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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7 15:02 编辑

第十回 抗颜伦两派合纵 弃妻子魔王过江



  嘉靖四十年,浙江某茶楼。

  李冲的对手已被杀得尸横遍野,于是静静地投子认负了。而李冲的脸上,似乎还残存着刚才棋局中未能尽兴的杀气。

  这局棋的观战者很多,而这些观战者几乎都是永嘉棋界残存的精英。他们今天到这家茶楼,除了观看李冲对局之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颜伦已经到了吴中,还立下了开门求战的规矩。”一个人在李冲身边缓缓地说道,“颜伦虽然号称已经退隐,但是鲍先生尸骨未寒,他便突然踏足江南,可见他是有居心的。大家说,我们该如何应对?”

  李冲只顾着收拾盘上的棋子,没有说话。而观战的人早已七嘴八舌地议论了起来。

  “颜伦是京师派祖师,贸然与他交手恐怕会开启永嘉派和京师派的大战。如今我永嘉派刚刚恢复元气,应好好调理,不可妄动干戈。”

  “那颜伦立下开门求战的规矩,就是要诱我们前去攻擂。他一个退休的棋手,输赢都无所谓。而我们一旦输了,就会落下永嘉棋手胜不了一个京师引退棋手的名声。这是陷阱,不可中计。”

  “颜伦虽然引退,但是棋力尚在,真与他交手恐怕永嘉派必须精英尽出,全力一战。如此一来,永嘉派内只怕还要再生内乱。放着颜伦不管,他也闹不出什么风浪,不去理他就是了。”

  众人议论了许久,所说的无非就是一句话:这仗,打不得。

  李冲却始终不发一言,直到棋盘上的棋子已经被收拾得干干净净。

  众人只等李冲拿主意,于是安静了下来。

  李冲黑着脸(当然,他其实一直黑着脸),沉吟良久,终于缓缓抬起了头。

  “如果我没猜错,你们这些说不能与颜伦交战的家伙,都是私底下去跟颜伦下过闭门棋还输得很惨的吧。”李冲缓缓说道。

  众人一愣,随后却无人敢回话,算是默认了。

  李冲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转过身看向观战的人群。

  “我永嘉派自立派以来,从来只有我们吓唬别人,从来没人吓得着我们!”他怒叱道,“如今区区一个颜伦,就把你们吓得东躲西藏,畏畏缩缩,你们也配得上永嘉派这名号?”

  众人不敢多说一句话——谁都知道这李黑脾气暴,后台硬,大家惹不起。

  李冲大袖一挥,正准备大喝一声“开战”。却就在此时,一个不识好歹的小二闯了进来。

  “李冲先生,外面有几个棋手找您,说是有急事。”

  李冲和众人纷纷一愣,永嘉派最精英的棋手已经全都在这茶馆里了,除了这里的人还有谁会找李冲?

  李冲对着茶楼门外,大声喊道:“谁找我?”

  茶楼外,一个年轻的声音传来——

  “新安派程汝亮,特来拜见永嘉派李冲先生!”

  上回说到,京城棋界突遭异变,李釜磨剑十年,一朝而起,竟逼得京城盟主颜伦为护名而罢弈离京。但当时谁也没有想到,京城棋界的一场巨变,竟然会招来整个江南棋界的一场血雨腥风。


  颜伦在江南的活跃,既出人意料,又在情理之中。

  在情理之中,是因为颜伦并非因为棋力不济才退出京城棋界的,他若全力一争,李釜颜伦究竟谁主京城还真不好说。而他携技南下,本身就是江南棋界的一大威胁。

  而说是意料之外,是因为颜伦号称已经罢弈,南下之初也非常低调,看上去似乎是个来讨口草吃的老绵羊。哪知道这只老绵羊刚咬了几口草,就突然把羊皮一抖,化身成了一只饿狼!

  究竟是颜伦蓄谋已久,看准鲍一中已死江南无人而假借李釜崛起之机南下闹事,还是事有凑巧,颜伦被迫离京南下却意外发现了江南棋手如今败絮其中的本质?现在我们已经不得而知了,只知道颜伦南下,在江南棋界是引起了一阵轩然大波的。

  原本颜伦不是一个招摇的人,他不喜欢闹事。在京城做了十多年老大,也从没见他出过家门半步,只是安安心心在自己的地盘上接受万众敬仰。如今刚一南下,就开门求战,还号称杀遍江南无敌,俨然是要安安心心做这个时代最强棋手的样子。这不符合颜伦的个性。

  如果颜伦真这么爱出风头,当年鲍一中还在的时候早就该南下跟鲍一中决战一下,分个高下了,那该出多大风头啊。颜伦是一个知足的人,甚至保守到了李釜崛起之后为了护名而躲出了京城。既然这么胆小怕事了,跑到江南棋界,人家的地盘上,还这么嚣张,是为了啥呢?

  这件事分析一下,也可以看得出颜伦这人虽然胆小,但行事确实心眼很厉害。或者,也可能是躲在背后操纵这件事的王世贞太厉害了。

  首先,颜伦这一反常的举动反过来暴露出了一件很容易发现的事实——江南棋界今非昔比了。要知道,颜伦胆小,这事儿全京城人都知道。一个这么谨慎保守的人,居然有胆子在江南打开门户,欢迎别人来挑战了,这说明颜伦一定已经试出了江南棋界的水深,而这个水的深度出乎他意料的浅,以至于即使在别人的地盘上他也完全有自信一个人能挑得过整个江南棋界了。

  其次,颜伦一定知道,李釜没有放过他。刚开始颜伦逃离京城躲避李釜,说的是“罢弈”,也就是说我退休了,再也不来江湖里行走了。这么一来当然能躲过一心想跟他决战的李釜,因为颜伦退休等于认输了。可现在颜伦又出来下棋,这必定会让李釜紧张起来。而一旦看到了颜伦在江南的战绩,对颜伦无比熟悉的李釜必定也能马上感觉到颜伦想向他传递的那个信息——我一个老朽在江南都已无敌,李釜,你若南下必定血洗江南!

  就这样,两个老对手之间甚至不用说一句话,双方都已经理解了对方的用意。也许此时在李釜的心底,南下的种子已经被种下了,只是时机还未成熟——或者说,他彻底下定决心的那天还没有到来。

  而就在颜伦大摇大摆来到吴中,把当地的高手杀得鸡飞狗跳的时候,颜伦的行为也已经引起了江南两大棋派的注意……

  按道理说,吴中一片在那时是永嘉派的势力范围,颜伦来这里大杀四方那就是砸永嘉派的场子,永嘉派不能不管。但是您若真去查那时候究竟是谁跟颜伦叫了板或者交了手,您只能无奈地发现——一个人名都没留下来。

  如果真是有名有姓的高手去跟颜伦下了一局,那是必定会留下印记的,因为这等于是京师派和永嘉派顶尖高手的对决,大家一定争相记述。既然什么都没留下,只有一句不咸不淡的“无能当者”,那只能说明不是真的“无能当者”,而是“能当者”都没来。为啥没来?尤其是李冲这种没事都要找事的主儿,为什么不去跟颜伦甩膀子干一场?结论只能是,有人拦着他了。

  颜伦离京,去了吴中,也就是江苏那块儿投奔的是还在江苏呆着的王世贞——李冲最强的后台。王世贞在京城的时候就崇拜颜伦的棋艺,做了不少诗文称赞他。如今颜伦南下,毫无疑问最合适的落脚点就是王世贞府上。也就是说,此时颜伦和李冲其实是一家主子供着的,投鼠忌器,李冲碍着王世贞的面子不好直接冲过去跟颜伦玩命。

  那么,王世贞为什么不请李冲去和颜伦大战一场呢?这就看出来王世贞的狡黠了。

  表面上看,李冲是个“自挟朱门酒肉走”的人,不是别人那样随传随到的。王世贞是他的后台,但并不是李冲的养主。

  往深了看,也可以看出来,王世贞此时最想看的其实不是李冲对颜伦,而是另一局棋。为了看那局棋,他甚至能忍得住颜伦李冲大战的诱惑,强行把这局随时可以上演的大战给压了下来……

  也就是说,即使李冲真的想去找颜伦单挑,王世贞也会十分奇怪地找出借口来拒绝。而这其中的缘故,不了解京城棋界动态的李冲自然猜不透。正当李冲为这件事而苦恼的时候,一个新的变化出现了。这个变化,来自新安派。

  自当年新安派祖师汪曙挑战鲍一中失败之后,新安派沉寂了许多年。期间虽然偶尔与永嘉派棋手有些小冲突,但胜少负多,势力始终做不强。而那位自称“围棋老师”的汪曙先生,被鲍一中杀出心理阴影之后竟然就躲在徽州再不出来了,安安心心著书立说,外加研究前人的棋书,再教教徒弟培养下一代新安派,然后就无声无息地死掉了。

  但汪曙的努力并没有白费,如今的新安派虽然仍旧无法在实力上与永嘉派,京师派相提并论,但是他们拥有了一位给他们带来无尽希望的新领袖——汪曙直系弟子,程汝亮。

  程汝亮,字景明,号白水,歙县人。若将新安派比作一个国家,汪曙是它的开创者,那么程汝亮就是这个国家历史上最贤明的国君。当年汪曙在永嘉败阵,自知今生胜不过鲍一中,于是在徽州境内四处寻找将来有望胜过鲍一中之人。当他晚年发现还是少年的程汝亮之时,他感到了庆幸——自己一生的心血终于找到了传人了。

  与鲍一中一样,程汝亮是一个当之无愧的天才。汪曙将自己藤甲盾式的战法教给程汝亮时,发现程汝亮有一种独特的天赋——他能够将别人所教的内容融会贯通到自己已有的棋路当中去,从而博采众家之长,形成一种全新的战法。而程汝亮这种奇异的禀赋,使得他在极短的时间内就青出于蓝,棋艺上竟然飞速地超越了汪曙!汪曙大喜过望,自知新安派的火种已经传承下去了,于是没过多久便不留遗憾地瞑目西去了。

  汪曙的死,并没有在新安派内引发一轮巨变,因为所有人都知道,汪曙之后能够继承新安派领袖一职的只有程汝亮一人而已。程汝亮当时不过是个二十多岁的少年,看上去文质彬彬,称得上是个“白衣秀士”。可他的棋艺老成持重,不留任何破绽,在徽州一代已经无敌于世了。而对于新安派的治理,程汝亮深知如今的徽州棋手力量尚薄弱,唯有韬光养晦方能与另外两大派抗衡。因此程汝亮治下的新安派,几乎从未主动与外敌有过交手。但是正是这种韬光养晦之策,让新安派内部的人才得以在安全而循序渐进的条件下成长并成熟,使得在那个当时还被人忽略的角落里,新安派的实力正迅速而稳健地壮大着。程汝亮为新安派打下了一个极其坚实的基础,使得之后将近百年的时间里新安派高手辈出,长盛不衰。

  年纪轻轻,便成为一派之长,前途堪称不可限量。程汝亮的未来,即将成为整个江南棋界生死存亡的关键,而此时的他还沉浸在对棋艺不断地研习和锻炼中,对即将到来的那场浩劫毫不知晓。有诗赞程汝亮曰:

  自古英雄出少年,新安后继有圣贤。
  生逢乱世仗宝剑,敢与苍龙斗九天。

  其时的新安派,秉承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原则,在徽州安心耕耘多年,已经颇具实力了。而颜伦南下吴中,大杀四方这种事情,原本与新安派毫无关系。但程汝亮从颜伦的行为中已经感受到了一些潜伏着的危机。

  李冲是个莽夫,看不出其中内情。但白衣秀士程汝亮是个心思细密的人,颜伦瞒不过他。

  从事后的发展来看,新安派与永嘉派,这两个江南最大棋派之间,在这个时候很可能达成了一个协定……


  “久闻新安派程白水是个少年豪杰,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啊。”李冲对前来拜访的程汝亮客套了几句,便进入正题,“只是不知道新安派高手,来我永嘉派地界做什么?”

  “来提醒永嘉派一件事。”程汝亮面对李逵似的李冲,毫不畏惧,“江南棋界,很可能将要遭遇一场浩劫。而身为江南棋界第一大派的永嘉派,必须要为这场浩劫做好准备。”

  李冲却哑然失笑:“莫非你程白水千里迢迢跑到浙江来,就是为了说些永嘉棋手早就在我耳朵旁边唠叨了千万遍的话?一个小小的颜伦究竟把你们都吓成了什么样子了……”

  “颜伦只是个前锋而已。在下说的,不只是颜伦。”程汝亮低声说道。

  这话倒有些新鲜,李冲也终于有了兴致:“说说看。”

  “京城棋界,如今已经换了天地。颜伦虽强,但京师派内其实还有一个比颜伦更强的棋手。”

  “李釜?”

  “正是。”程汝亮点头说道,“颜伦为避李釜而来到江南,可见李釜的实力绝不在颜伦之下。如果颜伦在江南无敌的消息传到了京城,原本就与永嘉派有仇的京师派必定会兴师南下,到时候外有李釜,内有颜伦,只怕永嘉派也难以抵挡。”

  “胡说!”李冲笑着喝道,“永嘉派乃天下第一棋派,高手如云,怎么会怕李釜、颜伦之流?若是怕李釜南下,现在便去胜了那老颜伦便是。”

  “若真能胜,李冲先生只怕早就去了吧……”

  程汝亮寥寥数语,却说得李冲哑口无言。李冲只好叹了口气:“投鼠忌器罢了,如今颜伦住在王世贞大人府上,是上宾。王大人有恩于我,我不好强行对颜伦出手啊。”

  “恕汝亮冒昧,纵使阁下当真出手,胜负也尚未可知。”程汝亮淡淡说道,李冲却无言反驳。

  “江南棋手,已经有不少人败在了颜伦手下。颜伦名声很盛,真正的高手不敢轻易与他交手,久而久之颜伦无敌之名必定更响。如此看来,李釜南下只是时间问题。”

  “够了够了……”李冲厌倦了程汝亮这些毫无根据却又无处反驳的推论,“老实说吧,你今天来究竟想要我做什么?”

  程汝亮沉吟片刻,低声说道:“结盟。”

  “结盟?”

  “不错,新安派与永嘉派结盟,共抗京师派,维护江南棋界的荣耀。到时若李釜南下,新安派愿为先锋。”

  李冲默默琢磨了一阵,笑着看向了程汝亮:“说是维护江南棋界,其实只是你新安派想要寻个靠山吧。”

  “不错。”程汝亮毫不掩饰地承认了,“但此事对永嘉派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到时京师派李釜颜伦败走之后,永嘉派还是天下第一棋派,新安派只想做个第二。但若拒绝新安派,永嘉派只怕将多一个敌人。到时候颜伦、李釜,再加上我程汝亮,不知李冲先生可有三头六臂来应付?”

  李冲愕然,沉吟许久。

  不久之后,不为人知地,新安派和永嘉派的江南棋界联盟默默成立了……


  当颜伦在南方为李釜探路,江南棋界暗中结成同盟共迎强敌之时,北方的李釜却迟迟没有南下的动作。

  之后过了五年,一直风平浪静。预想中的李釜南下迟迟没有到来。

  为什么?整整五年,李釜都在干什么?

  其实很简单,李釜不是不想南下,而是他在京城还有事业啊。前文说过,李釜与寻常棋手单独靠官卿供养不同,他是有自己职业的——锦衣卫。在这里他有俸禄,有公务,不是随时想走拍拍屁股就走得了的。这当然是他无暇立刻南下的一个重要原因。要知道,自己棋下得再好,也就风光自己一个人,养自己一辈子而已。而锦衣卫这个小官职是可以世袭的,自己老死了子子孙孙还能继续吃皇粮啊!这个活儿可是不能随便说不要就不要的。

  而另一个原因,也许就是李釜的谨慎了。颜伦在江南风光了多年,李釜也一直在等待着。如果真的如颜伦传递出来的信息那样,江南已无强手,那么多等几年颜伦也必定不会败在谁手上。李釜心知自己一旦动身南下,那就是不成功便成仁的,不得不小心谨慎些。

  而京师派棋手虽然已经等了几十年南下复仇的机会,但当这个机会真正就要到来的时候,他们也难以抑制自己心中的紧张情绪。这个时候,也没有谁来催李釜了。

  箭在弦上,只差一个契机让李釜真正动身而已了。

  嘉靖四十五年,这个契机终于到了。只是,谁都没有想到,这个契机不是棋界中的任何人给的,而是一个与围棋基本没什么关系的人给的……


  嘉靖四十五年的某一天,那是一个非常普通的日子,一位现在已经考证不出名字的锦衣卫校长按照惯例需要去向上级报告一下这段时间锦衣卫内部都发生了些什么,大家过得怎么样,有什么成果,有什么功劳等等。

  这种事情他干过无数遍了,自然也觉得出不了什么乱子。于是这一天,他毫无压力地就去汇报了。到了长官那儿,他叽里呱啦一顿说完,行个礼就想走。反正汇报完了,我又不打算带在您这儿过夜。

  结果,事情就差在这儿了——那位长官正好赶上那天心情不好,心里正烦着呢。看到这位校长跑过来汇报完了就走,那位长官的心里莫名其妙地突然火就蹭上来了——

  “站住!你上哪儿去?”

  校长吓了一跳,心里一慌,还以为自己少干了什么事呢。那一瞬间在脑子里咕噜一顿回想,觉得自己啥也没做错啊,于是转身就笑着答道:“小人正要回去呢……”

  这头儿一听,火更大了——你丫还敢回嘴!

  “回什么去?给我到庭院里罚站去!”

  “啊?”这位校长听愣了,还以为长官开玩笑呢,“罚站?为啥啊?小的什么也没做错啊?”

  “长官要你站你就给我站!还敢回嘴,给我站出去!”

  这莫名其妙地,来汇报下工作还要罚站?我是你家小儿子啊?

  见校长不情愿,那长官更怒不可遏了:“怎么着,违抗命令?砍了你脑袋你信不信?”

  这话一说,校长见势不妙,只好耷拉着脑袋跑去罚站了。

  小时候有过被老师罚站经历的人——比如笔者——想必都了解罚站的滋味。罚站最痛苦的地方不在于累,而在于丢人。想想别人都在那儿上课呢,你一个人在墙角里站着,全班同学都看着你乐,平时你苦心积虑积攒下来的一点儿个人形象全败光了,那些平时跟你玩得好的玩得不好的都不知道在下面说你啥,想想就气,越想越气,最后就觉得站在那儿手也不是手,脚也不是脚,用句常用的话来说就是“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这是很伤人自尊的体罚方式,不过其实回想起来也没啥大不了的——笔者当年还被罚在讲台前跪着写作业呢……

  扯回明朝来。这位锦衣卫校长当时一定就体会着各位过去被罚站时候的感受,平时那些同僚、长官甚至下属一个个打庭院路过都看见那边儿有个傻帽儿在那儿被罚站,还不知道在那儿议论乐呵啥,这位校长越想越愤愤,越琢磨越不舒服,心里委屈难受得要命。我明明啥也没做错,凭什么罚我站?

  这种心思,大家都能理解。到目前为止,这位锦衣卫校长都是个悲情人物。但是随后他的所作所为,就让他顿时变成坏人了……

  从长官那儿回来,这位校长心里头委屈得要命,只觉得饭也吃不下,路也走不动,耳边随时都在回想那些路过的同僚笑话他的声音,怎么晃脑袋都晃不走,这么会儿几乎都要把他折磨变态了。不行,这怎么好使,得赶紧转移一下注意力啊……

  于是他袖子一挥,找了个下级武官,让他赶紧去把李釜给他找来。

  李釜虽然在达官贵人甚至太监们那里风光无比,但是论官职他还真就只是个锦衣卫下级军官。校长说起来是他上级,要他去他就得去啊。于是李釜以为有什么任务要派给他了,急急忙忙就出门了。到了校长那儿,校长手一指棋座——李釜,老子现在心里烦,陪老子下局棋解闷。

  李釜这头可是哭笑不得呢——长官,您知道外头人要想跟俺下局棋得花多少银子吗?您倒是以权谋私,免费就能让国手陪您下棋解闷啊……

  没办法,为子孙后代混口饭吃,怎么办呢?

  于是李釜就抱着应付应付的心态,陪着那位校长坐下了。

  心情烦躁的时候下棋发泄的感觉,有过这种经验的读者一定都能想象。四平八稳的下法由于当时心情恶劣是几乎下不出来的,但是一旦杀起来又因为神智不清醒而常常下出过分的手段来。这种用来发泄的下法如果是高手对菜鸟那还行,可这位校长倒过来了——菜鸟对高手,还敢发泄着下,结果可想而知。

  李釜本来只想应付应付,哪知道那位下起来生龙活虎,恨不得一口吞了李釜。李釜何等人物,哪里吃得了这等亏,一怒之下稍稍使了那么两三成功力,直杀得那位校长丢盔弃甲,失魂落魄。

  可怜这位校长,本来就是想发泄发泄,现在自己没发泄成,反而被人家消遣了一顿,顿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猛一拍棋座,厉声大喝:“你给我到庭院罚站去!”

  李釜这一下子懵了——您这是找我来下棋啊,下输了你又发疯,那怎么成。我李釜大小也是个国手,外面多少达官贵人捧着大把大把的银子求我给他们下一两局呢。爷抽出时间来陪你这傻子玩玩,你还蹬鼻子上脸啊!

  “罚什么站啊,您这棋品也太差了……”

  “你还敢回嘴!”校长大怒,“给我站出去!违抗命令,砍了你脑袋你信不信?”

  所以说,老师教小孩不要去体罚他,你怎么对他撒火他就会怎么对别人撒火,火越撒越多就容易出事。咱以后还是多教点好的吧……

  于是可怜的李釜,堂堂一代国手,被一个变了态的锦衣卫校长罚到庭院里罚站去了。可当时还没下班啊,院子里走来走去的同僚很多啊。何况这位李釜还是个“明星锦衣卫”,大家都认识。一见这位明星还在院子里罚站,大伙自然都忍不住围观议论起来了。

  李釜哪里受得了这个委屈?就看着四边认识的不认识的,玩得好的玩得不好的,喜欢他的不喜欢他的,一个个都在旁边指指点点,好像谁都在笑话他、在心里恶狠狠地咒着他似的。可他明明什么也没做错啊,来陪长官下个棋,莫名其妙要出来丢这个人,凭什么?

  耻辱啊!一代国手,在锦衣卫大院里被罚站,耻辱啊!

  这位校长无意之中,终于将李釜心中的魔王之魂彻底激活了。

  当天李釜回到家里就变态了。其实这个时候,他要是大发雷霆,见人就骂,把家里闹个天翻地覆什么的也就算了,这就算是把这火撒出去了。但是要知道,李釜这
个人平时见的都是贵人,自己要以棋手姿态示人的,轻易是不能发火的。后来王世贞等人也曾经这么评价过李釜,说他“性尤慎默,得人之过不以挂口”。这是实话,因为得罪他的人基本上都比他官大,当然不敢“挂口”。不过不挂在口上不等于不记在心里,这么老憋着是很容易变态的。

  于是,李釜把这火憋了一肚子,又没处发泄,于是当天就做出了一个决绝的决定——锦衣卫不干了,老子要南下!

  这个决定,毫无疑问是会遭到他家人的反对的,尤其是他的妻子和儿子。要知道,李釜继续当锦衣卫,其实最大受益人是他的家人。李釜做棋手,老了死了就什么都不剩下了。而李釜做锦衣卫,留下的是皇粮,家里几代人吃穿不愁啊。李釜过去一定在锦衣卫没少受过气,但他都忍了,为了就是家里一个老婆,两个孩子。可现在,这气太憋屈了,李釜真是忍无可忍了。这活儿,不干了,爷去当爷的天下第一棋手去!

  于是,李釜就此彻底断了自己锦衣卫的生路,挂印封金而去。不过,妻子和孩子怎么办呢?

  对这个问题,李釜做出了一个十分混蛋,甚至以今天的观点来看足已遭到全民人肉的决定——抛妻弃子。

  老子为什么要去当那个破锦衣卫?还不是为了你们一个女人两个孩子。老子是京城最强的棋手,平时皇帝身边的太监见了我都得和和气气的,结果就为了你们几个要跑去给那些丁点儿破本事没有的傻帽校长打下手,到头来我要辞职你们还敢不让?老子不要你们了,让你们知道知道到底谁是老大!

  于是,已经彻底成了魔王的李釜绝情地抛弃了在京城与他相依为命十多年的妻子和两个儿子,把家里的财产能带走的全部带走用作盘缠,自己一个人雇了辆马车(一说买了条船)就离开了京城。可怜京城里的孤儿寡母,无依无靠,从此几乎断了生路,孤苦无依。几年后,李釜在江南风生水起,名声鼎盛的时候,他的妻子默默地在京城忍受着饥寒与病痛,最终离开了人世。而他的两个儿子,一个凭着自己的本事在京城混了个小官,另一个干脆出家做了道士。李釜直到死去也再没有与自己的妻儿见过面,甚至他的两个儿子再没有承认过这个父亲。

  为了自己的尊严而离开锦衣卫,无可厚非,但为何要迁怒于家人,甚至抛妻弃子呢?看来,王世贞之流文人笔下那个“性尤慎默,得人之过不以挂口”的李釜,其实并不是真的如此圣贤,本质上他是一个任性之人,而他身边的人,以及即将与他见面交手的那些人,甚至整个江南棋界都不过是他任性的牺牲品而已。

  他是一个魔王。

  嘉靖四十五年,李釜抛妻弃子,离开京城,正式南下,开启了他的魔王之旅。

  在江南等待了他五年的江南棋界联盟此时早已严阵以待。按照南下的路线来看,李釜南下必定会先到徽州。

  李冲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也许嘴角微微笑了。

  李釜南下,新安派为先锋。程汝亮,如今是你兑现你的承诺的时候了。

  程汝亮静静在徽州布下了阵势,只等李釜马车到此了。

  一场惊天动地的南北棋士之争箭在弦上,已势不可阻。魔王南下,江南棋界尚不知此事究竟意味着怎样的灾难。这正是:

  恩怨本系一人身,何苦无故迁于人。

  校长院中半柱香,江南平添几亡魂。

  欲知后事如何……


  年纪轻轻的白衣秀士程汝亮,静静地凝视着北方——

  我新安派将重出江湖了,师父,此战我必将为我新安派打出声势来!

  只见程汝亮微微拱手,向着北方,对着空无一人的面前抬手行礼。

  李釜先生,恭候多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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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汝亮 明代棋手 字景明,号白水。
  与汪曙同为嘉靖、隆庆年间“徽派”重要名手。年辈稍晚于汪,但技艺在其上。曾与“京师派”李釜对局,初多负,后渐成劲敌。明王世贞《弈旨》认为他与鲍一中、颜伦、李釜均为明代第一品,惜早卒。
  现存对局:对李釜2局;另有16局不知对何人。

——摘自《中国围棋古代棋手姓名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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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7 15:00 编辑

第九回 十年功成魔王终出世 一心求和盟主离京师



  上回说到,王世贞辞官回乡,留在了江苏,虽官场失意,却无意间也终结了永嘉派自鲍一中之后群龙无首的局面。黑面将军李冲突然崛起,一统江湖,将永嘉派悉数归于麾下,止住了派系内部的混乱。

  永嘉小李折戟江湖间长达十年之久,终于守得功成名就,得意独坐永嘉派领袖之位。而在北方,也有一位小李,同样默默蛰伏了十年,随后如鲤鱼跃龙门,横空出世。南北二李同样十年磨一剑,又几乎同时横空出世,一时间让人感叹造化弄人。而这位北李日后即将掀起的风浪,即使在中国围棋史上恐怕也难以找出对手了——这个人注定将成为围棋史上排得上号的一大魔王。

  故事还得从嘉靖二十多年的那场让颜伦登上北方棋界盟主之位的群雄聚义说起。

  那是京师派创立之初,北方棋界各路豪强放下自己的架子,在京城各大茶楼使出看家本领一较高下,只求决出一个真正能够统领京师派的豪杰出来。那一次会战,颜伦异军突起,凭借着滴水不漏的计算力挫群雄,夺下了北方棋界盟主之位,一时间北方豪强无不心服,公认颜伦为领袖。

  而在那一场会战中,有这么一场并不怎么起眼的小规模战役……

  正当各路豪杰激战正酣,颜伦风头正劲,向着北方盟主之位大步迈进的时候,一个少年挡在了他的面前。在当时京城的某一个茶楼内,颜伦当天的对手就是这个少年。

  那次北方豪强争霸,来参加比试的大多是些各地成名已久的强手,能在这种场合出战的少年新锐实在不多。而颜伦面对的这个少年,即使在各路北方名手之间竟也常常能下得不落下风,他的棋力虽还显得稚嫩,却已经展现出了过人的天赋。尽管当时没有多少人看好这个少年击败正冉冉升起的颜伦,但少年自己却信心十足——他相信他的实力,北方棋界正在酝酿一场巨变,而他自信有能力成为这场巨变的主角。

  众人看这少年,生得气宇轩昂,仪表不凡,端得是个人才。棋子落下来粒粒如有剑气,直教人望而生畏。

  那天的战斗,少年使尽了全力,朝着颜伦的阵势轮番猛攻,气势惊人。眼望着年轻气盛的对手遣出的旅旅强军,颜伦却毫不慌张,羽扇轻摇,麾下阵势已成。一经交战,少年虽左冲右突,却始终找不出颜伦军阵的命门,杀得激烈却也跑得辛苦,一场场冲锋下来却总是一无所获。战场的主动权,始终掌握在老道的颜伦手中,任何人一旦进了他的军阵,他丝毫机会也不会留给对手。

  于是,尽管信心满满前去挑战,那一战少年却败得异常惨烈,异常耻辱。与其他高手对决,无论下得如何辛苦这少年至少总能觅得一两次空隙惊出对手一身冷汗。而这个颜伦,与他交手的感觉就像是永远被他牵着鼻子走,自己的每一步算路都是按照颜伦早已划定的路线逐步进行,无论多么心有不甘都无力反抗。那种深不可测的压迫感,让少年在心底牢牢地记下的颜伦这个名字。

  而他也许不知道,终有一日,颜伦曾给他带来的这份恐惧,有一天会反过来由他返还给颜伦。

  “孩子,下得不错,气势很好,可惜功力尚不到火候。”对局之后,颜伦轻声安抚道。

  少年默然良久,手中的拳头用力握着,竟因为力气大了有些颤抖。

  颜伦笑着拍了拍少年的肩头:“假以时日,你必成大器。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轻声答道:“李釜……”

  “李釜……”颜伦微微咀嚼了一会这个名字,“京师派成立之日,京城必将有你一席之地。到时我为盟主,你为羽翼,北方棋界将重回辉煌盛世。”

  这个名叫李釜的少年心中感激,从此死心塌地地成为了颜伦的追随者,忠心耿耿作为京师派的羽翼征战着,用尽全力维护京师派的名誉。有诗赞曰:

  足踏九州山河裂,手掌八方乾坤斜。

  北国魔王一朝起,天下苍生十年劫。

  而颜伦和李釜当时一定都想不到,十年之后,颜伦当年所说的那段话将会显得那么讽刺……


  李釜,字时养,一说号野泉,一说号养泉,燕京本地人。说起李釜的身份,跟古代大多数棋手的出身略有不同,现在人听起来甚至也许觉得有些传奇——李釜是一名锦衣卫。

  明朝锦衣卫制度在如今的各种武侠小说中出镜率很高,大家把那时候的锦衣卫都想象成了类似于中央情报局加忍者联盟的组织,以为但凡当锦衣卫的一定都是飞檐走壁,身怀绝世武功,行事诡秘的特务高手。说句老实话,以上观点基本属于胡诌。明朝锦衣卫刚刚成立的时候也许还称得上训练有素,起到过不小的作用,但是到了嘉靖年间,锦衣卫制度已经渐渐变得虚有其表了。据《国朝院兵录》记载,明朝经常把锦衣卫的名号乱给,“以绘技兵工概授武职”。也就是说,哪怕你只是画画得好,都能因此给你个锦衣卫武士的名号玩玩,甚至这个名号还允许你世袭下去。于是明朝嘉靖年间锦衣卫人数听上去多得吓人,不过真正能干“飞檐走壁”之类特务工作的,也没几个……

  不过李釜不必因此而觉得有多丢人,因为比起大多数自己一点儿本事没有、靠祖上传下来的一个锦衣卫虚名的人相比,李釜这个锦衣卫的名号可是自己生生凭本事挣来的——当然,不是飞檐走壁的本事。

  李釜其人,自幼头脑极其聪明,不仅围棋,甚至当时流行于市井的象棋、博戏等等他无一不精,随便哪一项都是京中一等一的好手。凭借着对各种小把戏的精熟掌握,李釜成功博到了一个货真价实的锦衣卫职称。

  李釜为什么要去考锦衣卫?考了锦衣卫能继续往上走从而进入宦途吗?笔者对明朝的官制研究不深,不大懂,也不敢乱说。若有哪位读者了解,欢迎告知笔者。

  但是李釜去考了锦衣卫,从一个侧面给出了一个重要的信息——李釜其实原本并没有想过要靠棋艺混成国手,他的野心也许在别的地方……

  其实,当年的京城群雄争霸战,他只是凑了个热闹。何况,当年见识了颜伦那让人绝望的战斗力之后,李釜的心恐怕已经沉寂了。彼时是李釜最年少气盛的时代,当他发现眼前有一座他无论如何也无法翻越的高山之时,他受到了打击。好在那时他还年轻,加上他的多才多艺,即使不吊死在围棋这棵树上也没关系,他还会象棋,还精于赌博,总之没必要非要去与颜伦争个高下。

  也许正是为了多一条出路,他争来了个锦衣卫武官的职称。这么一来,李釜的日子其实是过得相当舒服的。整天下下棋,赌赌博,还能在朝廷领俸禄,要人命的工作轮不到他,也不会得罪皇帝被拉出去咔嚓,小日子快快活活多好。

  在这样舒舒服服的日子里,李釜的锐气一点点被消磨着。日子如果继续这样过下去,也许这位带着魔王气息来到世界上的人会就这样默默地度过一生,日后他即将掀起的那场几乎毁灭了整个南方棋界的浩劫也就不会出现了……

  可惜,天意不允许他这样沉沦下去,他是一个注定要成为魔王的人……

  一切转变的起源,正是从那个锦衣卫的官职开始的。

  锦衣卫下层武官之间,三教九流的人都有,各个都身怀绝技——当然,通常都跟武功没多大关系。而李釜是个全才,什么都会,又什么都精,于是很快也就在锦衣卫的下层军官之间有了名气。这名气喧嚣直上,于是很快惊动了高层的人——皇帝身边的宦官。

  那些当宦官的,大字不识得几个,整天空闲又多,无所事事的时候就得图个乐子。他们图乐子能玩什么呢?最常见的无非就是些传统的博戏,比如骰子,麻将什么的。有时候人凑不全了,就只好在自己的职权范围之内抓几个人来陪自己玩。宦官这种尴尬的地位,能抓来的人范围不大(当然,当上大太监了就另当别论了)。首先,宦官平时能见着最多的就是皇帝的后宫嫔妃们,可惜这种人不能拉过来凑三缺一,除非你活腻了。除此之外就剩下些宫女,可惜宫女们不大玩儿这些赌博的东西。去拉文武大臣?脑子秀逗了吧,人家文化人赔你个死太监打麻将?数来数去,最后就剩了一个地方能去——锦衣卫里那些各个有本事的下级武官。

  于是,有一天,又有几个宦官闲得手痒痒,想搓几圈麻将了。一数,人不对,不是四的倍数,怎么办呢?去锦衣卫叫几个哥们过来凑几桌吧。

  于是这几个宦官兴高采烈地就跑去锦衣卫,问有没有谁有闲钱想赌几把?正好赶巧了,刚进来有个叫李釜的,不管骰子麻将还是其他什么,人家样样精通,水平没得说。宦官们一听高兴了——行,别挑了,就李釜了。

  于是几个宦官兴冲冲地就领着李釜上自个儿家里摆开桌子玩儿上了。要说这李釜,真不是吹牛的,一上来不光赢得那几个宦官稀里哗啦的,还把那几位给逗得前仰后合,最后开开心心就把钱给输出去了。要说起来,宦官在宫里当差的,本来要钱也没地方花,何况那钱都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呢,自然输得也不心疼。李釜一看,这几位这么容易就给逗开心了,自己又拿银子又过手瘾,这么舒服的活不干白不干啊!明朝的官出了名的俸禄低,何况一个锦衣卫的下级军官,能捞得着几分钱?既然能在宦官这儿创收那可是时运赶上了啊。于是李釜一乐意,时不时就往那几个宦官家里跑,没事儿就陪他们搓上几圈,大家其乐融融,简直像是一家人。

  当然,这里头跟政治问题没啥关系,人家就是牌友而已。

  于是,没过多久宦官圈子里就传开了,说锦衣卫有个叫李釜的,这孩子不错,牌打得好,是个人才。于是在宫里各路宦官那儿,李釜竟然成了红人。甚至连皇帝身边的侍从宦官都喜欢找李釜出来玩儿两把。

  这一下子,京城的士大夫阶层那里就开始有动静了。要知道,明朝中期以后,当宦官的可不是一个能小看的阶级。一旦碰上出了个刘瑾、魏忠贤这种霸气的,朝中大臣谁升谁降,谁活谁死都得太监说了算。

  于是,也许是有些低级的官吏想跟宦官阶级搭上线,也许是有些心思缜密的朝臣想探听些宫中的虚实,渐渐地也开始有朝中大臣把目光盯上了李釜。

  本来文武官员想从宦官那里套情报是一件很难的事情,毕竟当官的都是文化人,自视很高,总不能屁颠颠跑到太监家里去搞拜访吧。那情报怎么流出来呢?这就需要从那些跟宦官比较熟的人那里套出来。

  而李釜的各方面条件,几乎就是最合适的人选!

