。金老板点给李霆三千块钱,说:“兄弟,你以后跟着我吧。”唐媛一听就急了:“不行!李霆是我的人,我们围棋学校缺的就是他这样优秀的老师,金老板可不能夺人所爱啊!”
  金老板呵呵笑道:“我随便说说,别当真。我怎会夺唐小姐的所……所爱呢?”他把爱字拉得很长,惹得屋里其他人都会意地笑了,唐媛脸上一红,自知失言,但她是个爽快人,瞥了李霆一眼,也跟着大家一起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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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吓不跑的一条野狼



  借着醉意,这一宿李霆睡得很沉,清晨他醒来,感觉身上又精力充沛了。
  李霆首先赶到文化馆棋牌室,果然看见黑白邪神坐在那里喝茶。李霆央求陈子侯再等他半天,他马上就去拿钱,然后立刻回来找他下棋。陈子侯脸上毫无表情,只是点了点头。李霆忽然发现他身旁放着一只旅行包,估计他已经把旅馆房间退了,显然是要起程离开S市了。李霆不敢耽搁时间,匆匆走出文化馆,打了一辆出租车直奔翠湖洗浴中心。
  王奎带着李霆走进一间包厢,进屋后把房门紧闭。蔡老大正躺在床上,见了他俩,就起身拿出一只鼓鼓囊囊的黑皮包,当他拉开拉锁把皮包打开时,里面不是现钞,里面是珠光宝气熠熠生辉的一堆珍贵首饰。蔡老大向李霆介绍道:“这条金项链价值一万八千元,这五枚钻戒每只都值两千元以上,还有这块劳丽诗金表,官价一万多。这对翠玉镯价值六千块……怎么你没觉得吃惊?你的眼神好像告诉我,这些东西一钱不值!”蔡老大盯着李霆,感觉有点奇怪。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就是你与众不同哈?没有人能看着这堆东西,眼神中不露出几分贪爱的。”
  “我的本能告诉我,贪爱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会有痛苦。”
  蔡老大笑了:“你的本能应该去做哲学家。”他说:“这些东西的确不是你的,也不属于我,那么它们是属于谁的呢?它们是属于人性中贪婪、虚荣和自我炫耀的欲望。这些东西对你我来说也许没用,但是它可以生钱,钱对我们还是有用的嘛。你先把戒指和金表拿去,六折卖出去,我给你百分之十的提成。”
  李霆立即感觉这件事有些不对头,他没有伸出手去触动那几枚首饰,他感觉自己的身体与摊在桌子上的那堆宝物之间有一条严厉的界线,一旦他的手伸过去逾越了那条界线,他就会立刻变成另一种人了。他看着王奎问:“这是怎么回事?”
  王奎笑了,脸上表情甚是平静坦然:“李霆啊,你肯定是想歪了,这些首饰其实来路很正,即不是偷来的也不是抢来的,更不是走私货,我能拉你干违法的事吗?你还记得上次那位金老板吗?对,就是那个香港来的白胖子,咱们市有人欠他二百多万货款,到期不还账。蔡大哥帮金老板追债,那人只好把自己商店里的值钱东西做抵押,这些首饰只是其中很少一部分,那人的两辆轿车也在我们手里扣着呢。那小子跟蔡大哥立有字据,所以你尽管放心吧,我怎么会拉你干违法的事呢?”
  这番话让李霆心中那条界线淡化了,他想自己只需要一千元,为这点钱,胖鸟肯定不会拉自己就此走上黑道。但他还是有些犹疑不决,王奎又说:“其实你只当自己是个推销员,帮助公司推销产品拿奖金,就算你推销的产品有质量问题,也是公司的事情,且轮不着你负什么责任。”
  李霆终于被说服了。他想:胖哥说得对,我只是帮人家卖东西,只要我卖的东西不是假酒假药伤天害理,即使出了什么问题,大概也用不着我承担责任。这样一想,他就点头同意了,说:“我先把戒指卖了吧。”
  王奎找出一只黑皮夹,把那五枚钻戒放了进去,又向蔡老大说:“让他多拿几件吧,我了解李霆,人品绝对靠得住。”
  蔡老大点点头,于是又把劳丽诗金表和那对手镯装进皮夹,拉上拉锁,交给李霆。
  李霆提着黑皮夹出了洗浴中心,首先想到了徐昆。此时正赶上中午吃饭时间,徐昆所在的工商银行中午有工作餐,他正准备去食堂领饭,见了李霆,忙放下手中的饭盒,带李霆来到街上的一家肯德鸡快餐店,要了几个汉堡包边吃边聊。
  “我现在急需钱用。”李霆说。
  “需要多少?三千块以内,我可以马上拿给你。”
  “不,我不是想向你借钱。”李霆从皮夹中摸出两枚钻戒,说:“这戒指每只都值两千块,我想打六折卖给你。”
  徐昆拈起一枚钻戒,举在眼前仔细鉴赏了一番,说:“你怎么会有这种东西?你小子别干违法的事情啊。”
  李霆不愿向徐昆说出实情,他开始说谎话了:“这是下彩棋赢来的,朱三篓子没带钱,就把这个给了我。”
  徐昆点点头,相信了李霆的话。或者说他即相信李霆的人格,也相信自己对人的判断。他说:“你打六折卖给我,我应该给你两千四,但你就太亏了,我给你三千块吧。”
  李霆执意不肯,二人各自坚持了一会儿,最后徐昆决定付给李霆两千八百元,并嘱咐他什么时候反悔了,尽可以再拿回去。
  离开了徐昆,李霆又给夏睿打电话。那小子是个贪财之人,毫不犹豫地掏钱买下了另两枚钻戒,李霆又有钱了。他衣兜里现在揣着五千多元,除了徐昆多付给他的四百元外,他还可以按照蔡老大许诺给他的百分之十的提成,支配货款中的四百八十元。这时已是下午两点多了,李霆深怕陈子侯等不及,匆忙在街上打了一辆出租车,直奔市工人文化馆而去。
  他走进了文化馆棋牌室,四处寻觅,哪里还有陈子侯的影子?李霆见刘东正与人切彩棋,忙走过去向他打听老贼的下落,刘东说:“他中午在这里泡了碗方便面,吃完后又等了你一会儿,就提着包走了。”
  “他说去哪里了吗?”
  “没有。好像他跟张雪交待了几句话。”
  李霆连忙走进张雪的办公室,见她正手持一本围棋教材,准备晚上的课。李霆坐在她对面,两眼看着她,她也侧头看着他,中间隔一张办公桌,二人竟默默对视了半天。李霆咧嘴一笑,说:“你真美!”
  张雪微微一笑:“你不是来夸我美的,你是来打听陈子侯去哪儿了对不对?可你老欺负我,你想我会告诉你吗?”
  “总把俺想得那么龌龊,”李霆笑道:“就不许土汉同志来看看你,关心一下你的成长吗?”他见张雪穿着一件鹅黄色衬衫,淡青色长裙,面容清丽绝俗,一头秀发如瀑布般披在肩上;玉腕凝脂,纤指笼秀,馋得他眼光微微泛绿,心里一动,就从皮夹里取出一只玉镯,说:“戴上它,我瞧瞧。”
  张雪问:“这是送给我的?”
  李霆笑而不答。那只玉镯放在桌面上,在温和的阳光下晶莹剔透,甚是可爱。张雪拿在手里把玩不已,又带在手腕上美了一会儿,正欢喜间,就听李霆赞叹说:“果然只有你的胳膊才无愧于它的精美,这世上只有你才配戴它!陈子侯去哪儿啦?”
  张雪心里正美滋滋的,顺口就告诉了他:“他去杭州了,在古翠路三友棋社约了人下棋。”
  李霆见她对那只玉镯爱不释手,脸上洋溢着几分欢喜,不由心中暗笑:女人爱珠宝首饰,就跟男人爱陈年佳酿一样,天性使然,即使她貌似天仙也不能免俗。但李霆却没有品味出张雪的喜悦,很可能并不在于这件首饰,她也许更在乎的是送她这东西的人。李霆的自卑情绪妨碍了他感觉的正确,假如他当时编个谎言,把那对玉镯正式送给她,并坦诚地向她表达爱慕,也许全然会是另一种结果。
  他仍然置身于现实中,与浪漫擦肩而过了。他叹了口气,说:“可惜我是个穷光蛋。”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你还得把这东西还给我,的确,我其实是向你打听陈子侯的下落的。”
  张雪从某种美丽的幻想中清醒了,脸上好像罩了一层冰霜。她盯着李霆的眼睛,心里似乎明白了什么,这一瞬间,她由失望变成了气恼,说:“李霆你记住!跟女孩子开这种玩笑,是最讨厌的!”
  张雪把那只手镯摘下来放在桌子上,用力推给李霆。桌面很滑,玉镯沿着桌面快速滑动,等李霆伸手去接时已经慢了一步,那镯子滑出桌面,落在地上摔碎了。
  李霆吃了一惊!他弯腰捡起那几块碎玉托在掌中,生气地瞪着张雪。
  张雪就像做错了事的孩子,手足无措地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赔你。”眼睛里噙着泪花。
  看到她这副娇怯的样子,李霆的恼怒立即烟消云散,连忙安慰她:“不用你赔,我认识一个玉匠,能把它粘起来,再修磨一下,就跟从前一模一样了。”
  李霆来到街上,内心承受着严厉的自责。他想:这事都是我不好,是我先调戏了她,才落得这么一个结局,老子活该倒霉!老子就是去卖血,也要把这对玉镯买下来送给她!
  他进了一家玉器店,手托那几块碎玉,问店主能不能粘接,被人家笑话了几句。李霆想了想,就又来到张雪那里,把另一只好镯子递给她,笑着说:“你看看粘好了不是?”
  张雪仔细观察,果真看不出丝毫裂痕,她疑心大起,直拿眼睛看他手上的黑皮夹。李霆说:“不用看,就是这只,送给你啦。”
  张雪把玉镯放在桌上,说:“如果我收下你这么贵重的礼物,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李霆朦胧中明白了什么,却又不敢面对。他一直觉得以张雪的姿色起码能傍个大款,而他一介布衣,都快穷疯了,哪敢奢望她会跟他?他说:“反正我拿着它没用,哪有男人戴镯子的,那不成了人妖了?”
  “人妖”之谓让张雪听得直皱眉头,以为李霆暗含讥讽。这段时间她多少了解到杨锦的一些真实情况,难过了好一阵子。师兄病态的现实使张雪不得不改变自己的感情指向,少女时期美梦的破碎虽令人伤感,但又无可奈何,因为她是个女人,而且自信会做一个好女人,她需要重新考虑今后的人生道路。最近有一位男人最近经常出现在她的脑海里,那就是衣冠济楚、处世练达、事业成功的上海人楚艺雄,他无疑会成为一个温柔体贴的好丈夫。他和她经常通电话,在电话里楚艺雄毫不掩饰他对张雪的渴望,而且对她的工作和生活关怀入微,让她几乎下决心要去上海找他了。但每当张雪想起另外一个人时,她又犹豫不决了。这人现在就站在她的面前,这人就是李霆。
  张雪觉得李霆身上有一种奇怪的禀赋,虽然他浪迹江湖一无所有,却简单到足以让女人无忧无虑地依靠终身,纯粹到能够直抵平凡生活的幸福彼岸,而且自由自在。生活中女人最需要的是男人的责任感,张雪相信李霆是个有责任感的男人,只是并不十分确定。有时他坚韧到冒傻气的地步,有时又朴素的令人难以琢磨,既敢乘醉色胆包天,又在清醒时谦躬卑懦。
  在朦胧中依然有所期盼,所以张雪还不想去上海投奔楚艺雄,她要明确一些事情再做决定,她收下了玉镯。
  李霆说:“我明天要去杭州了。”
  张雪说:“我知道,没人能拦得住你。”
  她陪着李霆走到文化馆大门口。李霆站在她面前,几番欲言又止,最终默默地离去。阵阵清风拂面而来,小园中杨柳婆娑,花枝摇曳,是春意正浓的季节。
  李霆去了翠湖洗浴中心,把四枚钻戒的货款交给了蔡老大。蔡老大付给他百分之十的提成,又打开黑皮夹,检查余下的货。李霆告诉他那对玉镯被一位朋友拿去了,准备鉴定一下再付款。蔡老大问他几时能收上钱来,李霆说最迟三天。蔡老大又给了他一对翠玉耳坠儿,一只金发簪。
  从洗浴中心出来,李霆见时间尚早,就溜跶到听雨轩茶社,一眼看见朱三篓子正在和人下棋。李霆满心欢喜地走了过去,见盘面上朱老板已经领先了很多。跟朱老板下棋的是一位新手,这局棋彩金不高,每盘三十元。朱老板分明是没有过足棋瘾,抬头看见了李霆,立即给他一拳,说:“你这小子死哪儿去了?我在这里等你一天了,是不是怕我了?”
  李霆笑着说:“是啊,有点怕您。”
  朱老板呵呵大笑,跟对面的棋手说:“我现在要砍李霆了,我们这盘棋算和了吧。”
  那位新手见棋盘上已经是自己大败的局面,和棋正求之不得,忙站起身给李霆让座。
  李霆坐下后,提出要跟朱老板下“数子”彩棋:盘底一百元,每子两块。朱老板欣然同意,他不在乎钱,他需要的是刺激。
  李霆明天就要去杭州“追杀”陈子侯了,他想在朱三篓子这里多挣些盘缠钱,所以下手极为凶狠,把从黑白邪神那里学来的诡异招法全都用上了,第一盘棋结束,朱老板的黑棋只活出一百二十余子。第二盘棋,李霆越发神勇无比,竟然让朱老板的三块孤棋联络在一起,然后痛下杀手,全部歼灭!黑棋只活了两个小角和一条窄边。  终局数子,朱老板才占了85个交叉点,他大吃一惊!这时候他才认识到围棋简直太难了。他热爱围棋已达十五年之久,怎么说也有业余三、四段的水平,对各类棋筋棋形并不陌生,但是李霆今天在棋盘上展现的招法,构思之巧、下手之重是他平生仅见,让他真切懂得了什么叫深不可测,心里难免有些懊丧。此时已是晚上八点多了,朱老板掏出一叠钞票付给李霆,嘴上是肯定不服的,说:“今天我有点晕,让你小子的骗招频频得逞。”
  李霆说:“以后我们改成让两子吧,分先下不公平。”
  朱老板哼了一声,说:“就你这臭棋凭什么让我两子?我还要让你两子呢。”
  李霆含笑不语。朱老板起身要走,李霆忽然想起了什么,忙把他叫住,取出了黑皮夹。此时茶社空空荡荡,只有女招待员在远处的柜台里站着。李霆打开黑皮夹,将几件珠宝首饰摊在朱老板眼前,说:“你应该识货,我帮人推销这几件东西,你不挑几件?”
  朱老板当然识货,他拿起金表看了看,说:“这叫劳丽诗,官价一万块。”余下的钻戒、金簪、玉坠儿,他的估价也与蔡老大的开价相差甚微。
  李霆说:“这些东西,七折就可以卖给你。”
  朱老板大为心动,但脸上却毫无表情,假装行家地说:“这样贵重东西都要带品质鉴定书和销售发票的,你有吗?没有,那就只能算作黑货,谁知道你这东西是偷来的还是抢来的?当然啦,你一个下棋的,八成没那个胆子。你的东西如果按照黑市交易,就只能卖半价。”他见李霆把皮夹又收了起来,忙说:“当然了,咱们是棋友,我就让你一码,打六折吧。”
  李霆心里暗笑,本来就是要打六折卖给他,谁让他有钱呢,才跟他多开了价,这厮果然是个生意人,棋下得臭,可在买卖上却一点都不糊涂!
  朱老板领着李霆回到公司,在保险柜里取出一万二千元交给李霆,把那几件宝物都买下来了。
  李霆拿着货款去洗浴中心交给了蔡老大。蔡老大见李霆办事挺利索,二话没说,就给他发了提成,又叮嘱他抓紧追回那对玉镯的钱。

  从S市到杭州的交通极为便利,坐火车只需四、五个小时的路程,而且全天都有车次。李霆计划在杭州与那陈子侯大战两天,就立即赶回S市参加碧茗杯围棋冠军赛。然而当他站在西湖边上时,诚所谓事不留人天留客,他立即沉浸在杭州的湖光山色中留连忘返了。按说李霆久居江南,整天生活在家乡的青山绿水中,对江南的秀丽景色原本不该感到新奇,尽管如此,西湖周边的景观仍令他深深陶醉。常听人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这话当真是言而无虚!李霆徜徉在西子湖畔,仿佛置身于一幅天然的山水画卷中,他无限欣悦,从柳浪闻莺一路观赏,游逛了花港观鱼、苏堤春晓、三潭映月、曲院风荷、平湖秋月,直走到断桥残雪,遥望水面远处的雷峰塔、玉皇顶,仍觉意犹未尽。
  晚上,李霆找了一家旅社住下来,决定在杭州多住几日。
  第二天,李霆又游玩了西湖外围景点的灵隐寺、虎跑泉、六合塔、九溪十八涧和云栖竹径。他站在五云山顶,忽然想到:此时身边若有张雪相伴,二人相携沉醉在这仙境般的景致里,人生复有何求?想起张雪那温情脉脉的眼睛,他心底升起一缕美好。
  傍晚,李霆回到了杭州市区,一路打听着寻找到了古翠路的三友茶楼。这是一家私人经营的茶社,起名为“三友”实指棋友、牌友、茶友。客人们在这里打牌下棋,品茶闲聊,与听雨轩茶社性质相仿。
  李霆走进三友茶社,见厅堂里正进行着两桌麻将、五盘围棋,其中一盘对局四周有一群观战者。李霆走过去探头向里观看,果然看见下棋的正是那黑白邪神。
陈子侯向李霆微微点头,算是打了招呼。他对面的棋手是一位三十余岁的男子,戴着一副塑料框眼镜,相貌斯文。这是杭州城围棋一流高手,名叫邹明,与陈子侯在棋盘上已经大战了一天,被让二子下了四盘棋,邹明只赢了一局。现在双方正下着第五盘,局面似乎两分,胜负不明。
  李霆只看了几招棋,就知道二人下的不是数子彩棋。这种局面看似难分难解,怎样找到突破口打开僵局,怎样把握时机率先收束官子,怎样在最后的定型中滴水不漏地把优势保持到最后,这些技术对于陈子侯来说早已烂熟在胸,游刃有余。之所以会形成这种黑白双方貌似均衡的形势,肯定是陈子侯并未在中盘全力以赴,如果是下数子彩棋,那邹明早就穷于应付了。李霆曾与黑白邪神恶战了近三十盘棋,他太了解老贼了!
  他不再观战,走到临窗的一张桌子旁坐下,要了一杯龙井茶。一位青年人走过来问他是否下棋,李霆游玩了一天,觉得有些累了,便摇了摇头。谁知那人却说:“来这里都是下彩棋的,你怎么不敢下呀?我可以让你两子,咱们赌小一点,二十块一盘的。”
  李霆心中暗笑,让他去拿棋具。
  这世上能让李霆两子的业余棋手已经没有了,几十手棋落在盘上,李霆已估摸出这青年人的棋力约在四、五段之间,与刘东实力差不多,分先都不是对手,何况还要让子?李霆并未使出全部功力,只是凭直觉随意落子,已经让对手左支右绌,手忙脚乱了。这时李霆认为自己很像陈子侯自嘲的那样:一位下围棋的熟练工人。
  这时,一位年轻女子走进棋牌室,四处寻看了一下,径直走到陈子侯与邹明的那局棋旁边。围观棋友纷纷和她打招呼,一位坐在棋盘边观战的棋迷起身把座位让给她。
  这女子身穿红色上衣,秀发齐肩,虽然操着一口吴侬软语,眉宇间却隐约透出一股英气,很像是一位久历江湖的风尘女侠。她密切关注着棋局,一看便知深谙棋道。约莫看了一刻钟,她劝邹明认输,随后问清楚彩金数目,从挎包里取出一叠钞票递给陈子侯,说:“陈老师果然名不虚传啊!”
  陈子侯连忙说:“不要叫我老师,我不习惯,你们叫我老陈头儿吧。”
  红衣女子自我介绍道:“我叫唐媛。”
  陈子侯说:“我知道你,你爸爸唐世敬跟我可是老交情了。”
  红衣女子说:“那我就叫您陈叔叔吧。”接着她就邀请陈叔叔出去吃饭。
  陈子侯起身来到李霆身边,说了句:“我住在街北头的旅店。”然后与唐媛、邹明和一位棋手下楼去了。
  李霆这局棋刚刚进入中盘,离结束尚早,但李霆已经不想再继续了,掏出二十元钱给了对面的青年人,起身匆匆追下楼去。
  唐媛等四人进了一家挺大的餐厅,李霆也跟了进去,在离四人不远处的一张桌子旁坐下,要了一壶黄酒、一碟凉菜、一碗牛肉面。唐媛那边则点了满满一桌子冷热菜肴,还有一瓶陈年花雕。邹明与另一位白脸后生早已大嚼起来。唐媛不怎么动筷子,只喝着一杯饮料,与陈子侯轻声说话。那陈子侯吸着烟,满桌的菜肴他看都不看。一会儿,服务员端上来一碗冒着热汽的面条和一杯白酒,陈子侯那张沉毅的脸上这才露出一丝平和的笑容,拿起筷子就吃面条。
  李霆看在眼里,心中暗笑:这老头真够怪癖的。
  唐媛与陈子侯不知在商谈什么事,聊了半个多小时,二人似乎谈妥了什么,唐媛给自己的杯中斟满了酒,和陈子侯碰杯喝了一口,此后陈子侯便不再怪癖,提起筷子开始伸向桌上的菜碟。他吃了两口,忽然起身来到李霆面前,递给他一张住宿卡,说:“我一会儿有事,要很晚才能回旅馆。你找一副围棋去旅馆等我吧,那房间有三张床,每天八十块,记住,你付一半房钱。”
  李霆接过住宿卡,也不与他多费话,吃了碗里的面条,起身离去。
  李霆在三友茶社租了一副围棋,来到古翠路北头那家旅馆。他在前台登了记,又付了两天的房钱,因为有住宿卡为证,服务员把他领进一间客房,果然是三张床,其中一张床上胡乱摊着棉被,显然是陈子侯睡觉的地方。李霆拉过一张桌子摆在两张床之间,把棋具放好,然后熄了灯,在另一张床上盘膝坐稳,修习吐纳功夫。松鹤精舍他每周都会去一次,理玄大师的讲法他越来越听不懂了,每次听完之后,总感觉大师越发像一尊神,弟子们已经把他当作活佛转世,一律虔诚膜拜、感激涕零。虽说大师的讲法听得李霆一头雾水,并隐约明白某些真谛在谴责和消祛自己的本能,令他深感迷惑和不快,但是松鹤精舍传授的端身盘坐、数息入定的法门,毕竟让他感觉对身心大有好处,所以他一直坚持修炼。静坐了一个小时,李霆身上轻安舒畅,白天的疲惫消除了不少。他拿起棋子开始在棋盘上研究变化。
  天空中几声闷雷响起,一阵疾风吹过,窗外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大约凌晨两点左右,陈子侯回来了,头上脸上被雨水淋得很湿,进屋后用干毛巾擦了擦,径直走到床上坐下,招唤李霆过来下棋。二人还是老规矩,让先下数子彩棋。房间里有现成的开水和小包茶叶,李霆沏了两杯热茶放在桌上,然后端坐在陈子侯对面,这一老一少在旅馆的客房里开始挑灯夜战。从深夜一直战到第二天晌午,陈、李二人共下了两盘棋,双方战成一比一平局。折算起来,陈子侯只是多赢了李霆十几颗子,他毕竟是一把年纪的人了,第二盘棋刚一结束,他倒在床上,也不脱衣服,拉过被子随便盖在身上,立刻响起了鼾声。
  第二盘棋李霆取得了胜利。赢棋后他异常兴奋,因为从整体棋局来看,他即能在中盘战斗中顶住陈子侯三番五次的偏师驰突,又能在官字阶段下得缜密从容,虽说终盘时只赢了三子,但这三子的历史意义却非同小可!
  陈子侯已睡得跟死猪一样,李霆却丝毫没有困意。他走出旅店,外面雨霁天晴,空气清新湿润并弥漫着植物的芬芳。李霆深深呼吸了几口气,精神为之一振。他在街上吃了一碗面条,又买了二斤包子、一兜子方便面,提着返回旅店。
  那陈子侯仍在沉睡,嘴里还不时地嘟囔几句莫名其妙的梦呓。李霆在自己的床上盘膝打坐,吐纳调息,缓缓进入一种似睡非睡的恍惚状态。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忽听那边床上有了动静,李霆睁开眼睛,见陈子侯晃荡着身子走出房间,过了一会儿又回来了,坐在床上发呆。李霆为他沏了一杯热茶,并劝他吃几个包子。陈子侯这时也不客气了,拿起桌上的包子咬了两口,便丢在一边,喝了几口热茶,眼睛里闪现了精光,立刻叫李霆过来继续下棋。
  此时已是午后,陈、李二人又鏖战在一起。除了续茶泡面上厕所,两个人坐在床上几乎没动窝,而且几乎不怎么说话,这一老一少在棋秤上手谈玄机、斗智争锋,各呈才思、意弄千变,将毕身的精气神全部投入在纵横十九路纹枰中,直杀到红日西沉、夜幕笼罩,仍不肯罢休,将旅馆房间里的所有照明灯全部拧亮,又战到晨曦东升、直至日上三竿,总共大战了六盘棋,竟三比三战成了平手!陈子侯仅仅多赢了二十余子,两天两宿的厮杀,只赢了李霆不到一百元,陈子侯长叹一声:“看来我们只好分先下了。”
  “分先就分先!”李霆全无惧色。
  “我跟人分先下彩,每盘棋从来不低于五百块。”
  “五百就五百。”李霆不在乎钱。
  “你这小子真是战士!可是我现在要睡觉了,晚上还有事情。”他躺倒在床上,连连叹息:“你真是战士!跟老陈头儿纯拼体力啊,若再这样不分昼夜的死磕,老陈头的半条老命八成要搁这儿啦。”
  黑白邪神一向刚强倔犟,从不示弱于人,怎会发出这种感叹?李霆见他脸色灰暗憔悴,眼窝深陷,一头灰发又白了不少,心中甚为不忍,说:“您好好休息吧,我等您养好精神再分先下。”说话间,陈子侯已经昏昏睡去。

