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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7 15:15 编辑

第十九回 重塑永嘉二方出世 再遭强敌李冲断齿



  上回说到,岑乾重回江南,统领姚江支派,一时间余姚棋界横空出世,大有打破三大派垄断之势。眼见岑乾声威如日中天,余姚棋手势力日盛,浙江老资格的永嘉派如何能咽得下这口气。在姚江支派的刺激下,永嘉棋手终于开始卷土重来,尝试收复失地了。
  而这收复失地,首先要有主将。永嘉派上一任主将李冲,自从惨败给李釜之后,销声匿迹许多年,生怕自己名声传出来王世贞会又跑来找他去跟李釜下棋。可怜当年黑面将军,好不容易忍了十年混出了头,还没风光多久就又东躲西藏了许多年。直到程汝亮病逝,李釜定居太仓,李冲确定李釜已经不打算再出来闹事了,这才半探着身子回到了棋界。
  当年的黑汉子,混到如今这个地步,真是可悲可叹。
  不过李冲这个人,可能是由于年轻的时候被压制得太厉害了,有点变态,他最见不得别人揭他短。以前他最恨别人说他不如鲍一中,谁敢摸他这根须他敢把人家手咬下来。后来,他惨败给李釜,把好端端一个永嘉派给带得四分五裂,自己还抛下整个永嘉派销声匿迹去了,这耻辱深深印在了他的名号里,擦也擦不掉了。可即使这样他老毛病还是不改,刚刚风声平静了,这李黑一探出头来,看着没事竟然又以弈坛宿将自居,避开败给李釜的事情不谈,只说当年在永嘉派多么风光,只有鲍一中算个敌手,周源、徐希圣之下的他都看不上眼什么什么的……
  以前他说这话那还能说是好汉要争口气,如今他都混到这个地步还说这个话,那就是不要脸了。而谁要是在他面前提一下李釜,这李黑脸立刻就黑下来(当然,平时也不怎么白),黑旋风脾气随即冒上来,恨不能当场一斧头劈死了那谁。
  他这人缘,混到这个程度,谁还愿意鸟他?大伙见这逃跑了多少年的李黑又跑出来叫嚷,索性就装聋作哑,当没发现李冲回来了。可李冲受不了大家白眼啊,一见没人理他,他更是气急败坏,恨不得拿个锣上街敲,边敲边喊李冲回来了。但凡碰上他跟人讲话,他那口气便盛气凌人,就好像他还是永嘉派的老大一般。
  曾经风光过的人,老了之后多少都会有点这种怪癖吧。好汉老了,除了当年勇也就不剩下什么了。
  可这李冲这么叽叽喳喳,时间久了大家也烦他。但是直接上去顶他又怕这李黑闹起来谁也拦不住,怎么办呢?大伙一合计,好办,找个人去灭灭他的威风,把他给治了就行了。这个人最好能让那李冲的面子掉得彻底一点,让他这辈子再没脸出来嚷嚷才好。
  那么,派谁去治他呢?毕竟,李冲虽然脾气惹人讨厌,但棋力却货真价实的厉害,永嘉派宿老都不是他对手啊。要去把李釜请来?这一来李釜未必愿意来,二来李冲听说李釜的名字必定跑得影子都找不到,三来请个仇人外敌来教训自家的老掌门,这也太不像话了。
  正在这时,有人突然灵机一动——有两个人,正好适合来教训这李黑!
  永嘉方家那俩兄弟!

  永嘉境内,有一个家产雄厚的大户,名叫方道言。方道言祖上曾有先人做过谏议大夫,在永嘉算是个有名的家族。传至方道言这一代,家中资产仍然富足,在附近一带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富户。那方道言饱读诗书,又心地善良,同情穷苦人家,是个仗义疏财的人物。由于他的乐善好施,方家在永嘉一代名声极好,颇有些江湖及时雨的味道。
  方道言不仅人好,而且感情专一,和妻子严氏相守终生,不曾纳妾,堪称古代的模范丈夫。当时的永嘉人,提起这方道言,各个都竖起大拇指,对他赞不绝口。
  嘉靖二十九年,严氏为方道言生下了他们的第一个儿子,取名方日升,喻意旭日东升。一家三口日子过得其乐融融,真是羡煞神仙。
  彼时的江南棋界,永嘉派正如日中天,鲍一中天下无敌。方道言作为永嘉当地的著名富豪,与鲍一中来往甚密,最喜欢收集鲍一中等永嘉派好手的棋谱。而他的儿子,幼年的方日升便就在这样的环境下耳濡目染,渐渐也便对这黑白方圆之事产生了不小的兴趣。不过方家是名门大户,孩子自然不能整天只顾着下棋。眼看儿子渐渐长大了,方道言便找到了永嘉一带著名的治学之士王光蕴。那王光蕴彼时也还是个年轻的读书人,但才华横溢,中进士似乎只是时间问题。方道言让尚还年幼的方日升跟着王光蕴求学,希望王光蕴能把这孩子带着一起学好。而那方日升果然不负父望,从小就展现出了过人的天分,文章背得又快又熟,看上去似乎方家又将走出一位光宗耀祖的大人物。
  六年后,严氏又为方道言怀上了一胎。眼看方家又要多一位子嗣,家道似将日益繁荣,方家有望继续在这种羡煞神仙的日子里逍遥几代。然而,晴天霹雳一般,就在那年,方道言突然重病离世。
  彼时方日升才刚满六岁,严氏腹中还怀有一子,家中竟无一人能做活谋生,于是只好暂时依靠方家祖业顶着。待严氏坐完了月子,方家祖业已经所剩无几,寡妇严氏只好开始辛苦工作,独自一人抚养两个孩子。
  就在方道言去世后不久,他的次子出生,取名为方日新。

  在此稍稍跑个题。
  方日新,这个名字大家是不是觉得有点耳熟,好像在哪儿见过?没错,您的记忆没有产生混乱——那个后来跑到京城去坐监的方子振,当年正好也把自己改名叫方日新。
  两个方日新,名字完全一样,又生在同一个时期,最可恨的是俩人都当了棋手。于是,这两个方日新,再加上那个叫方日升的哥哥,三个姓方的国手把整个明朝中后期围棋史搅得一团乱麻。再加上古代围棋史记载本来就乱,喜欢把人名字写错写串,动不动还把出身事迹张冠李戴,于是导致去查那段围棋史的人各个都能查出精神分裂来……
  大致来说,这三位姓方的出现在历史记载中的名号主要包括以下几个:方新,方日升,方日新,方子振,方子谦,方汤夫,方渭津,方生。如果再把各种极可能张冠李戴的出身地放在一起,那几乎就是个无底洞,甚至还出现了“新安方子振”这种明显记错了地方的记载。再加上古代各地府志为了显示自己这地方人杰地灵,时不时就把隔壁的名人拉到自己这地方来立个传,于是这些人谁是谁就成了一笔糊涂账,甚至不同的围棋史书上说法都不一样。
  而这几个姓方的,究竟有几个是同名,有几个是兄弟,或者甚至根本这些姓方的都是同一个人?笔者查资料的时候不断做出假说,又不断否定,到最后发现绕了一圈又一圈却永远回到了原点,怎么折腾都闹不明白。
  于是,感谢众多围棋史学者在这个迷宫里绕了多年,积累出了许多有价值的观点。笔者在这些工作的基础上,在本文中选取了如下观点:方新、方子振、方渭津,以及其中一个方日新,指的就是扬州方新;方子谦、方日升指的是永嘉方日升;方汤夫、另一个方日新指的是永嘉方日新;而部分记载中提到的“新安方子振”、“新安方子谦”都是误记,这人不存在。保守估计,这一群姓方的国手里面,出了一对兄弟,还有一对同名同姓的……
  各位看相关史料,或者看中国围棋史相关书籍的时候,到了这一段,不搞研究的还是索性就马虎点过去吧,除非您想搞成精神分裂。
  跑题到此。

  严氏一个寡妇,带着一个刚懂点事的方日升和一个还在襁褓中的方日新,日子的艰难程度可想而知。严氏一边要辛苦劳作养家糊口,一边还要抵御外人的侵犯侮辱,回想起曾经的好日子,终日以泪洗面,终于仅仅支撑了两三年便也随丈夫离世了。可怜当时的方日升才八九岁,而他的弟弟方日新甚至刚刚断奶不久。
  无奈之下,严氏之父不顾家人的反对,收留了方日升兄弟。可严氏娘家并不富裕,方家兄弟的日子远远无法与当年相比,只能每日粗茶淡饭,还要受严氏族人的排挤,不知受了多少委屈。
  亲眼见证了家道中落全过程的方日升,因此受了极大的刺激。他立志,无论如何也要复兴家道,不能让自己和弟弟将来再受欺负。于是方日升更加发奋学习,跟随着王光蕴日日研习诗书,很快便学有所成,被当地人称为“东嘉大方”。而长年饱受屈辱在他心中留下的伤痕,他也只能自己疗养。史载方日升性情豪爽,行为放荡,好游山玩水。这些想来大概也只是方日升用来排解忧郁的方法吧。而起初,方日升醉心弈棋,也许也只是因为受了欺负无从发泄,需要转换情绪罢了吧。
  而弟弟方日新,自出世以来就没怎么吃过饱饭,因此自幼体弱多病,长年只能躺在病床上。从他懂事起,就每日只看见哥哥为照顾他而东奔西走,或者为保护他而跟欺负他的孩子打架。在方日新心中,他只觉得自己是哥哥的一个累赘,害得哥哥每日过得如此辛苦。内心里对哥哥的这份愧疚,最终伴随了他一生。
  眼见弟弟终日躺在病床上,愁眉不展的样子,方日升心中难受,于是为弟弟做了一个棋枰,摆在床头。然后方日升指着棋盘(买不起棋子),指来指去地教弟弟下棋。各位注意,因为没有棋子,单凭手指在棋盘上指来指去,这样教出来的可是盲棋!方日新一开始接触围棋,直接就上档次下盲棋了。
  刚开始,小方日新听得半懂不懂,却对这简单而又变化无穷的游戏十分着迷,再加上下不了病床,于是终日都在盘上比划。围棋从技巧上来说是一种抽象思维的锻炼,所谓的计算能力很大程度上就是对棋盘上并不存在的棋子的想象能力。大家有做死活题的经验便知道,死活题的变化若摆出来看往往很容易便看得通,偏偏只对着题目凭空想象变化图的时候就要难得多。而方日新练的,恰恰就是这种凭空想象的能力,因此他这种练法虽然是因为穷被逼出来的,但是反而让他的棋力锻炼比常人要强上数倍。
  方日升为了陪弟弟解闷,时不时也会在粗糙的棋枰上凭空陪弟弟下棋。这可是下盲棋,对抽象想象力的要求极高。刚开始方日升也不适应,但下得久了,也就熟能生巧了。于是,这对贫苦的兄弟俩,就对着一张破棋枰,在一片虚空中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旁人看来根本不知道这俩小子在干什么,两个小孩却玩耍得兴致勃勃,几乎是他们贫苦少年生涯中最值得回忆的时光。
  终有一日,方日升帮外祖父办事路过附近的一家茶楼,见茶楼里的众人围着棋座,盘边两人杀得难分难解,他顿时觉得有趣至极。于是他挤了进去,看了许久,却见两人盘上的招法都不过尔尔。更让他大吃一惊的是,获胜一方最终竟然大笑着把摆在棋座旁的银子拿走了!
  后来,方日升知道了这叫做彩棋,而那银子是彩棋的赌注,胜者便可以拿走。对于清贫的方氏兄弟来说,这简直就是自力更生的绝佳机会!于是方日升自己省出些银两,便去茶楼里找人下彩棋。
  那些茶楼棋手一见有个小孩儿跑来下彩棋,觉得可乐,便与他战上一局玩玩。岂知这不战还好,一经交手,那些经年在茶楼上行走的老手竟下不过这孩子!大家大吃一惊,急忙问这孩子从哪里学来的一身棋艺。只见方日升抱着银子,裂开嘴笑道:“没人教,我跟弟弟自己琢磨出来的。”
  那些茶楼棋手哪听说过这等奇闻,各个称赞这方日升是千年一遇的奇才。方日升听了,却摇摇头说道:“要说奇才,我弟弟方日新远在我之上。”
  这话一出,听话的人都吓了一跳。这方日升已经如此神童,他家还有个比他更了不起的弟弟,那岂不是天下奇闻?于是大伙就跟着这方日升,去了他家。到门口一看,只见这孩子住的地方又小又乱,简直像是个贫民窟。进了屋,众人只见那躺在病床上的方日新骨瘦如柴,满脸病容,只是见哥哥回来才挤出了一丝笑容。众人心中酸楚,于是彩棋输的银子一分不少给了这兄弟不说,还各自出资给了这俩孩子不少钱财。然后,众人便挑了一副棋子,拿到这俩兄弟屋中,在那简陋的棋枰上摆开阵势,要与方日新下棋,见识见识这个比他哥更厉害的角色。
  方日新被哥哥搀着,摸出一粒棋子。平生第一次摸到棋子,那感觉对方日新来说还那么陌生。取出棋子,方日新用大拇指和食指捏着就放到了盘上。那茶楼棋手哪见过这么拿棋子的对手,纷纷不禁哑然失笑,先把方日新这拿棋子的错误姿势给纠正了。只见那方日新年纪小,手也小,又没拿过棋子,食指和中指夹了半天也没把那棋子夹住。好不容易颤颤巍巍夹住了棋子,却怎么也落不到盘上。众人见了,只道那方日升是兄弟情深,故意为他弟弟扬名罢了。
  等方日新终于学会拿棋子了,这才总算正式开战。岂知这战局一开,那病怏怏的方日新一招一式咄咄逼人,冲劲十足,比他哥哥有过之而无不及,那些茶楼棋手竟一个个抵挡不住,纷纷败下阵来。这一下,方家兄弟二人名声鹊起,附近乡里但凡好棋的,无不前来与他俩交手,最后却尽数被击败,给他兄弟俩成了个“乡里无敌”的名声。
  这些茶楼棋手可怜兄弟俩身世凄苦,于是各自分担起了照顾俩兄弟的任务。平时除了来下棋,还时不时送些财物食品过来,兄弟俩人的日子也渐渐好转,方日新那病弱的身体也渐渐越来越结实了。
  又一日,一位附近的茶楼棋手与方日新对弈完,心中喜欢方日新棋艺,便开始给他讲述各种棋史轶闻。那方日新听那棋手口中讲述那些鲍一中勇闯京城,周源徐希圣大战鲍一中的故事,只觉心驰神往,小眼睛里充满了激动之情。没过多久,哥哥方日升回来了,方日新就急匆匆地让哥哥再多给他讲些鲍一中的故事。方日升在当年父亲在世之时尚还见过不少棋界人士来家中对弈,于是一时兴起,跟弟弟讲故事讲到了深夜。方日新听得入迷,不禁小声叹道:“可惜我们生晚了,要是能早生几十年,与那鲍一中交次手,见识见识那出神入化的棋艺该多好……”
  听到弟弟这话,方日升突然猛地记起一件事:“弟弟,你这心愿哥哥能替你达成!”

  却说当年方道言在世时,方家家境富裕,多有高手出没于家中。那方道言喜爱高手棋艺,也就在家中收藏了无数当时名手的棋谱。后来方家家道衰落,老宅便荒在了那里,家中的棋谱也无人过问了。
  方日升听方日新感叹,突然想起老宅中所藏棋谱,一时兴奋,竟立刻跑回老宅。找了许久,方日升终于把当年父亲所藏的棋谱悉数翻了出来。他抱着这些棋谱,兴高采烈地跑回了住处,就好像挖到了价值千金的宝贝一般。
  回到家中,把棋谱放下来细看,这才发现这些棋谱竟全都是鲍一中、周源、徐希圣的遗谱。兄弟二人大喜过望,随即便开始将这些棋谱一张张拿来研究。只见棋谱之上,那三位豪杰的棋神出鬼没,批亢捣虚,当真是妙不可言!俩兄弟只觉自己的眼前似乎被打开了一扇大门,过去闻所未闻的奇招妙手纷纷向他们涌来,让他们意识到其实他们还远远没有接触到围棋的深处——围棋的奥妙,是无穷无尽的!
  由此,兄弟二人开始细致研习那永嘉三强的招法,棋力顿时突飞猛进。那些乡里的茶楼棋手此时别说是对手,就是被让几个子也几乎罕有胜绩。方氏两兄弟,从此正式修成,在永嘉一代开始名声大噪。

  就在此时,那个好大喜功的李冲重新出现在了永嘉棋界。李冲要求众人不仅要忘掉他曾经被杀得大败的故事,而且要感念他曾经统领永嘉派有功,把他当做棋界宿老来对待。这些永嘉棋手,就差没过去扇他两巴掌了,哪里容得他这么放肆?于是大家一合计,决定找个人物出来修理修理这个老不要脸的李黑。
  一合计,最合适的人物也就没有别人了——此任非方家兄弟莫属!
  方家兄弟此时已经成人,都是永嘉一代后期之辈中的强手。复兴永嘉的任务,毫无疑问会落在这兄弟二人肩上。兄弟二人也不推辞,必定要不负前辈国手之技,重塑永嘉派昔日的荣光。
  而要想做到这一点,首先就要从击败前辈永嘉棋手开始。而这个对手,就是李冲。
  兄弟二人一商量,决定由棋力更强的方日新出马。此一战,定要叫那李冲败得五体投地。
  万历八年,浙江永嘉。
  年已七旬的老将军李黑狂妄地对众人吹嘘着自己昔日如何光辉,如何厉害。而对于他身边的方日新,他甚至连瞥一眼都嫌累。他只觉得,我乃是昔日永嘉派魁首,十几年前就江南无敌。那时候,这方日新只怕还没断奶呢!如今这黄口小儿竟敢来向我这弈坛宿老挑战,简直是不知天高地厚。
  看着那李冲张牙舞爪地大喊大叫,方日新只是在哥哥的陪同下默默地坐在棋座一侧,等待着棋局开战。只见这方日新,正襟危坐,风雨不动,如一尊石佛。
  终于,李冲吆喝累了,坐了下来——要开战了。
  方日新对李冲,新秀对宿老,后生对前辈,弱冠对古稀,众人皆屏息凝神,静待这场胜负。
  棋盘上,只见战事一开,那黑面将军便舞着板斧,哇呀呀叫着冲杀过来。观战前辈只觉这盘上局面似乎又回到了多年前,那个李冲横行江南的时代。十多年过去了,李冲那霸气的棋风和惊天动地的气势却丝毫未减。
  方日新见敌军气势汹汹冲杀过来,却丝毫不见惊慌,气定神闲。只待李冲大军近了,方日新这边突然一闪身,剑光一掠,再看时,竟只见李冲背后突然杀声震天。李冲大吃一惊,回身杀去,却惊讶地发现不知何时在自己身后那一片空地里竟冒出了无数伏兵。李冲舞着板斧蛮砍了许久,却被那方日新的伏兵左冲右突,如蛟龙入海,怎么砍都砍不死。李冲这边正惊讶间,突然又闻一声炮响,不知何处又突然天降神兵,把李冲大军左右围住,断成数截。李冲正要大战,却只见敌军飞刀齐出,自己兵士纷纷中刀落马,一时间乱作一团!
  李冲大惊,他认得出那招法,那个当年让江南高手无不望而兴叹的招法,那个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招法——飞刀!那是鲍一中的飞刀!
  观战前辈大吃一惊,只见那方日新批亢捣虚,深入死地而求生,只把李冲杀得阵脚大乱,腹背受敌。这一招一式,几乎就是当年鲍一中的翻版,那方日新似乎与当年的鲍一中几乎一模一样!
  方日升在一旁暗笑:李冲,你输定了。
  盘上杀声不断,那李冲只凭着两柄板斧,四处冲杀。可他的敌人却莫名其妙地从四处冒出,每每让他措手不及。他想上前肉搏,却又被对手施展飞刀奇谋,往往还没近身去,身上便中了一刀,被剜下一块肉去,疼得动弹不得。就算他再如何勇猛惊人,可整盘棋下来连个砍人的机会都捞不到,却被敌军突袭搅得满身伤痕,血染征袍。眼见如今满盘都是方日新大军,阵容齐整,寒光闪闪,直教李冲心惊胆战。
  黑面老将军仰天长啸,将手中两柄老朽的板斧猛地掷到地上,发出两声铿锵的撞击声。
  “我败了!”老将军愤愤地喝道,声音中充满了屈辱。
  方日新得胜,全盘下来竟杀得那李冲东倒西歪,处处不利,简直如同当年永嘉之神鲍一中再世。众永嘉棋手心中兴奋异常,看着这方日新,喜道永嘉复兴有望了——永嘉派重回三大棋派之巅,希望就在这方家两兄弟身上!
  而那开战前还气势汹汹地李冲,此刻却失尽了颜面。刚才还一口一个棋界宿老,一口一个江南无敌,如今却如此脆败在了一个黄口小儿手上,简直是耻辱到了极点。一生英明,竟毁于这小童之手吗?
  其实,他那“一生英名”早就毁了,只是他自己不承认罢了。
  李冲不服,与方日新约战道,几日之后,再决胜负。
  方日新向老前辈拱手抱拳,郑重答道:静待先生高招。
  于是老李黑怒气冲冲地走了。回到家中,细细研究起那方日新的招法,一招一式竟全是鲍一中风骨,简直让他回想起了当年被鲍一中压得翻不了身的那段黑暗时光。可那时李冲毕竟还是个中年人,凭着力气尚能抵挡。如今已经七十岁的老李冲,再遇到这么精妙的战法,可如何抵御?
  那方日新,不知从何处学来的棋招,竟得鲍一中精妙,让我李冲这把年纪还丢人。难道这一生我李冲都逃不开鲍一中的影子吗?
  李冲不服,无论如何他也要奋力击败方日新一次!

  几日之后,方日新与李冲再度相逢。这次李冲做足了准备,在家中研习多日,把一双老板斧给磨得锋利无比,只待要那小生好生吃他几斧头。方日新却如前一般,静坐棋座一侧,仿若石佛。
  棋战一开,李冲又舞着板斧,只道要寻着方日新主营,把他主将砍翻在地,来个速战速决。方日新面无惧色,眼见敌兵近了,帅旗一挥,一支轻军便直奔李冲身后而去。李冲不顾身后强敌,只管往前杀去,要跟方日新玉石俱焚。只见老李黑大军气势汹汹,眼看要把方日新一口吞下一般。看得近了,李黑两把板斧奋力劈下,口中哇哇大叫,恨不得把这天地给砍出个窟窿来。方日新却不慌不忙,横过长枪,猛地向上一举。斧头砍在枪杆上,一声巨响,两边都震得虎口发麻,却谁也进退不得分毫!
  李冲见一招砍不动方日新,心中意气便泄了一半,忍不住在心底叹道:若换了二十年前,你方日新又如何能抵挡得住我这一击?
  那李冲一击未能攻破方日新军阵,背后却被方日新杀乱。只见一瞬间飞刀齐出,李冲大军将士纷纷中刀,自顾不暇,也再无力攻杀。方日新抓住机会,把李冲团团围住,八面强攻。李冲左突右冲,砍断了板斧,染红了白须,却始终见不到活路。眼见四面八方都是强敌,老将军知道今日又将是一场惨败,忍不住竟潸然泪下,只叹纵当年如何英雄,却也总敌不过这岁月沧桑。
  一局战罢,李冲巨龙遭屠,血染沙场。可怜这老李黑,自负了一辈子,却留下一段段屈辱让人笑话。他心里羞愧,胸内一震,不经意间口中一紧,猛一用力,竟从口中猝然——吐出一只牙来!
  老李黑这一败,屈辱难当,两排老牙紧紧咬在一起,一紧张竟把自己那口老牙给咬断一颗!李冲把那断牙吐在手里,只见这口老牙历尽沧桑,纵再如何自称锋利强韧,吐出来一看也无半点用处,只是个废物罢了。李冲一时恼怒,竟把那断牙猛地扔在了棋盘上。一只断牙砸在棋座上,只惊起满盘黑子白子颤栗起来。
  众人心惊,只看着这李冲发火,却无人敢去劝拦,只在四下窃窃私语。
  李冲只觉自己又被笑话了,一怒之下使出老力,把整张棋枰举起来,猛地向地上砸去。只一声惊响,满局黑白子与那断齿一起,撒了一地。
  “不可能!”李冲大声咆哮着,“我李冲乃是当年江南名手,连鲍一中都不敢跟我交手,我怎么会败给一个黄毛小子!不可能!”
  当然,历史记载没有写得这么详细,只说李冲“嚼齿掷局于地,大呼曰:‘ 神哉!’”。我们不难想象,自负了一辈子的李冲,此刻是多么的屈辱。
  然而,面对着发了脾气的李冲,方日新却惊人的冷静。他看着那须发花白还老掉了牙的李冲,心中全然不以为然。
  “李冲先生,您的眼中,围棋只有胜负吗?”方日新问道。
  李冲正在气头上,岂容得这小子教训自己,怒喝道:“怎么,难道你以为围棋还有什么秘密吗?”
  “有。”方日新答道,“恕晚辈直言,围棋的精妙,李老先生还远远没有发现。”
  众人大惊,从未见过有人敢在发火的李冲面前这样说话。李冲一时也惊讶得瞪大了眼睛,发作不出来。
  “您不是在招法上输给了我。”方日新继续说道,“围棋招法变化无穷,无必胜,也无必败,单凭运用而已。但先生似乎远没有理解,围棋之妙不在招法胜负,而在于隐藏在这些招法背后的道。再妙的招法,都能模仿。但模仿得出招法,却未必能模仿出招法背后的意境。当年鲍一中先生横扫江南,凭借的不是招法多么高明,而是真正领悟了使用招法的道。悟招成真,不过偶尔得利,不能取胜全局。而唯有悟道成真,方能形神皆妙。李老先生,你输给我,不是败在招法上,而是你没有去领悟棋盘招法中隐藏的道法。”
  一番话,竟说得那李冲无言以对。想不到一个棋坛宿老,对围棋境界的理解竟不如一个后起之秀。众人只道李冲必定要大闹一场,都悄悄捂住了耳朵,甚至随时打算逃走。
  然而,李冲却只是静静看着方日新,回味着刚才那番话。良久之后,这须发斑白的老李冲,竟然朝方日新拱手作揖,深深拜了下去!
  “我输了。”李冲静静地说道,“输得心服口服。”
  众人从未见过李冲对一个对手如此恭敬,惊讶得目瞪口呆。而那李冲,自此一战之后,正式归隐,再不在棋界行走。几年后,李冲默默离世,也算是得了善终,终年七十余岁。在明一代国手当中,能像李冲这么长寿的,屈指可数。只是可叹这李冲,一辈子争强好胜,却竟然活得最久,还得了善终。不知他一生的最后那几年,是否真的参透了棋盘上的精妙。这正是:
  煞星日夜磨战斧,枉求名利七十年。
  童子一言方顿悟,天机岂在胜负间。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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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7 15:13 编辑