  李釜是个全才,不光会打麻将,还会下棋啊。这么一来,朝中大臣以请李釜下棋的理由把他拉到府里,几乎不会引起任何怀疑。而对于李釜来说,这简直就是天上掉下的好事啊,刚刚在宦官那里挣了一笔,马上这边又能去大官家里搞二次创收,这可是多少人羡慕的事情啊。于是李釜自然来者不拒,各个答应。每天就陪人下棋打麻将,说说话聊聊天,荷包就一天比一天鼓,还没有任何政治风险,这事儿给谁谁能不干?

  然而,虽然在官员和李釜看来这都是个两厢情愿的事,但从棋界来看,这件事就有些危险了。

  一个棋手的江湖地位,很大程度上是以他在达官贵人间受欢迎的程度来评定的。当今京城第一棋手,北方棋界盟主之位是属于颜伦的,不是李釜。而李釜竟然因为棋艺以外的原因出入各路豪门府邸,甚至让棋界人士感到耻辱的是这个李釜还去陪太监打麻将!是可忍孰不可忍!

  必须教训一下李釜,让这小子知道棋界的规矩——规矩不能坏!

  于是,渐渐地,京师派内形成了一个共识:不论谁被邀请与李釜对弈,必须尽全力,让这小子心里明白他之所以能在公卿贵族之间受欢迎绝对不是因为他的棋艺有多高,要让李釜尾巴别翘上了天,别见过几个贵人就不尊重京师派的前辈了。

  可怜李釜,一开始以为去官家府上也就是跟在宦官家里一样友情出场,随便应付应付就能有钱拿。谁知道一去才发现不对头,那些对手一个个如饿狼猛虎,非把李釜往死里下。刚开始李釜这孩子毕竟年轻,哪见过这种阵势,何况他本来也没想真把围棋当职业,人家毕竟是业余下围棋啊。结果大家这么一欺负,李釜顿时招架不住,结果丢了大人。钱是拿回家了,可总感觉背后在被人笑话。

  这种体验,让李釜心里很不舒服。我就是去赚点外快,你们不愿意轻易给也就算了,钱又给,又欺负人,这不是在伤我自尊吗?

  可当官的请李釜,毕竟是别有用意的,不是专门为了看下棋,所以就算李釜输得再厉害,下次该请还得请,于是接二连三地李釜又收到了不少邀请。

  钱毕竟要赚,去还是得去的。可去了之后,看到那些自以为是的棋手那副嘴脸,还有赢了棋之后那些冷嘲热讽的话,李釜想起来就怒火中烧。终于,李釜下定了一个决心——钱我要,面子我也要!

  你们自以为了不起?我就生生把你们那面皮给撕下来踩成泥巴!

  于是,李釜竟全心全意开始钻研围棋招法了。李釜本来底子不弱,当年京城争霸虽未有什么成绩,但好歹也是杀过几场的人。仔细研究之下,他顿时发现,其实围棋远比他过去所想的要精妙得多,而这其中的变化也着实使人着迷。围棋之道,让李釜的心渐渐开始有了变化,他慢慢开始向着专心于围棋的方向偏转了。然而,他所遭遇过的耻辱,又使得李釜的围棋之道中被注入了一股恶的气息——他体内的魔王气质开始觉醒了。

  于是,又是在一场公卿宅邸的棋赛上,李釜与一位京师派前辈对上了。那位前辈继续如过去一样,用各种稀奇古怪的招法欺辱李釜。但这一次,李釜不再是过去那个被眼前的表象所欺骗,看不清局面的业余少年了。透过对手那辉煌灿烂的外表,李釜一眼便看出了其本质的弱小。于是,李釜不顾对手四处擂起的战鼓,挥师直刺敌主将中军帐。那位前辈始料未及,急忙调集四处兵马前来营救,却完全挡不住李釜的锋芒。一合战罢,敌军主将已身首异处,余下众将一哄而散。李釜大获全胜,而他的对手惊讶得目瞪口呆。

  满座宾客无不拍手叫好,过去李釜所丢失的颜面,这一战全都捞了回来。他感到了一种他几乎从未体会过的快感——复仇的快感!

  从此,李釜迷上了这种快感,他开始日以继夜,一刻不停地磨练自己的棋艺。在他所精通的各项技艺中,围棋的技巧开始突飞猛进地增长,渐渐盖过了他其他所有强项。而他在京师棋手中的名誉也开始飞速增长,迅速让整个京师派都不得不承认,李釜如今已经是颜伦之下京师派最重要的战将之一了。

  我为盟主,你为羽翼。颜伦当年的预言,机缘巧合之下竟成为了现实。只是,颜伦也许想不到,那个少年的成长最终到了连颜伦也无法想象的地步。

  京师派成立十年之后,也就是嘉靖三十多年时,李釜在京城的声威渐渐开始与颜伦平起平坐。得出这个结论,主要有两大依据。一是当时公卿贵族邀请最多,出场费最高的棋手,除颜伦之外唯有李釜能与之匹敌;二是当时的京师派棋手除颜伦以外已经悉数败于李釜之手 。当时人称,京城棋界的局面已经是“两雄并立”,“一山二虎”了。

  李釜用了十年时间,潜心提高自己的棋力,终于将当年所有嘲笑他的棋手全部杀至大败。而那些自觉丢了面子的棋手,只好跑到了颜伦这里哭诉——盟主,您要为我们报仇啊,当今北方棋界能制得住李釜的唯有您颜子明而已了啊。

  而面对这些前来哭诉,请求他出战的老朋友们,颜伦反而欲哭无泪。

  当年是你们去招惹李釜,现在把他养大了,你不管不住了,却要我去给你们收拾,你们这不是害我吗?

  于是,颜伦对这些家伙的态度是——一概不理,随你闹去。

  我颜伦混这么点名声也不容易,你们挖了坑,别把我往下拉。

  可惜,人在江湖,有时候就是身不由己。人家挖了这么大个坑,大家都要往下陷,你一个人怎么站得住呢?

  过不了多久,就开始有公卿贵族向颜伦发起邀请了——请您来我府上,与新崛起的棋手李釜一较高下,决出京中真正的第一人。

  随着李釜棋艺的提高,如今的贵族们邀请李釜已经不仅仅是为了套情报了,大家是真心认可了李釜的棋艺。于是对于这些贵族来说,颜伦与李釜的决战是有着无法抗拒的诱惑力的。

  就在众人开始期待这场可能让京城棋界改朝换代的大战充满期待的时候,颜伦却退缩了——他拒绝了这场较量。

  有人说这是颜伦为京城棋界着想,不希望京师派重蹈永嘉派内乱的覆辙。也有人说颜伦这是雄心不复,自知随着年龄的增长棋力已经到了极限,而李釜未来不可限量,所以他不想成为李釜成长道路上的障碍。当然,更多的说法是,颜伦担心自己的名誉受损,不敢应战。

  人多嘴杂,话越传越离奇,颜伦却只能苦笑了。

  于是,颜伦去见了李釜。

  十年前,颜伦正值中年,而李釜还是个孩子。

  十年后,颜伦已生华发,李釜却正壮少时。

  将来的天下是谁的,其实不需要争便知道了。

  “你我之间,必须要有此一战吗?”颜伦轻声问道。

  李釜默而不答。

  “这一战,你我必分胜败,总有一人会跌下神坛。你真的希望这样的决战到来吗?”颜伦又问道。

  他相信,李釜必定还是十年前与他对局的那个少年,只要这样心平气和地跟他说,他一定能体会自己内心的苦涩。

  然而,李釜却只是略略抬头,低声反问道:“颜伦,你怕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李釜的神色就像是一个久经世故,城府极深的官场高手。

  颜伦看着那双早已不再如过去那般透着青涩的双眼,心中只感到一阵冰凉。

  “这一战,是时势所趋,你我都挡不住。”李釜说道,“我唯有奋力一战,颜老先生,请您也让我再见识一次您十年前那样深不可测的棋力吧。”

  颜伦却笑着摇了摇头,再没有多说一句话,就这样离开了。

  他没想到,现在的李釜,心里竟然是真的渴望着击败他的。

  李釜,你说对了。我确实怕了。

  人言两雄不并立,何得生颜复生李。我见过你的棋,我自认难以取胜——你已经青出于蓝了。

  我能得到今时今日的名声,这是我年轻时不敢想象的。时势让我做了北方棋界的盟主,让我与鲍一中南北其名,让我成为了京师派第一棋手,而现在又将你推到了我的面前。不知时势究竟是在帮我,还是在害我。

  李釜,你的棋充满了魔性,与你交战我没有十足胜算,所以我怕了。十多年前,我不会怕,因为那时候我什么也没有,也什么都不会失去。可现在,我真的怕了,我无法想象失去名誉的日子了。

  既然如此,李釜,京城棋界,我让给你。

  嘉靖四十年左右,一直苦苦等待颜伦与李釜一战的公卿贵族们终于得到了答复,只是这个答复让他们大吃一惊——

  颜伦罢弈,从此离开京城。

  颜伦罢弈,这个消息在当时震撼了整个京城棋界,几乎没有人敢相信如日中天的颜伦会在自己最巅峰的时候离开棋界。京城双雄争霸的时代才刚刚到来,李釜竟然就逼得昔日的北方盟主颜伦避而不战!

  对于这个消息,也许李釜也将默然良久 。

  这就是我曾经那样憧憬的颜伦?为了维护自己的名誉,甚至宁可罢弈也不敢与我一战?

  颜伦,你竟然如此胆小如鼠吗?

  而对于颜伦来说,这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只是个凡人,不论过去,还是现在,我都是个凡人,从来不是神。

  但十年北方棋界至尊的生活,让我慢慢有了野心,我看到了一个机会——在未来,也许我将不再是凡人,而是一个真正一生未尝一败的神,就像当年的范洪,就像江南的鲍一中!

  我贪图这样的名誉,所以我不能与你交手。李釜,京城我让给你,你可以尽情去开创你的传奇。而我的传奇,就在这里终结就可以了,我无怨无悔。

  不久,颜伦开始收拾行囊,离开京城——虽然他也不确切地知道下一步要去哪里,但这一步此时已经必须要迈出去了。

  当年他是独自一人,十几岁的年纪来到了京城。如今,他却可以如此风光地离开,此生有何可憾的?

  而在他离开的时候,也许李釜也前来送行了。

  “颜伦,你为什么怕我?”李釜问道,“胜了我,你可以继续称霸京城十年,为什么不敢与我交手?”

  颜伦却苦笑了起来。

  “江南的鲍一中,为了称霸江南的名誉,和江南棋手斗了一辈子,却把好端端一个永嘉派斗得七零八落。京师派当年共推我为盟主,我又怎能忍心与你一番血战,把京师派也斗得七零八落呢?”

  李釜良久无语。

  “可你真的放得下与我的胜负?”李釜终于又问道,“你从没想过再胜我一次?”

  “我真胜得了你吗?我没有信心啊。”颜伦笑道,“何况,即使我今日胜了你李釜,明日出来个王釜我怎么对付?纵使再胜了王釜,过一阵儿再出来个张釜我又怎么办?京城第一不是那么好做的,做了第一,天下人都会看着你,每个棋手都会琢磨什么时候能把你拉下来,坐上你的位置去。这样的日子很累,我已经过了十年,过够了。”

  “可是天下第一的名誉,你就真的这么毫无留恋地放弃了?”李釜又问道。

  颜伦却又笑了。

  “李釜,你毕竟还是太年轻了。将来终有一天,你也会理解我今时今日的心境。到那时,你也许就会赞同我今日的所为了。”

  无酒无菜,清水一杯便话离别。从此之后,京城再无颜子明。有《一剪梅》谓曰:

  当年谈笑入阿房,西北挽弓,欲射天狼。
  十年河北称帝王,老了纹枰,白了鬓霜。
  英雄迟暮总凄凉,乌江汤汤,崖海茫茫。
  临别何物赠李郎?淡水一杯,足印两行。


  离开京城之后,颜伦直下江南,来到了三吴之地,去拜会一个老朋友。

  守孝在家已经多年的王世贞,突然有一日听说有一位老友到访。他正狐疑是哪路朋友突然跑来叙旧了,出门一看,大吃一惊——竟是当年在京城曾让自己佩服之至的颜子明!

  王世贞兴奋至极,自然以最隆重的待遇款待了颜伦,然后也就少不得希望颜伦能再一展他那绝技让自己看个尽兴。不想此时颜伦却摆了摆手:不行了,退休了,不下棋了。王世贞大惑,细问之下,颜伦方才道出了北方李釜崛起,京师棋界改朝换代之事。王世贞在京城的时候想必是知道李釜的,只是那时候李釜还在陪太监搓麻将,棋艺上尚未登峰造极。如今的李釜竟能把颜伦逼出京城,这自然是让王世贞大吃一惊,暗暗在心底称奇,却也暗暗记下了李釜这个名号。

  不过,颜伦来了却不下棋?这怎么能让王世贞满意?好不容易盼到再见颜伦的日子,却看不到颜伦出神入化的棋艺,这岂不是要憋死他?何况,现在还有个京师的李釜,棋艺竟让颜伦相形见绌,一想起来王世贞心里自然更加犯痒。不过,王世贞可是个绝顶聪明的人,这种事情难不倒他——他很快想到了一个一箭双雕的办法。

  “子明先生难得下一趟江南,难道就不想见识见识江南棋手的棋艺吗?”王世贞笑道。

  颜伦只管推辞:“罢弈了,纵使想见识也不行了。”

  “罢弈?”王世贞眉尖一挑,“这好办,闭门比试,胜负不出门外,不就行了?”

  闭门较量,内部胜负,算是自己在家娱乐,不违反“罢弈”的定义,颜伦推辞不了的。

  颜伦这边,以前碍着鲍一中的名声没敢南下,可是对江南棋手的棋艺必定是好奇的。既然王世贞有意相邀,又是闭门比试,自然就没有推辞的理由了……

  王世贞一邀,颜伦顿时就从“护名避战”便成了“携技游江南”了。

  趁着这个机会,过去一直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江南棋手一时跃跃欲试,纷纷跑去找颜伦切磋。这种切磋实在是机会太难得了。首先,颜伦究竟有多大本事,是否真能与鲍一中齐名,江南棋手必定想知道。古代通信不发达,又没有现场直播的围棋比赛,对江南棋手而言颜伦的棋艺始终只停留在别人的传言中,难以探其究竟。而另一方面,现在颜伦名义上说已经退休了,所以跟他切磋不需要考虑到名誉地位什么的,随便找个小房子,屏蔽外人,内部交流一番,胜负不出门口,谁也不丢面子,多好。而另一方面,颜伦也喜欢这种交流,胜负不出门口,他也不怕输,放开丫子下就行了。何况,以前碍着名号不好大张旗鼓来会会江南棋手,现在已经无所谓了,自然可以过一过这个棋瘾。

  于是,颜伦退出京城棋界,却成了名退实不退,悄悄溜到江南找各路名手较量了一番。鲍一中之后,江南棋手究竟是何功力,颜伦也很想试试。然而,这一试,颜伦虽兴致满满,结局却令他大失所望。

  按道理说,门里比试,对手又是德高望重的老前辈,自然江南棋手必定倾尽全力,没有任何负担大战一场,把浑身的本事都抖出来才好。颜伦此行,本该能见识到传说中的江南棋手那卧虎藏龙,深不见底的人才厚度。可真实情况是:手一搭上,颜伦稍一用力,对方就飞出七八丈远去了。颜伦大吃一惊,没想到堂堂江南棋界,几代国手辈出的龙虎聚集之地,自鲍一中死后剩下的竟都只是这样一些虾兵蟹将。那边被颜伦轻轻松松杀得惨败的棋手自然也不好意思大肆宣扬,只是出去便传颜伦果然不是凡人,跟鲍一中齐名那是理所应当云云。

  据王世贞讲述,颜伦游江南,“足迹遍天下(这个属于比较夸张的吹牛),无能当者”。

  但此时的颜伦也许终于后悔了——我若早两年下江南就好了,也许还能会会那鲍一中。想不到江南棋界自鲍一中后,竟如此孱弱,只剩下鲍一中为它打下的骨架还气势逼人了。

  颜伦试了试江南棋界的水深,不久便摸清了江南棋手的水平究竟几何。不止他,现在京城的王者李釜一样可以将江南棋界杀个鸡飞狗跳,几十年前鲍一中在京城给北方棋界留下的耻辱,该轮到现在的江南棋界来还债了。

  鲍一中,你在天之灵,当为这些无能的晚辈感到羞愧了。

  于是,初试身手之后,颜伦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闭门较量不搞了,没兴致。棋谱你们怕丢人不想传出来没问题,不过谁赢谁输我还是会说出去的哦……

  本来跃跃欲试的江南棋手刚刚折了几员大将在颜伦手里,如今颜伦又放出话说以后闭门的不下了,江南棋手的热情立刻就退散了,还少不了几个人要唠叨几句“这算哪门子退休,简直就是皇帝下江南啊……”

  可不是皇帝下江南嘛,之前还怕太招摇微服私访,现在发现太麻烦了,索性连微服都扔了,大大方方杀过来了。凭借着原本就炉火纯青的棋艺和一代京师派宗师的名声,此时颜伦虽然把京师派让给了李釜,但这个太上皇当得却有一丝“不是皇帝,胜似皇帝”的意思。

  于是江南一带成名的棋手,自然都避着颜伦了,唯有那么几个想出名的小家伙忍不住,跑去找颜伦下个两三轮,输个稀里哗啦。

  颜伦这么做是有缘故的,至少有二:

  第一,以前为了以防有个万一,保住我的名誉,闭门比试本是个好想法。可现今江南棋手如此孱弱,我何不趁这个机会再大捞一笔名声呢?

  第二,闭门比试,成绩传不出去。而现在,我却希望将江南棋界的虚实传到京城,让京城的一个人知道……

  当然,这事一定在王世贞的计算内。他不只想见识颜伦的棋艺,其实还想钓一条更大的鱼……

  这正是:

  遁世欲逃胜与败,奈何江湖总多灾。
  一员老将过秦淮,又引几多恩仇来。

  欲知后事如何……

  嘉靖末年某日,京城,李釜的府上。

  李釜从一位京城高官的口中听说了颜伦在京城又与哪路豪强对弈,大胜对手的传闻。那位高官不知其中深浅,只是一个劲地赞叹颜伦虽离开京师,但宝刀不老,纵使当年鲍一中再世只怕也不是对手云云。

  李釜听得细致,心里却明镜一般透亮——他知道,这个消息是颜伦故意让他知道的。

  太上皇给皇帝作出指示了——

  江南棋界虚有其表,内里孱弱至极。京师派复仇的日子,终于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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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釜 (1528—1587)明代棋手
  字时养,嘉靖至万历年间“京师派”重要名手。
  年少既成名,曾屡败“永嘉派”名手李冲,又多次与程汝亮、方新、颜伦、岑乾等对局,屡战三派高手,成绩颇佳。海内推第一品,王世贞手书《弈问》、《弈旨》赠之。晚年颐养于娄(今江苏昆山)。

——摘自《中国围棋古代棋手姓名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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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7 14:58 编辑

第八回 王世贞辞官归故里 李小山索诗攀鲍公



  嘉靖二十六年,京城。

  一个富贵人家府上,人满为患,却鸦雀无声。

  人群中央是一个棋座,两人正在对局。刚刚被推举为京师派首领的颜伦此刻正襟危坐,正手抚着盛黑子的棋盒静静等待对手落子的那一瞬间。而他的对手却早已大汗淋漓,眉头紧锁。

  棋盘上,望着漫天黑势,白军将士肝胆俱裂,人心惶惶。双方虽不过略微交兵几场,但白军败象已现。白军的败象,不是交战时被杀得血流成河,而是自己无论如何挣扎战斗,局势却似乎一直掌控在对手手中,似乎自己的每一次攻击都是受了对手的命令而行动一般——整盘战斗,白军几乎毫无机会。

  不久,这局完败之局便草草结束了。众人纷纷高呼大开眼界,对获胜者的棋艺交口称赞,无不拜服。

  “不愧是京师派第一棋手颜伦先生,行棋算路深远,分毫不差,真是一盘名局啊。”

  众人的赞叹,获胜的颜伦全部谦虚地接受了。而这位刚刚取得了自己辉煌棋手生涯中又一局寻常胜利的天下大国手,此刻一定不知道,他的这局棋在这间屋子里的一个年轻人心底种下了一颗非同寻常的种子。

  这家大院的新主人,新科进士,刚上任的刑部主事王世贞,在这一天认识了这位刚刚登顶京师派首领之位,在之后的十年时间里横扫京师无敌手的国手颜伦。

  此时的王世贞,只是一个二十岁的少年。早早得志,前程似锦,王世贞的未来似乎不可限量。也许王世贞此时也相信,他会一直留在京城,不断欣赏颜伦那深不可测的棋艺,永远对颜伦充满崇拜。

  但命运给王世贞开了个玩笑,他人生中真正将要见证的传奇,并不在京城……


  上回说到,嘉靖末年,永嘉派突遭大难,徐希圣、鲍一中相继辞世,周源不问棋事,李冲流落江湖,正是威名好似黄粱一梦,风光已成昨日黄花。正在永嘉派群龙无首,人心将散之时,或许是苍天不忍看到永嘉派一夜之间灰飞烟灭,于是派下了一个人来拯救危难之中的永嘉派。

  这个人就是王世贞。

  王世贞,字元美,江苏太仓人,太仓名门王氏后人。

  嘉靖二十六年,王世贞中了进士,进京拜官刑部主事。那一年,王世贞二十岁。

  而嘉靖二十六年,那正是京师派刚刚成立不久,颜伦在京城的声威如日中天之时。王世贞出身名门望族,家中代代都是名臣文豪,琴棋书画,风雅之事自然无不精通。王世贞自幼好棋,虽然难以与职业名手一较高下,但在士大夫阶层中水准不低,也算是当年杨一清一流的人物。二十岁进京,正当心高气傲的王世贞在京城见识到了颜伦的棋艺。

  王世贞是江南人,少年时在南方也曾目睹过鲍一中的绝技。鲍一中的棋给王世贞的印象十分深刻,那种无所畏惧,孤军深入而每战必胜的下法让王世贞惊为天人。少年的王世贞也认为,当今天下当不会有人是鲍一中的敌手了。

  而在北方,刚刚崛起便与鲍一中南北齐名的颜伦却以另一种方式让王世贞惊为天人。

  那种大巧不工,将最简单的招法运用得出神入化,给人以深不可测之感的颜伦,让年轻的王世贞叹为观止——时人评价颜伦的棋也许在鲍一中之上,原本王世贞不服,但现在他服了。王世贞看鲍一中的棋,一开始看到孤军深入之时或许还不甚明了,甚至不以为然,直到看鲍一中飞刀齐发,巨龙升天,这才意识到那是一种险种求胜的绝技。但颜伦不同,他的棋甚至从不曾处于险境,始终精确地掌控着棋盘上的局势,让对手连一丝获胜的希望也看不到。对阵鲍一中,偶尔尚能以为有机可趁。而对阵颜伦,是不可能有这样的机会的。那时王世贞终于意识到,自己过去所弈的棋是多么的不堪一击,天下国手当如颜伦这般,能将棋盘上的变化之妙了然于心,算无遗策。渐渐地,他也开始相信,颜伦若与鲍一中决战,想必也不会弱于鲍一中,甚至能更胜一筹。

  那时开始,王世贞成为了颜伦的崇拜者,他信仰颜伦的棋,几乎奉若瑰宝。当然,那个时期,京城的每一个士大夫都将颜伦的棋当做宝贝,那是颜伦一生中最风光的时刻。

  然而,正当王世贞以为他将一边在京城官运亨通,一边悠然自得地欣赏颜伦的棋艺之时,一个人挡在了他正蒸蒸日上的仕途之路上——明朝史上赫赫有名的奸臣严嵩。

  王世贞与严嵩的斗争史不是这篇文章探讨的重点,只略作提及吧。有兴趣的话,大家可以去查阅明史专著。王世贞少年得志,又身出名门,自视甚高,对于附和严嵩这种事情没有表现出多少兴趣,于是他的仕途前景也就可想而知了。

  嘉靖三十二年,朝中发生了一件大事。谏官杨继盛拼死弹劾严嵩“五奸十大罪”,满朝文武无不为之震惊。随后严嵩为保地位,假传圣旨将杨继盛打入大牢,被关押了整整三年。

  杨继盛的行为在当时得到了朝中正直大臣的交口称赞,其中自然也包括向来看不起严嵩的王世贞。当然,光是交口称赞是不够的,王世贞等人甚至曾多次密谋营救杨继盛,却最终以失败告终。嘉靖三十四年,杨继盛被处死,王世贞等人哀伤至极,自掏腰包将杨继盛安葬。

  这些事情,让王世贞彻底成为了严嵩的眼中钉。而当时的京中贵人们也大多感觉到了,王世贞恐怕很危险了。

  此时的王世贞,感慨朝政黑暗、世道无良还来不及呢,对于颜伦的棋自然也无暇多顾了。而对颜伦这样的棋手来说,政治离他们越远越好,而如王世贞这样似乎即将遭遇大祸的人物,来往越多也就越危险,所以颜伦自然也就不怎么与王世贞打交道了。王世贞在京城与颜伦的交集,大概也就到那时为止了。

  很快,众人意料之中的大祸降临到了王世贞的身上。

  嘉靖三十八年,严嵩以北方抗敌失败、滦河失事为借口将王世贞的父亲王忬治了死罪,不日即将处决。这对于王世贞而言,无异于晴天霹雳。王世贞的骄傲,一半都来源于他的家族,正是江南名门王氏这个头衔让他看不起小人得志的严嵩。而严嵩却用行动告诉王世贞,名门望族又如何,我要你死,你就一定得死。

  王世贞惊恐地四处求救,向朝中所有还有良知的大臣,向京中所有说得上话的人物,甚至向所有自己认识的朋友求救,但没有一个人愿意出手帮他。这个时候帮助王世贞,就等于与严嵩为敌。

  终于,王世贞绝望了,他终于知道自己二十岁时志得意满地进入的,究竟是一个怎样肮脏的世界。在这里哪有什么公理道德,只有权力才是真正有意义的事情。可惜,现在即使知道了这些,也无法换回父亲的性命。

  于是,为了营救自己的父亲,王世贞做出了一件让当时人大吃一惊的举动。

  王世贞辞去了自己的官职——这种一团黑水的官场,不混也罢。然后,王世贞与自己的弟弟王世懋一起,每天跪在严嵩家门前,不断责罚自己,请求严嵩宽恕他们和他们的父亲过去所犯下的错误。

  一个自负的才子,江南名门望族之后,竟舍弃了尊严,每天跪在严嵩家门前自罚,这已经是王世贞所能做到的极致了。这时的王世贞,只要能救得回自己父亲的姓名,无论名誉还是地位全都愿意放弃。

  然而,他错了。严嵩不是一个会被这种行为感动的人,相反,他会因此而更加兴奋,他会认为这是权力给他带来的乐趣。

  没过多久,王忬被斩首于西市。亲眼看着自己的父亲被砍下了头颅,西市刑场鲜血淋漓,王世贞崩溃了。他和王世懋兄弟二人嚎啕大哭,却没有一个人敢去安慰他们,只能任他们的哭声在刑场上回响。

  第二天,已经丢了官职,心如死灰的王世贞和以守孝为名暂时停职的弟弟王世懋默默地收拾了行装,腾出了他家在京城的大宅院,踏上了回家乡的路途。由于畏惧严嵩,没什么人来为他们送行。

  可笑京城梦一场,来时风流去时丧。

  王世贞辞官回江苏,这对于他来说是悲剧,但对于江苏一带甚至周围一圈的棋手来说,不啻为是一个天大的机遇。

  前文说过,对于古代棋手而言,想出人头地就要往达官贵人或者文化人身边跑。以前永嘉派鲍一中正当红,整个江南的所有高级资源全都被他一个人垄断,其他人连半碗残羹都分不到。如今鲍一中刚死,老一派的江南贵族还沉浸在对鲍一中的怀念中,一时半会还不大容易在心里接纳别的棋手,尤其是以前跟鲍一中有过节的棋手。而如今回到江南的名门王氏兄弟,在当时渴望趁江南群龙无首之时混个出人头地的永嘉派棋手而言简直就是天上掉下的大馅饼啊。

  王氏兄弟不仅是名门之后,而且王世贞本人的文采出众,是当时文坛盟主等级的人物。要是能让王世贞给自己作首诗写个文章,自己这辈子就算青史留了名,什么累什么苦都值了。何况现在虽然辞官了,但是以他的名气,随时可能被皇帝再找回去。而弟弟王世懋虽然名声才华不及他哥哥,前几年也才刚中进士,但是好歹他是个官,现在只是守孝几年,以后还要再回去上班的。

  这哥俩,要文化有文化,有地位有地位,要名气有名气,要水平有水平,简直是当时江南棋界找不出第二个的“棋手必争之大款”。

  于是王氏兄弟刚回江苏,还没把父亲的丧事办好,一窝蜂一窝蜂的棋手就涌了上去,各个都自称是永嘉派高手,当年在哪里哪里如何风光,曾经跟鲍一中怎样怎样激烈较量过一番,一个个都大有将来江南棋界唯我马首是瞻之势。

  可惜,这伙人小看王世贞了。王世贞是什么人?那可是刚从大世面里走出来,见识过江南天王鲍一中那惊险绝妙招法,领教过北方盟主颜伦那深不可测棋功的人物,可不是江南那些土地主那么好糊弄的。

  于是,这些自以为熬死了鲍一中,该迎来春天的老手们前脚进了王家大院,后脚就一个个又垂头丧气地从王府里走出来了。

  有本事没本事,说得再多也没用,棋盘上走两下立刻就露馅了。所以说,本事不是靠吹出来的。

  看着那些一个个垂头丧气回到酒楼间,四处传说王世贞不好糊弄的老永嘉派们那些不成器的样子,有一个人恼火了——黑面将军李冲。

  当年李冲与鲍一中决战不得,怒而宣战天下,杀得整个江南鸡飞狗跳,也得罪遍了江南各地的棋手。于是他这十年来处处不受待见,到哪儿都被驱赶,心里这团火已经憋得快把自己给点着了。对于他来说,江南这些一点儿破本事没有,光会耍嘴皮子,还见不得别人比自己厉害的孙子棋手最好全死了算了,活该被人家泼冷水赶出来。但李冲和这些人不同——论本事,当今的永嘉派确实只有他李冲还是个角色了。

  当年的永嘉四大顶梁柱,鲍一中和徐希圣都死了,周源被鲍一中打得闭了关,不知道啥时候也死了。原本能和李冲一较高下的棋手如今一个都不剩,李冲毫无疑问就是永嘉派的大王了。

  现在他缺的就是一个机会,这个机会如今已经出现了——嘉靖四十年左右,李冲拜谒了王世贞。

  原本王世贞兄弟一定也觉得,这个特意前来拜谒的李冲必定又是个花言巧语,自以为是的家伙,不大想待见这位。可是毕竟上门都是客,见见也无妨,早点打发他走就完了,也不失我江南名门体面。

  哪知道不见还不要紧,一见还真吓了一跳——这李冲的形象,也实在太过“璀璨”了点……

  此时的李冲,年纪大约五十岁上下了。但十年的落魄生活,让他早已没了体面的样子。本来皮肤就炭黑炭黑的,胡子头发长得又格外朝气蓬勃、“横飞扩散”,再加上十年不收拾自己身子,像样的衣服也都穿了不知道多少年头,于是见惯了各种衣衫靓丽、举止华贵的棋手上宾之后,突然再见到这位李黑,一瞬间自然很容易把他当成了叫花子……

  不知道当时王府的看门人有没有拦着不让进。

  王氏兄弟这儿见了一愣,不知道这究竟是个真高人,还是个疯汉子,或者是有谁在故意耍他俩玩儿呢。不过当官的,见多了各种千奇百怪的博出位的办法,李冲这形象也还没到太科幻的地步,先接待了再说吧。

  于是王氏兄弟请李冲进屋,先问名号。李冲倒也毫不客气,张嘴就说:“我就是永嘉棋界最强棋手,十年间胜遍江南,那鲍一中老头都不敢跟我交手。”

  这么说倒也不算撒谎,但是前一年来这儿撒谎的人确实太多了,以至于李冲这句实话听上去就像是最假的假话。

  王世贞兄弟心里犯嘀咕了:穿成阁下这样,出口还这么大口气,不是个什么无赖骗子吧……

  李冲见人家不信,还恶狠狠地加一句:“以前上你府上来过的棋手,你随便叫几个过来,我把他们一个个宰给你看……”

  嚯,口气还真不小。王世贞心底一琢磨,随手吩咐一个下人:“去把那谁谁谁叫来吧,他还算有点本事,看他来试试这位小山兄的本事。”

  下人得令,飞也似地跑了出去,没过多久又一个人跑回来了。

  “报告王大人,那谁谁谁说他腿疼,来不了……”

  王氏兄弟俩这儿又一愣:“那把那谁谁找来吧,他也算有些能耐。”

  过了一会儿,下人又回来了:“报告大人,那谁谁说他娘病了,不好出来……”

  就这么连叫了几个人,眼看天都快黑了,竟然没一个人肯过来。这可让王世贞纳闷了,平时那些小子巴不得每天赖在我这府上不走,怎么今天叫都叫不来了?