  李霆走出旅店,去灵山植物园独自游玩了半日,傍晚回到住处,还没进屋,听见里面传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陈子侯躺在床上,两颊绯红,额头上沁出汗珠,沉重地喘着粗气。床头下痰迹斑斑,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浊气。李霆连忙打开门窗,让室外清新空气流动进来。他走到陈子侯的身边,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触手滚烫。
  李霆说:“您发烧了。”
  陈子侯说:“前天淋雨,着凉了。”
  李霆说:“我陪您上医院。”
  陈子侯说:“不用,我死不了。你去替我买点药来,一盒阿莫西林,一盒退烧药、一盒板蓝根,记住,要开发票!”
  李霆见他头脑这般清醒,果然死不了,就下楼给他买了药,又买了一个西瓜。他找来旅店服务员,把房间清扫了一番,又拿来一个痰盂。李霆伺候陈子侯吃了药,看着他沉沉睡去。
  过了半晌,陈子侯睁开眼,直瞧着桌上的西瓜。李霆忙伺候他吃了两块,又用热毛巾帮他把脸擦拭干净。陈子侯盯着李霆,一副想要说什么的样子,李霆明白他的心思,笑着说:“放心吧,您不欠我什么,等您病好了请我喝顿酒,咱们两不相欠。”
  陈子侯满意了,又闭目休息。
  李霆在床上盘膝端坐,读着一本围棋杂志。这时,楼道里响起一串脚步声,是女人的高跟鞋敲击地板发出的那种清脆短促的声音。脚步声停在了房间外,一个女人的脑袋探进屋子张望,李霆认出她,正是前天请陈子侯吃饭的唐媛。
  唐媛走到陈子侯床前,露出关怀的神色。陈子侯睁开眼睛说:“我偶感风寒,没什么大事,明天就能起床,耽误不了你的事。”
  他的话让唐媛反而有些不好意思,忙说:“身体要紧,反正他们已经等了两天,就让他们再多等一天吧。”
  陈子侯说:“那寒风一剑林霄汉到了吗?”
  唐媛说:“还没有,估计明天能来杭州。只是您今天没去和丁松下棋,欧阳鑫就说了几句带刺的话。”
  陈子侯叹了口气,说:“丁松那小子,人称海岛刀客,虽然赢了邹明,可我看了你们的复盘,他也没高明到哪里去。”他一指李霆,对唐媛说:“这小子的棋就跟他有一战,而且胜面大。”
  唐媛这才侧过脸仔细打量起李霆,问道:“你是陈叔叔的徒弟?”
  李霆摇着头说:“我是老陈头的猎物,被他射得伤痕累累,至今还没有倒下,追着他死咬!”
  他越这么说,陈子侯听着越高兴,竟坐起身来。唐媛忙给他背后垫了一个枕头,让他靠着舒服些,只听他说:“我行走围棋江湖二十多年了,还真没见过这样干耿犟倔的小子,棋感好,对棋的悟性也高,难得的一位围棋工人啊。”他一向自嘲为围棋工人,用这词来形容李霆,实际上是对那小子最大的赞扬了。
  唐媛心里一动,忙问陈子侯:“如果明天让他去会丁松,您觉得有几成把握?”
  陈子侯想了想,说:“六成强。但对那林霄汉就难说了,我三年前在深圳与林霄汉让先下了十盘彩棋,结果七比三赢了他。三年以后,不知道他的棋艺长到了何等地步,听说他现在已经是岭南第一彩棋王,号称寒风一剑,想是李霆比他可能要差一点。”
  唐媛说:“所以我爸爸才让我请您出山,对付那寒风一剑。”
  唐媛又问了李霆的名字和家乡,听说是S市来的,她沉吟片刻,说:“你们那里的第一高手应该是一个叫杨锦的人吧?”
  李霆点头称是,说:“这两年他一直是冠军,我是亚军。”
  一听这话,唐媛微微蹙起眉头,暗想:杨锦与邹明水平相当,都是业余强五段,而那海岛刀客棋力明显比二人略高,大概有弱六段。李霆连杨锦都下不过,怎么能赢得了丁松呢?莫非是陈叔叔发烧把脑袋给烧糊涂了?她办事一向谨慎,见桌子上摆着一副围棋,就拿起手机给邹明打电话,叫他过来。
  唐媛说:“大家还没有吃饭,小兄弟和我去餐厅打几个菜上来,吃完饭让邹明和你下一盘棋。”又问陈子侯想吃什么,陈子侯点了一道冬瓜汤,嘱咐汤里多放胡椒粉,他要发汗。
  李霆陪唐媛下楼,在饭馆打了八盒菜提回客房,邹明也赶来了,三个人吃了饭,又伺候陈子侯喝了冬瓜汤,唐媛就吩咐邹明和李霆下一盘棋。她想测试一下李霆的棋力,为了刺激二人的斗志,让他俩下一百元一盘的彩棋,她又加了二百元彩金,押邹明胜,俗称“加磅”。她问陈子侯加不加磅,老陈毫不犹豫地说:“我加李霆一磅!”
  这盘棋邹明执黑先行。开始他并没有把李霆放在眼里,他的想法与唐媛一样:既然对手在S市一直屈居亚军,那么棋力就必然在杨锦之下。邹明与杨锦在各类正式比赛上交锋过三次,邹明二比一多胜一局,二人棋艺伯仲之间,总比李霆要高出一头吧?但随着棋局的进行,邹明很快发现自己轻敌了!布局时李霆行棋平淡无奇,全无高妙之处,当棋局进入中盘时,白棋的招法突然间紧密峻峭,十分刚烈。在一处黑白对攻的局部战斗中,邹明几次想脱先抢占棋盘上最后一个大场,因为他知道谁若占到那个大场,这盘棋从理论上说基本上输不出去了。但当他细算李霆的招法,心里很清楚自己在这个局部绝对不能脱先,若胆敢脱先,一块黑棋就会立刻遭到灭顶之灾!邹明小心周旋,一边压迫白棋,一边小心谋活。然而白棋的应对极为刁钻,宁肯不要官子利益,也始终不让黑棋轻易做活,完全不符合职业围棋老师们所教诲的含蓄和谐之棋理,一盘棋,竟被简约到只聊一队棋的死活,其它大场全然不顾的地步了。
  在李霆一连串亡命徒似的强手下,邹明终于妥协了,在边上码两眼活棋,他想:虽然让白棋占到了那最后的大场,但战线还长,自己凭借深厚的后盘功夫,软磨硬泡,也要把白棋那点优势磨光。但他又想错了,李霆没有占那最后的大场,而是把一颗白子撞进了黑棋三颗子布下的一个阵容。再仔细品味这手棋,越看越觉得狡猾无比,不但要侵掠黑棋的虚空,还要自然而然地把那最后的大场掠为己有。这神来一笔令邹明忍不住大叫一声:“这不是李霆的棋!这是黑白邪神的棋!”
  此言一出,引得陈子侯开怀大笑,竟从床上坐起来,脸上泛出红光。
  邹明长考良久,决定反击,在外侧把白棋隔断,意图鲸吞那颗白子。李霆又是一连串令人眼花缭乱的招法,最后白棋不但先手活出,还顺势将黑子的根基搜去,把那块黑棋追杀进了中腹,白子在第一个战斗中残留的一些薄棋,现在全都起到了作用,棋子效率发挥得淋漓尽致!邹明长叹一声,只得认输。
唐媛向陈子侯笑道:“恭喜陈叔叔,收了这么一位好徒弟!”
  陈子侯笑道:“我不收徒弟,他不是我的徒弟,他是我蒸不熟煮不烂砍不倒吓不跑的一条野狼!”
  唐媛立刻决定明日由李霆出征海岛刀客丁松。等轮到寒风一剑出场时,陈叔叔的病也就痊愈了。
  李霆问道:“这是什么比赛?好像很神秘。”
  唐媛说:“小兄弟有所不知,这次深圳两大彩棋高手前来杭州赌棋,全是我那顽皮的四弟惹的事啊。”
  李霆见桌子上还剩下不少菜,就下楼买了一瓶酒,他要一边喝酒一边听唐媛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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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黑白邪神



  梅雨季节总会有诗样的天气,春雨无声无息滋润着这一片生机盎然的土地。小园中绿草如茵,树丛灌木青翠欲滴,雨中的群花更显得鲜艳夺目。
  张雪坐在办公室里,望着窗外的霏霏细雨,心里荡漾着一缕从未有过的情思。一夜之间,她感到自己正在走向成熟,一种准备做女人的心理上的成熟,有别于十六岁时那些美丽的梦。现在她二十二岁了,这几日的经历让她对男人有了一些新的看法,无论是楚艺雄还是李霆,都在行为上提醒着她女人应该是什么,而她又无可奈何地感到陶醉,这种感觉在杨锦那里从未体验过。承受了阳光雨露的土壤,只要撒下种子,绿木就将滋生繁华,鲜花必会无羞地绽放,自然界原本如此。张雪在心里分别出一些事情,凭借直觉的牵引,她得出了无法逃避的结论,她觉得自己应该迎接成熟。
  李霆来了,站在门口,脸上勉强地深沉,以掩藏内心真实的愧疚。他是来取手机和证件的。
  张雪问他:“你知道你昨晚乘醉说了些什么吗?”
  “不记得了。”
  “你乘醉干了些什么呢?”
  “不记得了。”
  “那你的手机和钱包怎么会在我这里?”
  李霆站在门口,好像随时准备抱头鼠窜,脸红得像是被大人揭穿了谎话的孩子。
  “现在你可以道歉了吗?”
  李霆一语不发,就那样傻站着。张雪生气了,从挎包里取出他的东西放在桌子上,说:“你醉得不醒人事,我怕别人拿走你这些东西。现在你收起来吧,我以后再也……再也不会理你了!”
  拿起自己的东西,李霆转身离去。走到大厅门口,他忽然觉得这样做很不妥,还是应该道声谢,或者说点什么。他又回到张雪面前,说:“谢谢你,都是我混蛋,我向你道歉!”
  “知道自己浑就好。谁读秒咒你了?是你自己心理在作怪。”
  “我只为我昨晚的事道歉。”
  “好,我们就说说昨晚的事,”张雪也不愿再提起那次棋王战最后的情景,因为她自己同样搞不清楚当时是否真的“咒”过李霆,但那时她心里肯定是希望师兄赢棋,虽然并不坚定。但当她眼前出现李霆无畏地坐在楚艺雄面前,把身上的钱物都押到棋盘上的那一幕时,她就再也不愿承认自己“咒”过他,何况那纯属于一种微妙的心理活动。从前的事情都让它过去吧,此时她温和地说:“男人酒后没出息,胡说八道,可有些话却是酒后吐真言。我想问你一句:你为什么不让我嫁给杨锦,还说是为我好,他怎么了?”
  李霆沉默。
  张雪急不可耐了,最近不断有一些关于五师兄的流言传到她耳朵里,她将信将疑。她想李霆比较诚实,说话比较可信,她想听他亲口说出来杨锦的事。李霆的沉默  更让张雪感到焦虑不安,她几乎是用恳求的声调再三向他询问,最后她急了,采取了激将法:“如果你不告诉我原因,我会认为是你制造了那些流言。”
  “为什么?”
  “因为你下棋老输给他,你嫉妒他,你想毁了他,然后你就是棋王了。”
  “我操!”
  李霆吃惊地望着她,简单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在她眼里,自己竟然能做出这种小人的构当!他无从解释,心里极为郁闷。洗浴中心那件事,他对任何人都没提起过,不知张雪为何要怀疑他,而且认为他卑鄙到四处散布流言的地步。他说:“你转告你的五师兄,我李霆早晚要在棋盘上堂堂正正地打败他!”
  从文化馆棋牌室出来,李霆去听雨轩茶社下了一天棋。晚上,他接到杨锦的电话,约他出来聊一聊,地点是市区内的一家咖啡屋。李霆犹豫了一下,决定还是去会会杨锦。咖啡屋的环境温馨和谐,就连屋里的灯光都是显得缠绵柔和。几位衣冠整洁的小资喝着咖啡,听着婉转悠扬的轻音乐,陶醉在一种典雅浪漫的情调中。杨锦身穿一件淡黄色羊绒衫,上面隐约可见一些暗红色的碎花,样子温和恬静,身上散发香水味。他说:“李霆,其实我一直挺佩服你,也挺喜欢你。”
  “你找我来有事吗?”
  “没事,只是想和你在这种环境里坐一会儿,其实我们可以做朋友的。”
  李霆感到一丝厌恶,本想骂他两句站起来走人,可随后他发现杨锦并无恶意,或者说态度还是诚恳的,不像憋着什么坏。李霆沉住气,心里也很想了解一下这是一个怎样的人。
  杨锦说:“我们俩是这座城市的围棋绝代双娇,就为这个在一起坐坐,理由已经很充足了。”
  李霆说:“这座城市不存在什么围棋绝代双娇,只存在一位变态的棋王,还有一位发誓要打败他的布衣猎人!”
  杨锦笑了,笑得那样柔美自信。他说:“你不要这样说人家嘛,每个人的兴趣爱好不同,你要尊重人家的自由嘛,就算我变态了,也没妨碍你什么呀。”
  李霆想了想,觉得他的话也有几分道理,一个人喜欢吃豆腐,另一个人喜欢吃猪肉,每个人的口味不同,吃豆腐的何必要看不起吃猪肉的呢?喜欢吃什么完全是个人自由。但他还是觉得这里面有些事情不对头,他说:“你的嗜好别人管不着,可是张雪怎么办?她那么喜欢你,你这样会害她一生。”
  杨锦脸上的笑容更加幽深了,说:“小雪师妹爱我,喜欢我,这也是她的自由,我又没逼着她爱我,谁让我天生就这么帅呢?嫉妒死你了。”
  杨锦的自信气得李霆直想笑,他说:“好吧,就算我嫉妒你了,因为我很喜欢她,喜欢到自卑的地步。我对她有正常男人的欲望,可你呢?你是真心爱她吗?你不说实话我揍你!你对她有男人的欲望吗?”
  “我喜欢小雪,真的很喜欢她!对于爱和欲望,我有自己不同凡俗的观点,不是你们这些俗人能理解的。我不知道你们这些可怜虫为什么会这么庸俗!我和小雪站在一起已经完美无缺了,这是上天的造作。而你们这些人却认为这还不够,还要关心我俩裤裆里的事情,还要用猪狗交配时的那种肮脏事来要求我俩交配,让我和你们一样俗不可耐,世界就是这么黑暗!比如我也喜欢你,真的很喜欢你,难道为了证明这个,我现在就要脱下裤子给你亮出生殖器?”
  李霆暗中把拳头攥紧。他端详着杨锦那张苍白俊美的脸庞,寻思着这一拳应该揍在哪里。但他忽然发现杨锦的眼圈居然红了,闪现了泪花,嘴巴喋喋不休的时候,目光始终盯着面前的咖啡碗,竟是一副娇弱不堪的样子。李霆叹了口气,把拳头松开了,暗中升起一丝怜悯。他端起咖啡喝了大半杯。
  “咖啡不是这样喝的,饮驴啊?”杨锦笑着给李霆做示范,拿起小勺在杯中搅动了一下,轻轻呷一口,叭叽一下嘴巴,显得特享受。
  李霆强忍着胸中的暴力倾向,问道:“你是独生子吗?你父母是搞什么工作的?”
  杨锦说:“我爸爸妈妈都在医院上班,我上面还有三个姐姐。”
  李霆说:“你最好去看看心理医生。”
  杨锦奇怪地反问:“你有病吧?好好的干吗劝我去看心理医生?你真变态!”
  李霆沉默了,两只眼睛紧紧盯住他。
  杨锦说:“我知道你想打我,如果让你高兴,你就打我几下吧,其实我只想和你做朋友。在棋盘上我对你是很严厉的,你早就想打我了对不对?在外人面前,我不得不做出一副冷酷的样子,因为我是棋王,就要有棋王的派。可是,我的内心世界又有谁能知道呢?”他说着,取出一块手绢擦擦眼窝,又擦擦嘴。当他小心翼翼地把手绢叠好,再放回衣兜里时,他看见对面的座位已经空了。

  工人文化馆棋牌室也出现了彩棋活动。只要棋手们不明目张胆地把钱摆在桌上,张雪就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来文化馆下棋的人日渐增多,刘东成了这里的常客。他原本在一家食品公司做业务,底薪六百元,奖金也不算高,每天要转遍全城十几家超市,监督上货收款,解决销售纠纷,干得十分辛苦。有一天他在文化馆棋牌室下了几盘彩棋,竟赢了一百五十元,他想这钱挣得可比上班强多了,过了棋瘾还能挣钱,又不觉得很累,于是辞退食品公司的工作,整天泡在文化馆,主持棋牌室的彩棋活动。若有围棋爱好者前来下棋,由他负责出面接待,彩棋棋手们把这种接待工作戏称为“接客”,大有自嘲的意思。有时候韩莹也常来文化馆玩,顺便帮张雪教教围棋班那些孩子们下棋。谢冬江见她这样热心,索性聘她为围棋班辅导员,每堂课付给她几十元钱,韩莹自然十分欢喜。
  这一日,一位五十来岁的男人出现在文化馆棋牌室。他身穿一件青灰色夹克衫,面色黝黑,鬓发斑白,一张瘦长脸毫无表情,额头眼角布满皱纹,看上去就像一位饱经风霜的江湖汉子。
  刘东上前招呼道:“这位大哥,下棋吗?”
  中年汉子说:“下棋。但不知这里下棋什么规矩,能不能挂彩?”
  刘东说:“当然能挂彩了,您要下多大的?”
  中年汉子提出三百元一盘。刘东见来者不善,不敢冒险答应他,提出下小一点,先下五十元一盘的。他想摸清对方的底细,看这人棋力究竟是什么水平。中年汉子犹豫了一下,说:“五十块实在少了点,我老头儿就陪你玩一盘吧。”
  刘东取来围棋与他战在了一起。这位中年汉子的棋走得十分松缓,布局和中盘漫不经心,遇到复杂变化,刘东经常考虑十多分钟才落子,而那中年人不假思索,只向棋盘扫一眼,就随意丢去一颗棋子,眼睛还不时东张西望。终盘数子,刘东输了三目半。
  刘东心想:这盘棋并没有试出他的棋力深浅,不妨再和他下一盘,于是提出被让两子再战,那中年人提出把彩金升到一百元,刘东同意了。第二盘棋那中年人仍然漫不经心地落子,终局白棋又赢了三目半。刘东付给他钱后,说:“我不是您的对手,请问您的尊姓大名?”
  中年汉子说:“你叫我老陈头儿吧。”
  刘东脱口而出:“您是黑白邪神陈子侯?”
  中年汉子点了点头。
  名震大江南北的江湖高手陈子侯竟然来到了S城,让刘东又惊又喜,忙说:“您老等一会儿,我去叫本市最好的棋手跟您切磋,向您学习。”
  刘东起身打电话去了。张雪给陈子侯端上一杯上品碧螺春,陈子侯喝了一口,当时赞叹一声:“好茶!”掏出钱夹问价钱,张雪笑着摆摆手说:“这杯茶是送您的。”不料陈子侯执意不肯,说:“我不欠人情!”张雪只得收了他三十元钱。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杨锦、李霆、秦刚等高手先后来到文化馆棋牌室。他们慕名而来,自然免不了要与那黑白邪神过上几招。大家商量了一会儿,决定由陈子侯让二子同时对阵杨锦、李霆,每盘棋彩注二百元。
  这两盘棋一下上,陈子侯便不再显得漫不经心,他全神贯注在棋盘上,不时对杨、李的招法频频点头以示赞赏。棋至中盘,两局棋均战得难分难解,胜负不明。杨锦忽然侧过头对身边的李霆说:“本市棋界绝代双娇联手,并肩大战黑白邪神,应该是一段围棋佳话了。”
  李霆两眼仍旧紧盯着棋盘,身子不动,嘴上还了杨锦一句:“去你大爷的!别这儿恶心我。”
  杨锦嗔道:“这人好粗鲁,很讨厌。”
  一旁观战的张雪心中暗笑:五师兄一向卓尔不群,自诩独步S市围棋界,一枝独秀,现在怎么改称“绝代双娇”了?
  棋局进入后半盘,陈子侯深厚的功底渐渐显露出来,杨、李二人双双落败。杨锦不敢再战,掏出钱递给陈子侯,推说有事,起身离去。
  现在只剩下李霆独斗那黑白邪神了。能与陈子侯这样的大高手领教棋艺,正是他梦寐以求的事情。他不在乎输钱,被让二子抖擞精神又与陈子侯拼杀了三盘,结果一败涂地。他神色安详,将八百元付给对手,说:“这是学费,您住在哪里?我明天还要和您下棋。”
  陈子侯收下钱,告诉李霆他住在火车站附近的一家招待所。二人约好明日再战。
  第二天,李霆早早来到文化馆等候陈子侯。上午十点左右,黑白邪神来了,二人客气几句,然后摆开棋盘战在了一起,还是让两子下二百元一盘的。陈子侯提起昨天的那杯绿茶喝着不错,让张雪再去沏一杯来,他掏出钱来正要付账,李霆忙说算在自己的账上,陈子侯绷着脸说:“我不欠人情。”
  这一天的对局,李霆对每一招棋无不精心策划、深思苦想,棋力已发挥到了极限,但仍然连负四盘,输了八百元。
  晚上,李霆和陈子侯来到街上的一家餐厅吃饭。李霆点了几盘冷热菜肴,要了一壶陈年花雕,他想款待一下面前这位民间围棋传奇人物。陈子侯等李霆点完菜,跟女服务员要了一碗牛肉面,二两白酒。他提起筷子,把面条迅速吃下去,碗里只剩下面汤和几块牛肉。他喝一口白酒,从碗里夹起一块牛肉,用牙齿谨慎地撕下一绺,慢慢地咀嚼。咀嚼的动作十分夸张,好像嘴里塞了一大块牛肉,反复嚼动了十余次才下咽,又端起面汤喝了一口,轻轻吐着气,看样子得到了极大的享受。
  李霆几次劝陈子侯享用盘中的热菜下酒,均被推辞。李霆态度诚恳,向他请教白天的棋局中,自己下的哪里有问题,行棋的弱点是什么。对李霆的谦虚求教,陈子侯一概充耳不闻,眼睛漠视别处,顶多嗓子里“嗯”一声,算是做了回答。两天来他赢了对面这位青年人一千六百元,按照人之常情,怎么也应该跟人家聊几句棋盘上的事,然而陈子侯却只字不提,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喝光了杯中的酒,将最后一口面汤咽下去,就招呼服务员结账。他只付了一碗面一杯酒的钱,起身告辞。
      李霆送他来到餐厅门口,陈子侯郑重地说:“我只是一个围棋工人,下棋对我来说就是一门熟练工种,明天你若还想跟我下棋,我陪你。”
  望着陈子侯那远去的背影,李霆忽然觉得自己根本不懂什么是围棋!
  李霆本来已经攒够了北上求学的盘缠,正在他准备动身的时候,黑白邪神来到了S市。在家门口守着这样一位大高手,让李霆暂时取消了行程。李霆想到自己无门无派,没有师承,这几年能把围棋下到现在的水平,完全是在与强手死磕中锻炼出来的。先是战胜了徐昆、张雪、谢冬江等二流棋手,又把准一流棋手秦刚、刘东杀败,却止步于玉面飞狐杨锦那里。李霆相信自己的棋力已经和杨锦处于伯仲之间,只是需要一次胜利来证明一下。既然能够打败楚艺雄,就肯定能够战胜杨锦,李霆对此深信不疑。正在他自认为棋艺水平离天下围棋强豪仅有一步之遥的时候,却被一位年过半百的老头儿连续两天杀得惨败!弈海的水究竟有多深啊?李霆扼腕叹息!
  李霆天生具有一种不服输的精神,一来是因为他年轻有火气,二来是因为他一直拥有某种朴素的平等信念。他始终认为棋是人下的,他是人,坐在棋盘对面的也是人,无论对手多么强大,只要没有强大到神的地步就好办!假如棋界真有神,围棋之于人将全无乐趣。棋力的现状虽有高低上下之分,但现状毕竟不是永恒。人活着,事物运动着,人因为活着,就注定了要在事物的运动中不断适应、不断进取、无从逃避。对围棋的热爱已使他放弃学业离家出走,过着漂泊放荡的浪子生活,这种生活虽说自由自在、潇洒不羁,却难免饱尝艰辛、风霜落寞。既然已经走上了这条江湖不归路,他也只能义无反顾地继续走下去,去征服前途中的层层阻碍,在棋盘上的拼搏中一步一步地登上棋艺的巅峰,他别无选择。
  第三天,李霆一大早就来到文化馆棋牌室,静候那黑白邪神的到来。刘东直劝他:“你又不是大款,像你这样天天跟黑白邪神死磕,输多少钱你才肯罢休?”
  李霆沉定地说:“这不是钱的事情。”
  张雪本来也想劝李霆几句,但当她望着他那精光闪烁的眼神时,她就知道什么话都不用说了,说了也没用。她给李霆端来一杯茶水,她不收他的钱,她说:“你在棋盘前沉思的样子是一种美。”这句话对他的鼓励太大了!的确,张雪经常在远处望着他苦战黑白邪神,她真切地懂得了什么是男人的不屈不挠。
  陈子侯来了,径直走到李霆面前坐下,掏出钱要了一杯碧螺春,然后与李霆又在棋盘上厮杀起来。这天李霆输了三盘棋,晚上,二人来到街上的餐馆吃饭。陈子侯仍然是一杯白酒、一碗牛肉面,李霆则要了一壶温热的黄酒,一盘扬州炒饭。二人各吃各的,总共对话不足三句。陈子侯酒足饭饱,给自己结了账,留下一只空酒杯和一只空碗,回旅馆睡觉去了。
  连续三天跟这位黄瘦少年在棋盘上过招,让陈子侯感觉有些腻味了,他不愿抱定一个棋手狠切,他想换换“菜”。第四天,陈子侯没有再去文化馆,而是逛进了听雨轩茶社,那里应该是“面瓜”成堆的地方。那天,秦刚、孙青、王奎等职业彩棋手都在,可是谁都不主动找陈子侯下棋。偶尔有一两位棋迷想向他请教,彩金竟低到二十元一盘,被陈子侯断然拒绝!
  泡到后半晌,茶社里实在找不到像样的“菜”,陈子侯只得找先前那几位棋迷说,可以下二十元一盘的,但他要车轮大战,让三子同时开十盘棋。诸多棋友一听这话,顿时热闹起来,把四张棋桌对接成一个矩阵,陈子侯坐在“口”字的中央,前后左右的桌面上共摆下十张棋枰,茶社众位棋友全都聚拢过来,把陈子侯团团围住。陈子侯端着一盒白子,顺时针旋转着身子,每经过一盘棋,眼睛在棋盘上扫一眼,快速落下一子,然后又转向别处。他若想上厕所小解,只好从桌子底下钻出去,引起大家一阵笑声。
  这一番车轮大战直杀到夜幕降临方才收场,结果陈子侯九胜一负,只输给秦刚一盘。陈子侯跟江湖艺人似的,手撑一只塑料袋举在空中,任凭那些棋迷们把钞票随意往袋子里丢,他看也不看。棋友们往塑料袋里投什么的都有,等大家投钱完毕,他把塑料袋放在大腿上,开始数钱。凡在袋中捡出拾元的整票,他就揣进上衣兜里,剩下的零散毛票,甚至还有五分钱的钢蹦儿,他一一点清数目后,仔细揣进裤兜里,说:“我总共收上来一百二十五块零两毛五分。”说罢,提起塑料袋的底,把里面剩下的碎报纸、废门票和一只避孕套抖落在地上。
  陈子侯取出二十元钱递给秦刚,秦刚忙说:“算我跟您学了一盘棋,怎么敢还收您的钱?”
  陈子侯郑重地说:“不行!不能坏了彩棋的规矩!”
  秦刚只好收下,又提出晚上请他吃饭,被拒绝了。
  黑白邪神思来想去,觉得还是跟那黄瘦少年下棋爽,因为那小子遵守江湖规矩,不是小器人,而且的确是正心诚意在棋盘上跟老陈头儿学手艺,可谓“孺子可教也”!只不过后两盘让那少年二子,赢得十分艰苦,如果由他这样跟自己死缠烂打,不出半月,让先也不见得能赢他了。不过姜还是老的辣,陈子侯久历彩棋江湖,心里有谱。
  这天,他仍旧来到文化馆棋牌室,见李霆早已在那里恭候多时了。
  陈子侯走到李霆面前坐下,李霆也不搭话,把两颗棋子放在棋盘上。两人从上午一直下到晚上,共下了五盘棋,陈子侯三比二只胜出一局。
  “二子我让不动你了,”陈子侯说:“如果你还想跟我在棋盘上学手艺,我只能让你一先。”
  李霆点头同意。他约陈子侯明天去翠女湖畔的观雨亭,那里比较清静,可以一边下棋一边欣赏周围的景色。
  这一日风和日丽,春光明媚,陈子侯应约来到观雨亭,李霆早在那里等着了。亭中的石桌上摆着一副棋具,环视亭外的湖光山色,果然美不胜收,令人神清气爽。李霆在听雨轩茶社要来一壶碧螺春和一只热水瓶,陈子侯问清了价钱,拿出一半付给女招待。
  陈子侯与李霆商议,让先要下“数子”的彩棋,每盘棋胜负底价仍为二百元,无论棋盘上一方被杀得多么惨不忍睹,都不准中盘认输,一定要收完最后的单官,终局数目,负方每输一子按两块钱计算。这样,纵横十九路纹枰,三百六十一个交叉点,每个交叉点都和钱直接发生联系。李霆暗想:如此一来,虽然赌注无形中加大了,可是自己后半盘的官子水平一直是弱点,若跟他下数子彩棋,必将使自己的官子功夫得到最残酷的磨练,逼着黑白邪神拿出细腻缜密的绝活供他学习。李霆欣然同意!二人不再言语,开始了让先对局。
  以前那些棋,陈子侯若见局面领先,就不再进取,他会妥善地把握住优势,把棋平稳地赢下来即可。现在下的是数子彩棋,黑白邪神终于露出了他的狰狞面目,使出了看家本领,把他那超凡脱俗的精湛棋艺发挥得淋漓尽致!在棋盘上的各个局部,哪怕是最细微纤巧之处,陈子侯也是一丝不苟、精打细算,经常突发奇思,妙手迭起,绝不松懈。尤其是在中盘战斗中,他的力量彪悍迅猛、威风凛凛,显示出一位民间彩棋高手强大无比的战斗力,与前几日的棋风截然不同,那精确的计算力,即令与职业棋手比较,也不遑多让!
  反观李霆,面对这样强悍的对手,脸上全无惧色,每招棋都冥思苦想、殚精竭虑,毕其全部心智与敌艰苦周旋。对陈子侯下出的一些匪夷所思的奇妙招法,李霆无不牢记于心,并在暗中赞叹不已。S市棋界布衣青年苦战江湖奇人黑白邪神,棋盘上的这一场恶斗直杀得波澜起伏、险象环生,偏师驰突、奇变万状,端得是:“初疑磊落曙天星,次见搏斗三秋兵;雁行布阵众未晓,虎穴得子人皆惊!”
  二人在长亭中战至红日西垂,暮蔼四合,棋盘上的黑白子已经分辩不清了,才鸣金收兵。这一日李霆连负三局,总共输了三百二十多子,他数好钱付给陈子侯,约他明日在战。
  此后五天,陈、李二人又奋战了十五盘棋,在观雨亭,在精严寺后院茶室,在落凤楼古松下,都是这一老一少坐隐手谈的战场。最后一天,两个人战成一比一平,李霆终于被让先赢了陈子侯一盘,诚所谓“心机愈逼愈妙,抑之者正以成之也”!
  陈子侯对李霆也是心生钦佩、暗挑大指。他纵横围棋江湖大半生,击败了各省各市无数棋道高手,往往是对手在连输三盘后就退缩了,要求让子降棋份才肯与他再战。像李霆这般死缠烂打、屡败屡战、越挫越奋的棋手实属罕有,令陈子侯赞赏不已。