第十八回 李时养初识京城新贵 岑小峰力敌邵氏诸雄



  上回说到,方子振为求学,北上京城,先败岑小峰,后压蔡学海,名盖京城,却无意争夺天下国手之位,拜入太学坐监去了。
  方子振虽无意与天下棋手相争,天下棋手却无人不知方子振大名。为将来能与方子振相抗衡,天下少年棋手有意闯出一番名声者,无不厉兵秣马,只待与方子振决战之日的到来。这其中,自然也就包括刚刚败在方子振手上的岑乾。
  自隆庆末年击败了天下闻名的颜伦,岑乾便声名鹊起。那一战岑乾虽然年轻对年迈占了便宜,但是颜伦先霸北方十多年,又南下扫荡了江苏一带,棋力强大也是天下公认的,他一生中有记载的唯一一场败仗就是输给了岑乾,可见岑乾这一胜在当时的震撼度。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后代称这一战是具有历史意义的一战——过去三大派统治天下棋界的局面,由于岑乾这一胜而被彻底动摇了。
  三大派中,永嘉派已经被李釜杀了个底朝天,沉寂了好几年没能闹出丁点动静来,原本归属其势力范围的江苏一带已经彻底脱离了永嘉派的控制,成为了京师派(李釜)和新安派(程汝亮)争夺的区域。新安派自程汝亮去世之后一时间阵脚大乱,几年内为争新任新安霸主之位群雄并起,外战暂时无暇顾及了。而京师派原本大有一统天下之势,却不想先是李釜归隐,然后是颜伦败亡,颜面尽失。
  于是,万历初年的棋界,三大派谁也没能横扫六合,一统天下。这场已经持续了几十年的争霸战进入了拉锯阶段,并且过去几十年一直被他们所统治的棋界趁着三大派各自元气大伤的机会,竟开始出现了新的势力。
  首先,是以方子振为代表的江苏本地棋手。原本江苏一带主要是永嘉派的势力范围,新安派偶尔闹点动静。但现在三大派都势力不稳,江苏本地棋手趁机异军突起,从而脱离了永嘉派的统治,独立了出来。
  然后,便是以岑乾为代表的余姚一代。余姚本属浙江,过去毫无疑问是从属于永嘉派的。现在永嘉派大败,又受岑乾大败颜伦的激励,余姚一代竟然“起义”了。永嘉派棋手再来到余姚,发现他们不像过去那样受尊敬,甚至当地棋手已经敢于直接向路过的永嘉派棋手挑战了!余姚本来弈风就盛,当永嘉派不能再凭借自己的强大压制住这里时,这里的人便索性自立门派,人称“姚江支派”——名为永嘉派的支流,实际上就是一个独立的棋派。姚江支派以岑乾为主帅,在浙江嚣张地跟昔日的天下第一棋派永嘉派分庭抗礼了。
  除此之外,便是“八闽之地”福建棋界。以蔡学海为代表的福建棋界在明朝中期之前一直韬光养晦,值天下大乱之际竟异军突起。蔡学海奔赴京城参加京城争霸战之后,福建棋界顿时为之一振,一时间棋手数量激增。除了蔡学海之外,还有一位“陈生”,也是当时天下知名的棋手。只可惜这位“陈生”连名字都没能完整地流传下来,事迹就更无从考证了。可见尽管当时有了些影响,但福建棋界在明朝棋界的话语权毕竟还不够分量……
  综合以上几个新兴流派的介绍,大家可以有一个明确的感受:这些支派新派基本都是从永嘉派分裂出来的。可以说,李釜南下最大的受害者正是永嘉派。辉煌鼎盛时期的永嘉派,统治了几乎整个江淮地区,彼时的浙江全境,江苏甚至福建都是唯永嘉派马首是瞻的。晚明棋界的群雄并起,很大程度上正是由于那强大的永嘉派突然失势导致的。而新安派,虽然由于程汝亮的死而陷入了极为混乱的内战(这个后面会专门讲到),但徽州本来与外界交流就不多,大家骨子里还是很团结的,再怎么争也都是争新安派王座,没有谁振臂一呼自己搞个新派别出来,真是团结就是力量的好榜样。因此,新安派虽然一时间打不开局面,但他们的实力却并没有受到多少损害,甚至新安王座之争还让新安派在程汝亮治下迅速成长起来的那一批棋手的棋艺有了用武之地,在争霸战中迅速地成熟了起来,成为了当时棋界谁都不敢忽视的一股强大的力量。而京师派,虽然颜伦败亡让他们损失惨重,但毕竟李釜还在。何况京城棋界也已经恢复了往日的神圣和繁华,北方棋界也一直以京城为尊,没什么闹独立的省份,因此京师派算是三大派中最安稳的一个派别。但另一方面,京师派在江南的代表有且仅有一个李釜,而且李釜对江南棋界的伤害太深,以致江南棋手对李釜多少抱有些敌意,因此永嘉派所失去的那些领地最终没能被京师派收入囊中,从而形成了江苏、浙江余姚,以及福建地区三个巨大的权力真空带,这也是新势力最终在这里形成的重要原因。
  这就是万历初年的棋界新格局。传统的三大派由于自身的衰落(尤其是永嘉派的迅速衰落),新兴的势力飞速地发展壮大了起来。新旧势力之间暂时因为双方的力量都尚未发展完全而保持着微妙的平衡,彼此相安无事。只是,大家都知道这种平衡不可能永远保持下去。
  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在京城以杰出的战绩征服了棋界的岑乾回到了江南……


  万历七年,江苏太仓。
  隆庆年间刚刚成功回到京城的王世贞,由于与张居正意见不合,又一次被罢官了。这次与以往一样,他回到了太仓,继续跟李釜对弈取乐。此时程汝亮已死,李釜在江南再无对手,而他的野心也随着一生之敌程汝亮的去世而消散了。如今他也安心于这种闲来无事每日与王世贞对弈的日子。
  突然,这一天他们迎来了一位客人。
  王世贞正与李釜对弈,下人突然跑了过来。
  “王大人,有一位名叫‘岑乾’的人求见……”
  王世贞和李釜微微一愣,随后互相看了看。
  “岑乾,这名字……”王世贞看向李釜,笑了笑,“莫非是那个余姚岑乾?”
  “听说他离开了京城。”李釜面无表情地答道。
  王世贞笑着,对下人说:“把岑乾带过来吧……”
  下人走了,李釜淡淡地说道:“恭喜王大人,今天又要有好戏看了。”
  王世贞难以抑制心中的兴奋:“只希望这岑乾,真有传说中那么厉害就好。”
  李釜扬起嘴角暗笑一下,随即落下一子,啪地拍在了棋盘上:“王大人,你又输了……”
  另一边,岑乾随着下人,在王家大宅里穿行。来到了大院的棋座边,岑乾只见那李釜端坐在棋座一旁,似是待敌已久一般,微闭着双目,杀气四溢。另一边,王世贞早已起身,迎着岑乾,笑着拱手道:“阁下莫非就是余姚岑小峰?”
  岑乾急忙回礼:“岑乾拜见王大人。”
  “久仰大名,今日得见,三生有幸。”
  “小峰何德何能,王大人才是大名如雷贯耳。”
  两人客客气气地笑了老半天,那李釜在旁边只管闭目养神,纹丝不动,却只让人感到一股股寒意。
  “岑乾,若我猜得不错,你今日来是为了他吧。”说着,王世贞指了指坐在棋座旁的李釜。
  岑乾也不绕弯子,点了点头。王世贞见了,笑了笑:“那就别客气了,上棋座吧。”
  岑乾也不客气,静静地便在李釜对面坐下了。再看那魔王李釜,虽然须发渐白,但那一身魔王的气息却不减当年。只见此刻李釜微微睁开双目,顿时便似乎有股股杀气向岑乾扑来。但那岑乾也是饱经战火之人,坐到棋座一旁,便风雨不动,稳如泰山。一旁王世贞看着,只叹这两人气势真正是棋逢对手,于是搬了个小板凳就在前排坐下了。
  今儿可真算是有好戏看了。
  猜过先,这边岑乾拱手行礼,那边李釜道个请字,两边便再不多言语,在棋盘上捉对厮杀起来。
  却说这一场好战,两边都是力战高手,对自己的力量都极其自信。战局一开,两边就各遣强兵,面对面撞上便是刀剑相交。只见这一交手,火星四溅,沙尘四起。那李釜鬼神力惊人,一刀劈下,只把那岑乾震得退下几步去。岑乾心中暗惊,不愧是魔王李釜,力大无穷,果然不是那京城凡夫可比。这边李釜暗笑,正要提刀再砍,抡起那刀举过头顶,却哪见了刀刃,只剩了半截刀柄握在手里。魔王大吃一惊,再细想来方才察觉,刚才那一阵交兵虽把那岑乾震出老远,但岑乾剑锋早已销断了魔王的刀柄,若不是自己力大刚才那一阵自己便要损兵折将!此时只见那远去的岑乾拱手抱拳,只请魔王再战。
  两人虽都嗜杀,但杀法却也略有分别。李釜是全凭蛮力,岑乾则善击要害。
  王世贞在一边看得心惊,只叹这岑乾虽力不如李釜,却锐气逼人。方才盘上那一交手,两人各断对手军阵,刀兵相加。眼见蛮战胜不得李釜,岑乾率先退出了战场,回身走了。那李釜本想趁胜掩杀,却发现自己被那岑乾断去一尾,再要蛮战便得吃亏,便也收了兵。一番交手,胜负未分,留下几支残兵。王世贞心中叫好,暗暗赞许这岑乾锐气,果然是击败过颜伦的好手。
  李釜重整旗鼓,岑乾再鼓底气,两人便又遣军绞杀在一起。只见满盘黑子白子,一个力大,一个剑强;一个横扫千军,一个削铁如泥。盘上这一番混战,好似青龙战白虎,又如霸王斗子龙。来来回回,刀光剑影,直教人眼花缭乱。有诗为证:
  当年猛虎啸山林,江南勇士尽横尸。
  曾经青龙上燕京,河北盟主献城池。
  刀锋过处砂石碎,剑影起时银甲穿。
  前辈椅刀便作枕,后生亮剑终有时。

  这一场激战,双方杀得天昏地暗,满盘都是硝烟,遍地都是残子。直到全盘战罢,一数城池,双方竟是不分胜败。一旁的王世贞看得喜上眉梢,叹这岑乾果然名不虚传,七年的京城棋王当之无愧。那边李釜也静静匀着呼吸,心中佩服这后生如此善战。当年在江南若遇见岑乾这般人物,只怕这天下第一之名也没这么容易得来。
  但岑乾却似乎并无喜色。一局战罢,他只是缓缓抬起了头,看着眼前的李釜:“李先生的棋,比起当年,似乎弱了……”
  哦?弱了?好放肆的后生!王世贞几乎感到接下来李釜就将怒斥岑乾了。
  然而,他没想到的是,李釜竟然笑了:“多年未曾出去征战,手法慢了。”
  这话虽无奈,但经那魔王李釜说出来,却又别有一番魄力,让人不寒而栗。
  岑乾点头称是。确实,李釜已多年不与江南强手过招,比起当年横扫江南的时候,棋感必定不可同日而语。但单凭着多年的深厚功力,李釜仍能与自己战个不分胜负,岑乾心中感佩这李釜真是个善战之辈。于是,岑乾请求留在王世贞府上,日夜与李釜对弈。
  然而,李釜却面露难色了。细问之下,方才知道,李釜由于程汝亮过劳去世,心感愧疚,因此已经打算放下棋界纷争,安心在太仓陪王世贞下棋了。岑乾若每日来与他决战,李釜那魔王劲头一上来,还怎么放下棋界纷争?
  这下子岑乾犯难了。他来找李釜,本是为了与李釜锻炼棋艺,将来好胜过那方子振。可如今这李釜,一副安享晚年的架势,丝毫感不出些许战斗欲。如此看来,一直赖在这里与李釜对弈似乎也不合适——这是打扰人家正常生活啊。
  岑乾将这苦闷一股脑说给了李釜和王世贞听,二人听完却哈哈大笑。岑乾不解其意,那王世贞说道:“岑先生若真有意寻个锻炼棋艺的地方,大可不必来王世贞府上,回余姚就可以了……”
  岑乾更加大惑不解:“余姚没有能与我匹敌的棋手,所以我才去了京城。如今再回余姚,只怕受不到历练,白回江南一趟啊……”
  王世贞又笑道:“现在的余姚,已经不是当年的余姚了。你回去看看,便知道了。”

  王世贞一番劝告,岑乾便拜别了王世贞与李釜,继续南下回家乡余姚去了。一到余姚,余姚棋界便倾巢出来迎接,就跟接见大英雄似的。岑乾自己也没想到自己有这么大面子,被大伙莫名其妙地就拥着回了自家的老宅。
  而在余姚,有一个人早已经等着岑乾了。那天岑乾被迎进了自家大宅,众人散了,却有一个人没走。岑乾看去,却发现这个不是别人,正是他当年的好友,姓孙名矿(资料上写的是左边金字旁右边一个广字,笔者才疏学浅,不知道这个字怎么打出来,所以就暂时用另一个应该是同音的字代替了。哪位读者知道这字怎么打,欢迎告知笔者。)
  这孙矿(唉,读书少,碰上不认识的字就是没办法啊)比岑乾年长十岁,当年岑乾无敌于乡里的时候他就是岑乾的手下败将。但败给岑乾不能说他水平就一定低,颜伦不也输给岑乾了吗?孙矿的棋艺,在当时的余姚名望很高,而他是古代难得一见的极其热衷推广围棋的棋手。彼时在余姚,他创办了两个围棋团体。其中一个,是他与永嘉新生代棋手陈谦寿合办的“诗弈社”,另一个则是余姚本地的“棋会”。在姚江支派中,孙矿的地位大约就相当于总理,是当时姚江支派中最有话语权的人物之一。
  “想不到余姚有这么多人欢迎我。”岑乾对儿时好友孙矿笑道。
  “岑兄归来,我们余姚支派终于迎回了自己的领袖,大家当然兴奋。”孙矿答道。
  “余姚支派?”岑乾一头雾水,“那是个什么东西?”
  确实,在京城呆了多年,岑乾对余姚一代的棋界形势当然不熟悉了。
  孙矿笑着,给岑乾娓娓道来。
  如今浙江棋界,永嘉派衰败,余姚之地的围棋好手不再甘心屈居于永嘉派之下,于是众人一同打起了姚江支派的旗号,要与那永嘉派一争高下。姚江支派兵强马壮,唯独缺一个能统帅众将的主帅。大家一合计,唯有杀败颜伦,称霸京城的岑小峰能当此大任,于是就擅自奉岑乾为姚江支派的精神领袖了。
  岑乾莫名其妙就被封了个领袖,实在是哭笑不得。
  “孙兄,你说如今姚江支派兵强马壮,不知这兵马都有些什么人物?”
  孙矿得意地笑了笑。
  “余姚之地,弈风大盛,纵使孩童也通弈。要说起当今余姚一代的强手,除了你岑乾之外,当推一孙,二杨,诸邵。”
  “哦?”岑乾来了兴致,“怎么叫一孙,二杨,诸邵?”
  孙矿继续说道:“一孙,便是我孙矿。这些年我走南闯北,拜会不少江南名手,棋力已不是当年败在你手下的那个吴下阿蒙了。如今我主掌诗弈社和余姚棋会,在浙江人脉广布,江南一带当有我孙矿这一号人物。
  “二杨,其中一人名叫杨世华,早年求学,进士及第,曾官至南刑部尚书。如今因触怒张居正而罢官回乡,每日饮酒弈棋。此人幼年便精通棋理,如今虽上了年纪,但棋力愈显老辣。我常与他对弈,胜败难分,当是余姚一大强手。
  “二杨中另一位,名叫杨文焕。此人棋力高强,学问也精深,如今中了进士,官至给事中。他的棋,善争先,行棋咄咄逼人,当是余姚一霸。可惜此人如今不在浙江。
  “而那诸邵,更是了得。余姚有一家姓邵人家,家中上至老叟,下至学童,无不是精弈之人。余姚棋会但凡有彩棋大会,群雄一番争夺,最后总是某个姓邵的摘去头名,余姚人士无不称奇。
  “那诸邵之中,最厉害的是家中大少爷,名唤邵甲。此人年轻时棋力平平,但中年时棋力突飞猛进,余姚一代几无敌手,堪称当今余姚棋界最强的好汉。
  “那诸邵的老太爷,姓邵名俊,昔年曾官至太仆,人称邵太仆。此人在余姚棋界德高望重,培养出邵氏一门强手,无人不服,将他推为余姚棋会盟主。方今余姚棋界之盛,由此可见一斑。”
  岑乾听完,心中大悦,心想这便是那王世贞让自己回余姚的用意所在了吧。事不宜迟,岑乾听完孙矿的介绍便早觉手痒难耐,于是便嚷嚷着,要跟余姚这些高手一一较量一番,就从这个当年的手下败将孙矿开始。
  一方面岑乾想找对手,一方面孙矿想显示手腕,一方面余姚棋界想看看岑乾究竟如何妙弈,于是一拍即合,这一战很快便敲定了下来。
  且说这孙矿,绝非寻常人物。这些年孙矿在浙江棋界四处行走,见多了各路高人,喜欢结识弈中强手较量一番,是个棋痴式的人物。与岑乾的较量,他早已盼了多年。这一战,只见孙矿一开战火便舞着兵刃直直冲着岑乾砍杀过去。岑乾见对手大兵压境,也不慌张,手中提着宝剑,冲上前去只一挥,孙矿虽倾举国之兵,却尽数折了阵脚,近不得岑乾身子。孙矿见识博广,却从未见过让他近不了身的敌手,这一下大吃一惊。岑乾毫不含糊,见敌手稍有犹豫,便迈步向前,挥着宝剑冲杀进了敌阵。孙矿急忙抵挡,却哪里抵挡得住,只被杀得鸡飞狗跳,大败而还。
  这一战,余姚一带颇有名声的孙矿竟败得这么干脆,这可让余姚棋界大开眼界,纷纷称赞这岑乾果然是京城霸主,少年英才,余姚棋界总帅之名当之无愧。岑乾却不满足,这一战胜得太过轻松,筋骨都没活动开。看来孙矿之流,还不足以让岑乾大展拳脚。
  余姚棋界众人一想,连孙矿都败下阵来了,那余姚恐怕除了诸邵,没人能给岑乾当陪练了。岑乾也不客气,火急火燎就给邵家邵太仆送去了一封战书——我岑乾想见识见识如今余姚棋界究竟有多强盛,请邵家派精锐出来与我一战吧。

  邵家,邵太仆拿着岑乾送来的战书,笑着给他一拨儿子们看。
  “余姚第一国手,来向我们邵家挑战了。孩儿们,你们谁出阵去?”
  却说那诸邵,各个都是好汉。老爷是余姚棋会盟主,孩儿们全做过余姚棋会冠军,这拨人在余姚多少年横行无阻,几乎就相当于余姚市围棋大队。几年无敌,这底气让他们多少有些狂妄。一见这岑乾刚回余姚就急着要上位,孩儿们年轻气盛,哪里受得了这般羞辱,一个个都争先恐后要求出阵。然而,众人中唯有那中年的邵甲大哥一言不发,静静看着弟弟们争先锋之位。
  “邵甲,你不想去会会那岑乾吗?”邵太仆笑着对邵甲说道。
  邵甲沉吟片刻,说道:“善战之士不打无准备之仗,那岑乾究竟棋力有多强大我还不知道,不可轻易出手。”
  几个弟弟听了,只道哥哥是被岑乾的名头吓住了,一个个都请求去杀败那岑乾给哥哥看看,口中却说:“区区岑乾,岂劳大哥动手?我去替大哥杀杀那岑乾锐气。”
  邵太仆便随意点了几个儿子出战,但心里明白,这么急着上阵,想必只能做炮灰。
  却说岑乾这边,听闻诸邵应战,心中高兴,早早便摆下阵势只等邵家人来攻。一员邵家小将杀上阵前,大喝:“岑乾何在,速速授首!”
  岑乾暗笑,摸出了棋子便迎敌而去。那邵家小将也不畏惧,战事一开便提着大军冲杀过去。只见漫天烟尘,气势逼人,余姚棋界众人只看得心惊肉跳。过去这邵家小将只凭一股蛮力,杀遍余姚豪杰,也未见得多大阻拦。久而久之,自以为这冲杀之力已是棋盘上最强的武器,任谁也抵挡不住。而那岑乾,见着这股强军,却毫不畏惧,腰中探出宝剑,冲上前便朝敌手心窝刺去。那邵家小将哪知道这对手竟迎着自己大军杀过来,一时慌了手脚。两边一交兵,只见岑乾那利剑正中邵家小将军阵型的薄处,竟一击将那气势汹汹的军阵给杀作两段。邵家小将再想来救,却哪里救得了,一番交兵下来又损了许多兵将。眼见取胜无望,那邵家小将只得投子认负,签了城下之盟。
  眼见兄弟落败,同来那几位邵家子弟忍不住了,又轮番冲上阵去,要把那岑乾杀个落荒而逃。那岑乾却来者不拒,宝剑寒光掠过,便只见敌军各个抱头鼠窜,溃不成军。邵家子弟惊出了一身冷汗,不敢再战,急忙匆匆收兵回来找老太公商量对策。
  这些邵家子弟一回家中,便一个个如见鬼神一般,把那岑乾的棋吹得天花乱坠,无人可敌。邵太仆和邵甲听在耳中,记在心里,脸上却一副从容表情。
  当夜,邵家子弟把自己败阵的棋谱一一摆了出来,全家人一块儿研究到了深夜。眼见盘上那岑乾招法虽粗暴却又不失技巧,一旦出手便快准狠,几乎一击必中对手要害,简直是个令人胆寒的强敌。
  几局棋摆下来,那几个做了先锋的邵家子弟这时才明白自己与一个多么强大的敌人交了手,一时间想起来便脑后冒冷汗,心中惊骇难平。
  然而,那邵甲却似乎冷静下来了,向邵太仆点了点头。
  “我想,我可以去与岑乾交战了。”
  又是一日,岑乾摆下的阵势前,迎来了传说中在余姚一代称王称霸的余姚最强棋手,邵家大公子,邵甲。邵甲和岑乾见过面,行过礼,不多言语,便开始猜先。余姚棋界众人看着,只待这余姚棋界精神领袖与旧时霸主之间会擦出怎样一番火花来。
  棋局一开,岑乾只道这邵甲必定如那前几阵的敌手一般,阵势未成便急着冲杀过来。于是他只持着宝剑,静静布开阵势,等阵对手来攻,他便好直刺对手要害,一击制敌。然而,棋行几手,只见那邵甲只管把自己阵型布得堂堂正正,毫无强攻之意。岑乾看着邵甲那片漂亮的阵势,心中暗叹,此人果然与先前那些俗手不同,看来是个高手。
  眼见对手不来,岑乾便舞起宝剑,乘一支轻骑急袭而去。只见盘上顿时风云变色,一场激战在即。那邵甲见岑乾攻来,也不退让,使出全力朝着岑乾那支强军铺天盖地地罩过去,要将岑乾这子生吞活吃。岑乾岂是送吃之人,仗着宝剑便与那邵甲搏斗开来。那知这一斗,岑乾只感到四方都是敌军,源源不断,各个善战,他却只在这十面埋伏之中无处生根,且战且退。邵甲攻得兴起,强手频出,直杀得盘上险象环生,要那岑乾抵挡得好苦。
  观战之人心中喝彩,道是果然余姚棋界唯有邵甲能敌岑乾。那岑乾交手数合,竟愈感吃力,心中惊叹这邵甲果然不是寻常棋手,在余姚一代确实难逢敌手。
  战了许久,盘上只见岑乾处处不利,邵甲四方攻势强盛难当,岑乾虽苦苦活出,却眼见要败。撑过了中盘,盘上仍是邵甲领先的局面。
  岑乾心中惊骇,这一战苦战至此他绝无法想象。但此战还不至于就此认输——这样的局面正是他回江南的目的。
  当年与方子振交手,棋至中盘尚且不分胜败。但那时,最终总败在官子上。如今局面到了官子争胜负的时候,不正是自己练功夫的机会吗?
  岑乾平复心情,聚精会神,眼中看着,心里算着,直把那盘上棋子都看穿了。盘上变化一一在岑乾脑中演化,各个琢磨通透之后,岑乾终于笑了。
  果然,还有胜机。
  岑乾摸出棋子,按照自己脑中算计的最佳顺序开始收束。那邵甲谨慎应对,不敢造次,却算得不细,偏偏处处被岑乾抢得先机便宜几手,原本中盘战积累下来的优势一点点被岑乾蚕食了去。待到全局战毕,数过棋子,众人尽皆叹服!
  盘上不多不少,岑乾恰恰胜了半个子——棋盘上所能出现的几乎最微小的差距!
  岑乾喘息未定,幸亏最后时刻自己沉静了下来,否则这一战必定凶多吉少。而那边,邵甲早已拱手作揖,诚心拜道:“破颜少年岑小峰,果然名不虚传,邵甲佩服之至。”
  这边岑乾急忙还礼,心中还冒着冷汗,叹这邵甲果然豪杰,真是个令人恐惧的敌手,诸邵名不虚传。
  至此,岑乾正式统领姚江支派,一时间风盖江南。然而,眼见余姚支派迎回领袖,势力越做越大,原本统治浙江棋界的永嘉派怎能甘心。于是,一场永嘉派的抗争终于开始酝酿了起来。这正是:
  腾龙驾雾游九天,终究归作海中王。
  风云起处潮浪声,传入山中惊群狼。
  欲知那永嘉派将走出怎样的豪杰,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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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回 蔡学海三求胜负 方子振拜入太学



  上回说到,方子振北上京城,途中路遇岑乾。一番大战,方子振竟将独霸京城多年的岑乾击溃,一时间声名再起,大出风头。然而,此次上京,方子振的目的却本不是为了棋。
  让我们暂时从方子振这里移开目光,去看看受方子振挫败之下启程离京回江南的岑乾吧。
  岑乾这边静静动身,将自己独霸了七年之久的京城棋界拱手让出。他知道自己是被方子振击败的,目前的他仍然无法证明自己强得过当年的扬州方新。为此,他需要更多的历练。
  他决定回江南,去找当今天下最强的棋手——自程汝亮去世后一直隐居在江南的魔王李釜。
  途中某地,岑乾落脚于一家客栈,准备再次稍稍歇息,明日再赶路。他在这里放下了行李,给随从们也安顿了些住处,随后便休息了。这看上去只不过是回江南旅途中十分平常的一站而已。
  然而,这天夜里,有一个人敲响了岑乾房间的门。
  岑乾还没睡,他静静地问道:“谁?”
  “阁下可是岑乾岑小峰?”门外是一个年轻的声音,但这声音岑乾一点也不熟悉。
  “在下正是岑乾。不知阁下是哪位?有何事找我?”
  “在下在棋座旁等您。”说完,门外的年轻人竟就此离去了。
  岑乾感到好生奇怪,于是披了些衣裳,出了房间。到了客栈棋座旁,只见月影烛光下,一位与自己年纪相仿的英气少年已经坐在了棋座一侧。只见那少年,眉清目秀,行为儒雅,看上去不是平凡人物。
  岑乾走上前去,拱手抱拳道:“在下余姚岑小峰,不知阁下怎么称呼?”
  那少年见岑乾到了,也抱拳行礼道:“在下八闽蔡学海,久闻岑小峰大名,听闻阁下在京城曾大败颜伦,独霸京师数年之久。在下心向往之,本欲北上与阁下一较高下,却不想正好在此相遇。若阁下不嫌弃,可否在此与我对弈一局?”
  八闽蔡学海?岑乾离开江南很久了,对江南棋界的后起之秀不甚了解。这个八闽蔡学海究竟是何人物他并不知晓。然而,八闽这个地名,注定了这位蔡学海的身价底价高不了……
  八闽,也就是现在的福建,在浙江之南。彼时三大派并立,天下豪杰精英几乎尽数集中在三大派的势力范围内,其中又以三派总部的浙江、徽州、京城,以及三派争夺最集中的江苏一代棋手最多,围棋文化最为发达。八闽之地,在当时的棋界人看来,稍稍偏远了一些,并不处于棋界中心地带。
  八闽之地会有高手吗?岑乾心中虽这么想,但嘴上不能这么说,于是只是客气地答道:“承蒙阁下盛赞,小峰愧不敢当。只是,阁下若有意与我切磋,真该早些时候北上才是。如今我已经离开京城,打算回江南了。这时候就算交手,也未免草率了些吧。”
  “回江南?”那蔡学海嘴角一扬,微微笑道,“岑兄其实是败阵而逃吧。”
  岑乾一惊。
  蔡学海继续说道:“实不相瞒,在下听说岑兄在易水畔的道观,曾与当年名镇江南的扬州方新交手。可有其事?”
  岑乾苦笑,想不到这消息传得这么快。
  “正如阁下所言,只是那方新如今已经改名了,大家都叫他方子振。”
  “原来如此,这就是扬州方新销声匿迹多年的原因吗?”蔡学海低声说道,“岑小峰与方子振一战,想必世人会称之为未来国手之争吧。岑小峰击败过颜伦,方子振战平过李釜,有资格继承下一任天下国手的人,无外乎此二人。只是,我蔡学海有些不服——在我看来,岑兄和那方子振,未必就能比我更强。”
  “哦?”岑乾来了兴致,“这么说,蔡兄这次北上,是打算来加入战局的?”
  “正是……”蔡学海冷冷地笑道,“只是没想到,在路上能巧遇岑兄。相请不如偶遇,不如就请岑兄在此赐教蔡某一局,如何?”
  岑乾听罢,心底的战意早已按耐不住了。
  又一个有志于争夺下一任天下国手之人,看来这个对手也值得我岑乾去试探一番。想到这里,岑乾静静在棋座边坐了下来。
  那一战,二人静静在客栈里交手直至深夜,无人旁观,也无人记录那棋局。
  两位少年高手,在盘上斗得惊心动魄,却一时胜负难分。眼见天色已晚,二人明天都要赶路,这局棋便也只好不了了之了。余姚岑小峰,八闽蔡学海,两人交手只战了半局,便就此别过。
  只是,这半局棋,却非比寻常。
  第二天,继续南下行程的岑乾回味着昨夜那半局棋,心中惊叹不已。那蔡学海,在我的全力攻击之下竟然还能游刃有余,若换了寻常棋手早已大败而还了。那局棋若下完,还真不知道鹿死谁手。蔡学海不是一个简单的对手,即使是方子振出手只怕也未必能稳操胜券。他恰恰在这个时候北上京城,看来方子振要想独霸京师也绝非易事啊……
  而继续北上的蔡学海,也静静在心中品味着那半局棋。破颜少年,余姚岑小峰,果然名不虚传。他是一个即使我使尽全力也未必能击败的对手,将来我若想做棋坛第一,必定少不得要与他一番激战。而除了他之外,京城竟还有一个比岑乾略强半招的方子振——这次京城之行,着实让人期待啊……