  他当然不知道,李冲这名号,在江南棋界那可是个煞星,此时永嘉派但凡有点分量的无不被李冲的板斧砍花过。这一听要去王府下棋,本来挺高兴的事,一打听对手是李冲,这不是要掉底子吗?这事儿谁敢去?

  于是这王世贞看请不来人,一卷袖子——我上。

  王世贞对李冲,亲自试试这黑老头有几分棋力。

  可怜这王世贞,本来就只是业余爱好下下棋,棋力就算能赢得了在朝那些文武大官,但碰上了职业棋手哪里能有半点便宜,何况碰上的还是这位黑旋风转世。一代文豪啊,在棋盘上被人拿着斧子追着砍。那李冲也是下野棋下惯了,横冲直撞,心狠手辣,怎么绝怎么下,只见棋盘上是尸横遍野,惨绝人寰。

  这下子,即使见惯了世面的王世贞也被震撼了。李冲的棋,与鲍一中和颜伦都不同,他下的是野棋。那俩人长年混迹于公卿贵族之间,下棋要讲究风度,棋法自然要堂堂正正,有宗师气概。而这李冲哪里管什么风度,他下棋是恨出来的,他的对手通常都是那些打压他的坏蛋,要是杀人不犯法他早就改行杀人了。这十年,他在茶楼下彩棋都是抱着要把对手下到吐血,不仅要赢他的钱还要出这口气的心态,于是他的招法就越来越暴力,越来越血腥,到与王世贞交手这时候,已经是操着两把板斧横冲直撞,见人杀人,见佛杀佛了。可怜这不知隐情的王世贞,活生生被当了一回拦路佛……

  于是李冲一战而让王氏兄弟心服口服。王世贞亲自在盘上体会了李冲的恐怖,这和以前看鲍一中或者颜伦下棋感觉可不一样。于是王氏兄弟很有名门风度,愿下服输,按照江湖规矩给了李冲一样其他棋手梦寐以求的东西——他俩的诗。

  兄弟俩一人给李冲写了一首诗,王世贞写道“(鲍一中)其乡李子虽后出,别有神机暗中授”。王世贞刚刚被下惨了,写完就躲到墙角里哭去了。王世懋则写道“李生近出鲍家里,晚有意气殊峥嵘”。这两首诗描写了李冲大器晚成,继承鲍一中衣钵的光辉历程,热情赞扬了李冲忍辱负重,刻苦努力的优秀品质,为现代青少年树立了一个成功的榜样……

  这可不得了,这意味着江南棋界崭新的一页终于翻开了——二十年了,江南终于出现了第一首不是描写鲍一中的围棋诗篇了……

  另一方面,王世贞终于哭完了,于是自然少不了要对李冲的棋艺大加赞扬一番,然后把李冲留在家里吃个晚饭,聊聊人生。席间,王世贞给李冲倒了酒,要敬李冲。

  各位,中国的酒文化大家是知道的,有地位的人给你敬酒,你就是快吐血了也得喝下去,否则你就是找死了。可这位李冲,真有性格,吃着十年来最丰盛的一顿大餐,这儿正张牙舞爪呢你来敬我酒做什么,不喝!

  王世贞都吓着了,我这辈子敬了多少人酒了,连京城高官都没几个敢跟我说不喝的,李冲你有这个胆子?

  再一细问,李冲这才交代了:我不喝酒,是因为我不想做鲍一中。

  鲍一中,那个懦夫,整天喝得跟醉泥一样,守着名声活了一辈子,最后喝酒喝死了。我李冲看不起那家伙,我不想被任何人当成第二个鲍一中,我死也不干他鲍一中干过的那些混蛋事!

  酒不喝!

  这话一说,王世贞从心底佩服李冲了。自古以来,棋手骨头软,只会奉承达官贵人之类的偏见由来已久,王世贞也多有体会。而像李冲这种有性格,硬骨头的棋手真是罕见极了。这下子,王世贞抛开了刚才被李冲杀得乱七八糟的仇,真正打心眼里佩服起李冲这条黑汉子了。

  临到分别时,王世贞赏赐给了李冲不少财物,然后请求李冲就留在王府,由王世贞兄弟来养着吧。好个李冲,又霸气地拒绝了。

  王侯将相府,这些东西鲍一中喜欢,可我不喜欢。我不是那个脾气的人,不需要靠一个杨一清养着,也不想被一个杨一清害一辈子。我就是我,江湖来江湖去,一个江湖黑汉子李冲。你赏我钱,我要了,家里还有老婆孩子要吃饱饭呢。你要养我,省省吧,爷不是喜欢被人惯着养着的主儿……

  于是李冲带着一包裹赏赐品,头也不回地走了。王世贞兄弟二人竖着大拇指在后头称赞,这人可是个真汉子!

  于是,李冲经此一战,正式登上了江南棋界那见得到光的一面,而且一下子就被捧成了江南棋界新一代盟主。王世贞兄弟在江南地位显赫,他们捧的人自然没人敢说不,何况当时的永嘉派确实无人能挑战得了李冲了,而徽州那边当年旗手汪曙挑战鲍一中战败一事至今都还留着心理阴影,因此尽管那边已经默默开始了改朝换代,却也没有趁着这边李冲立足未稳前来找麻烦。

  终于,鲍一中死后永嘉派群龙无首的局面,在王世贞兄弟的干预下由当年处处遭人唾弃的李冲终结了。而李冲也确实实践了他的誓言——绝不效法鲍一中。

  即使在统领了永嘉派之后,李冲也没有整天奔波于各大贵族之间,而是继续以茶楼下棋为主业,享受着跟江南各路高手一争高下的刺激感。别看人家五十多岁了,但是在这种高强度的对抗中李冲的棋艺丝毫没有显出老态,仍旧是杀气四溢,众皆惊叹。只不过,现在已经再没有人敢嫌弃他了。

  而李冲的生活也渐渐富足了起来,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单靠茶楼那些微不足道的彩钱过日子,而是“自挟朱门酒肉走”,没钱了就去哪个大贵人家大挣一笔,回家继续下茶楼。

  看起来,李冲的到了他所有想得到的,他该满足了。不过,被当丧家犬一样欺负了十年,谁都会留下点心理阴影。很快,李冲发现自己还有一个心结在……

  就在李冲统领永嘉派之后不久,嘉靖四十四年,永嘉郡守打算给这些年的永嘉写写地方志了,于是以修《温州府续志》为名开始雇人干活。这是常理,哪里都这么干,地方志本来就是隔一阵就要续一下的。按照规矩,地方志里面不仅得有这里出的达官贵人,还必须有单独的一块儿来聊艺术。这艺术的范围内,就包括了围棋。

  于是,这位不大懂事的郡守就找了一帮棋手做顾问,这其中包括了以前曾给鲍一中写过传记的鲍一中同乡好友侯一麟。侯一麟似乎觉得很光荣,接下这活之后他还给写了一篇序。写到围棋这里,侯一麟自觉理所当然地让郡守写上了“鲍一中弈品第一,李冲次之”这句话。

  没想到,这句话没过多久传到了李冲的耳朵里。李冲被大伙嫌弃了十年之久,十年熬下来,李冲其实内心里早就变态了。这黑旋风转世,听完“李冲次之”四个字,当时便火冒三丈,须发直立,恨不得随手抓两个人过来一斧子砍翻了去。于是这李冲怒气冲冲就跑到郡守家去了。

  要知道,这李冲当时可是王世贞兄弟家的红人,江南多少达官贵人都看得起他,郡守一个芝麻小官,哪里敢拦着李冲。李冲一进门,不由分说,劈头盖脸就开始骂。可怜那郡守,什么都没干,被这李黑给骂了个狗血喷头。李冲骂完了还不过瘾,赖在郡守家,撂下了一句话:你这郡志不准继续写了,写完的全给我烧了。

  这郡守可是倒了八辈子霉了,难得混个小官当当,想做点政绩出来,却不小心得罪了李冲这种不讲理的。好话百般说尽,人家半句不听,背后还有几家达官贵人撑着,这可怎么得罪得起?

  于是郡守只好认怂了——反正郡志我不修后面人过两年还得再修,也不是现在非干不可的活儿,就这么算了得了。眼前这李黑横的很,得罪不起啊。

  于是,黑面李冲一声吼,郡志就此不让修。那个小小的郡守和衙役们连个屁都没敢放……

  可怜干劲十足的侯一麟,最后就剩了一篇没有本文的序流传了下来……

  这件事说句实话,是李冲做得过火了。人家郡守写这话是因为当时人就是这么觉得的,你李冲再厉害,比起当年的鲍一中还是弱了一点,何况你十几岁的时候不还输给人家了吗?

  写到这里仿佛就看到那李黑提着板斧在那儿咆哮:谁都不准提这事儿,谁提我跟谁急……

  郡志事件让李冲明白了一件事:在他心里他最想干的事情其实还没做——他要报仇。

  当年是谁害得我十年落魄江湖间的?没错,是鲍一中。鲍一中为了维护他那点名誉,竟然让我李冲几乎无路可走。现在我终于盼到了春天,熬死了鲍一中,我决不允许他一个死人还继续骑在我的脑袋上。可我该怎么报复他呢?

  名誉!在名誉上彻底压倒鲍一中,这才是我李冲终极的复仇!

  鲍一中弈品第一,李冲次之。我决不允许这种话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现在鲍一中死了,李冲可以毫无顾忌,因为鲍一中永远也不可能再还手了。

  鲍一中还在世时,关于鲍一中的各种诗篇中最出名的一首,是当时最知名的小说家吴承恩所作的《围棋歌赠鲍景远》。当时的吴承恩,凭借一部《西游记》声名鹊起,如日中天,是当时寻常百姓心目中最知名的文学家——因为吴承恩写的东西是会做成评书给老百姓看的,这可是草根艺术。吴承恩给鲍一中写的诗,语句通俗易懂,又几乎涵盖了鲍一中的整个辉煌棋艺生涯,自然脍炙人口,也同时让鲍一中在平民百姓中的名望急速增加。这个道理,就好像一旦一个作家的文章被选进了小学课本,这个作家立刻会被一代人记住一样的道理——反正笔者最早就是这么记住鲁迅,老舍这些名字的。

  现在李冲打算在名气上与死去的鲍一中争争高低了,这就必须要在诗的分量上压过鲍一中。于是李冲说干就干,大门一迈——去找吴承恩!

  吴承恩当时已经因为被人诬陷而丢掉了在浙江的官职,住在江苏老家。彼时他已是风光不再,略显落魄了。毕竟,那个年代当小说家不赚钱,当官才是文化人唯一的出路。可惜吴承恩八股文水平一般,始终考不出好成绩,所以一辈子没做过什么大官,老了自然也留不下多少财产。李冲当时正好在江苏一代四处活动,因此去找一趟吴承恩并不麻烦。

  不过吴承恩这头可就头大了——李冲在永嘉郡守那儿都那么横,何况你一个落魄的老吴?一到吴承恩家那破房子,李黑二话不说就开始闹。吴承恩都看愣了,说是有贵客到,他还把屋子打扫干净,穿了一身好衣服来迎着,哪知道这位以来就又哭又喊,什么事儿都没弄清楚就开始闹了……

  吴承恩估计把这位当成疯汉了,好好顺着说了半天话才终于让李黑安静了下来,然后问道:“你到底来我这儿干啥来了?”

  “你给我写首诗。”

  “啊?写诗?什么诗?”

  “写跟你写给鲍一中那首一样的,写完送我。”

  “你脑子有毛病啊?”

  李黑听完,二话没说又开始闹。可把吴承恩给吓的——家里东西就这么点儿,砸了我可没钱买啊!

  吴承恩也没那么好脾气啊,冲李冲就吼:“老大不小了别不害臊啊,别闹了,再闹我报官了!”

  官?爷刚在浙江那边欺负完官儿过来的,有本事你告去啊。

  不管,接着闹。

  好不容易天晚了,李冲也累了,吴承恩终于守得李冲走了。一晚上刚睡好,第二天一早起来,就看见那李黑跟半截黑塔似地杵在外面了——昨天没闹完,今天接着闹。

  就这么一阵儿,李黑是天天来,天天闹,吴承恩赶都赶不走。可怜这吴承恩,一连几天下来脑子都麻木了。

  世上哪有这种事情,我一个四十岁才补了个岁贡生的小角色,本来文化水平就不大突出,这位倒好,一来就要我写诗送他,话不投机就闹腾……

  来的这位不是客人,是个祖宗……

  终有一日,吴承恩乖乖求饶了:“行行行,我写我写,你让我怎么写我就怎么写……”

  李黑这下乐意了,又是锤肩又是揉背的:“你写,你写,帮忙给我写好点……”

  吴承恩心里那个苦啊,当年给鲍一中写首诗是写着玩的,没想到几十年后写出来李黑这么个祖宗。不过他大概也得在心底庆幸一下:幸亏当年《西游记》不是为鲍一中写的……

  可怜吴承恩,一个写小说的,本来写诗就不是长项,还赶上是个命题作文,李冲还在旁边守着,跟考八股似的,这可怎么弄。何况当年写给鲍一中,那是亲眼见过鲍一中下棋,心中有感才写的,自然写得出来。这李黑没头没脑就跑来,以来就要给他写首诗,这可怎么写?吴承恩这脑子使劲儿使得费劲啊!

  于是,绞尽脑汁之后,吴承恩终于写出来了,题目就叫《后围棋歌赠小李》。

  这诗吴承恩写得可是不容易啊,全诗写了四百来字呢。尤其是诗中大段大段地涉及具体围棋招法,以吴承恩的水平恐怕没办法描述得那么详实,大概是那李黑督工之力吧。不过对于李黑来说,只要有“今年邂逅得小李,未知与鲍谁雄雌”这一句就够了。

  虽然是耍无赖耍来的,但是好歹也算是得手了。吴承恩这边终于送走了李黑,那可是求爷爷告奶奶的大喜事啊,家里要是有钱,为这个都能放鞭炮了……

  这一顿折腾,李冲总算出人头地,迎来了他的好日子。这正是:

  十年落魄江湖间,一朝风雨便做龙。
  莫道时机天不与,耐得苦难方英雄。



  话说这李黑志得意满,自以为已经可以把当年的鲍一中踩在脚下了。江南棋界现在他是老大,而且背后又有大官人撑腰,日子过得自由自在,舒舒服服,等老死了后代还能传颂一下自己,多好,多舒服。

  这日子确实舒服,李黑老同志可以多享受享受,抓紧时间好好享受享受,因为这好日子可不久了……

  就在李黑在江南终于熬出头的时候,北方棋界出了大事,一个魔王横空出世,江南两派棋界即将面对一场前所未有的大浩劫。

  欲知北方究竟出了怎样的大事,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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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世贞 (1526年—1590年) 明代文学家、围棋理论家
  字元美,太仓(今属江苏)人。嘉靖进士,官至南京刑部尚书。与当时的国手交往甚密,著有《弈旨》,历述围棋发展史上的重要事项,评介各时期棋手的实际水平,其中对明代中期各派棋手间的较量叙述尤为详尽。又著有《弈问》,对历代关于围棋的传说提出疑问,是较具科学态度之作。

——摘自《中国围棋古代棋手姓名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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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徐希圣客死扬州城 鲍一中孤老江南地



  嘉靖三十五年左右,广陵城。

  “还有谁能与我一战?”棋座前,一位少年低声说道。

  四周人山人海,却无一人敢应声。

  “他是哪里来的小子?”围观者中有人低声问道,“在扬州城摆擂,还这么大的口气,岂不知道这里时不时会有永嘉派高手出没的吗?”

  而那被问的人哼笑一声,低声说道:“你来得晚,不知道前边的事儿。这人在此地摆擂数日,多少豪杰都做了他刀下鬼了。他在棋盘上的招法精妙至极,批亢捣虚之法甚至有江南第一人鲍一中的风骨。整个扬州只怕是找不出他的对手了。”

  能战遍扬州城而无敌手的棋手,天下没有几人。这少年究竟是何方神圣?

  “他能有这么厉害?看上去还很年轻啊……”

  “别看他年轻,恐怕鲍一中当年也不过如此了。”

  “他叫什么名字?”

  “徐希圣,永嘉人。”

  “徐希圣?”那人低声惊呼道,“他就是徐希圣?他怎么来扬州了?”

  “有人说是为了躲祸事,有人说是闲游至此,有人说只是来寻个对手……”

  然而,台下人的纷纷议论传不到棋座边徐希圣的耳朵里,他只是笑着看着众人,又低声问了一次:“今日还有谁愿意做我的对手吗?”

  还是无人应答。

  徐希圣苦笑,心中却一阵心酸。

  “难道大家要等着我回永嘉找鲍一中先生做对手吗?”

  众人哄笑开来,徐希圣心中却早已苦涩了许久。


  上回说到,三排鼎立之势形成不久,永嘉派内突生内乱,三大战将先后向霸主鲍一中发起挑战。最终,黑面将军李冲挑战不成,反而被永嘉棋界放逐,无家可归,流落江湖。铁判官周源轮番力战鲍一中,将这位江南棋王逼出了一身冷汗,最终却仍旧无法取胜,于是从此心灰意冷,再未出山。

  而青龙太子徐希圣则不同,对他来说,那个在理上上可能存在过也可能没存在过的鲍徐之战只是他棋艺生涯中的一部分而已——而且这一部分,也许还不是最精彩的部分。

  前文讲过,徐希圣这孩子,是个做“浪子”的料。

  关于徐希圣的记载,能找到的可谓凤毛麟角,但有一点是公认的。徐希圣名声在外,在永嘉派棋手中属于游历范围相当广的那一类。而徐希圣活得并不长,可见他在有限的生命中在广阔的江南大地上奔来跑去还兼顾下棋事业,这种活法确实比较累人……

  至于在徐希圣丰富的游历活动中都发生了些什么,现在已无处可查了。他为什么要游历四方,不愿安心在家呆着,或者躲在鲍一中的庇荫下好好磨练棋艺,将来接鲍一中的班统领江南棋界呢?这又是一个谜。

  其实我们若做一个假设,徐希圣当时真的安安心心继续在棋路上前行,以他年纪轻轻之时就已达到的造化,将来必将达到甚至超越鲍一中的程度,永嘉派将继续在他的统领下多繁荣至少二十年,或者最少不至于在即将到来的那场浩劫中输得毫无还击之力,就此从神坛上永远地跌下来。

  当然,这些都是假设。徐希圣出走,在那个时代那个环境下,也许是徐希圣必定会做出的唯一的选择。

  永嘉派是缘起自浙江的一个流派,其中心人物鲍一中,包括重要的羽翼人物李冲、徐希圣都是浙江永嘉人,周源虽然是乐清人,但是从地域划分来看也和永嘉一样属于今温州境内。所以现在温州这一片地方,那时候毫无疑问是永嘉派的核心地区。以温州这一代为中心辐射开来,整个浙江都是永嘉派的地界。而在当时永嘉派的势力如日中天,天下为之侧目,因此浙江附近的福建、江苏等地也被永嘉派辐射在内,成为了永嘉派的次级地界。尤其在当时汪曙统领下的新安派被永嘉派压制,一时间难以扩张自己的势力,因此使得沿海一带基本都成了永嘉派的天下。

  在这块版图中,浙江一带的话语权是握在鲍一中手中的。在这里,鲍一中就是神,挑战鲍一中就是挑战整个永嘉派,与鲍一中为敌就是与整个永嘉派为敌。不信的就去看看李冲的下场吧,十几岁的时候输给了鲍一中一局,就得甘甘心心几十年被鲍一中压着,稍微说几句不满的话就被永嘉派给放逐了。

  这种强硬的等级制度和松散的地域联系,使得中国的三大派虽然比日本的所谓棋院四大家出现得更早,但却没能形成日本棋院四家在日本棋界所具有的那种传统和影响力。棋院四大家能够延续几百年,是因为他们看重自己棋家棋派的传承,把自己的棋家当成一个家族来看待,甚至一旦做了迹目或者家主的人连姓名都得改掉。而明朝三大派名为棋派,实际上只是一个松散的地域划分而已。在这里大家只是凭借着地域荣辱观而聚集在一起,有外敌前来挑战的时候他们能凝成一股力,没有外敌的时候就各自为政,互相内耗。要在这样的一个集体里施加一个强制的等级力量进来,其实是缺乏基本的认同感基础的。鲍一中凭借着当年杨一清为他奠定的名誉基础和自己超出当时江南棋手一筹的强大实力勉强完成了这种等级秩序的建立,而这种强制建立起来的等级秩序下必定隐藏着无数的破绽。

  于是一场内耗之后,所有人都看清了这种所谓的“永嘉派内部秩序”是多么得千疮百孔,不堪一击。稍有野心的人,见识了李冲的下场之后,都会心灰意冷。而没有野心的人,为了能继续在这块地域呆下去,则不得不向周源那样忍气吞声,假装自己不存在。

  不论李冲的玉石俱焚,还是周源的忍气吞声,年轻的徐希圣都无法接受。

  他不可能没有野心。年纪轻轻就四处闯荡,必定是想要做出一番成就的。但是在永嘉派的地界上,尤其是在浙江棋界,想做出一番成就就必须要面对那个不可攀越的鲍一中。一旦直面鲍一中,就面临着要以自己所有的才华和名誉作为赌注的一场决战。也许正是在这样的局面下,徐希圣发现自己的面前只剩下一条路可走了——离开浙江棋界,寻找一个能让自己功成名就的地方。

  也许这才是徐希圣四处游历的真正原因——他在寻找一个机会。

  鲍一中十几岁便能横扫江淮,遇到杨一清之后几乎是眨眼之间便名满天下,夺取了原本属于范洪的天下第一棋士的桂冠。那是一个好时代,江南棋界没有等级秩序,没有棋派之分,大家凭本事出头,棋力盛时去一趟京城博个天下第一的名声便可。而如今我徐希圣已经年近三十,即使自恃棋才无双,却也不得不静悄悄地躲在鲍一中名下,没有一个为自己正名的机会,我心如何能服?

  于是,徐希圣选择了与李冲,周源都不同的第三条路——避开鲍一中势力最坚固的浙江棋界,去附近四处闯荡争取自己的名声。

  如果说李冲的名声是抡着大斧在浙江当反贼砍出来的,周源的名声是强行挑战鲍一中被鲍一中叹出来的,那么徐希圣的名声就是单枪匹马四处征战闯出来的。

  这个办法效果非常好,江南各地很快便传开了徐希圣这个名字。江南一带棋手提起徐希圣则必然赞叹有加,也许过不了多少时候徐希圣就能积累足够的名誉向鲍一中发起挑战了。

  而这一切,不可能逃得出鲍一中的双眼——他看得出来,徐希圣是一个对他有威胁的人。如果徐希圣四处闯荡,最终目的是想要打破当年杨一清亲手送给鲍一中的名誉,那么鲍一中绝不可能容忍徐希圣的名头越来越盛。

  至此,我们必须提一下那个年代的棋手是如何提高自己名誉,并进而取得国手资格的。

  提高自己的名誉主要分为三个阶段。

  第一个阶段是凭借战绩,在同行之间积累声势。这个阶段的棋手会经常出没于各大茶楼,与茶楼间各个有名的棋手一较高下。这种职业圈子里的名声,是用来做敲门砖的。但凡后来混得出人头地的棋手,都是先在这一步上做足了功夫的。

  第二个阶段是依赖前一阶段积累下的名声,经人推荐开始在上流社会——也就是公卿阶级——之间行走,争取他们的赞誉。这个阶段的棋手,开始渐渐离开茶楼,进入了各位达官贵人的府上,有的在某一家住下了,有的则同时吃几家俸禄。这个阶段必须要做的事是争取让这些看中了自己的贵人们把自己推销出去,让更多的大人物认识并欣赏自己。封建时代,一个人如果在上流社会有名了,他的名声在百姓间就会以几何倍速增长。这种贵人间的名誉,是在当时能成为棋界头面人物的标志。

  而已经完成了前两个阶段的人,要想再进一步,就必须要面临第三个,也是最困难的阶段——结交文化人。只要不是大乱世,封建社会里文化人的地位都比粗人要高,而且百姓往往会神化他们,达官贵人也往往尊重他们,而历史会更加在意他们。这个阶段之所以困难,是因为文化人比较有水平,甚至自己下棋水平也不低,不像达官贵人那么好糊弄。你光会下棋还没用,还得有一定的文化涵养,能跟人聊得来。但一旦你真的完成了这一步,恭喜你,你的名誉将会留到历史书上了。文化人如果欣赏你,会为你写诗,为你写文章,甚至为你写部小说出来。而这些文化财产是很难淹没在历史中的,凭借着这些赞誉你将能永远留在历史书中,超越那个时代,到现在还能被笔者这种好写小说玩的人当主角来捣腾。

  当时的鲍一中之所以名声那么强盛,是因为在永嘉派,鲍一中垄断了以上三个阶段的后两个阶段。茶楼间的棋手谁要跟谁争个高下他管不着,也不想管,那只是最初级的阶段而已。但在浙江,谁想再往上走一步,就不得不面对鲍一中了。当时住在浙江的各路名流,达官贵人们,没有一个不是鲍一中的粉丝。这其中既有当年杨一清留给他的人脉,也有他自己打拼的成果。这种垄断的结果就是,一旦有谁想推荐一个新人加入上流棋界,鲍一中若愿意,只要说两句坏话那小子就得继续回茶楼打拼去。至于第三阶段的文化人,那更是跟鲍一中称兄道弟,动不动就写首诗编个曲,非鲍一中主题的不动笔。所以我们如果去查鲍一中时代的浙江棋界,甚至整个江南棋界,能找到的所有诗篇或文章无一例外全都是写的鲍一中,没能熬过这个时代的周源,徐希圣之流都只能落得个“事迹不详”的下场,即使堂堂新安派开山鼻祖汪曙也只留下了一句“不及鲍一子”,还是在说鲍一中的时候顺带提了他一句。侥幸熬过了那个时代的李冲也只在鲍一中时代之后才有了属于自己的诗文,这事儿后面还得细说。

  现在再回头来看那时的徐希圣,大家可以感受到他的那种绝望了吧——鲍一中对于当时南方几乎所有上流资源的垄断,逼得当时的永嘉棋手想上位的非得喊鲍一中一声爹地才行。

  徐希圣在那个时代茶楼间的名声一定是极盛的,他也想出了避开鲍一中势力根深蒂固的浙江棋界出外闯荡这么个绝招,可惜,他还是太小看鲍一中了——鲍一中的目的就是要保证他在世的时候,他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也就是整个江南——不会出现哪怕半个能跟他抢风头的棋手!

  到了浙江以外,徐希圣终于满以为自己可以大显身手的时候,他却惊讶地发现,他所能活动的范围仍然仅仅局限于茶楼间——鲍一中所垄断的,并不仅仅是浙江的上流资源,而是整个江南!

  直到这时,徐希圣才终于意识到了自己与一个多么可怕的对手生在了同一个时代。他感到绝望了,他如同一只看不到方向的蚂蚁一样,无奈地在整个江南四处乱撞,却悲哀地发现永嘉派势力辐射到的范围内,没有一个达官贵人愿意收留他,没有一个文人雅士愿意为他做首诗,写篇文章——他注定要活在鲍一中之下,永不可能复制鲍一中那年纪轻轻便一统江南的神话。

  而如果走出江南,去别的地方建功立业又如何呢?

  可当时天下棋手唯三大派马首是瞻,偏僻地方根本不可能建立名声,新安派、京师派又视永嘉派为仇敌,去那里闯荡等于一个人去打群架。

  年轻的徐希圣绝望了,终于在他来到扬州广陵城的那时候,他彻底绝望了。

  他短暂的一生都在四处漂泊,寻找一个可以让他施展才华的地方。扬州是他最后的希望。他在这里的茶楼与以往一样大杀四方,也与以往一样发现自己无论如何努力也不可能绕过鲍一中那座大山。

  鲍一中不是一做普通的大山,他是如来佛祖的五指山,无论谁也逃不出去。

  于是,某一天夜里,徐希圣望着暗淡的残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他在心底无奈地流着泪,默默地问苍天为什么要赐予他这一身的棋艺,为什么要让他有着如此超凡脱俗的才华,又为什么要让他的才华就这样默默地被隐藏在这个时代,永远无法让后人知晓。

  这份才华对于他,对于这个世界,甚至对于洪荒以来漫长的历史而言,究竟有什么意义?他看不到那意义所在,也不明白上苍的安排。

  天意若真有灵,此刻想必也将无言以对。

  在扬州城的那个夜里,支持着徐希圣的一切信念终于崩溃了。对于一个自负的才子而言,最致命的事情不是死亡的威胁,而是看不到继续活下去的意义。

  扬州府志上有这样的记载:“永嘉徐希圣游广陵,与乡人颜子明具擅国手,未几客死”。

  二十来个字,几乎就是现在能找到的关于徐希圣生平的唯一资料。可笑的是,这段资料甚至没有说徐希圣是怎么死的。

  病死?事故?甚至是自尽?

  上苍给了他惊天动地的才华,却只在史料上为他留下了这样平淡无味的二十来个字,让他就这样寂静而无声地消失在了时代的长流中。

  也许这一切安排都是有意义的,只是需要很长时间才能让我们恍然大悟于此,只不过徐希圣自己看不到这意义所在——甚至也许直到正看这篇文章的大家所生活的现在这份意义也没有到来。但冥冥之中,也许徐希圣几百年来一直在等待着,将来的某一天会有一个老头子给刚会说话的孙儿讲述这样的故事:很久很久以前,浙江永嘉出了一个叫徐希圣的棋手……

  徐希圣的死,是当年永嘉派的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当年的永嘉派,虽然也出现了林应龙这样的学者型棋手(下棋水平一般,但因研究著作多而名声很响,属于日本的安永一先生这一类),或者永嘉二赵,周珙(此人还是某年科举的永嘉状元呢),黄一鹏等地方豪杰,但是真正能够撑起永嘉派门面的无非鲍李周徐四人。其中鲍一中和李冲年纪都不小了,周源则被鲍一中下出了心理阴影,最有希望将永嘉派的辉煌传承下去的人其实是徐希圣。徐希圣的死使得永嘉派后辈棋手失去了领军人物,整个永嘉派原本完美的结构构成随着他的离去立刻出现了一个致命的破绽——后继无人。

  嘉靖年间鼎盛一时的永嘉派从徐希圣离去的那一刻开始,一步步向着跌落神坛的那一天靠近了。没过多久,一个更大的打击即将到来。

  据推算大约在徐希圣去世三年之后,也就是嘉靖三十八年,鲍一中病倒了。


  二十多年来,鲍一中横行江南,几无敌手,下了几十年的让子棋,胜率高达九成。看上去,江南士大夫文人无人不是他的崇拜者,南方棋界将他视为神灵一般,他这几十年过的应当是风光无比了吧。

  但是,从鲍一中的同乡为鲍一中所写的传记中,却有一些不为人知的地方值得注意。

  传记中记载,鲍一中但凡出门,必定穿着华丽,架势十足,远远看见就让人知道那是个大贵人,但在家里的鲍一中却完全是另一番样子——挑水,下田,养鸡,喂猪,一样都不少干。

  堂堂一代棋家宗师,江南棋界的神,在家还亲自挑水务农,跟些牲口混在一起。那位同乡以此评价鲍一中是个不忘本的人,虽然外在华丽,但内心很本分。当然了,人家是为了赞扬鲍一中而写的这文章,当然是什么话好听就写什么了。但是如果这段资料属实,反过来看,从这段资料当中却也不难体会出另一番感觉来。

  首先,鲍一中为什么要务农?很简单,他本来就是个农民,出身就是如此。他家里没有当官的,自己是个贫民出身,小时候喜欢下棋,下着下着就有了成就,然后被杨一清看中了,给了他名誉和地位。但本质上说,鲍一中没有当官的俸禄,也没有做买卖的财富,他到死都是一个农民,农民干农活再正常不过了,毕竟你家的田不能因为你下棋下得好就让它荒在那儿啊。

  理解了这一点,再回头来看前一段的表述,就别有味道了。既然鲍一中自己也知道自己是个农民,他自己也承认,那么出门的时候“嵬巾博服”,可以把自己弄得那么光鲜靓丽是做什么?