  连续十天的彩棋对局耗尽了李霆的那点积蓄,当他交纳了当月房租后,衣兜里仅剩下二十元钱了,仅够吃一碗面条和买一张茶座门票钱。他重新回到听雨轩茶社,寻思着如果能遇到朱三篓子那样的大菜,狠狠切几刀,挣他几百元,就又可以去死磕那黑白邪神了。不料这几日茶社的彩棋生意很是惨淡,三天下来只赢了二百余元。李霆心知那陈子侯脾气古怪,不愿向他提出赊账下棋。陈子侯见S城除了李霆之外,其他人没有敢跟他下重彩对弈的,就露出了要走的意思。李霆请他再小住几日,等自己搞到钱,必与他再起战端,杀个痛快!陈子侯有些不耐烦了,但还是答应了李霆。
  李霆尽可以鄙视陈子侯的贪婪狷介,但不能不敬佩他那高超的棋艺。晚上,李霆来到翠湖洗浴中心,怀里揣着三百余元的全部财产,想在赌桌上碰碰运气。在一间烟雾弥漫的包房里,李霆加入了“扎金花”赌局。其实他根本没有赌瘾,只是抱着侥幸心理试试运气。六位男人围坐在一张方桌四周,由那位被王奎称为老大的蔡哥做庄家,手上拿着一副扑克,轮流给每人发三张牌,押钱比大小。头半宿李霆手气不错,赢了十几把,眼前的钞票堆成厚厚一叠,大约赢了八九百块。李霆想赢了钱就走实在不够意思,他想玩到天亮,借口去茶社守株待兔,就可以离开赌桌了。谁知后半宿手气越来越背,接近黎明时,不仅先前赢的钱倒了回去,连身上的三百元也输了个精光。
  李霆从牌桌上下来,长长叹了口气,现在真的是身无分文了,就连吃顿早点和买茶座门票的钱也没了。看窗外天已经大亮了,李霆只得厚着脸皮找王奎借了二十元钱,然后离开洗浴中心,在街上吃了一笼包子,就立即去听雨轩茶社等菜。
  这日彩棋生意仍不见好,等了大半天,才遇到一位棋迷,跟李霆下让三子对局,每盘彩注二十元。这位棋迷是典型的“滑菜头”,棋力本不弱,约莫有业余三段左右,而且善于长考,每招棋都要计算五六分钟方肯落子。要照平时,李霆才不会跟他下彩棋呢,现在穷得实在没办法,只能和他泡上几个小时了。这一天只下了三盘棋,李霆虽然全赢了,可也累得筋疲力尽了,只想回小阁楼赶紧睡上一觉。
  李霆先找到王奎,把二十元钱还给了他。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恬着脸找人借钱,只为吃一笼包子、买一张茶社的门票。李霆是个要脸的人,欠人钱的感觉如芒刺在背。他一向认为不管站在何人面前,腰板一定要直,这是他的人格底线。
  王奎拿着李霆还给他的二十元钱,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李霆你没病吧?就冲咱俩的交情,这点钱你也还?!”胖鸟想到,李霆每次切朱三篓子,都要给自己发小费,前前后后拿了一千多元,这二十元钱怎么还当回事?他看着李霆一副贫寒落魄的样子,就拉着他去喝酒。二人在路边的大排档要了一堆烤肉串,开了一瓶白酒。
王奎说:“胖哥我得说你两句啦,因为你有点傻B!那陈子侯是什么人?无家无业没有朋友,凭着一身超人的棋艺,独自行走大江南北,就像蝗虫一样走到哪儿吃到哪儿。说好听的,他是一位江湖奇人,说不好听的,他就是一个走江湖卖大力丸的,三分真功夫,七分骗人钱,你怎么跟他死磕起来没完没了啦?在他这种老江湖手上,你还能讨着好吗?”
  李霆说:“他贪图钱财这不假,可他的棋力没有半点虚假啊,都是真才实学!这老贼肚子里有货啊。”
  王奎说:“我承认他的棋力的确在业余棋界罕逢对手,我甚至猜他以前就是一名专业棋手,不知什么原因流落到民间来了。听说陈子侯前年在深圳与职业八段下过彩棋,由一位老板开设赌局,三赔一,结果老陈被让先连胜两盘,分先又打成平手,他下棋都敢切职业棋手的钱,是名副其实的一代彩棋王!你也是下彩棋为生的,彩棋棋手最基本的生存原则是:要保证下棋赢钱,决不能下棋输钱,所以他们只切菜,不死磕,这一点老陈头就是咱们最好的榜样。可你倒好,一边切菜一边被切,狗叼来的又喂了狼了,看看你这有多傻啊!”
  李霆俯首沉默。猛然间他抬起头来,异常坚定地说:“胖哥,我知道你这番话是为了我好,可我觉得我还年轻,还有年轻的资本把钱财暂时当作身外之物。棋艺和钱财不同,棋艺是一个人的真才实学,一旦被我掌握了,它就会伴随我一生一世,它永远属于我这个人,谁也夺不去,比老婆还可靠!”他喝了一大口酒,继续说:“我想在棋盘上堂堂正正地战胜杨锦,我想当全城的棋王,我想当全省的棋王,我想去参加全国晚报杯,去中国业余棋界的顶级赛场上华山论剑,做大英雄!我简直还想夺取世界业余围棋大赛冠军!假如我心中的这些理想被消灭了,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还会下围棋,我甚至搞不清人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王奎给他的杯中斟满酒,他一饮而尽,说:“胖哥,陈子侯让先开始输给我了,我已经摸到了老贼的脉,我已经深深感受到了上乘围棋的玄妙境界,我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再跟他磕几盘,证明一下我对棋理的见识,我要让老贼亲口对我说:我们分先下吧,我让不动你了。”李霆停顿了片刻,低沉地说:“但是,我没有钱了。”
  这是王奎自与李霆相识以来,头一次见他滔滔不绝地说了这么多话,神情是那样的悲壮!王奎就问:“你再去磕那老贼,需要多少钱?”
  “磕他三盘,要准备一千元左右。”
  王奎想了想,说:“明天早上你去洗浴中心找我,我给你想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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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棋盘上的斗士



  春节前,徐昆迭连赶上两桩好事:先是通过三叔的门路,把妻子王蕊调入了S市某物资公司,那可是一家财大气粗的企业,王蕊很快就被提升为部门主管会计,月收入近万元。另一件事是乔迁之喜,城南二期住宅工程提前竣工,徐昆拿到了新居钥匙,夫妻俩喜气洋洋,把居室做了精装修,再摆上高档家具,二人坐在真皮沙发上,看着四十吋的落地彩电,喝着雀巢咖啡和法国白兰地,感觉幸福生活果然比蜜还甜。徐昆说:“不行!我不能这样偷着乐,我得请咱们的朋友都来家中吃饭,让朋友们看看咱俩是多么的幸福!”富贵不显示,一如衣锦不还乡,若不为人所知,总感觉有些缺憾。
  夫妻倆分期请了三拨人,第一拨是大学老同学,第二拨是单位同事,第三拨是社会上的朋友,有文学社的笔友,有松鹤精舍的仁春师姐,还有老棋友李霆、夏睿。
  第三拨朋友的聚会最令徐昆开心。仁春师姐送给他的礼物是一尊观音菩萨的塑像,还特意请理玄大师开了光;李霆、夏睿合资送给了他一副名贵的围棋云子和楸木棋秤;文学社笔友的礼物则是一幅西方油画。仁春师姐帮着王蕊下厨房收拾出一桌佳肴,徐昆高兴,从酒柜里取出了一瓶五粮液,大家举杯互相祝福,欢聚一堂。
  诸人中要属李霆的酒量最大,那瓶五粮液被他一个人喝了大半瓶。三年的彩棋生涯使他饮酒上瘾,每天繁重的对局量耗得他疲惫不堪,如果不喝出几分醉意,晚上别想睡得着觉。他喝酒的时候经常沉默不语,不怎么夹菜,只把酒一杯接一杯地往嘴里倒,简直像一位落拓不羁的独行侠。仁春师姐认为这是没人管他的缘故,独行侠固然潇洒自由,但在女人眼里,这种生活绝对不幸,所以善良的大师姐要给他介绍一位女友,李霆咧嘴一笑,未置可否。
  徐昆了解李霆的心思,指出他的失意是因为五次挑战棋王落败,因此徐昆劝他相信命运,人若信命,就不会那么悲愤了。李霆不想信命,他认为自己与杨锦的差距还是在棋艺上,这不是命里注定的事情。杨锦总有机会在业余一流高手里厮混,总能保持较高的棋力水准。上次那盘棋虽说有可能是张雪干扰了他的思路,但李霆不得不对杨锦在棋盘上表现出来的成熟老练深加佩服,这正是一个高手所显现的良好心理素质。在这座城市,除了杨锦以外,李霆已经罕逢对手,他若想在技艺上更上一层楼,只能去北京、上海、成都等围棋大城市寻访高手,切磋棋艺,把对局质量提高到一流水准。
  从徐昆家出来,李霆送仁春师姐回家。路上,师姐又提出要给李霆介绍对象。在她眼里,下围棋争强好胜是人生最不足称道的小事情,娶媳妇成家立业过安分守己的日子,像徐昆那样,一面在小康生活中有滋有味地活着,一面在理玄大师的指引下彻悟宇宙和生命的真相,早日跳出五浊恶世,死后往生极乐世界,这才是人生最要紧的大事!
  仁春师姐的话句句在理,李霆完全能够理解,然而人与人并不相同,李霆寻思着:人世间固然艰辛,生命虽说处处不易,但他还年轻,他体内还有一团夜消日长的青春能量,这青春的能量操纵他无法逃避。既然已经投身于弈海之中,他就只能将自身拥有的能量用于攀登棋艺的最高峰,否则他的生命将全无意义。简而言之,李霆还认为自己有用,如果没用,爹娘何必把他生到世上来呢?
  李霆坦诚地告诉善良的师姐,他的欲望不能平息,他想当棋王,他想在围棋界成为绝世高手,他不想过早地找个女人过日子,像草木一样地春生秋去。他说:“再给我三年时间,等我的欲望不那么强烈了,我就找个女人结婚。”

  李霆计划攒够五千元钱,就北上京城,首都一直是他想去的地方。下彩棋平均每月有两千元的收入,除去房租和日常消费,他能攒下五百元左右。有时遇见朱三篓子那样的“大菜”,狠狠切一刀,还有闲钱去歌厅迪厅洗浴中心潇洒一番。他以前带甜甜回小阁楼过夜,几次之后,女房东开始怀疑甜甜的身份,沉着脸甩出几句闲话,李霆便不好意思在这么做。另外,按摩师阿芬那里,李霆也偶尔光顾。阿芬像是一位修理自行车的师傅,给李霆那瘦骨嶙峋的身子“拿笼正跳”,捏得他一边骂骂咧咧,一边伺机攻击她那高傲的双乳。虽然当时受点罪,可按摩了之后,身上舒服得好似要飘起来,正所谓“不经历风雨怎么见彩虹”,久而久之还有点上瘾了,李霆苦笑自己也有几斤贱骨头。
  大多数下围棋的人除了对围棋的酷爱,还喜欢喝酒、赌博、打游戏、泡歌厅,可见下棋真是一件很辛苦的脑力劳动,需要其它刺激活动才可免去心理的疲劳。秦刚、王奎等人喜欢赌博,打麻将推牌九拉耗子扎金花,什么都玩,他们经常在翠湖洗浴中心包一间普通客房整宿的赌。李霆、孙青不赌博,但也经常凑过去,感受屋里那热烈的气氛,顺便观看客房里地闭路电视节目。每夜消费三四百元,由大家AA制均摊。
  这一日,李霆在听雨轩茶社下了一天棋,晚上在街上吃了一碗面条,便来到洗浴中心消磨时光。他先在浴池中泡了个热水澡,然后顺着楼道向按摩室走去。在经过几间高级客房时,他忽然嗅到一股淡淡的香水味,这股香味对他极其敏感!他总共嗅到过三次这种味道,而三次都是他在棋盘上最为懊恼郁闷的时刻。李霆警觉起来,警犬一般顺着香味寻到一间高挡包厢门前,竖起耳朵向里面聆听,屋里似有两个男人在喁喁私语。房门紧闭,门把手处提示有“请勿打扰”四个字。
  李霆灵机一动,找来了一位男服务生,让他打开旁边的一间包厢。李霆自称是警局密探,要暗中察看一下邻屋的人在干什么违法的事情,他塞给那男侍一百元钱,让他找来一根竹竿和一面镜子。那男侍先是犹疑了一下,但手上拿了钱,还是去照办了。
  李霆用胶带把小圆镜紧紧绑在竹竿的顶端,然后打开窗口探出身子,将竹竿伸向邻屋的窗前,幸好那边的窗帘并未拉严,小圆镜对准了窗帘的一条狭窄缝隙,他看清了那间包房里的情景,顿时惊得目瞪口呆!床上有两个赤身裸体的男人,做着一些就连国外A级影片中都少见的动作。其中一位是个肥胖的男人,年龄约莫三四十岁;另一位身子白净得像一条银鱼,果真是那玉面飞狐杨锦!
  深冬季节,室外气温十分阴冷,李霆又穿得单薄,浑身簌簌发抖,手一哆嗦,竹竿和镜子掉到了楼下。这时他不仅感觉冷,而且由衷地恶心,因为他看到了一件世上最令他恶心的事,他只想痛痛快快地呕吐几口。
  李霆嘱咐男服务生把掉到楼下的竹竿收走。他走出高档包厢,因为身上冷,他又回到冒着蒸汽的浴池中泡澡。
  在热水的温暖下,李霆厌恶的情绪渐渐平息。他发出一阵冷笑,接着,他的冷笑又变成一阵大笑,抖动的身躯令水面泛起层层涟漪。
  “原来我的对手竟是东方不败!”
  李霆又立即否定了自己的这一看法:不,他不是东方不败,他是“欲练神功、挥刀自宫”的小林子!怪不得秦刚要称他为不男不女的人妖,S市棋界头把交椅怎能让这厮安坐?!杨锦啊,我李霆发誓一定要把你从棋王宝座上赶下来!再狡猾的狐狸也斗不过老猎人,从今往后,我李霆要恢复“布衣猎人”的称号。
  他眼前又闪现出那个肥胖的男人,那人大概就是孙青提起过的省城里的大款了。据说这位大款热衷于围棋事业,多次赞助业余围棋比赛。李霆想:如果我是棋院领导,我宁肯穷死,也决不接受这种人的一分钱。
  他爬出热水池,在水莲蓬下冲净了身子,然后走上二楼去找阿芬。