  那岑乾继续南下,一路无话可表。却说此时京城,方子振力胜岑乾一事随着方子振和祝生抵达京城,很快便传遍了京城棋界。岑乾乃是自颜伦之后的京城第一棋手,而方子振竟然击败了岑乾,一时间各路公卿都争着想见识见识这方子振的棋艺。
  但他们没想到的是,他们的对局邀请被方子振一一拒绝了。众人大惑不解,难道天下竟还有不要银子的棋手?细问之下,才终于打听了出来——方子振其实不是棋手,他想做书生。
  原来如此,既然人家无意,那咱们也就不好强求了。众公卿中大多数人虽觉遗憾,但乐子总能在别的地方找回来,也就不再去打扰方子振了。但惟有两个人还没有放弃见识方子振棋艺的机会。这两个人知道,方子振可以拒绝得了朝中大臣或者京城贵族,但一定不能拒绝他们。
  方子振到京城后不久,收到了宫中大太监冯保和当朝首辅张居正的邀请,希望将方子振留为门客!要知道,当今皇帝尚且年幼,张居正的地位几乎就相当于皇帝。而那冯保是张居正在宫中的盟友,彼时乃是权倾天下的大太监。能做这俩人的门客,那是天下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机会!
  方子振不敢拒绝,安心去了冯保安排的住处。安顿下来没几日,冯保为了让方子振养得起自己,又给他安排了一个官职——大明锦衣卫执金吾。
  所以,各位别再把明朝的锦衣卫想得多么神乎其技了,那就是个养闲人的地方……
  但到这里,方子振还是闹不明白,那冯保和张居正养自己做什么呢?说是下棋吧,没怎么见他们来这儿跟自己对弈两局。说是学习吧,一没有老师,二没有课程。但是,他隔三差五地会被冯保派公车接送去一个地方,给一个小太监上课。当然,不是让方子振教文化课,那东西方子振自己都还没完全搞清楚呢。上课的内容,冯保规定了——是讲围棋!
  也就是说,冯保其实是雇了方子振做家庭教师,给一个小太监教围棋!方子振不解其意,这小太监是哪里来的,为什么我要教他?有一次,方子振终于忍不住问了问这小太监。不问还好,一问清楚方子振吓了一跳!
  小太监告诉他,当朝皇帝喜欢下棋(被何洛文教的),但是不懂棋理,所以冯保特意安排这个小太监来方子振这里学下棋,学会了再去宫里教皇帝。
  等于说,方子振这是间接给皇帝当老师呢!
  混到这个地步,怎么说呢——不知道是出息了还是没前途了。好不容易跟张居正、冯保这样的人物都搭上了线,还间接当了皇帝的老师,可最后毕竟还是做棋手,甚至都不知道好不好再跟冯保说自己想考进士……
  这日子,就这样在方子振的苦闷中过了下去,直到有一个人终于来到了京城……

  万历六年末的某一天,方子振迎来了一位客人。
  方子振出迎,只见这位客人年纪轻轻,举止文雅,看上去似乎是一位文人儒士。只是方子振在京城从未见过这个人。
  见方子振来,那客人拱手作揖道:“在下八闽蔡学海,初到京城,久闻方先生大名,特来拜会。”
  方子振不敢怠慢,急忙还礼:“不知阁下此来,是何意?”
  只见那蔡学海微微扬起嘴角,笑道:“方先生莫非明知故问?或者是我蔡学海名声太小,入不得方先生法眼?”
  方子振不解其意,以为自己哪里失了礼节,急忙拱手道歉。
  蔡学海微微不悦,心想这方子振必定是看我名不见经传,因而不愿待见我。既然如此,必须先让他认可了我的本事。想到此,蔡学海缓缓说道:“蔡某初到京城不久,来京城的路上遇到了一个人,想必方先生也认识。”
  “哦?您说的是……”
  “岑乾,岑小峰。”蔡学海得意地说道,“在下不才,与岑小峰对弈了半局,不分胜败。窃以为在下这棋力当足以在京城开门立派,不知方先生以为如何?”
  方子振一听,知道这是来下棋的了,心中只觉苦涩难忍,面上却不好意思表现出来,只好干笑道:“能与岑兄弈得不分胜败,必定是当世高手。祝阁下在京师一战成名!”
  干笑几声,应付几句,绝口不提自己出手的心思,这算什么?蔡学海只觉得自己被人看不起了,心里愈加不痛快,又张着声势说道:“当年在江南,我可见过王世贞大人!”
  王世贞?方子振回想起当年父亲与王世贞并排看自己下棋的事情,微微有些怀念。
  “王世贞大人很看好我的棋艺,称我前途无可限量!”蔡学海志得意满地说着,心想如此一来这方子振必定不会还看不起我了,怎么着也该跟我下一局了。
  方子振却只是笑笑,看着眼前这与自己年岁相差不大的少年俊杰,拱手作揖道:“愿君真如王大人所言,将来闯出一番天地。”
  说完,方子振就跟没自己什么事一样,转身就要回自己房间了。
  这蔡学海一愣,赶忙喊住方子振:“方先生,说了这么多,您难道就是不肯跟我下一局棋吗?”
  方子振停下脚步,沉吟许久,终于笑着转过身子。
  “蔡兄,实在抱歉,您找错人了。方子振不是棋手……”
  说完,方子振走了,派了个下人去送客。蔡学海只觉内心十分不服,断定这方子振必定是看不起自己。一怒之下,愤愤地走了。其实他哪里知道方子振的苦处——当初一时没耐住性子,跟岑乾下了一局,结果名声传了出去,再想收手都没人信了。若此时再跟蔡学海来上一局,这辈子恐怕就只能当棋手了……
  出了方家,蔡学海满腔怒气,不知何处宣泄。方子振竟然对他说自己不是棋手,这必定是方子振不想与他下棋的借口而已。方子振拒绝了他的挑战,无论怎么想都只有一种可能——在方子振看来,蔡学海根本没有跟他对弈的资格!
  就因为我蔡学海生在八闽,行走天下就要处处被人看不起?我不服,你敢看不起我,我就赢到让你看得起!
  于是,蔡学海稳定了一下情绪,一头扎进了京城各大茶楼里。京城茶楼这些豪杰,这些年被岑乾修理得很惨。本以为岑乾走了,他们终于熬出头了,哪知道又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个八闽蔡学海,棋路与那岑乾几乎是如出一辙,力道也相差无几,纵使那岑乾来了也不过是与这蔡学海平分秋色而已。只见这蔡学海所到之处,血染四方,杀得那京城茶楼一片狼藉。短短半年之内,蔡学海就成功地吸引了京城权贵们的注意。很快,就开始有京城公卿来找蔡学海了。
  公卿们纷纷来请蔡学海去府上对弈,本以为蔡学海必定同意。毕竟,人家这么卖命杀茶楼,为的当然就是来公卿府上提身价不是?可一问,这蔡学海竟然很潇洒地拒绝了!
  对不起,各位,请我去下棋没问题,但有一个要求——我的对手必须是方子振,否则我不下!
  蔡学海这招目的很明确:我亲自去找方子振,他可以拒绝我,但若是公卿贵族去找他,他必定拒绝不了!
  方子振,我不信你能一直躲着我。击败你,然后统领京城棋界,从此之后看谁还敢看不起我八闽蔡学海!
  然而,公卿们犯难了。他们不是不想请方子振,而是方子振请不来啊——人家现在名义上是冯保的门客,跟外面这些混茶楼的棋手不一样,不是想请就请得来的。何况,方子振现在是皇帝的棋师,给皇帝服务的,谁都不敢跟他来硬的。不过,大家看这蔡学海着实是个人才,有人便忍不住真的去找方子振了。
  “方先生,您看您能不能就赏个脸,露个面,跟蔡学海对上一局?”
  方子振从心底不愿意得罪这些公卿,毕竟将来还要靠这些人提拔自己呢。可是这棋他实在不愿意下,只好一个个都婉言相劝,时不时还搬出冯保那名声出来吓唬吓唬人。公卿们确实理亏,人家要拒绝你也没有办法,所以也就算了。但各位不要以为这些公卿这就记仇方子振了——恰恰相反,人家因此更加佩服方子振了。
  要知道,在古代,下棋毕竟只是消遣,读书考功名那才是正途。那些公卿,一个个都是走正途上来的,对棋手只是当娱乐明星,对读书人那是从心底喜欢的。所以方子振棋艺那么高强,还一心向学,这些公卿都得把方子振当榜样教育小孩儿呢。
  蔡学海这边可就更加郁闷了——方子振避战还有理了,那些公卿一个个还帮他说话,简直无法理解啊!
  蔡学海这边眼见使了两招都对不上方子振,一怒之下,只好施展绝招了……

  方子振之所以硬气,软磨硬泡都不出手,是因为他的靠山厉害——冯保的门客,皇帝的棋师。只要有这两个名头在,外面再怎么逼他他都可以推脱。要想真正逼方子振出手,必须从根本上让他躲不起。于是,蔡学海想出了一个极厉害的注意:直接放出话去,说他蔡学海要跟方子振竞争皇帝棋师的职务。
  竞争皇帝棋师,也就是说我蔡学海觉得你方子振不如我有资格教皇帝。你要想证明不是这样,就必须在棋盘上赢我一次。
  这一招很厉害,直刺方子振心窝里去了。很快,蔡学海请求取代方子振做皇帝棋师的消息就传到了冯保那里。冯保把方子振收为门客,其实无非就是因为皇帝喜欢下棋,要给皇帝找个好老师罢了。皇帝的老师,那必须要是天下最杰出的人物。如今有人不服方子振,这好办,让他们俩下一局,谁赢了谁做皇帝棋师不就行了?
  主意一定,冯保便派两拨人马,一波去找那蔡学海,一拨去通知方子振。蔡学海闻言,大喜过望。方子振这边,却是无可奈何。
  皇帝棋师,这位子本来就不是他想坐的,本来只想借这个做跳板罢了。可如今骑虎难下,这一战如果赢了便想走也走不了了,这一战若输了就是伤了张居正和冯保的面子,将来还怎么当官?赢也不是,输也不是,为难死了。
  蔡学海,你为什么就非要与我一战不可呢?我不想做棋手就这么难吗?
  万历七年,方子振与蔡学海之战,终于在万众期待中展开了。这一战,具体时间不明,对战地点不明,观战人物不明,棋局进程不明,交手次数不明——总之除了结局,一切都不明……
  但可以想象,蔡学海费尽心思要开这一战,必是竭尽全力,使尽浑身解数的。那曾被王世贞评价为“不可限量”的攻击力排山倒海地向方子振压过来,光是想象就感到那棋局必定令人喘不过气来。
  而方子振,本就不愿与蔡学海一战,如今骑虎难下,胜了败了都难办,一开始也就缩手缩脚。但那蔡学海乃是岑乾一流的顶尖高手,岂容你心有疑虑地跟他战下去?于是几度交锋下来,蔡学海盛气凌人,方子振勉强支撑,虽胜败未分,却也让人预感蔡学海恐怕将在这场京城王者之争中笑到最后了。
  方子振这边,战局不利,心情不佳,想必也感受到了冯保的不悦,只感到自己在京城的前途恐怕将难以为继了。就在这时,一个救星到了——他的文化老师许孚远,不知是公务还是私事,突然来了京城。
  老师来了,方子振必定要去迎接。那许孚远是个厉害人物,一见方子振脸色就知道方子振这段日子过得一定不好。于是细问了下去。方子振顺势就把心中的苦恼全都吐了出来,告诉老师自己现在做着冯保的门客,又是皇帝棋师,这位子进不了退不得,还被蔡学海逼到了一个如此尴尬的境地,实在苦闷至极。
  这许孚远一听,方子振做了冯保的门客,胡子都气直了。要知道,许孚远这个人这么大学问,为什么不在京城,跑到江南去了?那就是因为张居正和冯保这俩家伙。许孚远隆庆年间还很受重用,眼看仕途正盛,岂知一到万历年间就转了运,张居正上台,冯保为其羽翼,俩人排除异己的时候就把许孚远给排挤到江淮去了。要不是他俩,许孚远现在怎么着也得是个京城高官啊。
  当然,许孚远不能直接跟方子振说“你怎么给冯保那个死太监当门客”这种话,这里毕竟是京城,是冯保的势力范围。于是,许孚远绕了个弯子,对方子振喝道:“你这么好的天赋,不用在学习上,跑去下什么棋?” (以子之才,奈何不用之学,乃用之弈)。
  方子振被许孚远一言点醒,突然之间发现自己来京城这一年多简直是在浪费光阴,一直在犹犹豫豫,以致都不记得自己来这儿是要干什么了,一下子羞愧至极。但眼前这僵局得打破啊,否则这京城的日子就算是到头了。方子振朝老师拱手拜到:“老师啊,你就给我指个出路呗……”
  许孚远这边略作沉吟,问道:“子振,我问你。那蔡学海棋力真的强过你,以致你赢不了他吗?”
  方子振细细琢磨片刻,答道:“若是学生心无旁骛,全力迎战,当能胜之。只是胜了之后怕更脱不了身了。”
  许孚远笑道:“能胜就行,现在的局面是:胜了还有救,败了就全完了。等你胜了,你如此这般,不就行了?”
  许孚远缓缓说出一计,方子振听后恍然大悟,连声称妙。
  许孚远说完,不忘赶忙加上了一句话:“子振,此计不可迟缓,必须马上实行。你的时间不多了……”
  方子振不解:“老师何出此言?”
  许孚远沉下了脸:“以我此番上京所见所闻,如无意外,张居正和冯保的好日子就快到头了……”

  万历七年的蔡学海和方子振的争霸战继续进行。只是,相比于战事刚开时的蔡学海咄咄逼人,方子振节节败退,这后半段的战事突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蔡学海的棋,虽如惊涛骇浪一般排山倒海而来,却不见方子振如前些日子那般畏手畏尾。方子振终于开始施展自己腹中神机,将敌军阵阵攻势一一化解,只见招法精妙,鬼神莫测,一时间竟反而杀得那蔡学海无力招架,节节溃败了!
  蔡学海见方子振突然发力,连赢了几阵,心中焦躁,招法便愈加变形,结果竟一败再败,把之前积累下来的优势全部输了出去,反而被方子振多胜了几局。眼见势头不好,再输下去只怕要名声尽毁,于是他就此收手,结束了这场蔡方之争。最终,这场前前后后闹腾了一年多的大战以方子振击败蔡学海收场了。众公卿过了一年的瘾,心满意足。而蔡学海,只道自己丢尽了颜面,心灰意冷,默默地开始计划着回福建了。
  方子振看着蔡学海落寞的身影,心中泛起一阵愧疚。其实以那蔡学海的棋力,确实当得上是当今世上一等一的好手,若无方子振他必定能称霸京城。可惜,这一阵方子振输不得。要不然方子振答应他父亲的事情只怕就更无望达成了。
  不过,方子振还有一个补偿蔡学海的机会。
  正心灰意冷打算离开京城的蔡学海,突然在家中迎来了方子振这位贵客。蔡学海只道方子振是来羞辱自己的,垂头丧气便去见客了。他只期望方子振别把话说得太重,让他心里能好受点。
  然而,方子振却朝蔡学海拱手贺道:“恭喜蔡兄,荣升皇帝棋师。”
  蔡学海听愣了,心里还在琢磨,这是个什么新鲜的调侃法?
  “方先生此言何意?”
  方子振笑道:“实不相瞒,子振前些日子虽胜了蔡兄,但内心对蔡兄的棋艺叹为观止。因此,在下向宫中人建议,请蔡兄代子振做新任的皇帝棋师。宫中人已经同意了,只等不日派人来迎蔡兄上任去了。”
  蔡学海更加莫名其妙了。自古以来,成王败寇,哪有自己打了胜仗却把战利品送给对手的事情?
  “方先生莫非是在消遣我?”
  方子振大笑:“蔡兄怎么这么不自信。以蔡兄之力,确实比子振更适合皇帝棋师一职……”
  “别胡说了。我做了皇帝棋师,你怎么办?”
  方子振脸上仍挂着笑意,似乎毫不以为意:“记得第一次与蔡兄见面,子振就说过,子振不是一个棋手。不是棋手,又如何做得了皇帝棋师呢?子振心意已决,当年决定上京为的是饱读诗书,考取功名。待蔡兄做了皇帝棋师,子振便要去太学上课了。”
  这就是当日许孚远为方子振出的计策——不可舍本逐末,来京城不是为了跟着太监练下棋的。不想下棋,就去上学,考太学去吧。
  “去太学?”蔡学海大吃一惊,“方子振,你想清楚,去了太学,少说也要坐监十年啊!”
  在太学(也称国子监)读书,古代叫“坐监”,不是坐牢的意思,大家别误会。太学是国家级的最高学府,去那里求学规矩是很严格的,不像现在大学混个四年就给毕业证。一般进了太学,十年之内是别想出来的——那是全国最魔鬼的应试教育训练营。
  坐监十年,那棋艺得荒废到什么程度啊!方子振,你明明是比我强的,甚至你是当之无愧的下一代国手,为什么放着如此盛名不要,却要去那太学坐监?
  面对蔡学海的惊呼,方子振仍旧面不改色地笑着:“我意已决,这是我选的路。蔡兄,实在抱歉,子振本不该挡在你的国手之路上。前些日子多有得罪,那也是逼不得已,还望恕罪。今后,身为皇帝棋师,蔡兄想必也将扬名天下,成为棋手中的传奇了。子振衷心预祝蔡兄前程似锦。”
  蔡学海不知该对方子振说些什么。过去一年多,他一直把方子振视为生死之敌,对比方子振今日的所为,他只觉得自己这一年多来简直就是个卑鄙小人。其实在内心里,蔡学海之所以恨方子振,正是因为他觉得自己的棋艺远远比不上方子振。而那个让他恨得咬牙的方子振如今要放弃他一身的棋艺,蔡学海却只觉得这是天意不公,如果可能他甚至愿意用性命去换方子振留在棋界,将那一身棋艺发展到极致,让他的棋谱永世流传。
  “方先生,您有那么高的棋艺,为什么不愿意做个天下国手,却偏要去考功名呢?”
  方子振看着蔡学海,缓缓叹了一口气。
  “蔡兄,江南有传闻说我是当年那徐希圣转世,因此继承了徐希圣那鬼神的棋力。这件事,你可知道?”
  “有所耳闻。”
  “若我真是那徐希圣转世,我想当年我投胎的时候一定是闭着眼睛乱撞的。”方子振笑道,“我投入了我最不该投入的一个人家,那仿佛前世一般的棋艺对我来说,是一个诅咒。早知我会被这棋艺拖累至此,当年要那徐希圣多行几步路,投胎到你家去多好……”
  说完,方子振哈哈大笑,蔡学海却再无言以对。

  万历八年,方子振入太学求学。临行,相熟的达官贵人纷纷捐钱筹资送给方子振,预祝他早日学成。众人从心底佩服方子振这种敢于抛弃惊天棋艺,一心只求学问的精神。方子振千恩万谢,就此成为了太学的一名普通学生。而另一方面,由于方子振的离去空缺出来的皇帝棋师一职,经方子振推荐,由蔡学海代之。自此,方子振数年不再行走于棋界,蔡学海独领京城第一之名。北方的蔡学海、方子振,再加上回到了江南的岑小峰,时人谓为棋界少年三杰,称未来天下棋界将成鼎足之势。
  在这风平浪静中,时光缓缓过了两年。
  万历十年,张居正病逝。京城政界突然间风云变色,一时间如改朝换代一般。当年底,大太监冯保受告十二大罪状,就此失势。此案追查下去,冯保的门客几乎尽数要被连坐。这其中,自然也就包括受冯保任命的皇帝棋师蔡学海。
  在太学中求学的方子振,听说张居正一党正如当年恩师所说集体失势之后,立刻想到了当年自己推荐给冯保的蔡学海——他当年原本以为冯保即使失势,也不会危及门客,却不想这场风暴来得这么迅速,这么猛烈,他当年那一让等于是把蔡学海推进了火坑!
  方子振心中焦虑,急忙找到了京城相熟的几位大人,请求他们出面帮忙救救蔡学海。那些大官一个个自身都难保,如何能帮得了方子振?于是只好劝道:你方子振当年也曾受过冯保的恩惠,冯保失势没把你牵连进去已经是万幸,你就不要再生事了吧。
  方子振听完,心底大怒。为保全自己,却陷别人于不义,岂是求学之士所为?读了几十年的《论语》都读到哪里去了?”
  于是方子振不再求人,而是以自己一个太学学生的身份,动用自己当年积累下来的几乎所有人脉关系,悄悄将蔡学海藏了起来,还暗暗准备了车马,将蔡学海送出京城。
  临别时,方子振前来送行,对蔡学海倒头便拜道:“蔡兄,都怪子振当年考虑不周,如今连累了你,子振实在有愧啊。”
  而蔡学海却只是呆呆地看着这京城,心中想着这一别,只怕今生都不会再回来了——京城对于自己而言,只能当做一场梦去追忆了。
  蔡学海逃得出性命,但代价便是他今生都不可以再显露名声,必须安心做一辈子隐士,静静等到自己这辈子安然度过的那一天。可笑当年他来的时候,还梦想着能成为天下国手,让自己的名号流传千古,让后世人永远推崇他的棋谱。对于有这样志向蔡学海来说,逃回八闽,一生隐姓埋名,那与死刑何异?
  方子振知道是自己害了蔡学海,心中悔恨万分,愧疚难当,恨不得将自己的命赔偿给蔡学海。看着眼前蔡学海那一脸面如死灰的表情,他只感到心如针扎。
  “方兄,我知道你为什么不愿意做棋手了。”蔡学海突然笑道。
  方子振心惊,看着那面色犹如地狱幽魂的蔡学海。
  “棋盘上,我可以纵横四方,万物皆在我掌控之中。”蔡学海笑道,“可棋盘上赢尽天下又有何用?一个权臣一句话,脑袋都得送给人家。无论什么时代,棋手都是一群无力的人,寄人篱下,趋炎附势,难怪人家看不起咱们。”
  方子振不知何言以对,只得低着头。
  蔡学海看向方子振,低声问道:“方先生,你说棋手如此无用,天下又为何要有棋手这个职业?”
  四周无语,死一般寂静。
  蔡学海笑道:“棋之道,乃天之道。棋盘上有天周之数,黑白二子乃阴阳万物。棋道与世间大道想通,不论兵道,王道,治国道,天下大道莫不暗合棋理。研习棋理不只是养家糊口,寄人篱下,而是在研究天下大道。方先生,你可知道你为了求学,舍弃的是什么?”
  方子振却苦笑了起来:“天下大道,救得了蔡兄性命吗?”
  蔡学海却也笑道:“救了我性命,便能通晓棋盘精妙吗?”
  一个亡命人,一个太学生,两人竟哈哈大笑起来,似乎这一刻看透了生死一般。
  “蔡兄,此行珍重,只愿今后子振再也听不到阁下的消息了。”这边方子振拱手道。
  “方兄,此一别将成永别,只愿方兄勿忘我今日一番话,将来不止做个举人,更要做个天下国手!”那头蔡学海拜别道。
  车马一动,便是终生不再相见。人世间几多恩仇,其实回想起来都不过转眼一瞬,再回首已永远成了往事。这正是:
  京城争霸似黄粱,王侯胜负两茫茫。
  一朝天下风云变,南城门外送蔡郎。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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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学海 明代棋手
  福建温陵人,嘉靖至万历年间名手。
  与余姚岑小峰同年代,撰有《蔡学海遗谱》。

——摘自《中国围棋古代棋手姓名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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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7 15:11 编辑

第十六回 立名声三英雄排分座次 分高下方子振一败岑乾



  上回说到,岑乾随父上京,刻苦磨练棋艺,终于出人头地。隆庆五年,岑乾力克京城老盟主颜伦,从此声名鹊起,威风八面。可怜一代北方盟主颜伦就此走下神坛,没过多久便静静地去世了。

  至此,整个隆庆年间的棋界大事便告一段落了。隆庆不过是明朝历史的一瞬,短短六年时间而已。对于棋界来说,这六年是一个告别的时代。程汝亮,颜伦离去了,李釜,李冲也渐渐淡出了棋界。是时候了,棋界该让给下一代人了。

  万历元年,历史的车轮又开始转动了。

  这一年,一件不大不小的事在这个新时代来临的第一年改变了将来棋界的走向——这一年,扬州教书先生方选病倒了。


  还有两年就要行冠礼的方新静静守在父亲的身边,轻轻握着父亲的手。父亲的脸从没有像今天这样苍白,过去那一贯威严的表情也早已不见踪影。

  眼前的父亲,熟悉却又陌生。在方新的印象中,从没有见过如此无力的父亲。

  方选早已没有了说话的力气,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儿子。那个被他逼着每天写作文的孩子似乎昨天还是个小不点,如今却已经玉树临风,比自己更加有力了。只是,将来的方新会是什么样子,他大概看不到了。没有说话的力气,方选只能默默淌着眼泪。

  这时候下一局棋,或者写篇作文,能挽回父亲的命吗?方新只是握着父亲从未如此无力过的手,泣不成声。

  突然,方选挣扎着,要将手抬起来。方新不明白父亲的意思,只是静静地看着。

  方选颤抖着,指了指不远处放着的棋座。那是方新和方选两人曾多次对弈过的棋座,看着那老旧的棋盘,就仿佛看到了这一老一少在棋盘上杀得不亦乐乎的样子。

  方选是在告诉自己的儿子,那是他所怀念的时光吗?方新静静地忍着哽咽,向父亲点了点头。

  然而,方选却皱着眉头,猛地摇了摇手。然后,他又强撑着力气,把手指向了另一侧的书房,那里便是当年小方新被逼着写作文、练书法的地方。指着书房,方选几乎使尽了平生力气般,朝着方新点了点头。

  指着棋座,摇了摇手。又指着书房,点了点头。十八年的父子情,在这一刻,不需要言语方新便明白了父亲的意思。

  弈者小道,诗书正途。方新,考个功名,光宗耀祖,这才是父亲终生对你的期待啊!