  是为了派头吗?鲍一中晚年痴迷于摆派头,为此不惜把把自己伪装成一个大人物的样子?似乎不是。如果真想要派头,鲍一中该去京城,与那个跟他齐名的京师派颜伦决一死战,真正的天下第一才是最强的派头。可鲍一中没有,甚至甘心在江南呆了一辈子。一方面是因为京城是他的伤心地,另一方面,他无法拿一样他最重视的东西去冒险……

  其实鲍一中整个后半生,都只是为了维护一样东西一样杨一清留给他的遗物而活着——一代国手的名誉。

  鲍一中整整二十多年在江南垄断士大夫阶级和文人们对棋手最高的赞誉,为此不惜放逐李冲,力退周源,逼死徐希圣,为了就是守护他的名誉。不敢去京城与颜伦一争高下,是因为京城不是他的地盘,去了没有十足胜算,为此而让这份名誉受到半分损害都是鲍一中无法原谅的。这份名誉是那位大人几十年前亲手赐给他的,而他没能替那位大人完成毕生的心愿,如今他唯一能用来报答那位大人的,就只有永远守护住这份名誉,直到死去。

  但是为此,鲍一中失去了很多,他开始认不清自己是谁了。一个穷人家的农民孩子,还是一代棋坛圣手?当他发现自己迷失在自己的人生中的时候,就只好借酒浇愁,用酒来麻痹自己。不明真相的崇拜者,却只叹服道这是胜负两相忘的大胸怀,是一代豪杰的气质。

  这酒究竟是何滋味,除了鲍一中,又有谁知晓呢?

  几十年的时间里,酒精麻痹着他的精神,同时也急速地消耗着他的身体。终有一日,他再也承受不了酒精给他带来的负担了。

  那一年,某个现今已无可考证的日子里,鲍一中无力地躺倒在了病榻上。

  无论在外面多么意气风发,光彩夺目,但在自家的农家院子里,在病榻上,他都不过是一个无力的老者而已。

  病榻旁围着忧心忡忡的亲人和好友们,众人在心底默默为鲍一中祈祷着,但大家也都知道,这一夜也许鲍一中熬不过去了。

  鲍一中却笑着,脸上的表情一刻也不曾改,像是在期待着什么似的。

  他突然颤颤巍巍地伸起手,含混地对众人说道:“酒……给我酒……”

  人都要死了,却还要喝什么酒?身边的人只是缓缓将他的手握住,请求他稍稍爱惜一次自己的身子,只求这一次就好。

  然而鲍一中却焦急地喊着:“酒……给我酒……杨……杨大人……”

  在鲍一中的眼前,那是三十年不曾相会过的故人,在一个遥远的地方,举着美酒等候着他。

  再与杨大人相会,怎能不奉上一壶美酒?

  但满屋子的人,没一个懂他的意思。

  那远远望得见的地方,杨一清的音容相貌与当年毫无二致。杨一清远远地望着鲍一中,高高举起了手中的酒壶:“小朋友,好久不见,酒量可有长进?”

  “有……有……杨大人……”鲍一中挣扎着笑道。

  “那就快些来吧,你可让我等了好久啊。”杨一清笑道,“范洪在棋座旁等着你呢,大家都在等着你呢。”

  “是……杨大人……这就来……”

  鲍一中的笑凝固在了脸上,伸出去要酒的那只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僵硬了。

  嘉靖三十八年,永嘉派开山祖师,江南棋界第一棋豪鲍一中,因长年酗酒病逝,粗略估计,享年六十岁。

  可叹一代棋王,纹枰虚设,独酌自饮二十余年,苦心守护一份别人赠与的名誉,临到死时却也不过这般光景。守了半辈子江南无敌有何用?几滴残酒要去了性命,到头来不也是一片坟头,几行文字了事。可怜当年威风八面,天下无双,如今却也几无人知晓,隐姓埋名于浩瀚史卷之间,自顾自落了个酒痴棋豪的名号罢了。有诗叹曰:

  半生棋酒半生荣,出则豪强入则农。
  棋下不输天下客,酒中自品心中愁。
  名冠天下又如何?不过黄粱一场空。
  只求冥醴不醉死,再做小友侍杨公。

  鲍一中的死,为永嘉派历史上最光辉的那段时光画上了句号。

  此时的永嘉派,已经陷入了群龙无首的困境。原本最有希望继承鲍一中衣钵的徐希圣死在了鲍一中之前,唯一曾让鲍一中感到恐惧的对手周源则早已处于半隐退状态,大约在鲍一中去世前后也跟着一起去世了。李冲此时还忙于跟江南各路仇敌争来抢去,过着如丧家之犬般的凄惨日子。而当年被四大高手压制的众永嘉豪杰,一多半都在鲍一中在世时便因看不到出头的希望选择了改行,剩下的一批基本都是些难成气候的人物。永嘉派的实力就这样迅速地衰落了下去,几乎一夜之间就千疮百孔。

  而与此同时,在北方,颜伦正如日中天,鲍一中死后顺理成章地接过了天下最强棋手的称号,继续着他在京城棋界光辉到耀眼的棋王之路。但颜伦没有南下统一棋界的野心,何况不久之后,颜伦也将遭遇一个给他,甚至在日后给整个棋界带来巨大危机的敌人。

  在徽州,汪曙已经老迈,即使在新安派内他也早就安心地开始做太上皇了。而新安派的下一代豪杰,那个日后几乎是以一己之力力挽狂澜,将整个南方棋界即将被摧毁的那份荣誉拼命夺回来的英雄,此时还没有迎来他那名垂棋史的一战。

  总之,这个时代,永嘉派失其鹿,而天下却还没做好准备去追逐它。

  这个时代拯救了正处于危机中的永嘉派,给了永嘉拍一个喘息的时机。

  就在鲍一中去世的这一年,一个人离开了京城,来到了浙江。这个人的出现,成为了此时乱象丛生的永嘉派转危为安的关键人物。他将给永嘉派一个机会,让永嘉派自己从这场灾难中走出来。

  嘉靖三十八年,青州兵备副使王世贞因其父冤死,辞官归乡,回到江苏老家。

  这一年,十年无容身之地的永嘉派黑面将军李冲前往拜谒了王世贞。

  这一次拜谒,拯救了李冲,也暂时拯救了永嘉派。惶惶如丧家之犬的李冲一定想不到,这次拜谒之后,他将迎来自己人生中最辉煌的一段岁月。这正是:

  周礼崩坏诸侯起,秦失其鹿天下逐。
  豪杰自古出乱世,岂凭一时论赢输。

  欲知李冲将如何重新崛起于江淮之间,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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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7 14:55 编辑

第六回 李小山怒战天下 鲍一中力敌周源



  上回说到,北方棋界豪杰京城聚义,共推颜伦为尊,立下京师派大旗,自此棋界三大派各归其位,共领风骚。南有鲍一中,北有颜伦,所向披靡,战无不胜,共执棋界牛耳。

  然而,有道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大漠新沙埋旧沙,新来的黛玉惹人爱,老死的王婆成变态。当老大久了,下面的小弟多少会有点浮躁——毕竟,最风光的位子谁都想做做看。

  从正德末年开始,鲍一中擅名江南棋坛三十余年,统领永嘉棋界大杀四方,这个时间够久了。当年的小朋友鲍一中,如今也已经成长为中年酗酒怪叔叔。改朝换代的力量,到了这个时候,已经渐渐继续丰满起来了……

  嘉靖二十五年左右,江淮一带的茶楼间开始流传一个传说——永嘉派,这个当今天下实力最强大的棋派内部,有三个人开始打算谋朝篡位了……

  说起这三个人,每一个都不是泛泛之辈。当年的永嘉派之所以能横压汪曙一人苦苦支撑的新安派,竖踩颜伦统帅之下正重整旗鼓的京师派,一直牢牢把持住棋界第一大派的荣誉,这自然不是鲍一中以个人就能完成的。而传说中那三个对鲍一中之位虎视眈眈的人,正是永嘉派中除鲍一中外战功最显赫,实力最强大的三员战将。

  如果我们做个比方,把永嘉派看做一个国家,那么鲍一中无疑就是皇帝。在这个国家中,不只有皇帝一个人有本事,最为世人称道的还有一个将军,一个谏臣,一个太子。


  永嘉派的将军,是一个猛士。此人姓李名冲,字小山,论年岁只比鲍一中小十岁左右,生得皮肤黝黑,须发苍劲,活脱脱一个李逵形象,因此得了个绰号,叫“李黑”。各位还别觉得这个绰号不雅,跟他弟弟比,这个绰号真是太好了。李冲的弟弟也擅长下棋,不过比他哥哥弱得多,于是也不知是哪个缺心眼的家伙就给他弟弟起了个绰号,叫“小黑”——怎么听都不像是人名……

  李冲生得一副李逵样,下的棋也当真是一股黑旋风的气质,横冲直撞,乱砍乱杀。他下棋,往往是棋局一开,管你什么招式定法,我只管挥着两把板斧,冲将进敌
阵,寻着最厉害那厮一斧子砍翻再说。用现在的话来说,这是野路子下出来的,野劲很大,虽没什么规矩,但是谁碰上了都头疼。而这李冲不仅棋下得霸道蛮横,人也有几分李逵遗风,天底下的人几乎没一个能让他心服,谁敢在他面前讲道理,没准真操两把板斧上你家找你去。因此这个人在当时的永嘉棋界,是个没人敢惹,谁都怕让的角色。当然,这样的角色有一个好处,对外好用。有个什么新安派的跑过来叫阵,或者有个什么京师派的嚷嚷要复仇,好办,把这李黑往门口一搁,比门神都好使。想进永嘉派闹事,先过了李黑这一关再说——两板斧劈死你。有诗为证:

  一声长啸破敌胆,脚下横尸绝雎川。
  苍髯黑面李小山,横斧提刀震天关。

  久而久之,李冲也便混成了这永嘉派里一个厉害的角色,职称是——国防部长。在此我们不妨给他个绰号——黑面将军李冲。

  而永嘉派里另一个厉害角色,可以说是一个谏臣。此人姓周,名字千奇百怪。有的记载写的是周源,有的记载写的是周缠,还有的写作周躔。连名字都记载得这么乱,大家可以想象,这家伙的长相身材什么的肯定是没的记载了。在文中为了叙述方便,我们就统一称之为周源好了。

  这人性格与那个咋咋呼呼的李冲正好相反,他是个文官,正经官职是郡篆吏。虽然是个芝麻小官,但是好歹也是个文化人。周源性格沉稳冷静,而且写得一手好字(所以能当郡篆吏嘛),琴棋书画至少占了两项,可见是个风流书生。与李冲好斗,喜欢外战不同,周源好内战,喜欢跟永嘉派里面的人切磋。他下的棋跟他本人那文静的气质全然不符,一旦下起来便咄咄逼人,让对手急得汗流浃背。这种强势的下法令当时永嘉派治下的各大茶楼棋手望而生畏,日后甚至还惊出了鲍一中一身冷汗。有诗为证:

  永嘉篆吏周生源,诗书卷中藏刀剑。
  闲步纵横黑白子,破敌千万谈笑间。

  若鲍一中称得上是皇帝,那周源这样的人物当之无愧可以得到个“谏议大夫”的官职——派里面谁都不准偷懒,皇帝也给我抓紧练棋,要不然我可就去赢你了。我们不妨也给他起个绰号吧——铁判官周源。

  永嘉派中这第三个大人物更是不得了,几乎就是当年鲍一中的翻版。此人姓徐,名希圣。

  徐希圣是个神童,在这三个战将当中他年纪最小,却名头丝毫不亚于另外两个高手。他的棋不拘常法,进退自如,常有令人拍案叫绝之招。在与当时江浙一带各路高手的角逐较量中,徐希圣的棋艺飞速地提升着,几乎让人感觉到下一个鲍一中已经即将诞生了。而既不同于李冲的砍外人,也不同于周源的打自己人,徐希圣下棋不挑对手,他喜欢与各种棋风的人交手,甚至因为不喜欢只跟同一群人交手而四处游历寻找对手。而他自己的棋,竟能在各种棋风之间来去自如,游刃有余,几乎堪称自鲍一中以来江淮棋界的第一天才。有诗为证:

  永嘉朝中论神通,束发玉颜徐希圣。
  百般变化藏胸腹,千年战神少郎身。

  如此一个少年奇才,堪称是鲍一中之后永嘉派的希望,“太子”之位当无二人选。若要给他一个绰号,想必当是——青龙太子徐希圣。

  这三员大将,在内则杀遍各大茶楼,对外则战无不胜。鲍一中得此三人辅佐,永嘉派自然如日中天,无敌于世,大明第一棋派当之无愧。而对于这三个人来说,一开始他们必定也是忠心耿耿辅佐鲍一中的,三人同心协力,直杀得四方豪杰无不臣服,共推鲍一中为尊。看起来,一位至尊,三大护法,这样的永嘉派恐怕将至少在五十年内天下无敌,统领中华棋界了。但当年风光无限的永嘉派没有想到,一场将直接导致永嘉派由盛转衰,从此永远失去棋坛霸主之位的巨大灾难就在这片欣欣向荣的环境下悄然而至了。

  这场风暴的起始,是一封战书。

  嘉靖二十五年前后(也许稍稍往后一点)的某一天,鲍一中收到了一封战书。这封战书让整天沉浸在酒缸与名誉中的鲍一中为之一惊,也让永嘉棋界为之一振。

  这封战书是一个永嘉棋界内无人不知的人物发出的——李冲。

  这封战书的意义很明确:李冲要向鲍一中挑战,重新排定现今永嘉派内众将的座次,而我李冲要排第一。

  彼时的永嘉派内,鲍一中是神,挑战鲍一中就是挑战永嘉派。为了维护永嘉派对棋界的统治,永嘉众将决不允许有任何人触犯鲍一中的权威。而现在问题突然出现了——如果是永嘉派的人要挑战鲍一中怎么办?这是个什么性质的事?

  这个问题难吗?不难。在封建时代,如果有个将军想跟皇帝比比谁更适合当皇帝,这是个什么性质?答案就两个字:造反。

  不错,李冲此举在当时就是被如此评价的——李冲造反了。

  要知道,李冲虽然脾气暴,有李逵的风骨,但是人家毕竟是个混围棋圈子的,不可能只具备了李逵等级的智商。这封战书一旦扔出去会有什么后果,他不可能不知道。尽管如此,这封战书还是扔了,而且扔得很坚决。

  其实,二十多年前,李冲与鲍一中是交过手的。当时鲍一中还在杨一清的庇佑下创立永嘉棋派,刚刚名声鹊起。彼时的鲍一中,为报杨一清伯乐之恩,眼中的对手只有京师的范洪一个人而已。而当年的李冲,还是个十几岁的少年,虽棋艺略成,但比起鲍一中还全然不成气候。那次交手,只留下了一句诗:小鲍岳岳李冲折。

  那一次交手,鲍一中王者之气四溢,李冲毫无招架之力,几乎输得体无完肤。于是,李冲在永嘉派的地位就此定下了——鲍一中为王,李冲只是辅助者而已。

  那一战,李冲见识到了真正的强大,那种霸气的棋道让他心驰神往。于是从那之后,李冲成了一个“打架王”,一心一意寻求更强的对手,让自己在不断地对局中变得越来越可怕,直到有一天自己可以企及当年那个让自己输得心服口服的鲍一中。而那个当年曾让李冲心驰神往的围棋之神,如今是什么样子?

  整日酗酒,烂醉如泥。回到家就喂鸡养猪,下田务农,出门却大手大脚,锦衣玉食。这哪里像是一代宗师的样子?这就是当年让我仰视,让我视为目标而不断奋斗的鲍一中吗?

  然而,无论李冲如何努力,他都只能看到鲍一中的背影。

  提起永嘉棋界,大家永远都会说,鲍一中是天下第一。鲍一中是神,凡人不可与神相提并论。而李冲,你十几岁的时候输给了鲍一中,这辈子就注定只能当凡人!

  十岁。鲍一中,我只比你小十岁而已。可当我刚刚开始学棋的时候,你就已经名震江淮,号称国手了。我棋力稍成的时候,你却已经贵为天下第一,一派宗师。我只差了你十年,却差了你一辈子,连一个与你平起平坐的机会都没有——这不公平!

  若我生在京城,尚可以与那和我年纪相仿的颜伦一争高下,抢个京师派首席棋手的位置试试。若我生在徽州,大可以等着汪曙老头年老体衰,我名正言顺统领新安派。而偏偏我生在永嘉棋界,头顶上有一个不过比我年长十岁的鲍一中。要杀,我当年棋力差你半步。要等,待你死了我也老朽。我不服,凭什么天下第一是你,我却连个边都摸不到?若真如此,我这二十多年来的磨砺都是为了什么?

  纵使与整个永嘉棋界为敌,我也要试试——鲍一中,你真的那么高高在上吗?

  我偏要凭手中这板斧,在你这酒鬼脸上剁上两道疤,看天下人谁不服!

  但李冲心里也知道,这是一件不成功便成仁的事情。赢了,从今以后他就是永嘉派的老大。输了,我从此被永嘉棋士唾弃,在永嘉棋界将如丧家之犬,永无宁日。

  但这个赌局,我愿意试试。鲍一中,你敢吗?

  这一下子,连鲍一中都吓到了。永嘉派成立二十多年来,第一个敢向鲍一中霸主之位挑战的人出现了。这一战,想必不仅是永嘉派,就是那远在京城的颜伦,隔壁的手下败将汪曙,一定也是拭目以待了。

  大家都意识到,这件事也许将是一个重要的转折点——两虎相争,必有一伤,永嘉派内此例一开恐将永无宁日了。


  当鲍一中收到这封战书的时候,他沉默了。几乎是习惯性地,他拿起了自己手边的酒壶,开始为自己斟酒。

  一两杯酒下肚,鲍一中心中已经打定了主意。

  李冲,灭亡之路是你自己找的,你挑战了一个你永远不该挑战的底线。

  我的名誉,不可以让任何人来破坏。这份名誉是杨一清留给我的遗产,我无论如何也要保护好他——任何想要破坏这份名誉的人,就是我鲍一中生死相对的仇敌!

  在永嘉派,我就是神。李冲,这封战书对你来说,将是通往阴曹地府的名状。

  不久后,鲍一中对李冲挑战一事做出了回应。然而,鲍一中的反应却让李冲大失所望——不予理会,随他闹去。

  鲍一中对于这封战书,竟置之不理,视若罔闻!李冲大怒——鲍一中,你连一个让我与你交手的机会都不给吗?既然如此,我就亲自去找你,看你躲不躲得掉!

  然而,当李冲再次走在通往鲍一中府上的那条路上的时候,他悲哀的发现,所有人看他的眼神都变了。

  如今的李冲,不再是永嘉派得力战将了,而是一个乱臣贼子,一个置永嘉派利益于不顾,只顾自己野心的叛徒。

  当他再次提出要与鲍一中一决雌雄的时候,却招来了无数的白眼。

  “你李黑算哪路货色,永嘉派什么时候轮到你指手画脚了?”

  “凭你也配与鲍景远交手?你可知自己究竟几斤几两?”

  “李黑,你这无耻之徒,怎么还有脸行走在这片江淮棋界?”

  无人站在李冲这一边,鲍一中则只是默默借醉酒之态躲在众人身后,纵容永嘉棋手对李冲尽情奚落。

  渐渐地,鲍一中不会与李冲交手已经成了众人的共识,而李冲却因为这一纸没能成行的战书,在江淮棋界树敌无数。

  李冲怒了——天下棋士无好汉,满城弈者尽懦夫!你们不服我李冲,我就杀到你们心服口服,谁敢再骂我半句,上棋盘,我先砍你两条大龙再说!

  就这样,李冲的对手变了。他向整个江淮棋界宣战了。

  他要以一人之力尽破江淮精英,逼永嘉棋手承认他李冲才是真正的江淮第一。

  永嘉棋士听到传闻,各路豪杰纷纷怒不可遏,在江淮各大茶楼设擂等李冲来杀,要挫挫这黑面将军的锐气。李冲来者不拒,但凡敢摆擂叫阵的,二话不说,提起两把板斧就上阵。一场场血战杀得昏天黑地,一时之间江淮棋界鸡飞狗跳,烽火连城。

  话说这李冲不愧是一个好汉,两把板斧杀遍江淮,竟四处斩将夺彩,一时间人人自危,唯有那周源、徐希圣能勉励抵挡,余众直杀得哭爹喊娘,望风而逃。江淮地界上只见一黑炭似的战将,左突右冲,如入无人之境,直教天下皆惊,暗庆没生在那永嘉地界上。有诗为证:

  足踏阎罗十八殿,斧劈北斗众天罡。
  李黑一出鬼神颤,只身孤胆震四方。
  长坂敢叫子龙愧,垓下当使霸王惭。
  我命岂得由天定,杀上凌霄亦称王。


  话说这李黑如风卷残云一般,杀得江淮好汉丢盔弃甲,好不威风。但这莽打莽干一番,却非但没能逼得鲍一中出手,反而让他李冲在江淮彻底失去了立足之地。从这之后,整整十年间,李冲处处受尽欺辱,寻不到一个安身之地,只得流浪在江湖间。虽然江淮棋手无不对李冲忌惮三分,但李冲却也始终无法更进一步,真正做到让江淮高手心服口服。他差就差在两个人身上——周源和徐希圣。

  李冲和这两个人,棋力在伯仲之间,即使李冲稍强却也难以做到战则必胜。只要没能攻克这两个人,李冲就不能得到与鲍一中平起平坐的真正机会。而一旦没有这个机会,李冲就只有继续在江湖间流浪,永无容身之地。

  一代黑面将军,就这样失魂落魄,虎落平阳。那时李冲的心中,想必充满了绝望。也许他也不得不承认,贸然挑起与鲍一中的战争是一个太过冒险的决定,这一战鲍一中没有出手他便再次败在了鲍一中手上。只不过这次,他不是输给了鲍一中的棋,而是输给了鲍一中的名誉。

  江淮棋界从此少了一位战将李小山,多了一位浪子李黑。直到十年之后,他碰到那个改变他一生命运的人物之前,李冲都将继续他这条艰辛而又耻辱的落魄之旅。

  黑面将军李冲的挑战失败了,他开了一个先河,也给了后人一个教训。

  先河是:一派之宗的权威不是天生的,只要有野心,凡人也是可以挑战神的。

  而教训是:不要莽撞地去挑战神,挑战之前自己必须做好充分的准备。

  李冲是一个莽夫,他贸然地行动了,因此失败了。但永嘉派还有两个人,有着和李冲一样的野心,却不像李冲那么缺心眼。

  不久,永嘉派另一位高手发难了——周源突然提出,希望能让鲍一中指导自己一两局。

  说起来,这铁判官与李冲不同。李冲是永嘉派创派元老,是第一批永嘉派成员。论辈分,李冲与鲍一中是同辈,所以李冲算是永嘉派长老。而周源却是永嘉派新锐,比鲍一中年岁小了不少,算是第二代永嘉派中的佼佼者。而永嘉派要想永远执棋界牛耳,不需赘言,培养周源这样的下一代棋手是鲍一中的责任与义务。

  因此,周源有一样李冲想要却找不出的东西——与鲍一中交手的借口。

  毕竟,鲍一中死后,永嘉棋界必定是周源这一代的,这事儿鲍一中逃不了。

  那么,周源大可不必如李冲那样冒天下之大不韪去杀气腾腾地要跟鲍一中决一胜负了,只需要提出让鲍一中以让子棋的方式与自己大战一场就够了。在这样的友谊赛性质的指导棋当中,周源大可以慢慢培养自己在派系内的地位,为将来登顶永嘉首席棋士之位做好准备。

  这一战,鲍一中是跑不了了的。永嘉众将也很想知道,究竟如今这个整天烂醉如泥的鲍一中还剩下多少功力,他是不是真的因为畏战而不敢与李冲交手的。


  鲍一中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的,也许当年杨一清就曾亲口告诉过他——终有一天,你鲍一中会走到今时今日范洪的这一步上。

  也许某一夜,醉眼朦胧间,鲍一中还能依稀想起那一日的情景。

  夜色朦胧,彼时尚是翩翩少年的鲍一中端坐在已老态龙钟的杨一清身前。

  杨一清的口中不清晰地说着些什么,鲍一中如今已想不起来了,只大概记得些只言片语而已。不是忘了,而是想要忘记,因而用酒灌浇在那份记忆上,几十年后终于将那份记忆消磨得不清晰了。

  但有一句话,无论鲍一中如何用酒去消磨,无论如何想要忘记,也是始终忘不掉的。

  范洪的今日,就是你鲍一中的明天,总有一天你也会站在范洪的位置上,接受天下人的挑战,承受天下人的嫉妒,无一刻得以安心——鲍一中,我给你的是一份诅咒啊。

  许多年了,鲍一中终于走到了这一步,孤身一人。

  如今,他该承受当年他曾给范洪带去的那些痛苦了——这是博取盛名所需要付出的代价,谁也逃不了。

  终有一日,鲍一中酒醒之后,整了整衣装。

  “就今天了,让周源来吧。”

  杨大人,您带给我鲍一中的一切,我鲍一中都将一直背负下去,直到生命燃尽的那一刻。

  只是此时,鲍一中也许想不到,这个对手将是他这一生中遇到的最强大的敌人……


  嘉靖中期,永嘉派后起之秀周源与永嘉派霸主鲍一中之间连续进行了多次较量。虽然表面上是派系内部的友谊赛,前辈对晚辈的指导,但是其实质已是永嘉派后起之秀寻求改朝换代之机的抗争。江南棋界一代天骄鲍一中抖擞精神,与周源大战数十个回合,这几场交锋堪称惊天动地,鬼哭神嚎。

  周源虽是晚辈,但年轻气盛,手段高明,麾下不论黑子白子皆是咄咄逼人,气吞山河之势。鲍一中让子与他交锋,并不占优势,何况岁月不饶人,他早已没有了当年俾睨天下的气势。一场天翻地覆的较量,鲍一中战得十分辛苦,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有了力不从心之感。

  这一老一少两大豪杰的争棋,端的是一场好战,有诗为证:

  老将持刀盘中立,四方山谷藏杀机。
  一声炮响伏兵起,十面强敌夺帅旗。
  血染征袍刀口裂,银须白发满赤红。
  腹中纵有千般计,刀下空负万人敌。
  四海江河为变色,九重天地惊杀气。
  轮番苦斗残阳落,战鼓擂穿银锴破。
  椅刀四望尽敌甲,笑问苍刀哪年提。
  血马长嘶残刀鸣,尚能再斩三百骑。


  且说这几场鏖战,铁判官次次挥军突击,四方军士八面强攻,鲍一中屡屡被困于绝境。观战者无不为之窒息,一次次断定鲍一中恐怕绝无生路。周源得意之时,只见盘面硝烟间,处处都立着周军大旗,似乎满盘之下鲍一中已无完军。然而鲍一中却总是一副酒醉狂笑的痴态,似乎早已胜败了然于心,不以为意。待周源杀招突至,欲将鲍一中将士赶尽杀绝时,鲍一中却突遣奇兵,甩手掷出一记飞刀,杀得铁判官措手不及。待周源回身再战却阵脚已乱,被鲍一中在身后肆意追杀,优势尽丧。观者无不为之称奇,叹服天下棋招之精妙,无出鲍一中者。

  几十年过去了,鲍一中的棋仍旧如当年一样,骁勇善战,奇谋层出,杀得敌人心惊胆战,无处可逃。当年的小鲍飞刀虽然已经成了老鲍飞刀,但这飞刀的功力愈劲,力道愈强了,纵使周源气势如虹,也终究抵挡不住这般纯熟的偷袭功夫。

  然而,叹服的是众人,鲍一中自己心里清楚——周源很可怕,自己只能够凭借多年的经验勉强抵挡,再战几年自己必定将被周源彻底击败。

  我鲍一中的极限已经快到了,周源那咄咄逼人的气势,已经让我感到恐惧了——他让我体会到了当年我曾给范洪带去的那种恐惧感!

  史载:鲍一中技绝天下,独称其(周源)咄咄逼人,乃心畏之。

  这一场鏖战,鲍一中倾尽毕生所学,终于勉强压制住了气势强盛的周源。周源全力出战多次,却仍旧憾负鲍一中,一时间竟叹息空负此生所学,此后再未轻易出手,默默将那份惊天动地的棋艺藏于心底,不再显山露水。周源的后半生,直到离世之日也不见再有记载,无可记叙。

  而鲍一中倾尽全力保住了自己的名声,却也终于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在先后镇压了李冲和周源之后,永嘉派中就只剩下一个人可能对鲍一中产生威胁了——青龙太子徐希圣。

  关于徐希圣的记载,很少,很神秘。

  记载很少,大多数情况下是因为这个人不大出名,或者在当时影响不大,又或者这个人不怎么爱出风头。但对于徐希圣,这三种情况都不适用。

  徐希圣很出名,出名到日后江南又出现了一位名叫方新的棋坛霸主,人们都说他是当年徐希圣投胎转世的。把后代高手说成前代高手的转世,可见,这位前代高手当时必定也是享誉天下,人人皆知的一代豪杰。不然请试想一下,假设笔者今天跳楼死了,四十年之后出了个的诺贝尔文学奖的中国人,大家会说那小子是“伯翔转世”吗?(笔者大概不会有这么铁杆的粉丝吧……)

  徐希圣在当时的影响也决不可小觑,因为这是个喜欢闹事的主儿。这小子从小就不爱在家宅着,喜欢四处游荡,在江淮各地旅游,而且每到一地都要留下一段传说不可。说起影响力,知道当时人怎么介绍颜伦的吗——“徐希圣的同乡”!堂堂一代国手,京师派头把交椅的颜伦,在南方居然被称为“徐希圣的同乡”!当然,很多学者认为颜伦绝对不是永嘉人,这个记载应该是搞错了。如果真的是搞错了,那……就更厉害了——徐希圣强大到大家要把颜伦的籍贯搞错来跟他扯上关系啊!

  至于徐希圣是不是不爱出风头,这个……不是爱不爱的问题——是出多少风头才能让他满足的问题。徐希圣从小就不是个在家宅得住的主儿,喜欢在江淮一带到处旅游,而且每旅游到一个地方就要留下一段传说。到处挑战,声名在外,这种人身上怎么可能没故事?

  从已有的侧面描写可以看得出,徐希圣是个很强的棋手。号称要杀遍天下的李冲晚年说当年在永嘉派只有三个人他搞不定,就是鲍周徐。难得的棋史著作中也提到了一句话,说周源和徐希圣的棋“骎骎角鲍者”,可见他年少时棋艺已经与周源平起平坐了。日后纵横南方棋界几十年的棋坛传奇方新硬生生被搁上了一个“徐希圣转世”的名声,而方新本人还很乐意。可见徐希圣是一个神秘的传奇,如果有人想以那个年代的江南棋界作为背景写部棋侠小说,徐希圣几乎就是最合适的主人公。

  可是,奇就奇在,你要真想找找徐希圣身上有什么故事,还真就死活找不到——各地县志,甚至棋史专著,往往谈到徐希圣就一两句话,或者只出个名字,事迹则完全不见记载。

  这是为什么?徐希圣在当年那么潇洒,怎么就不见有什么光辉事迹流传到现在呢?

  这事儿后面还会有交代,笔者这里就只透露一星半点的线索好了。

  有一件事大家心里要清楚——明朝的时候,棋手影响力只要够大,是可以左右郡县当地历史书的内容的。这件事,日后李冲干过一次,那是后话,后面会说到。但是既然李冲这个等级的都能影响给郡县修史的官吏,那么鲍一中自然也可以,永嘉派想必还有更多人同样可以。

  这么看来,很可能是有人想彻底掩盖徐希圣当年的光辉,不希望后代棋史书上将徐希圣的地位抬得太高。这个人可能是谁呢?猜测一下,李冲很有嫌疑,因为这个人本来就小心眼,阻碍郡县志修订的事情他也不是没干过。鲍一中,或者鲍一中的某个疯狂崇拜者有嫌疑,因为关于徐希圣的记载中只有一条“骎骎角鲍者”,却没有像周源那样细致地交代鲍一中如何看待这个对手,看来很可能是这段记载被抹掉了。

  如果试图抹掉徐希圣的是李冲,那么可见徐希圣必定曾让李冲输得很惨,以至于好面子的李冲不惜动用自己所能动用的一切力量要抹去徐希圣这个名字。如果是鲍一中或者鲍一中的崇拜者想抹去徐希圣,那就更厉害了——那说明徐希圣很可能曾经赢过鲍一中!