  过了春节,又将迎来一个春暖花开的季节。李霆的积蓄已经达到了预定目标,正在他准备整理行装上京求学时,妹妹李雯给他打了个电话,告诉他学校要给学生宿舍安装电脑,每名学生除了要交纳二百元管理费外,还要交八百元设备押金。她不愿回家跟老爸张嘴要这笔钱。李霆听罢,二话没说,给妹妹送去了一千元,这样一来,他又得在听雨轩茶社干一个月了。
  S城地处江南富庶之地,物华天宝,风光旖旎,来来往往的商贾士贩、文人游客络绎不绝。这一日,一位青年人走进工人文化馆棋牌室,点名要和张雪下棋。张雪见他衣冠楚楚、相貌不俗,举手投足之间很有派头,自然奉为上客,把他请入了贵宾室,给他沏上三十元一杯的好茶。
  “我叫楚艺雄,上海人,来你们这里出差办事。”他自我介绍道。
  张雪取来一幅棋具,和楚艺雄相对而坐。只听楚艺雄说:“我们挂点彩怎么样?”
  张雪说:“我是这里的管理员,不能带头下彩棋。”说这话时,她不由得想起了李霆。这时韩莹从门外走进屋,对楚艺雄说:“如果你想下彩棋,就应该去听雨轩茶社。”
  楚艺雄笑着说:“我不去那里,那里围棋混混儿多。我就在这里下,这里高雅。”
  韩莹说:“那你打算怎么高雅的下彩呀?”
  楚艺雄不慌不忙地说:“我们下三番棋,两位妹妹可以联手,商量着跟我下。如果我输了,每盘棋输你们二百元;如果我赢了,你们付不起我钱,没关系,只要答应陪我玩,晚上我请你们吃饭,吃完饭我还要请你们去蹦迪,这叫生活。”
  世上居然有这种冤大头!韩莹立即撺掇师姐跟他下。张雪微笑着把一颗黑子落在棋盘上,楚艺雄神情潇洒地落下一颗白子。他拈子入盘时动作优雅娴熟,与二位江南美妹临枰对弈,心里感觉挺美。
  他们一下午总共下了三盘棋,尽管张、韩二女轮番上阵,商量着跟楚艺雄过招,可还是没能赢他一盘。晚上,楚艺雄请她倆去粤菜馆吃海鲜,吃完海鲜又去蹦迪,玩得十分开心。
  楚艺雄住在S市唯一一家四星级饭店,他想邀请两位女子去房间坐坐,二女推说天色已晚,各自散去。第二天下午,楚艺雄又来到文化馆棋牌室,仍然与张、韩二人下棋“博彩”,二女输了,晚上和他去吃巴西烤肉,吃完烤肉又去观看美国大片。楚艺雄和张雪并肩而坐,黑暗中,他试探着去握她的手,她把手抽开了。过了一会儿,他又去握她的手,这次张雪没有躲闪,就让他握着了。
  看完电影,楚艺雄再次邀请二位姑娘去他房间,仍被婉言谢绝。
  第三天上午,楚艺雄办完了公司的事。他来到文化馆对张雪说,想在S城游逛两天再回上海,请张雪陪他出去玩,张雪就陪他游玩了翠女湖、红枫岭、精严寺、定慈庵、落凤楼、观雨亭等风景名胜。楚艺雄出手阔绰,包了一辆出租车,S市地域本来不大,那几处景点只花半天时间就逛遍了。在精严寺,楚艺雄买了一串碧石念珠、一块翠玉菩萨像送给张雪。她犹疑了片刻,还是收下了。
  晚上,楚艺雄和张雪坐在一间咖啡屋,他对她说:“我已经舍不得离开你了,你气质典雅秀美,又会下围棋,不能埋没在这座小城里。跟我去上海发展吧,我可以介绍你去电视台做围棋节目主持人,我还要给你机会接触我,了解我,如果你觉得我这人还行,那你就嫁给我吧。”
  张雪笑了,是那种甜美和单纯的笑。她说:“我知道你对我好,可你出现得太突然了,你要容我考虑一下,因为我有男朋友了。”
  “他是做什么的?”
  “他是下围棋的。”
  楚艺雄不屑一顾地笑了,说:“这里除了一个叫杨锦的,还能马马虎虎的跟我有一战,其他棋手在我眼里,如土偶草芥一般。论棋艺他们不如我,论事业成就那就更没法跟我比了,你可要想想啊,俗话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
  这番话等于把S市的棋手全踩乎了,让张雪听着十分不快,但她还是微笑着说:“我明天找几个高手跟你下棋,看看你是不是吹牛。”
  楚艺雄显得极为兴奋:“好啊!我们下棋赌你的终身归宿!我在文化馆摆擂三天,接受挑战。如果这座城市没有人能赢我,你就跟我去上海。”
  张雪盈盈一笑,说:“等你赢了再说吧,谁知你是不是吹牛?也许我们这里别的棋手下不过你,可我五师兄是这里的棋王,他棋艺高超,肯定不怕你!可惜他现在不在城里。”
  “你五师兄是谁?”
  “我的男朋友,杨锦。”
  她告诉楚艺雄,他的棋艺可能高于老酒钝刀、大尾巴狼,也可能高于霹雳虎和北方土汉,但绝对不会比玉面飞狐高,可惜她的五师兄现在不在城里,所以S市恐怕没人能战胜楚艺雄。
  其实杨锦就在城里,只是这些天没有露面。楚艺雄在文化馆棋牌室摆下围棋擂台,轮番接受S城业余棋手们的挑战,每盘棋彩金二百元。第一天没有遇见什么高手,几盘棋赢得很轻松;第二天,听雨轩茶社的诸位彩棋棋手纷纷赶到,最先上场的是落魄书生孙青。楚艺雄提出让他一先,孙青也不跟他多废话,拿起黑子就往棋盘上拍,二人战了一个多小时,孙青输了三子,丢下二百元,起身离去。第二位上场的是谢冬江,分先与楚艺雄战了两盘,均以微弱差距落败。谢冬江刚把钱包掏出来,被楚艺雄拦住,说:“您是这里的干部,又是张雪的领导,我不能收您的钱。”
  第三位出场的是大尾巴狼刘东。楚艺雄前面的几盘棋刘东都看了,觉得此人棋艺并没有高明到哪儿去,典型的功夫棋,每盘棋的内容都是泡官子,软绵绵的没有一点力量,故而刘东信心十足地上场,与那楚艺雄大战了三盘。二人在棋盘上比较细腻功夫,棋局进行得极为漫长,结果刘东棋逊一筹,三盘棋都输了一点。刘东身上没带钱,提出欠帐,楚艺雄虽然同意了,脸上却免不了露出一丝冷笑。
  第三天中午,霹雳虎秦刚来了,玉面飞狐杨锦也出现了。杨锦与楚艺雄认识,二人在南方城市围棋赛上交锋过,战成一比一平手,两人都是强五段实力,水平在伯仲之间。楚艺雄一见杨锦来了,更加精神抖擞,提出把彩注升到五百元一盘,不料杨锦却高挂免战牌,死活不下。
  “这可是赌张雪的!”楚艺雄拿话挑激他。
  “谁跟你赌啊,”杨锦冷冷地说:“有本事你把她扛走。”
  楚艺雄笑了,低声嘟囔一句:“真不是个男人。”
  张雪委屈得简直要落下眼泪,不住央求杨锦:“师兄我求你了,你就跟他下一盘吧,士可杀不可辱啊!”
  杨锦“唰”地一声展开手中的折扇,轻轻摇动着,眼神露出一丝鄙夷与不屑,依然是一副名士派头。
  一旁的秦刚气愤不过,暗想若让楚艺雄这样结束擂台赛,S市围棋界的脸面那就算丢尽了!他走上前坐到楚艺雄对面,说:“我们来,五百元一盘!”
  二人更不废话,拿过棋盒战在了一起。这时,一位黄瘦青年悄然无息地走进对局室,默默地站在一旁观战。张雪白了他一眼,没有理睬他,连茶水也不给他倒一杯。
  秦刚马快刀猛,力大无比,他执黑抢占先机,处处压迫白棋。棋局进行到中盘,黑棋吃去了白棋十多颗子,但奇怪的是,全盘白棋实空并不差,黑棋毫无优势可言。随后的官子阶段,楚艺雄显出了极为深厚的收束功夫,占到几处大官子后,白棋实地已经领先了。秦刚涨红了脸,眉心皱成一个肉疙瘩,说了句:“我去上趟厕所。”起身离开对局室,再也没回来。
  楚艺雄开怀大笑:“三十六计走为上策,江南人杰地灵,聪明之士果然众多,全省第二大围棋城市,果然名不虚传!”
  正在他乐不可支时,那位黄瘦青年走到他对面坐下,说:“这盘输棋算我的,我们重开一局。”
  “你是谁?”
  “我是李霆。”
  “哦,听说过你的名号,北方土汉是吧?”
  “不,我不是土汉,我是猎人!”
  李霆平静地把棋盘上的残子收拾进棋盒里,然后抓起一把白子,说:“我们猜先。”
  楚艺雄见对面这人态度沉稳,目光炯炯有神,一张瘦脸因严肃而颇显坚毅,令人不敢小觑。他说:“除了这盘棋,那个大尾巴刘东还欠我三盘棋的钱。”
  李霆说:“都算在这盘棋上面。”
  楚艺雄说:“总共一千一百元,你身上有那么多吗?”
  李霆从上衣兜里掏出一叠钞票向他展示:“我只带了六百元。”他把钱放在棋盘边上,又掏出手机压在钱上,说:“这够了么?”
  楚艺雄望向张雪,见她不知什么时候,把他送给她的礼品拿在手里,不知要做什么,连忙说:“够了。”
  猜先结果楚艺雄持黑先行,他布下了错小目布局。这是一盘漫长而又艰苦的对局,楚、李二人从下午一直战到黄昏,又从黄昏战到夜幕笼罩。谢冬江、孙青、王奎等棋手先后前来观战,徐昆也带着钱前来给李霆助阵。李霆埋头苦思于棋局之中,身子如泥塑一般纹丝不动,浑然忘我。双方战到后半盘,已是晚上八点左右,楚艺雄略显不安,有些坐不踏实了。
  杨锦在一旁早把棋局胜负看得一清二楚,他望着李霆,眼神竟流露出了一种钦佩和爱慕。他悄悄去拉张雪的手,谁知她却把胳膊一甩,走到别出去了。她眼睛始终没有离开棋盘,比任何人更关心这盘棋的胜负。杨锦暗自叹了口气,心里说:活该今天轮到李霆露脸!他觉得自己很没面子,默默地离开了对局室。
  这盘棋下完了,输棋后的楚艺雄保持着镇定,他坦诚地说:“你下得真好,全盘没给我一点机会。今天太晚了,明天我还想和你下棋,咱们下个三番棋怎么样?”
  李霆点头同意,并邀请他明早去听雨轩茶社对弈。
  第二天清晨,楚艺雄早早起床,在饭店餐厅喝了一杯牛奶,吃了一个汉堡包,便匆匆赶往听雨轩茶社。走上二楼,见李霆坐在靠窗的一张桌子旁等候着他。此时天色尚早,还不到上客人的钟点,茶社里空空荡荡显得格外安静。楚艺雄与李霆相对端坐,约定三番棋的赌注为六百元。女招待员送来一副围棋,又给二人端上来一壶上品碧罗春。凭窗而望,可以看见晨蔼缭绕的红枫岭。小院中青竹笼翠、群芳吐艳,茶社里窗明几净、茗香飘溢,这等清幽环境令楚艺雄心悦神怡。二人摆开十九路棋枰,各逞平生所学,凝神入局,战在一起。
  从早晨一直杀到午后,双方各胜一场。下午,来茶社玩的人多了起来,棋局旁围了一群观战者,二人竟如浑然不知,全神贯注在第三盘的较量中。这局棋一直杀到暮色降临,黑白双方针锋相对,寸土必争,杀得难分难解,最终居然下出了一盘罕见的四劫连环!李霆与楚艺雄握手言和,相视而笑。决战结束后,两个人才发觉早已饥肠辘辘了。楚艺雄提出要请S市诸位棋手吃饭,李霆自然不能推辞,并建议去醉太白酒家,因为那里的绍兴酒是城里最香的。
  除了杨锦和秦刚,S市几位围棋人物前来凑热闹了。楚艺雄请谢冬江坐在中间座位,他和李霆分坐两旁,然后依次为刘东、韩莹、张雪、王奎、孙青。楚艺雄点了一桌丰盛的佳肴,知道谢冬江豪饮,叫服务员送上来三坛子上等陈年花雕。他虽说富贵自恃,但久在围棋界厮混,身上自然具有一股江湖豪气。棋手们皆是不拘小节之人,大家一边开怀畅饮,一边聊起天下围棋英豪们的趣闻佚事,气氛甚是热烈。
  楚艺雄说:“我原以为你们这里只有杨锦才是我的对手,想不到还藏着李霆这样一位厉害角色。”他询问李霆今后在棋界准备如何发展,李霆不善言谈,只略略表示要北上京城寻访明师,提高棋艺。
  楚艺雄说:“想长棋就得找高手切磋,道理是不错的。不过据我所知,北京的职业国手们一般不教业余棋手,几家围棋道场收的都是十几岁的小棋手,那是培养中国围棋希望之星的地方。你若去了北京,也只能找业余高手下棋,而且每盘棋都要挂彩。”
  李霆说:“我不怕挂彩输钱,我只想找高手学棋。”
  楚艺雄笑道:“想找高手还不容易?中国有很多江湖棋手,名不见经传,可是棋艺高超,在各大城市四方云游,专门找人切彩棋挣钱,他们不图名只图利,还图个潇洒自在。我出差前就在上海见识了这么一位人物,你们可能听说过他,就是黑白邪神陈子侯,号称一代彩棋王!在我们那里呆了十多天,竟杀败了好几位一流业余高手,每盘棋的彩金都不低于五百元,最后只有全国晚报杯冠军胡大帅和他勉强战成平手,挽回了一些面子。李霆如果想学棋,不妨去上海会会这位黑白邪神。”
  李霆听的大为心动,说:“等我再攒点钱,一定要找他死磕一场。”
  楚艺雄壮其言,端起酒杯说:“好样的,有志气!我敬你一杯。”
  二人举杯一饮而尽。
  谢冬江虽已有六成醉意,但头脑仍不失冷静,他了解陈子侯的为人,忙劝李霆不要太冲动。席间,张雪本来始终不理睬李霆,但听他说要去找黑白邪神死磕,便拿一双眼睛默默地看着他,她知道这是个敢说敢做的人,这时她多么想劝他别去啊,却又不知怎么说好。刘东瞧在眼里,就笑着建议张雪敬李霆一杯酒。
  张雪说:“我才不理他呢,骂人家那么难听!”
  谢冬江笑道:“棋王赛上李霆骂人,绝对是犯浑了,不过张雪敬李霆一杯酒也是理所应当。我看不如这样,让李霆首先当众给张雪道歉,再由张雪敬他一杯酒。”
众人都觉得这个办法不错,谁知李霆却说:“我没有给人道歉的习惯。”
  大家纷纷指责他太固执了,给女孩子认个错并不丢人嘛,李霆死活不肯,最后被逼不过,只好说道歉可以,但是只能私下里向她认错,不能当众,好歹要维持男人的尊严。
  韩莹说:“那就由我代替雪儿姐姐敬李霆一杯吧。”她轻啜了一小口红葡萄酒,李霆实诚,扬脖儿干了满满一杯。不一会儿,韩莹又举起杯敬向李霆,仍然仅是喝一小口,李霆却举杯就干,这样干了七八杯,楚艺雄等人都看出来了,韩莹这是憋着灌醉那犟小子,只有他自己浑然不觉,跟大侠似的连连敲着桌子让她斟酒,喝得眼睛都直了。张雪心中不忍,暗中直拦着韩莹,可是已经晚了,那“北方土汉”说话间早已喝下一坛半陈年花雕。
  这一场痛醉是李霆生平第一次。此时他耳朵里嗡嗡作响,眼前一片朦胧,舌头已然麻木,大家说话声音他听着像蚊子叫。那陈年佳酿喝在嘴里跟白开水似的全无滋味,但他举杯时还知道是要往嘴里倒的,一杯酒灌进嘴里,竟有一半洒落在身上。谢冬江见他已经酩酊大醉,就建议大家喝到此处为止。此时已是晚上十一点多钟,众人起身散席。
  楚艺雄私下跟张雪说:“我明天要回上海了,你能送送我吗?”
  张雪从挎包里取出一只精美的茶盒,说:“这是本地出产的优质绿茶,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今天太晚了,我明天还要上班。”
  楚艺雄深情地看着张雪,接过礼品独自离去。
  张雪走出酒家,只见李霆伫立在湖边的一株大树下,向她频频挥手:“你过来,我有话要对你说,不能当众说。”
  张雪面如冰霜走到他面前:“你说吧。“
  李霆见谢冬江、刘东和韩莹站在不远处含笑望着这里,他欲言又止,抬手指了指他们。张雪转身对韩莹说:“我没有事的,你们先走吧。“
  谢冬江哈哈大笑,说:“李霆这小子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道个歉这么难。”他打了一辆出租车,与刘东等钻了进去。
  初春的夜色凄迷宁静,微风轻拂,湖面上波光粼粼,湿润的空气中弥漫着紫薇花的芬芳。湖对岸灯光点点,水面偶尔驶过一艘火轮,汽笛声犹如旷野兽鸣。
  李霆背靠着湖岸的石栏杆,几番要说什么,却又吞吞吐吐,酒精使他大脑一片混沌,语言组织竟如此迟钝。
  张雪不停地催促他:“你想要说什么呀?”
  李霆终于开口了:“你不能嫁…嫁给杨锦。”
  “笑话!我嫁给谁用你管吗?杨锦怎么了?”
  李霆脑海里闪现出那日在翠湖洗浴中心偷窥到的一幕。他不知怎样向张雪表述,而且他也极不愿意说出那一幕,她在他心里一向冰清玉洁,他怕那令人作呕的事情会污染了一颗纯净的心灵。他说:“反正……反正你别嫁给他,我这是为……为你好。”
  张雪见他醉后说话结结巴巴,脸上保持着因严肃而勉强的深沉,就觉得他特别好玩。她方才还面似冰霜,现在已平静如常。
  “你喝醉了。”
  “我没醉。”
  “你走几步我看看。”
  李霆踉跄着走了两步,险些摔倒在地,赶忙手撑石栏靠在上面。他站得很直,其实双腿早软的跟棉花似的。
  张雪强忍住笑说:“瞧你这副臭德性!不让我嫁给杨锦,还想让我嫁给你啊?”
  “我不是那个意思,”李霆有些急了:“我……我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我配不上你!”
  “你不是好东西,你都干过什么坏事呀?”
  “我下彩棋蒙人家钱。”
  “还有呢?”
  “我常想揍我老爸,盼他早点死。”
  “还有呢?”
  “还有,我觉得理玄大师是个骗子,比我高级,可我不敢说他。”
  他醉得深度痴迷,分明是要彻底坦白自己的罪恶了。张雪越发想笑出声了,她想他很快就要给自己道歉了,于是不住追问:“你干的坏事不止这些吧?老实交代,还干过什么来的?”
  “我还嫖过娼。”
  “啊!”
  “我还在梦里跟你做爱。”
  “你…你…你流氓!”
  “我骂了你我不道歉,因为你那天读秒害我。”他脸上十分痛苦:“你读秒咒我,我简直的还想强奸你呢。”
  “你敢!”张雪气得直想煽他耳光。
  “我怎么不敢?”
  李霆已醉得失去理智,他跨出一步将张雪搂住,却不知自己还要干什么。他感到她的身子微微颤动,眼中闪烁着泪光。
  “李霆,你不要这样,你怎么会是这样子呢?你的心本来那么可贵。”张雪并不反抗,其实她完全可以把这醉汉一脚踹湖里去,但她没有那么做,而是仰着脸正视着他:“在我眼里你是最有骨气的男人,你怎么会这样呢?”
  李霆松开胳膊,仰望夜空,眼里一片迷惘。
  张雪又气恼了,伸出双手在他身上一推,她本想把他推开一定距离,不料他竟躺倒在草地上了。
  张雪抹着眼泪转身离去,走出十几步,心中不忍,又回到李霆身边,见他早已打着鼾声沉沉睡去。她气得抬腿朝他屁股上踢了两脚,已睡得跟死猪一样。她幽幽叹息了一声,把他身上的手机、证件、钱包收进挎包,然后在街上拦了一辆出租车回家去了。
  后半夜,李霆从草地上坐起身,脑子里一片空白。他忽然想起中学时读过的一句古词: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他笑了,站起身晃晃悠悠地朝城里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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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灌顶加持



  初秋的一个阳光明媚的周日,徐昆和王蕊举行了婚庆喜事,这对新婚伉俪暂时居住在老城区的一间平房里。城南住宅新区二期工程明年五月份竣工,徐昆预付了三万元订金,订购了一套二居室。
  婚后的生活让徐昆对人生有些满意。妻子王蕊在郊外一家农业银行做会计员,每月一千余元的收入,而徐昆的工资几乎比王蕊高两倍。小两口商议着,妻子的薪水用于日常花销,把丈夫挣来的钱全部攒下来,留着搬入新居时,支付房屋余款和置办家具。王蕊虽然事业心很强,但聪明伶俐,她母亲只教导了她一天,就学会了操持家务张罗饭菜,烹饪手艺像模像样,对丈夫嘘寒问暖百般柔顺。徐昆陶醉在小康之乐中,身体微微发胖,大学时代那忧国忧民的眉头日渐舒展。诗是不作了,国家大事也没有关心的必要,这阵子他喜欢上了玄学,读了几本气功大师的书,不由得心驰神往。闲暇的时候,按照大师传授的秘法,在家盘膝端坐,修炼吐纳,感觉身上好歹沾了点仙气。
  诗、酒、棋是徐昆平生三大爱好,结婚以后不怎么做诗了,修道以后不怎么喝酒了,现在只剩下围棋。爱下棋的人有一个特点,就是愿意找高手过招。每逢周日,徐昆都要去工人文化馆或听雨轩茶社,找围棋高手切磋几盘,过足棋瘾。他与李霆交情挺深,但二人之间却很少下棋。李霆以棋为生,每天与人对弈博彩,有时生意不好,为了每盘十元钱也要跟对手奋战一天,尤其是若遇见“滑菜头”,明明只能让人家两个子,人家却偏要他让三子才肯下,彩金又薄,那种棋赢下来就太辛苦了。徐昆不愿给李霆添麻烦,因为李霆决不肯和他挂彩下棋,所以他只找孙青、刘东等人对弈,每盘棋挂二十元彩,他不在乎输赢,只想图个乐儿。有时赢了二人的钱,徐昆也让他们欠着,下次再说。倒是每周都能和李霆等棋友喝一次酒,聊个云山雾罩的,是他最感快乐的时候。
  徐昆知道李霆念念不忘战胜杨锦,成为S市新棋王,渴望代表省队去角逐全国晚报杯围棋大赛,徐昆就把自己对棋道的理解说给他听,徐昆说:“我认为棋艺水平包涵两种因素,一个是技术上的,一个是心理上的。技术因素是客观外在,取决于棋手对棋局各种变化的客观认识;心理因素是主观内在,与围棋本身无关,它是棋手意识的先天综合能力,也就是你天生的逻辑思维能力,简单说就是智商。技术上的提高有赖于你多打谱,多做死活题,多找高手切磋,在实战中积累经验,但是围棋的心理因素却只能在棋盘外锻炼了。我们假设棋盘内有一条绝对的、必然的正确规律,是只此一手的法则性招法,而这个法则性的存在又披着层层面纱,除了上帝,不被任何人完全掌握,那么两名棋手在对局过程中,他们之间就不是你强我弱的较量了,而是看谁的思路更接近围棋的那条根本正确的规律,假如这条规律真实存在的话。每盘棋的胜负本质,实际上是棋手在棋盘上对正确法则接近程度的较量,所以,你先天的思维能力引发出后天的思维惯性,才是你真正需要反省和完善的地方。说白了,棋艺水平的提高,有待于这种心灵的修炼。”
  “心灵的修炼?心灵怎么修炼?”李霆不解地问。
  “你应该多读一些心理学方面的书。”
  “除了围棋,我已经读不进任何书了,我的大脑容量都留给了围棋,其它知识再也装不进去了。”
  “你可以进行宗教体验,学习禅定方法,这样可以纠正你不好的思维习惯,把头脑中那些垃圾观念清扫出去,那将大大提高你的逻辑思维能力。”
  听了徐昆这一番议论,李霆似懂非懂。不过,尝试一下打坐禅定,也许当真会对提高棋力有所帮助。没过几天,他就被徐昆领进了一家传授佛门功法的“松鹤精舍”。
  精舍坐落在城南新区的一套三居室里。徐昆向李霆介绍道,所谓精舍,其实就是古代印度修道人闭关修行的房屋。S市二十多位矢志求道的善男信女合资租了这套三居室,恭请了一位佛教大师在这里讲法布道,指导禅定。大师名叫冯礼真,法名理玄,是一位开了悟的佛门高人。大师精通佛道经典,曾经就学于西藏格鲁派上师,得到了灌顶加持,一日明心见性,豁然彻悟了宇宙生命的真相,便辞师下山,云游四方,与佛教显宗各派高僧相互盘诘印证,断惑除疑。去年来到S市,见此地风景秀丽,灵光屡现,佛事渐盛,就决定寄居本地传扬正法大道。
  房间的客厅已改做佛堂,正中供着佛菩萨的塑像,供桌上摆满了鲜花果品。铜炉中香云袅袅,缓缓升腾。空地上蒲团无数,有四位修道人正在盘膝打坐。徐昆拉着李霆在佛像前跪拜了一番,然后走进一间居室来见师傅。
  理玄大师五十岁左右的年纪,红光满面,神态祥和。他正襟危坐,受了李霆三拜,算是举行了收徒仪式。
  理玄大师每周日上午宣讲一次佛法,平时弟子们各自练功。李霆初涉门庭,一些佛学基本知识由徐昆和一位叫仁春的师姐传授给他。那仁春大师姐待人极为热情,细心教导李霆盘腿打坐、数息止定,系念于一、观想光明。
  仁春师姐那年三十五岁,是最早追随理玄大师的三名弟子之一。她对佛祖十分虔诚,对师傅敬若神明,平时照顾理玄大师的起居食宿,热心辅导新入门的弟子。她说:“我是个不幸的女人,那时我常想自杀。”至于为何不幸到需要去自杀,她不说李霆也不便追问。“后来遇到了师傅,接触了佛法,才懂得了不幸不属于我一个人,世间本来就是不幸的。我前世罪孽深重,今世的不幸是对我前世所造恶业的报应,所以我今世要诚心敬佛,多做善事,多积功德,改变自己的命运。”
  以前,李霆对三世因果之说半信半疑。他饱读武侠小说,发现江湖中那些叱咤风云的武侠大腕儿,几乎都有世外高人指点迷津,而那些世外高人又都非佛即道,这让李霆对佛道二教一直心存敬仰。他本能地相信通过秘传的打坐持定,会使人在一种特别的生理状态中进入殊胜的精神境界。更重要的是,这种精神上的升华会完善人的心理机能,也许当真会对棋艺的提高大有裨益,所以李霆决定尝试一下。松鹤精舍的师兄弟们待人都是那样的谦和有礼,并且尊重师长,乐于助人,尤其是仁春师姐和蔼慈善,给李霆很深的亲切感。她告诉李霆先要修习打坐,坚持半年,才能根据修行的层次得到师傅的灌顶加持。李霆有些急于求成,他认为灌顶一定是一件庄严无比的事情,得到师傅的灌顶,就如同得到了一种神奇的能量,接通了宇宙中最为光明殊胜的智慧。当他用这种智慧去支持意念的流转时,他将在棋盘上大显神威!那玉面飞狐又算得了什么呢?南湖晚报杯棋王赛还要两个月就要开战了,这段日子,李霆每周只用三天时间去听雨轩茶社“切彩”,挣一点生活费。在其它时间里,他白天打谱学习,早晚修习禅定,他感觉精神比以往更加明澈,黄瘦的面容居然泛出了红光。他信心十足,想着尽快达到师傅要求的层次,打坐入定时间由十五分钟进展到半个小时,最后终于能坚持坐一个小时了。他想大赛之前请求师傅给他灌顶,他要以全新的状态再次挑战杨锦,一定要把那玉面飞狐从棋王的宝座上打下来!

  李雯考上了市卫生学校,李霆听到这个消息,心中一阵欣喜。他在学生宿舍找到李雯,塞给妹妹八百元钱,又把自己的手机号码告诉了她,叮嘱妹妹若遇急事需要帮助,立即给哥哥打电话。
  S市卫生学校与工人文化馆只隔一条街,李霆出了学校的大门,想去看望一下谢冬江。他溜跶到文化馆门口,不由自主地走进了棋牌室,忽然笑了,暗想自己八成是想来看看张雪。
  棋室里客人不多,只玩着两盘棋和一桌纸牌。张雪的那间小办公室屋门紧闭。李霆来到门前竖起耳朵探听,听见里面有人在低声啜泣,还有人在不住劝慰。李霆本想敲门,可不自觉地直接把门推开了,他看见张雪面带愁容坐着抹眼泪,在她身边坐的是韩莹。
  “谁欺负你了?”李霆站在屋子中间询问。
  韩莹说:“她姑姑和姑父打架闹离婚,姑姑让她滚。”
  李霆立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见张雪又捂着脸哭上了,秀发遮面,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心里大为不忍:
  “杨锦呢?”
  “他去杭州了,下月回来。”
  李霆呵呵一笑,说:“滚就滚呗,哭什么呀?我因为献身围棋艺术,被我爸那老混蛋挥舞粪铲追出家门,现在不是一样活得挺好。”
  韩莹说:“你少乱讲话,人家是女孩子。”
  “女孩子怎么啦?照样可以生活自立。”
  他给张雪出主意:“你先租间房住下,以后多挣点钱,再找个疼你的男人成个家,就冲你这俊模样,还怕生活不美好?你傍大款去都没问题。”
  “你才傍大款呢!”
  张雪想了想,觉得李霆的办法可行。她拭去眼泪,决定去租房自立。
  下班后,韩莹把刘东也找了来,三人陪张雪在城南新区租了一间居室,又去她姑姑家取出随身的衣服物品,忙活到晚上八点左右,四人走进街上的一家餐馆吃饭。张雪又犯了愁,那间一居室虽说条件不错,可是月房租五百元,这要花去她每月工资的一大半。李霆又给她出主意,劝她去下彩棋,就冲她这俊模样,心甘情愿找她挨宰的“菜”肯定多!这办法立即遭到韩莹的反对:“去你的!胡说什么呢?哪儿有女孩子下彩棋为生的,那还不把棋界里的色狼全都招来?”
  李霆沉吟片刻,又有了主意,建议在文化馆开办围棋学校,由张雪任教师,谋求个第二职业。这想法得到了大家的赞成。可是开办围棋学校必须经过文化馆领导的批准,这事少不得要麻烦谢主任。四人中只有李霆与谢冬江交情深,于是说好由李霆前去说服他。张雪没有向李霆道谢,而是用一双湿润的眼睛充满感激地望着他。李霆说:“就冲你这种眼神,别说让我去求谢大哥办点事,就是让我大白天拿着水果刀去抢银行,我都敢去。我只求你以后对文化馆的彩棋活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别太管着了,下棋为生的人挣俩钱不容易啊。“
  张雪面含微笑轻轻点了点头。
  围棋教室开办的比较顺利,总共招上来三十多位孩子。这些年城市里有钱人多了,托计划生育政策的福,独生子在家里都跟贾宝玉似的。小康之家收入稳定,只要对物质财富没有太过分的奢望,不遇到什么大灾大难的,双职工家庭的日子也算得上宽裕。孩子的成长始终是年轻父母们的一桩大事,在子女的教育投资上,他们特别舍得花钱。文化馆围棋班每名学生一学期收费八百元,每月付给张雪四百元课时费。一些学生家长经常请她去家里单独辅导孩子,每次家教收费五十元,这样一来,张雪总算是解决了生计问题。