  方新仿佛能听到当年父亲在自己耳边厉喝的声音。“儿子辈不读书,顾耽耽嗜弈!弈岂取青紫物耶?”

  只是,这声音,今后只怕再也听不到了。

  方选含着泪望着方新,只求方新告诉自己他明白父亲的苦心,必不负父亲所望。

  只求儿弃弈从学,博取功名。父亲,这便是您的遗愿吗?

  静静地,方新在父亲的面前重重地点了点头。就在方新点头的那一瞬,方选如释重负一般,缓缓地笑了。他眯起双眼,却挤出了更多眼泪,模糊了瞳仁,看不清究竟是否已经闭上了眼睛。

  就在这一年,方新的父亲,教书先生方选病逝。自五年前与李釜交战名满天下之后,一直作为棋手而受邀四处游历的方新,在父亲离世的这一天向父亲做出了郑重的承诺。

  弈者小技,我当以功名光宗耀祖,以圆父亲遗愿。

  自此,方新为避棋名,改名为方日新,两年后取字子振,人皆呼为“方子振”。从此之后,天下再没有方新这个人。

  只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一个拥有天纵之才的方新,又如何能逃得出这棋界呢?


  至此,说句题外话:恭喜各位读者,你们就此进入了明朝围棋史上记载最混乱的时代——就从方新改名方日新这时候开始。当然,这事咱们留到后面再说……

  方选去世这一年,方子振拜王阳明高徒许孚远为师,开始钻研学术。就在这一年,方子振去了南京,参加了那年进行的南直隶乡试。

  这一年南直隶的主考官,名叫何洛文。

  何洛文,字启图,号震川。此人二十六岁中解元,四年后中进士。万历元年,新皇登基,何洛文受到重用,任宫中的经筵日讲官,并被任命为这一年的南直隶乡试主考。

  何洛文在历史上名声不响,三十岁中进士的资历来看文化水平也算不上顶尖,日后当官也没有做出太大的动静来。但是,这个人极其喜欢下棋。甚至,正因为何洛文好弈,又在宫中担任皇帝的经书讲师,结果把新皇帝也带着爱下棋了——众所周知,万历皇帝登基的时候还小,那时候朝廷的事情都是张居正负责的,也就是著名的“张居正辅政”时期。小孩子听老师的话,所以教什么学什么,何洛文就这么把小皇帝培养成了小棋迷。

  一个能把皇帝带成棋迷的棋痴,碰上江南顶尖棋手来参加考试,会有什么后果,大家不用猜也该知道了吧……

  尽管方子振特意改了名字,可惜战平过李釜的人,这名头实在太响了,最终当年的扬州方新来考试的消息还是传到了主考官何洛文的耳中。结果这场考试考完了,何洛文也顾不得作弊嫌疑,兴致冲冲地就跟方子振见上了一面。一见面,何洛文自然毫不客气:“来,方子振,陪本大人下一局吧,对局费按国手的标准,一分钱不少!”

  方子振听了,却缓缓摇了摇手:“实在对不住,大人,这棋还是别下了吧。”

  何洛文一见,有些奇怪,于是问道:“莫非,是嫌我棋力太低?”

  “岂敢岂敢,只是在下曾答应过死去的父亲,专心求学,不能再因弈废学了。”

  何洛文一听,脑子里一转,哈哈大笑:“考试都考完了,还怕什么因弈废学啊。过几天卷子改出来了,你就金榜题名做举人了,还在乎今天下局棋吗?”

  方子振还在推却,何洛文转念一想也对:考试成绩没出来,人家就算下棋心里也不踏实,不如直接把结果给他看吧。

  于是何洛文等卷子改好了,直接让人把今科中举的名单拿过来,打算当着方子振的面告诉他中举的消息,让他放个心。何洛文拿过这名单,兴致勃勃找了老半天,最后发现——没有“方日新”这个名字。

  换句话说,方子振今年没考上。何洛文这可怎么好意思呢,本来是想给人家安个心,结果一不小心反而把人给刺激了。

  倒是方子振这头笑了笑:“大人不必客气,在下知道自己今年大概是考不上的。”

  下了几年的棋,凭着当年父亲强逼着练的那点小学生文化,能考得上才是怪事呢。

  何洛文挠挠头,也不好意思说方子振没文化,于是只好换了个说法:“你今后没事就到我这里来下下棋,我呢就给你讲讲文化课,这样咱俩都有好处,怎么样?”

  多和文化人来往,总不是坏事。方子振这边也就答应了。

  于是,方子振就这样结识了何洛文,两人成了至交好友。他在南京暂时定居了下来,一边在许孚远那里求学,一边跟何洛文下棋。经过何洛文推荐,方子振又认识了一位更加厉害的人物——南京国子监祭酒,执掌南京翰林院的余有丁。

  余有丁,字丙仲,号同麓。此人当年考进士的成绩可是探花,又是南京最高学府国子监的领导,认识这个人可比那个资质平平的何洛文好使多了。于是,在余有丁的调教下,方子振实际上是接受着南京国子监的教育。

  但是,即使拥有这一切,对于方子振来说仍然不够——他的最终目标是考中进士,当上大官。而对于这个学术上起步晚得惊人的年轻人来说,这么下去他的前路还漫长着呢。

  他需要一个更快的办法。

  在本事不够到家却又想做大官的情况下,中国从古至今都有一个百试不爽的办法——找关系。如今方子振手上有何洛文和余有丁两张用得上的牌,这关系拉谁?怎么拉起来?

  很快,何洛文想到了一个很大胆的计划——天下最强的关系是谁?

  皇帝!

  由于何洛文的影响,少年皇帝非常喜欢下棋。而方子振虽然文化能力不够强,但是他的棋力超高,用今天的话来讲属于“特长生”。

  方子振一阵苦笑:结果自己绕了这么大个圈子,最后还是回到了下棋这条路上来了……

  可这条路为何不走走看呢?一旦能跟皇帝搭上线,那前程必定差不了。何况,余有丁还提醒方子振,京城还有一个全国最高学府——太学呢!

  对,如果去了京城,就有打开目前这种僵局的可能了。这条路,可以试试。

  机会很快来了。万历六年,由于何洛文、余有丁的推荐,方子振被招上京城。方子振的京城之路,就此开始了。

  当然,他一定不知道,其实此时的京城有一个人在等着他……


  万历六年,方子振正式动身北上,与他同行的还有一个姓祝的友人。那位友人具体名字叫什么笔者没能查出来,史料上只称之为“祝生”。我们也就这样称呼他吧。

  这位祝生与方子振一样,是弃弈从学的人物,而他当年的棋力也似乎并不低,至少能在方子振手上过上几轮,总之非等闲之辈。两人结伴同行,一方面是为了有个照应,另一方面旅途辛苦,能有个敌手弈弈棋也是个乐子。

  就这样,二人结伴一路北上,一边复习诗书,一边在棋盘上交交手,一路无话。行到河北易水附近,眼见京城就在眼前了,两人投宿在易水河畔一家道观中。

  这间道观,除了方子振和祝生之外,还有一位贵客,据说是从京城来的,在这里等一位从江南北上的友人……

  当日,方子振和祝生读着诗书觉得无聊,便一时兴起在道观里找了个棋座摆开阵势,毫不客气地大杀起来。道观的道士们也有些兴致,便在一边观战。这一战,火花四溅,气势惊人,直叫两边观战众道士惊为天人。观战者议论纷纷,各自猜想这二位究竟是哪路高人,这国手般的棋力真是让人大呼过瘾。

  然而,这里的喧哗惊动了道观里的另一位客人……

  那位投宿在这间道观的少年听到棋座边有些动静,感到一阵狐疑。这里的道士棋力很弱,平日里那个棋座都是这少年在用。现在却莫名地聚了这么多人,莫不是在自娱自乐?

  少年出了自己的房间,向那棋座走去。远远地,他望见远处两个年轻人在对弈,似乎不是这里的道士。他没太在意,只顾走上前去,看看那棋局。

  走近一看,只见盘上黑白子交错,各出强招妙手,在盘上激战得不亦乐乎。而这两人招法,各个精妙无比,真可谓是强手之争。尤其是其中一人,招法纯熟,调兵遣将清清楚楚,乃是个极强的人物。看棋的少年看得入迷,突然一瞬间,这情景竟让他回想起一个似曾相识的画面——

  当年在扬州,那茶楼里……

  想到这里,少年急忙向那对弈者脸上看去。

  正襟危坐,如高僧禅定!错不了,必定就是这个人!

  一局弈罢,旁观众人正赞此局玄妙,那观棋的少年却早已耐不住性子:“二位,莫非其中一人便是扬州方新?”

  扬州方新,这个名字所有观战者都是知晓的——那个传言中神乎其技,十三岁便战平李釜的天才。

  只见二人尴尬地相视一笑,方子振朝那问话的人拱手抱拳:“在下名叫方日新,这位是我同乡祝生。”

  言外之意,我不是那扬州方新。

  不是方新?这怎么可能,那姿势神态,还有那纯熟的手法,必定是当年的扬州方新无误啊——难道我太想见方新,以致看到谁都像方新了?

  那问话的少年笑了笑,又说道:“二位如此棋艺,纵使不是扬州方新,也必定是一方豪杰。在下岑乾,字小峰,浙江余姚人氏,略通些棋艺,不知二位愿否赐教一番?”

  “哦?岑乾!”祝生闻言,大惊失色,“阁下便是那战败了颜子明的余姚岑小峰?”

  余姚岑小峰,七年前随父上京,勇挫京城老盟主颜伦,一战而名满天下,在京城呼风唤雨。击败颜伦的少年,这就是当时人对岑乾的评价——至高无上的评价。

  方子振静静打量着眼前的这个少年俊杰,传言中弱冠败颜伦的少年英豪岑乾。岑乾相邀,那可是不得了的事情。可偏偏自己已经决意退出棋界,专心考功名,这一战一旦打了,哪还能退得出棋界?岑乾的约战,要出手吗?

  眼前方子振心中疑虑,祝生沉不住气了:“岑兄若不嫌弃,我愿与岑兄对弈一局,如何?”

  岑乾看着犹豫不决的方子振,见他似乎不大愿意与自己交手,稍稍有些遗憾。但是既然这方子振并不是当年的扬州方新,那么他要等的人就还没到,也不必强求一个过路人非要与自己交手吧。

  于是,岑乾欣然坐到了祝生的对面,双方一拱手一抱拳,二话不说便开始猜先。

  众道士这几日被这个岑乾在棋盘上修理得七零八落,甚是气恼。如今一看,有高手跟岑乾对弈了,一时兴奋,竟然把这棋座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都想看看那岑乾今天是否会遇上煞星。


  棋局一开,只见岑乾胸有成竹,拉开阵势便向祝生攻杀过去。那祝生也非等闲之辈,见敌军杀到,也不想着抵挡,遣出强军便抢攻过去。两军相交,一阵血光四溅的拼杀,两边主帅殚精竭虑,使尽平生所学,竟杀得难分难解。祝生这边心底叹服,不愧是当年力克颜伦的少年俊杰,力大惊人,调度神速,当世国手当之无愧。岑乾那头也暗暗惊讶,这祝生虽名声不显,但行棋招法凌厉,勇猛强横,也是个当世好手。只见这一站两边血战到入夜,岑乾终于勉强胜出,祝生遗憾败北。
  这一场大战,看得围观的道士嘴上喝彩,心里惊叹,真不愧是高手对决,直教观者心惊肉跳啊。
  而观战人群中,还有一个人看得热血沸腾——方子振。
  看着盘上黑子白子攻杀不止,那方子振仿佛感到自己又回到了当年那个在江南四处与名手对弈,终日杀得昏天黑地的日子。被方子振藏在心底多年,一直被压抑着的扬州方新,似乎被这局棋的血腥杀气给唤醒了一般,让方子振几乎难以抑制自己心底的激动。
  祝生这边虽然输了,但是见识到了传说中岑乾那惊天动地的招法,心满意足。而岑乾这边杀得尽兴,也是高兴至极,笑着对祝生说道:“阁下有如此高超的棋力,想必在江南也是一方豪杰吧。”
  祝生却拱手道:“岑兄高估我了。祝某虽懂些棋理,但在江南还有比祝某强的人。与我同行的这位子振兄,棋力远在我之上,祝某自叹不如。”
  “哦?”岑乾看着方日新,心底惊叹不已。这祝生已有如此强大,而那位方子振却比祝生更厉害,看来这两人都不可小觑。
  “二位此番上京城,想必定能在京城棋界闯出一片天地!看来京城棋界又将多了两员枭将啊!”岑乾笑道。
  祝生一呆,看了看方子振,有些尴尬地笑了。
  “实不相瞒,其实我们二人上京并不是去做棋手的。”方子振低声说道,“我们是去考太学的……”
  考太学的?书生?
  岑乾都快惊讶得合不拢嘴了。两个书生,棋力却竟然如此厉害,看来自程汝亮力敌李釜之后,江南棋界果然起死回生,又有新生高手辈出啊。不知如今的江南棋界,又是怎样一番光景了。
  而说起这个,岑乾终于忍不住向两位少年问道:“二位虽非棋手,但棋力高强,想必在江南曾见过不少棋界大家吧。有一位顶尖高手,昔日曾经在江南一带名声很盛,可是最近几年突然销声匿迹。不知二位可知道些内幕?”
  “哦?”方子振和祝生相视愣了愣,“不知岑兄说的是哪位高手?”
  “就是当年曾经三日力战李釜的扬州方新。”岑乾低声说道。
  方子振和祝生哑然失笑,岑乾却不知所谓。
  “不知岑兄何故对扬州方新的事情这么感兴趣呢?”方日新问道。
  岑乾低首沉吟半晌,终于将当年客居扬州,见方新妙弈之事告诉了方子振和祝生。
  “当年力战李釜之后,据说方新曾在江南一带四处游历,南京、吴下,南通州一代都有过方新与人对弈的传闻。但万历元年,方新的传闻突然消失了,无论如何打听也找不出半点头绪来。最近几日,突然听到消息说销声匿迹许久的方新可能会在这几日上京,所以我才守在这上京的必经之路上,只求能与方新见上一面。”岑乾缓缓说道。“我虽战败颜伦,这几年在京城也未逢敌手,但是我心底知道只要世间还有个方新,我便不能称王称霸。对我来说,方新是我最看重的对手,无论如何我都想与他对弈一次……”
  方子振听着岑乾的话,沉默了许久,终于开口说道:“岑兄,请你放心,方新永远不会出来与你争夺棋界魁首的位置了。”
  岑乾心惊:“何出此言?”
  “扬州方新,已经退出棋界了。”方子振低声说道。
  岑乾大惊失色:“这怎么可能?一个有能力去夺取天下棋界至尊之位的人,怎么可能年纪轻轻就退出棋界?”
  “因为弈者小道,方新的志向不是下一辈子棋。”方子振低声说道,“金榜题名,光宗耀祖,这才是方新真正的愿望。”
  岑乾默默看着方子振,他从方子振的眼中看出了深深的遗憾和歉疚。那一瞬间,岑乾似乎突然明白了。
  “果然是这样……”岑乾突然低声笑道,“你就是当年的扬州方新,是吗?”
  众人皆惊。
  方子振只是静静地点了点头。
  “退出棋界?”岑乾笑道,“我看了你的棋,才如此发愤图强,只为准备将来与你的一战。我北上京城,历尽磨练,力败颜伦,终于感到自己已经做好了与你一战的准备,只等着你的到来。可如今,我等了七年,你却告诉我你已经退出了棋界?”
  方子振沉默良久,无言以对。
  岑乾叹了口气:“方新,你要退出棋界我自然管不了,但我只求你一件事——能不能与我对弈一局?”
  “我不愿应战。”方子振淡淡说道,“这一局我若败,你必定难以满意。可我若胜,这几年的隐姓埋名就全白费了,即使大家能忘记那个战平了李釜的方新,也会记得一个战胜了岑乾的方子振。”
  “你有天纵之才,你藏不住的!”岑乾不服地喊道,“天下想与你对弈的人成千上万,你竟宁可空有一身本领,却不施展出来吗?何况你看了我的棋,难道不想与我一战吗?”
  方子振不知该怎么回答。刚才一局,岑乾的杀气早就把方子振苦苦压抑着的对弈冲动给挑起来了,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很想与岑乾交手一次。
  岑乾见方子振不应答,于是缓缓站起身来,对方子振说道:“明天正午,我在这里等你。若你愿意来,我会尽全力与你对弈一局。不只有你,祝生若愿意,我们三人可以大战一日,分个高下。这一战你躲不了,明日即使你不出现,今后几十年的人生你迟早会出手的。”
  夜渐深,众人便散了。

  当晚,方子振想必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的。
  父亲临终时的遗愿,家里落满灰尘的棋座,课桌上铺开的笔纸,当年课桌下藏着的白纸棋盘,无数思绪缠绕在方子振的脑中,挥之不去,让他苦不堪言。
  就此退出棋界,他真的做得到吗?其实在他内心里,他是无比想下棋的啊……
  第二天,正午,易水河畔的道观。
  岑乾早早便坐在了棋座边,静静等待着方子振和祝生的到来。附近还有几位与岑乾相熟的富裕友人,出了些彩金,在这里等着。今日三雄争霸若开战了,胜者便能拿走这全部彩金——这是棋界的规矩。
  正午刚过,方子振和祝生便向他走了过来。
  岑乾笑了,这一战看来势在必行了——方新,我终于能跟你交手了!
  “子振兄,你考虑清楚了吗?”祝生低声问道,“今日一战,你必将名声再起,你的弈名将再也掩盖不住了。”
  “既然掩盖不住,那就不要去掩盖了吧。”方子振苦笑道,“若天注定我将一世扬名棋界,我又怎么能躲得掉呢?”

  这一战,三位棋坛豪杰在此排定座次,必分出一场胜负不可。岑乾昨日已胜了祝生,今日便先由祝生与方子振交手。这一战,得让罢弈多年的方子振好好找一找棋感才行。
  棋局一开,只见方子振立刻如坐禅的高僧一般,全神贯注。只见祝生摆开阵势,正要抢攻,定睛再看,却只见方子振轻骑已到了阵前!祝生大惊,急忙调兵来应。却只见方子振轻骑如泥鳅一般,在祝生阵前乱窜,祝生费尽心思却也抓不着方子振的棋筋。正战间,方子振竟又抽出手来,从另一边又遣出轻骑强攻。祝生左右难兼顾,被杀得手忙脚乱。方子振却还不满意,一波未平,又起一波,直让对手心惊胆战。祝生在心底暗暗惊叹,过去与方子振对弈,不曾见他有如此咄咄逼人,莫非那是方子振未曾施展全力的缘故?
  一旁观战的岑乾看着方子振的招法,他早已洞悉其中精妙,知道这样的战法祝生必定应付不来。这一战,祝生输得毫无还手之力。可怜这祝生,棋力也称得上豪杰,却偏偏今日逢着岑小峰与方子振,这可如何能得胜?于是三雄排座次,他只得落个叨陪末座,做了个配角。
  众人也只把这方祝之战当个开胃菜,真正的主菜是即将展开的方子振与岑少峰的对决!
  方子振与岑乾,一个十三岁战平京师魔王李釜,一个弱冠年打败北方盟主颜伦。两人年纪相仿,棋力相当,正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只见两边入座,猜过先便摆开阵势,棋行未几便黑子白子缠作一团,杀得天昏地暗。且看这方子振,步步强手,招招致命,似有月下老人暗授天机。再观那岑小峰,剑剑封喉,咄咄逼人,如是九天战神亲征下凡。盘上黑白子杀得热烈,座边观战者看得惊心。有诗为证:
  当年幼龙与雏虎,如今天骄见豪杰。
  两员骁将持刀剑,四方盘上溅热血。
  勇将横刀似倚盖,飞军奇出镇神头。
  一番胜负天地裂,岂知来日生死劫。
  话说这岑乾与方子振在盘上这番激战,岑乾使尽平生力气,只管寻着方子振大龙决战。方子振却不似那寻常敌手,技艺非凡,一旦与岑乾刀剑相碰便立刻施展手段,让那黑子白子缠绕成一团。虽然方子振吃不掉岑乾的棋,但那岑乾的力气却也使不出分毫来。
  这便是那方子振当年与魔王李釜对弈后创出的战法——以巧破力。
  当今天下棋手,力大者无过于魔王李釜。当年方子振受李釜指导,力气难当,却能战个不分胜负,固然有李釜相让之意,但方子振善避实击虚,施展巧力,让对手的强大力量发不出来,这也是李釜当年没能取胜的重要原因。
  方子振的棋,之所以被人们相信是受神秘的月下老人所教,就是因为方子振的棋巧得很惊人,每一步棋都像是手筋骗招,几乎不下任何一步普普通通的招法。他这种奇巧多变的棋,让对手一旦交手便只觉得四处草木皆兵,判不明方子振来意,以致不敢轻举妄动。
  岑乾是一个力大的棋手,强大的力量几乎直逼李釜,当年颜伦横行京城数十年最后也抵挡不住岑乾那力量。但凡与岑乾交手的人,局部肉搏战往往吃亏。但方子振却与众不同,他的招法太古怪,一旦接上兵刃之后便只觉得四处都是方子振的剑影,可若伸手去挡又发现那不过是幻影罢了。只是这四处都是剑影,难辨真假,岑乾纵使有千斤力也不敢轻举妄动。
  这就是明朝时棋风的弱点,明朝中前期的大国手不论范洪、鲍一中,还是颜伦、李釜,全都是看破了这一点才能战无不胜的——棋型漏洞太多。一旦双方阵前交手,必定互相缠绕在一起,各自断点四溢。而每一个断点都是一个潜藏的危机,一旦抓住对手的漏洞就有机可趁。鲍一中的办法是批亢捣虚,深入敌后;颜伦的方法是借机争先,主导战局;李釜的办法是但凭力大,猛冲过去。而方子振的办法是:利用对方棋型上一切能利用的漏洞,施展手筋妙招。
  寻常招法,岑乾见得多了,自然知道如何应对。而方子振的招法,没有一步是寻常招法,这便让岑乾步履维艰,生怕施展力气过猛了会被那方子振抓住了身后的破绽。
  但后人评价方子振棋风时,是分两方面来看的。一方面,这种奇招妙手迭出的下法很好看,对付下手非常厉害;但是另一方面,高手是很少中计的,非比寻常的招法他们一眼就能认出,不会像庸手那样贪功冒进。所以,奇招妙手遇到了真正的当世高手,又往往会失去效力,没有施展的余地。
  岑乾就是这样的高手。虽然他力大无穷,擅长强袭攻杀,但是他同时也是一个棋盘上的兵法家,懂得行军当先立于不败之地的道理。岑乾行军小心谨慎,方子振纵使招法再妙,找不到破绽也是难以破敌的。
  于是两人的交锋,虽杀得天昏地暗,两边主将却都心中清醒,没有留给对手可趁之机。只见盘上黑子白子交手数合,胜败难分,观战众人无人能判明胜负,只得静待终局。
  直到中盘结束,双方仍不分胜败。但到了官子,双方的差距就显出来了。岑乾力大,往日与人对弈都是屠龙制胜。对他来说,官子功夫锻炼的机会实在太少。而方子振则不然,奇招妙手不止在中盘用得上,官子中仍旧施展得出来。中盘之时棋盘尚显空旷,岑乾有余地对方子振的奇招进行防范。可到了官子,棋型基本固定,这时候方子振再出奇招,就是想防也防不住了。
  可怜这岑乾与方子振相持了许久,到了最后却差了一口气,输了出去。
  自此,三雄座次排定,方子振力压岑乾,拔得头筹。
  观战众人,尤其是岑乾那几个朋友看得击节叫好。这一日虽分出了胜负,但却觉得不够过瘾。于是这天之后,这几位有钱的朋友纷纷出资,邀请这三人再决胜负。三人也不拒绝,各自又对阵多次。
  祝生虽强,但距离国手级别的方子振和岑乾尚有距离,于是屡战屡败,最终感到有些丢人,便率先退出战局,不再应战了。
  而岑乾与方子振,之后连战几局,次次都是几乎通盘难分伯仲,却总在最后败下阵来。那方子振的招法,从无俗着败手,每一步都追求妙到毫巅,令人防不胜防。岑乾在京城苦练棋艺数年,自以为已经能匹敌方子振,如今却连战连败,这令他大吃一惊。这时,他意识到自己的锻炼还不足够,那方子振仍旧是横在他面前的一座高山——要想跨越这座高山,他还需要更强的历练!
  于是,战了几日,岑乾竟也高挂免战牌——他自认胜不过方子振了!
  方子振在这易水畔的道观里力斩双雄,这个几乎消失了数年的昔日弈坛奇才就以这样辉煌的方式重新回到了人们的视线中——方新还在,只是现在他不叫方新了。
  扬州方子振,再次登上了棋界这个广阔的舞台。只是不知,这对他而言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此战之后,方子振和祝生继续上京了。而大受挫折的岑乾,为了将来能再跟方子振再一决胜负,最终击败方子振夺去天下国手之位,又开始了他新的试炼之旅。这一次,他想找一个更强的对手,于是他决定回江南。
  要想寻找天下最强的对手 ,只有去江南,因为有一个人在那里——魔王李釜!
  就在岑乾与方子振重逢一战之后各奔东西之时,还有一个人决定加入这场未来天下大国手的争夺战,启程向京城而去了。此时的方子振还不知道,这个人将注定又是他风波不断的棋艺生涯中遇到的又一个宿敌。这正是:
  龙虎争霸易水岸,惊起江南火凤凰。
  天下至尊谁持得?败者为寇胜者王。

  欲知方子振又将遇到怎样一番激战,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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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7 15:09 编辑

第十五回 老盟主花甲战后辈 岑小峰弱冠败颜伦



  上回说到,扬州神童方新横空出世,十三岁时便与李釜大战三合不分胜负,江南棋界为之震惊。然而,众人此时尚不知,早在方新李釜大战两年之前,已有另一个少年在心中暗暗记下了那方新名号。

  而这名当时不过途径扬州的少年,却也不是个寻常人物。

  说起这个少年,不得不从浙江一个叫做余姚的地方说起……

  余姚,位于浙江境内,与明朝中前期那“三朝三国弈”的宁波毗邻,后又常有永嘉派棋手行走,围棋氛围很浓——注意“围棋氛围很浓”这句话,不要从字面上简单的去理解它,而应该比你想象的“浓度”再加深十倍去理解它……

  余姚的围棋氛围浓到什么程度了呢?讲个故事您就知道了……

  明正统年间,一位名叫李贤的大臣被派往浙江任浙江学使。这位大人是个贤臣,认真办事,十分负责,一上任就浙江各地巡查,看看各地学习风气怎么样。一到余姚,这位李大人吓了一跳,只见这地方的小孩子几乎都不上学,整天聚在一起下棋。李贤走进一家学堂,发现这学堂一个教室里就俩小孩儿在下棋。李贤恼火了,大喝道:“教育部的人来了,你们还下棋!”(宗师至,尚弈乎?)这俩小孩儿被李贤打扰了下棋的兴致,还不高兴了,顶撞道:“我怎么不学习了,你不信出个题考考我?”李贤也不多说,把整个学堂的人都招过来,当场出了一道题,论题叫“用兵最精”,策题叫“孔门七十二贤,贤贤何德?云台二十八将,将将何功?”