  当然,也可能是徐希圣这小子太狂了,得罪了不少人,大家合伙一起把他抹掉了……

  以上全都是不负责任的猜测,本人只负责记录电脑键盘自动敲击所形成的文字,对于内容不做任何评价……

  由于史料实在少得可怜,连徐希圣什么时候跟鲍一中交手,交手的结果怎样,甚至俩人是不是真的交过手都难以断定,那么这一段就真没办法随便编首歪诗来糊弄了——不是笔者偷懒啊。

  笔者个人更倾向于相信其实这两个人没有交过手。而正是因为没有与鲍一中交手的机会,徐希圣才会四处游历寻找自己棋艺生涯的突破口。

  现在唯一可以断定的是,徐希圣没有撼动(或者撼动了但是没记载下来)鲍一中的王者之位。一番内乱之后,永嘉派还是永嘉派,鲍一中还是鲍一中。

  但是,这场内战的结果是毁灭性的。

  鲍一中开始呈现老态,他不可触犯的神的威严在李冲,周源——也许还有徐希圣——的冲击下开始渐渐褪色了。

  李冲被整个江淮棋界排挤,十年时间内都落魄不堪,从后来的发展来看,很可能还导致了些许心理变态。

  周源被鲍一中打伤了自尊,默默守在家里再不闹事了,安分守己之余可能还伤坏了身子,日后酿成了不可挽回的后果。

  徐希圣也许是看到永嘉地界已经难以安然立足了,加上自己本来就贪玩的个性,于是从此基本不再在永嘉这个地方出头,而是在整个江淮四处游山玩水,或者也是在学“重耳在外而安”,躲躲杀身之祸吧。

  一场内耗下来,永嘉派元气大伤,将士四散,为日后永嘉派那场灭顶之灾埋下了重重的伏笔。不过数年前,永嘉棋派还天下无敌,傲视群雄,如今却已然成了空中楼阁,只剩下外表还光鲜华丽了。可悲,可叹。这正是:

  本是群虎卫天龙,奈何龙虎不相容。
  自古繁华从内衰,何苦豆萁自相烹。

  这一场内战之后,永嘉派的悲剧却还没有完结。一系列更大的惨剧正在前方等待着永嘉派,这一系列惨剧将彻底将永嘉派推向深渊。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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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冲 明代棋手
  较鲍一中晚,明末“永嘉派”的代表棋手之一。与后来的国手李时养大战,大败而归。
周源 明代棋手
  较李冲晚,明末“永嘉派”的代表棋手之一。
徐希圣 明代棋手
  较周源晚,明末“永嘉派”的代表棋手之一。曾游历江苏,客死扬州。

——摘自《中国围棋古代棋手姓名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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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7 14:53 编辑

第五回 兴河北豪杰聚义京师派 抗江南诸侯共推颜子明



  上回说到,鲍一中回到江南,与新安派始祖汪曙决战于浙江,江南永嘉派、新安派两大棋派争雄之战使得天下侧目,江南棋界声威日盛,京城棋界地位则一落千丈。

  而在此时的京城,鲍一中已经成了一个传说——真真正正的传说哥。

  这对于刚到京城的一个少年来说,太讽刺了。

  这个少年是永嘉人,与鲍一中是同乡。他的童年正好赶上鲍一中开始扬名的时候,在永嘉棋界到处都流传着关于鲍一中的故事。偶像的作用是强大的,这个少年也许正是受此影响走上了围棋的道路。当他终于学有小成,可以试着去看看鲍一中对弈的时候,鲍一中去了京城。上京城对于那时候的棋手而言无疑是一条跃龙门的路子,这个少年自然不敢轻易造次,于是他一直在永嘉默默磨砺自己。终于有一天,他觉得自己的棋力已经到了要去京城试一试身手的时候了,于是毫不犹豫地起身上京,去寻找在京城已经成为了天下第一棋士的鲍一中。然而很不凑巧,这孩子刚到京城,就得到了鲍一中已经回了江南的消息。鲍一中又只留下了一地的传说,挥挥袖子走掉了。

  在这个少年的心中,鲍一中一直是这样一种存在——哥不在江湖,但江湖中处处都有哥的传说……

  继续追着鲍一中,争取一睹这位天下第一国手的风采?还是就这样留在京城,闯出一番名声,顺便等着可能再回来的鲍一中?

  这个少年选择了后者,而当时的他一定想不到,这个决定将会彻底改变整个明朝棋界的格局!

  几年后,这个名叫颜伦的少年也成了一个传说……


  颜伦,字子明,生卒年月不详。但日后颜伦年迈时曾与一个叫岑乾的少年棋手交战(这是后话),而这个叫岑乾的少年生卒年月是可以推测的,大约生于嘉靖三十年(1551年)前后。当时岑乾是少年,颜伦是老年,那么大胆假设一下岑乾大约二十岁,颜伦大约快六十岁(实际上颜伦一共也就活了六十岁左右),也就是说颜伦大约比岑乾大将近四十岁,也就是生于正德五年(1511年)之后不久。

  这只能是大致推测,范围大概不会差。而颜伦的籍贯比他的年纪更加麻烦,用来做推测依据的材料只有半条——之所以说是半条,是因为这条记载似乎没多少人信。

  《扬州府志》中有一条记载,说“永嘉徐希圣游广陵,与乡人颜子明具擅国手”。文中的徐希圣是公认的生于永嘉的永嘉派棋手,而颜子明是他同乡,也就是说颜伦无疑应当是永嘉人。但是后人普遍认为这很扯淡,一个永嘉出来的国手怎么可能不被划入永嘉派呢?

  由于能够用来推测颜伦身世的资料有且仅有这么一条,不信也没办法,只好将就着先信信吧。毕竟,即使颜伦真是永嘉人,但他一生中最辉煌的时刻都是在京城度过的,那么颜伦不被划入永嘉派也未必就没有可能,更何况……

  笔者推测,其实颜伦并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是永嘉人,因此他刻意隐瞒了这一点,以致他的出身没有了史料记载,无处可考了。

  颜伦的性格是一件很值得研究的东西,尽管直接讲明这方面问题的史料一条也没有。笔者在搜集那个时期的资料时,对颜伦这个人产生了很大的兴趣,只因为笔者很想搞清楚一件事——

  颜伦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

  此事,让各位读者随着笔者的文章慢慢去判断吧。


  书归正传。鲍一中离开京城,回到江南的那年,颜伦还是一个年方弱冠的少年。鲍一中的离去,使得京城棋界几乎一夜之间群龙无首,顿时四方割据称王者不计其数。然而,这些自称京城好手的人头上,却都有着一个极不光彩的印记——鲍一中的手下败将。

  而在南方,一场永嘉新安之战让鲍一中的声威直逼天下,一时之间无人敢当其锋,棋界无人不称臣。整个河北棋界,如今却是一片沉寂。昔日作为全国棋界圣地的京城棋界,一众豪杰竟悉数放下了往日的骄傲,心甘情愿认鲍一中为尊,无一人再敢自称国手。

  偌大的京城,已被鲍一中吓破了胆。

  一百多年来一直作为天下棋界中心的京城棋界,内心里是忍不下这口气的。但他们需要一个人站出来,这个人的身上不可以有被鲍一中击败过的耻辱过去,却又必须要具有能与鲍一中一争高下的棋力。

  京城棋界里,有这样的人吗?

  于是棋界众强手开始拼命地寻找,几乎要将整个京城翻过来。终于,他们找到了一个当时正在京城内对前途感到迷茫的少年——颜伦。

  颜伦并不是一个鲍一中式的天才。鲍一中十几岁就称霸江南;二十岁时已声威直逼范洪,开宗立派,被公认为国手;二十四五岁就横扫京城,天下棋手莫不闻风丧胆,连传奇般的范洪也不敢与之交锋;三十岁便力挫新安派宗师汪曙,名震中华。鲍一中这样的奇才,是百年不遇的。而颜伦呢?十几岁时在学棋,二十岁时在学棋,二十四五岁时还在学棋……

  颜伦身上究竟哪一点让人看上了,以至于大家决定让颜伦继承京城棋界的尊严与荣耀呢?

  颜伦的棋,从流传至今的传说来看,主要有三点特异之处。

  首先,颜伦的复盘能力似乎给当时人留下过深刻的印象。当时有不少棋力不怎么样,但是喜欢给棋手凑热闹做宣传的公卿曾经这么宣传颜伦的棋力高超之处——“棋穷日夜,令次第再布原局,无一遗忘者”。也就是说,昨天下局棋,睡一觉,第二天起来一个子不差还能再摆出来。说句老实话,把这话传出来的人实在有点贻笑大方了。这种技巧,远远不是什么只有顶尖高手才能具备的能力,很多业余棋手都做得到。笔者的一个职业棋手好友曾告诉笔者,一局十秒一步的快棋下完之后他能保证一个月都不会忘。这么看来,颜伦的功夫也还没到家呢。不过偶尔露一手,糊弄糊弄外行人是绰绰有余了。总的来说,这一点说明不了太大的问题。

  其次,颜伦的官子功夫在当时似乎是独步京城的。流传至今的说法是这样的——“(颜伦)善决局,不差一道”。也就是说,到了收官的时候,颜伦说赢几子就赢几子,分毫不差。

  这倒是可以想象的,足以能够作为颜伦棋力高强的主要依据。局面的计算能力以及官子的价值判断在古棋当中地位并不突出,事实上直到现代,也是从李昌镐凭借无敌的官子功夫横空出世之后高手们才开始真正认可了官子的价值。而颜伦早在明朝就专门训练自己的官子功夫,可见他在当时也是对围棋有一番深刻见解的。

  这一点对于成为高手有多重要,大家只要借鉴一下李昌镐的成长经历就知道了。笔者曾听说一个故事,说有一次中韩棋手交战,观战室里面两国各路高手都看不清局面,算出的结果千奇百怪,李昌镐却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某某会赢半目,然后就不看了,结果恰恰就如李昌镐所说。半目的差距,竟然能早于中韩所有高手下出定论,这就是真真切切的“善决局,不差一道”吧。当年的颜伦,想必也是一个这样的高手。

  最后,关于颜伦的记载中最神的一点,在于他的判断力——“布势十余着,即能预定输赢子若干。”

  这可不得了,布局下十几手,他就知道最后要赢多少,输多少!各位,这可不是棋手,这是上帝。要真有这事,笔者可得怀疑是颜伦运气太好了,还是他搞到了点啥内幕,早就知道棋盘上那俩是在下假棋了……

  总之,这一条笔者不大相信,大概是颜伦的崇拜者在第二条的基础上加入了一些个人的浪漫主义幻想然后夸张瞎编出来的吧,否则就太玄幻了。要是有什么办法能在布局阶段就精确地判断出收官后的差距,那咱还下什么中盘官子啊,大家全来研究布局就完了嘛。

  当时人对颜伦的评价无外乎这三点,而把这三点加在一起看看,其实能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究竟为什么京城的前辈们最终决定推出一个颜伦来维护京城棋界的荣耀呢?笔者猜测,是一种气质——卧薪尝胆,悬梁刺股的韧劲。

  说起来,这三样本领都不是惊天动地的才华,似乎任何人只要勤学苦练,做到颜伦这一步都是可能的。他没有什么让人惊艳的才华,以至于需要通过夸张来渲染他的传奇。但是,颜伦的平凡,却被视为一种强大。棋穷日夜,无一遗忘,虽说是基本功,但是能够以此成名可见其基本功的扎实。善决局,不差一道,说起来容易,但要做到是需要日以继夜的勤学苦练的。布势十余着,知胜负若干子,虽然夸张,但是也说明了颜伦对局面判断力的锻炼强大到了何种程度。单独看这些虽都不足以惊艳,但颜伦却偏偏在这些普通而基本的地方做到了极致,极致到让当时的棋手为之惊叹,甚至流传至今。

  对颜伦的评价,并没有人特意提到他的棋招有多么惊世骇俗,多么让人惊叹。他不是鲍一中,不能像鲍一中那样,下棋充满了才华,屡屡出人意料,在众人都认为必死的地方突然弈出一记妙手扭转乾坤,令人惊为天人。他的棋,强大之处都在很寻常的地方,说起来天下棋手无人不会,却又没有一个人能做到他这样精通。

  天才可以凭借自己的天赋,弈出常人想不到的棋,施展出常人无法理解的招法。一个凡人也许做不到天才那样剑走偏锋,但凭借着数倍于常人的刻苦和努力,凡人也可以把所有普通的招法练到炉火纯青,他同样可以惊天动地,无人能敌。

  虽做不到人无我有,凭借着超人的努力,却可以做到人有我优,这就是颜伦的路——我不是天才,我是凡人,但凡人未必就不能与天才齐名!

  彼时的京城棋界,刚刚经过了鲍一中一番摧残,声名尽毁,棋界地位跌入谷底。众多棋手心里清楚,要想马上让京城重新夺回棋界圣地的宝座绝非一朝一夕的功夫,如今的京城棋界还远远不具备与南方永嘉派,新安派相抗衡的实力。为了京城重新崛起的那一天的到来,京城一众鲍一中手下败将们选择了收敛威风,夹起尾巴做人。这之后的十年间,基本没有看到京城任何一个棋手跑出来跟外省棋手较劲的史料。没办法,现在实力弱小,已经没有了骄傲的资本了。

  然而,他们还有希望,那就是颜伦。这个被京城棋豪选中的年轻人,凭借着他唯一的天赋——勤奋——日夜不息地吸收着北方各路棋豪的棋艺精华,棋力突飞猛进地成长着。渐渐地,他形成了自己行棋稳健,算路精准而且精于官子的成熟棋风,一步步朝着京城第一棋手的路上奔驰而去。

  几乎在京城棋界元老们的呵护下,经历了整整十年的休养生息,颜伦终于将自己的棋艺历练得炉火纯青了——大家都知道,京城棋界重新崛起的日子,终于要到了!

  这十年间,江南两大派小战不断,但由于鲍一中的坐镇,永嘉派始终压制着新安派。十年间,鲍一中天下无敌,早已是一代宗师,名震中华。新安派汪曙略逊一筹,却也称霸一方,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国手之名当之无愧。十年,他们也算是风光够了。

  嘉靖二十年左右——这个年份只能靠推算,也许真实年份比这个稍晚些——北方棋界各路豪杰突然齐聚京城,沉寂了十年之久的京城棋界突然热闹了起来。

  这一众豪强到底有哪些人,考证不出来了。想来大概远的是些陕西棋王、山东棋王,近的是些京师南胡同棋王,京师北四合院棋王等等,想必是群豪共聚,一时间也热闹非凡了。京城四处茶楼里只见得子起子落,只听得杀声震天,人山人海,水泄不通。看罢这头西村屠刀斩毕东乡豪强,又见那边东城英雄叫阵西市霸王。众棋手使尽平生所学,四方棋座上只见兵马绞杀,狼烟四起。有诗赞曰:

  十年黄沙掩故城,一朝风雪草复生。
  突闻战鼓惊眠兽,又见烽火燃旧城。
  朔州尉迟长枪立,雁门文远大刀横。
  交兵百合无胜败,方知京中非无人。


  且说这北方豪杰齐聚京师,目的可不是来过过棋瘾,切磋交流而已的。南方棋界横扫天下已十余年,北方棋界毫无还击之力,天子脚下的京城更是沉寂多年。浙江,徽州如今已经成为了四方棋手心中的圣地,各路豪杰纷纷去这两地闯荡,使得这两大派越来越强大。北方棋界越是声威日下,就越是没人来这儿试身手,因此又越加声威日下,最后就恶性循环下去了。这样的局面,北方棋界元老早已痛心疾首,花费了十年之力,终于促成了这次京城棋界盛会。

  这次大会的目的非常明确——合北方豪杰之力,在京城开宗立派,组成一个可以与南方两大派鼎足而立的京师派来。

  也不知是谁首先登高一呼,又或者是北方各路豪杰心中皆有此念,总之这一年堪称是京城棋界转折性的一年。豪杰聚义,共商河北复兴,这个行动将一举扭转鲍一中杀遍京城以来京城棋界一片颓败的格局,同时也为京城棋界之后一百年间英雄辈出,重夺棋界头把交椅打下了极其坚实的基础。

  而这开宗立派一事,最重要的就是——要确定一位领袖,让大家心悦诚服地承认他为盟主,愿意在他的领导下与南方两大派一较高低。

  说起来,这可就有些麻烦了。

  南方永嘉派成立,那是杨一清造舆论造出来的,其实这个派别本来是不存在的——即使现在来看,这帮没有组织没有纪律甚至没有统一围棋研究团体的棋手也很难称之为一派。也许一开始都只是别人这么叫他们,他们慢慢习惯了,也就接受了这个叫法。

  新安派成立,一是跟风永嘉派,二是人家那拨人确实团结,互相了解,称之为一个大派完全没有问题。当然,一开始也许也没有自己管自己叫新安派,后来老百姓喜欢这种派系争霸的段子给他们强安了个名字,他们倒也就心安理得地接受了。

  他们两派的成立,主要都是别人喊出来的,自己某方面来说都是被动的。这有一个条件,就是他们的强大被世人所承认。

  而如今京城棋界一出来就要开宗立派,什么战绩都没有,而且手上一群被两大派打败的棋手,这可怎么服众?怎么让别人承认你的地位?

  这个问题的解决办法,已经在南方两大派的历史中有了暗示——永嘉派成立,是因为有个鲍一中;新安派成立,是因为有个汪曙。

  京师派只要能有个人站出来,各方面都被全国棋手认可,那这个开宗立派不就成功了吗?所以当时京城棋界四处茶楼里杀声震天,可不只是大家的切磋交流,更重要的是大家想决出个座次出来,甚至决出一个宗师级的领袖出来。

  大家选出的这个宗师,首先不能是那些以前被鲍一中杀得七零八落的“水手”,然后还必须要有一定的功力让人信服,最好还是个年轻豪杰。这么一选,没别人了,整个京城只有一个棋手能当此大任——颜伦。

  眼见各路豪强杀得差不多了,快要决出个座次来了,当时已而立之年的颜伦披上铠甲,提起长矛,策马出营——该爷出场了。

  但看这后辈颜伦,一出手果然不同凡响。只见他的身影突然出现在四方茶座之间,去了便只挑最厉害的下一局,下了就赢,赢了就走,去找下个茶楼。别看这后辈小将发力晚,棋上也不见有什么令人拍案之处,但北方群英偏偏就一个个成了他的手下败将。斗功夫的输在功夫上,斗对杀的输在对杀上,斗气势的输在气势上,斗心思的输在心思上,什么都不斗的输在官子上。这么一连串的胜利,颜伦异军突起,竟名震京师,俨然有当年鲍一中之风,各路豪杰无不俯首称臣,共推颜伦为一派之尊。颜伦意气风发,登顶京城棋界,如晴空霹雳,将整个中国棋界震得天崩地裂。要说这后辈小生颜子明,有诗为证:

  残垣断壁生国色,江南鲤鱼跃天门。
  谁人与天争雌雄?凡夫俗子颜公伦。

  京城颜伦横空出世,京师派就此立足北方棋界,打破了南方两派共分天下的局面。自此,明朝棋界三大派正式形成,鼎足而立。棋界自此风起云涌,遂入乱世。

  京师派新立,众豪强厉兵秣马,自然直指江南,那个让他们沉沦了十年之久的仇敌鲍一中。而江南棋界,颜伦异军突起的传闻也立刻流传开来。永嘉派心里清楚,自己作为如今棋界第一大派,领袖鲍一中又与北方棋界多有过节,想必一场大战在所难免。永嘉众将严阵以待,随时恭候北方兵马大举南下之日。

  一场南北大战看来已在所难免,颜伦这个后起之秀成色几何,只怕还需要当今棋界至尊鲍一中来验验。

  然而,等了许久,大家却渐渐发现有些不对劲了——

  京师派宗师颜伦,似乎只满足于在京城大杀四方,享受这种无敌的快感,却丝毫也没有南下的意思。

  而南边的鲍一中呢?京城乃是他的伤心之地,至今他仍在江南过着每日饮酒过量的生活来麻痹自己对于当年对自己有伯乐之恩的杨一清的愧疚。想让鲍一中上京城,除非偷偷把他塞进一个装满了酒的马车,然后趁着他喝醉了偷偷日夜兼程把他送到京城去。不过更可能这家伙在半路就把自己喝死了。

  这场众人瞩目的战役,迟迟没有上演。久而久之,大家也就不再关心这场本可惊天动地的大战了。

  为什么这场大战没打起来?是因为颜伦资格不够与鲍一中交手吗?

  肯定不是,要知道为了颜伦的资格,北方棋界的元老们可是费尽了心血的。

  北方各路棋家大造舆论,说颜伦的棋从内容上看,绝不在鲍一中之下。为了这个说法能有说服力,大家大方地把颜伦的棋谱到处拿给非本派的棋手看。颜伦的棋计算深远,又堂堂正正,看着棋谱想必就让人感觉得到他的对手那种无机可趁的绝望感。再加上颜伦在北方的战绩,当今棋界唯有鲍一中比得了,因此不知是从谁那里传出了“当今天下名弈,南则鲍,北则颜”的说法,甚至有说法说其实职业棋手都说颜伦可能比鲍一中更强。(而识者差为颜左袒。)

  还没交手,各位行家们就断定颜伦可能强于鲍一中了,这是在找事吗?不一定,笔者看来这可能真的是当时的实际情况。

  首先,北方豪杰可定会一口咬定颜伦强于鲍一中的,这自然不必说。

  其次,新安派棋手本来就跟永嘉派有宿怨,损鲍一中一下他们自然也没什么不乐意的。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当时不属于三大派的棋手,甚至部分永嘉派内部的棋手,也很有可能这么认为。为什么呢?答案很简答,颜伦的棋出自传统棋理,只是用功比大家更高,所以大家能看得出他有多努力,棋很好看明白。而鲍一中的棋——大家看不懂啊!

  鲍一中是个天才,喜欢把自己的棋下在对方看来纯属找死的地方,然后让这棋眼睁睁在对手面前活出来。作为心理战法,这一招确实威力巨大,容易把人下出心理阴影来,但是也总让人觉得鲍一中获胜多少带点侥幸,之所以能把必死之棋活出来多少是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对手犯了错吧。而颜伦的棋,堂堂正正,以大家都会下的下法赢对手,赢得人心服口服,自叹不如,则又是另一层境界。像颜伦这样下,也许才更像大家能学得来的下法,于是自然而然地,大家也就更欣赏颜伦的棋谱了。久而久之,颜伦略强于鲍一中的说法自然也就不胫而走。

  鲍一中对此自然是没啥在意的,他一生最在乎的对手已经跟他的恩人一起死了。至于棋风问题,如今的鲍一中基本每天都处在一种喝醉了酒之后精神略有失常的状态,下棋下得不写意才怪呢。(忍不住想到了藤泽秀行老先生……)


  颜伦来为什么不南下去找鲍一中,这很值得寻味。

  首先,绝顶高手之间是不能随便下棋的,这一点笔者在第一节就提到了。赢了还好,输了就得大跌身价,汪曙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啊。

  然而,除此之外,颜伦本人必然还有一些原因,这原因就出在他的性格上——也就是笔者一直感兴趣的,颜伦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颜伦在京城得到了他少年时代无法想象的名誉。一派之宗,北方棋界至尊,这是颜伦无法抗拒的诱惑。而要颜伦拿这些去冒险和鲍一中决一死战,他敢吗?

  如果他是汪曙,他敢,豁出了性命也要下出个胜负来。但颜伦不敢——他没有那么大的野心,他从小就知道自己不是一个能够称霸天下的奇才。

  也许当颜伦正式登顶京城棋界的那一刻,他在家中回想着群情激昂,誓言踏破永嘉的北方棋士们那一张张狰狞的脸,他发现自己被吓到了。

  一个凡人,能混到这个地步,不错了。再往上走?我没想过,也不敢想。走得越高,摔得越惨啊。

  鲍一中和我,为什么一定要分出一个胜负来?南鲍北颜,这样不好吗?我只想保住我现在已经拥有的东西,甚至我至今仍不敢相信这些东西如今竟已经属于了我。要我继续不知满足地去寻求那个虚无飘渺的天下第一的名号,我没有兴趣,也不敢奢望。

  我只是个凡人,原本没有奢望扬名立万。如今我的人生已经给了我过多的财富,让我守住这些度此一生就好,何必再想太多?

  于是颜伦每日还是早睡早起,去茶楼下下棋,在公卿家赚赚票子,偶尔参加几个学术会议,见识见识各地名流,打算就这样安稳而又风光地度过剩下半辈子。这日子过得有些太过安稳了,以至于这段时期史料里除了颜伦在北方所向披靡之外,竟没别的可记载的事情了。

  你可以批评颜伦思想消极,不求上进,说他这种态度导致了他与鲍一中谁也没能统一棋界,使得他与鲍一中最终都没有机会成为中国古棋最强者的代表。

  你可以批评颜伦小市民心态,小富即安,没有一代宗师的气魄,胆小如鼠,畏敌如虎,简直枉为一代棋派开宗大家。

  你也可以批评颜伦性格软弱,只知道窝里横,外强中干,在人物性格和戏剧性上跟南方那位苏乞儿式的英雄完全不能相提并论。

  可是颜伦半生荣光,人人敬重,日子过得舒服,家里人也跟着沾光,他完全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啊。毕竟,人活一世,机会只有一次,不是每个人都整天想着去创造历史的。历史想创造谁的时候自然会找到那个人,该你做你不做也得做,不该你做你做了也白做。这辈子就这么长,能过好日子为什么一定要拿这些做赌注去争名逐利?到头来纵使你真是天下第一又如何?惶惶不可终日,过去的小桥流水人家只能在梦中怀念,这样真的就是你要的吗?

  颜伦自己心里清楚,我是个凡人,不要整天想着做神仙,这辈子做好凡人就够了。

  这就是笔者对颜伦感兴趣的地方,他虽然不怎么上进,却活得很真实。就像他的棋一样,没那么多惊涛骇浪,没那么惊世骇俗,看着四平八稳,却每一招背后都潜藏着良苦用心。看起来,他的棋谁都下得出来,可却偏偏谁也下不到他这个境界。说难,也不难;说不难,做起来又不甘心。谁不想做小说里的英雄,可惜世间人太多,小说不够啊。

  笔者不评价颜伦这种为人,既不褒奖,也不批判。但说句老实话,笔者很欣赏这种简单真实却又诚恳的做人法则,并且从心底羡慕着颜伦这样的人物。


  南鲍北颜,一个一世枭雄横行江南,一个半生王侯无敌北国,并称于世,却无缘交手,总是一件憾事。三大派至此鼎足而立,各领风骚,天下棋界无不以永嘉,新安,京师为尊。情节至此,三派的第一代豪杰已大致分出了胜负,京师派颜伦、永嘉派鲍一中水平在伯仲之间,共享天下第一之名,新安派汪曙一子之差稍稍落后,其余者皆蝼蚁之辈,不值一提。

  但历史绝不会在这里停步,时光斗转星移,英雄代代不绝。而今的棋界三大高手,虽在风光之时,却不知自己脚下已经暗流涌动,渐起波澜。

  不久之后,三大派三位宗师都将发现,原来自己即将面对的威胁,并非来自与与自己争雄称霸的敌人,而在自己身后。正所谓:

  江山代有人才出,后浪前浪水汤汤。
  旧时金枪生锈迹,总被新剑折锋芒。


  欲知这三大派宗师各自将面对怎样一番凶险,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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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伦 明代棋手
  字子明,“京师派”的代表棋手之一。与鲍一中、程汝亮、李釜同为明代第一品。善于形势判断,不差一道。

——摘自《中国围棋古代棋手姓名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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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7 14:51 编辑

第四回 披藤甲汪公战圣手 放飞刀鲍生破神龟



  嘉靖初年,徽州。

  盘上一场激战方毕,一方已口喘粗气,似乎刚刚亲身经历了一场惨烈的厮杀。

  而另一边的中年人只是微微欠身,轻轻在胸前抱了一拳。

  “承让了。”他淡淡地答道。这一局胜负,他毫不感吃力。数年孤独求败而不能,他早已习惯了。

  “汪先生的棋,厉害至极,天下恐怕难有对手啊。”战败的一方笑着恭维道。然而,被他称为“汪先生”的这个人却满面严峻的表情。

  “不,若说天下棋手,还有一人能与我对敌……”

  汪先生这句话,说得轻,语气却重。那恭维者却是一愣,随后暗了其意,面上露出了微笑来。

  “汪先生说的,莫非是……”

  “不错,就是他。”汪先生静静开始收拾盘上的棋子,握子的力道不知不觉有些过重了。

  “这么说来,有个消息汪先生一定想知道。”那人笑道,“前不久从浙江棋界传来的消息……”

  汪先生心惊,手停了下来。

  那人缓缓将身子前倾,几乎要将嘴贴到汪先生的耳朵边上:“鲍一中要回江南了……”

  原本被抓在手中的棋子忽地又落到了盘上,发出一阵稀疏的响声……


  上回说到,鲍一中横扫京师,纵横六年,却始终不得与第一国手范洪一决雌雄,直至杨一清、范洪相继离世。独守京城却无可留恋的鲍一中黯然重回浙江,自此后终生未在踏入京城一步。

  然而,六年间,浙江棋界也早已换了光景。

  听闻鲍一中回乡,浙江棋界沸腾了。这位代表永嘉派横扫京城,逼得国手范洪不敢应战的永嘉派旗手的回归,意味着浙江棋界又将重新有了王者。而随着范洪离世,世间能与鲍一中匹敌者再无一人,鲍一中就是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而这个天下第一,将成为浙江棋界的镇山之宝,令全国棋士仰视。

  但眼前,鲍一中的归来最重要的意义也许还到不了那么远,众人都希望他能先帮大伙解决一个眼前的问题——一个来踢馆的人。

  话说浙江棋界,自明朝开国以来,名手辈出,举国为之侧目,堪称弈家圣地。一百多年来,前来挑战者不计其数,但浙江棋界的招牌却从来没有倒过。现在又出了一个新一代国手鲍一中,加上以鲍一中为首的永嘉棋派,浙江棋界当是更加无人敢惹,横行天下才对。可是,偏偏什么时代都有不信邪的人……

  当杨一清在浙江为鲍一中制造国手声威的时候,在距离浙江不远的徽州,也正酝酿着一股暗流。

  徽州这个地方,不简单。这地方山好水好,又正好巧妙地避开了“兵家必争之地”的几个主要条件,加上相对比较闭塞,于是每逢中国全国都在闹腾的时候徽州总是显得相对比较平静。于是历史上中国战乱之世,总有无数富商文人迁往徽州避难。久而久之,徽州这地方文化交流多了起来,一点点地形成了独具特色的徽州文化。几乎各种艺术门类在徽州这地方都形成过某个流派,堪称是个人杰地灵的好地方。

  当相隔不远的浙江棋界出了个要向国手发起冲击的鲍一中时,徽州有一个年轻人按耐不住了——这个人名叫汪曙,字什么笔者至今没查到,查到一个自号,叫“坐隐先生”。

  大家可别因为这“坐隐先生”四个字就以为汪曙是个什么隐士。虽然由于某些缘故这位汪先生在史料上留下的记号少得可怜,但是是不是当隐士的可真说不准。单这个号不能作为判断依据,因为“坐隐”两个字指的不是隐士,而是围棋。

  东晋时,围棋举国流行。那时出了个叫王坦之的名士,见到棋手下棋的时候正襟危坐的样子,觉得很帅,于是打了个比方,说像得道高僧参禅入定似的。于是从那之后,围棋多了个别称,叫做“坐隐”,大概就是“端坐在地上思考人生”的意思。

  汪曙号“坐隐先生”,而且还是“自号”,这个信息可不简单。第一,这说明汪曙极其热爱围棋,以至于直接管自己叫做“围棋先生”了。要知道,古今醉心棋道的棋手多了去了,可起雅号什么的还是得引经据典,起得更牛气一些才行的,毕竟下围棋在古代不是什么上流行当。敢这么自豪地告诉所有人我是下围棋的,汪曙这一点就强过了古今不少棋坛豪杰。第二,这同时也说明他对自己的棋艺可是骄傲到狂妄的,自己管自己叫“围棋先生”啊!在古代,先生一词通常都是对师长或者长辈的尊称,可不像现在这样是个男的就叫先生啊。这个自号,汪曙是在告诉天下人我乃围棋师长,这可是个不得了的称呼啊。

  一个如此狂妄又如此自信的人,听说浙江一带出了个天下无敌的鲍一中,心中怎么可能忍得下这口气?尤其是没过多久,这个十几岁的小娃娃居然还拉帮结派了,自称什么“永嘉派”。不就是一个小孩吗,毛都没长全,竟然还敢这么大口气?

  说起来,这个汪曙也确实不是凡人。徽州一带进出交通不便,文化环境比较闭塞,围棋文化也是一样。那时候的徽州棋界,大多数时候都是省内的人互相交手比试,大家杀来杀去比个省内冠军出来就得了。至于出去找外头的高手比试,您有那个闲钱,又愿意受那个旅途之苦就去吧,咱也不拦着。只是出去容易,下丢了脸回来的车马钱可不一定赚不赚得着啊。何况徽州商人天下闻名,徽州棋手也无需跑到外地去找人养活,一生呆在徽州同样吃穿无忧。于是徽州虽然总能决出个省内棋王,但是出去闯荡一番载入围棋史的,明朝到汪曙那时候为止还真不多。而鲍一中在浙江打出国手旗号的时候,徽州的棋王正好就是汪曙。

  与当时全国棋坛几乎毫无二致的猛攻强打,冲过去找对方拼大龙的野蛮下法不同,对外交流不多的徽州在那时难得地没有随着全国大流走,而是一直在形成自己的风格。久而久之,尽管当时还未出名,但徽州棋手的棋风已经与全国迥异了,形成了独具特色的徽州棋风。

  而汪曙,就是当时将徽州下法下得最炉火纯青的代表。他的棋,或者说当时整个徽州的传统下法,就突出了一个字——守!

  没错,至强至刚的防守。如果说当时全国棋坛流行的是九耳大环刀,是那种充满血腥气息的对杀战法的话,以汪曙为代表的徽州棋界所用的兵器就是一面牢不可破的钢盾。当时的徽州棋手擅长用密不透风,硬如龟甲的防守来瓦解对方的进攻,保证自己的阵地毫无破绽,然后蚕食对方的阵地。而汪曙正是其中高手,行棋严谨,几乎从不出错。这种感觉,与二十世纪末天下无敌的韩国天王李昌镐如出一辙,是一种以守代攻,让对手感到绝望的战法。汪曙将这种战法融会贯通,运用得神乎其技,在徽州棋界几乎战无不胜,称王称霸,直杀得徽州豪杰皆弃甲,各路英雄尽叹服。有诗赞曰:

  东有蛟龙西玄武,铁甲铜盾汪公曙。
  刀枪剑戟浑不惧,敢称天下皆我徒。


  汪曙当时的棋艺,已经基本成型,而且在徽州一带名头很响。当时徽州的各大茶楼间,说起鲍一中的名号,甚至范洪的名号,大家也就是拍巴掌赞叹一下。但如果提起汪曙,那是非得拍大腿叫好,恨不得高呼天下第一不可的。汪曙十分享受这种名誉,甚至对他来说也许考取功名什么的都不过是浮云而已。天下那么多人上京赶考,却有几个人能有我汪曙在徽州这样的名声?我就是围棋先生,天下棋手无一人能入我法眼!纵是那范洪来了,想吃我的棋也得让他啃掉两颗门牙!