  距离棋王战越来越近了。这段时间李霆加强了对局力度,他先与秦刚分先对阵了七局,号称内部训练,结果李霆六胜一败。按李霆的棋力,本来顶多让徐昆二子,但他强撑棋份,让三子与徐昆大战了十盘棋,号称“小血泪篇”,结果李霆取得了八胜二负的佳绩。朋友们一致认为他的棋力又进步了,完全具备了战胜杨锦的实力。
  还有一周的时间,棋王战就要打响了。李霆提前报了名,作为种子选手被分配在A组,杨锦则被分配在B组。
  这日傍晚,李霆接到了甜甜打来的电话。那边依旧是一副柔媚入骨的声音:
  “棋王哥哥,好久不来找我玩,把甜甜忘了吗?”
  “哥怎么能忘了甜甜呢?小宝贝。”
  “那你今天晚上找我来嘛,其实我最心疼哥哥了,这么长时间憋坏了吧?”
  “是啊,憋得有点坏,不过哥还得憋几天。马上就要打比赛了,哥要保持旺盛的精力!”
  他与甜甜约好,打完棋王战,就去寻梦园歌厅找她。
  李霆不沾荤腥,吃了三天素。周六早晨起来,他沐浴更衣,梳洗整齐,先去花店请了一束鲜花,又去超市请了一篮子水果,然后来到松鹤精舍,恭请理玄大师给他灌顶。
  在悠扬清净的佛教乐曲声中,李霆手持三柱檀香,恭恭敬敬地依次跪拜了诸位佛菩萨的塑像,随即双手合什,两眼微闭,正跪在理玄大师的面前。仁春师姐领着几位弟子神情肃静,共颂佛号。理玄大师口中念念有词,伸左手轻拍在李霆的天灵盖上,连着念了三遍六字大明咒。
  灌顶仪式结束了,好像身上并未有异样的生理感觉,不过李霆坚信他已经获得了一种神圣的力量,冥冥之中已有神明在暗中保佑他了。他的理性思维依然故我,他的精神本体已注定完美无缺了!
  S市晚报杯棋王战如期举行。前七轮过后,不出人们意料,仍然是李霆、杨锦分获A、B两组的第一名,刘东、秦刚名列第二。随后进行的交叉半决赛,杨锦轻取刘东,而李霆与秦刚的那盘棋却杀得十分激烈!这盘棋李霆执白,战至中盘,白棋在黑棋的逼攻下形式岌岌可危。李霆经过长考,毅然置白棋一条孤龙于不顾,抢先收了几处大官子,把实地抢足,逼迫黑棋只能强杀那队白子,他这是用一块棋的生死来做最后的赌博。秦刚的棋风以勇猛强悍著称,他板起面孔,使出浑身本领,奋力围捕这队白棋。李霆冲击黑棋的薄味,竭力谋活,十几手棋过后,白棋看上去已像活棋,但是,李霆突然发现黑棋有个妙手,可以在白空里做出个“梅花六”,聚杀白棋!他万分紧张,身上直冒冷汗,生怕秦刚看出这个妙手。他不动声色,目光盯住棋盘的其它地方,面部表情安祥自信,好像那块棋就是活的。秦刚一时算不清楚那里的死活,在读秒声的催促下,他想先在李霆注目的地方走一个“先手”,换得一次读秒时间,再仔细考虑杀白的办法。谁知李霆想都不想,立刻把那块白棋补活了。黑棋击败白棋的良机,如石火电光一般转瞬即逝了。
  这盘棋李霆赢得太侥幸了!俗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李霆暗自恭谢神明的保佑,让他渡过难关,再一次闯进决赛,以全新的姿态再一次坐到杨锦的对面了。他想,这回玉面飞狐该让出棋王宝座了,天意已然如此!
  张雪没有参加这届棋王赛,棋院负责人单学军命她担任比赛副裁判长。以前每逢杨锦出场比赛,只要对手比较难缠,她就会在赛前暗中默默祈祷,祝愿五师兄取胜,结果每次都能够如愿以偿。这个秘密被韩莹发现了,笑着称她为会念咒语的小巫婆。
  棋王战决赛终于拉开了战幕,张雪担任这场决战的裁判员。这已经是李霆第五次向杨锦挑战了,他端坐在椅子上,静静地调整呼吸,然后把一颗黑子轻敲在棋盘的右上角。
  杨锦仍然面似冰霜,双目如电,身上隐隐透出一股杀气。对手每一招棋都经过深思熟虑,行棋不即不离、攻守平衡,表现出了精湛的技术水平。有些招法蕴藏的妙味,甚至连全省围棋冠军马驰的棋艺也不逾于斯。杨锦称霸S市棋坛已达五年,从未遭遇过今天这样的严厉挑战,几十手棋过后,已经是黑棋稍稍领先的局面。
  杨锦毕竟久在围棋高手群里征战,见多识广,实战经验远远胜过李霆。此时盘上白棋虽然落后,但杨锦从容周旋,努力把战线拉长,就像运动场上的万米长跑比赛,现在是李霆在前面领跑,杨锦落后了,然而他紧随其后一二米左右的距离,死死跟住,不让对手把自己甩得过远,只要对手稍有松懈,他就会立即加快步伐反超过去。
  这是漫长的一盘功夫棋。李霆心知自己的黑棋领先了,他现在需要做的事情就是:不给白棋任何机会,把优势局面保持到最后。他不再选择复杂的变化,而是尽量挑选平稳招法走棋。俗话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以前杨锦是穿鞋的,李霆是光脚的,但这盘棋的局面二人刚好调换了位置,变成李霆穿着鞋,杨锦光着脚了。李霆力图保持微弱的优势,等待着对手找他玩儿命,那样他将会利用自己强大的攻击力量,一举置敌于完败!
  对局过程中,李霆埋头凝思于棋局中,没有多余动作,好像石雕铜铸一般。杨锦身上的杀气也逐渐消褪,除了沉思以外,偶尔展开折扇轻轻摇动,或用一块洁白手帕频频擦拭嘴唇,间或扫一眼裁判席上的张雪,一副举重若轻、挥洒自如的名士风范,他想张雪应该爱死他了。
  那佳人对她五师兄的感情是从十二岁学棋时开始的。在赵溪源门下的十多位学生中,杨锦聪明伶俐,才华出众,很快就成了这群师兄弟里面的皎皎者,得到了师傅和诸多家长的赞誉。五师兄文弱孤僻,说话斯文,棋力虽高,却从不欺负她,不像围棋班另外几位狂傲的臭小子。五师兄爱干净,身上总是一尘不染,长大后更如玉树临风一般。张雪平时喜欢和五师兄在一起,觉得挺合适。二人相偕而行,一起游山玩水、探讨棋艺,参加棋界各类活动,犹如一对璧人,无论走到哪里都是光彩照人,被人称作围棋江湖的金童玉女,本来很浪漫的。自从杨锦代表省队去征战全国晚报杯围棋大赛后,他已是闻名棋界的人物了,经常行走于上海、南京、杭州、广州、深圳等大城市,一年中只有春秋两季回到S城,在两项围棋大赛上捍卫第一人的荣誉。张雪很想相伴五师兄去外面闯荡,行走天涯,给人们讲一个围棋江湖神雕侠侣的故事,本来很浪漫的,然而却被杨锦屡次拒绝。五师兄心里藏着一个秘密,张雪想:莫非他在外面有了相好的女人?莫非师兄压根儿就没觉得跟她合适?当然还有一些流言,说他傍上了一位大款。中国古代的王公贵族因为要附庸风雅,常在府邸里养着一群清客,这些人大都精通诗词歌赋、琴棋书画,闲暇时陪伴权贵们消闲游乐,并以此为生。现代化的民主社会,早已没有了政治上的世袭贵族,但那些富可敌国的大老板似乎来头都不小,可以说是新兴的权贵。攀龙附凤是人之常情,棋人也要生活,而且还要生活得小康,假如五师兄当真傍了大款,这也怨不得他。只是张雪隐隐感觉和杨锦之间隔着一些东西,这东西具体是什么她也说不清楚,她不明所以黯然神伤,甚至怀疑五师兄是否有能力给她幸福。尽管如此,但每次只要见到杨锦,张雪仍然会不由自主地和他在一起,相亲相爱的样子。
  此时张雪见杨锦的白棋局面稍差,不觉暗暗焦急。她又瞥了一眼李霆,心中升起一丝异样的感觉。她本来很想默默地祈祷几句,祝福师兄好运,可又觉得这位“土汉”人也不错,不愿咒他倒霉。她心里还是稍微偏向五师兄,这二人在棋盘上奋斗了三个小时,先后进入读秒,她的读秒声加入了战局。
  棋局进入尾声,盘面上黑棋领先七八目的样子。李霆小心翼翼地计算着各处官子的大小,这最后的关键时刻一步都不能出错,否则前功尽弃!然而这时他忽然感觉张雪给两位对局者读秒的速率不一样,她给杨锦读秒的声调轻柔和缓,似乎在说:别急,慢慢下,时间有的是。而给他读秒的声音却如同逼债,音调急促严厉,好像是说:快点下!没时间了,快去死!
  李霆扭头狠狠瞪了张雪一眼,表达了强烈的抗议,然后把目光转回到棋盘上,赶紧落下一子。杨锦比赛经验丰富,不等读秒催促,立即跟着落子,这样斗了几招,越发显得张雪好像只给李霆一个人计算时间。
  现在盘上有A、B两点,价值差别甚微,李霆需要细算,可是来不及啊,他为了争取时间,浪费了几枚劫材,在读秒声的压迫下选择了A点,然而这步棋给了杨锦最后的机会。白棋先占到B点,又在A点那里扑劫,逼着黑棋再补一手。因为李霆已把劫材浪费殆尽,此时毫无反抗,只好在自己的空里补了一手。杨锦咬牙不粘劫,利用劫材有利大抢单官,把那单片劫坚持到了最后。
  最终白棋竟以半目取胜!
  杨锦纸扇轻摇,一股浓郁的香水味弥漫在棋局四周。
  李霆的脸涨得如猪肝一般,额头上汗水涔涔。他长叹一声,起身向门口走去,忽又转回身,手指张雪怒骂一句:“你这小贱人,心如蛇蝎啊!”
  他落寞的身影消失在深秋的萧瑟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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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屡战屡败



  霹雳虎秦刚把李霆拉到赛场的一个僻静处,说:“我知道你是个讲义气的人。说说吧,什么条件才肯放她一码?”
  李霆笑了,说:“俺们北方土汉能有什么条件?”
  “请你喝酒吃烤肉行不行?”
  “不行。除非杨锦跟我下棋,三番棋,我也不占他便宜,彩注二百元。”
  距离比赛开始仅有十分钟,赛场内,棋手们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闲聊。在一张棋桌旁围坐着四位年轻人,他们是赵家军的杨、刘、张、韩四大弟子,正等待着秦刚带来消息。
  二师兄秦刚回来了,对杨锦说:“李霆的条件是想跟你下个三番棋,赌注二百元,你若答应他就放水,放张雪过关。”
  杨锦先是眉头一皱,随后笑着点头答应了。
  比赛开始了,张雪和李霆临枰而坐。她面带羞怯,将一颗黑子落在棋盘上。二人下了几十手棋后,她低声说:“你……你怎么老盯着人家看?”
  李霆说:“你真美。”
  张雪脸上一红,只顾低头下棋。盘上黑棋优势明显,李霆果然手下留情了,张雪轻声说:“谢谢你。”
  李霆笑道:“其实何必跟我讲什么条件?我怎么忍心不让你过关啊。”又下了十几手棋,他说:“你赢了,拿着钟上裁判那里美去吧。”
  张雪充满感激地看了他一眼,拿起计时钟报捷去了。
  李霆走出赛场,站在门口的谢冬江一拍他的肩膀,笑道:“你这臭小子,还真懂得怜香惜玉。”

  杨锦和李霆约好周末下午二时整,在工人文化馆进行三番棋的较量。张雪请示了谢主任之后,把二人的对局安排在棋牌大厅的贵宾室举行。这一日午后,张雪沏了一壶上品绿茶,还特意化了淡妆,一副花容月貌等待杨李二人的到来。秦刚、刘东、孙青、韩莹也早早地前来观战。韩莹见了张雪,便大呼小叫起来:“雪姐姐今天打扮得好漂亮!是不是要出嫁呀?五师兄真有福气。”
  秦刚笑着说:“虽说是女为悦己者容,可是就怕玉狐不懂得这种福气。”
  张雪红着脸嗔道:“你们别胡说!”
  过了一会儿,杨锦手摇纸扇走进房间,依然是一副气定神闲、风流倜傥的名士气度。约莫两点钟左右,贵宾室的门口出现了一位年轻的农民,只见他身穿黑棉布料的对襟儿大褂,敞着怀,露出里面一件白棉麻布汗衫,一条抿裆裤用红稠带系在腰间,腰上还别着一根竹杆儿旱烟袋;头戴草帽,脚穿黑布鞋,进了屋也不跟人打招呼,径直走到棋桌旁坐下。仔细一看,这农民正是李霆。
  屋里的几个人先是感到莫名其妙,然后都笑了,纷纷向他盘问:
  “您走错地方了吧?这里不是农贸市场。”
  “我们这里不换大米,您有鸡蛋吗?”
  “您是哪部分的?是武工队还是夜袭队?”
  在大家七嘴八舌的质问下,李霆态度十分严肃:“我是来切磋棋艺的。什么是棋艺?简而言之,棋艺就是围棋艺术,我要在棋盘上创造艺术,我换什么大米啊?你们怎么能这样对待一位民间艺术家呢?”
  刘东笑着说:“主要是看您这身装束,不像是搞艺术的。”
  李霆说:“不要以貌取人嘛,艺术存在于人心之中,跟衣服没关系,我们就算给一头叫驴穿上名贵的礼服,这头驴也变不成帕瓦罗蒂。”
  秦刚笑道:“您别说,李霆的比喻还真有文化。”
  李霆颇为自豪地说:“那当然了,我差一点就大学毕业了。”
  杨锦在李霆对面坐下,说:“我们下棋吧,别贫嘴了。”
  猜先结果李霆执黑,把一颗棋子轻轻落在棋盘上。张雪给他端上一杯热茶,那茶碗精瓷细做,洁白如玉,李霆手上有土,不好意思伸手接,于是起身去洗手。秦刚跟随他来到卫生间,说:“我支持你,好好下,干了这个不男不女的人妖!”
  “人妖?”李霆一脸茫然。
  棋局很快进行到中盘,局面是黑棋明显优势。李霆迷惑不解地抬头看着杨锦,心中顿时升起一股怒气!杨锦的脸上浮现一丝神秘的笑容,苍白俊秀的面孔朝向窗外,手上把玩着一柄纸扇。每当李霆经过深思熟虑后落下一子,杨锦想都不想,眼睛斜觑着棋盘,随手丢去一子,然后仍旧漫不经心地四处顾盼。偶尔纸扇轻摇,就有一缕奇怪的香水味扑鼻而来。
  李霆暗想:莫非他怕我学招,不使出真本领来对付我?李霆故意漏算,走了一招能被对手立刻枷死的“勺子”,那种简单的枷吃,连业余初段都会下,谁知杨锦随手把棋子落在别处,收了一个极小的官子。又草草下了几招棋,杨锦认输了。
  李霆心里很是懊丧。这种对局形同儿戏,简直是小孩子玩儿过家家,棋局胜负毫无意义,根本不能反映双方的真实水平。李霆处于一种被对方耍弄的郁闷中,从腰里抽出旱烟袋,又在荷包里撮出一撮烟丝,装了一袋烟,吧哒吧哒地吸了两口,自己先被呛得一阵咳嗽。
  杨锦摸出一块粉色手绢捂在鼻子上,皱着眉头轻嗔一句:“很讨厌!”
  李霆见张雪手托香腮,坐在杨锦身边若有所思地呆望着棋盘。他收起旱烟袋,冷冷地说:“杨棋王,第二盘棋我们赌感情的。”
  “赌什么感情?”
  李霆神情冷峻,一指张雪:“第二盘棋你要再输,我把张雪带走!”
  他满以为这下可以激起对手的斗志,为了佳人,跟他在棋盘上真刀真枪地干一场,谁知杨锦并不着急,仍然平静如水地说:“就依你,赌感情。”
  秦刚在一旁笑道:“这激将法恐怕不好使。”
  韩莹拍着手说:“你们下棋赌师姐的终身?太有意思了!我说今天雪儿姐姐怎么打扮得这么漂亮呢?原来是……”话没说完,她自己先笑上了。
  张雪似怒非怒地说:“晕啊!你们把我当成什么了?”
  说话间,第二盘棋已经开始了。张雪本想站起来走人,但还是舍不得离开这精彩的场面。她借着续茶的功夫离开座位,远远地站在一旁观战,看李霆斗志昂扬地凝思于棋局之中,感觉就像一位无名的自由战士,身上散发着简朴、坚韧、执着、无畏的气概。她心中荡漾起一缕莫名其状的情绪,暗想这是一个什么人啊?虽然个性鲜明,但总的来说还是放肆得令人讨厌!她盼望五师兄拿出真本事,好好教训一下这个桀骜不驯的土小子!同时也向观战诸人证明她在杨锦心中的重要性,这可是一个严重问题啊!
  但她想错了,这个问题对杨锦似乎并不严重,第二盘棋仅下了八十余手,杨锦的一队黑棋已无生路,简直是自己把自己走死了,这绝不是S市棋王下出来的棋!李霆更加愤懑了。
  “你不是人!”李霆低声说。
  “不错,我不是人,我是神。”
  杨锦温柔地笑着,从上衣兜里摸出一个乳白色精致钱夹,取出二百元放在棋盘上,又扭头问张雪:“你跟他走吗?”
  李霆没有动那钱,他站起身对张雪说:“你,跟我走。”
  “好,我跟你走。”
  在大家略显惊讶的目光中,张雪跟随李霆走出棋牌室,走到工人文化馆的大门口,她说:“我就送到这里吧,希望你以后常来这里玩。”
  李霆头也不回地顺着大街走远了。
  没过几天,S市棋界流传出一个颇具传奇色彩的故事:一位从山里来的农民,杀败了玉面飞狐杨锦,成为围棋江湖新棋王。那盘棋的赌注是一位貌美如花的棋女,本来与杨锦青梅煮马,两情相悦,杨锦竟因为输了棋,眼睁睁地看着那农民赶着驴车,载着那围棋美人回山去了。
  杨锦知道这个故事是谁编的,他并不生气,他有足够的理由认为这是出于长期以来对他的嫉恨。在一个夜深人静的时刻,他拉着张雪的手说:“马上就要打碧茗杯围棋冠军赛了,我要痛痛快快地灭了那个土小子,让谣言不攻自破!”
  师兄的手指发凉,面色不善,令张雪略感愧疚,柔声安慰他说:“师兄,雪儿相信你,你的棋是最棒的,你才是真正的棋王!想不到李霆竟编出那种故事来恶心人。”
  “不,那故事不是李霆编的,他还不像是那么卑鄙的人。”
  “那是谁编的?”
  杨锦轻轻叹息了一声。

  进入五月,江南游客日渐增多,去精严寺定慈庵烧香拜佛、探幽访圣的人络绎不绝。听雨轩茶社的吴老板扩展了经营范围,把茶社改成了酒楼,经营江南风味餐饮,还请了两位唱苏州评弹的艺人,给客人们助兴。为了迎合那些吃斋念佛人的口味,餐厅二层专营素食。但是不沾荤腥的客人毕竟是少数,吴老板又把早先的茶社也开在楼上,经他这一捣腾,不但解决了来此下棋喝茶人的用餐问题,也使整座听雨轩酒楼顾客盈门,生意日益红火。
  自从那个围棋传奇故事流传开后,来听雨轩茶社找李霆切磋棋艺的人渐渐多了起来,这些人中虽然没有像朱三篓子那样的“大菜”,但每盘棋挂个三五十元的彩金却也不在话下。李霆熟读古谱,有意在棋盘上走对角星、分势、大飞守角等古人的招法,来满足对手的好奇心理。他挺会做秀,俨然是一位隐居山林、承接了早已在棋界销声匿迹了的古代棋风的传人。有时找上门来学棋的爱好者多了,李霆照顾不过来,把他们分配给秦刚、孙青,一时间,彩棋的生意显得格外红火。
  这一日,李霆在茶社混了一天,下了十几盘棋,赢了二百多元。晚上他想喝酒了,就叫上秦刚和孙青,在楼下餐厅要了一坛子绍兴酒,一只桂花板鸭,四碟炒菜,边喝边聊。孙青对李霆的棋艺赞不绝口,秦刚也认为以李霆目前的水平,已经与杨锦有一战了,只是还不能说完全超过了他,还要用正式比赛成绩来证明,只有在比赛中战胜了杨锦,才可以说是名正言顺的新棋王。这一年S市有两项正式围棋比赛,一项是即将举行的“碧茗杯围棋冠军赛”,另一项是十月底开战的“南湖晚报杯棋王战”。后一项比赛尤其重要,冠军得主有机会代表省队去参加全国晚报杯围棋大赛,可以名扬天下。李霆是否能够在棋界更上一层楼,就要看他在本市两项比赛上的表现了。
李霆忍不住问秦刚:“你和杨锦本是同门师兄弟,可是你为什么总希望我赢他呢?”
  秦刚说:“我瞧他那不男不女假装风流的样子就来气!”
  李霆摇着头说:“这不是理由。”
  秦刚也不解释,只是闷头喝酒。这时,餐厅吴老板背着手在大堂溜跶了一圈,见顾客们渐渐散去,只剩下那三位下彩棋的还聊着,他便走过来坐下,参与闲聊。李霆等借人宝地下棋为生,自然对吴老板十分礼敬。孙青给吴老板斟了一杯酒,然后继续聊刚才的话题。
  孙青说:“李霆出道晚,棋界有些事情你还不知道。六年前,秦大哥本来是咱们市第一高手,理应入选省晚报队去征战全国晚报杯,可不知什么原因,却选中了杨锦。第二年秦大哥拿了首届南湖晚报杯冠军,省队还是没用他,据说是嫌秦大哥下彩棋骗钱,结果又把杨锦选走了。靠!不下彩棋让咱们喝凉水活着啊?那杨锦能有机会跟省里的围棋高手切磋,棋力突飞猛进,再加上他天资本来就聪明,此后秦大哥再也赢不了他了,他就这样一直坐在本市棋王的宝座上,已经四年了,你想能不让人生气吗?”
  李霆点头说:“这个理由比较可信。可我一向觉得围棋应该是客观公正的,怎能凭主观好恶取人?棋力强弱分明,优胜劣汰,不服可以在棋盘上决斗啊,省晚报队舍强取弱,就不怕影响成绩吗?”
  孙青神秘地笑道:“这是最说不清的地方,可能是因为杨锦年轻,模样又长得好看。”
  李霆连连摇头,表示不信。
  吴老板说:“李霆还是太年轻,不知道这社会有多复杂,中国人早就对公平观念没感觉了。你认为理所当然的公平,只要参与了人的行为,只要有人的权力、利益、欲望搀和进去,那你就别对公平抱太大的希望。比如我这听雨轩酒楼,还有旁边那家新开张的洗浴中心,按照条文规定,是不允许开在自然风景区的。可条文是死的,执行条文的人是活的,我不跟死条文打交道,我跟活人打交道,凡是活人没不爱财的,只要把钱使对了主儿,我照开不误。在权力不受监督和制约的地方,权力是直接可以换算成金钱的,在死条文的框架内,本着个人利益进行交换,不服行么?你看咱们市新上任的徐副市长,早先在基层当干部时,衣著朴素,骑车上班,谁不夸他德才兼备、两袖清风?可是刚走马上任不到一年半,整个儿换了一个人。城南新区的建筑工程,直接导致一群人发了大财,没有不和徐副市长沾亲带故的,你不服行么?”
李霆说:“这些腐败现象局限于官场和商场,我对升官发财没有欲望,我服!可围棋毕竟是竞技,棋盘上人人平等,胜负完全凭个人实力,来不得半点虚假啊。”
  孙青笑道:“那也不见得,围棋也是人玩儿的,只要是人玩儿的东西就没法绝对公平。比如你在升段赛上不是也放水了吗?让徐昆张雪保住了四段,可你小子对我和秦大哥却一点都不手软啊。”
  李霆不好意思地笑了,忙把话茬儿又引到杨锦身上,说:“听你们话里的意思,那杨锦能够长期入选省队,是因为得到了特别的关照。”
  吴老板说:“我去年见过杨锦,外表看上去风流潇洒,可仔细一琢磨,总觉得那小子身上有股怪怪的味道,就跟练了东方不败的功夫似的,八成跟棋院的单学军有一腿。”
  孙青说:“那倒不是,人家单学军有老婆孩子了,估计没那种癖好。我听说杨锦的相好是省城一位挺有钱的大老板,这人喜欢围棋,经常出资赞助业余围棋比赛,他要是出面为杨锦说句话谁敢不听啊。什么叫走后门?这就叫走后门,隔江犹唱后庭花嘛。”
  吴老板等听出了孙青话中的隐喻,不由得大笑了几声。
  李霆心里暗想:那杨锦虽说有走后门的嫌疑,但他那高超的棋艺却是货真价实的。孙青与秦刚是好朋友,话语中自然对杨锦尖刻阴损,李霆不太相信他的话。无论如何,自己若想入选省队去参加全国业余围棋大赛,总之是先要在棋盘上堂堂正正地战胜杨锦,否则说什么都没用。