  这道题,其实不难。别的不说,孔门七十二贤,那是学儒学的基础,最起码背过《论语》的也能说出个一二三来,拿不了满分也能及格。可当时这学堂里大大小小几十号学生,竟然愣了半天,集体回答:“不知道。”

  这李贤气了个半死,出了个基础送分题这帮孩子竟然说不知道,于是大怒道:“连这么基本的东西都搞不出来,你们还上个什么学?我看你们这批人今年一个举人都考不出来!”

  果然真让李贤说中了,这一年科举,余姚地区真的是全军覆没。于是,从此以后,余姚人“因弈废学”就出了名。

  全民下棋,为这个甚至连书都不念了,这可是明朝历史上仅此一家的事情。不过后来余姚人知耻后勇,后面几朝出了不少三甲及第的人物,那就是后话了。

  到了明朝中期以后,余姚地区弈风愈盛,虽然国手一个没出,但是据记载,那里的围棋普及做得相当好,但凡是余姚的小孩子,绝对没有不会下棋的。也就是在这样的氛围下,一个叫岑乾的孩子成长起来了。


  余姚岑家究竟是个什么家世,在当地是个什么地位,笔者没能确切地查出来。不过从现有资料来判断,岑家是个相当富裕的家族,想必应当是余姚一带势力不小的商人。岑乾的父亲不知是出于商务原因还是纯属个人兴趣,常常搞家庭旅游。小岑乾从小就跟着他父亲南南北北四处见识,也算是见多识广了。而在这随父出游的经历中,有一段被记入了史料。

  那是一次岑家去杭州的旅游活动,对于岑乾的父亲来说,想必是一场相当惊魂的体验。

  那天,岑乾的父亲想必是出去谈生意了,谈了许久,直到深夜才回来。回到住处,大伙过来接这位岑老爷,一看只有老爷一个人回来了,全愣住了。

  “老爷,少爷呢?”

  岑老爷也愣住了:“岑乾?不是应该跟你们在一块儿吗?”

  “少爷一早上出去了,一天都没回来,我们都以为他是跟您走了啊!”

  岑老爷一听,吓了个半死——儿子丢了!

  那时候岑乾想必也不过十岁左右,说不准就是被人拐跑了。这一拐跑了,岑家祖业没人继承,岑老爷还不得急死?于是急忙派人出去找,岑老爷在家急得是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整宿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

  到了深夜,找少爷的人还没回来,岑乾自己却乐乐呵呵地跑回来了。岑老爷一看孩子没事,眼泪都下来了,抱着岑乾又是哭又是喊的,最后问道:“你这一天都干什么去了?”

  岑乾也不知道大伙这都是干什么呢,眨巴着眼睛答道:“早上有一拨小孩儿喊我去下棋,我就跟他们去啦。”

  “去了一天?”

  “对啊,下了一天的棋……”

  一天下一次,一次下一天——余姚人下棋就是这么疯。

  这下子把他爹给吓得,心脏病差点没出来。

  这事儿闹过没多久,又有那么一天,岑老爷一回来,发现岑乾又是早上就出门了,又是到晚上还没回来。

  这次又是下棋?万一不是下棋是真出事了呢?岑老爷不敢怠慢,又派人去找。提心吊胆到了深夜,又看见岑乾乐乐呵呵就跑回来了。岑老爷逮着就问:“又下棋去了?”

  “对啊,又下棋去啦……”

  “又下了一天?”

  “对啊,又下了一天……”

  岑老爷这头真是哭笑不得啊。

  就这么在杭州呆了一阵,那岑乾是隔三差五就来个整日不归,一出去就下一天。这棋瘾大成这样,他爹真是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这要是换了方新他爹,早把岑乾关在家里吊着辫子写作文了。可见,这位岑老爷也是个典型的“因弈废学”的余姚人,对于考科举这种事情没什么兴趣,儿子不想读书他也就随儿子去了。

  也不知当时这杭州究竟是出了什么高人,把小岑乾给吸引得战斗欲极其旺盛,下棋下一天都不觉得累。总之,这段日子岑乾可是下得过瘾,棋力竟然也突飞猛进,只把个杭州城所有小孩全部杀到举手投降。

  等这段杭州之行结束,岑乾再回余姚,余姚的孩子们意外发现这岑乾棋力长得惊人,附近孩子都没人是他对手了!

  换到现在,这叫做“集训”吧……

  岑乾的这段杭州之行,能找到的史料都只有只言片语的记载,但都说是自此之后岑乾棋力大进。这实在让人好奇,岑乾在杭州那一天天的出外下棋究竟是遇到了什么人物,怎么竟然能有这等功效?可惜,现在这些已经成了不解之谜。想写小说的话,在这里面挖素材吧,传奇性是足够的了。

  总之,自杭州集训之后,岑乾一时间在余姚一带所向披靡,很快便崭露头角,名声鹊起。附近乡下的孩子渐渐都不是他对手了,他也慢慢便形成了一种认识——未来的天下,当再无一人是我敌手,我必定将是下一代的国手!

  这话说得也不算大,毕竟,明朝以来国手几乎尽数出于浙江,而能在浙江的少年棋手间无敌,可以想见其前景是如何光辉。

  然而,有一天,似乎宿命一般的,岑乾在扬州遇到了一个叫方新的孩子……

  那也是一次随父出游,到了扬州。岑乾和在杭州的时候一样,一去就找四周的孩子下棋。扬州也是弈风很盛的地方,岂容岑乾如此目中无人,于是几个自视棋力不俗的孩子便欣然应约,要看看这余姚岑乾究竟有几分本事。岑乾见有人应战,心里高兴,领着大伙就往茶楼走。

  一见岑乾要去茶楼,众小童急忙拉住:“茶楼去不得,去不得……”

  岑乾一愣:“我在浙江,茶楼与人对弈是家常便饭,怎么这扬州茶楼去不得了?”

  “那茶楼对弈是要赌银子的!”

  “赌便赌了,我又不是没银子。”

  众小童心里骂岑乾,你这富二代,好不知道我们这些穷屌丝的苦处。

  “你有银子,我们没有,怎么去得?扬州的茶楼,不是给小孩子下棋的地方。”

  岑乾无奈,也便不强求了,于是随便挑了块空地,在地上画了个棋盘,跟玩家家酒似的就开始“华山论剑”了。这一场大战,下得那岑乾好不痛快——棋盘没棋盘样,棋子没棋子样,对手还嘻嘻哈哈,哪像是下棋?于是岑乾只管使出力气,把这几个孩子收拾得服服帖帖,然后就嚷嚷着要回家了。

  那几个孩子平时受大人让着,自以为下得不错,岂料在岑乾手上一过根本不堪一击,一时惊为天人,死心塌地要跟着这岑乾了,于是便说带着岑乾去茶馆休息休息,大家讨论讨论刚才的对局。岑乾反正也没事干,就答应了。

  等再回茶馆,岑乾老远就看着棋座旁边人围得满满当当,心里一阵嘀咕:什么棋手,竟能有这么大架势?莫非是那颜伦李釜之辈?

  等走近了,再一看,这岑乾顿觉火冒三丈,回头就冲几个小童吼道:“你们几个,怎么骗我?”

  “我们怎么骗你了?”

  岑乾指着棋座上的正与人对弈的小孩:“你们骗我说小孩子不可以去茶楼下棋,那家伙是怎么回事?”

  众小童看过去,只见那棋座旁边,少年方新正襟危坐,虽年纪轻轻,却气势惊人,好似一个棋坛老手一般。

  小童们委屈了,跟这岑乾解释了许久,最后终于说道:“人家是方新,整个扬州都知道他是个天才……”

  天才?整个扬州城都知道的天才?

  岑乾心中陡然升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敌意,于是不顾几个小童的劝阻,奋力钻进了人群之中。

  天下除我岑乾之外,还有谁能自称天才?将来的天下棋界乃是我的天下,这所谓的扬州天才也不可能是我岑乾的对手,且让我来见识见识你这冒牌的天才到底都有个几分本事!

  岑乾红着眼,挤到棋盘边上,往棋盘上定睛一看,那一瞬间他却愣住了。

  只见盘上棋子,各个秩序井然,军阵严丝合缝,攻守进退样样得法,简直如同历尽死生无数的一代名将布下的军阵,堂堂正正,英气逼人。再看那布阵的方新,好似个入禅的高僧,小小的身躯往棋盘边上一坐却仿佛是比旁人要高大了许多一般。

  岑乾只管把自己当做方新的对手,竭力想要寻找出这方新阵势上的漏洞,可方新的阵法,真的是好似天机暗授,岑乾凝视良久,竟发现无法可破!

  这方新的棋,简直已经超越了他这个年纪所能达到的极致,好像他从前世就已经开始下棋,历经千锤百炼之后又突然来到这个世间一般。这棋怎么看也不像是眼前这个不过十一岁的孩子弈出的,倒像是某个曾争雄天下的英灵附在这方新身上下出这些招法一般。

  “这方新,生来就棋力如此高强,果然是那徐希圣转世,绝无疑问。”旁边观战的一人低声说道。

  岑乾听在耳中,却记在了心里。

  生来便棋力高强,徐希圣转世,扬州神童方新……

  岑乾默默走出了人群,几个带他来的小童立刻围拢了过来。此时岑乾再看着眼前这几个小童,只觉得一个个都如草包一般,不想再多说半句话。于是他静静地打发走了众人,继续回去看完了那局棋。

  方新的招法,步步为营,任何一个局部的战斗都绝不吃亏,岑乾只感到即使是自己在他面前,只怕也是毫无胜算的。一局弈毕,众人不出意料对方新一阵贺喜褒奖,而人群中的岑乾却只是静静地看着方新,默不作声。

  余姚无敌,未来的天下国手,岑乾脑中这些白日梦一般的幻想在那一刻被彻底击碎了。

  要想真正成为天下国手,岑乾的面前还有一座巍峨的高山——那就是方新!

  未来的天下,能击败方新的人,才能真正成为天下第一大国手!

  离开了扬州,回到余姚的岑乾变了。他只感到自己身边的所有棋手都太弱,与他们下棋再久也无法让自己获得能与方新抗衡的棋力——要想击败方新,他需要更强大的对手!

  余姚弈风虽盛,但没有这样的对手存在。岑乾需要的新对手,必须在余姚之外的地方去寻找!

  不久,李釜南下,血洗江南,江南棋手闻风丧胆,无人敢当其锋。永嘉派声名尽毁,外强中干的本质已经暴露于天下。一直以为天下棋界豪杰尽在江南的岑乾对此大吃一惊,但同时,他似乎知道该去哪里寻找更加强大的对手了——

  余姚的棋手太弱,而当今天下的强手已经不在江南了。要想寻找真正能让我更加强大的对手,我只有一个地方能去,那就是京城!

  隆庆初年,岑乾终于动身了。这一年,他随父上京,正式开始了他自己的传奇之旅。这正是:

  曾道天下无敌手,却见天外有苍穹。
  潜鲤不堪敌雏虎,先上京城做蛟龙。



  岑乾和方新的故事,先暂时告一段落吧。再这么写下去,真要成《棋魂》了……

  接下来的故事,暂时让小岑乾来做做主角吧。

  李釜南下,胜遍江南高手之后,当时天下棋界的排名发生了变化。曾经天下第一的永嘉派几乎分崩离析,地位一落千丈,在三大派之中落到了垫底的地位。新安派虽势力还不成熟,但凭借程汝亮力敌李釜的战绩,成功超越了永嘉派,紧紧追赶京师派。而京师派李釜坐拥天下第一棋士之名,以京师派总帅之尊南征,颜伦又适时重返京城,主掌京城棋界事物,一时间京师派号令天下,四海之内无不信服。

  当年为对抗鲍一中而成立的京师派,到此刻完美地完成了他们的复仇。昔日曾经一度凋蔽的京城棋界繁华重现,再次成为了天下棋手向往的圣土,四海棋手再一次以踏足京城作为自己事业辉煌的最高标志,京城棋界的的一切犹如回到了正德年间之前的时代一样——这才是配得上京城棋界这个称谓的繁荣。

  随着李釜声威日盛,去往京城闯荡的年轻棋手越来越多,而岑乾在当时看来,不过是这批浪潮中并不十分起眼的一员。

  但凡敢来京城棋界闯荡的外地人,都必定是身怀绝技之辈,至少也是个当地棋王,在当地大抵都是不逢敌手的人物。这类人物往往都心高气傲,自以为天下第一,岑乾的志气并不见得比其他人要高多少。因此,刚到京城的岑乾,短时间之内并没能崭露头角。

  但是,有一个消息传到了京城,却让岑乾顿时感觉到了沉重的压力。

  隆庆二年,扬州少年方新应王世贞之邀与天下第一国手李釜对弈,初日小败,次日雁行,三日竟成劲敌。四方传言喧嚣尘上,越说越神,一时间真假莫辨。而这横空出世的方新究竟是何方神圣,却没人能说得出来,只是听到不少传言。有的传言说那李釜乃是有心相让,不愿对一个少年下重手,那方新只不过是捡了个便宜。有的传言说这方新乃是当年永嘉派青龙太子徐希圣转世,专为治那魔王李釜而来。有的传言说,那方新幼年曾与一个神秘的月下老人相遇,那月下老人教了方新不少奇招妙手,所以方新的棋能与李釜相抗衡……

  这一切传闻或真或假,充满了不少明代小说式的夸张和渲染,赶上明朝人茶余饭后就爱听这个,于是方新的名声就这么传开了。

  而京城的岑乾心里是知道的——那方新确实不是寻常人物,看来几年不见,方新又是棋力大涨,竟能逼平李釜了。

  方新已经出世,我比方新还年长几岁,却至今仍默默无闻。我若再不努力,只怕终生都只能远望方新项背了……

  于是,岑乾开始不顾一切地向京城强手发起挑战。刚开始,岑乾输多赢少,毕竟年纪太轻,难以将棋招运用得炉火纯青。但岑乾并不气馁,因为这些败局正是他离开余姚,来到京城的原因所在。于是他每日研究自己的败局,渐渐感到对棋艺的理解开始变得广阔而浩瀚,他眼中的围棋开始越来越玄妙,终于到了隆庆四年左右,十九岁的岑乾棋艺大成,开始在茶座大杀四方,各大茶楼的棋手纷纷溃败,一时无人能当其锋。此时,浙江来的岑小峰(岑乾,字小峰)之名终于开始流传开来。

  岑乾的父亲想必也十分支持岑乾的棋艺生涯(这老爷自己大概也是个因弈废学的),于是动员自己的资源和财力,开始将自己的儿子推广到更高的平台上去。岑乾果然不负众望,没过多久就成了京城名流之间的红人,各大名公贵族争相邀请他下棋。岑乾在这样的氛围中棋力突飞猛进,很快就让京城贵族们叹为观止了。出于对岑乾棋艺的欣赏,达官贵人们几乎把岑乾当成自己家亲戚一样,每次见了岑乾都不喊他岑乾了,而是直接喊他“小岑”。由此可见,中国人管关系好的朋友叫“小张”、“小王”之类的习惯,早在明朝就已经流行了……

  被官爷们喊“小岑”,这关系可是好得不一般啊。看来岑乾当年必定不只是棋艺高超,必定还是个口齿伶俐,能说会道的人才,把这些贵人们哄得很开心啊。

  可惜,这些仍然不能让岑乾满意,因为他找不到一个真正能让他名满天下,与江南的方新并称于世的机会。棋界的人说起岑乾,只会说他前途无量云云,而说起方新,则都要说那是个怎样怎样的神人,有过怎样怎样的神话般的事迹。岑乾和方新,在人们心中并不在一个重量级上。

  岑乾无奈地在京城闯荡着,他的棋力虽越来越强,但他的压力也越来越大。再这么下去,下一位天下第一大国手的名号,毫无疑问就要落到方新的头上去了。

  京城的官爷们也并非蠢材,这些人察言观色最厉害,当然看得出来岑乾的心思。而对他们来说,早就有一件事想办了。岑乾棋艺的成长,其实是京城的达官贵人们培养出来的,为的是一场他们真正想看的戏……

  某一天,看到时机成熟了,一位贵人找到了赢了棋却正哀叹着的岑乾……

  “小岑啊,你如今棋艺进步神速,也该是时候让大家看看你究竟到什么地步了吧……”

  岑乾不解其意,呆呆地抬起头,等着对方把话说完。

  “有一个人,不知道你敢不敢去挑战他……”

  “谁?”

  那人却狡黠地笑了笑:“京师盟主,颜伦颜子明。”

  颜伦自回京城,凭借着自己昔日的威望,仍旧大方地坐镇北方棋界代盟主的位置——毕竟,正牌盟主现在在南方为京师派挣面子呢。

  只不过,颜伦号称已经罢弈了,所以不怎么下棋,只是管管棋界的规矩。而京城的各位贵族,其实早就寂寞了——当年怂恿李釜跟颜伦决战,颜伦跑了。没过多久,李釜也跑了,回来个不下棋的颜伦。颜伦李釜的棋都看不到,这些京城贵人们当然觉得少了不少乐子。可偏偏这老颜伦仗着自己昔日威名,打算守着这份名声到棺材里去,死活不愿意出来下棋,这也就触犯了京城贵族阶级的根本利益——他们养棋手是干什么的?当然是下棋给他们看的!

  不下棋的颜伦,还有受到所有人尊重的必要吗?

  这就是京城各路公卿扶持岑乾的原因所在——颜伦,你生存于京城的意义就在于让我们看好戏,现在你不唱戏了,我们就逼你再唱一出!

  隆庆五年,岑乾在京城贵族的怂恿下,正式向京城老盟主颜伦发出了挑战。一时之间,京城棋界大哗,久不出山的老盟主颜伦,遭到了一个小他四十岁的晚辈挑战,他会向过去躲李釜一样再躲开岑乾吗?

  此时的颜伦,已是一个年迈的老头子了。岑乾求战,这件事一听,颜伦就知道了是谁在背后促成了这一切……

  还能有谁呢?那些公卿当年把我推上这盟主之位,如今我不干了他们又不肯放过我,这就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吧。

  可惜,我只是一个棋手,没有多少拒绝的权力啊……

  接到战书的那天,老颜伦默默地坐在自家院子里,晒着太阳。那京城的烈日,几十年都不曾变化过,就像他当年初到京城时一样耀眼。他默默在脑中一遍又一遍回味着那战书的内容,心中感到一阵阵寂寥。

  要战吗?毕竟一把年纪了,别拿自己一辈子的名声去跟人玩命啊。

  要躲吗?昔日我也曾那般荣耀过,如今却安心就这么做个晒太阳的无用老者吗?

  他闭着双眼,面容安详,内心里却如汹涌着惊涛骇浪一般。

  良久,沉默无语。

  终于,颜伦缓缓睁开了双眼。烈日在他的眼前描出一道光晕,让他有些眩晕。

  静静地,他站起了身子,那老迈的身影在烈日的光晕下显得高大却落寞……

  不久之后,公卿们收到了颜伦的回信——颜子明应战!


  隆庆五年的某日,某京城贵族家中。

  花甲的颜伦与弱冠的岑乾相对而坐,而一众京城名流围坐在附近。颜伦那曾令京城各路强手望洋兴叹的棋艺,终于将再现京城了。

  而这一头的岑乾,如临大敌,脸上的表情仿佛即将进行生死决战的战士。为了这一战,他半个月没有出门,也不让任何人来打扰,养精蓄锐,只待这一战到来。这一战他不能输,唯有战胜颜伦才能让他获得与方新齐名的资格。

  而颜伦这边,看着四周那群公卿贵人,只觉得周围是群狼,而自己不过是被拴在柱子上的羊罢了。可怜眼前这个少年,此刻尚不知道自己费尽心力想要进入的是怎样一个狼窝。

  不过,对手只是个少年,颜伦没有理由畏惧。这一战赢了之后,颜伦大概也就可以保住一生无敌的名头了吧——这要这样便足矣了。

  于是,随着一声落子,双方开战。

  却说这一场好战,只见得一方银丝一方华发,一边白面一边长须,老少相对,别是一番景致。这边年轻人争强好胜,哪顾那老盟主昔日风光,只管乱拳打将上来。那头老先生沉稳迎敌,不问这小后生怎般蛮力,但凭见招拆招。一番胜负,直杀得两边各展奇招,将平生本领逐个施展,热闹非凡。有诗为证:

  南生潜鲤跃金门,一朝鳞甲化龙斑。
  北有王者据天下,十数年来霸河山。
  江山代有人才出,前辈后辈刀戟见。
  风云际会定胜负,黑白缠杀争霸王。
  千般刀剑索敌命,百战生死求功成。
  冲断便催生死劫,征吃只凭意气狂。
  少年不知前路险,不惜性命做豪杰。
  老将持刀望残月,犹忆当年雁门关。


  且说这一场大战,岑乾蓄锐已久,颜伦老成持重,一开战经双方各自动不得对手分毫。岑乾眼见颜伦战意不浓,便提刀杀将过去。颜伦久经沙场,见敌来袭,便随手遣出迎敌之军。颜伦只道那岑乾毕竟年轻,冲得虽猛力道当只平平。哪知颜伦久疏战阵,其实力道早已不如当年了。他双臂一使力,只觉能将岑乾这一击给牢牢顶住。不想岑乾一击之力,他竟双手一软,没能抵住!颜伦暗暗心惊,全然没有料到如此少年竟力气这般强大。这一冲一挡,岑乾那军竟一冲而破,将颜伦的防线杀溃开来。颜伦大惊,急忙再要抵挡,却偏偏年纪老迈,精力不济,盘上调动早已不能得心应手。过去那算无遗策的精准,如今却施展不出来,只觉处处掣肘,招招别扭。岑乾却不知对手精力不济,只道对手必藏有高招,不可有半分轻敌,于是全力出击,竟杀得那老盟主阵阵溃败,丢盔弃甲。

  众宾客见颜伦竟被个晚辈杀得如此狼狈,一个个目瞪口呆。当年那个算路精准,从不让对手有半点可趁之机的颜伦,竟然已经老迈到了如此地步,甚至抵挡不住岑乾那一击之力了?

  终于,棋局结束。只见盘上颜伦尸横遍野,岑乾大胜而还。岑乾难以置信地看着棋局,不敢相信这竟是自己与京师派最德高望重的棋手之间的对局。这一战将是他一生中最光辉的一场胜利,他将因这场胜利而被世人铭记。而那颜伦此刻却已面如死灰,呆坐良久。

  一场溃败,什么都没了。名声没了,地位没了,曾经京师盟主的迷梦如今也终于破碎消散了。我当年为护名而避战李釜,躲了这么多年,只想守住这一点名声。却没想到,今日一战,竟悉数输给了这个叫岑乾的小鬼。可笑,我这一生,不想做的盟主做了十多年,想躲的失败却怎么也躲不掉。

  四周的宾客见岑乾大胜,兴奋至极,纷纷吹捧起来。什么京师棋界新王呀,什么天下俊杰呀,什么未来的大国手呀,那些话颜伦熟悉至极——他早就听过了无数遍了,只是这次这些话不再是送给他的了。

  听着听着,颜伦突然笑了,笑得凄厉至极。众人不知所措,只静静听着这疯老头哭一般的笑。

  突然,颜伦猛地将棋子扔到了棋座上,发出了刺耳的撞击声。众人只看着喘着粗气的颜伦站起身,正怒目环视四周的宾客们。

  胜了,你们便赞为天人。败了,你们便冷眼旁观。战,你们如观戏子。不战,你们又百般刁难。

  可笑,我颜伦不过一介凡夫俗子,却被你们推上了巅峰,又从天上给扔了下来,直被你们玩弄于鼓掌之间。可笑,一代国手又如何,其实也不过是这些有钱人手中的玩具罢了。可笑,世间棋手,竟为了争做个天下最厉害的玩具而争个你死我活,可笑可笑!

  颜伦猛地向各位到场的宾客拱手行礼,高声喝道:“满座高朋,这次你们该满意了吧!”

  这一声,直喝得天地为之一震,仿佛要将这豪宅喝作废墟。

  一声吼完,颜伦头也不回地便离开了这宅院。他心里知道,现在有了岑乾,那宅院里的人便再也不需要他颜伦了。

  宅院里的人望着颜伦远去的背影,互相间笑言道:“这老国手,败得如此凄惨,颜面无光,所以输得要跳起来了吧(一败至欲窜)。”

  众人大笑一番,便没有人再去理会那离去的颜伦了。唯有那得胜的岑乾,瞥了颜伦几眼,却看不大清楚,只觉颜伦的背影,苍老而孤单。

  所谓国手,其实不过是命运给他开的一个玩笑罢了……


  颜伦岑乾之战后不久,隆庆五年,京师派创始人,一代北方棋界盟主颜伦病逝,死因无稽可考,终年大约六十。

  可怜颜伦一生,稀里糊涂地被命运推着走,自己却无力反抗,患得患失,最终却落得个身败名裂,晚节不保的结局。然而,也许也正是他那患得患失,不思进取的性格铸就了他最后的这悲剧的结局吧。

  想必颜伦临死之时,也许在心底期待着终有一日,天下棋手不必再寄寓于豪宅门下,终生只做别人的棋子供人玩耍娱乐。

  他的传奇,到此,也便彻底终结了。而在他的背影后,是一段新的传奇正要展开。这正是:

  年年避战守名望,代代国手争霸王。
  可笑风光是何物?青石碑上字两行。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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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7 15:08 编辑

第十四回 叹瑜亮潜龙识雏虎 展奇才新秀战魔王



  隆庆二年,扬州城。

  王世贞和李釜一行刚刚进城,马车里的李釜轻轻卷起的车帘。

  初到扬州,李釜对这里的一切都感到陌生。

  “王大人,今日到此,是要与何人对弈?”李釜轻声问道。

  王世贞笑而不答。

  “莫非是程汝亮在这里设擂等我?”李釜严肃地问道。

  “不是程汝亮……”王世贞只是笑着答道。

  李釜一愣,仔细琢磨了许久,又问道:“莫非是永嘉派的哪位棋手想效法程汝亮?”

  王世贞却仍旧只是神秘地笑着:“此人恐怕还并非永嘉派棋士。”

  “哦?江南棋界除了新安程汝亮和永嘉棋手之外,还有高手?”李釜半信半疑,“莫非,和那张山人一样,是个隐士高人?”

  王世贞却笑得更加过分了:“这个人离隐士高人只怕还有十万八千里呢。”

  李釜实在猜不出,略微有些不悦。

  “王大人,您该记得,我们曾有约定。我李釜在江南,只与名将交手,泛泛之辈我可是不出手的。”

  王世贞略略沉吟,缓缓说道:“只怕等交了手,纵使李釜先生这样的人物也要大吃一惊。”

  “哦?天下棋界除了程汝亮,还有这样的豪杰?”

  “只是传言,我也不敢肯定。但是想必此行必定能有些收获,若那人真能在李釜先生手下过下两招,那也算是不辱其名了。”王世贞淡淡说道。

  “王大人说得玄乎,却唯独对此人姓名身份支支吾吾,不知是为了什么……”李釜忍不住抱怨道。

  王世贞有些为难,只好低声说道:“不告诉先生,是因为怕先生一旦知道了,就不肯来了……”

  “哦?”李釜愈加不悦,“天下还有名号能吓得住我的棋手?”