  偏偏就在汪曙自以为天下无双的时候,隔壁浙江那块儿出了个十几岁的娃娃,叫鲍一中……

  我汪曙之前,天下棋手尚可称王称霸,容得范洪之流独享国手之名。如今我汪曙棋艺已成,范洪行将就木,天下棋手理当以我汪曙为尊。那鲍一中是哪里冒出的小娃娃,竟也敢自称国手,这还了得!

  于是,为了与鲍一中争夺范洪之后的天下大国手地位,汪曙躲在暗处开始了自己的密谋。

  古代棋手之间,由于地域不同,出场费难以协调以及赞助商可遇不可求等因素,两名高手之间想要决一死战并不容易。首先必须有一个前提,及大家都想看看这两个棋手的决战。然后,还必须双方由于利益冲突,都有与对方决一死战的愿望。而这两个条件,对于想要击败鲍一中的汪曙来说,都不具备。

  第一,汪曙虽然贵为徽州棋王,但徽州围棋对外交流不多,一个徽州棋王的知名度远远无法与由国相杨一清帮忙做广告的鲍一中相提并论,于是在天下人眼中,汪曙自然是不具备与鲍一中对垒的资格的。

  第二,当时的鲍一中眼中只有范洪,而汪曙是何人对他来说根本无所谓。就算汪曙特意上门去寻找鲍一中决战,对方是并没有必须应战的理由的。

  如何解决这两个问题呢?其实答案很简单,汪曙也很快就想到了。

  开宗立派!

  杨一清为鲍一中造势,很重要的一件事就是为鲍一中拉起了一帮追随者,成立了浙江围棋协会——永嘉派。接下来要想让鲍一中名声更响,就不一定非要让鲍一中亲自出手去和人下棋了,只要浙江棋手在外面赢了棋,光荣都是属于永嘉派的,而身为永嘉派旗手的鲍一中也就自然而然地名声日盛了。对于汪曙来说,这是一个极好的借鉴。何况浙江高手虽多,大家的招法却不尽相同,各自为战,即使称之为统一的“永嘉派”,把这些人真正放到一起来看也总觉略显牵强。而徽州则不同,由于对外交流少,内部交流多,徽州棋手的棋风几乎全都如出一辙,而与徽州以外的棋手明显区别开来。若棋风杂乱的浙江棋手都能自成一派,凭什么徽州棋手不可以?

  于是徽州棋王汪曙登高一呼,立刻得到了全境棋手的支持。众人公推汪曙为领袖,拉起大旗,打出名号,从此开始咱们就是徽州围棋协会啦!

  明朝棋坛上的第二个围棋大派,新安派(有时也称徽州派),就此成立。而当时的徽州棋王汪曙,就是新安派的创派祖师。

  江南棋界,几年之间突然兴起两大棋派,可想而知,江南棋界如何能安定得了。汪曙在徽州养精蓄锐,虎视眈眈,随时准备挑一个好时机进军浙江,挑战永嘉派。而打倒鲍一中这个口号喊起来容易,做起来却不能大腿一迈人就出去了——决战的机会是很难得的,也许一生只有一次,而这一次决战就将排定永嘉派与新安派的座次,断不可轻举妄动。

  终于,陈兵多年之后,汪曙盼到了一个绝佳的机会——鲍一中随杨一清远赴京城,如今的永嘉派正值群龙无首之时!

  一直在暗处观察着浙江棋界动态的汪曙知道,这是新安派打响第一炮的最好的时机。于是,新安派一时之间动作频频,趁鲍一中在北方与京城豪杰周旋之时,新安派和永嘉派开始了一场大战。

  永嘉派虽少了旗手,但浙江棋界豪杰辈出,剩下的也绝不是什么虾兵蟹将。而新安派这边,还在试水深浅的汪曙自然也没有轻易出动,而是继续躲在暗处观察情势。双方这第一次交手,乃是互探虚实,没有直接性命相博。但这次交手让浙江棋界意识到了一件事——原来在他们的身边,一直潜伏着一个可怕的敌人,不知不觉间他们竟已步步发展壮大了。

  两派棋手进行了数年的拉锯战,互有胜败。毕竟两边都是底蕴雄厚的棋派,一时之间自然谁也无法彻底击败谁。在这个过程当中,汪曙默默地收集了那个他一直在等待的对手的资料。鲍一中的棋风,鲍一中的棋力,甚至鲍一中当年在浙江的棋谱。

  原来如此,鲍一中,这就是你的本领。你的棋风确实犀利异常,本领不可谓不高强,甚至你孤军深入的战法让我汪曙也感到叹为观止。但是寻常棋手也许会被你杀得措手不及,甚至若我在不了解你的情况下盲目去与你对局只怕也会陷入苦战。但现在,我却有十足的把握可以击败你了。

  批亢捣虚,孤军深入,这固然是胆识过人的下法,但前提是你的对手是贪功冒进,只知寻敌决战的庸手。他们大军的背后永远是无边无际的空当,他们的防线永远错漏百出,在他们那里你自然可以找得到无数破绽,妙手迭出,杀得鬼哭神嚎。但是妙手是建立在对手犯错的基础上的,而我汪曙是绝不会犯错的。

  我新安派密不透风的防守,将是你鲍一中这种古怪棋风的克星!

  现在我需要等待的,就是与你的决战。

  嘉靖九年,鲍一中离开京城,返回浙江老家。浙江棋界一片欢腾,永嘉派的主心骨终于要回来了。

  然而几乎就在鲍一中即将回到江南的消息传到浙江的同一天,从徽州传来了另一个消息——几年来一直与永嘉派争霸的永安派,终于也要全力一击了。

  永安派第一棋手汪曙,将亲自来到浙江,与鲍一中决战。

  永嘉派棋手虽与新安派争锋多年,但对于新安派第一高手汪曙,大家却并不熟悉,这个人似乎就是一个传说。新安派棋手的口中,汪曙的棋坚不可摧,让浙江棋界头疼不已的各路新安棋手都是汪曙的手下败将。但汪曙本人的棋,却没有一个永嘉派棋手见过。

  这是一个一直躲在暗处的可怕对手,初回江南的鲍一中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要迎战这样一个强敌,究竟胜算几何,无人能说得确切。

  头顶着新一代国手光环回来的鲍一中,对于这个他闻所未闻的新安派汪曙,自然一时间脑子里一片空白。他走的时候,新安派还是个不知名的小棋派呢。等他回来,那些几年前拍他马屁的老对手就纷纷跑到他面前来吹嘘,说新安派的棋多么多么奇怪,这几年多么多么烦人,扰得我永嘉派多么多么狼狈云云。

  真是几年不见,换了江山。

  也许某一天,独坐家中,凭窗北望的时候,杨一清和范洪的影子还在鲍一中的脑中挥之不去呢。什么国手之名,什么永嘉派旗手,给他这些东西的人都不在了,他却不得不背负着这些一直活下去,真是讽刺。

  但是也许没能为恩公杨一清与范洪一战的鲍一中,如今所剩下的,也就是这些恩公留给他的东西了。保护好这些,就是对恩公最好的报恩。

  鲍一中如今已贵为国手,他没有理由避战。

  汪曙,我不知道你是哪路高手,但你既然容不得我独坐国手之位,那就放马过来吧。

  远在徽州的汪曙得知鲍一中愿意应战的消息,自然嘴角微微扬起,带着早已收拾好的行装上路了。

  鲍一中,就让我汪曙赐你一次你在京城求而不得的失败吧。


  这场两大棋派的第一次大战,棋谱没能流传至今,对局内容自然也无法考证了,唯有对局的结果尚有记述。但此处若不着笔墨,笔者心里可不痛快。于是,大家不介意的话,笔者又要开始想象了……

  在历史书上没记载的某一天,浙江境内某个现在已不知在哪儿的茶馆里,人山人海。浙江口音和徽州口音在这里交织在一起,热闹非凡。

  而茶楼棋座上,一方是已而立之年的天下第一高手鲍一中,一方是久闻其名未见其人的新安派领袖汪曙。一场江南地区最巅峰的棋战一触即发。

  “让几子?”鲍一中以寻常口气淡淡地问道。

  汪曙略微不悦:“对子。”

  “对子不下。”鲍一中简洁地答道。

  好狂妄的对手,这种口气连一贯自负的汪曙都吓了一跳。

  “对子不下?好大的口气!”汪曙喝道,“鲍一中,难道你觉得天下棋手无一人能与你相提并论了吗?”

  “正是。”鲍一中仍然只是淡淡地答道。

  众人大哗,汪曙圆睁怒目,几乎难以自制。

  然而,鲍一中心底清楚,他只是在坚持一个远去的朋友曾与他定下的约定。

  此生对敌,不论强弱,不让子不下。

  恩公,鲍生永世不忘。

  “鲍一中,你若让不动我,作何解?”汪曙喝道。

  “甘拜下风便是。”

  包括汪曙在内,众人皆倒吸一口凉气。

  鲍一中,你竟如此看不起我这个对手吗?

  “二子。”汪曙沉默半晌,低声说道,“最多只受二子!”

  鲍一中默不作声,微微扬手,示意汪曙可以开始摆棋子了。

  汪曙重重地在棋盘上拍下两粒黑子——开战!

  棋盘之上,两员黑甲战将遥遥相对,静候白军现身。黑军后队已枕戈待旦,只待敌军一出,便开始布置自己的军阵。

  这两员黑甲战将,一手拿着长刀,另一手持着精致的藤甲盾,迎风而立,好不威风。

  然而等了良久,远方仍是一片空旷,不见人影。两员黑将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正疑惑间,一员黑将却突然失声大喝,急忙转身,将大刀紧张地横于胸前——身后雾气散尽,竟早有一支白军,静静伏在了他的身后!那是一支轻骑,快马长鞭,轻甲银枪,袖中还藏着一柄飞刀,千里奔袭,英气逼人。

  而远方那片阵地上,仍是空无一人。

  黑将心惊,黑军主帅却早已胸有成竹。鲍一中,早知道你会有这一手——你的棋,我早就见识过了。

  全军休慌,不要被乱了气势。黑将立刻调度开兵士,转眼间已形成一片阵势。黑军兵士,厚甲齐鸣,手中藤甲盾排成一列,竟好似一面铜墙铁壁,魄力惊人,白军轻骑不免为之心惊。但白军主帅绝非等闲之辈,虽心中对黑阵暗暗称奇,手中帅令却不含糊,一声令下,白轻骑趁势展开,只见一队队白军兵士轻装出击,四面散开,视四周黑军强阵如无物。

  黑方若是寻常敌手,此刻必定抢攻上来了。这一支孤军,深入敌后,毫无后援,竟敢如此大胆,怎能不给点教训。然而,汪曙心中却知是诱敌之计。这也是鲍一中惯常的把戏,诱敌来战,他却在战阵中往来穿梭,将一支孤军耍得虎虎生威,如入无人之境,反让对手节节败退。

  毕竟,战事刚开,双方都立足未稳,强攻虽看似可行,但身后其实全是破绽。一旦上当强攻,必定难以得利。鲍一中,你想赚我,没那么容易。

  黑军似乎没有看见白军的行动一般,竟毫不在意,只自顾自地扩展自己的阵势去了。

  鲍一中把黑军招法看在眼里,心中却一阵阵诧异。自己游走江淮多年,又在京城大战四方豪杰,却从未有人能避得过这招诱敌之计。这汪曙竟如此冷静,不中我计,看来不是俗手,不可小看。白军也急忙收住诱敌兵众,急忙在角上寻了一个高地占住,与先前扬起之军互相呼应起来。汪曙却似乎没见着似的,只是自顾自地经营自己的地界,毫无战意一般。鲍一中见诱不出汪曙,便点出一员小将,飞马直取黑阵,挺枪便刺,先冲乱黑军的阵脚。这一击快如闪电,寻常对手来不及反应便中此一招,必定乱作一团。汪曙却毫无惧意,令黑将举起藤甲盾,生生撞在鲍一中的枪尖上。交马一合,一攻一守,众人再看,只见汪曙的藤甲盾丝毫无损,鲍一中的枪尖却断了。鲍一中一惊,立刻遣那白袍小将回身,抽出背后砍刀向那黑将身上劈去。汪曙浑然不惧,又立起藤甲盾强行接住。刀盾相交,众人再看,藤甲盾还是丝毫未损,鲍一中的刀又断了。

  鲍一中大惊,急忙全军回马,任那片黑阵扩张开来。

  汪曙心中暗暗得意:鲍一中,是你非要让我两子的。要是咱们对子下,我这样自顾自地经营恐怕也难以取得优势,但让子下,我只要不在大战中败给你,你便永无胜算。

  只要我不露出破绽,这局棋便是我赢。

  眼见黑阵渐渐势大,鲍一中沉思了起来。

  良久之后,黑军将士正得意间,突然猛地一支白骑竟如一柄飞刀般突兀地闯入了正扩张向全盘的黑阵内部!

  一军落定,天下皆惊!

  汪曙心头也是一阵,从未见过有人如此狂妄,竟将棋子直接打进牢牢的敌阵中的。战,还是不战?

  那落在敌阵中的白将眼见四方敌兵,却不露丝毫惧色,狂笑不止。手中兵刃握着,袖中飞刀藏着,枪指黑军众将,笑问谁敢来战。

  鲍一中,看来你是非要与我打上这一仗了。既然你都已经这么客气了,这粒棋子我笑纳便是了。

  我不信你在这么小的地方,也能做得出什么手段来。

  一支黑军得令,如猛虎下山一般朝那阵中白将奔去。两相交锋,火星四溅。鲍一中毫不退缩,竟使着这支孤军在黑阵内腾挪开来。黑军怎甘任他来往,四方精锐尽出,一场血战突降沙场。黑白两军顿时扭作一团,鲍一中见状,令旗一挥,白军飞刀尽出,直逼黑将要害。黑将坚盾虽刀枪不入,但怎奈这飞刀来去无踪,哪里抵挡得了,只由得白军例不虚发,一时竟乱了阵脚。汪曙大惊,但此时已无退路,也只得大旗一挥,强行与白军杀个你死我活。鲍一中终于暗笑起来——汪曙,你毕竟还是中我计了。

  这一战,但见盘上你来我往,直杀得眼花缭乱,难分难解。有诗为证:

  永嘉飞将挺银枪,十五年来震四方。
  新安猛士展藤甲,二八春秋不曾伤。
  一道白光入黑云,东海青龙斗玄武。
  十面埋伏困孤军,北冥神龟战潜蛟。
  一白一黑闻战鼓,无刀无剑现血光。
  纵横交错不见影,攻守之间将士亡。
  饶是一番好胜负,风云色变沙土狂。
  满座宾客皆屏息,唯见盘上卷阴阳。


  话说这一番大战,直杀得天崩地裂,鬼哭神嚎。鲍一中使尽平生绝学,汪曙施展全身力气,竟互相占不得半点便宜。但见盘上那白将左冲右突,黑军围追堵截,双方直杀得虎口震裂,胜负一时难断。这个心底默念,不愧是一派宗师气度,铁壁如山,若非我辈,必定早已望而兴叹。那个胸中暗叹,果然有大闹京城之能,力大无穷,换了别人,今日定当闻风而逃。

  两人心中各自叹服,盘上却毕竟是黑棋受了两子,胜负难分也见出了高下。

  一局战罢,鲍一中手心尚有冷汗,汪曙却早已低头不语。

  让二子的棋,下到这个地步,受子一方纵使小胜,也是败了。永嘉众将欢呼雀跃,赞不绝口。新安豪强低首不语,怅然若失。

  汪曙想必难以心服,此后一连几日,连连上门搦战。鲍一中来者不拒,阵阵与汪曙杀得个天昏地暗。

  要说汪曙也算得上是顶尖好手,徽州无敌绝非浪得虚名。棋路堂堂正正,防守如铁壁般坚硬,又极少出错,若无鲍一中,当是横行天下,一时无双的豪杰。新安棋士不乏强手,但都唯汪曙马首是瞻,可见其棋力之高强。他研究鲍一中早年在江淮时期的棋谱多年,对鲍一中的棋路十分熟悉,当是有必胜把握才来搦战的。

  若是当年还未上京的鲍一中前来迎战,只怕汪曙就真的大获全胜,凯旋回乡了。可惜,经历了京城六年磨练的鲍一中,已经不是汪曙研究了多年的那个鲍一中了。

  京城六年光阴,击退各路豪杰无数,鲍一中也在这个过程当中完善了自己的让子棋战法。如今棋艺已成的鲍一中,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国手。如今在鲍一中的面前,即使是世间最坚固的盾,也挡不住他的银枪飞刀了。

  连续多番的交手,最终为汪曙和鲍一中在棋史上分出了高下——棋史中只留下了短短的一句话:婺源汪曙不及鲍者一子。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十个字,结束。今人读起这句话,却有几人能想得到当年自负的汪曙如何难以面对这样的结局。

  偏安一隅,磨砺自己的棋艺数十年,开宗立派,只欲称霸天下棋界。取号坐隐先生,自视可为天下弈者师,让世间人视我为圣。若无鲍一中,当今天下我已为王!而如今,偏偏在我看到此梦成真的希望时,在我的面前出现了一个我无法逾越的鲍一中,这岂非天意?

  既然天下已经有了我汪曙,为什么还要有一个鲍一中?

  明朝三大派的第一次大战,永嘉派险胜,新安派惜败。汪曙苦心经营多年,却仍败在了这决定性的一战上。新安众豪杰士气低落,各自回到徽州继续磨砺,等待机会再出山争霸天下。而汪曙却似乎就此心灰意冷,自知前有鲍一中,自己此生将再无机会称霸棋界,于是只得寄望于后辈棋手为他完成夙愿了。当然,新安派并未就此没落,这只是三大派恩恩怨怨的起始而已。

  而永嘉派这一胜,使得浙江棋界声威为之一振,一时间天下豪杰无不叹服,四海之内奉之为尊。永嘉派自此登顶天下,甚至有一统棋界之势。鲍一中天下无敌,第一国手当之无愧。

  这是永嘉派立派以来,甚至直到永嘉派消失在历史长河中的那天为止,最风光的一段时期。真可谓是独领风骚,所向披靡。

  俗话说,盛极必衰。永嘉派力挫新安派,登顶棋界的消息没过多久便传到了京城。此时的京城棋界,被鲍一中大杀四方之后,已是声名大跌,势不如前了。各路高手都是闻鲍色变,言必及江南,语则道永嘉,一番被吓破了胆的气色。

  一天,这种破败之相下的京城里,出现一位少年——

  又一个从永嘉来的少年……

  永嘉一代多豪杰,有鲍一中横扫京师之例,自然不乏后继者欲复制这样的神迹。而这个后继者,这个彼时还默默无闻的孩子一定想不到,他在京城将会彻底取代鲍一中在这里留下的传说,甚至他将能成为一个能与鲍一中并称于天下的顶尖高手。

  而不久之后,这个从永嘉来的少年,将在这里创下一个足以与新安派、永嘉派鼎足而立,并且在之后的将近一百年时间里长盛不衰,与江南的两大派血战不止的强大棋派。

  随着这个少年的登场,明朝围棋三大派将正式形成,明朝围棋史上最波澜壮阔,最惊心动魄的一段时期也将正式来临了。这正是:

  浙徽双雄方战毕,燕京又见玉麒麟。
  孙刘已燃赤壁火,江北安可无曹营?

  欲知那京师之中究竟出了个何等人物,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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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曙 明代棋手
  字云程,婺源(今属江西)人。
  嘉靖年间与程汝亮同为“徽派”的主要棋手,著有《犹贤集》四卷,现仅存一、四卷。

—— 摘自《中国围棋古代棋手姓名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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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7 14:49 编辑

第三回 范元博百辞杨相 众豪杰三难鲍生



  书接前文,上回说到,杨一清在浙江用十年培养出一个国手鲍一中,“永嘉派”就此在浙江立地生根。明嘉靖三年,杨一清再被启用,三赴京城。而与杨一清同行的众人之中,便有一个正当年少气盛之时的鲍一中。

  上京师,这对于明朝的棋手而言,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选一个适当的时机上京城,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是明朝棋手毕生的追求。

  洪武年间,江淮高手相子先应帝诏上京,当时还是燕王的朱棣曾与他对弈,并赐给了他一套上品棋具。这次上京是直接导致相子先成为明朝第一位国手的标志性事件。

  永乐初年,当时只在南方有些名气的棋手楼得达应诏上京,与第二次应诏上京的国手相子先争棋,竟连战连胜,从此取代相子先成为了明朝的新一代国手,甚至让已当了皇帝的朱棣为他专门在吏部设了一个棋官的官职。

  成化年间,浙江宁波一带闻名的棋手赵涓应诏前往京城在御前与棋官对弈,连战连胜,杀得棋官被迫暗求赵涓手下留情。自此一战,赵涓被认可为国手。随后弘治年间,同出于宁波的棋手赵久成效法前人勇闯京师棋界,一时惊动四方,被明孝宗诏入宫中对弈。此战之后,孝宗亲封赵久成为国手。随后正德年间,同出宁波的范洪又依赵久成之例独闯京城,风头一时无两,亦称国手。赵涓,赵九成,范洪三人同出宁波,又同在京城一战成名,史称“三朝三国弈”。

  这么一列举,大家就该看出来了吧——

  对于明朝棋手而言,上京城是一个什么概念?那就是龙门,本事到了,去趟京城就能一跃而成为国手!明朝开国以来,国手都是京城一战杀出来的!如果运气好,皇帝看中了你的棋艺,甚至能直接傍上天底下最大的大款——皇帝。就算傍不上皇帝,捞到一个国手的名号也自然是身价暴涨,下半辈子吃穿不愁了。

  因此对于那时的棋手来说,学好本事上京城就是棋艺生涯中最重要的一步,自己的一切努力和奋斗都是为了走好这一步。

  当然了,这条路上的尸骨是肯定比成功者要多上千万倍的。要知道,上京城可是个一次性的生意。本事没练到家就上了京城的,绝大多数都是下场极其悲惨的。被京城同行耻笑不说,灰溜溜地滚回老家身价还不涨反跌,自己把自己的英名给败得一干二净,甚至有直接导致退役改行的。京城是个什么地方?全国最牛的人物基本都被招过去聚集在那儿了,普通高手到那里去基本都冒不出脑袋,没个超越时代的本事去了也是白去。

  所以对于什么时候去京城,本事到了哪个地步才去京城,这可是得深思熟虑的,绝不是脑子一热想去就去得的,要不然跳护城河自杀了可别怪别人。

  所以说啊,各位,北京户口不好拿啊……

  再回头来看看咱们这位鲍一中同学,那年多大呢?二十四五岁……

  天啊,搞不好这可是要毁人下半辈子的啊,万一在京城没混好回去可说不定就得退役啊,成立还不到十年的“永嘉派”没准这一战完了就得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啊!

  杨一清同志,您这一下子是不是太狠了?

  要知道,在当代之前,准确地说是在二十一世纪以前,二十多岁能达到国家顶级水平的围棋棋手都是能上围棋史标大红朱印的!按以前的规矩算,三十岁以前都是老老实实搞学习,四十岁左右才能到巅峰,五六十岁还能争取维持一下的。远了不说,咱去看看六大超一流,去看看当代中国围棋最火那阵的聂马刘曹江,去看看传说中的韩国四天王(无解的李昌镐除外)。那时候可不像现在这样,十三四岁就到处追着前辈砍,二十七八岁就老将了。

  按照那时候的规律看,二十四五岁的鲍一中毫无疑问还没有发展到自己棋力最成熟的阶段,这个时候就带他去京城是一次巨大的赌博,这是让他现在就开始做“国手还是流星”这个一生的命题。可想而知,当时的鲍一中进京是一件多么冒险的事情——尤其是,现在的鲍一中肩负的可是整个永嘉派的荣辱。

  当然,这一点有多冒险杨一清不可能不知道。但杨一清只能这么做,因为杨一清已经六七十岁了,要是等到鲍一中四十岁成熟了,杨一清就算不死只怕也早已老眼昏花了。何况那时范洪只怕也已是老朽一个,赢了也没什么值得高兴的了。

  杨一清只能搏一搏。

  熟悉日本围棋史故事的读者一定对这个故事耳熟能详。1965年,前一年中取得几乎当年所有冠军头衔的超级棋士坂田荣男在这一年的名人战中迎来了一个23岁的挑战者,当时还名不见经传的林海峰。这几乎是当年被认为最没有悬念的一场决战,前一年横扫日本所有高手的坂田荣男面对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不可能不痛下杀手。坂田荣男自己也很自负,接受采访的时候说了一句日后(尤其是现在)被无数次引用的名言——“不可能有二十多岁的名人”。

  二十多岁出成绩,在坂田荣男看来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这种论断在坂田荣男之后仍然很长时间被接受,即使当年那一战坂田荣男真输给了二十多岁的对手,让林海峰从此一发不可收拾,成了日后的六位超一流棋手中第一个脱颖而出的。

  这个故事放到几百年前的中国,恰恰是对鲍一中北上挑战范洪最好的注解——当年的范洪一定也发出过类似的感慨:

  不可能有二十多岁的国手。

  要知道,想当国手,可是要勤学苦练,忍常人所不能忍,历尽千难万险之后,方才能够得到的名号。国手之名,就是古代棋手眼中最崇高的荣誉。这个称号,放在日本就是名人,放在武侠小说里就是武林盟主,放在科学界就是诺贝尔奖,放在政治界就是国家主席啊!您听说过二十多岁的国家主席吗?

  不只是范洪,只怕当时京城各路豪强一定也早已笑掉了大牙,看扁了此时的江浙棋界。想不到大明开国以来国手辈出的江浙棋界,如今竟让一个二十岁的娃娃当了老大,真是可笑至极啊。而这个小小的鲍一中,竟然还敢堂而皇之自称国手,还立了个门派,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待他来了京城,看我等怎么好好打他屁股,叫他知道些等级秩序。

  不错,这就是鲍一中当时的处境。尽管在江浙一带鲍一中战无不胜,但是江浙以外的棋手并不服他。但是,考虑到身价涨跌的缘故,江浙以外的棋手倒是没什么人特意跑到浙江去挑战鲍一中。一来车马费不合算,二来不小心输了可就得不偿失了——不对,与其说得不偿失,不如叫赔了夫人又折兵,回去还得再花一遍车马钱呢。

  如今,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鲍一中竟然特意跑到京城来找虐,这不是撞在京城豪杰枪口了吗?本来还怕你过十年练好了本事不好对付,现在既然你来了,就索性直接在这里把你杀到自信心崩溃,最好就这么自己扎进京城护城河里做个冤魂好了。

  杨一清将近十年时间都耗在了小小的京口,对于京城来的消息自然也是政治问题优先,因此关于京城人如何看待鲍一中自然是不大知情的。所以,当杨一清初到京城,各路达官贵人前来欢迎的时候,杨一清必定是十分自信地提出自己带了“永嘉派第一高手,国手鲍一中”来,要挑战京城国手范洪这个请求。杨一清必定觉得,自己在江浙为鲍一中布名十年,国内必定早已无人不识鲍一中,这话一说出口众人必定情绪高涨,纷纷高喊着要见识见识这场旷古之战。然而,出乎杨一清意料的是,大家全愣了,反应了好一会才有几个人闹明白了怎么回事——哦,说的是下围棋啊……

  众人对杨一清这个提案没有表现出太高的兴致,这让杨一清大吃一惊,他甚至发现有不少人都还不知道鲍一中是谁呢!

  这件事,同为朝中善弈大臣的几人一定会给杨一清老老实实地解释一下,虽然那个事实杨一清未必能接受——鲍一中在江浙也许名声很响,但是在京城,这个初来乍到的年轻人暂时还排不上号。

  要知道,现在的京城棋界,那是范洪一统天下,风头无人能比的。想要挑战范洪,没有足够的分量根本不可能。而这一点,范洪很清楚,他是一个追名逐利的顶尖高手。早在杨一清动身上京的时候,范洪就知道杨一清必定会带鲍一中来,这一来就是盯着自己头顶上这国手的光环来的。范洪对此当然有应手,这个应手就是资格。

  鲍一中在京城没有资格与范洪对弈,杨一清想杀范洪一个措手不及的招数就这样被范洪轻易地化解了。但杨一清不可能这么容易就被范洪打退——范洪这一招虽然厉害,但却不能真正挡住杨一清的攻击,而只是拖延住了杨一清的进度而已。毕竟,杨一清花十年心血培养出了鲍一中,这可是一个极强的杀招。

  范洪,你想要资格,我就让鲍一中给你打出这个资格!

  杨一清大手一挥——当今京城棋界,有哪个敢挑战我门下国手鲍一中的,站出来!

  若你们嫌鲍一中年轻,不敢到我府里来下,没问题——鲍一中,你给我从茶楼开始下起,哪里有棋就去哪里下,谁口气牛就找谁下,怎么下赢得厉害就怎么下!

  把范洪给我逼出来!

  鲍一中得令,二话不说,直奔京城各地茶楼而去。

  要说京城茶楼,那也是个豪杰云集的地方,没个三两下可是真不敢出来丢人现眼的,平均水平可决不在江浙茶楼之下。鲍一中不过是个二十来岁的愣头青,茶楼里的人自然对他不怎么看得上眼。偏偏鲍一中在浙江茶楼下了快十年的让子棋,人家下棋有规矩——不让子的不下!

  这下子京城茶楼各路高手可就不服了,一个毛头小子竟敢这么大口气,看我不先灭了你的威风。于是一时间,鲍一中所到之处必定热闹非凡,各路高手纷纷抢着和鲍一中交手。不过这股风潮没能维持太久,没几个月就没什么人再去跟鲍一中下棋了。为什么呢?这孩子太厉害了,简直就是妖怪!

  前面说了,鲍一中的棋简直就是个怪胎,喜欢置自己与死地然后清清楚楚地活给对手看。对手本就因为让子而心态失衡,一旦发现杀不死鲍一中的棋自然更加焦躁不安,棋招也就更加变形,下到最后尽是些欺负生手才用的无理招,而这么下又哪里能是鲍一中的对手?这一输立刻就输得心胆俱裂,惊恐直至,甚至见了鲍一中的大名就逃之夭夭。于是这几个月,但凡鲍一中所到之处,无不大杀四方,京城棋豪只被杀得抱头鼠窜,避之犹恐不及,无人敢触其锋。

  毕竟,鲍一中在浙江练就的那一身本事可是实打实的真功夫,小看不得的。

  于是,短短几个月间,京城茶楼之间鲍一中之名如雷贯耳,无人不晓了。杨一清对此自然十分满意,只把鲍一中当成一柄嗜血的刀,动不动就出门砍杀几个好汉,让鲍一中的棋越来越纯熟,已几乎登峰造极。

  这么一来,范洪你还怎么躲?

  于是,某一天的宴会上,杨一清再次提出让范洪和鲍一中下一局,决一决胜负的话题。然而,他意外地发现,众人的反应仍旧并不热烈,只是说茶楼间的棋手都是难登大雅之堂的,赢了他们未必就是好汉,何况鲍一中毕竟太年轻,还得请公卿府上的高手前来验证一下方可什么什么的。

  杨一清瞬间就明白了,这又是范洪的意思。眼前说这话的是在座的各位幕僚,其实杨一清是在与那个躲在暗处的范洪斗着智呢。

  鲍一中能这么快就在京城茶楼间杀得各路豪杰尸横遍野,这绝对是范洪没有想到的。很明显,杨一清的眼光没有错,鲍一中绝对不是等闲之辈,他是一个真正可以给范洪带来威胁的人物。

  但我范洪京城无敌的日子不会这么容易就走到头,与鲍一中一战非胜不可。但茶楼间战败的棋手各自只说鲍一中的棋路古怪至极,看来众豪杰都是倒在了这前所未见的古怪下法之上,这为范洪提了个醒——要想与鲍一中决战,必须要先了解鲍一中的棋路,否则不可轻易交手。而茶楼间的棋局,以范洪的身份是不可能去看的,要想知道鲍一中的底细就必须要让自己信得过的人去试试。这样的人,公卿府上的棋士是最合适的人选。这些府上高手常与范洪对弈,范洪对于他们的本事非常清楚。另一方面,这些人下完棋之后不会马上忘掉,而是会在家中细细研究一番,理清其中思绪。范洪正好可以借这些人去探探鲍一中的虚实!

  越是到了范洪这个地位的人,做事越需要谨慎。他需要小心翼翼去维护的东西太多了,不像鲍一中,只需要不怕死地冲过来,只要能跟范洪决一死战哪怕身上绑个炸弹冲进皇宫都行。

  杨一清是老江湖,范洪那点伎俩岂能瞒得过他。但杨一清也毫无畏惧,他对自己磨练出来的这柄宝刀十分有信心,于是大方地让鲍一中四处挑战。鲍一中在京城没多少地位,在加上年纪轻,所以出场费肯定便宜。另一方面,鲍一中本事强,下棋生猛,看得过瘾。价钱少,本事大,这叫什么?性价比高。各路公卿也不是什么钱多到要往江海里扔的主,尤其是明朝的官,工资本来就低,辛辛苦苦贪点钱大家也都不容易,娱乐活动自然也要尽量追求一下性价比。于是鲍一中很快就成了各大公卿之间的抢手货,频繁游走于各路达官贵人之间,成了公卿间的大红人。

  这一切自然也在杨一清算计之中。果然,鲍一中似乎是个从天而降的神仙,突然之间出现在那些养尊处优的公卿棋手面前,大家几乎都不知晓这个小伙子的来历,却要碍于杨大人的面子忍着屈辱跟这孩子下让子棋,心里那个憋屈可怎么忍得了?尤其是看到鲍一中动不动一开局就把棋子让对方人堆子里送,这不是脑残下法吗?于是抱着教训后辈的想法,大家自然施展各种无理招欺负鲍一中。岂知这正中了鲍一中之计,眼见着那些分明要作废的棋子在自己阵里翻江倒海,折腾得自己死去活来,一个个都跟把孙猴吞下了肚子似的,惨不忍睹。棋盘上来往的人都知晓,治孤比杀棋可容易得多。本来鲍一中就不是泛泛之辈,你还用无理招去杀他的棋,不等于找死吗?于是一时间公卿棋手竟无人能匹敌,纷纷败下阵来,状况简直比下茶楼的那些家伙还惨。

  但是,公卿棋手可不是茶楼之辈可比的,人家在府里没事可是要做研究的。这个天杀的鲍一中,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来就砸大家饭碗,这可怎么行?