  第三届碧茗杯围棋冠军赛如期举行。杨锦、李霆作为种子选手分列AB两组,不出意料,最后的冠军争夺果然又在这二人之间展开。此前二人在各自的小组一路夺关斩将、势如破竹。半决赛时,李霆执白中盘胜刘东,杨锦持黑一目半险胜秦刚。
  冠军决赛是在S城新建图书馆电教室进行,经过猜先,杨锦执黑先行落子。他开局下出了错小目布局,摆出一副较量功力打持久战的态势。李霆的白棋应以二连星,从四路压迫黑棋,获取外势。二十余手棋过后,局面呈现黑棋掠取边角实地,白棋则在中腹形成了一幅漂亮的大模样。
  从走进赛场直至进入对局,杨锦几乎没有说一句话,脸上像是罩了一层冰霜。他平素那双柔情似水的眼睛此时射出冷剑一般的光芒,左手紧握一柄落满国手签名的纸扇,仿佛一位卓越的天山剑客,手握利剑对峙强敌,全神贯注蓄势待发。熟悉杨锦的朋友纷纷私语:从未见过他与人对局时这样咄咄逼人,身上充满杀气!
  再看李霆,仍然是布衣装束,身着青衫,一张黄瘦面孔因严肃而显得坚定;浓眉微蹙,双目精光四溢,于朴素平实中蕴涵着冲天的傲气。
  对于在另一间教室观战大盘讲解的棋迷来说,这盘棋无非是一场冠亚军之争,他们仅仅希望看到一盘精彩的对局,但对于站在S市棋界之巅一决高低的二位青年棋手来说,这盘棋的意义非同小可!荣誉与尊严、捍卫与挑战,是维持一种现实次序还是打破这种次序,将高高在上已达五年之久的棋王从宝座上打下来,这些精神因素已与围棋本身无关,而是二位对弈人借助围棋来实现某种个性情绪。二人把这种情绪此时化作思维的力量,殚精竭虑地将全部心智投注在棋盘上,此刻,围棋已不在是游戏。
  棋盘上的每一个局部交锋,杨李二人都认为自己走出了最佳应手,或者说是他俩自信只能这样行棋。棋局缓慢地进入中盘阶段,面对白棋的大模样,杨锦没有轻意打入,而是选择了在外围浅消一手。对这颗黑子,白棋无法全歼,只能一面围住黑棋同意给它的实空,一面借压迫那颗黑子,占取细微的利益。棋势进入后半盘,仍是两分的局面,通盘已无战斗,胜负只在毫厘之间。官子阶段,杨锦显示出了他细腻严密的收束功力,当他粘上最后一个单劫时,他确信黑棋赢了一点。他展开纸扇轻轻摇动,又恢复了平日风流潇洒的神态,身上有一缕浓郁的香水味弥漫在棋局的四周。
  终局时裁判数子,结果是杨锦执黑一目半胜,他仍旧是S市围棋第一人!
  杨锦起身离去。李霆如泥塑般呆坐在椅子上,眼望棋盘一动不动。这盘棋他已竭尽全力,纹枰上的每一招棋都凝结着他的心血,但他还是输了。这是两年来第四次在正式比赛中败倒在玉面飞狐的脚下,他再一次承受着俯首称臣的屈辱,在失望与自卑的情绪中,他简直想狠狠煽自己几记耳光!发奖仪式他没有去参加,宁肯让人家说他没风度。他就那样呆坐着,直到观战棋迷纷纷散去,时间已过了近半个小时。裁判谢冬江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了几句安慰话。
  李霆站起身匆匆走出对局室,匆匆走过图书馆前院。恍惚间好像有几张熟悉的面孔在向他打招呼,他一概视而不见,用最快的步伐走到大街上,钻进一辆出租车,直接回到了小阁楼的住处。
  木桌上摆着一张棋盘,棋盘旁边是棋盒、棋书和一只酒瓶,瓶子里还剩下一半白酒。李霆抓住瓶颈,扬起脖子一口喝干了瓶里酒,随后躺倒在床上。他想借醉尽快睡去,摆脱那种痛楚的思想状态。
晚  上,李霆醒了。他用凉水洗了一把脸,然后下了楼,茫然地走在大街上。他脑袋里一片空白,每当意念稍微流转到白天的那盘棋,以至于任何与围棋有关的内容,他便立即终止那种意念,以免遭受心理的折磨。已是夜里十一点左右,大街上一片沉寂,偶尔会有一两辆汽车从身边掠过,消失在城区深处。这时候李霆想起了那位长着一对迷人大眼睛的甜甜,他知道身上带着三百余元钱,他还知道现在最好的去处就是歌厅的KTV包间。
  他坐在寻梦园歌厅一间包房的沙发上,一位男服务生站在他身前,问他要喝点什么,他问:“甜甜呢?”那男生出去了一会儿,又回来了,说:“甜甜有客人了,先生可以换一个,我们这里的妹妹都不错。”
  “我只要甜甜,你去叫她来,跟她说棋王李霆找她来了。”
  男服务生又出去了,过了几分钟,甜甜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一溜儿小跑来到李霆面前,先搂着他的脖子亲了一口,然后说:“哥哥,实在对不起,今晚不能陪你了,你明天早点来好吗?”说罢转身要走。
  李霆一把抓住甜甜的胳膊,请她留下来,她咯咯笑着挣脱了,一边给他飞吻,一边退出了房间。李霆追到走廊里,再次用力抓住她那细嫩的手腕,说:“我不让你走,今晚陪我。”
  “你放手!你扭疼我了!”甜甜恼怒了,急切间挣脱不开李霆的把握,就用另一只手攥拳在他胸膛上乱捶,口中大叫:“小流氓要干什么呀?我讨厌你!我憋死你!”
  这时,一位五大三粗的保安出现在二人身边,冷冷地问李霆:“先生您没病吧?”
  李霆松开手,仰望着比他高出一头的保安,说:“我没病。”
  “没病就好。”保安见甜甜一溜烟地跑开了,就又回到走廊门口站着。
  李霆来到一间KTV包房门外,侧耳向屋里侦听,里面有两位男人正扯着嗓子高唱“爱江山更爱美人”,比杀猪声只多了一些音乐。又听另一位男声说:“甜甜,你个小骚狐狸精,干什么去啦?”甜甜说:“一个傻蛋,围棋下得不错,就以为他是明星大腕儿了,非让我陪他。”那男人说:“等我出去看看,哪个下棋的能这么牛B。”甜甜说:“不用去啦,他早走了。”
  除了甜甜,寻梦园其他小姐在李霆眼里皆是粗脂俗粉,虽然其中也有姿容出色的,但李霆只喜欢甜甜。现在她不能陪他了,他只得走人。
  李霆来到大街上,找了一台公用电话,呼通了胖鸟王奎的BP机。他想:好久没有见到胖鸟了,这小子最会享受夜生活,S市的娱乐场所没有他不轻车熟路的,不知他现在正在哪儿快乐呢。
  王奎回了电话,告诉李霆他在翠湖洗浴中心跟几位朋友“扎金花”,李霆忙在街上打了一辆的士,直奔翠女湖畔。
  翠湖洗浴中心应该算是S市服务性行业的新鲜事物了,里面设有桑拿、温泉、足疗、按摩。除了公共大堂,二楼还开了十几间包房,包房的设备装饰不亚于四星级饭店的标准间。江南气候湿热,普通人家平日洗澡都在家里,装一个喷水莲蓬或者摆一只大木盆就可以了。公共浴所在北方流行,南方城市则比较少有。随着经济的繁荣,社会上有钱人多了起来。钱多了,人就要变着法子享受,所谓富贵思淫逸,翠湖洗浴中心平时接待的顾客,大部分是有钱享受的人。
  李霆走进洗浴中心,在更衣室脱光了衣服,这是规矩。他泡进温泉涮了涮身子,好歹冲了冲头,洗个澡前后只花了十几分钟。穿上衣服,他上二楼来找王奎。推开一间包房的门,里面烟雾弥漫,一群人正围着一张方桌赌纸牌。王奎坐在沙发上看闭路电视,见了李霆,忙站起身把他介绍给一位黑脸汉子,说:“这位是我下棋的哥们儿。”又一指那黑脸汉子:“这位是我们老大蔡哥。”
  蔡老大拿眼向李霆一瞥,算是打了招呼,继续全神贯注在赌桌上。正中就坐的一位戴金丝眼镜的白胖子对李霆挺客气,操着广东话说:“这位兄弟过来玩几把不?”
  “我不会。”
  “随意了啦。”白胖子态度很和蔼。
  王奎建议李霆去做个全身按摩,见他有点犹疑,就俯在他耳边低声说:“今天是这位金老板结账,你尽管去爽。”
  李霆来到楼道另一端的按摩保健室,为他做按摩的是一位叫阿芬的女子,一件白绸背心紧绷着丰满的上身,胸脯更显得硕大突出。别看阿芬是个女流之辈,手上竟有上百斤的力道,把李霆拿捏得直想骂街。他躺在床上,感觉骨节酸痛,心情却大为好转。
  阿芬身上似乎有使不完的能量需要发泄,见李霆体格清瘦,筋骨分明,在她发力捏掐时,居然咬着牙忍痛不哼一声,让她心里颇感郁闷,于是向他征求意见:“想舒服就不要怕疼,你怕不怕疼?”
  李霆望着阿芬那骄傲的双乳,强烈产生一种要抓在手里的想法。他说:“就你一个娘们儿,能把老子怎么着啊?来吧,拿出你的绝活儿!”
  阿芬嘴角挂着一丝冷笑,让李霆趴在床上,两手抓牢他肩膀上的大筋,说是肩井穴最易受寒,然后用力乱拽。李霆疼得呲牙咧嘴,仍咬牙不哼一声。阿芬展开手掌,顺着脊椎从上至下重拍了几十掌,又捏住李霆的脖子,说:“这是风池穴,凡人伤风中邪,都是从这里钻进去的。”她连掐带揪,嘴里还不住地问他:“舒服了不?”
  “舒服死我了!你妈妈的……”
  阿芬微微喘着气,不知何时,手上又多了一根二尺长的橡胶棍子。李霆侧目看清楚那根棍子外缘没缠着电丝,看来是按摩工具,不是警棍,他才放了心。阿芬熟练地操纵着橡胶棒,擀面似地在李霆腰部推了几十个来回,然后用棍头指住他的腰眼儿,说:“这是璇玑穴,生命的枢纽大穴。我把你这个穴点开,你全身的任督二脉就打通了,以后你再也不会腰疼了。”
  “长这么大,我的腰压根就没疼过。”
  “但是,男人以后房事勤了,这腰难免会疼,还是打开吧。我既然给你按摩,就要对你负责嘛。”
  阿芬说着,使出双臂的全力,外加强健的躯体重量,合身压在橡胶棍的另一端。李霆大叫一声,翻身窜起,双手狠狠抓住阿芬的胸脯,气急败坏地说:“老子也给你通通任督二脉!”
  阿芬丢掉棍子,左手扣住李霆的手腕,右手在他臂关节上一托,就把他扭住了,治得服服帖帖——分明练过擒拿格斗!
  “大姐,”李霆改称她为大姐了:“我好像跟您没仇吧?”
  “没仇,你好好躺着!你苦尽甘来,现在可以舒服了。”
  阿芬拿起遥控器,打开了闭路电视,屏幕里哼哼叽叽的皆是A级镜头。她那只完全能够拍倒活牛的手掌忽然柔和无比,缓缓滑进李霆的内裤。
  第二天清晨,李霆从翠湖洗浴中心出来,早已忘记了前一天心情的伤痛。迎着晨曦走向听雨轩茶社,他又恢复了以往的执着和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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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彩棋生涯



     这个冬季有些冷,飘雪的日子又有些美。李霆在围棋江湖自由自在地飘泊了近一个月,小阁楼孤独的生活使他更加沉默寡言。临近除夕夜,他回了一趟七柳镇,在街上拦住妹妹李雯,把三百元交给她,让她转交给母亲;又把两张五十元的钞票递给她,说:“你和三弟每人一份。告诉咱妈,我一切都挺好,不必挂念。”
  妹妹李雯央求着拉他不住,眼含泪花目送兄长走向车站。
  大年三十,正月初一,正月十五,这些传统佳节良宵之夜,是李霆最感寂寞的时候。他推开小阁楼的窗户,望着小巷的灯火人家,听着不绝于耳的鞭炮声,心中荡漾起一缕凄凉。他没有让这种感伤继续缠绕于心,关上窗子,他来在一张木桌旁端坐。木桌上摆着一方棋枰,旁边摊开一本古谱,是黄龙士让三子大战徐星友的《血泪篇》。桌子上还堆着一只撕开的烧鸡和一瓶白酒。孤灯下,李霆认真研究着《血泪篇》棋局中的那些奇思妙构,偶尔提起酒瓶喝上一口,再往嘴里塞一块香喷喷的烧鸡。

  三月,S市举办围棋升段赛。比赛负责人谢冬江安排李霆在二段组参赛,李霆以十二连胜的优秀战绩,被破格定为四段棋手。
  五月,S市碧茗杯围棋冠军赛,杨锦、李霆分居AB两组。二人一路过关斩将,最终在决赛中相遇,那盘棋李霆执白中盘负。此后,李霆屡次找到杨锦,苦苦请求和他下棋,却屡遭拒绝。
  十月,市晚报杯围棋棋王战,杨锦以十连胜蝉联冠军。李霆九胜一负屈居亚军,他又一次输给那玉面飞狐。除了正式比赛之外,杨锦不给李霆任何切磋棋艺的机会,哪怕李霆把彩注提高到五百元一盘,他也不为所动。
  春天又来了。在那春光明媚的日子里,李霆第三次在碧茗杯上负于杨锦。
  李霆站在翠女湖畔,望着远处的红枫岭,情绪惆怅。他想:山总在那里巍然屹立,岁月如江水般川流不息,棋艺仿佛虚空一样漫无止境,而我的棋力极限又在哪里?人们常说高山仰止,人们却又一次次地登上高山顶巅。站在峰顶上的人不为探宝,不为升天,只为征服。在征服中,人们享受着生命的活力,向自然证明了人的意志高于一切。“人不是为失败而生的,”李霆想起了少年时期听过的一句话:一个人可以被毁灭,但一个人不能在意志上被人打败!
  李霆暗道:杨锦的棋艺哪怕是一座高山,我也一定要站上去!什么叫超越自我?我知道我只是一个过程,一个只要一息尚存就将不断攀登的过程。那永恒不变的真正的自我不在我身上,而是神样地伫立在高峰上等待着我,直到我登上峰巅,才能与那个真我融为一体。
  李霆倘徉在湖岸的依依杨柳间,感天地之魂魄,悟山水之灵气,不断坚定自己的信心,将一年来缠绕于心的失败情绪慢慢驱除了出去。
为了生计,李霆仍旧每天去听雨轩茶社下彩棋。这一日他运气不错,遇见了那位永不言败的朱三篓子。朱老板生财有道,与香港商人做成了几笔买卖,腰杆更加粗壮了。他面色红光流溢,手指上戴着两枚钻戒。当他用两根指头夹起棋子落到棋盘上时,整个棋局都染上了富贵之气。
  李霆刀快,朱老板钱多。一个是为了生计兢兢业业,另一个是富贵烧包不挨宰不舒服。棋盘上,李霆依然让朱老板走爽每一个局部,而他牢牢把握着全局的胜负。朱老板是那样地热爱围棋,只要他将棋型走得符合了心中的美好理想,他就会在一种艺术成就感中洋洋自得,最终胜负他是不在乎的。李霆赞誉他为“超凡脱俗围棋艺术大师”,他听着心里那叫一个美!当“大师”是要付钱的,输钱他想得开,这年代,享受哪有不花钱的?这一天下来,他跟李霆大战了十六盘棋,艺术大师的战绩是三胜十二负。朱老板在钱夹里捻出一叠钞票丢给李霆,满意地离去。
  这日茶社彩棋的生意不错,孙青、王奎也都赢了钱。晚上,李霆和他俩在一家小饭馆喝了几杯酒,三人按AA制的原则结了账。胖鸟王奎提提议去潇洒一下,三人在街上打了一辆出租车,直奔市区内的一条娱乐街。王奎对这里很是熟悉,领着李霆、孙青径直走进一家名唤“寻梦园”的歌舞厅。三人进了一间KTV包房,刚一坐下,王奎就要酒要小姐。
  酒来了,黄澄澄的扎啤摆了一片;小姐们也来了,粉面桃腮地站了一排。王奎从中选出两位比较出色的女孩子,一位名叫“嘟嘟”,一位名叫“甜甜”,分配给了孙青和李霆,然后把其他小姐打发走,自己说是要等一位叫“花花”的美眉。
  嘟嘟依偎在孙青身边,二人扯开嗓子唱起了“夫妻双双把家还”。甜甜依偎到李霆身边,甜甜地叫了一声哥哥。
  李霆初登风月场,显得有些忸怩不安。他想:作为一个男人,总要体验一下生活的趣味,而男人生活趣味大都在女人身上。他眼睛看着电视画面问甜甜今年多大了,甜甜回答他说芳龄十九;他端起杯子喝酒,甜甜就剥干果喂他吃。
  王奎见李霆拿出一副正襟危坐、坐怀不乱的大侠样子,连忙笑着嘱咐甜甜:“我这兄弟头一回到这种地方玩,你一定要主动一些哟。”
  甜甜认为这不是问题,她在李霆的脸颊上亲了一口,笑靥如花地说:“哥哥好深沉,好酷,我好喜欢哥哥的样子。”
  王奎又向甜甜介绍,这位“好酷的哥哥”是S市著名围棋高手,得过三次全市围棋比赛亚军,名字上过南湖晚报。甜甜故作惊喜地“哇塞”了一声:“哥哥好棒耶!我好崇拜你耶!”搂着李霆的胳膊,把头枕在他的肩膀上。
李霆很少幻想爱情的美丽,他对女人的认识并不深刻,却也无需深刻,该干什么他都知道。甜甜是这样的甜,他觉得面对女孩子的似水柔情,拒绝就是一种错误,何况她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足以让他接受诱惑。他把甜甜搂在怀里,笨拙地亲了她一口。他想:我吻过女人了!这初吻好像没那么庄严啊,假如这初吻的人是张雪,那人世间就美好了。
  想起张雪,他感到无奈。三年前萦绕于怀的那些爱慕与渇望,被这一年多的自卑情绪抵消了大部分。他不能在白日幻想什么,一位比他更出色的青年人站在他的头上,让他基本上认命。棋盘上他输得很惨,两头公狮子为统率狮群而奋勇决斗,失败者别无选择,只能远离那些可爱的母狮,去过漂泊生活。他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去追求张雪,虽然围棋生涯和人性生活迥然不同,但李霆是个崇敬自然本能的人,对他来说,两者是一回事。然而唯一让他誓不罢休的仍然在棋盘上,他坚信棋道存在铁一样公平的自然法则,那就是棋力上的弱肉强食、适者生存。棋道遵循强者的公理,又赋予每名棋手平等的理性和机遇,只要个人经过坚持不懈的努力,任何现状均可改变,围棋不承认神话!
  想到此处,李霆豪气顿生,他喝了一大杯酒,低头对甜甜说:“我要当冠军!我一定会成为咱们市新棋王!”
  甜甜笑着说:“你一定会的,棋王哥哥!”
  这时,一位身材修长的小姐推开房门,把一张花里胡梢的美丽脑袋探进屋里张望,惹得胖鸟王奎直接扑上去把她拉进怀里,嘴里叫着“花花宝贝”,搂着就亲嘴儿。花花姑娘咯咯笑着说:“胖哥别急嘛,几天不见就这样了。”说着,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
  花花的出现使包间里的气氛热闹起来。花花唱歌好听,还会张罗大家的情绪,嘟嘟和甜甜刚才还宣称不喝酒,此时也大大方方地给自己斟了一杯。孙青挟着几分醉,与嘟嘟唱完一首《萍聚》,然后和她私下嘀咕了几句,就抱起嘟嘟,踢开包间内侧一扇小门,隐进门后的密室。约摸过了半个钟头,两人从里面出来,嘟嘟从容地点了一支烟吸着,孙青却仰卧在沙发上睡着了。接着,王奎搂着花花也进了那间密室。
  甜甜媚眼如丝地问李霆:“棋王哥哥想要吗?”
  李霆心里很清楚她要给他什么,他犹豫了一下,说:“我不习惯这里。把你的电话号码给我,这周我请你出来吃饭。”甜甜递给他一张名片,上写着:寻梦园大众娱乐有限公司公关部经理——田甜.
  深夜,李霆回到他的小阁楼顶层。这一宿他睡得很沉,临醒时做了一个梦:他梦见张雪婷婷玉立在一幢房屋前,笑靥如花,似乎在鼓励他走过去。他走过去了,然而她已不在那里。李霆认为她进屋了,就趴在窗外向里张望,他看见雪儿一丝不挂地躺在一张床上。他怕别人看到她那赤裸的身子,想进屋给她盖上被子,可怎么也找不到房门。恍惚中他已经站在屋里,已经站在雪儿的身前,蓦然间,一阵强烈的愉悦迅速攫获了他的知觉……
  他睁开眼,发现天已大亮了。

    S市一年一度的围棋升段赛在工人文化馆举行。这届比赛与往年不同的是:地方段位将被取缔,统一由省级棋院发放段位证书,以前的业余5段棋手除了杨锦免赛外,秦刚、刘东等都要重新参加4段组的比赛。赛事规定:每组十三人打单循环积分,棋手胜一局得2分,负局0分;成绩达到20分者升一段,低于10分者降一段,并由省棋院围棋部副主任单学军负责监督整个比赛。
  新规定使这届升段赛报名人数比以往多了一倍,参赛总人数达到一百八十多名,附近几座小城镇的业余好手也赶来参加。文化馆棋牌室已容纳不下这么多盘对局,又把美术室临时腾出来做赛场。望着如此热闹的场面,谢冬江喜不自禁,单学军也不住称赞S市围棋活动开展得非常出色,不愧为省级围棋城市。
  四段组的比赛最为引人瞩目,S市诸多高手如李霆、秦刚、刘东、孙青、徐昆等均披挂上阵,里面自然还有韩莹、张雪那倩丽的身影。为了保级升段,众人纷纷亮出看家本领,奋勇鏖战在纵横十九路纹枰上,使四段组的比赛战况异常激烈,扣人心弦。
  这届升段赛的赛程安排很紧凑,棋手要在一周的时间里下完十二盘棋,每日下午两点钟开赛。对局时间采用“包干制”,每名棋手承包一个半小时,谁若在对局中率先用完自己的时间,无论棋局形式如何,也要判他超时负,这在围棋圈里称为“倒钟败”,胜者拿着时钟去裁判那里报捷。
  前两天的比赛,李霆在棋盘上势如破竹打了个四连胜,其中只遇到一个劲敌:大尾巴狼刘东。而徐昆却三败一胜,为保级苦苦奋战。
  第三天比赛,李霆的快刀迅捷无比,只用了一百余手,就杀掉母老虎韩莹的一条大龙。接下来的第六盘棋,坐在他对面的是诗人徐昆。两个人相视而笑。徐昆说:“还用下吗?要不你让我两子得了。”
  李霆说:“你走棋吧。”
  徐昆把一颗黑子落在棋盘上,李霆迅速追上一颗白子。二人落子如飞,仅战至八十余手,李霆自撞了一气,这分明是自杀的下法!徐昆停住了手,笑着说:“你悔棋吧。”
  李霆说:“我输了,你拿着钟去报成绩吧。”
  徐昆忙说:“不,我想看到你早日成为五段。”
  李霆说:“耽误不了我升段。十二盘棋能容许我输两盘,后面我仍然会连胜,你难道不相信我的实力?晚上请我喝酒。“
  盛情难却,徐昆只好拿起计时钟去裁判那里报捷了。
  晚上,徐昆拉着李霆、夏睿来到南湖湖畔的醉太白酒楼,因为这里的酒是城里最香的。
  徐昆早已参加工作了,在S市一家工商银行做会计。他与王蕊定于秋天结婚,此时正忙着找房。见李霆退学后以彩棋为生,徐昆感慨颇多,半斤陈年花雕喝下去之后,他打开了话匣子,他说:
  “围棋对你来说已经不在是一种消遣,它变成了你谋生的手段,你虽然不是职业棋手,但也可以说是职业棋手,或者称作‘准职业棋手’更合适。国运兴而棋运兴,这句话很有道理,只有国富民安了,人们不在整天为衣食发愁了,才会产生出消闲娱乐的需要。有一种社会需求就会相应产生一种社会存在,商品社会的很多新生事物,其根源就在这里。很多人看不起下彩棋为生的棋手,其实这是一种市俗心态。围棋在中国就像一座金字塔,处在最上层的是那些专业棋手,他们披着职业的光环,有资格角逐国内外围棋职业大赛,堂而皇哉地以棋为生,他们是围棋的宠儿。处在金字塔中层的是像李霆这样的业余高手,因为热爱围棋,为围棋付出了生命中的全部心血,一生再也无法离开棋盘了,已经干不了其它工作了。虽然说围棋不是你的法定职业,但因为你也要吃饭穿衣,也要生活,就只好以棋谋生,通过陪人下棋来挣钱养活自己。而且你们下彩棋还有输棋的风险,赖账的风险,不受法律保护,无家无业没准儿连老婆都娶不到,这就更应该得到人们的理解。处在金字塔下层的是人数最为广大的围棋爱好者,他们各有本职工作,只把围棋当成一种消闲取乐的工具,我和夏睿就属于这一类。依我看,真正让围棋江湖生动起来的人,正是散落在全国各地的像李霆这样的围棋业余高手。”
  徐昆的这番话,简直是为李霆的人生选择提供了理论根据。李霆原以为徐昆一向尖刻,有可能会批评他不该中途辍学,很没出息地混在茶肆中下彩棋蒙钱为生,谁知却得到了他的理解和肯定。李霆心里一高兴,举杯就干。
  夏睿说:“徐昆的金字塔三层论何止局限在围棋界,我看很多竞技项目都适合这三层论,比如台球、桥牌和象棋。”
  徐昆说:“我个人认为围棋比其它娱乐竞技项目更为优越,因为围棋形式简约明快,又能展现最为玄妙幽深的自然理数变化,对弈人既可以在棋局本身中得到精神寄托,又可以感受超然世外的隐士情趣,对弈场景还能入诗入画,给人以艺术享受,所以中国古代文人把琴棋书画并列称为文房四大艺术。”
  夏睿说:“这样看来,李霆也算是个民间艺术家了。”
  李霆嘿嘿一笑,说:“别提艺术家三个字好不好?一提围棋艺术,就让我想起了我爸挥舞的那把粪铲。”他说:“我热爱围棋是因为它营造了一个精彩刺激的胜负场,它能圆了我的武侠梦,是的,我中了武侠小说的毒了。我每天打谱三个小时以上,就像剑客们独自闭关练功夫一样。我最大的乐趣就是找高手过招,敌人越强我越兴奋,在被击败中我反思调整自己的思路,再从地上爬起来与对手决战。我是在失败中成熟起来的,但是现在我却停步不前了,我的棋力总是徘徊在一个不上不下的水平,我感到苦恼。那个玉面飞狐始终站在我的头上,让我望而止步。其实我的理想是想成为一名真正的围棋高手,最好能够代表咱们省去全国晚报杯上华山论剑,但是若不能超越杨锦,不能在棋盘上战胜他,我那伟大的理想只能当作一场梦而已。”
  说到此处,李霆喟然长叹,闷闷不乐。徐昆深知李霆的抱负,但又爱莫能助,只劝他听从命运的安排,凭着他对棋艺的热爱,也许命中会有高人指点他成为棋坛一代骄龙。此时月上中天,街闾静谧,三人喝光了桌上剩余的酒,各自散去。
  升段赛后面的对局,李霆果然一路奏凯,打到第十一轮时,已经提前升级,成为S市第一位在棋盘上杀出来的省级五段。最后一盘,李霆的对手是张雪,这盘棋的胜负对他来说已经无所谓了,但对张雪却至关重要。此时张雪四胜七负,已经处在保级的边缘。她最该赢的是上一盘对阵孙青,本来必胜的棋,却在官子阶段“勺子”加“昏招”,生生把一盘好棋输出去了。输棋后她躲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哭,师妹韩莹劝了半天才止住眼泪。最后一盘只有胜利才能保级,但她的对手却是被她戏称为“北方土汉”的李霆,她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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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玉面飞狐



  李霆走进辅导员办公室,接受了一次训诫。
  辅导员首先赞扬了李霆在大学生擂台赛的杰出表现,为本校赢得荣誉,随后话题一转,提到了他的学业问题:“围棋只是一个玩物,把它当成业余爱好还是蛮不错的,可是绝对不能让围棋耽误了你的正常学业。玩物丧志啊,你现在已经玩物丧志了。这学期前半程你的课时上了不足一半,而且听课很不专心,在下面看棋谱。这样下去,期末考试你过得了吗?所以我希望你从今天开始不要再下棋了,而是要抓紧学习,迎接考试。”
  辅导员的话句句在理,李霆只能俯首贴耳聆听教诲。那天他没有去听雨轩茶社赴约下棋,而是把自己关在宿舍里,补习专业课。他翻出《会计学基础》教材,躺在床上读了十几页,却没能看进一个字,脑袋里流转的全是黑白棋子。偶然转动一下念头,眼前闪现出的便是张雪那婀娜的身影,他随即沉浸在一种美妙的幻境里。
  他察觉到自己的意念已经无法停留在专业书里了,大脑资料库下载的文件除了围棋还是围棋,而剩余空间也必将被更深奥高明的围棋观念所占据,这已是命中注定、不可改变的了。本能否定了社会给他安排的人生道路,这无明的力量犹如难以抗拒的魔力,牵引他走向一条简明自在、玄妙幽深的智力竞技之路。本能决定命运,命运即是人生。也许本能就是自然造化出来的一个能量实体,它以个体生命的形式存在,去参预自然界的一场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大游戏。本能把围棋当作手段,来显现它的真相。李霆顶礼本能,一如他生而向往自由一样。
  他把专业书远远扔出去了。他心烦意燥,想睡上一觉。他知道自己不会在这座校园毕业了。
  期末考试考了六门必修课,李霆除了数学将就得了60分,其它五门功课均交了白卷。辅导员脸色极为难看,给他指明了两条道路,第一条:戒掉围棋,准备补考。第二条:办理退学手续。
  周末,李霆回到家里。母亲知道儿子爱吃鱼,特意在水产市场买回两条鲜鲈,准备一条清蒸,一条红烧。父亲坐在一张桌子旁吸烟,偶尔向儿子瞥一眼,然后又是沉默。看李霆那副心事重重、一脸严肃的样子,李父就明白儿子将有重要的事情要说,他默默地等着。
  李霆鼓足勇气对父亲说:“财会学院我不能再念下去了,我一点兴趣都没有。”
  李父说:“你不念书,准备干什么去?”
  李霆犹豫了一下说:“我想从事艺术。”
  李父说:“从事医术当然好了,现在医生工资高,还有机会接红包。不过,你要退学重新高考,老子还得养你两年,你要是考不上呢?”
  李霆见父亲听岔了,忙说:“不是医术,是艺术!琴棋书画,您懂么?”
  李父听明白了,冷冷地问:“琴棋书画,你打算从事哪一样啊?”
  “围棋艺术。”
  “艺术你妈个头啊!”李父顿时火冒三丈,捶着桌子大骂:“老子供你上学读书,为的是让你大学毕业后在城里找份安生工作,挣工资养家糊口,谁让你学那乱七八糟的玩意儿啦?咱们李家几代人都是凭干活过日子的老百姓,祖坟上就没长过艺术那根蒿草。琴棋书画,那是官宦人家花花公子游手好闲的玩意儿,咱们平民老百姓家没那闲东西!还骗老子说从事艺术,我艺术你妈个头啊!”
  父亲这一开骂,招得李母也从厨房走进屋,冲着男人喊:“有话不会跟阿霆好好说?吃了火药啦!你管儿子没错,干啥要艺术我的头啊?”她又转向李霆,苦口婆心地劝道:“你就听你爸一句话吧,下围棋可不是什么正经营生,你就是下得再好也不能当饭吃啊,还是去念书吧。”
  李霆望着母亲,心里一阵难过,低声说:“我念不下去了,我五门功课不及格。”
  李父一听这话,气得从椅子上窜起来,顺手抄起一把粪铲向李霆身上拍去。他一边追打一边大骂:“小畜生气死老子了!”
  李霆拔腿就跑,出家门一直跑到街上,见父亲没有追上来,才放慢了脚步。
  七柳镇距离S市有二十公里,李霆坐公交车回到城区。擂台赛结束后,他得到两千多元钱,包括优胜奖和连胜奖,这还是学生会主席王蕊见他生活清贫,又为本校立下首功,在奖励本校队员时多给了他几佰块。怀里揣着这笔钱,李霆从容地设计了自己的前程。他首先在城市西区租了一间八平米的小屋。这间小屋是一座三层阁楼的顶层,空间虽然不大,然而打开两扇木窗,阳光便会把房间照得温暖明亮。临窗远眺,可以望见城市郊外那翠绿的田野和烟雾朦胧的红枫岭。房屋主人是位中年妇女,她开价每月三佰元租金,李霆爽快地答应了,付给女房东两个月的租金。
  李霆回到财会学院办理了退学手续。他在教学楼和校园里转悠了一圈,用意念吻别了那些伴随过他的景物,然后背起行李,怀着一些伤感独自走出了学院的大门。
他将按照自己的意愿,走上一条充满传奇色彩的围棋之路。他热爱那种强调个人聪明才智的玄妙幽深的竞技形式。那些遵循一种简单公平规则的棋界中人,依顺着本能的激动,在纵横十九路的纹枰上拈子论剑、争锋斗智、一决雌雄,充分实现着自我理想与个性自由,而又远离红尘功利,超然于世,抚慰着漫漫人生中的空虚寂寥,这一切足以让李霆义无反顾地投身其中。
  他把新住处收拾妥当,然后坐在床上,想到今后将要独自面对生活,心中不免升起一缕凄怆;又想起家中的母亲和弟妹,此刻正不知如何地惦念着他,便把脑袋扎进棉被里大哭了几声。
  晚上,李霆在街上吃了一碗面条,然后去商店购买了一些生活用品,尤其重要的是要买一副围棋。第二天,他走下小阁楼,直奔听雨轩茶社。