  “不,并不是怕吓着先生,而是……”王世贞咬咬牙,终于决定把这个秘密说出来了,“望先生不要介意,今日将与先生对敌之人,其实只是个十来岁的孩子……”


  上回说到,李釜在江南棋界大杀四方之时,新安派程汝亮潜心磨剑,一朝横空出世,竟与李釜分庭抗礼,难分伯仲,终于挽救了几乎要被李釜一人击穿的江南棋界。

  而当李釜与程汝亮正战得热火朝天之时,他们并不知道,此时的江南,还有一股暗流正在慢慢形成……

  江苏扬州,自三大派时代以来几乎一直处在永嘉派势力范围的边缘上。地理位置上而言,与永嘉相比,扬州其实距离新安派的大本营徽州更近些。因此,几十年的永嘉、新安争霸在这里形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战场 。这里的人时不时就会在茶楼见到几个分属两派的过路棋手为了各自棋派的荣誉和自己的身价而真刀真枪杀上几局。而扬州这地方商业比较繁华,达官贵人比较多,于是也自然而然而吸引了一批江南两派有些名气的棋手长住于此。在这样的氛围,配合上扬州地区原本就热闹的群众围棋热情,这里的棋手水平也就越来越高。

  扬州当地有一个名叫方选的教书先生,十分喜欢下棋。他虽然水平不怎么样,但是围棋热情很高,自己一得空就跑去茶楼见识坊间高手的对局,看得不亦乐乎。不过他知道自己水平不怎么样,所以自己上去丢人这种事情他是不干的。那手痒痒怎么办呢?好办,自己的朋友里面有不少人喜欢下棋,于是这位方选先生就把他的朋友拉到家里,关上门,来个“闭门对局”,胜负不出门口……

  方选那几位朋友,一个个也都是骨灰棋迷,虽然下棋水平都不怎么高,但是就好这口。去茶馆下彩棋他们不行,那等于给别人送钱。不过几个臭棋篓子聚到一起,互相之间来个“华山论剑”,那还是相当有乐子的。在这一拨臭棋篓子当中,方选是棋力最强的一个,于是那几个水平更差的朋友就时不时称赞方选棋力高强——当然,估计这话也就是图个乐子说着玩的。

  方选有个儿子,名叫方新。方选自己是私塾的教书先生,每天在私塾里教附近的小孩儿背四书五经,换到现在也就相当于是个小学老师。而那时候的学校不像现在这么多,也没有升学率指标给你做参考让你给孩子选学校。当时的世道是,小孩子上私塾,哪儿离家近去哪儿上。于是小学教师方选的儿子,自然也就毫无疑问地被分到了方选所教的班上,成为了“爸爸老师”。

  笔者记得初中的时候,有一个数学老师(就是罚笔者跪在讲台前写作业的那位),他女儿正好也在这个初中上学。当时这位数学老师带两个班的数学课,一个是笔者所在的班,一个是他女儿所在的班。后来笔者从另一个班的同学那里听说过这么一件事,说有一天,那数学老师上课点他女儿回来回答问题,他女儿没答出来,这位“爸爸老师”顿觉丢人,于是当着全班孩子的面训他女儿“昨天晚上跟你教过你都答不上来,看今晚回去我怎么收拾你……”

  当年听完那故事,笔者就在心底打冷战——自己亲爹在学校给自己当老师真是件恐怖的事情。可怜的小方新,当时就是这么一种情况。

  方新是方选的儿子,这件事私塾里的孩子一定都知道。方选偏偏又是一个比较严肃的老师,自然心里不愿意小孩子背后老师从方新那里挖自己的笑话,所以对待方新特别严格,要求方新必须比班里的其他孩子更出色,否则那就是在丢他爹的脸。可怜这小方新,被他爹拔苗助长,刚学会写字就被他爹逼着每天写一千字的作文,还要练书法。各位要知道,古代人那是写毛笔字的,写一个字比现在用钢笔圆珠笔什么的要费劲多了。何况就算现在小学生写铅笔字,笔者印象中也是到了三年级才开始教写作文,刚开始也只要写个三四百字就够了。这位方选可真不简单,一上来就让四五岁的方新每天交一千字的作文,字写丑了还不行。好在当年是只教语文,要是还附带个数学外语什么的估计方新这孩子早就变态了……

  可想而知,方新幼年的学习生活是多么的空虚乏味无聊,而他眼中的父亲又是多么不近人情——但只有一个时候是例外。

  他爹下棋的时候。

  方选棋虽然下得不怎么样,但是认真倒是真认真。一旦跟朋友下入魔了,眼睛瞪着棋盘,外面放鞭炮都听不见。重压之下的小方新,只有在父亲下棋的时候可以明目张胆地偷个懒,甚至跑出来逛逛他爹都没工夫管他。所以方新从小就对围棋特有好感,那可是救他命的东西啊。

  古代不像现在这样娱乐休闲方式多姿多彩,尤其是一个屁大点儿的娃娃就算真闲下来他也不知道能玩点啥。反正只要不写作文,干点什么都行。于是一无聊,方新就跑到他爹身边,看他爹下棋。刚开始自然什么都不懂,只觉得下棋那两位看着那黑子白子还殚精竭虑的样子很好玩。后来方新稍大了一点,大概六七岁的样子,看了一年多的棋,于是竟然也悟出了些道道,大概懂了棋理了。

  有那么一天,小方新又躲在他爹身后看他爹跟朋友下棋。那天赶上那朋友不在状态,被方选杀得乱七八糟。小方新明白他爹这是要赢了,心里头高兴,觉得他爹赢了一高兴,没准今天的作业就能不交了,于是忍不住一边笑一边拍巴掌。那朋友本来就形势不好,又看着方选背后那小朋友捣乱,心情一急躁,就乱出无理手。这小方新,一见那朋友的无理手,小脑子一转,看着棋盘这么一琢磨,立刻发现这手棋必定是蠢到了家的一着棋,忍不住高兴的手舞足蹈,要不是他爹在旁边坐着他就要兴奋得喊起来了。

  那朋友自知自己没下好,心里本来就不舒服,一看那几岁大的娃娃竟然在笑话他,一气之下指着方新骂了声“哪里来的小毛孩子,一点规矩也不懂,还在这儿装神弄鬼!”(何物小子?作此鬼怪!),说完拂袖走了。棋还没下完呢,方选正打算好好过一次大胜的瘾呢。那朋友这么一走,方选立刻气不打一处来,揪着方新的耳朵就骂:“你不好好写作业,跑到这里来打扰我下棋干什么?”

  方新顶了句嘴,说下棋比写作文好玩多了,我不想写作文了。这一下子把这方选给气的,恨不得一大嘴巴子就抽过去。

  “你小孩子家不好好学习,还想下棋?你以为下棋是什么本事啊?你要是敢不学习跑去下棋,看我怎么收拾你!”

  方选这是真动气了,抬手就要打。方新这下子被吓得不轻,赶紧跑回书房,安安心心写作文去了。可惜,打孩子能管得住孩子的身子,却管不住孩子的心。这个不听话的方新,人是跑回书房了,可你以为他真在写作文吗?他桌子上铺的是作文纸,桌子下边藏了张白纸,悄悄在上面画了十几道横竖线,然后当成棋盘自己跟自己下棋,白的就画个圈,黑的就涂个点。笔者小时候上课在下面跟同座下五子棋的时候干过类似的事情——但愿那时候的老师没看这帖子,好在笔者用的是笔名。不过对这段记载笔者总有点好奇,因为这里头存在一个技术缺陷,毛笔点上去的点擦不掉啊,那提子打劫该怎么画呢?

  总之,这方新偷偷在桌子下面开小差画围棋,画得兴高采烈,竟然一直画到深夜。他爹见方新在书房老老实实呆到了晚上,心里还一阵欣慰呢。画着画着,小方新偶尔画出一招自己觉得很厉害的棋招来,竟然高兴得恨不得立刻跳起来去给他爹炫耀——当然,真这么干了是要挨板子的。于是小方新一个人在书房里跳起来兴奋地说道:原来围棋竟然这么高深玄妙,平日父亲和朋友下的棋实在只是管中窥豹啊,将来我一定要亲手把那个今天害我差点挨打的臭棋篓子打败,让他拜我为师!

  这段话可不是笔者编的,是有明确记载出自方新之口的——这小子,人小鬼大啊!

  很快,让小方新满足心愿的机会就到来了。

  又过了一阵,那个朋友又跑来找方选下棋,似乎是要雪耻。不必说,一直默默用桌下的棋盘锻炼棋力的小方新一定又趁着这个机会跑到父亲背后开小差去了。这次,很明显那朋友是有备而来的,方选这个“高手”很快就陷入了苦战。方新在方选背后看着,心里为父亲捏了把汗,要不是怕父亲抽自己方新早就直接上去替他爹下了。

  不久,方选也许是心情不好,也许是手忙脚乱了,一着棋朝着最俗的点就落过去了。方新在后头看得明确,这粒子要是一落必定中了对手奸计,整盘棋必将输得稀里哗啦。他一着急,竟然忘了身份,猛地失声喊道:“爹,你搞错啦。你下那里才能活,下这里就死定了……”

  方新说着,也不顾什么观棋不语的礼仪(大概他也不懂),当着俩大人的面就在盘上指点起来了——而且还指对了。想必那朋友脸色必定已经铁青了。方选这边,看儿子这么放肆,又不好当着客人的面发作,只好赔笑说:“你看,这是我儿子,呵呵,我儿子比我聪明……”不过说归说,方选能听他儿子的吗?只见他一边陪着笑,一边把方新拦到后面去,然后刚才那子该下那儿还下哪儿,根本不管方新刚才都指了啥。那朋友岂能放过这个机会,立刻伏兵尽出,把方选杀了个人仰马翻。小方新不乐意了,在旁边撅着小嘴,心里头骂他爹输得活该!

  一局棋下完了,方选大败。那朋友一时得意,可能有些亢奋过了,又把小方新叫了过来:“小方新啊,叔叔刚才赢了哦。你指出来的那一步其实叔叔早就看到了,就算你真那么下了叔叔也一样可以赢的哦……”

  方新年纪小,哪懂得照顾人家面子,立刻不服地喊道:“那你把棋摆回去,我赢给你看!”

  那朋友一见,这小孩儿还挺倔,那我怎么能服软?

  于是那朋友三下两下把棋局摆回去了,跟方新说:“你下吧。”

  方新也不客气,坐到刚才他爹的位置上,摸出棋子就往盘上拍。那朋友照着自己想的应对,哪知道下着下着就发觉有问题了。很快方新落下的那一子就像是个大炮一样,不断向对方的阵地发炮,直杀得那朋友屁滚尿流。

  这下子不光那朋友,连方选都看呆了——你小子还有这本事,我怎么不知道呢?

  等晚上送走了那朋友,方选就把方新拉到了自己房间里,严肃地问道:“小子,你老实告诉我,你到底上哪儿学的围棋?”

  这方新怕老爹归怕老爹,可脑子并不傻,他当然知道要是老实交代说我是上面摆着作文纸下边画棋盘,今儿这小命没准就得交待在这儿了。这小子,脑子咕噜一转,嘴上就开始胡诌了:

  有一天我去别人家玩完回来的时候,看见一个月下老人,他跟我说“你喜欢下棋吗?如果喜欢,明天早上到唐昌观等我。”于是我第二天去了,结果发现那个老人已经在那儿了。那老人就发火了,对我说:“你跟长者作了约定,怎么不按时到呢?罚你明天还到这里来。”我想到爸爸曾经教育我要尊重老人,所以我也觉得我做错了。于是第二天我半夜五点钟就悄悄出门,到了唐昌观发现观门都还没开,我就在外面等着。然后就看见那个老人拄着拐杖走过来了,看见我在那儿,高兴地说:“好孩子,我可以教你下棋了。”然后他就在地上画了棋盘,教给我四十八种变化,每个都只有十几手。我回来自己琢磨,然后就学会了……

  这个故事,说句老实话,抄袭现象十分严重,简直可以让原作者愤而上告版权赔偿了——你让张良怎么想?你让司马迁怎么想?月下老人今后在传说界还怎么混?不过小孩子嘛,你能指望他编得多像话?他能脑子里一下子反应出张良和月下老人的故事那都是他爹每天逼他写作文逼出来的。

  奇葩的是,他爹居然信了,还给他润了润色给传出去了!

  于是,月下老人教方新下棋的故事就这么流传开了。这事儿闹大了,方新又不能说破,只好就这么着吧。后来方新出息了,有个叫“胡应麟”的文学家跑来特意询问他关于那个抄袭嫌疑极大的“方新与月下老人”的故事是真是假。方新简直是哭笑不得,又不好说这事是自己编的,只好骗胡应麟说这是人家误传的,我其实是上课的时候躲在桌子底下画棋盘学下棋的,当时老师不让我下……

  结果连他爹的名字都没说出来。

  可怜这个胡应麟,信以为真,写了篇文章叫《方子振学奕》,严厉批评了现代人(明朝那时候)信口胡诌,整天神神鬼鬼的臭毛病。听说这篇文章似乎还曾经入选过中学语文课本……

  不知道方新本人怎么看这篇文章……

  不过七八岁小孩儿会下棋,这在当时的扬州可算是个新鲜事。尤其是月下老人这个典故,更是让小方新一下子成为了街头巷尾的热点人物。也有不信月下老人这种明显抄袭的传言的,但他们也解释不了怎么方新好像一生下来就棋艺高超似的,于是只好这么来解释:以前有个叫徐希圣的国手,郁郁不得志,最后客死在扬州,恰恰就在徐希圣死的那天方新出生了,所以方新就是徐希圣转世!你看,徐希圣那么厉害,所以方新一生下来就会下棋……

  说句老实话,比起徐希圣转世的说法,笔者还更愿意去相信月下老人的传说呢……

  一个棋艺高强的小孩儿,这个消息很快在扬州城内传开了。由于方选是教书先生的缘故,多少也算是文化圈子里的人,因此小方新的名声最初只是在文人之间流传。文人本好雅事,琴棋书画是基本功,于是也就常常有人来方家想见识见识这个小棋童的棋力。方选看来,小方新能多跟文化人打交道,哪怕只是下棋也是好的,于是也就十分欢迎。至于小方新,能不写作文去下棋,求之不得呢,于是把围棋看成了救命的东西,每天跟那些文人交手。

  大家不要看那些文人都是业余棋手,可时不时出入官宦富贵人家,见识过那些真正的高手下棋。想达到人家那水平可能年纪太大,来不及了,不过记住人家出彩的招法还是没问题的。于是这些文人跟方新下着棋,还时不时把他们见到的那些永嘉派的,新安派的厉害招法介绍给方新。那些文人年纪大了,想提高棋力也没什么空间,可方新还小,把那些招法记住之后棋力竟然突飞猛进,几年之后甚至连当地的专业围棋老师都时常输给他了!时候久了,方新还多了一个绰号,叫“橘仙”(古代曾用“橘中戏”一词指代象棋,后来也泛指所有棋类游戏)。

  就在方新大约十一岁的时候,一个此时他还并不认识的人见识了他的棋艺……

  那是一次方新与前辈棋手的茶楼对弈,这位棋力高强到让人怀疑他上辈子就是国手徐希圣的围棋小子,在扬州茶座棋楼间早就是明星人物了,只要这小子出来下棋大家一定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看。

  而那一天,有另一个少年,机缘巧合之下也出现在了这家茶座里。

  那天的茶座,热闹非凡。观看棋局的人围在周围小声地议论纷纷,对棋局指指点点,但都严守观棋不语的棋德而没有大声喧哗。这使得棋座附近莫名地有了一股十分庄严肃穆的氛围。

  就在棋局激战正酣的时候,有一伙大约十来岁的孩子闯了进来。看到棋座上正在进行棋局,而其中一方竟然只是个小孩儿,这伙孩子当中的一个人有些不高兴了。

  “你们几个,怎么骗我?”他突然用浓郁的浙江口音,怒气冲冲地指着几个同来的伙伴责问道。

  那几个伙伴面面相觑:“我们怎么骗你了?”

  那生气的孩子指着棋座上的方新,愤愤地说道:“你们骗我说小孩子不可以去茶楼下棋,那家伙是怎么回事?”

  几个小伙伴们更加委屈了:“我们真没骗你,在茶楼下棋需要赌钱做彩金的,我们哪有钱啊。那个孩子跟我们不一样,他下棋不用自己出彩钱,大家都争着跟他下……”

  小伙伴们一解释,那生气的孩子更加奇怪了:“为什么他不一样?他不也是小孩子吗?”

  “他比我们都厉害,就算跟大人下棋也不输,所以就可以来茶楼下棋了。”

  “笑话。”那小孩儿又生气了,“如果棋下得比你们好就可以来茶楼下,那你们几个加起来都不是我的对手,怎么偏偏不让我去下?”

  “可是……人家是方新,整个扬州都知道他是个天才。你又没什么名气,扬州城没几个人认识你岑乾啊……”

  这位名叫岑乾的小孩更加不服了。他不理那几个小伙伴,自己挤到人堆里去看方新下棋去了。

  不过就是个小孩子,看上去比我还小三四岁呢,凭什么就能享受我都享受不到的待遇?要说棋力——我就从来没见过棋力比我更强的小孩子。不用说,这个叫方新的孩子一定是个被大人捧起来的臭小子,自己以为自己很了不起,其实大人就是让着他而已。等我过去,一定指着他那些下得乱七八糟的下法让大伙笑话笑话他,让他知道自己其实有个几斤几两。

  众小伙伴知道那个叫岑乾的孩子恐怕又要闯祸了,又不敢跑进去拉他出来,只好紧张地在人群外面等着,只求他别闹得太过火就好——要是见势不好,他们就转头跑掉。

  结果,这几位小伙伴在外面等了许久,却始终没听到岑乾叫出声来。倒是过了许久,只见岑乾黑着脸又从人群里走出来了。

  “那个小孩,名字叫方新,是吗?”岑乾的脸色很阴沉。

  小伙伴们不知所措,只好战战兢兢地答道:“是,是叫方新……”

  岑乾沉默了一会儿,对小伙伴们招了招手:“你们先回去吧,我明天再找你们下棋,老时候老地方见……”

  小伙伴们不解其意,又不敢多问,于是只好就这么散了。

  “岑乾,别回去太晚了,当心你爹又生气……”伙伴们临走前还不忘嘱咐一声。

  然而岑乾只是阴着脸,又挤回人群里,继续看棋去了。

  当天的棋,一直下到深夜。棋局终于结束了之后,只见众人簇拥着方新,一顿褒奖,极力赞美。方新脸上还挂着稚嫩的笑容,只顾应付众人的赞誉了,却没有注意到人群中还有一个少年在静静地看着他。

  方新,这个名字我记下了。十年之后,你会认识我的,那时你我将是劲敌。

  未来的天下棋界,将是你我竞逐的天下……

  尽管将方新的棋一直看到了终局,岑乾却没有与方新说上半句话便离开了。方新并不知道,曾经的某一天,在扬州,已经有一个少年默默记下了他的名字。

  那一年,方新十一岁,岑乾十四岁。这是两人的第一次相遇,也是一段传奇的序幕……

  没过多久,只是暂时客居扬州的岑乾随父亲离开了这里,去往了他即将真正开启属于他的传奇的地方。而方新,继续留在扬州,等待着那个即将让他真正吸引天下人目光的时刻到来。这正是:

  诸葛昔日卧隆中,周郎尚习谱旧词。
  血溅棋盘争雄日,犹记当年相逢时。


  让我们暂时把目光从小方新那里移开,回来看看王世贞和李釜这边。

  隆庆元年,新皇帝即位,而严嵩也已失势被抄家。王世贞兄弟见时机成熟,于是启程上京,打算去为冤死多年的父亲伸冤。毕竟,对于王世贞兄弟来说,父亲的名声是他们最在意的东西。

  临走之际,深感王世贞大恩的李釜一直送到王世贞出城,还远远望着王世贞的马车不肯离去。他从心底祝愿王世贞此去能一切顺利。

  果然,当年八月,王世贞的父亲沉冤得雪,追复原职。王世贞兄弟千恩万谢,然后离开京城,重回江南。途中,王世贞兄弟路过了扬州。在这里,他们听说了一个神童棋手的传闻。兄弟二人相视一笑,心中已有了主意。

  隆庆二年,新皇帝因王世贞兄弟在江南影响力巨大,于是打算将他们重新诏入朝廷,授予他河南按察司副使一职。王世贞正重病缠身,向朝廷请辞却没有得到许可。于是,王世贞只好抱病赴任。不过,王世贞这次没有一个人走,他带上了李釜。当然,并不是带李釜跑去河南,而是只带李釜到扬州,扬州之后的路,王世贞自己一个人走就可以了。

  只是,在临走之前,王世贞很想再见识一次李釜那鬼神般的棋力。这次他给李釜挑的对手并不是那个能与李釜旗鼓相当的程汝亮,而是去年路过扬州时曾让他感到十分有趣的那个传闻中的神童棋手。

  这一天,大概是扬州教书先生方选一生中最诚惶诚恐的一天了——

  当今天下文坛盟主,江南名门,即将北上赴任的高官王世贞,竟然带着号称当今棋界最强棋手的李釜出现在了他家里!这老学究估计这辈子都没想过会有这一天吧。当年要他儿子每天交一千字作文的时候,顶多也就是期待他儿子能混个举人,当个芝麻小官,也算光宗耀祖了。可现在写作文的祖宗都跑到他家来了,你说这到底是写作文力量大,还是下围棋前途好呢?

  于是,王世贞也不嫌方家地方简陋,一到这屋子里就请方选在院子里摆个棋座,然后让方选跟他肩并肩坐着看棋。方选受宠若惊啊,这辈子能跟王世贞这样的人物坐在一起看场棋,这得多大面子啊,传出去得多风光啊!下次私塾上课教王世贞的文章,方选还能在那帮小兔崽子面前炫耀炫耀,说“这文章的作者当年跟老师我排排坐看人下棋的时候如何如何”……

  李釜受王世贞之命,棋不能不下。可是看着眼前这个不过才十三岁的小方新,他心里不舒服啊——居然让我跟这么个小毛孩子下棋,简直是奇耻大辱。

  若不是王世贞大人的面子,我早就拍屁股走人了。

  方新虽没见过李釜,但当时李釜威震四方,这名号想必方新必定是知道的。能跟李釜交手,那是天下多少棋手做梦都想——吓得哆嗦的事情啊!

  棋局一开,方新这孩子初生牛犊不怕虎,于是放肆地照着自己平时在茶楼的下法就冲杀出去了。可你想那李釜是何等人物,天下除了程汝亮,没人能跟他斗力气。见这小子派出个杂兵骑着毛驴就过来叫阵,李釜手起刀落,咔嚓就给砍了。只见这一刀,砍得快准狠,把那方新给吓出了一身冷汗。

  妈呀,没见过这么下棋的家伙。怎么这大叔一上来就舞刀子,而且舞得这么夸张,一刀就把我那棋子给砍翻了!这棋可怎么下?于是方新知道对方厉害,再不跟对方拼刀了,而是转而躲着下。只见盘上李釜追着方新的棋一顿猛砍,方新却见刀就开溜,次次做逃兵。可怜旁边看棋的方选心里头一阵阵大骂方新没出息——这可是王大人在看棋,你不能表现出点气势为你爹长长脸吗?要知道你万一下好了,被王大人看上了,你这辈子就算是飞黄腾达了,知道不?可那方新哪管老爹怎么想,下不过就是下不过,只管夹着尾巴逃就好了。

  而李釜这边,虽然一上来就砍得过瘾,可那握刀的手抖一抖,竟暗暗发麻!李釜面上没有表情,心里却微微有些心惊。

  一局棋下完,数一数子,方新当然输了。不过也不知是不是李釜放了水,反正最后没输太多,史料记载叫做“略逊一子”。

  这个“一子”有两种解释,一种是盘面差两目,用数子法算就是一子。另一种解释,就是差了大约一个级别,也就是李釜让方新先是完全有余力的。

  不过不管是哪种解释,一个小孩子跟天下最强国手下棋,只输这么点,那也是难以置信的。方选棋力不高,看不出其中利害,只庆幸他儿子没输得太惨,应该还有救。王世贞却是个懂棋的,又了解李釜的真实水平,所以他一定看出了什么。于是,一局下完,王世贞拍拍屁股站起来,对方选说道:“方先生,明天我们还来,请您让方新好好休息吧。”

  明天还来?方选简直求之不得啊。

  在离开方家回住处的路上,王世贞才终于说出了心里话。

  “李先生,今天对弈何故有意相让?”

  李釜知道王世贞一定看出来了,此时却也没有多说。

  王世贞好奇,于是又追问道:“李釜先生平日与人对弈,从不留手,杀必尽兴。今日却为何手下留情了?”

  “这个孩子……”李釜低声答道,“很像程汝亮……”

  “哦?”王世贞不解,李釜却没有明说。

  第二天,方新和李釜又一次在方家的院子里对上了。上一次方新小负的消息传出去,街坊邻居们都震惊了,于是今日一战可为观者如云,把小小的方家都要挤爆了。

  这一局,方新知道李釜力气强大,于是从一开始就避开李釜的大刀,只管四处腾挪。只见盘上李釜舞着大刀四处砍杀,好生威武。而方新虽看上去狼狈,却始终不曾被李釜那刀砍伤分毫,局面始终保持着微妙的平衡。只见一局弈罢,双方竟然难分伯仲!

  王世贞笑了,他知道李釜这是真的没尽全力,否则方新早就被砍得魂飞魄散了。于是,这天弈完,王世贞又站起来对方选说道:“方先生,明日我们还会来,有劳了。”

  方选一听,心里琢磨这王大人该是真心看上我们家方新了吧,那可是好事啊!

  李釜起身要走前,却低声对方新说道:“下次对弈,不要畏惧我的力量。我希望看到你的刀也对我砍过来。”

  方新一惊,再看去,李釜已经随王世贞走了……

  方选千恩万谢,方新却若有所思。

  也就是说,即使面对自己感到不可战胜的对手,甚至天下最强的国手,也不可以一味心怀畏惧,而要全力相争,是吗?

  第三日,李釜与方新的决战又准时到来了。这一次,方新不再畏惧,而是亮出刀刃,与李釜拼杀了起来。李釜收起自己的鬼神力,每次运刀都砍一半收一半。那方新第一次与李釜两刀相交,那一瞬间原本已经做好了玉石俱焚的准备。却岂料,这两刀交上,竟然势均力敌,方新和李釜各被震退了半步!

  观棋的方选几乎要拍巴掌叫好了,而那王世贞纵使知道是李釜有意相让,此时也不免心底一震。

  李釜掂了掂方才方新那一刀的力量,暗暗点了点头。

  这第三日的战斗,只见满盘激战,双方寸步不让,直杀得天昏地暗。待尘埃落定,再看去时,却又是平分秋色!

  十三岁,竟能战平李釜!要知道,李釜可是天下第一的棋手,与李釜不相上下,那就意味着可以说是天下再无敌手了!

  王世贞知道李釜未尽全力,但他仍然有些惊叹。即使是没尽全力的李釜,也不是一般棋手能匹敌的。一个十三岁的少年,能与这样的李釜弈得不相上下,那岂不是鲍一中一般的神童!

  李釜却未发一言,就这样走了。

  方选追着王世贞,兴致勃勃地问道:“王大人,您明天还来吗?”

  王世贞看着李釜离去的背影,笑了笑:“看来应该是不会再来了吧。”

  没过多久,李釜和王世贞便离开了扬州。扬州城,从此留下了十三岁少年方新力战魔王李釜的传奇。


  离去的路上,王世贞笑着问李釜:“现在该说给我听了吧,你为什么会让这方新那小孩?”

  李釜默然良久,缓缓答道:“等我引退棋界之后,王大人可以把方新接入府中,代替我的位置。”

  说完,李釜便再不多言,让王世贞一头雾水,不解其意。

  其实,这个时候,李釜大概彻底想通了颜伦当年离京时对他说得那番话吧。

  “即使我今日胜了你李釜,明日出来个王釜我怎么对付?纵使再胜了王釜,过一阵儿再出来个张釜我又怎么办?”