  于是各路高手总结了轻敌落败的经验教训,仔细琢磨之下,不出多日便看清了鲍一中的战法——什么不让子不下,什么置之死地而后生,都是心理战,旁门左道而已。大家得出的结论是,我们之所以会输,一是轻敌,二是着了鲍一中的道。鲍一中并不是神,他毕竟还年少,他的棋必定是有破绽的。

  这里面,也许说不定是有范洪的指点的。毕竟,这孩子势如破竹的时间有点太久了,该给他点教训了。于是在范洪的指导下,这些公卿棋手竟卷土重来,主动找上门来要挑战鲍一中了。

  鲍一中也许年轻气盛,想不了太多,但杨一清是个高手。他眼见这第一轮强劲的攻势竟然没能彻底把这些公卿棋手打趴下,还让他们站起身来打算打回来,心里就已经猜到了这事不好办了——公卿棋手毕竟都是本领高强之人,让他们缓过来了,纵使鲍一中本领再强也双拳难敌四手啊。

  然而,杨一清的种种担心,却被鲍一中一笑置之。

  杨公,请放心,一切交给小朋友吧。他们想来,就让他们来吧,本小朋友一一将他们击败就是了。

  鲍一中的这种态度,只能让杨一清苦笑。鲍一中毕竟年轻,确实不知天高地厚啊。

  然而,鲍一中的心中,却有着截然不同的想法。

  杨公,事到如今,战胜范洪早已不是您一个人的事情了……

  几个月后,各路公卿棋士养精蓄锐,准备充足,终于开始轮番找鲍一中挑战了。

  在公卿棋手看来,鲍一中那点道行,早已被他们研究得透透彻彻。强行打入,入境过深,这本就是不合棋理的下法,最终必将自取其辱。鲍一中,你的神话该到此为止了。只要我等平心静气,不为你所动,受子胜一个毛头孩子理当不在话下。

  然而,对局的结果让所有人都震惊了。

  根据时人的记载,鲍一中几乎下了一辈子让子棋,胜率是“算胜十九,不胜十一”。通俗地说,胜率几乎高达百分之九十!

  且不论这个数据虚高成分有多少,但鲍一中对敌胜率奇高是当时人所认可的,这其中当然也包括那些公卿棋手。自以为已经破解了鲍一中下法的各路高手竟然在鲍一中面前再度尽数遭屠,输得几无还手之力——要知道,这可是让子棋!自负的公卿棋手们彻底震惊了,他们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几十年的棋艺竟然奈何不了一个小小的鲍一中,鲍一中的棋在他们看来已俨然成了梦魇,一旦交手便是一场噩梦般的惨败。很快,公卿棋手们的第二波攻势迅速退了下去,各路高手提起鲍一中便谈虎色变,不敢应战。

  而这一次,震惊的不只是这些公卿棋手,甚至连杨一清本人都惊讶得目瞪口呆。

  看着如今坐在棋座一侧,一派宗师气象的鲍一中,杨一清自己恐怕也无法想象自己在京口十年究竟培养出了一个怎样的怪物。如今的鲍一中已经不是自己的一把刀了,他是一个真正的棋坛至尊,天下无敌的国手!

  杨公,您的大恩大德,一中永世难忘。击败范洪,对于鲍一中而言,已是唯一的目的,我必定要为杨公完成这夙愿。天下棋士,唯有范洪是我劲敌,唯有击败范洪能让我热血沸腾。

  而另一方面,与杨一清同样震惊的还有一个人——范洪。

  这些公卿棋手,范洪太熟悉了。他们都不是等闲之人,个个都是身怀绝技的顶尖高手。即使是范洪,与这些人对弈的时候也不敢大意,即使不使出全力至少也要经过一番苦战。原本以为对付一个鲍一中,这些公卿棋手当绰绰有余,或者至少也能让鲍一中疲于应付。没想到,鲍一中不仅游刃有余,竟还将这些高手打得高挂免战牌,几乎望风而逃!

  鲍一中究竟是一个多么可怕的对手!杨一清,你究竟培养出了一个怎样的怪物!

  鲍一中为什么能在群雄之间如此来去自如,如入无人之境?真的是他十几年的棋艺就超越了别人几十年的努力吗?

  并不完全如此。鲍一中之所以如此自信,是因为他看透了一件事——当今天下,所有棋士的棋路都如出一辙,而这棋路的破绽已经被鲍一中一眼看穿了。

  鲍一中有一个同乡好友,名叫侯一麟。这位侯一麟曾在鲍一中声名远播后为鲍一中写过一篇传记,其中有这样一句话:今之弈者类多竭外而罢内者也,君用批亢捣虚之策,设开户突围之奇,须臾亡者存,死者生。

  这句话,就是鲍一中战无不胜,所向披靡的原因所在。

  明朝自第一代国手相子先以来,历代国手棋风棋路都无二致,全都是力战攻杀型。久而久之,明朝中期以前几乎所有棋手都效习这同一种棋路,奉其为棋法正统。然而,物极必反,过分强调攻杀的结果就是导致当世高手都只知道冲阵搏杀,棋局一开就数骑并处,到处找对手寻求决战,赢了就赢了,输了就输了。由于举国弈者都是这个风格,所以大家都是棋局一开就在中央搅成一团,自然也就觉得这么下没什么不对,下好不好那是自己功夫到不到家的问题而已。

  而鲍一中却敏锐地发现了这种下法致命的缺陷——竭外而罢内。

  棋局一开,立足未稳就全军出击,与对手决战中原,壮观是壮观,壮烈是壮烈,可是背后全是破绽,漏洞百出。中央一战一旦形成僵持,双方的棋型就必定是歪歪扭扭,断点四溢,只要能好好利用这些断点,敌军背后大片大片的空地简直就是一群待宰的羔羊。当世所有棋手,甚至范洪也是这种战法的追随者。这也是范洪为什么能四处藏有后手的缘故——一番乱战之后,双方的棋型都一定有不少漏洞,范洪只要找个合适的时机击穿对手的其中一两个漏洞,就足以保证小胜。因此,在这样的棋风下,范洪自然如鱼得水,游刃有余。

  但鲍一中不屑于使用这种急功近利,华而不实的战法,他要把这种战法破得彻彻底底。他的战术是,只要你敢上门找我决战,我就派人绕道你背后,先把你的根据地捣个天翻地覆,让你纵使再想决战也无处发力,最终尸横遍野。此所谓“批亢捣虚之策”。待敌方后路尽断,惊魂未定之时,鲍一中再遣正面主力出击,配合敌后强军,两面夹击,将敌方防线彻底击溃,杀他个割须弃袍,此所谓“开户突围之奇”。凭借这两招,鲍一中将天下棋手杀得丢盔弃甲,望风而逃,这就是鲍一中那古怪棋风的秘密所在。

  此时的鲍一中,是那个时代棋盘上最可怕的战将,他统领之下不论黑子白子都如鬼神一般。这个初到京城的白袍小将年纪虽轻,但十八般兵器无不精通,上阵杀敌进退自如,游刃有余。一旦遇到了势均力敌的强手,鲍一中袖中还藏有一柄随时可以放出的飞刀,例不虚发,往往一刀掷出则胜负立现!一旦盘上双方僵持不下,鲍一中便看准敌军弱处,一支飞刀甩手扔出,敌方即刻被命中要害,瞬间便招架不住,败下阵来。三番两场胜负下来,人人都见识了鲍一中的厉害,都知道这是个擅使飞刀的神将,却偏偏对敌之时从无人能猜出他的飞刀会扔到哪里,更不用说抵挡一阵了。正是凭借着这批亢捣虚的绝技,鲍一中才敢闯上京城,直杀向范洪军帐前叫阵。他敢如此狂妄,接招各路高手接二连三的挑战,并不是全无把握的鲁莽,而是心中早有必胜的信心。不到二十岁便自称国手,开宗立派,能领一时风气之先,鲍一中可绝不是浪得虚名之辈。


  书归正传,鲍一中杀败公卿棋手的反扑,一时之间京城棋界惊为天人。范洪则突然绝望地发现,他眼前出现的这个敌人已经远远超出了自己的想象——对他来说,鲍一中已经不能仅仅用“威胁”二字来形容了,他是一场灾难!

  更让范洪惊慌失措的是,他发现他曾经坚定的盟友们开始动摇了,甚至有人开始缓缓倒向了鲍一中一边——那些公卿贵族,竟然开始主动向范洪提议,请范洪去与鲍一中决战!

  这原本也并非不可理解,毕竟那些达官贵人养棋手,正是为了欣赏高手对决,一饱眼福的。过去你范洪是万人之上的国手,大家自然什么都听你的,你不想跟那小孩子交手大家都依着你就是了。但现在,鲍一中声名鹊起,风头正劲,天下能与他争个胜负的,除范洪之外必然没有第二人了。这时候,众人已经没有了继续庇护范洪的理由,相反欣赏范洪与鲍一中的巅峰对决才是他们最想做的事情。

  但范洪怕了。

  若是在鲍一中初到京城之时,范洪是不怕的,相反他是看不起鲍一中的。但现在,这一战真的要拿自己的国手之名做赌注了,一旦败了就会像当年的大明初代国手相子先一样灰溜溜地滚回老家,无奈地看着后人叱咤风云,自己只能回想当年勇了。而那些曾经与自己争锋一时的豪杰,竟无不被鲍一中不费吹灰之力就杀得抱头鼠窜,鲍一中的可怕简直已经超过了范洪所能想象的极限,这一战他决没有必胜的把握——赌注大又没有胜算的赌局,谁敢赌?

  于是,面对着各路公卿的劝战,范洪退缩了。他只是一再推脱,说自己乃是棋坛宿将,而鲍一中是个晚辈,太年轻了,暂时还没有资格向自己挑战,得等他年纪再大些,资历再老些才行——其实他心里想的是,等杨一清这劲头下去了,我这风头就算熬过去了。

  一次两次,大家也就算了,反正时间有的是。然而过了一阵,大家就发现,范洪根本就是不敢出手的,他一再推脱,哪里有半点想大干一场的样子?

  范洪的推脱,旁人看来也许没什么,但杨一清却着急了——他的年纪一天天大了,范洪这样推下去,自己有生之年能否看到范洪被击败的那一天都不得而知。于是,杨一清使出了绝招——激将法。

  没过几天,京城里就传开了一个消息:范洪畏惧鲍一中以致不敢交手了。

  当然,其实这也是实话,只是这话是不可以传出去的——这等于范洪没下棋就白白掉身价啊!

  不可思议的是,就在这之后没多久,各路公卿棋手也纷纷站出来接受采访,声称鲍一中的棋力其实已经强过了范洪。大家纷纷说,我当年跟范洪下棋也就输那么一点点,从来不致大败,可是鲍一中让我两个子都把我杀得鸡飞狗跳,你们说谁厉害吧。

  范洪这可欲哭无泪了——娘希匹,那是爷让着你们的,怎么这么不要脸呢?

  要说起来,这群众的嘴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了。说你是白的,你就是只乌鸦也黑不起来;是你是黑的,你就是朵雪花也白不了。范洪要是再不出手,可就要继续这么白白跌身价了!

  这是杨一清最后的绝招了,定要逼范洪出战,了此半生夙愿。范洪,我就不信这脸你也丢得起。

  杨一清这是看明白了,范洪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他要的是国手之名,为了保住这个名声,他宁可避而不战。既然如此,我就要你躲着也丢名声,看你出不出来。

  然而,杨一清错了。范洪忍着众人的议论,就是死活不出手,拖得大家兴致渐渐都没了,于是这事慢慢也就没什么人提了。

  杨一清猜对了一半,错了一半。范洪确实要名声,有名声就有钱,就能呼风唤雨,就能在京城出入豪门之家。然而,如今的范洪要的,已经不是活着的名声了。

  人活着的时候有名声,能拿钱,能被人看得起,能过着舒服。但人死了之后的名声,却能让人载入史册,让后人铭记。活着的名声,范洪享受够了。钱攒到位了,风光经历足了,没啥别的追求了。现在的范洪要的,是死后的名声,是后人说起他范洪,要说他如何如何一生不败,如何如何未逢敌手。而一旦真的与鲍一中交手,这一生的努力很可能就要毁于这一战。范洪已经老了,冒不起这样的风险了。

  杨一清渐渐也发觉了,想要强迫范洪与鲍一中交战,只怕难了。何况他杨一清到京城来,不能只想着下棋,他可是朝中大学士。现在的杨一清,官场上混得也不自在,与政见不合者斗得死去活来,那里还顾得上跟范洪较劲,于是这件事也只能搁置下来了。

  但惟有一个人无法忘怀这件事——鲍一中。他来京城的目的就是与范洪决战,用一场国手之争的胜利来报答恩公杨一清对他十年的栽培。为了这个目标,他杀败京城各路高手,他每天躲在家中磨练棋艺,他的刀锋一天也没有锈蚀过,只等待与范洪交战的那一日。即使如今他的风头已经过去了,与范洪交战的可能性也似乎慢慢变得朦胧起来,但他一刻也不曾放松,终日守在棋座旁,静待着随时可能到来的范洪。他不理会自己是否正在被遗忘,也不理会范洪究竟有没有胆子来决战。杨公有恩于他,只要杨公一声令下,鲍一中就将直杀到范洪面前,绝无半点犹豫。

  烛光随孤影,枯坐棋座旁。
  闻蝉起杀意,执子待范郎。


  嘉靖九年,杨一清受到诬陷,被削去职务,官场生涯就此结束。杨一清悲愤难当,旧病复发,一病不起。杨府的人都知道,杨一清恐怕大限将至了。

  史料记载这一段时,写的尽皆是杨一清如何叹老,各路朝廷大官如何反应,甚至平民百姓如何议论。鲍一中和范洪在这时候做过什么,因无史料,无迹可稽。

  杨一清的最后,是否见过鲍一中与范洪,因无史料,无迹可稽。

  直到最后,鲍一中与范洪究竟有没有交过手, 鲍一中与范洪之间究竟是彼此怨恨,还是惺惺相惜,因无史料,无迹可稽。

  鲍一中与范洪究竟是否互相见过一面,因无史料,无迹可稽。

  笔者讨厌这种无迹可稽的历史,每当这时候,只好自己在脑子里开始幻想了……

  雨夜,杨府。

  重病的杨一清躺在床上,无力地睁着双目。眼前能朦胧地看到棋盘的影子,却看不清盘上了黑子白子了。

  棋盘一侧,是执白先行的范洪。另一侧,是没有让子的鲍一中。

  观战者只有一个,是昔日的朝中第一围棋高手,前内阁大学士杨一清。而真正看得清楚棋盘的观战者,其实一个也没有。

  但见盘上一场好战,范洪的白子精锐尽出,四面出击,一战横扫天下,霸气冲天;鲍一中的黑子左突右冲,奇兵天降,八方烽火连天,灵气四溢。一个大砍大杀,血染狂刀;一个进退自如,枪落无影。但见盘上风云变幻,火光四溅,直叫人眼花缭乱,惊天动地。好似九天鹏遇着水中蛟,又如秦白起鏖战汉淮阴。两相搏命,一番死战,端得是场好胜负。有诗为证:

  天下豪杰不足道,自古英雄皆黄土。
  横行世间但求败,三十年来敌手无。
  突见惊雷从南落,永嘉突起玉娇龙。
  京城方圆一声吼,满城虫豸尽遭屠。
  自古豪杰不两立,英雄血战杨侯府。
  手中一子击木座,盘上千军擂金鼓。
  战鼓三鸣气不衰,将士五更力未竭。
  石兵响动刀戟声,边疆战事声如虎。
  白袍猛士施雨箭,中原未战尸遍野。
  黑甲勇将舞关刀,单骑冲突血成河。
  腹背受敌犹不惧,火烧联营八百里。
  穷途末路有何难,草船借箭十万支。
  殚精竭虑出奇谋,龙争虎斗分胜负。
  主帅稳坐中军帐,却见挥汗如伏暑。
  可怜老相眼昏花,孙吴相斗不能知。
  一生枉求成与败,不得盘上半局图。


  话说这场大战究竟胜负如何,因无史料,无迹可稽。

  或许更大的可能性是:从头到尾就不曾有过这样一场大战。

  嘉靖九年,杨一清病卒,享年七十六。

  杨一清卒后不久,范洪也离世而去,享年几岁,因无史料,无迹可稽。

  就在这一年,鲍一中独自一人踏上了回江淮的路,此后擅名江南数十载,遂成一代宗师,却再未踏上京师一步。

  来时意气风发,与杨大人谈笑风生。回时孤身一人,物是人非。京师已是一场梦,斯人已逝,无可留恋。只是不知这十多年的奋力拼搏,到头来却又是为了什么,想来时只觉荒唐。

  回到江淮后,据史载,鲍一中变得嗜酒如命,终日买醉,时时癫狂,人言“陶然一醉,有胜负两忘之德”,最终死于饮酒过量。至于鲍一中如此好酒的缘故,因无史料,无迹可稽。

  此时的鲍一中一定不知道,他在京城的这六年时间,江淮棋界却已经换了面貌。独自一人回到江淮的鲍一中,即将迎来一个新的挑战。而这一战,将拉开一段更加波澜壮阔的战争的序幕。正是:

  京华往事已成梦,江浙又逢虎豹敌。
  风云际会英雄起,岂得半日作将息。

  欲知鲍一中又将在江淮之地遭遇怎样一番凶险,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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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7 14:47 编辑

第二回 下江淮杨邃安布名新国手 上京师鲍景远求战老天王



  话说棋盘共十九道,总计不过三百六十一个点,数千年来却不知有几多豪杰在此以命相决,多少强手与其终生与伴。弈道自上古而来,经春秋战国乱世洗礼,至秦汉得入雅艺之列。魏晋之时弈戏风靡江南,纵北国胡虏亦为之惊叹。时人依九品官人法,创下“棋分九品”之说,将天下棋士分为九级,后世沿袭并传承至今。其后南国王抗,褚思庄,夏赤松之流高手辈出,北国范宁儿之辈争雄一时。南齐时南朝王抗与北国范宁儿决死一战,惨烈至极,堪称千古第一争棋。至唐时,王积薪蜀中与仙弈,顾师言一子解双征,各自传为一时佳话。宋有刘仲甫,晋士明,皆一时豪强,天下无双 。至明一朝,天下竟豪强并起,争霸称王者不可胜数,遂成三大派。

  三大派横扫四合,缠斗百年而胜败难分,堪称中华古棋史上最动荡的乱世。而三大派争霸的源头,起于明正德年间。

  正德初年,朝廷里出了三位围棋高手——大学士李东阳,杨一清,乔宇。这三人当中,以杨一清棋艺最强。

  杨一清,字应宁,号邃安,是明朝著名的政治家。正德初年,适逢宦官刘瑾当道时期,杨一清在官场混得不够自在,有那么一阵只好靠下棋来转换一下心情。他本人棋力十分高强,基本具备了职业级别的水平,在当时朝中几乎没有敌手。这样一个高级棋痴,恐怕在当时的围棋界必须要请到职业级别的高手才能让他过一过“棋逢对手”的瘾了。当然,对手真是高手,也不会真尽全力与他一战,多少会忍让些。而杨一清不是一般棋手让得起的,一忍让就输得稀里哗啦的了。

  所以杨一清想找个能跟自己下过瘾的,真不容易。而这样的人,在当时只有一个——范洪,范文博。

  范洪年轻时是一边读书一边下棋的,当时他的理想仍然是有朝一日中举人,当个大官光宗耀祖。然而一边下棋一边读书,多少会影响学习成绩,何况当时还是考八股文这种高难度的东西,范洪自然连连不中。范洪一怒之下,便不再参加科举考试,专心研究棋艺。他遇到了好时代,那个时期的明朝朝臣当中,李东阳,杨一清之流的高官都是棋痴,于是这些顶级的高官在范洪人生中最失意的那个时期收留了他。正德初年,范洪北上京城挑战京城茶楼高手,一时间大杀四方,很快引起了李东阳,杨一清的人的注意。很快,范洪的名声开始飞速地传遍全京城,国手之名几乎是从天而降到了范洪的头上。

  范洪是个神人。首先,他是个不怕赢高官的棋手,不论对手是什么身份,只要跟范洪下,几乎没有一个能赢的。但是若只是这样,范洪还只能说是高手,算不上神人。他最神的地方在于,不管对手棋力多高或者多弱,他永远只赢一点点,以免对手面子上不好过。

  什么叫永远只赢一点点?就是说和你对子下,我赢一个子;让你两个子,我还赢一个子;让你四个子,我照样赢一个子。任你是朝中第一,还是路边棋盲,我永远只赢你一个子。

  换句话说,他几乎从来没有真正撒开丫子下过棋!

  不论对手棋力强弱,永远只赢一点,这是个什么境界?

  常看武侠小说或者影视作品的读者一定常见到这种情节:某高手和年轻晚辈较量,打了好半天晚辈输了半招,正得意自己本事不错呢,高手却告诉他“我只使了两成功力”。

  这种情节很绝,比高手一掌就把晚辈打飞出三丈远去还要绝。一掌打飞了,顶多只能说明高手厉害,俩人水平差个三丈远。而故意使两成力只赢半招,那就不只是比对手强,而且是强到深不可测、收放自如的地步,让人开始联想这家伙如果使出全力得多厉害,然后想着想着自己都能把自己给吓着了。

  这就是收着力赢半招的厉害。

  棋盘上对弈,就像武侠小说里打擂台较量一样,真正碰上了水平相当的那是一上来就要尽全力,不可有半点马虎的,最后胜败如何全凭发挥。而能做到控制好力度,次次都只赢半招,那就不只是本领高强就够的,还必须得是你比对手强大得多,强大到对手都无法想象你的极限在哪里。范洪就是这样一个对任何对手都可以收放自如的奇才,他的棋力是远远超出了当时所有高手,以至于可以随心所欲地放水,最后还能保证不多不少就赢一点点。换句话说,范洪一生,没有敌手!

  这个人,几乎就是杨一清最想要的对手。杨一清是渴望能跟范洪交手的,甚至希望能把范洪养在自己府中,日日只伺候自己对弈就好。可惜,国手的价钱,大学士也负担不起啊。

  高手是可以包养的,但国手那可是全人类的。

  于是朝中围棋第一高手杨一清这就寂寞了,一方面找不出一个能跟自己杀个尽兴的朋友,一方面跟范洪下一局要等个半年。于是在这种情况下,杨一清对范洪这个对手自然就有了不一般的期待——一旦有机会能与范洪对弈,必定要使尽平生所学,逼得这个从来不使出全力的范洪无路可退,逼出他棋力的边界来!

  也许是一个热闹的正午,杨府中必定是宾客云集。

  杨一清使劲浑身解数,盘上自己却偏偏无论如何也只落后那么一点,怎么追也追不上,追得让人绝望。而对面的对手,范洪却在全力计算着如何下才能不致大胜。盘面上虽然双方差距不大,但杨一清心底很清楚,他早已没有了机会。他能感觉得到,即使是已经使出了全力的自己,范洪也进退自如,毫不费力。范洪一定早已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设下了重重后手,只是全都引而不发罢了。看上去虽是四平八稳,其实必定危机四伏,只要范洪愿意,随时可以伏兵尽出,杀得尸横遍野。

  终于,一局弈罢,杨一清不过稍负数子罢了。

  众宾客大呼过瘾,其间不免也要对杨一清的棋艺吹嘘一番,大意无非是对阵当世国手能下到这个地步,不愧是朝中第一棋手云云。只是大家其实心底都知道,这局棋不过是范洪让出来的。

  杨一清则静静品味着这种从未有过的无力感,只是抬眼再看时,却是一张正恭维自己的脸。

  范洪,你究竟有多么强大,你的极限究竟在哪里?

  天下难道就真的没有一个人能够逼你使出全力吗?

  不过不服不行,天下奇才,几百年才能出一个,这辈子死活算是见识不到范洪的极限了。

  之后,杨一清多次花重金请范洪来府里对弈,每下一局都要攒好一阵银子,因此每一局都是尽心尽力,事前研究半个月,事后还要自己复盘半个月,直到觉得看透了范洪的路数,邀人家再来一次,结果还是输个一子半子,硬是把杨一清下得眼愣手僵。

  不过,杨一清并没有为这件事郁闷太久,因为不久之后更让他郁闷的事情就出现了。

  正德十年,杨一清被罢官,不得不离开京城。这不是杨一清第一次被罢官,上次他被罢官是因为当权者大太监刘瑾把他赶走的。那一次杨一清去了京口闲居,一边琢磨怎么打倒刘瑾,一边四处找人下棋解闷。正德五年,杨一清计破刘瑾党众,入京官拜内阁大学士,一时间风光无两。想不到短短五年后,他又要走了。只是这次,再想下下棋悠闲度日恐怕不容易了。京城范洪这个人物,他必定难以忘怀。曾跟范洪这样的高手对弈过,再想寻找一个让自己称心的对手,可就难了。这一次,他仍然选择了去京口闲居。而在京口,杨一清听说了一个的传闻……

  江淮之地的浙江永嘉茶楼间出现了一个棋力出神入化的小童。这小童年纪轻轻,但棋艺招法精妙异常,竟常令久经沙场的茶楼高手输得七荤八素,一时间这位神童的名声不胫而走,在江淮间传为奇闻。

  当时的江淮地区,尤其是浙江一带,几乎可以称得上是明朝国手的摇篮。生于浙江的相子先(一说上海,一说江苏,不一而足,难以定论),楼得达,赵久成,范洪先后称霸明朝棋界,几代国手先后扬名使得浙江一时之间成为了明朝棋家心中的圣地。而混迹于浙江茶楼间的棋手,也都不是凡夫俗子,各个都是本领高强,久经沙场之人。当时的棋手心里都明白,谁能在浙江下出名堂来,就等于让自己的身价成倍地往上翻,于是浙江一带几十年来都是风云际会,群龙争锋,好不热闹。

  而一个小童,竟能在浙江茶楼间杀出一片天地,可见绝非等闲之辈。

  这小童名叫鲍一中——日后这个名字会成为明朝棋坛上最辉煌的名字之一。

  关于鲍一中的早期活动,说实话,资料是在匮乏,既不知道这孩子跟谁学的棋艺,竟能这般厉害,也不知晓他如何在浙江各地茶楼间大杀四方,威风一时的。但有一件事是可以肯定的——鲍一中凭借着少年时便已惊天动地的战绩,成功地打动了当时身为顶级大款的杨一清。

  江淮之间,有一小童,大杀四方,无人能敌。当杨一清第一次听到这个传闻的时候,可以想象,他一定是眼睛发亮的——这不就是上天怕他寂寞,为他选的对手吗?

  他决定去会会那个传闻中的小童鲍一中。

  不久后的一天,京口丁卯桥头,一位须发斑白的老者与一个十五六岁的少童见面了。围观众人也许未必认识那老者——尽管杨一清这个名字他们都听过——但那少年必定是围观者无人不知的。

  杨一清的对手,正是传闻中在江淮一带战无不胜的鲍一中。

  朝中第一人,要试一试江淮少年棋王的棋力了。

  然而,这一局战下来,想必杨一清定是汗如雨下。鲍一中并非一个寻常的棋手,他也是一个神人。

  鲍一中和范洪有一个共同点,他们都不喜欢让自己的棋下得太顺,否则显不出水平来。但是两人显水平的方式却是两个完全相反的极端。

  如果说范洪的棋神在一个“让”字的话,那么鲍一中的棋就神在一个“绝”字上。

  范洪的棋,高则高矣,但绝不赶尽杀绝,处处忍让,引而不发,只要保证最后能赢半招就可以了。跟他下棋,往往不知道他到底在哪里藏了后手,以至于想不通他的棋该怎么对付,所以怎么下都输。

  鲍一中则略微有点自虐倾向,他的棋总是故意下在对手层层包围之间,看上去就像是在不停地给对手送死子。但你若真以为你能吃得掉,那你就上当了。鲍一中喜欢故意让自己的棋子深入险境,断绝自己的后路,然后他便能激发出自己全部的潜能,将各种各样对手看来必死无疑的棋救出来,让对手看得眼花缭乱,甚至心理崩溃!鲍一中的棋,几乎就是治孤手法展示棋!

  鲍一中这种下法,在现在也许可以被归入李世石的“僵尸流”一类,看着总觉得他的棋危机四伏,但是他就是清清楚楚赢给你看,让你恨得咬牙却无能为力。这种突袭打入敌军内部,在敌军中心搅得天翻地覆的下法,实在有点像武侠小说中“飞刀”一流的功夫。出其不意,攻则必中,避实就虚,一击致命。当时江淮一带各路高手,无不被鲍一中这种奇门功夫杀得胆战心惊,个个惊为天人。有诗为证:

  明修暗度千般计,背水依山万人敌。
  天生永嘉鲍景远,用兵如神岂淮阴。

  与鲍一中一战,杨一清一定清晰地感受到了这种绝望的感觉,然而同时他却又感到了至深的兴奋——上一个让我感受到这种绝望感的人是谁?

  范洪!

  这一战之后,杨一清当晚想必想了很多。第二天,杨一清突然做出了一个很奇怪的决定。

  几乎就在第二天,杨一清突然在全国媒体(主要是各位前来拜访的当地豪绅和政府宣传人员)面前高调宣布:鲍一中这孩子,是一个可以与范洪一决胜负的高手,甚至他的棋力也许已经不在范洪之下。

  一时之间,舆论哗然!

  没过多久,又传出了一篇杨一清闲来无事,写着玩的文章。当然,昔日的大学士写的文章,哪怕是喝醉了酒随便在墙上涂鸦的段子都能流传好一阵子。于是不出所料,这篇文章很快就在江淮之间流传开来。文章的内容其实很单调:杨一清用尽各种华丽的辞藻,热情洋溢地称赞了鲍一中的棋艺,然后声称自己已经和鲍一中成了忘年交,还给鲍一中起了个小绰号——“小朋友”(“文襄呼鲍小友”)。

  这下子就更不得了了,这个鲍一中现在俨然是前程似锦啊,直接跟国家领导人级别的人物套上了关系!

  杨一清带头这么一喊,下边几乎所有想拍杨一清马屁的家伙就跟见了蜜的蜜蜂似的呼啦一声全涌出来了。认识的不认识的,见过的没见过的,知道怎么回事的不知道怎么回事的,什么三大姑八大爷隔壁老张老同学小王,突然之间全成了鲍一中的追随者和崇拜者。一部部《鲍一中语录》《鲍一中和我的故事》《我老娘与鲍一中二三事》之流的文章流传于江淮之间,一时竟成风潮。

  这还不够,江浙一带那些想下出名堂但还没出名的,一个个都开始拼了老命地跟鲍一中扯上关系。这个说当年在哪里哪里鲍一中跟我下了一盘,那个说当年在哪里哪里我跟鲍一中探讨过围棋理论。大家不求别的,就求当有人提起鲍一中的时候能顺便把自己的名字也提提。更有不要脸的,为了扯上这点关系,不顾自己一把年纪,硬说那个还没成年的鲍一中是他师父,在某个大家都不知道的时候,某个大家都不知道的地点受过鲍一中指导。没想到的是这一招特别灵,比起那些乱七八糟的关系好使多了。毕竟,咱这是师徒关系,别人比不了吧。也不知是谁先想出了这个不要脸的法子,居然一下子效仿者众,于是鲍一中莫名其妙地竟然多出了一帮徒子徒孙……

  要说这古代的名人效应,比起现代广告绝对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现在一个不知道哪个山嘎嗒里蹦出来的商品,找个明星一代言,立刻就唬得老百姓当是名牌产品了。那年代,前国相大人说鲍一中这孩子比得上范洪,一夜之间全国的老百姓就全知道了浙江出了个鲍一中,下棋能比范洪还强。这时远在京城的范洪听说老主雇这事,不知要作何感想了。

  但这些东西能够成立需要一个前提——鲍一中有真本事。须知当时的江淮棋界可不是一个有三脚猫功夫胸口碎个大石就能让大伙拍巴掌叫好的。那时的江淮棋界,卧虎藏龙,身怀绝技者不可胜数。一百年出了几代国手,绝非泛泛之辈能混得开的。到时候有人冲着鲍一中这个招牌跑过去踢个馆,鲍一中还得有本事顶得回去才行啊。

  而且,为了取得与范洪平起平坐的身价,一般的本事还不够,还需要更有说服力的本领。如何才能更有说服力,这才是最让人头疼的。

  这一点,咱们得先分析分析。

  从宣传的角度来说,范洪为什么是国手?为什么全天下人都觉得范洪是无敌于天下的?因为范洪下棋从来不用全力,却从没有人能赢得了他!