  S市棋迷聚集的地方有两处,一处是市区内的工人文化馆棋牌室,另一处是翠女湖畔的听雨轩茶社。二者的区别是,文化馆棋牌室属于市政府正式单位,这里的职员按月领取工资。来这里打牌下棋的大部分是离退休老同志,还有一些企事业单位的业余文人雅士,也经常在此活动。在工人文化馆对弈的围棋叫“卫生棋”,就是纯为下棋取乐,棋局不含任何彩头。听雨轩茶社则刚好与之相反,那里没有“卫生棋”,几乎每一盘对局都押赌注。这是一家私人承租的民间茶社,老板名唤吴有本,人送外号“无亏本”,在S市开了两家餐馆,生意虽然不算火爆,却也日有盈利。惟独开了听雨轩茶社,便时常抱怨挣钱难,勉强维持着不亏本,但他又不愿转让出去。听雨轩茶社依山傍水,环境优美,左面濒临翠湖公园,右面是层峦叠嶂的红枫岭。红枫岭上有两座千年古刹:精严寺、定慈庵。这些年江南佛事兴旺,前去寺庙烧香拜佛的善男信女日益增多,年初又有普陀山过来的僧尼住进了寺院,主持一方法事,吴有本相信茶社的生意早晚会红火起来。
  李霆来到听雨轩茶社,在靠窗的一张桌子旁坐下。厅堂里有十多位客人,有下棋的,有观战的,还有品着茶欣赏窗外景致的。一位黑胖子来到李霆身前,招呼道:     “兄弟你好,还记的我吗?”
  李霆说:“记得,你是王奎。”
  王奎说:“你以后就叫我胖鸟吧。”他又俯在李霆耳边低声说:“你想下棋吗?我给你介绍一位卓越的傻B。”他手指远处一位穿着漂亮西服的男人说:“那人叫朱三篓子,不过你千万不要叫他三篓子,你要尊称他为朱老板,他爱听!他是公司经理,有钱,棋臭,棋瘾大,脾气倔,是一道很美的大菜。他今天是来找秦刚下彩棋的,可是秦刚不在。他不认识你,我给你们介绍一下,你狠狠切他几刀,下一百元一盘的,赢钱后你给我提百分之十,怎么样?”
  李霆一听这话,自然求之不得。于是胖鸟把那朱三篓子请过来,与李霆搭讪几句之后,就叫女招待员拿来一副围棋。
  朱三篓子问李霆:“我们怎么下法?”
  李霆说:“五十元一盘吧,我让你两子。”
  朱三篓子撇着嘴一脸的不服气:“你凭什么让我两子?我还想让你两子呢。我们分先下,彩注低于一百元我不玩。”
  李霆完全同意。二人猜先后开始对局,胖鸟王奎在一旁都快笑出声了。
  李霆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赢了第一盘。那朱老板输得直上火,前额又红又亮,气哼哼地和李霆继续下第二盘。棋局进入到中盘,李霆起身小解,胖鸟王奎跟了出来,二人在小便池并排站着解小手。王奎叮嘱李霆:“你别杀得他太狠,那样他明白过来了,就不愿跟你下了。你在一些局部适当的让他占些便宜,他一高兴,就会跟你没完没了啦。”
  李霆记住王奎的话,回到棋盘前,让朱老板吃去一小块棋,局面似乎对朱老板十分有利。但在官子阶段,李霆妙手连发,搜刮严厉,最终赢了二目半。朱老板果然大为不服,说:“你下得什么臭棋啊?这种水平我真的能让你两子了!我们再来。”
  李霆忽然想起徐昆说过的“打四还一”,于是第三盘故意输了,把那朱老板美得喜笑颜开,竟拿出了一副棋圣派头,语重心长地指点起李霆在盘上犯的错误。接下来两盘,李霆都是险胜对方,才发现朱老板其实并不在乎输赢,只要棋盘上能让他按照自己的意图走舒服了,他便立即得意忘形,即使最终输了,也会在自己那如愿以偿的行棋思路中得到充分享受。
  天黑了下来,听雨轩茶社灯光明亮。朱老板过足了棋瘾,要去用膳了。他在怀里掏出一只厚厚的皮夹,捻出五百元递给李霆,说:“总战绩七比二。跟你下棋感觉好爽,过两天我再来找你玩,我一定要打败你!我要把你降到让四子!”
  他为自己的豪情壮志深感骄傲,走路时皮鞋踏得地板咔咔作响,昂首阔步离开了茶社。
  李霆分给王奎五十元小费,也离开了茶社。他本来计划凭借下彩棋,每天只要挣到三十元钱,就完全可以养活自己,然后躲进小楼钻研棋道,提高功力。谁知头一天就挣了四百五十元,这让他欣喜之余,对今后的生活更加信心倍增。
  此后,李霆天天泡在听雨轩茶社,跟一些围棋爱好者下棋博彩。像朱老板那样的大菜简直就是围棋宝贝了,实属少有。其他棋迷知道李霆的厉害,跟他下棋都要求让子,而且彩头下得比较小,一般均在二三十元左右,即使输了也不心疼,只当是交学费了。胖鸟王奎了解到李霆已经退了学,现在专门以彩棋谋生。他钦佩李霆那卓尔不凡的棋艺,经常傍在左右,偶尔替李霆介绍一两位有钱的“菜”,赢了钱从中提取一点小费,倒也心安理得。
  听雨轩茶社以彩棋谋生的棋手有三把快刀,依次是秦刚、李霆、孙青。他们下棋除了“切菜”以外,相互间基本上不过招,但也有例外。有一天客人稀少,茶社里只有李霆、秦刚和王奎三个人在守株待兔。窗外一直飘着冬雨,天气十分寒冷。将近后半晌,霏霏细雨又变成了轻柔的雪花,转眼间就给大地披上一层茫茫白色。眼见这种天气不会有人再来下棋,于是王奎提议,由秦刚和李霆下个三番棋,谁输了谁晚上请喝酒。结果李霆二比一战胜了秦刚。
  晚上,三人来到一家烧烤店,吃了四盘烤牛肉,喝了两瓶双沟大曲。李霆平素不善言谈,这时酒喝得挺美,话语自然多了起来。他向秦刚提起玉面飞狐杨锦,想听听老秦对S市第一围棋高手的评价。
  秦刚说:“我觉得,现代的围棋风格可以分成两种,一种是以占空为宗旨的日式本格派,另一种是以攻杀为主的韩式野战派。杨锦的棋属于本格派,这种风格的棋手讲究实地均衡,行棋中规中矩,追求棋子在棋盘上的围空效率,尤其是收官最为厉害,称为功夫棋。现在世界围棋第一人李昌镐,就是这种风格的代表人物,据说他能算清棋盘上六十四分之一的官子价值,不过我认为这八成是记者们捧出来的神话。与本格派风格迥异的是野战派,他们是典型的围棋实用主义!对于这类棋手来说,他们从来不计较一两目的得失,而是追求局部下出最强手段,绝不回避复杂变化,总是在大型攻防转换中跟对手进行勇气和判断的较量。这种风格的代表是韩国的曹熏铉、徐奉洙。韩国人之所以在世界围棋大赛上横扫中日棋手,主要是他们行棋不拘一格,崇尚勇武精神。其实这种野战棋风真正的鼻祖,应该首推中国清朝时期的黄徐施范四大国手,他们早就认清了围棋胜负的本质最终还是由力量决定的,所以他们在中盘战斗中往往能下出技惊四座、精妙绝伦的招法。中国当代棋手要想超越韩国曹李师徒称霸天下的格局,恐怕还是要多学习古人的战斗精神。”
  听了这番议论,李霆频频点头称善。他感觉秦刚对围棋的理解,与谢冬江不谋而合。他说:“本格派与野战派的区别,很像《笑傲江湖》中华山派气宗与剑宗的纷争。”
  秦刚说:“这个比喻很有意思。功夫型棋手发挥稳定,水平起伏不大,如果你的棋力比他弱,很难在他那里能赢一盘,他能管死你!但是若遇见比他高的棋手,他也很难爆冷。可野战派棋手就不同了,下棋极具冲击力,只要给他下顺了手,他完全有可能战胜比他高的棋手。可正因为喜欢乱战,使棋盘上的变数增多,他也会经常阴沟翻船,输给比他水平低的棋手。”
  王奎说:“我看咱们市的围棋高手,杨锦、刘东属于气宗本格派,你们两个属于剑宗野战派。听了秦刚的说法,我才明白为什么杨锦虽然在本市号称无敌,却始终赢不了全省冠军马驰,棋逊一筹,被人家一直管着。”
  秦刚说:“即使在本市,杨锦的棋王座位也快坐不稳了,我看李霆的棋极具潜力,冲击力十足,今后败杨锦者,必李霆也!”
  听了秦刚的鼓励,李霆顿时信心倍增,同时心中纳闷:这秦刚与杨锦本是同门师兄弟,秦刚怎么反而替他这位门外棋手鼓劲呢?看来秦杨二人很可能暗地里有些矛盾,自己是外人,不便胡乱打听。
  第二日,李霆怀着对古代高人的无限敬仰之情,前往新华书店寻找黄龙士、施襄夏、范西屏等前辈的对弈谱,可是在书架前转悠了半天,也没找到一本,皆是现代人的围棋著作。他想:谢冬江是老棋手,素来推崇古棋,或许谢大哥手里保存着这些前辈们的棋谱。李霆出了新华书店,径直走向市工人文化馆。
  他走进文化馆棋牌室,顿觉眼前一亮,因为他看见了张雪。
  张雪正一边磕瓜子,一边读着一本港台感情小说,见到李霆,她微笑着问:“北方土汉,你干什么来啦?”
  李霆向她说明来意。张雪告诉他,谢主任出差去了上海,过几天才能回来。随后,她提出要和他下棋。
  二人在一张棋桌旁相对而坐。李霆要求让张雪两子,她同意了,很乖地在棋旁上放了两颗黑子。李霆起身离开座位,张雪问他什么意思,他说要先去用香皂洗手。她笑了,说:“不必。”
  李霆的棋艺已今非昔比,二人弈至中盘,张雪的黑棋陷入困境,正在她凝眉沉思时,一位脸色苍白、相貌俊美的青年人悄无声息地来在她的身边。李霆抬头望了他一眼,不由得身上一凛!
  此人正是S市第一高手——玉面飞狐杨锦。
  杨锦的出现,令张雪顿时满面春风。她爽快地认输了,然后让出座位,说:“师兄杀他,给雪儿报仇!”
  杨锦一言不发地坐到对局的位置上。
  李霆仔细端详着对面这位S市棋王,见他那双秀美的眼睛里隐隐闪烁着冷剑一般的光芒,面容苍白削瘦,下巴微微外翘,清逸的身材透出一股道骨仙姿;衣裳干净整洁,从头到脚都显得一丝不苟、不染尘埃;手上纸扇轻摇,更显得儒雅翩翩。在他光彩夺目的形象前,李霆名副其实地像个土汉。再瞥一眼他身边娉婷而立的张雪,二人真如一对天界中的仙女道童。李霆感到了一种抑郁,一种莫名其状的惭愧。他垂下眼帘,避开杨锦的目光,把一颗黑子落在棋盘的右上角。
  “放两子。”杨锦冷冷地提醒他。
  李霆只得又在棋盘的另一个角上摆上一个子。他习惯性地说:“五十块一盘?”
  杨锦说:“二百块一盘。如果你输了,以后不许再自称布衣猎人。”
  张雪忙说:“这里不让赌博。李霆若是输了,要自己连说三遍‘我是土汉’,以后在棋界要用北方土汉的绰号。”
  李霆也不搭话,只管把心思沉浸在棋局中。杨、李之间的围棋大战就这样拉开了序幕。
  这是李霆出道以来遭遇的首位真正的围棋高手。从棋局的进程上看,杨锦的白棋工整缜密,张弛有度,全无破绽,虽说是让黑棋两子,却下得不温不火,如行云流水一般。反观黑棋,尽管在棋盘上主动出击,处处发动进攻,然而始终不能获取攻击利益。二人战至中盘,全局形式均衡,黑白双方都没有死活问题,棋局已经进入尾声。
  杨锦对各种定型娴熟老练,官子大小了如指掌,他落子如飞,神态自若,轻描淡写地将后面棋局收束得滴水不漏。坐在他身边的张雪已不再关注棋盘,而把一双妙目凝望在杨锦的脸上,目光中尽是钦敬与喜爱之情。
  李霆输了。在认输的那一刻,他深深感受了对手的强大。技不如人,无话可说,他掏出二百元钱放在棋盘上,面皮微微发红。
  张雪笑了,提醒他:“这不是钱的问题,你应该说什么来着?”
  李霆说:“我是土汉,我是土汉,我是……”
  “钱你收起来吧。”杨锦露出一副红尘高蹈的样子。
  李霆说:“我愿赌服输。再下一盘吗?”
  杨锦摇了摇头,李霆只得起身离去。
  望着李霆的背影,张雪说:“师兄怎么不再杀他一盘?”
  杨锦若有所思地说:“让他知道厉害就够了。这人身上有一种奇怪的东西,跟他下多了,他就不怕我了。他是属于那种越输越厉害的棋手,所以我以后不会轻意给他机会跟我切磋,我不能让他缠住我没完没了地下棋,我将永远是他围棋的一个梦想,一个无法超越的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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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布衣猎人



    碧茗杯大学生擂台赛已经进行了一月有余,前面的比赛虽然热闹,但缺乏精彩,直到师范学院的黑面包韩四宝出场,真正的较量才正式开始。韩四宝果然了得,一出场就击败了财会学院的两名棋手,双方战成五比五,接下来出场的是铁公鸡夏睿。
    时至深秋,连续三天的绵绵秋雨使气温骤然下降。为了抵挡寒冷,夏睿穿了一件紫绸棉马甲,胖乎乎的脸上油光红润,坐在棋桌旁跟个小地主似的。他对面坐的是长着一对煽风耳朵的韩四宝。猜先结果夏睿执黑先行,头几十手棋,他故伎重演,狠捞实空,几乎所有的黑子都下在三路上,死死守住四只大角,逼迫白棋走外势。
韩四宝冷笑一声,揶揄他:“果然小农出身,狠刨实地,乡土气息很浓。”
    夏睿说:“实地是现金,外势是股票。最近股票市场可不太稳定啊,天天下跌。”
    韩四宝的白棋在中腹做出一块大模样,说:“这里都是我的现金,你敢进来抢吗?”
    夏睿说:“这不是你的地盘,这是我们家后院,一会儿俺就回后院解个手。”
    两人一边落子一边斗嘴,说话声音很低,怕被裁判听见。但裁判还是听见了,训斥道:“你们俩这是下棋呢还是说相声呢?闭嘴!”
    二人沉默下来。又走了几手棋,夏睿果真在捞足了边角实地后,悍然打入中腹的白空!韩四宝红眼了,他别无选择,只能强杀这队黑棋。他一面往棋盘上拍子,一面恶狠狠地唱电视里农药的广告词:“一定要把害虫杀死!杀死!”
    夏睿的黑子左突右奔,闪展腾挪,眼看就要和角上的黑子联络上了。他美滋滋地点了一支烟,唱起了《长征组歌》:“红军不怕远征难。”
    韩四宝脸色严峻,埋头苦思,两只耳朵不住煽动,忽然发现白棋可以分断黑棋中龙,割下黑棋一条大尾巴,将是白棋大优的局面。他算清变化,抓起一颗白子用力拍在棋盘上,也点了一支烟,唱起了“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夏睿头上微微冒汗。盘上黑棋已被分断,怎么也连接不上,好在白棋棋形很薄,黑子似乎还有就地活棋的办法。夏睿抖擞精神奋力谋活,经过一番胡搅,黑棋居然快摆出两眼了!夏睿又高兴了,轻轻呷了一口茶,唱起了“咱们工人有力量!”
    韩四宝那两只煽风耳朵又煽了起来。他花去十五分钟长考,终于看出这块黑棋是打劫活,而全盘白棋劫材有利,仍然有望取胜。他毅然开劫强杀黑棋,也轻轻呷了一口茶,唱起了样板戏《红灯记》中的段子:“打不尽豺狼绝不下战场!”
    裁判再次出面干涉,喝斥道:“你们俩不说相声,又改开革命歌曲演唱会啦?都闭嘴!”
    二人再次沉默。经过漫长的打劫,黑棋总算活了出来,但是一个大角被白棋吃光了,黑棋败局已定。韩四宝喜笑颜开,掏出一块手帕给夏睿擦汗。夏睿挡开韩四宝的胳膊,起身走出对局室。
    下午,轮到财会学院的副擂主徐昆出场攻擂。猜先结果徐昆执白。
韩四宝把一块手帕郑重地放在棋盘边上,低着头假装想棋,悄悄对徐昆说:“这块香喷喷的手帕,上午给铁公鸡擦过汗,下午给诗人擦汗。”
    徐昆说:“你留着自己用吧。”
    布局阶段,二人在角上下出了小目低夹,徐昆走出一个新招法,这招棋最早出现在围棋世界大赛上,由顶尖职业棋手走出,此后的变化虽说复杂,但围棋杂志上早有介绍。韩四宝佯装不知,揉了揉眼睛小心翼翼地看着那招棋,又茫然地看了一眼徐昆,似乎没有看明白,从衣兜儿里摸出一副墨镜戴上,把那招棋又仔细端详了一会儿,再抬头看看徐昆,随即摸着煽风耳朵冷笑一声:“这是骗招!敢情诗人不仅会做诗,还会坑蒙拐骗。”
    徐昆强压怒气,没有理睬对手语言的挑衅。二人走了十几手棋,韩四宝一步不差地将角上的新定式完成了,长出了一口气,说:“不会定式的棋手不是好棋手,不会意淫的诗人不是好诗人。”
    “你这围棋垃圾!”徐昆忍不住骂了一句。
    韩四宝立即直起身向裁判告状:“他骂人!”
    裁判拿出黄牌警告徐昆:“注意语言文明。”又向韩四宝出示黄牌:“废话太多,把墨镜摘下来!”
    韩四宝只好摘下墨镜,两人重新在棋盘上过招。棋局缓慢地进入中盘战斗,一队黑棋和一队白棋扭杀在一起,变化十分复杂。此时每一手棋都生死攸关,绝对不能下错。然而,每当轮到徐昆走棋,正在他凝神思索的时候,韩四宝就在衣服里乱掏乱抓,好像身上养了几窝虱子,现在正是虱子们开饭的钟点。韩四宝不时从衣内逮出个什么小东西,先举在眼前看看,随后往地上乱扔。
    徐昆平素有好洁癖,他虽然知道韩四宝是体育系的学生,行为难免粗犷,却也不该如此粗鄙。他双眉紧锁,呼吸渐渐加重,强忍心中的怒火,努力把意念集中在棋盘上。正当他想好了一步棋,手拈棋子准备落在棋盘上时,猛然间,一股恶臭扑鼻而来,呛得他头晕脑涨。他低头一看,才发现韩四宝不知什么时候把球鞋脱去了,两只穿着黑丝袜的脚丫子从桌底下伸过来,坦然地在他两腿之间互相蹭痒。再仔细 一看,那双丝袜本应该是白色的,因为久违了清洗,早已失去底色,黑渍斑斑,完全可以充当夏日的驱蚊设施。
    徐昆再也压抑不住心中的愤懑,把手上的棋子摔回到棋盒里,冲着韩四宝怒斥:“你是一头臭猪!”
    韩四宝迅速把双脚收回去,装进球鞋里,便一脸无辜地望向裁判。
裁判走上前询问徐昆发生了什么事?徐昆气得面色苍白,却说不出理由,裁判只好终止比赛,判他输了。
    徐昆起身走出对局室。当他来到本校那群棋迷中间时,心中一凛,知道自己中计了!几位同学纷纷走过来问他怎么回事,他长叹一声:“罢了,罢了。”他不愿说明缘由,怕被同学们指责为脆弱,他说:“我头疼的厉害,实在想不下去了。”
就这样,黑面包韩四宝取得了擂台赛四连胜,稳稳坐在擂台上。财会学院只剩下擂主李霆了。
    第二天是周日,由李霆上场攻擂。临入场前,徐昆对他进行战前布置:
“韩四宝的盘外招很凶。什么叫盘外招呢?就是在对局中使用不正当的小动作去干扰对方的思路,影响对手水平的正常发挥,我昨天就是折在盘外招上了。从目前情况看,围棋不在是艺术,而是一场斗殴,为了获胜可以不择手段。我认为,谁取得擂台赛最终胜利已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一定要战胜那个围棋垃圾,为我和夏睿报仇!”
徐昆把一只鼓鼓囊囊的塑料袋交给李霆,说:“这里面装的是耳塞机、口罩、扇子、杀虫喷雾器和一把匕首,这些是你的防御武器。记住,不到万不得以的时候,不要亮刀。即便亮了刀,你也只是为了吓唬他,别真往他身上招呼。好了,比赛时间到了,你上阵吧!”
    李霆庄重地接过塑料手袋,全副武装走进对局室。
    对局开始了,李霆执白。
    韩四宝将一颗黑子重重地拍在棋盘上,低声说:“本市围棋界,没听说过你这一号啊,你是野鸡没名,草鞋没号。”
    李霆充耳不闻,只顾专心下棋。几十手棋过后,韩四宝又说话了:“臭小子下得还真像围棋!哪位大侠裤裆没系严,把你给露出来啦?”
    李霆从塑料袋里取出耳塞机戴上。
    又下了二十多手棋,盘面白棋优势明显,韩四宝便开始在身上捉虱子。李霆左手紧握杀虫喷雾器,严阵以待。只要韩四宝在衣内逮出个什么小东西扔在哪里,李霆就把杀虫气雾喷向哪里。
    裁判忍不住过来问:“你们在干什么?”
    李霆说:“他放虱子。”
    韩四宝说:“这年代哪儿来的虱子?他诬陷好人。”
    裁判警告了韩四宝,勒令他专心下棋,不许搞小动作,并把李霆手上的气雾瓶收了去。
    棋局进入中后盘,韩四宝的一块黑棋已无生路,全盘实空差距更大了。他悄悄把球鞋脱去,两只黑脚从桌底下伸到李霆双腿之间,左右脚互相蹭痒。
李霆从容不迫,在塑料袋里取出卫生口罩戴上,又打开折扇,将那股恶臭煽向两米远处的裁判座位。
    主裁判被熏得再也坐不住了,他走过来向韩四宝严厉地说:“我要取消你的比赛资格!”
    被取消比赛资格,意味着前面的连胜奖也会被取消。韩四宝慌了神,连连说:“我现在认输行不行?再者说对手并没有提出抗议。”
    李霆摘下口罩,替韩四宝求情:“算他认输吧,不必取消比赛资格。”
    韩四宝连忙站起身:“我输了我输了。”
    裁判见盘面上黑棋死子累累,他也不愿替赞助方省钱,就正式宣布比赛结果:李霆执白中盘胜。
    走出对局室,韩四宝拍着李霆的肩膀说:“朋友你够意思!打完擂台赛,我请你喝酒。”