  是啊,天下第一不过是一个名号,没有人能永远守住这个名号。长江后浪推前浪,总有一日我会老去,无奈地看着新人驰骋在我曾笑傲过的沙场上。那时,我若再回想起来,争这个天下第一又有什么意义呢?

  方新只有十三岁,但是他的棋从第一次与我对弈时就展现出了一种让我意想不到的东西——随机应变,灵活御敌。而这件事,程汝亮与我交战数次全都惨败之后才逐渐领悟到了。方新小小年纪,能有如此造诣,将来必定不可限量。而我,那时只是老朽一人而已,只能看着这些晚辈风云际会了吧。

  所以,方新,我今天把名声送给你。十三岁,力战李釜,从此可称天下无敌。让我期待一下你的未来吧,待我老朽之时让我看到你飞黄腾达,横扫天下的那天,如何?

  与李釜这三局棋,却让方新感慨良多。观战者不明白,但他自己心里清楚,李釜没有使出全力。李釜给了他至高的名声,接下来,他要做的就是站在这名声之上,用一生去取得配得上这名声的成绩了。

  李先生,多谢今日的恩惠,方新绝不负厚望!

  一代国手,从今日起,就此诞生于江苏扬州!

  这正是:

  良铁亦需猛火炼,魔王点化少年郎。
  再见风起云涌日,可知当年谁称王。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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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乾 明代棋手 号小峰,余姚人。嘉靖至万历年间名手。
  幼随父亲游杭州,后游京师,与颜伦对局,常能制胜,未及四十而卒。
方渭津(1556—?)明代棋手   字子振,扬州人,嘉靖至万历年间名手。
  幼名方新。六七岁观父对局,即能指摘局中攻守之瑕。稍长,同郡无人可敌。王世贞途经扬州,邀新与李釜对局,初逊李一子,次日即分先角胜,三日后成劲敌,可谓围棋天才。 二十三岁入京师,在京与温陵蔡学海与餘姚岑小峰交手多胜,以致二者为护名避战。著有《弈微》,现已佚。

——摘自《中国围棋古代棋手姓名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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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白水遗局 第一局棋谱(共183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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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7 15:07 编辑

第十三回 挽乾坤新安派再整藤甲盾,救江南程汝亮二战李时养



  上回说到,李釜在太仓几度大胜李冲,将那名震江南的黑面将军逼得避而不战,一时间天下皆惊。江南棋界竟无一人能当李釜刀锋,永嘉、新安两大派名声尽毁。

  此时李釜的名声达到了鼎盛,手中宝刀战无不胜,背后还有王世贞这样级别的膜拜者,眼看一位超出整个时代的大棋圣要就此诞生了,却偏偏有一人不服……

  隆庆初年,新安派领袖程汝亮离开了徽州,直奔江苏而去。他的目标只有一个——大仓,王世贞府。

  在天下棋手对李釜闻风丧胆之时,唯有程汝亮一人站了出来。

  江南棋界还没有被彻底击垮,我程汝亮还在——李釜,我不服你!


  新安派,这个从成立之初就显得弱小,在强敌之侧顽强生存下来的棋派,代表不了江南棋界。尤其是当江南最强的永嘉派都已经被彻底打垮的时候,程汝亮的挑战看上去更像是一场无用的抗争。何况,程汝亮赢不了李釜,这是早在徽州就被证明过的事情。这两个人的棋不在一个档次上,没人会对程汝亮抱任何期待,包括王世贞。

  王世贞对程汝亮的了解,全都是间接的。他从李冲等永嘉棋手的口中听说过程汝亮的传闻,也许还听李釜说起过在徽州与程汝亮交手的过程,但真正见识程汝亮的棋,这种经验是完全没有的。而从别人的口中讲出的故事,程汝亮必定只能是一个配角,因此在王世贞的印象里,这就是一个下棋死气沉沉,有点实力却又没有王者之气的普通高手罢了。但凡江南还有一个能跟李釜较量一番的高手在,王世贞大概都不会想得起那个曾经在徽州被李釜修理得鼻青脸肿的程汝亮吧。

  但现在程汝亮自己送上门来了,那就是另一回事了。毕竟,整个江南有些名气的棋手几乎都被李釜给下出了心理阴影,不敢交战了,以至于王世贞不得不去抓那些技艺还没纯熟的孩子过来陪李釜过招。李釜这边,对下手施展不出全力,没有棋逢对手的快感,那这棋下得也就值不回票价,王世贞掏出的出场费买不到他真正想看的棋啊。所以王世贞是无比想念李冲的,巴不得李冲能回来再多让李釜虐几轮。可惜李冲这黑脸,天一黑就找不着了,抓不来啊……

  这种环境下程汝亮主动来挑战,在找不到更好的对手的情况下也不失为一个不错的结果——要知道,程汝亮虽然棋下得沉闷了点,但是这次是为复仇而来,多少都是要玩玩命的,没准能下得精彩激烈些,至少总比那些小孩子要强吧……

  这边李釜自然也是毫无意见——整天虐菜鸟,早就腻了。程汝亮虽然也不是我的对手,但是比起那些菜鸟还是要强些的,就让他来吧。

  于是,程汝亮的挑战,王世贞和李釜毫不犹豫地接下了。

  王世贞府上,李釜与程汝亮再相见时,李釜心中不由得被程汝亮吓着了。

  当年初见程汝亮,那还是个少年书生样子,气度不凡,颇有些英雄气概。可如今再见,程汝亮已是形容枯槁,活像个病老头了……

  ——程汝亮,这些日子,你在徽州到底是怎么过的?

  ——日也不断地磨练技艺,只为打倒你,李釜!今日的程汝亮,已不是当日那般无力的软弱书生了……

  王世贞和众位前来看棋的嘉宾入座,大手一挥,这场在他看来毫无悬念的战局就此开始了。王世贞已经等不及想见识到李釜如过去的每一局棋一样,运用他那天下无敌的力气将敌军杀得魂飞魄散了。

  然而,谁也想不到,这局棋与过去的任何一局棋都不一样……

  棋局一开,李釜执白先行。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两个小飞挂角,便拉开了这场江南棋界拯救战的序幕。

  前面有过交手的经验,李釜心知程汝亮不会主动抢攻,也深知程汝亮是防不住自己全力一击的,于是便毫不客气,棋局一开便率先发难。只见棋盘上,不过寥寥数手之后,白军便突遣强军,朝着下边黑军弱子强攻而来,气势汹汹。

  程汝亮曾惨败于我,我只要将气势抖出来,程汝亮必不战先怯。且看程汝亮将如何败逃吧。

  程汝亮却没有半点惊慌,或者说他那张过于憔悴的脸上除了憔悴已经看不出任何别的情绪了。他只是默默地看着棋盘,不知在心中计算着什么。

  此处不能退,程汝亮迅速判明了局面,轻轻取出一粒黑子,落到盘上。众人定睛再看时,却不由纷纷大吃一惊,那王世贞更不由得哼了一声……

  但见盘上,白军气势汹汹朝着一员孤零零的黑将扑来,那黑将却毫不畏惧,麾下一员副将从斜刺里杀出,竟然生生抵住了强攻过来的白军!

  靠!程汝亮的黑棋强硬地靠住了打过来的白棋,李釜心中也不由得吃了一惊。

  “这倒有趣……”王世贞笑着对身边的观棋者说道,“我见李釜对弈多矣,却从未见过有人敢冒着与李釜那鬼神之力相抗的危险与他短兵相接的……”

  这一靠,两边棋子谁也退不动,这就要角力了啊!

  李釜心底虽惊,嘴上却笑,也不顾什么招法了,使出蛮劲,运起鬼神力,向外只一扳。只见盘上黑军主将副将似乎立刻被推开,接下来就要被李釜那白军挥刀斩作亡魂了。程汝亮却毫不惊慌,暗暗遣下军令——全军休惊,他要战,便与他一战!

  断!

  好霸气的一手,只见棋局方才开始,下边黑白两军便各自断开,黑子白子绞杀在一起,顿时形成一股乱战!

  敢断李釜的棋,好胆色!王世贞也不禁在心底叫绝,但这程汝亮是真有底气,还是破罐子破摔,还得接着看下去。

  李釜见程汝亮如此放肆,不禁怒从心中起,命那盘上诸军挥起关刀,务必将那目中无人的黑军斩个魂飞魄散。白军众将得令,一时间只见刀光四起,似乎转眼之间便要血溅棋盘。

  程汝亮却不见半点惊慌,将那白军的攻势一一应对,毫无偏差。他在心底早已算清,此处强行开战,纵使李釜真有鬼神之力也无处运起,他占不着便宜。

  盘上只见李釜对着程汝亮的军势一次次猛地挥刀劈下,程汝亮举着盾,却不抵挡,而是刀盾相交的那一瞬间突然将盾一侧。李釜的刀力气大,这一斜却猝不及防,虽将附近山石震得粉碎,把那黑军大队断做几节,却分毫也未伤到黑军筋骨。只见黑军且战且退,却又没有半点乱象,任李釜那刀气势逼人,却如砍在水上一般,始终吃不住程汝亮的棋筋。

  李釜这仗打的不舒服,于是力气越使越大,一股不吃了你那嚣张的大龙决不罢休的气势,追着下边程汝亮的黑棋一顿砍杀。棋盘之上只见黑棋下边被砍得几乎没一块稳棋,处处东躲西闪,似乎狼狈不堪,但若细看却偏偏也没一块死棋。狼狈是狼狈,但就是没受伤,似乎随时都能反手一击……

  这一场大战,杀得真可谓古怪。双方在下边纠缠半晌,李釜虽招招强攻,却偏偏程汝亮如泥鳅一般来去自如,顺便还切了李釜军的尾巴。李釜见下边纠缠不得,便卖个破绽,将尾巴断给程汝亮,放他下边活路,然后追着上边冒尖的黑军砍杀过去。只见黑军一时又是险象环生,被那魔王蛮力打得七窍流血,一刀刀断得血肉模糊。岂知那程汝亮却看准了时机,趁李釜这边正杀得兴起,遣出另一支尚在陷阱之中的黑龙回头反咬李釜一口。李釜猝不及防,强攻之军竟反而被两支弱旅包围,一时竟陷入困境。李釜大惊,急忙运起鬼神力,将那被包围的白军运作着冲杀出来。程汝亮也不当着魔王那刀锋,却又从魔王军阵身后破绽穿出,惹得李釜前后难顾。

  如今前后受敌,李釜见状,苦思良久,终于想出一个诱敌之计,将一只军马送入程汝亮口中,只待程汝亮吃下。程汝亮若贪这一时小利吃下肚去,那被吃下的白子便连同已在程汝亮肚中的白阵尾巴,舞起大刀,里应外合,彻底断吃程汝亮一块大棋,灭敌安己。岂知程汝亮望见那送来的白将,稍作沉思便看破李釜诡计,略退一步,放过那送来的白军,却牢牢咬住自己口中的白军尾巴。着么一退,原本可用作内应的白军彻底成了死尸,而本打算用作诱饵的白将反而活也不是,死也不是,只得暂时安置在那儿。

  这一轮围绕着下边黑军,两方数支强师的大会战终于暂告一段落。程汝亮虽被攻得苦不堪言,却一次次化解了李釜那力道十足的攻势,硬是用着挡不住李釜刀锋的盾在李釜团团围困之中来去自如,最终安然成活。李釜一顿攻杀下来,虽筑起了一片军阵,却几乎未能伤敌分毫,硝烟落尽时盘上仍是胜负难分的局面。

  李釜大吃一惊,程汝亮却似乎早已料到。这些日子不见,程汝亮已经变了。

  那边观棋的王世贞却直看得目瞪口呆。他原以为,天下已经没有能抵挡住李釜刀锋的棋手了,却没想到这程汝亮在李釜乱刀之下竟还能全身而退。刚才那一番攻杀,李釜招招力道十足却奈何不了程汝亮,施展谋略却又被程汝亮轻易识破,程汝亮的棋似乎并不像传说中那么不堪,甚至——也许程汝亮才是真正的江南第一棋士!

  一场会战没讨到多少便宜,李釜绝不满足,立刻挥舞着大刀又将黑军一队断开,然后调兵遣将,围着程汝亮这支被断开的孤军穷追猛打。程汝亮无畏无惧,竟意外地遣出一支奇兵偷袭李釜军营背后。李釜不敢怠慢,急忙迎战,程汝亮却又亮个虚枪,实则回师救自己的孤军去了。可怜李釜空有着一膀子力气,四处寻求战端,却就是找不到十足全力与对手刀对刀砍上一下的机会。只见那程汝亮在李釜层层围困之下,时而疾行避战,时而反戈一击,搅得李釜东西难顾,最终竟又让程汝亮在自己重重围砍之下安然活出,这一战又是胜负未分。

  想李釜自从南下江南,哪里吃过这种委屈?打了两仗,次次围着对手砍,就是怎么砍都砍不死!程汝亮则觅了个良机,将自己军阵张开,开始抢占地域。李釜哪里容得他如此放肆,急忙又来强攻。至一百余手,李釜仗着自己力大无比,强行顶住了黑军正在上边扩张开来的军阵。李釜心里盘算,程汝亮不敢强攻自己的棋子,这一步必定退让。程汝亮一退,那么优势就算是终于被白棋抢到了。程汝亮却暗暗笑了——李釜,你仗着力大,却将蛮力用得过分了。

  眼见机会到了,程汝亮在上边断了那支强攻过来的白军,又是一场大战展开——但这一战,竟然是那个擅长防守的程汝亮主动挑起来的。当退则退,当战则战,如今的程汝亮已不再是个无用书生,而是个真正的兵法家了!

  李釜见状,怎么能忍得下这样的挑衅,急忙调军迎战。程汝亮毫无惧意,大军接战。只见这盘上一阵烽烟没有半刻消停,此刻又燃到了上边。只可惜,这一次,程汝亮毕竟还是善守不善攻。上边军阵,程汝亮只道地方广阔,想必李釜纵使力大却也难以集中于一点,于是迈开大步便将阵势展开。可李釜乃是天生神力,鬼神皆惊,在他的攻杀之下不得有半点大意。眼见程汝亮阵势间露出了那么一隙破绽,李釜立即大军强攻。程汝亮再想抵挡,却发现李釜力大,自己若强行挡下必定全军覆没,无奈之下只得断尾求生,将三员大将送给了白军做战俘去了。李釜终于得胜一筹,这才长舒一口气——这局棋,终于是白棋的优势了!

  此时但看全局之上,虽然不似以往那般尸横遍野,但黑军处处受攻,所围不过区区四十余座。反观白军,左下两片军阵十余城,右下二十城,左上十余城,右上二十城,算下来毫无疑问是李釜的优势。

  若无神兵天降的手段,此局当是程汝亮一时大意,憾负李釜的败局。尽管如此,能在魔王李釜手中过上数十合,甚至大战两场仍然不分胜败,程汝亮也算是江南第一人了。此人棋艺,就凭这前半局已足以令王世贞叹为观止,相见恨晚。何况这程汝亮还不到三十岁,真个是少年英才,不可多得!

  但是,程汝亮还不满意——我来这里,不是来输棋的!刚才那一时大意被李釜抓住机会夺去了优势,我怎能甘心就这样再次败在李釜手上?

  李釜,我不信你就真的永远站在我程汝亮之上,让我可望不可即!

  程汝亮死死盯着棋盘,脑中飞速运算着所有可能的手段。局面上的黑子白子在他眼中就如同千军万马,处处战鼓雷鸣,直教人热血沸腾!

  战局至此,必定潜藏着鬼神的一手,必有某个精妙的计策能挽回败局!

  那一手在哪里?无论如何我都要找到!

  终于,程汝亮的目光落到了棋盘的右下角。在那里,层层叠叠的白军之下,一员被砍翻在地的黑将沉重地喘着粗气。然而,似乎那粒黑子在冥冥之中与程汝亮目光相交,它竟微微露出了些许豪迈的笑意……

  “主帅有令,但用无妨。在下这条命,就交给您了!”

  程汝亮凝视良久,终于心底猝然一颤——找到了!

  那足以扭转败局的妙手,我终于找到了!

  心中欣喜,手上落子,只一声,盘上烟尘四起。

  众人再看去,只见一支黑军奇兵突入白军右下阵势之中,隐隐似乎在向着阵外的黑军招手,要将这白阵一举击穿。李釜望见这匪夷所思的一手,略作迟疑,但随后便看出了其中诡思——程汝亮这是想要诱我挡下,然后他便借着阵内这支奇兵,外连援军,内通死子,里外夹击吞吃我这一块白阵。可惜,程汝亮,你太小看我李釜了。此时是我优势,我非莽夫,必败之战怎么能开得?

  想到这里,李釜的白军没有在黑将身前挡住,而是从黑子身下穿过。如此一来,程汝亮的谋略就被李釜先手防住,无从施展,而那勉强打入白阵的一子自然也就等于失去了作用。这一手应得冷静,内外皆防,乃是此刻最佳的应手。

  程汝亮,你的谋略也不过尔尔啊。

  然而,程汝亮却暗暗笑了——李釜,你以为这样就够了?你太小看我程汝亮了。

  眼见众人都已断定程汝亮奇谋已破,程汝亮仍旧动员起那员黑将,朝着白军缺口猛冲过去。李釜虽觉诧异,但看不出程汝亮能有什么意图,便强行拦住这员黑将去路,然后腾出手在阵势内补了一招。无论李釜看来,还是当时观战众人看来,如此都应当是万无一失的了。

  但只有程汝亮知道,这样仍然挡不住他的奇谋。程汝亮暗暗笑着,看向了那早已在白阵中垂死许久的黑将。那黑将望着程汝亮,心领神会,惨然笑了。

  “李釜,今日你将败在这里!”

  但见那黑将疯了一般咆哮着,竟然强撑着累累伤痕,向前又迈出了一步!

  李釜大吃一惊,急忙挥军挡住了那黑将去路。这么一来,那黑将终于彻底被困死在白阵之中,悲壮地倒下了。

  程汝亮望着那黑将的尸首,心中暗暗发誓,必不让这员黑将白白死去。眼见白军运作已毕,黑军那原本已经被挡住了去路的奇兵,又向着另一个方向张开,竟对下边围困自己的白军展开了强攻。李釜觉出其中有蹊跷,再细看却大惊失色!

  那向前迈出了一步的黑棋死子,恰恰正因为多迈出了这一步,竟反让原本可以吃尽黑军奇兵的两路白军自身气紧,一旦轻举妄动反而会让自己全军覆没。若无这一步,此战李釜必胜。但正是多出这一步,此处的攻防李釜将紧紧差了一口气!一旦强攻起来,李釜纵使力大无穷,却无奈自身被贴得太紧,力气施展不出来,反而会被那勇猛的黑军奇兵给双双吃了去!

  正是那天下恐怕无人看得出的奇招,那多向前迈出了一步的死子,将这片白阵给狠狠击穿了!这步妙手隐藏得如此之深,如此出人意料,纵使身经百战的李釜竟也被程汝亮完全骗了过去!好个程汝亮,真正是我李釜所遇到的最强的对手!

  程汝亮这一记惊世妙手,直将白军右下那二十城卷了一多半去,如今的局面又重回胶着,胜负难分了。棋盘上只剩下官子争夺,再无开战的空间,谁胜谁负只能凭最后的收官了。

  程汝亮与李釜的对局,有六局流传至今,收录于明朝成书的《弈时初编》中。可惜,这本书笔者没找到,看不到那六局棋原貌。另外程汝亮有《程白水遗局》十八局,收录于《仙机武库》一书中。这本书笔者找到了,可惜这书不厚道——只写了是程汝亮对局,但没写对手是谁,甚至没写明程汝亮拿的是白棋还是黑棋。于是笔者只好凭借着书中的招法妄加揣测,武断地将书中的第一局和第二局认为很可能是与李釜的对局。而刚才文中所写的,就是程白水遗局第一局的内容。
  这局棋,书中只记载了183手,没有记载到终局。因此,最后收官的阶段笔者没有资料可写,只能判断到183手为止双方难分伯仲,谁胜谁负很可能得看最后谁运气稍好些。
  关于程汝亮的那步妙手,谱中的黑146手,黑将向前拼死迈出的那一步,笔者咨询了一下一位职业棋手的朋友,对方对这步黑146的评价是:“单独当做死活题来做,放到现在也能有业余四段以上的难度。而在实战中要看出来,至少也是有相当水平的职业棋手级别。何况那个时代没有集中的死活题训练,能够在实战中走出,水平还要更高。国手之争,是当之无愧的。”
  仙机武库中对棋局的介绍是极其简略的,甚至连本就不全的棋谱的最终胜负都不一定标注上去,看起来十分费劲(当然也说不定是笔者找到的版本不好……)。然而到了这局棋,编者却难得地费了笔墨特意将程汝亮的黑146手单指了出来,写了一句评语:百四六妙。对于那部惜字如金的《仙机武库》来说,让它憋出这四个字是多么不容易的一件事啊!
  而《仙机武库》中虽然没有完整棋谱,对这局棋却简单地介绍了整局棋的胜负结局——
  白先胜一子。
  一子之差,程汝亮再次败在了李釜手中,他的复仇失败了。
  但是,让李釜先手,最终仅仅落败一子,而且还下出了以死求生的惊天妙手,将名盖天下的李釜惊出了一身冷汗,这么看,程汝亮这局棋是真的输了吗?
  这样的结果让一直坚定地认为李釜天下无敌,世上绝无对手的王世贞大跌眼镜,忍不住重新审视着那个永嘉派棋手口中“招法沉闷,资质平庸”的程汝亮。能够抵挡住李釜那惊天动地的力量,并且几乎绝处逢生,最后只是时运不济才一子憾负的程汝亮,怎么可能只是个平庸之才?他是天下唯一一个能够称为李釜对手的顶尖高手啊!
  但对程汝亮来说,这一战,他仍旧失望了。尽管很接近,但最终他还是输了。输了就是输了,没有任何借口可找。于是,尽管王世贞等人不顾李釜的面子对他大肆吹捧,他却仍然低着头,一个人默默走出了王府,回到了他的住处。
  我千里迢迢从徽州来到江苏,不是来求一场败局的——我一定要战胜李釜!
  于是这个刚刚凭借着一场将李釜竟出一身冷汗的败局而声名鹊起的少年,竟又如过去一样,为了研究李釜招法的破绽而不眠不休,甚至不吃饭不喝水,似乎脑中除了李釜的棋什么也装不下一般。
  李釜虽然惊险地击退了程汝亮的这一次攻击,但他知道,程汝亮不会就此罢休,他还会再来。而李釜也终于不得不承认,他真的遇到对手了——想不到当日在徽州还只能做我手下败将的程汝亮,这么短的时间之内竟然能让自己的棋力突飞猛进到这个程度,他的决心到底有多么强烈……
  江南棋界,果然不是那么简单就能彻底制压的……
  果然,没过多久,程汝亮再次向王世贞递上战书,请求再战李釜。王世贞求之不得,欣然应允,又一次在自己的府上摆下盛宴,邀请四方名士共同来观摩这场注定要惊天动地的决战。
  而程汝亮的这次挑战,更是点燃了整个江南棋界泯灭已久的激情。自从李冲败逃之后,江南棋界几乎已经生活在了末日之中。正在所有人都要绝望的时候,程汝亮如同神兵天降,突然让所有人看到了一丝希望!
  程汝亮,他的身上背负的是整个江南棋界上百年的荣耀,他与李釜的决战,关系到江南棋界所有棋手今后的地位,这将是江南棋界自明朝开国以来最重要的一场大战!
  整个南国的希望,都系于程汝亮一身,只有他才有那么万分之一的可能真正击败李釜……

  这一战,猜先的结果仍是李釜执白先行。只见李釜落子如飞,程汝亮也毫不客气进行应对。前27手弈毕,众人再看,不禁叹为奇观——这前27手,竟然与上次那局鏖战的前27招毫无二致,双方几乎是复制了上一战的开局。

  李釜和程汝亮都暗暗在心中感叹,看来对方和自己一样,这段日子里都对那局棋一遍又一遍地研究,每一招每一式都烂熟于心了。

  只是,程汝亮不会安心于像上次一样憾负一子的,行至黑27手,程汝亮率先变招。只见黑军孤队突然亮剑,向白军孤军龙头杀去。李釜心知程汝亮必定早有准备,不可轻易造次,于是竟模仿起程汝亮的招法,并不强行在阵前与程汝亮斗力,而是转身突袭程汝亮军阵背后。程汝亮毫不示弱,强行抵抗。只见半张棋盘上刀光剑影,竟已战事大开,火花四溅。只见这几支黑白孤军互相交织,互断敌阵,盘上一军变两军,两军变四军,战事越打越广,军士越打越多,战火越烧越旺,没过多久只见整张盘上全是硝烟了。

  李釜知道程汝亮力道绵延,打上去容易被借力,因此舞着大刀却不敢全力挥出。程汝亮也忌惮李釜杀力惊人,处处小心戒备,不敢妄动。盘上战事虽紧,两边大将却都沉稳冷静,只见战火遍布全盘,却不见几人生死,唯有你来我往,陷入了拉锯战。通盘虽不见什么绝妙手筋,单双方的棋都不留破绽,可见二人殚精竭虑,每行一步都必在心中苦思良久。

  而棋局也始终在这样的拉锯战中进行着,直到最终收官。这局棋,通盘算下来,竟是程汝亮小胜!

  程汝亮终于战胜了李釜一次!李釜不可战胜的神话终于终结在了程汝亮的手中!

  江南得救了,李釜最终没有将江南所有棋手彻底击溃,因为江南还有一个程汝亮,他挽救了江南棋界的声誉!

  消息传出,江南棋界沸腾了,不论永嘉派还是新安派,竟都对程汝亮山呼万岁。王世贞激动了,他一直不知道原来就在江苏隔壁还住着程汝亮这样一个少年英才,一个能击败李釜一次的惊世豪杰!

  李釜落寞了。看着败局,他默默地问程汝亮:“这次你终于满意了吧。”

  击败了我,天下皆惊。从今以后,你程汝亮就将与我李釜并称国手,而你新安派也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与京师派并称天下第一棋派了吧。

  然而,李釜意外地发现,程汝亮也落寞着……

  “一局而已……”程汝亮低声喃喃地说着,“我只胜了你一局而已,不够。”

  李釜,要偿还你曾给我,给新安派,给整个江南棋界带来的耻辱,区区一局棋,远远不够!

  程汝亮走了,李釜沉默了。看着程汝亮那憔悴的背影,李釜的脑中涌出了一阵令他不安的思绪。

  程汝亮,其实我与你追求的是同一样东西,不是吗?我亲眼看到你为了那样东西而如此忘我,以至于形容枯槁而不觉,我为你而感慨。但反过来想,既然我们追求着同一种东西,是否我也早就在这追求中迷失了自己而不觉呢?我又如何知晓?

  你的辛苦,从你的面容上就看得出来。我的辛苦,又将从何处得知?

  在那一刹那,李釜也许突然明白了——颜伦为什么宁可远走吴中也不愿与他交战,那颜伦到底是在躲避,或者说在害怕着什么。

  “总有一日,你会理解我今时今日的感受。”颜伦临走前曾对李釜说过的话,如今又在李釜脑中响起了。

  原来就是这种感受吗?看着一个足以匹敌自己的对手出现,然后感受着对方的坚毅给自己带来的恐惧感,甚至为此而感到愧疚和惊慌?

  成为一个真正的强者究竟意味着什么?能让另一个人连性命都不要来挑战自己,而自己却只能在不断的冲击下渐渐麻木或者最终选择逃避,这就是强者的宿命吗?