  这就是一种宣传策略,范洪是一个精于此道的顶尖宣传家。比如一个武林高手百战百胜,那也只是功夫厉害,大家惊叹一下,不至于惊为天人。但如果他只用一只手就能把天下所有豪杰打得稀里哗啦呢?再比如一个军事家,百战百胜,大家顶多也就在茶馆里夸夸他,不至于把人供在家里当神仙拜。但如果某个将军一辈子就带一千人,把人家带几十万大军的打得要自杀呢?这就是范洪的宣传策略,他告诉天下人,我不仅强,而且强得超过了这个时代。我是有意放水,要是我不放水天下连个能在我手里撑到收官的对手都没有,我就是这么强。时间久了,越传越神,范洪几乎就成了神仙下凡,他的棋深不可测,绝不是凡人能比的了。于是范洪就这样成为了一个神一般的国手,天下人莫不仰视之。

  那么,要想让鲍一中获得与范洪角逐的资本,让天下人认可鲍一中是一个能与范洪相提并论的棋手,该怎么做呢?很简单,范洪放水,那么鲍一中也得放,至少要放得跟范洪一样让人觉得深不见底才行。这么做,那就是告诉天下人,除了范洪之外,其他棋手跟鲍一中不在一个等级上。要想让这一点有说服力,最简单的办法就是直接在棋盘上体现这种等级差距——让子棋。

  古代和现代一样,棋手是分等级的。古代的分法比现在要宽一些,九品当中上三品从高到低分别是入神、坐照、具体。通常棋力达到这上三品的人,是可以称为国手的。这三个等级之间对局的棋份是:入神与入神对子,坐照对入神受先相先(三局当中两局执白先行),具体对入神受让先(一直执白先行)。古代由于有座子的缘故,先行的优势远比现代围棋要小,所以古代这上三品之间的胜负都是称得上棋逢对手的。上三品以下的六品(通幽、用智、小巧、斗力、若愚、守拙)差距就大了,每低一品多受让一子。也就是说第九品守拙对第一品入神得先在盘上摆七个子才有得下。不过自从南北朝之后,中国古代没怎么进行过大规模的棋手评级活动,所以古代棋手基本没有像现在这样严格按照品级划分水平的。但依照这个次序,按照被让了几个子,却可以清晰地体现出两人之间的实力差距有多少。这就是让子棋的意义所在。

  也就是说,如果能让鲍一中一直跟别人下让子棋,那么鲍一中的名声就可以喧嚣直上,立刻追上范洪。若不信,请大家回想一下现代围棋。五十年代的吴清源,大名如雷贯耳,无人不晓吧。为什么吴大师能被称为二十世纪最强的棋手?因为吴清源把跟他同时代的所有顶尖高手全部下得降了级,以至于全世界竟然找不出一个可以跟吴清源下对子的高手来!而几百年前的杨一清想让鲍一中拥有的,就是这种恐怖的统治力所带来的无上的名誉。

  但这只是第一步。让鲍一中下让子棋就行了吗?难说,要是鲍一中这么下只输不赢呢?要知道,范洪之所以能成神,是因为他虽然永远留手,但却从来不输啊。要想让这招让子棋宣传攻势取得理想的效果,鲍一中还得能赢才行啊!

  那么,鲍一中小朋友做得怎么样呢?

  四个字来形容——相当出色!

  鲍一中的棋路本来就古怪得厉害,完全不合当时的主流围棋观念。前文说过,鲍一中小朋友不喜欢那种四平八稳的下法,他喜欢把自己的棋扔到对手的棋堆子里去,让对手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活出来,然后心里遭受打击以至于不敢不服他。这是鲍一中独有的特点,别人学不来。而宣传,就是要把你有而别人学不来的东西放大到无限大。如何放大?让子棋!

  鲍一中这种喜欢将自己置于险境的古怪下法简直就是专门为让子棋设计的。若是对子下,这么出招风险确实太大,一旦失误后果不堪设想,很可能让杨一清的努力就这么付诸东流。但是让子棋是有容错率的,偶尔输个一两次不太影响名声,毕竟我让了子嘛。另一方面,让子棋本来一开局让子一方就落后,孤军深入在落后的情况下不失为一种十分有利的下法,而鲍一中恰恰精于此道。相反,鲍一中的对手想必都是各地豪强,哪个受过被人让子的侮辱,自然是志在必得。而一旦杀棋失败,必定心理上出现波动,招法上便容易乱,一乱反而就更施展不出来,一旦输了就更加心惊胆战。也就是说,鲍一中这种古怪的下法一旦配合上让子棋,反而能具有更加恐怖的杀伤力!

  于是,很可能是在杨一清的授意下,鲍一中立下了这个规矩:不下对子棋,开局先让对手放几个子再跟我下。一时之间,这事又成了轰动性的大新闻,慕名而来的挑战者数不胜数。鲍一中在与这些高手的较量中,棋艺飞速地成熟起来。到二十岁的时候,他竟然已经在江淮之间没有敌手了,真的到了“范洪以外,天下棋手皆受我让子”的地步!

  这招很绝,绝得让人不服不行。本以为范洪已经是搞宣传的绝顶高手了,想不到杨一清这个老江湖比范洪还要绝!这下子范洪可算是遇上对手了。

  杨一清为鲍一中布名,这件事在明朝围棋史上是一个标志性的事件。从杨一清开始做广告的时候起,他一不小心就揭开了明朝棋坛历史上最灿烂的一页的序幕。

  不知是杨一清自己传的,还是他请来的媒体朋友吹出来的,又或是好事者自己胡诌的——当然,最有可能是那些莫名其妙的鲍一中门生为了给自己贴金编出来的——渐渐开始有人将以鲍一中为首的这批浙江棋手划成了一个门派。鲍一中,这个还没成年的孩子,突然被封为了一派之祖,做了掌门。鲍一中是浙江永嘉人,于是当时的人们就将鲍一中为首的浙江棋手称为“永嘉派棋士”。第一次,围棋史上出现了“永嘉派”这三个字,明朝围棋三大派的第一家就此诞生!绵延百年的三大派争霸时代也正式到来了。

  也许这也是杨一清一手策划的吧,至少不会在杨一清的掌控之外。

  让我们暂时把眼光从刚刚当上了掌门的鲍一中小朋友身上撤开,回头来看看杨一清老同志。这种突如其来的大规模宣传攻势实在很奇怪,怪得让人看不懂了。按道理说,杨一清刚刚在京城体会了一月半月才能认真下回棋的感觉,如今范洪正在京城吃香喝辣,而杨一清一个人在京口享受寂寞。好不容易又抓到了一个神童,怎么就这么急匆匆地要把他捧成了永嘉派掌门呢?要知道,这一捧,鲍一中身价飙升,他杨一清一个离职干部,养不起怎么办?那岂不是又要在京口享受寂寞?就算是爱才心切,有心想做个棋界伯乐,也没必要这么大架势,突然抓出个还没成年的孩子要说他是国手吧。

  估计即使鲍一中自己也没想到自己突然之间能受到杨一清这位国相级人物如此礼遇,十几岁的孩子,不被吓个不知所措才怪呢。

  众位不妨设想一下,一个初中刚毕业的孩子,突然被前国务院总理接到家里,整天说这孩子不是一般人,中国第一神童什么的,还动员自己的各种关系,到处拉来媒体朋友帮忙做宣传,恨不得马上把这孩子送到北欧去领个诺贝尔奖回来,这孩子恐怕心理状况不会太稳定吧。说句老实话,笔者胆子小,初中刚毕业那会儿要是前国务院总理跑来跟笔者聊两句作文,就狂赞“你文章写得真好,我做主给你弄个作协,你来做主席吧,今后咱就当个好朋友吧,我叫你小伯翔行不”什么的,笔者非吓得屁滚尿流不可……

  鲍一中当年一定也是这感觉,这事儿太蹊跷了。混官场的,尤其是做大官的,做事都不简单,必定有什么心思。鲍一中就这么受杨大人大恩恐怕心里也虚,想必他也是想知道其中内里的。

  笔者十分好奇,这种状态下鲍一中和杨一清下棋,会是个什么状态。当然,熟悉笔者文章的读者必定知道,笔者是个浪漫主义分子,喜欢胡乱遐想。在此,不妨也带着众位读者,试着去猜测一下那会是怎样的一番景象吧。

  也许是某一天下完棋后,可能(只是可能)发生了下面这段对话。

  “大人,晚生有一事不明,不知当讲不当讲……”

  杨一清刚下了个尽兴,自然潇洒地一挥大袖:“有什么话,但讲无妨。”

  鲍一中恐怕还得先咽一口唾沫:“大人对晚辈如此关照,晚辈不知何以为报。大人可有什么事情,要差遣晚辈?”

  杨一清却突然停了下来,眼中竟有几分落寞。

  过了良久,杨一清缓缓说道:“小朋友啊,我对你如何?”

  “胜似父母。”鲍一中答道。

  “既然如此,我包你吃住,又为你造势,全都没什么,但你需答应我一件事。”

  “大人大恩,莫说一件,一百件也当做。”

  “待你棋艺练成,去京城,击败范洪。”杨一清只是淡淡地说道。

  鲍一中却似遭晴空霹雳一般……


  没错,击败范洪,这就是杨一清希望鲍一中做到的事情,尽管在当时看来,击败神一般的范洪根本不是世人所能做到的事情。鲍一中没得选择,杨一清不仅给了他一切物质上的帮助,还给了他名誉,甚至给他立了一个门派。如今鲍一中身上所要承担的,就已经不是他一个人的荣辱了,而是整个浙江棋界,整个“永嘉派”的荣辱。

  这么看来,强行将鲍一中封为一派之宗,杨一清也是有目的的——堂堂永嘉派第一高手,这样的人物前来挑战,范洪,你恐怕不敢不应了吧!

  范洪,我就是想知道,你究竟有多强。我杨一清才华不济,使尽平生所学也不能一窥你的真实实力。但是我做不到的事,我会派别人来帮我做到。

  我要让鲍一中成为一个足以与你匹敌的强大棋手,我要亲眼看到你真正施展出一切手段会是怎样的情境。

  鲍一中,你就是我的棋子——我面对范洪这个对手时最强的一步棋。


  很快,让鲍一中击败范洪的机会到来了。

  嘉靖三年,杨一清再次被朝廷征召入京。不用说,杨一清带上了当时已贵为永嘉派第一棋手的鲍一中。

  而远在京城的范洪,也许早就知道这一天会到来了。

  鲍一中即将随杨一清上京的消息,立刻在天下棋手之间传开了。尤其是浙江棋界的众多豪杰,无不翘首以盼,期待着即将在京城展开的那一场新旧国手决战。永嘉派能否就此称霸棋界,就在此一举了!

  不错,鲍一中,我们该动身了,范洪就在京城等着我们呢。

  杨一清也许在那段漫长而熟悉的路途中还曾关切地问了鲍一中一声:“准备好了吗?”

  已是翩翩少年的鲍一中早已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许久了,他坚定地回答道:“只等车马到京师。”

  然而,远在京师,范洪也早已等待着杨一清和鲍一中的到来了。此时的范洪,早已是京师第一高手,上至朝中权贵,下至平民百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江淮鲍一中,那个杨一清费尽心思捧出的弈坛新秀,他究竟会是何许人物?杨一清对他真的那么有信心吗?

  也许,范洪的心中还有另一层情感在——杨公,想不到我们之间还有此一战。当年我范洪科举失利,走投无路之时,还多亏杨公出手相助,这份恩情还未报,却招来了杨公此番的挑战吗?

  但是,杨公,鲍一中,你们也许想不到吧——京城是我的地盘,京城棋界我为王。你们来京城挑战我,不会那么容易的,我早已设下天罗地网等着你们了。

  杨公,你是我的恩公。当年你和李东阳大人亲手把我送上了神坛。如今,你却想把我范洪拉下来,恐怕这就不是你做得到的事情了。

  从浙江到京城,路虽远,但两个即将面对面的对手,此刻却似乎已能遥遥相望了。

  一场龙虎之争,看来已不可避免。弈坛风波再起,由此将卷起惊天巨浪,动荡百年而不息。这正是:

  老骥回魂上京师,永嘉苍龙会麒麟。

  百年风云盘侧起,只缘当年半招棋。

  欲知这王者之争究竟胜负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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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洪 明代棋手
  字元博,别号全痴,宁波人。
  正德年间游北京尝与大学士对局。与人对局,随棋力高下不求多胜,每操胜券,人称“国手”。

鲍一中 明代棋手
  字景远,约生于弘治末,永嘉(今浙江温州)人。
  是继范洪后的主要棋手,与李冲等人并称为“永嘉派”。后人认为其棋力在范洪之上,与“徽派”程汝亮,“京派”颜伦、李釜四人被称为明代第一品。吴承恩有《围棋歌赠鲍景远》诗。

——摘自《中国围棋古代棋手姓名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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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7 14:45 编辑

第一回 弈师从弈怎非道,棋者为棋亦成宗



  在一切精彩的故事正式展开之前,各位读者请稍待片刻,容笔者先介绍一些背景。

  一个首先需要让各位读者明白的一件事是——中国古代棋手是怎么养活自己的。有另一个与它等价的问题直到如今也仍然被激烈地争论着,即——中国古代棋手算不算职业棋手。

  定义职业棋手是个麻烦事,就好像职业作家和业余作家一样难以定义。比如说鲁迅,人家一边当大学教授一边写文章,两边都拿钱,可能当教授拿的钱还更多些,能不能说鲁迅主业是大学教授,写作是副业,所以这是个业余作家呢?不怕被鲁迅的粉丝拍死的可以试着说说看,笔者是没这个胆子的。那么如果为了鲁迅这样的人物不被误会成业余作家,标准可以放宽些,那么假设现在有个人主业是教书,突然有一天心血来潮写了首诗,曰“春眠不觉晓,处处蚊子咬,一瓶敌敌畏,不知死多少”,一时间在学校内流传甚广,请问他能算诗人吗?

  一般来说,定义职业这个概念,就是看这个人归哪个部门管,有没有人管。比如职业扫大街的(绝无侮辱劳动人民的意思),就是说这个人靠扫大街为生,有工资,有编制,几点到几点干活很确定,剩下的都是业余时间。这种规定清楚的没的说,是职业的就是职业的。可是下围棋的,写小说的,这种人就不好定义了。尤其是古代没有“协会”这个概念,不像现在,加入了作协的就可以叫职业作家,在中国棋院有职业段位证明的就算职业棋手,大概都不会错。那古代怎么判断是不是职业的呢?

  现在比较统一的认识是,日本在江户时代就有职业棋手了,也就是传说中的四大家(本因坊,安井,井上,林)。这四大家是拿政府俸禄的,奉将军的命令专门研究下棋,隔一阵还要去天皇和将军面前搞个表演赛(御城棋)。这就很明显是职业的了,职业到已经有编制,有单位,甚至按现在的标准可以给上“五险一金”了,性质就跟现在的国家大剧院或者国家级杂技团的演员一样,职业得没话说了。中国古代,除了唐宋时期长时间专门固定设过棋待诏这个官职,明清偶尔设过几个棋官,东晋南北朝时期曾经红红火火搞过几次全国级别的品棋活动(相当于现在的段位赛)之外,也就没多少政府性质的给围棋棋手加编制的活动了。这一方面是因为古代中国棋手地位并不高,另一方面也因为中国从秦汉时期就有一种观点,认为读书人的终极追求应当是治国平天下,围棋和赌博一样属于游戏性质,玩玩就行了,不能太认真。于是现在要想按照国家编制这个框框去界定中国古代棋手是否职业,只能得出一个结论——这伙人搁在现在绝大多数都是货真价实的业余棋手。

  不过笔者不大认可这种划分方式,就好像鲁迅的正式编制在大学里,可人家也是货真价实的职业作家。另外,日本明治维新之后围棋四大家也立刻失去了俸禄,甚至贵为四大家之首的本因坊不得不靠租房子维持生计,总不能说那时候日本所有职业棋手一夜之间全成了业余棋手吧。

  所以笔者认为,真正判断一个人是否职业的,得看这个人是不是靠这个吃饭的。比如鲁迅(可怜鲁大爷今儿被俺请出来多少次了),虽然在大学有编制,人家研究的仍然是文学,教的是小说史,写的是杂文和小说,说到底仍然是靠文学吃饭的,所以是名符其实的作家。如果举个反例,了解数学史的读者一定知道有个“业余数学家之王”费马。按道理说,费马的数学水平和他的研究成果足以汗颜死八成以上自称数学家的家伙,可是人家依然是“业余数学家”。为啥?因为人家研究数学基本不为赚钱,也没怎么赚钱,真正养活费马的是律师这份工作,人家在研究那些“空白处太小,解题过程写不下”的数学问题之前还得先把法律条文背清楚才行。

  如果这么来看,中国古代棋手可是货真价实的职业棋手——他们几乎绝大多数人,这辈子唯一的本事就是下棋,而且下得登峰造极,以至于光下棋就能吃饱饭。

  那么古代棋手在没有任何编制的情况下,如何搞到钱来做研究经费的呢?通常有两条路,这两条路按现在的话来说都不怎么光彩……

  第一条路,叫做傍大款。

  中国古代虽然因不认为围棋能治国而不怎么重视(其实八股也治不了国,人家不是一样考了几百年吗?不过这事不是咱管得了的,不说也罢),但是当官的也不全是死读书的书呆子,也需要业余生活。而那些富商就更是整天闲得发慌,又不好整天往自己店铺里跑,不找点乐子更是活不下去。这种时候,画画太花时间,写字写久了累,找人聊天没话题,一不小心说错了啥没准还得被咔嚓,逛窑子又伤身体。于是,一个比较好玩的解决方案就应运而生了——打游戏。自己打也行,自己没劲打找俩人来打自己在旁边看着也高兴。而在那个年代,最流行的游戏是什么?下棋。

  于是偶尔闲来无事的富商或者大官就会像现在招零工一样招些听说下棋下得好的人,来自己府里让自己养着,偶尔陪自己下下棋解解闷。还有些有商业头脑的,找两个据说都很厉害的棋手来自己府里下棋,然后他借此搞个派对积累些人脉,或者收门票搞创收——发展到现在,基本就是新闻棋战。当然,棋手们能够因此而得到数额不菲的对局费,自然也十分乐意。与现在一样,那个时代也是谁名气大,价钱就更高。而一旦有谁想养一个国手级的人物在家里,那么——就等着破产吧,国手级的人物出场费可是相当惊人的,出场个十次八次你家就差不多得要饭了。所以如果能混到国手级别,这种人就厉害了,可以不必看主子的面子,外面的财主都抢着要养他一阵,到哪里都能吃香的喝辣的。每个财主养他个十天半个月的养不起了,就只好放走,让下一家继续供着。所以古代棋手的终极成就就是成为国手,放到现在几乎就相当于全民偶像级的演员。

  但凡选这第一条路的,都是有身份的棋手,或者至少是千方百计想有点身份的棋手。而大师,基本都是这条路子走出来的,或者最终走进了这条路子里。究其原因,第一,路子稳——闲得无聊的大人物几千年来从来就没少过,什么时候都会有;第二,来钱快——这些大人物一般水平都不怎么样,忽悠他们是轻而易举的事情;第三,后路广——什么时候年纪大了,棋力不行了,想转个型搞点别的,跟混得熟的主子说一声没准还能捞个官做,或者直接留人家里当个教官什么的。

  这条路,相当于古代棋手眼中的黄金大道,人人都想走,但不是人人都能走。因为那些达官贵人不是什么人都要的,你不仅得有水平,还得有名气。没本事没名气的人,你就算死皮赖脸的在人家里住下了,就那点道行也捞不着什么对局费,到头来还得受人白眼,活着憋屈。所以古代棋手都极其重视自己的名誉,两个顶尖高手之间是不能随便决战的,可不是像武侠小说里那样,动不动冒出个鸟人要当天下第一,到处去挑战——你要真在古代这么做了,大伙会联合起来先灭了你再说。不随便出手原因很简单,赢了倒没啥,一旦输了那可是要贬身价的,搞不好你得落得个送对手身价翻倍,自己身败名裂没银子拿的地步。

  而另一方面,这条路也带来了一些不好的影响。走这条路的棋手相当于是被主子养活的,跟主子下棋的时候自然得客客气气,留个三分力。久而久之,古代对棋手的歧视就越来越重了,觉得这些人没骨气,甚至还作为反面典型给写进了史书里。比如南北朝时期南朝最著名的棋手王抗就在史书里留了句很不光彩的话——“皇帝飞棋,臣不能断”。翻译过来,就是说“皇帝您厉害,您下出个大飞都有天龙护着,俺凡夫俗子,断不起……”所以今后各位看史书,看到那个皇帝或者大臣自称棋艺高超所向披靡,您别真信,那是棋手们要靠他吃饭,不敢真赢罢了,这种记载顶多能说明那人当时名头很响。

  话再绕回来。这第一条路虽然有脸面有银子,但不是谁都能走的。那么走不上这条路的人怎么办呢?别怕,还有第二条路,只是这条路不比这第一条路光彩多少——下彩棋。用现在的标准来看,基本就是赌博。

  古代不只是有钱人才喜欢下棋,穷人家过日子也要有点情调,自然也喜欢下棋。可是他们养不起大棋手,那这棋瘾怎么过呢?简单,去茶楼。古代茶楼常常设有棋座,是专门给那些好下棋的人用的。这茶楼里的棋座,搁到今天,可以看做是业余联赛。来茶楼下棋的人是鱼龙混杂,什么水平都有——既有业余豪强,也有冲段少年,还有不少是落魄的前傍大款棋手,甚至会有真正的高手混迹其中。这里的规矩是,友好切磋咱们欢迎,胜败无所谓,但你要是想来点刺激的,那就赌点钱,出点彩头,咱俩决个胜负,输的不许赖账。这些行为搁到现在,其实也就跟街坊打麻将没啥差别。大家嫌日子寂寞了,就找个麻将馆,进去随便约几个人来几圈,过个瘾消磨消磨时间。水平嘛,当然就不能跟大官人家里那些高手相提并论了,但是自个儿倒也自在。至于彩头,大大小小都有,赢上一轮过了三五天日子也不成问题。

  不过要是赶上特殊情况,比如某个朝代快要亡国的时候,旧财主阶级死的死逃的逃,新财主阶级还在形成中的时候,茶楼可就不是一般的地方了——时不时还能有个英雄大会,各路豪杰汇聚一堂,放下以前的种种顾忌真正来争个天下第一。这时候所谓彩头就都是小事了,大家看重的乃是这一场决斗争下来的名誉——这可就意味着等新的财主势力成形了自己的身价怎么定的问题。这时候来这儿争锋的棋手可就真的是各展所长,使尽全力,恨不得生生把对手给吃了。这种争棋的棋谱往往激烈至极,看得十分过瘾,动不动就万人空巷。

  大多数时候,茶楼下彩棋都不是什么太光彩的事情,真正的高手但凡能走第一条路的都不大爱走第二条路。因为茶楼下棋显得很没身份,何况那里绝大多数是货真价实的业余棋手,平时耕个田打个渔,完了手都不洗洗就直接跑来下个棋,下完就回家抱老婆睡觉了。你一个大国手跑到这里来欺负人家实在没脸说出去。不过要注意,哪个名手也不是生下来就是名手的,名气得靠积累。怎么积累呢?年轻的时候先去茶楼多灭几个人,一边赚点小钱一边搞出个“某某镇棋王”,“某某村第一高手”之类的噱头来,这样慢慢的也就会引起大财主注意了,然后也就能进得了上流圈子了。当然,也有例外,比如明朝就出了个性格棋手,人称“叶折风”(这个绰号据说是形容他左臂残废而来的)。此人长年混迹于杭州茶楼,下棋不择对手,必尽全力,每战必胜(笔者对此存疑,但是没有数据支持),一时间国内名手纷纷跑来与他较量(当然,笔者估计真正的名手是不会冒这个险的,估计去的都是些想成名手的二流货色),结果竟无人能胜得了他。这种下了一辈子茶楼的高手,搁到现在,也可以有个称呼叫“业余天王”吧。

  常理来说,以上这两条路是古代棋手的王道。但是也有极少数的棋手,在这两条路之外,走出了惊天动地的第三条路——转型。也就是转行去当官。

  注意,棋手转型可不像这字面看上去那么容易。古代走这条路的人不少,真正能成功地凤毛麟角。这条路的过程通常是这样的:小时候卧薪尝胆锻炼棋力,趁年轻杀遍附近各大茶馆茶楼,动静越大越好,然后未成年就被当官的或者王爷皇帝之流包养,同时还得不忘钻研一下四书五经,同时还锻炼出个把一技之长,最后凭借着多才多艺和过人的才华一步登天。但凡走得了这一步的,首先必须是天才型棋手,然后必须得是军事奇才或者治国高手,同时必须有够强大的耐心,与此同时还必须机遇极佳。这四点不仅缺一不可,而且即使全部满足也不一定就意味着最后能有个好下场——官场可不是想混就能混的。

  在这四个条件当中,其实最难达到的是第四条,也就是机遇。前三条虽然难,但努努力总还是有希望的。而第四条就不是你起早贪黑就能做到的了。这个机遇包括投奔的人是否开明有本事,国家形势是否需要不拘一格降人才,当朝皇帝是不是个昏君,围棋在那个时代的影响广泛程度等等等等,不一而足。想靠一身棋艺成功转型去管江山社稷,可比考科举难多了。

  在这条神话般的道路上做得最杰出的,是南北朝时期南朝梁的一位名叫陈庆之的奇才。此人一生的传奇度放到中国几千年的历史上,只怕也找不出几个能相匹敌的了。陈庆之是个百姓出身,但自幼围棋下得好,于是吸引了一个人的注意——后来成为南梁开国皇帝的萧衍。陈庆之十几岁就跟着萧衍当随从,主要职责就是陪萧衍下棋,一直下到四十一二岁。突然有一天,萧衍给了陈庆之一个机会,让这个连弓都拉不开的文弱棋手带兵去打北魏,岂料这陈庆之竟然屡次上演以少胜多的奇迹,甚至创下了带七千人北伐,面对北魏举国之兵,竟然四十七战全胜,克城三十二座的传奇。看来学围棋不仅可以活跃头脑,还可以建功立业,下好了带兵打仗,将来统一全球,不在话下……

  这话题扯得有点远了。

  中国古代棋手,大多数都是走的以上这几条路。这其中至少走第一条路的棋手,按照“是否靠这行吃饭”的标准来判断是绝对属于职业棋手的。何况为了自己的身价,古代棋手也必定得花时间虔心钻研棋艺,或者用现在的话来说叫做“训练”。因此,笔者个人认为,中国历史上留下了名号的古代棋手绝大多数是完全可以称为职业棋手的。

  由此我们解决了一个重要的问题,搞清楚了古代棋手怎么过日子。这一点很重要,因为这是我们理解很多古代棋手某个行为动机的重要依据。知道了这一点,我们才能真正去体会古代棋手血战方圆之间的时候究竟是怎么想的。

  除了这件事之外,另一个需要大家了解的东西笔者就不好解释了,因为这事即使专门研究古谱的人也未必能解释得十分确切——即古代棋手那些现在看起来十分奇葩的下法。

  笔者只能在此介绍一个大概吧。

  中国古代围棋跟现代围棋并不一样,首当其冲就是座子的设置——即在一局棋开始之前,现在棋盘上四个角上星位的位置上不相邻地放上两个黑子和两个白子。也就是说棋还没下,棋盘上就先放了四个棋子。现代围棋是由日本人改造的,他们首先去除了座子的设定。这个改变好不好到现在也没有定论,笔者只能说,座子棋和现代围棋基本的认识并不一样。

  围棋最早为什么要有座子?为什么不能一块平板让咱直接开始下?先放四个子是个什么意思?为什么放四个?为什么不是放八个,十六个,或者索性在中央天元一点上放个不属于任何一方的特殊棋子?这些问题考虑起来很有意思,想着想着就会发现,咱们的老祖宗确实厉害,要比纯逻辑的东西恐怕咱们这些后代子孙真未必是对手。

  北宋出了本棋书,叫做《棋经十三篇》。书中第一篇就对棋具为什么是现在这个样子作了解释,说得玄乎至极。全篇一开头,就说棋局上共有三百六十一个点,这是指的天周三百六这个数字加上象征万物初始的天元一点形成的。这三百六十一个点,又从天元引出四条线分成了四个部分,象征四象。

  “夫万物之数,从一而起。局之路,三百六十有一。一者,生数之主,据其极而运四方也。三百六十,以象周天之数。分而为四,以象四时。”

  玄乎吧。当然想必这是后人牵强附会的,因为最初的时候围棋棋盘最多也只有纵横各十七道(据说还发现过只有十三道的棋盘),盘上的点数并不是三百六十一个点。但是关于分成四个部分以象征四象的观点却是值得注意的。中国远古时代就有了阴阳的概念,阴爻和阳爻两两结合,又形成了四象的概念,进而在此基础上出现了八卦的说法,而后八卦又被用来指代天地万物。也就是说,阴阳,四象,八卦,这些都是世间万物形成的基础。再联系《棋经十三篇》的说法,棋盘上天元一点象征的是生物之数,黑白二子代表阴阳,四个部分分别代表四象,那么座子的来历也就有了些许哲学依据——

  四个座子,指代的分别是最终衍生出万物的那四象的初始,围棋竞技必须围绕着着四个点开始,让四个部分的阴阳二子分别向造物之主——天元——渐渐逼近,然后棋子布满棋盘,一个终局的图形就是一个新生的宇宙。

  所以有观点认为围棋一开始是用来做占卜的,这也是很有道理的。

  古代棋手认为,这代表着四象的棋子是一切棋局发起的根源,就如同四象最终演变成万物一般。座子棋一开始就放了棋子,也就是规定了所有的下法都得先围绕这四个子来,是给了围棋一个发力点让双方发挥。古代棋手眼中的围棋,从技巧上说就是双方从围绕着四个座子的攻防开始,一步步扩展至中央,直到整个棋盘上烽火连天的竞技。

  朝鲜古代围棋比中国古棋更过分,棋还没开始下,竟然先在棋盘上密密麻麻放了十六个棋子。而现代围棋则让你自己给自己找发力点,想从哪里发就从哪里发,你要是乐意,从天元开始也没问题。有座子和没座子的下法差别很大,这也是导致古代围棋招法现在难以理解的一个重要原因。

  不论现在取消座子对于围棋究竟是好是坏,但有一点是得到大部分人认可的,即取消座子之后的围棋更加多变,布局上更加多样了。

  而古今围棋另一个重要的不同就是所谓的“还棋头”一说。乍一听,习惯了现代围棋的人一定会觉得所谓还棋头的规矩实在是奇葩至极——它规定,棋局结束之后还要数双方各自互不相连的棋总共有几块,一方每比对方多一块棋要还给对方一个子。

  为什么会有这个规矩呢?其实细想也不难理解。古人认为,棋盘上一片棋要成为活棋必须要在这块棋里掏出两个眼来,那么这两个眼就是活棋所必须的,而不能算作自己所占领的地方了。就好像一个军队出去打仗,回来的时候带回来一批战俘。大军凯旋的时候军队里肯定是既有士兵,也有战俘的,不过所占的比例可能不大一样。有的时候可能是三千人抓了五百人回来,有时候可能是五千人抓了三十人回来,甚至如果打仗厉害的,一千人抓了两千人回来也有可能。但不管怎么说,回来的这批人里面至少要有一个是自己送出去打仗的那支军队里的,否则那就不是带战俘回来,而是鬼子进村了。也就是说,这个抽象的人是军队胜利的标志,肯定存在,不存在不行,那么我们在算战功的时候就别说你带多少人出去,抓了多少人回来了,这批人当中我们把这个必须存在的“一个人”减掉,无伤大雅,统计起来也更科学不是?

  这和还棋头是一个意思,本来活棋要俩眼,合起来正好等于一个子。那咱们计算胜负的时候,你这个必需的一子就不要算了,咱只比谁打下来得多,行不?这不算数的那个子,就是还棋头。

  听起来似乎也觉得没啥,但是下起来这一个子的还棋头可就要命了。一块棋就要还一个棋头,那可不简单——比如我赢了对手六个子,按日本规则算是多了十二目,可算大胜了吧。可对手一片棋,我到处偷袭得了八片棋,反过来我要多还七个子,最后反而是我输了。

  当然,只是举个例子,极端了点。

  还棋头这个规定的背后有其哲学含义,但这个规矩导致了古代围棋很多招法要比现代围棋更复杂,因为不仅要考虑某一片棋的目数,还要顺便考虑两片棋之间的联系,为此甚至不惜下出一些现在看来明显亏损的招法。但是围绕着还棋头,古代大棋士之间有着说不完的话题,这个规定也可以说是为中国古棋更加绚丽精彩做出了重大的贡献。当然,同时也为后人理解前辈棋谱增加了更大的难度……

  值得一提的是,座子和还棋头这两个规矩细想想其实是完全相互矛盾的。由于同一方的两个座子互不相邻,所以古棋难以形成现代围棋这样的大模样作战(因为开局连不起来),同时又由于还棋头的规定强迫双方都必须尽全力让难以联系在一起的棋连成一片,于是大家都被迫尽可能把棋子放到高位,甚至凌空就跟对方打起来——现代围棋常见的各种放弃外围取实地守角的战术在古代棋手看来大多都是脑子坏了下出来的棋——最终形成了中国古棋极其好战的棋风。古棋的常见进程如下:双方一布局就强行拆断对方试图联系在一起的棋子,当然由于知道防不住所以也放任对手拆分自己的棋子;等大家都是断断续续的几块棋了,就开始比谁能把自己的棋尽可能连成一片。

  所以说,中国古棋对围棋的认识和现在完全不同,因为中国古棋最精髓的两个概念恰恰全都被取消了。说得矫枉过正一点,古代棋手的眼中,什么叫围棋?围棋就是一开局大家先各自打断,然后看谁能把打断的棋全连起来的游戏。什么杀棋,什么吃子,什么抢占要点,也许最初从某个角度来说都是为了把自己的棋连起来而已。

  除了这两个重大不同之外,许多细节上也有变化,比如:明朝后期以来中国古棋是执白者先行(明后期以前的棋谱比较乱,黑先白先都有棋谱为证,着实让人摸不着头脑),而现代围棋是执黑先行;中国古棋曾经有过的部分猜先手法与现代围棋大不相同;中国汉朝以前曾有过横竖各十七道的棋盘,而唐朝以后直到现在都是十九道等等。

  当然,到目前为止笔者所说的这些都只是故事的背景而已,有了这些背景,再去看下面的故事,也许更加能体会古代棋手之间种种惊天动地的故事。毕竟,那种喷张的血气,是中国人骨子里几千年都不曾退灭的东西。

  这正是:

  旧时王谢堂前燕,遁入寻常百姓中。
  日月千古不曾变,每朝每代诗不同。
  黑白相争二三年,道是英雄出我辈。
  棋座若灵当笑我,识得当湖范施否?


  欲知天下棋豪曾有几多血泪,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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