    下午,师范学院派出了副擂主韩莹。猜先结果李霆执黑先行。那韩莹有一张可爱的圆脸和一双天真无邪的大眼睛,乌黑的眸子尚存几分稚气,但是在棋盘上,谁若把她当成一位天真稚嫩的小丫头,谁将大错特错!韩莹的棋风紧峭泼辣,攻击迅猛,招法刁钻。几十手棋过后,盘面上黑白双方竟有六队孤龙相互缠绕追杀。李霆丝毫不敢怠慢,首先处理好一队孤棋,又弃掉了另一小块黑子,然后利用厚势先行,奋全力向白棋的一条大龙发动总攻!
    在小礼堂观看现场挂盘的几十位棋迷,为能欣赏到这样一盘精彩的力战对局情绪激动,连呼过瘾!当李霆的黑棋最终将白棋一条二十余子的大龙全部歼灭时,观战者一片喝彩。此一战令李霆在S市围棋界声名鹊起,谢冬江呵呵大笑:“从这盘棋的内容上看,我把李霆排在江湖榜第四位,真委屈他啦。”
    擂台赛终于迎来了双方擂主的对决,南湖晚报文体专栏免不了要渲染一番。总决赛定于下周日在财会学院小礼堂举行,界时观战棋迷估计会有上百人,举办方特意请到了赵溪源和张雪做现场挂盘讲解。
    距离决战尚有三天。这一日秋雨淋漓,万木萧瑟。在听雨轩茶社门前的长亭中,有四位青年人围坐在一张石桌旁,石桌上摆放着一局棋,棋局内容正是擂台赛上韩莹败给李霆的那盘棋。这四人都是赵家弟子,韩莹正在给她的师兄师姐们复盘。左右就坐的分别是刘东、张雪;坐在韩莹对面的,是一位面色苍白、相貌俊美的年轻人,手执一柄折扇,神态优雅地俯视着棋局。偶尔间,韩莹等三人为了盘上某个变化争论不休,这时,这位年轻人就用折扇指点棋盘上的某处,评论几句,那三人立刻频频点头,不再争论。
    这位年轻人正是S市围棋第一高手、三届棋王得主玉面飞狐杨锦。他参加完全国晚报杯围棋大赛,刚从深圳回到家中,听闻本市出了一位无师自通的少年新秀,在擂台赛上把小师妹韩莹杀惨了。据说这厮还自称“布衣猎人”,瞧那意思,没把师门中的这几位虎豹狼狐放在眼里。不过,从眼前这盘棋局的内容上看,这厮的棋力量雄厚,善于野战搏杀,中盘招法极其野蛮,颇有孤注一掷的赌徒精神,一些不入流的俗筋愚形都下得出手,典型的围棋野路子!但他的大局观很差,行棋感觉以及官子技术并不精纯,尚未达到业余围棋强豪的高水准。杨锦自信如果与李霆对阵,可以让他两子。
    师兄对李霆棋艺的评价,让张雪感觉愉快,她说:“我早认为李霆就是个土汉,凭着农民的倔强,侥幸赢了几位高手。刘师兄一定要在擂台决赛上把他打败,给师妹报仇!”
    刘东为人一向谨慎:“虽说他的棋属于野路子,我却不敢大意。还是请五弟为我设计一套招法,来对付这小子。”
    杨锦沉吟片刻,朗朗说出十六个字:“平衡局面,厚重自持,不现孤棋,官子求胜。”
    玉面飞狐对李霆棋力的评价,不知何时传入了谢冬江的耳朵。他心中忿忿不平:难道说没有师承、不是赵溪源教出来的棋就都是野路子?那黄龙士是谁教出来的,算什么路子?棋盘上根本没有什么正路子和野路子之分,只要能赢棋,都是好路子!
决赛前,徐昆找到李霆,把谢大哥的名言“只要能赢棋都是好路子”传达给他,二人还设计了一套不拘一格的野路子。
    周日上午,约有一百五六十位围棋爱好者,从城市各处纷纷聚集在财会学院小礼堂,观赏大学生擂台赛总决战。前台竖着一块近两米高的磁性围棋挂盘,赵溪源、张雪分立两旁开始做现场同步讲解。面对台下黑鸦鸦一片人头,张雪有些怯场,一颗心扑扑直跳,脸蛋泛出一层粉色,说话直犯磕拌。赵溪源则老练得多,他把解说棋局的主要任务承担下来,让张雪更多地按传出的棋谱往挂盘上摆棋子。偶尔向她提问两句,间或回答下面棋迷的提问,使整个解说场面轻松活泼,师徒二人的配搭效果不错。
    然而此时对局室里的气氛却是另一番景况。李霆、刘东如泥塑般相对而坐,目光紧紧盯着中间的棋盘。屋子里鸦雀无声,空气好像凝结住了,就连棋局旁观战的主裁判和记录员也是呆坐不动。但在这死一般的沉寂中,却进行着一场扣人心弦的激烈较量!两位青年对局者,犹如武侠影片中的两位绝代剑客,在用体内的无形剑气做生死比拼。他们的身子岿然不动,他们的意念却没有刹那停歇,时如激流湍飞,急峡回澜;时如雪峰泉源,清溪潺绕。正眼见金戈铁骑刀剑影,转瞬间化做和风细雨丝竹声。二人在纵横十九路的纹枰上各呈奇思,共构妙算,机谋幻化,涵养千变,正所谓“寂寞亲遗景,凝神入过思;共藏多少意,不语两心知。”酣战至百十余回合,二人堪称敌手,局面难分难解。
    礼堂里观战的杨锦、韩莹等人心中暗喜。他们相信棋局若照这样进行下去,只要平稳进入官子阶段,刘东凭借深厚的后盘收束功底,一定会将对手磨趴下。徐昆、夏睿等人则为李霆暗暗捏了一把汗。
    在台上做讲解的赵溪源手指盘上的一处棋型,不无得意地说:“黑棋的这三手棋叫无忧角加拆二,刘东小时候跟我学棋,我就教他这个了。这是一个坚实有效的棋型,这是一个完美无缺的结构,我们可以说白棋在这地方没有任何手段。如果李霆胡乱侵入这个无忧角,那将会吃大亏,所以这里可以算成黑棋的实地。”他又问张雪:“假如黑棋的无忧角算做十六目实空,你觉得局面谁领先?”
    张雪说:“那当然是刘师兄的黑棋领先了。但是……”她不无忧虑地说但是:“我知道李霆,他才不管棋理呢,他胆子特别大,什么棋都敢下,什么招都好使,我感觉他就要在这里胡来了。”
    话音刚落,从对局室里传出了棋谱,李霆果然把一颗白子撞进了黑棋的无忧角加拆二,引起观众一片笑声。
    赵溪源也笑了,说:“下棋仅凭胆子大还不好使,还需要尊重棋理。白棋这招棋看似胆大,其实是无理手,只要黑棋这么一扳,就会把白棋全部封杀在里面。”
他和张雪在挂盘上摆了几种变化,结果都是白棋被杀。台下的谢冬江看得直撇嘴。     一位坐在礼堂角落里观战的汉子轻声叹道:“师傅的理论过时啦。”这人正是赵溪源的二徒弟秦刚。
    经过二十多分钟的长考,刘东的黑棋没敢强行扳杀那颗白子,而是放了白棋一条生路。白棋将黑棋那完美的“无忧角加拆二”洗劫一遭后,扬长而去。局面顿时明朗,黑棋盘面实空比白棋少,更何况还要贴目。此后刘东连连施展官子的小巧手段,虽然追回不少,但始终未能扭转败局,最终以五目半输掉了这盘棋。
    两虎相争必有一伤,这正是围棋竞技的残酷之处。输棋后的刘东满脸通红,汗水涔涔,站起身默默离去。
    胜利者李霆从对局室走到前台。他目光呆滞,面无表情,似乎还没有从刚才棋局的战火硝烟中走出来。赵溪源伸手和他相握,并祝贺他取得擂台赛最终的胜利。接着,几个人影走到台上,里面有碧茗茶叶公司市场部经理,他是上台来颁奖的;有两家学院的学生会主席,是上台领奖的;还有晚报社文体部负责人,是上来忽悠几句的;更有工人文化馆的谢冬江,本来没他什么事,他是趁乱上台祝贺李霆的,顺便在大庭广众之下露一小脸儿。
    直到看见了张雪,李霆才慢慢回到现实中。他得意洋洋地向她一笑,她却扭着头装看不见。
    擂台赛曲终人散,李霆随着人群走出小礼堂。正当他准备陶醉在胜利的喜悦中时,一位黑胖子凑到他的身边说:“有位朋友想和你切磋两盘,他下周日在听雨轩茶社等你,你敢跟他下么?“
    “他是谁?“
    “玉面飞狐杨锦。”
    “怎么不敢?我正要会会他呢!”李霆坚定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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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围棋江湖英雄榜



    S市周边有两座天然湖泊,一座名叫小南湖,另一座名叫翠女湖。小南湖紧傍市区,连通苏杭大运河,水质已显浑浊。真正具有江南优美怡然风景的去处,当属城市东郊十里外的翠女湖了。从红枫山上俯瞰,翠女湖形态狭长纤秀,碧波清莹。左依树木葱郁的长岭,右面是一望无际的千倾稻田。湖畔杨柳环绕,百鸟啁啾,绿木成荫;岸边繁花似锦,庭园错落。明清两朝屡有富贵缙绅在此兴建住所,使翠女湖区更成了品味田园幽居情趣的绝佳所在。听雨轩茶社就座落在这山水如画的好去处。
    李霆信步来到听雨轩茶社,还未进门,一阵清脆悦耳的围棋落子声已然传入他的耳朵。每当听到这种声音他就会感到兴奋。茶社每位茶座收费十元,可以得到一杯清香四溢的绿茶。李霆走到靠窗的一张桌子旁刚坐下,一位黑胖子凑到他身前轻声问:“我们下盘棋好吗?挂小点儿,十块钱一盘怎么样?”
    “我是来会霹雳虎秦刚的。”
    黑胖子先是一愣,又立刻满脸堆笑:“好啊,我去帮你叫他。”
    他走到厅堂的另一处,那里正在下着一盘棋。整个茶社进行有七八盘对局,惟独那盘棋的四周围观了几位棋迷。黑胖子挤进人群,在一位下棋的汉子耳边说了几句话,那汉子便直起身望向李霆,用洪亮的声音说了句:“你是要和我下棋吗?等我下完这盘吧。”
    李霆只好一边品茶一边耐心等他。约莫过了吃顿饭的功夫,那边的棋局结束了。      那汉子接过对手递上来的一张百元钞票,揣进了上衣口袋,也不帮着收拾棋子,端着茶杯走到李霆面前坐下。
    “我就是秦刚,你找我下棋么?”
    “是的。”
    “怎么下法?”
    “分先,二十元一盘。”
    “我让你先吧,我们挂大点儿,五十块一盘如何?”
    李霆犹疑了片刻,点头同意。女服务员送来一副棋具,二人并不废话,抓起棋子,就劈里叭啦地干在一起,桌旁很快聚集了一群观战者。

    周六下午,徐昆参加了高校文学社组织的哲学辩论会,主题是《超越自我的涵义》。徐昆代表正方在会上发言,主张自我的超越是一个过程。每一位有志青年的奋斗经历,都应该首先肯定有一个“自我”存在,所谓“超越”,就是不断否定现存的自我状态,向意识中的理想人格趋近。这种趋向总以不断提高和完善个人的精神处境为目的,超越过程将伴随人的一生,直到死亡给予终结。徐昆侃侃而谈,说得性起,既兴吟诗一首:
    我看见了一棵树
    我看不见我自己
    当蚂蚁爬上了树梢
    一片枯叶飘落尘埃
    我寻访迷失、迷失…
    死亡始终让人生明确
    永恒空寂 超越的终点
    正在徐昆意气风发时,却被反方代表指斥为超越的虚无主义。假如人肯定有一个“自我”的真实存在,那么,这个自我将会伴随人的一生而不可变易。凡可变易的事物,必将不成为永恒。不能给自我下一个永恒的定义,人生也就没有自我可以超越,无非是梦幻泡影、刹那生灭而已。尤其是那首诗,含意模糊不清,枯燥乏味,违背了哲学论证的逻辑性。徐昆被撅得手脚冰凉,本想用滔滔雄辩予以反击,却被主持人判为超时,于是只好选择了生气。
    晚上,徐昆独自在校外的大排档喝闷酒,一位面容端庄的姑娘来到他身边,说:“四处找你找不到,原来在这里独自享受,刚好我也没吃饭呢。”她拿起菜单,要了一份扬州炒饭。
    这女子正是徐昆的女友、学生会主席王蕊。她与徐昆同年级,外表看上去文静细致而又不失矜持。她从挎包里取出一张纸交给徐昆,说:“这是师范学院报上来的擂台赛棋手名单,你看看吧。”
    徐昆眯起醉眼一瞥,顿时倒吸了一口冷气。那张名单按照出场顺序排列了八个人的名字,后面两位赫然是韩莹、刘东!徐昆长叹一声:“完啦,咱们输定啦,他们竟然请来了赵家军!那上品碧螺春,那精装双沟,我自己留着喝好不好啊!”他敲着桌子说:“围棋从此不在是高雅的艺术,才一万块啊,他们就背信弃义,红着眼睛来抢了。”
    王蕊笑吟吟地说:“不要把人家想得那么庸俗嘛。韩莹是韩四宝的堂妹,刘东又想娶韩莹做老婆,俗话说疏不间亲,人家自然会帮师范学院嘛。”
    徐昆睁着醉眼说:“这刘东真没出息,想娶韩莹,就可以不听赵老师的话啦?这厮结婚后肯定怕老婆!怎么不跟我学学?我那么想娶王蕊,可从来没帮你跟人打架。”
    王蕊嗔道:“又胡说了!你见我什么时候跟人打过架?再者说,擂台赛其实就是玩玩,输就输呗,有啥了不得的事?看把你急的。乖,别生气啦。”
    感受着王蕊的温忖,徐昆心情渐渐平和下来。他握住她的纤手,幽幽地说:“这回咱们学校全要靠李霆了。这是一个斗志昂扬的战士,具有非同一般的围棋天赋,就看这小子能否创造奇迹了。”

    晚自习的时候,李霆把自己关在学生宿舍,独自研究棋谱,徐昆推门走了进来。  李霆告诉徐昆,这些天他与秦刚大战了七盘棋,总成绩六负一胜。
   徐昆点燃一支烟,若有所思地说:“秦刚以彩棋为生。下彩棋的高手把低手叫做菜,把下棋赢低手的钱叫做切菜。他们一般来说会遵守一条规矩,就是打四还一。什么叫打四还一呢?就是当连赢低手四盘棋的时候,要故意输一盘,用来吸引低手的兴趣,不能把低手杀得太惨了,那样菜就飞了,不会再跟他下棋了。你赢的那盘,八成是秦刚故意让你。”
    “他绝对没有让我。我们赌注五十元一盘,他连赢了我六盘,我越下越不怕他了。今天我上来就赢了他一盘,他就不肯再让我先,提出跟我分先下。”
    徐昆忙问:“你们分先下了吗?”
    李霆摇了摇头。他不愿让徐昆知道,那秦刚把分先的赌注升到了一百元一盘,可他衣兜儿里仅剩下几十块钱了。这个月只过了一半,他要等家里给他下月的三百元生活费。
    徐昆是个敏感人,稍作沉思,就猜出了其中的缘故。他决定周日带李霆去会一会S市另一位围棋高手。那高手不下彩棋,行为比较高尚一些,只是晚上得请人家吃饭。那高手名叫谢冬江,是工人文化馆文艺部主任,兼任S市棋牌协会秘书长,在围棋界曾经与赵溪源齐名,棋艺略逊赵老师一筹。
    在工人文化馆的一间办公室,谢冬江接待了前来拜访的徐、李。听说二位年轻人是来请教棋艺,谢主任挺高兴,他领着二人来到棋牌室的一个雅间,他说:“徐昆啊,你三叔自从当上了区长,官架子大啦,再也不到这里找我玩啦。”
    李霆这才知道,原来徐昆家有个当官的叔叔。
    谢冬江说:“我棋瘾很大,见到围棋高手心里就犯痒,可惜这几天工作太忙,要组织老年人桥牌赛。这样吧,我去找个厉害的陪小兄弟下两盘,晚上我请你们吃火锅。”说罢,转身出了屋。
    称自己是小兄弟,这让李霆感到了谢主任的和蔼亲切。他四处观看了一下屋里的摆设,发现这里决不是普通人下棋玩牌的地方。面前的桌椅家具皆古色古香,典雅气派;墙壁上挂着不少名家字画,其中有一幅字体隽秀的书法作品,上写着:寄纤浓于淡泊之中,寓神俊于形骸之外。所谓形人而我无形,庶几空诸所有,故能无所不有也。李霆暗道:“这不仅是弈棋的最高境界,也可以升华为人生处世的箴言了。”窗几上摆着一排名贵的君子兰,那副围棋棋具简直就是一套精美的工艺品!棋秤有一尺多厚,定是用名贵木料精雕而成;棋子圆润晶莹,如翡翠玉石一般。李霆又想:自己本是一介布衣,能在这样高档的环境中下盘棋,无疑是沾了徐昆那位区长叔叔的光。
    谢主任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位清丽绝俗的白衣女子。李霆一见这少女,心里不由得一阵激动——她正是去年春天偶遇的那位神仙似的女子,那位在夜梦中经常出现的雪儿。现在雪儿就站在他的面前,并且要和他切磋棋艺,他心情有些紧张,又有些亢奋,面皮微微发红。
    张雪认得徐昆,叫了他一声师兄。
    徐昆笑着说:“小雪长大啦。八年前我们在师傅家学棋,小雪还是个小丫头,输了棋还会哭鼻子呢。”
    张雪说:“那时你们老欺负人家嘛。”
    她坐在棋桌边,说:“师兄呀,现在你可不是我的对手啦,我要让你先。”
    徐昆连忙说:“不是我跟你下,我现在哪里还赢得了你啊。”他把李霆拉到棋桌另一边坐下,说:“这是我的校友,叫李霆,围棋天才,让他跟你学一盘吧。”
    张雪静静地端详了一会儿李霆,忽然笑了:“我认出你来啦,那个死气白咧要拜师傅的小子。那天你的傻样子,现在想起来我还要笑呢——嘻嘻。”
    李霆越发窘迫不安,低声说:“我们下棋吧。”
    张雪看他手足无措的样子,更觉得他好玩了。她强忍着笑,板起面孔说:“跟我下棋有五条规矩,总得先说一说。”
    “您说。”
    “第一,必须用香皂把手洗干净。”
    “我马上去洗。”
    “嗯,很乖。第二,不许吸烟!”
    “我没烟瘾。”
    “很好。第三,下棋的时候你只许看棋盘,不许抬头盯着我看,就像你现在这样子。”
    “有商量的余地吗?”
   “没有。第四,我很讨厌输了棋不爽快认输,在那里磨蹭时间的人。如果我认为你的棋不行了,我会动员你认输,这时你必须认输,不得狡辩。第五……”
    “您先等等说第五条,”李霆打断了她的话:“让我们先来讨论一下第四条的合理性,这第四条应该是慈禧太后的规矩。”
    张雪装出一副生气的样子说:“第五条规矩就是,对前四条规矩不可提出任何疑问,要保证遵守!”
    她的规矩讲完了,徐昆也笑倒在沙发上。为了能与仙女下棋,李霆只好去洗手。谢主任叫人送来一壶香茗,见张雪与李霆开始对弈,他看了一会儿,因为手上有工作,就暂时离开了。
    李霆执黑先行。他俯首凝视着棋盘,一招接一招地往上落子。头是不敢抬了,对局时只能看见一只如白玉雕琢而成的纤手,嗅到一缕兰蕙般的馥郁,李霆就想:这棋盘上的黑白子是在谈情说爱。它们用各种形状缠绕偎依,心意融通,好像是轮回了几百世的一对冤家,谁都离不开谁。常听人说棋如人生,此话当真有趣,假如把棋盘比做家庭的话,黑子就是我,白子就是张雪。不过,一个良好家庭內部应该是和谐的,夫妻之间相亲相爱,相互体贴,哪能像棋盘上这些黑白子一样,为了多占实空而争锋吃醋、大打出手?李霆又想:我现在的姿势不是在下棋,而是低头认罪!我犯了什么法啦?连抬头看看她都不行,我还是不是个男人?
    他想到这里,就把头扬起来,英勇地看向张雪,却见她脸上似笑非笑,一副居高临下的神态。耳中就听徐昆喝道:“李霆你在想什么!你现在下的还是围棋吗?”
    李霆一愣,连忙仔细观察棋局形势,才发现黑棋已经惨不忍睹!角上黑子做不活了,中央一条大龙已被白棋拦腰斩断,变成两条小龙,而且都没有两眼。
    “这小子八成是中了美人计了!小雪,你现在可以劝降了。”
    “我才不劝他投降呢,”张雪笑着说:“我要好好享受一下杀棋的乐趣。你看他脸红得多么可爱呀,额头都出汗啦。……哟!你干啥这么盯着我?不会是输了棋要咬人吧?”
    李霆站起来说:“我去洗个脸。”
    徐昆说:“这种棋已经输透了,你就是去洗个澡,也逆转不了啊。”
    李霆来到卫生间,打开水龙头,双手捧起凉水反复往脸上撩,让大脑渐渐冷静下来。他问自己:你这是怎么了?哪有你这么没出息的大侠?她虽然可爱,可在棋盘上不就是一个娘儿们吗?若不狠狠教训她一盘,从此将会被她鄙视一辈子,永远抬不起头来,那就别在围棋江湖混了,老老实实做帐房先生去吧。
    他回到对局室,一张瘦脸因严肃而显得坚定。他坐到椅子上,向张雪说:“这盘我输了,我们再来一盘。”
    张雪说:“你下得太臭了,我不跟你下了。”
    李霆说:“你不下,我揍你!”
    张雪惊讶地望着李霆。她的眼神先是闪现出一丝惧怕,但随后又令人不解地温文。她把盘上的棋子收拾到棋盒中,默默地坐在那里,一语不发。
    李霆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拈起一颗棋子,“啪”的一声落在棋盘的右上角。张雪用两根葱指夹起一粒白子,姿态优雅地落在棋盘下角。二人的第二盘棋开始了。
这局棋下得很慢,李霆埋头思索,脑袋简直要砸到棋盘上了。张雪依然沉静自若、慧中秀外的样子,只是双眉微微蹙紧。随着棋局的进行,一旁观战的徐昆脸上逐渐露出笑容。
    谢主任下班了,拎着皮包走进棋牌贵宾室。一抹桔红色的阳光透过玻璃窗照耀在二位年轻的对弈人身上,给整个对弈场面染上一层梦幻般的色调。谢冬江察觉出一些诗境,忙取出像机连续拍下一组照片,并赋予主题为“沉思之美”。后来这组照片中有一张竟获得了全省摄影比赛一等奖,此乃赘述。
    棋盘上白棋陷入困境,张雪知道自己要输了。她感到面皮发热,又有些迷惑不解。她偷偷望着对手,见他脸上毫无表情,双目炯炯死盯着棋局,就像猎豹死盯着草场上驰骋的跳羚一样。这个“脏兮兮的土小子”身上隐藏着一种野蛮,一种强大的适应能力和极端的自信。这种人在棋盘上不吃一点亏,须微的欺凌都会被他立即转换为烈焰般的斗志。此时张雪忽然想起了五师兄——S市棋王玉面飞狐杨锦。她暗道:杨师兄若有对面这小子的犟脾气,早就能夺得省围棋大赛冠军了!
张雪在屈辱的情绪中沉迷了一会儿,轻声认输。

    过了国庆节,碧茗杯大学生擂台赛正式开战。前面出场的那些棋手,水平均在业余初段至三段之间,双方你来我往杀得甚是热闹,第一阶段比赛战了个旗鼓相当。
这些日子,李霆每天下午都要去工人文化馆,找谢冬江、张雪切磋棋艺,又认识了一位叫孙青的年轻棋手。通过接触,李霆了解到张雪并不是本地人,她原本住在古都金陵,父亲早逝,母亲改嫁,她自幼投靠居住在S市的姑母家,上小学时拜赵溪源为师学习围棋。高中毕业后,她以文雅的外表和娴熟的棋艺受聘于工人文化馆,每月薪水六百元,主要负责棋牌室的管理工作,偶尔陪S市那些离休干部下下围棋,工作比较清闲。
    这些天李霆与谢冬江连续下了二十盘棋。谢冬江棋风老辣,中盘战斗力极强,李霆抖擞精神与他苦斗,输了八盘棋后,终于在第九盘取得胜利。后来双方各有胜负,最后三盘李霆连胜。在与谢冬江的实战中,李霆得到了最好的磨练,棋力突飞猛进,他心存感激,提出要拜谢冬江为师,却被拒绝了,只要求叫他谢大哥。
谢冬江输给李霆后,感叹道:这小子如果自幼便学围棋,现在早就成为一名令人胆寒的大国手了,惜哉!
    谢冬江是一名退伍军人,性格豪迈任侠,爱喝北京二锅头,爱吃重庆火锅。这一日,他与李霆下了两盘棋,皆负。晚上,他领着李霆、徐昆、张雪、夏睿和孙青,来到他从前战友开的一家火锅店。半斤白酒进了肚,谢冬江打开了话匣子。他痛惜中国职业棋手的萎靡不振,屡次败给韩国的曹李师徒,被杀得丢盔卸甲,毫无斗志。中国足球已经够令人寒心的了,谁知在正宗国粹围棋艺术上,却也似得了“恐韩症”。他盼望中国后辈棋手能够卧薪尝胆、励精图治,早日与韩国顶尖棋手一决雌雄,夺取世界大赛冠军。
    谢冬江崇尚围棋古风,在他看来,清朝康乾时期的国手黄龙士、范西屏、施襄夏等,中盘战斗力已臻化境,令人高山仰止。古代前辈们意志顽强、斗志旺盛、计算精确,正是现役国手们所缺乏的,因为围棋的本质就是战斗,狭路相逢勇者胜!棋手们若在棋盘上为赢一两目棋而懦弱保守,安于小康,已经背离了弈道的真谛。对于李霆能在短时间内棋艺取得长足的进步,谢冬江的结论是:李霆极有可能被范西屏灵魂附体了。这小子之所以屡败屡战、愈挫愈奋、越战越勇,说明他前世就是一位围棋国手,身上潜伏着围棋能量,因为今世重新步入棋道,他逐步回忆起了前世的棋艺,把潜能激活了。
    这个颇富神秘色彩的结论令徐昆感觉可笑。徐昆虽然相信命运,但不信邪。他认为李霆棋艺的进步只是一个超越自我的理性过程,遵循了人类的理性原则和意识的能动性。然而李霆却不以为然,他即不信命,也不信邪,他说:“我只遵从我的本能。”
    席间,谢冬江又提及S市的诸多围棋棋手,他分明也是个武侠小说迷,把这些围棋高手按棋力高低排了座次,号称“S市围棋江湖英雄榜”。列在前三位的依次是:玉面飞狐杨锦,霹雳虎秦刚,大尾巴狼刘东;本来他与韩莹谁排第四位还不好说,但现在已有定论,第四把交椅应该让李霆来坐。后面依次是第五位谢冬江,第六位母老虎韩莹,第七位玉女剑张雪,第八位胖鸟王奎,第九位落魄书生孙青,诗人徐昆排第十。
    谢冬江这张“S市围棋江湖榜”一公布,顿时让酒桌上的气氛热闹起来。有鼓舞称道的,也有鼓噪抗议的。最先表达不满情绪的是夏睿,他吵架似的说:“怎么能把我大名鼎鼎的铁公鸡忘了?我昨天还赢了徐昆一盘呢!”
    “行!那你排第十一位。”谢冬江倒也爽快。
    孙青说:“胖鸟王奎排在我前面?不服!”
    “那你是老八,站他前面。”谢冬江已有七分醉,答应得更加爽快了。
    徐昆问:“怎么没把赵老师和付天浩排进去?”
谢冬江说:“付天浩是职业棋手,赵溪源是江南一代宗师,早以退出一线了,这二人不能算数。”
    李霆笑了:“好像都有江湖绰号,惟独谢大哥和我没有。”
    谢冬江笑着说:“我早有外号了,我叫老酒醉刀。”他提议大家也送给李霆一个江湖绰号。
    “叫北方土汉!”张雪头一个建议。
    “叫先输后赢。”夏睿紧接其后。
    李霆连忙说:“北方土汉带有诬辱性质,先输后赢不适合做名字。我自己想了一个,叫布衣猎人,怎么样?”
    谢冬江一拍桌子:“好!以后就叫你布衣猎人了,咱们跟布衣猎人干一杯。”
大家纷纷举起酒杯,惟独张雪举着半盏葡萄酒说:“李霆,我可不叫你猎人,我只叫你北方土汉,你若答应,我就喝。”
    李霆忙说:“没关系,土汉就土汉吧,我心灵很纯净。”
    在一片笑声中,大家一饮而尽。
    徐昆伏在李霆耳边悄声说:“你小子野心不小啊。赵家子弟兵的绰号以野兽为多,偏偏你要当猎人,看来你并不甘心排第四位,你想当第一!”
    被人说破心事,李霆脸上一红,又见坐在对面的张雪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斜视着他,似乎隐含某种轻蔑。李霆暗地寻思:每逢与棋友们论及S市棋界高手,众人都对杨锦赞颂不已,号称棋王。而只要有人称赞杨锦,张雪的脸上就会露出甜蜜。看来在今后的围棋生涯中,布衣猎人与那玉面飞狐的一场争雄就在所难免了。
    李霆避开她那眼神,与徐昆干了一杯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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