  程汝亮的出现,让李釜开始质疑自己过去所追求的一切了。这个魔王,在程汝亮的抗争下,开始发现自己身上这魔王的力量其实是一种恐怖的诅咒。

  隆庆年间,新安派第一高手程汝亮与京师派第一高手李釜激战六局,两人胜负各半,平分秋色。凭借着与李釜不分伯仲的战绩,程汝亮终于将自己统领下的新安派从永嘉派的脚下拉了出来,正式成为了与京师派并称于世的天下最顶尖棋派。程汝亮几乎以一己之力和他那惊人的胆色,只身挽江南棋界于既倒,堪称江南棋界史上排得上号的大英雄。

  但可惜,天不假年。为了与李釜一争高下,程汝亮人生的最后几年几乎一直过着不眠不休,茶饭不思的日子。很快,他单薄的身体便承受不住过强的负担了。仅仅三十岁的程汝亮,就这样病倒了。

  眼前一片模糊,看不到棋局了。但程汝亮即使躺到了病床上,脑中仍然飞速运转着,所思所想都只有李釜的棋而已。

  眼看着超越李釜的那天越来越近了,他却偏偏在这个时候病倒——新安派的天下就要到来了,却偏偏要壮志未酬身先死吗?

  他的大志几乎就要实现了啊……

  可惜,纵使天赋奇才又如何,纵使能让那天下无敌的李釜也叹为敌手又如何?如今他连举起一粒棋子的力气都没有了。人的肉体是如此脆弱,承受不了太多野心和志向。程汝亮太执着了,以至于过早地燃尽了自己的生命。

  短短三十年的人生,即使再辉煌,到头来也不过是一个躺在病床上的无力者而已。

  “我不服!”程汝亮挣扎着,从喉咙里挤出了模糊不清的几个字。

  “我不服!”为何英雄多薄命,为何苍天不愿多给我几年光阴,为何我如此努力,却要如此仓促地终结本可以更加辉煌的传奇!

  “我不服!”为何偏偏在我死之前让我一窥我终生所求的名誉,又为什么在我刚刚窥见它的时候夺去我的生命!

  “我不服!”那灯前枯坐,以此生付方圆的身影为什么没能感动上苍,既然世世代代都需有传奇,为什么如此渴望创造传奇的我却如此轻易地被上苍抛弃!

  命运待我如此不公,为什么?

  隆庆六年左右,程汝亮病逝,终年不过三十出头。就在他的棋艺生涯如日中天,正要带领新安派征服天下之时,他离开了这个世界。可怜一代豪杰,只手擎天,志在四方,却英年早逝。他用自己的命,换来了江南棋界免遭末世。然而天下却无人能挽回他年轻的生命。

  单从一个人的角度来看,天命本就不公。芸芸众生在上苍手中也不过是棋子而已,你又何曾听闻过你在棋盘上落下的弃子那无奈的悲恸?

  王世贞听闻程汝亮病逝,哀叹良久,只可惜这天下又少了一位顶尖的棋手,实在是棋界的重大损失。悲痛之下,王世贞写了无数文章以纪念这位令他感佩的少年英才。

  而李釜听闻了这个消息,却什么也没说,只是就此定居太仓,直到晚年都几乎再未主动与人切磋棋艺。他身上那曾经令天下胆寒的魔气,被他静静地掩埋在了太仓的尘土里。自此之后,李釜终生再未有棋逢对手之日。

  徽州城,残月夜,烛影空枰落叶。
  一生敌,阴阳界,坟前西风烈。
  风似戟,阳如血,笑谈平生豪杰。
  棋一手,酒一杯,都是英雄泪。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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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7 15:05 编辑

第十二回 江淮恶战南北李分高下 主将败逃永嘉派遭浩劫



  上回说到,李釜南下,首战新安派。新安派领袖程汝亮虽竭尽全力,却无力抵抗李釜的鬼神之力,连遭惨败,自此新安派无力抵挡李釜锋芒,全军溃败,只得放李釜不伤分毫地安然度过徽州。

  李釜经过徽州,直奔江苏东南部而去。他的目的地是太仓一带,因为据说颜伦就在那里。

  难得南下一趟,既然要杀,就索性新旧高手一并都解决了,痛痛快快做个天下第一。而胆敢用战绩诱他南下的颜伦,想必也已经做好了与他一战的准备——虽然这一战来得稍有些迟。

  没过多久,他到了太仓。他知道要找颜伦,必须先找王世贞。而王世贞,想必李釜即使没有深交,也多少有所耳闻。当年冒险营救杨继盛,跪严嵩秋赦父罪的事迹,在京城也算是轰动性的新闻。李釜长年与达官贵人及宫中太监来往,王世贞大名必定早就如雷贯耳了。找到他,认出来,都不难。对李釜来说,难的是,王世贞会不会接受自己。

  毕竟,颜伦已经在王世贞那里住了多年,颜伦若对王世贞说两句李釜的坏话,李釜恐怕在苏州就难混了。

  然而,十分意外地,李釜发现王世贞竟然一直在等自己,甚至他刚到太仓,就见到了来迎接他的人……

  嘉靖四十五年,太仓,王府。

  坐在王府中的李釜,忍不住欣赏地看着王府的陈设布置。这座豪宅是名门王家的祖传,规模宏大,又不失江南林园的细致精巧,与北方的豪门大院相比别有一番风味。李釜正看得起劲,忽然听得身后一位长者叫起他的名字。

  “李釜先生,恭候多时了……”王世贞一见面,竟先向李釜行了一礼。

  李釜慌忙答礼:“王大人,久仰大名。”

  久仰大名,这句话由王世贞说出来也许更合适。眼见李釜这魁梧的身板和温文尔雅的举止,王世贞只感到一阵阵激动。

  于是,话不多说,王世贞拉着李釜就到棋座旁边坐下了。

  “今天先不说别的,棋盘上先对上一局。”王世贞笑着说道,“当然,赏银一分不少,只求李釜先生施展绝学,让世贞开开眼界。”

  李釜自然不好推辞,于是应允开战。王世贞虽在士大夫间棋艺无敌,但与李釜毕竟不是一个档次。李釜知道不可下得太狠,于是力气收一半使一半,但足以将王世贞杀败。

  一局战罢,王世贞心里知道李釜必定有意相让,未尽全力。但从棋上看,李釜确实真材实料,比起颜伦也不差分毫,京师棋坛盟主当之无愧。不过,要想真正见识见识李釜的绝学,还需要更厉害的对手才行啊。只可惜,这个对手,王世贞是远远不够格的。

  王世贞不禁长叹一声:“若是颜伦先生还在就好了……”

  李釜闻言吃了一惊:“王大人这话,是说颜伦已经不在府上了吗?”

  王世贞苦笑:“先生果然还不知道啊,颜先生不久前已经离开江南,回京城去了。颜先生这是不愿与你一战,愿将天下拱手相让啊。”

  李釜却暗暗叹气——只可惜,天下我最想赢的对手,偏偏一直躲着我。

  王世贞却突然话锋一转。

  “不过,纵使颜伦先生有意将棋界让给你,你是否真有这个资格做棋界第一,也还难说。”王世贞笑道,“要知道,江南棋界卧虎藏龙,永嘉派几十年来号称天下第一棋派。李釜先生,想在江南立足,恐怕还需要本事到家才行啊。”

  李釜低声笑了:“王大人若对李釜的棋艺有什么疑虑,尽快找您认为最强的棋手来试试在下的身手便可。只是,在下有个要求。”

  “哦?什么要求?”

  “在下只跟有名的,厉害的棋手较量。资格不够的,在下懒得一一与他们交手”

  王世贞也笑了——正合他意。

  “有一个棋手,想必一定合先生味口。”王世贞笑着唤来一个下人,“去找李冲,告诉他我这里打算为他准备一局棋……”


  李釜已经到了江苏,这个消息让整个永嘉派都警觉了起来。只身一人,已经让新安一派声名尽毁的李釜,如今来到永嘉派管辖下的江苏,很明显这次是把矛头对准了永嘉派。

  而没过多久,永嘉派就得到了一个新的消息——王世贞派人到浙江,请李冲去他府上与李釜对局!

  永嘉派内众人无不大惊失色,包括李冲本人在内。

  李釜是一个能够轻易击败程汝亮的高手,而程汝亮的水平李冲不可能不知道。如果连程汝亮的铜墙铁壁在李釜面前都不堪一击,那么李冲自己也必定没有绝对胜算——甚至,李冲有没有胜算都尚未可知。

  但是,现在这种情况,只能硬着头皮上了——因为新安派那边,程汝亮已经做了一次“猪一样的队友”。

  通过前面范洪、鲍一中甚至颜伦的事迹,大家应该能够清晰地认识到,古代棋手要想避免与谁交战,最好的办法就是扯“资格问题”。也就是说,我不跟他下棋,不是我怕了他,而是他“不够资格”,责任不在我。很多情况下,这都是保面子的高招,至少不会掉身价。如果这招不行,那就使B计划——先让比自己弱一点的棋手过去轮番给对手来个车轮战,等对方下累了自己再过去收拾残局赢面就要大得多。理由嘛,当然还是资格问题。本来高手之间过招就并不一定是强的一定赢,弱的一定输,更多时候得看当事双方状态甚至运气好坏。可最后大家口中谁强谁弱是只管最后战绩的,不管你下棋的时候身体状态什么样,或者当时运气好不好。所以用尽一切手段让对手处在身体或精神状态相对较差的情况下与你争棋,这样对自己确立和保护江湖地位更有好处。

  可李冲现在想用上面这两招全都用不上了,因为新安派那个猴急蹦出来的程汝亮已经给了李釜一个不可能再有分量的资格了。

  程汝亮是什么身份?一派之长,新安派第一高手。一个把程汝亮都赢得死去活来的人,整个江南还有谁能嫌弃他的资格?

  另一方面,反过来说,连程汝亮都轻松摆平的人要找对手,还有谁够资格做他的对手?只有永嘉派的一派之长李冲了,李冲以下的论名头还没程汝亮大呢……

  所以李黑心里这个委屈啊——程汝亮,早知道当年就不跟你结盟了,你看你把爷给坑的,你就不能自己不出手啊……

  当然了,李黑大小也是条汉子,闹过衙门,横过官员,缠过小说家的。他毕竟不像鲍一中、颜伦那么怕事,相反,他自己也觉得这事已经义不容辞了。

  何况,要是那李釜一不小心输给他了呢?

  抱着这种心思,李冲迈开步子,在一众永嘉派元老的目送下奔着江苏去了。

  李釜与李冲,两位大力王,一北一南,同样十年磨一剑,同样以恨化为棋力,同样善用蛮力攻杀。一位是京师魔王,操运鬼神力,轮转青龙刀,名镇河北。一位是永嘉霸主,腹中铁牛胆,手上双板斧,杀遍江南。这二位若打个照面,纵使不是天崩地裂,也想必是鬼神皆惊了。

  王世贞见招来了李冲,心中何其快意。这二位当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战个昏天黑地不在话下。二李之争,必是当今世上最天地为之色变的一场决战了。

  两位毫不客气,棋座旁相对而坐,只见锦衣卫武官对着黑旋风大汉,北方来的魔头碰上南边住的夜叉,棋还没下,两人的眼神一对就火花四溅了。

  王世贞、王世懋兄弟二人落座,只待棋座上那二位好汉来场龙争虎斗。这边二位也毫不含糊,猜过先,行过礼,摆了座子便立刻张开了阵势。

  只见这边李冲大将,手中握着两柄板斧,战事一开便哇哇叫着杀将过来,一副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架势。而那头李釜麾下好汉,握着关刀,蓄起鬼神力,只待对面那黑面将军冲将近来。好一场恶战,阵势刚开便燃起了烽火。

  只见这边黑将接近,那边好汉提起关刀,大喝一声,朝着黑将面上便劈去。那黑将也毫不含糊,舞起板斧,两手一齐朝着李釜砍来。两边各自大喝一声,棋盘上黑子白子已缠杀在一起,顿时狼烟四起,风声鹤唳。

  棋盘战场之外,王世贞、王世懋看得真切,只见那盘上黑子白子如腾龙猛虎,早已互相缠绕在一起,你撕我咬,血肉横飞。那南边的李冲须发横飞,怒目圆睁,活像个张飞;北边的李釜,手中刀劈,眉间杀意,好似个云长。一顿胜负杀下来,只见那盘上处处战火横飞,人人鲜血淋漓。有诗为证:

  斧破联营八百里,刀劈越甲三千人。
  双雄交兵天地暗,两鬼相争震天神。
  一子落出风云变,满座宾客皆心惊。
  南北龙虎若齐出,天下豪杰皆亡魂。


  且说这南北二李一场好战,直杀得天昏地暗,让一旁观战的王氏兄弟看得好不过瘾。但盘上激战的两人,交锋数合,却都已知晓了对方斤两。

  李冲这边,手中虽握着板斧,但虎口早已震得鲜血淋漓。他口中喘着粗气,远远望着对面李釜的兵士,提着关刀,迎风而立,竟还面不改色,气不长出,似乎力气还没使出来一般。李冲这头暗暗称奇,自己在江南棋坛横行十多年,从未见过有力气这般强盛的棋手。轻易击垮程汝亮的龟甲阵,看来不是偶然,是果真有这般神力。

  那头李釜早已看着李冲这边军士气喘吁吁,不禁在心底暗笑。看来江南好手,力大者也不过尔尔罢了。李冲,这就是你的极限了?那可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李釜这边看准李冲阵线上露出的破绽,遣出一支强军,奇袭而来。李冲大惊,急忙派兵来挡。只见李釜那员大将,高高举起关刀,朝着李冲军士头顶,运起鬼神力猛地劈下。电光火石之间,李冲那些兵士竟被砍开来,由得李釜强军肆意突进了自己的军阵。李冲慌忙派兵马前去阻拦,却哪里抵挡得住。只见李釜将士挥着大刀,将前来抵挡的敌军一个个震出老远,横冲直撞如入无人之境。

  可怜那李冲,几年间江淮之地无人能当,今日却碰到了这般煞星,纵使仗着黑旋风的胆力苦苦支撑,却也当不住那魔王之力四面攻来,盘上直被杀得尸横遍野,瞬间便惨不忍睹。

  电光火石之间,二李之争就此分出高下。李釜大胜,李冲则遭受了自己围棋生涯中最惨重的失败。经此一战,还求什么吴承恩的诗,管什么永嘉郡的志,一战回到解放前,什么名声都没了,没法可救了。

  王氏兄弟直看得目瞪口呆,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只道李釜是个强手,却没想到他竟然强大到了这种程度!原本以为在江南杀得四方棋士胆寒的李冲已经是这天下最大力的猛士了,岂知今日与李釜一比,简直是不值一提。李釜的棋所展现出的力量,几乎是足以开山劈地的了!

  李冲惨败,默默地退出了王府。而那边王世贞兄弟对李釜的敬仰一时间猛烈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又是包吃包住,又是送礼送钱,只恨不得把李釜当宝贝供起来。

  这下子,江南棋界震撼了。京师派李釜,南下江南,先横扫程汝亮,又大破李冲,这种恐怖的棋力简直让人无法想象!如今,贵为天下第一棋派的永嘉派因为二李的主帅之战败北而立派以来第一次被京师派踩在了脚下!

  李釜这次南下,仅两战,竟然就君临天下了……


  李釜这般棋艺,仅仅看一次当然是不过瘾的。于是没过多久,王世贞又一次向李冲发出了邀请,让他再到太仓来一趟,与李釜再交手一次。李釜自然不会拒绝,而李冲这边,此时也许正渴望着这样一个复仇的机会——

  李釜,我不信你是无法战胜的!

  于是,做足了充分的准备,李冲又一次跑去了江苏,还是在王府,再次与同一个对手开战了。与上次交手一样,又是战事一开,李冲便舞着两把板斧,不问三七二十一便砍将过来。李冲的战术十分简单明了,就是追着你砍,你挡下来了倒还罢了,只要有一次没挡住就能把你砍得血肉横飞。可这李釜早就看透了李冲这些招数,毫不畏惧,运起鬼神力,提起关刀迎着李冲的板斧便砍将过去。两边兵器一交,李冲这头板斧被砍得飞出老远,冲过去的兵士不必说,也早已被砍作了两段。李冲不服,这个被砍倒了,下一个接着冲上去。李釜却哪有半点畏惧,手起刀落,又是一刀砍作两截。李冲这边不管冲击多少次,李釜都只管硬砍过去,李冲绝无力抵挡。于是这一战,猛冲猛打的李冲输得比上次还要惨,几乎全局都是死子,没拼出半点希望来。

  王世贞高兴,又赏了李釜一堆东西,李冲又一次怏怏地退了出去,拿对局费的时候都觉得自己脸上没光……

  接下来,王世贞还不满意,又屡次三番把李冲找去和李釜下棋。没办法,这俩人的棋看着过瘾啊,一杀就是一片大龙,多豪迈啊。不过,每次杀大龙的都是李釜,李冲只有被杀的份。

  于是,刚开始李冲肚子里憋着火,自然是有招必应,次次都磨好了板斧,只求能砍上李釜一两下出个气也好。哪知道每次去了挨砍的都是自己。人家领着白花花的银子,自己回来治疗受伤的自尊心,何其凄惨。想李冲这辈子,哪怕是流落江湖那十年,又哪曾受过这般气?心里这个不服啊……

  于是,某一天,王世贞家里的下人又来了。

  “李冲先生,王大人找您去下棋了……”

  李冲这头赶紧捂着脚:“哎呀,不好意思,我今儿脚疼……”

  第一次装,可能装得还不大像,不过那下人也没说啥就走了。

  过了一阵儿,那下人又来了。

  “李冲先生,过这么久,脚痛该痊愈了吧,王大人找您……”

  “哎呀,不好意思,今儿脖子疼……”

  又过了一阵儿……

  “李冲先生,脖子该……”

  “哎呀,今儿眼睛好疼,好疼……”

  又过了一阵儿……

  “李冲先生,今儿……李冲先生?李冲先生?您人在哪儿呢?”

  没错,那个曾经宣战天下,半辈子没服过谁的李黑,有生以来第一次认怂了——他跑路了!

  浙江那么大,跑到一个王世贞找不到的地方还是很容易的。就算整个浙江呆不下了,还有那么大个江苏呢。总之,哪里能躲得开那个要人命的李釜,我就往哪里跑。

  李釜那杆刀,太可怕了。任何人想要抵挡那把刀都是绝无可能的事情。与李釜交手,简直就像是在接受凌迟的酷刑,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大龙被李釜折腾得死去活来,脑袋都想疼了也找不出能抗住李釜攻击的手段……

  再多下几局,这条老命都要断送在了李釜手里头……

  于是,令天下棋界为之震惊的事情出现了——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黑汉子李冲,竟然逃跑了!他这一跑,永嘉派曾经的光辉与荣耀也就跟着他一起跑了,从此烟消云散。可怜昔日一王三将,如日中天,何等风光,经李釜一战之后竟从此一蹶不振,再未能重夺棋界魁首之位。

  只怕彼时江南棋手无不哀叹,若是周源、徐希圣还在世,永嘉派何至如此惨败……

  反过来看,连李冲这种货色都能吓跑,看来当年颜伦被吓跑也只是李釜的正常实力发挥罢了。

  眼见如此光景,王世贞自然把李釜当成宝贝一般,不仅管吃管住,管做广告,把他推荐到江南各个名门府上做上宾,甚至自己还写了两本围棋书送给他……

  官人送的围棋书,围棋水平你别做太多指望了,纪念意义大于实用价值,将来留给后世子孙——哦,不好意思,想起来了,李釜大魔王的后世子孙已经不认他了……

  先吓跑了颜伦,然后横扫了程汝亮,现在又逼得李冲几度避战,不敢交锋,李釜在江南的声望达到了顶峰,真正是四海之内无人不服,公推为天下第一。然而,光是赢了个李冲,又怎能报得了当年鲍一中横扫京城的大仇呢?李冲没了,王世贞难道就不看棋了吗?

  事情当然不会就这么结束了。于是,王世贞开始四处给李釜挑对手。当然,这些对手主要都是永嘉派内的。可怜永嘉派,这时候谁要是被王世贞抓去了,这辈子就算是名声尽毁了。王世贞一下子成了浙江棋界的灾星……

  这里只大致列举一下这些受害者的名单吧……

  江苏常熟一代,有一位在当地称王称霸的棋手,名叫徐希冉。这个徐希冉与当年客死扬州的徐希圣应当不是一个人,除了名字相似之外,出生地区、活跃时间都不一致,而且有明确证据表明李釜南下的时候徐希圣已经死了。这位徐希冉喜欢研究古人招法,也是一位力战型棋手,虽在当时的永嘉派不出头,但在江苏一带也算顶尖高手。

  有一天,王世贞慕名而来,带着李釜跑来找他下棋。徐希冉早就听说过李釜的名声,当然不敢怠慢,一上来就使出全力朝李釜攻去。哪知自己的攻击李釜躲都不躲,拿刀一架就将徐希冉的力道全部扛下来了。李釜再一使力,只见魔王之力横扫四合,徐希冉哪里抵挡得住,兵败如山倒。

  徐希冉在心底惊叹,魔王之力果然非同凡响。而如今这场大败之后,徐希冉这个常熟棋王身价大跌,自然是做不下去了,于是他倒也随意——常熟棋王不做了,从今以后跟着李釜混吧。于是第二天,徐希冉拦住正打算回太仓的李釜,死活要拜李釜为师,从今以后跟着李釜吃饭。李釜也不客气,就这样在永嘉派地界上收了个徒弟。此后徐希冉随李釜四处游历,还修订古今棋谱,出版了套书。

  这徐希冉算得上是所有与李釜交手的棋手里,难得一见的有个善终的了。只是,徐希冉拜师此例一开,可怜刚被冲击得七零八落的永嘉派名声又遭重创——自己派系内的棋手见本派不行了,竟然还可以去拜入别人门派……

  与新安派一样,永嘉派立派之根也就这样被李釜无情地动摇了……

  江苏一带有一名隐士,全名无处可考,人称“张山人”。这位山人,长年出入于道观之类的地方,行踪飘忽不定,是个神秘至极的人物。但是江湖传言,此人棋力极高,属于“高手在民间”的典型范例,“江南棋界卧虎藏龙”的有力证据。对这个人的传说早有耳闻的王世贞,探听出了张山人的所在之后,便带着李釜杀奔过去了。

  却说这张山人,平常与人交手都是胜多负少,只留下传说,不留下真容。李釜杀到,张山人心知此乃魔王驾临,不敢怠慢,全力应战。这一战,张山人与李魔王又是一场对攻,结局则毫不让人意外——但凡与李釜玩对杀的,最后都死得很惨。于是几局下来,张山人一盘都没赢。王世贞见这样李釜施展不出全力,便大袖一挥,给张山人先摆上两个子再下。

  让二子棋,便是承认棋力技不如人了。张山人哪堪此辱,又是全力一击。李釜毫无惧色,望着对方强袭之军便杀将过去,几合战下来又是大胜。张山人心知再弈下去也无胜算,便认了输,送走了李釜和王世贞。

  可怜张山人留了半辈子的传说,这神话之旅就这么终结在了李釜的手中。好在人家是隐士,从一开始也没打算考下棋涨身价来养活自己……

  随后还有即将作为主要人物出场的方新等人,都曾被李釜狠狠修理过一顿。不过那是后话,这里就不多着笔墨,留到后文再写吧。

  总之,这个时期李釜在江南,当真是大杀四方,所向披靡。杀完了老的杀嫩的,杀完了大的杀小的,到最后江南名手全杀遍了,就跑去找还没学成的小孩儿杀着玩。这一通杀得,整个江南棋界血腥遍地,多少豪杰远走他乡,把堂堂围棋之乡的浙江都给杀了个半残。一个李釜,竟然就把江南棋界连根给端了,找不出半个能当得了他刀锋的人来。而整个江南棋界,此时已无人能与李釜相提并论。曾经百年来傲视天下,代代国手辈出的江南,突然之间便迎来了末日般的时光。看上去,整个江南棋界都将在李釜那魔王的暗光下俯首称臣,再无抬头之日。这片围棋圣土,就此将进入暗无天日的岁月。

  江南大地,四处弥漫着一股末世般的氛围。


  眼见李釜将整个江南横扫一片,杀得永嘉派鸡飞狗跳,把鲍一中留下的那点骨架和名声给毁得一塌糊涂,老的小的都不是他对手。看来至少十几年时间内,李釜都将天下无敌,傲视群雄了。江南棋界恐怕这十几年里都将抬不起头,被北方棋界牢牢踩在脚下了。

  然而,有一个人不答应——一个一直躲在徽州的少年终于忍不住了……

  也许已经是隆庆年间的事情了——某一天,王世贞收到了一封书信。

  书信的内容出乎他的意料,也出乎当世棋界几乎所有棋手的意料……

  这是一封战书,挑战的对象正是当今江南谈之色变的李釜李时养!

  从来只有王世贞拉人来和李釜下棋,还得怕人家不敢来呢。怎么现在竟然有人主动找上门来,当今中国还有具这等胆色的棋手?

  有的,有且仅有一人……

  当着李釜那令人胆寒的刀锋,不畏惧那股鬼神一般的强大力量,一次又一次地挑战,即使浑身是伤、血肉模糊也绝不退缩,这样的棋手,当今天下有且仅有一人——

  新安派第一棋手,白衣秀士程汝亮。

  程汝亮朝着江苏的方向,默默等待着李釜的回应。而他的手早已紧紧攒好了拳头,棋盘上的那面曾经牢不可破的盾如今又拾起了它的荣耀,再次踏上了征程。

  李釜看着程汝亮的战书,仿佛就看到了当日在徽州茶楼里那个倔强不服的少年的身影。

  “你果然又来了……”李釜似乎是对着程汝亮说道。

  在遥远的徽州,程汝亮拱手作揖,坚毅地答道:“李先生,请再指教了。”

  李釜暗笑,也拱手作揖答道:“静待君来。”

  这正是:

  一番风雨破残春,江南繁华皆消魂。
  唯见傲梅迎风立,敢请苍天试死生。


  欲知这又是一番怎样的胜负,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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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7 15:04 编辑

第十一回 新安派盾迎京师王 程汝亮一战李时养



  嘉靖四十五年,徽州某茶楼 。

  棋座上杀声正劲,龙虎相争,好不热闹。四周围观者也低声唏嘘不已,叹为观止。只见盘上黑的白的搅作一团,端得让人眼花缭乱。

  正厮杀间,却突然听闻棋座附近的座位上,一位壮年的男子不屑地哼了一声。

  “雕虫小技!”

  观战众人大哗,纷纷看向那个男人。

  只见那个男人,生得虎背熊腰,又气度不凡,衣着华贵。看上去像是个官人,却安心地在这路边的茶馆里吃着粗茶淡饭,想必是个下级官员。

  可刚才那口气,实在让人心里不舒服。

  正下棋这两位,被刚才男人那一声坏了兴致,又见众人这儿乱了起来,不禁有些恼火,棋也下不舒服了。

  “那小子,你刚才说什么?”

  男人毫无惧色,站起身来,看着这棋座上的两人。

  “我笑你们雕虫小技,竟还敢当着众人的面显摆出来,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你们的棋招,在我看来,根本不堪一击。”

  “小子,你可知道这是什么地界?敢在这里放下这种话来?”

  “哦?”男人不屑地笑着,“我还真不知道。你说说看,这里是什么地界?”

  “这里可是新安派地界,在江南棋界仅次于永嘉派的第二大派。”

  男人却更加放肆地笑了。

  “新安派下,原来也只不过是这等虾兵蟹将。江南棋界,看来不过尔尔。”

  “小子,你口气这么大,敢来跟我下一局吗?”

  男人低声答道:“正合我意。”

  棋局摆开,只见黑白两军转瞬间便布下阵势。两边各自遣出大将,阵前猝然交锋。哪知交马只一合,那新安派棋手便阵脚大乱,损兵折将,没过多久竟已尸横遍野,败得惨不忍睹。

  众人看得目瞪口呆,唯那男人好似一切都在意料之中一般,从容地捋了捋袖子。

  “看来你不过是新安派一员小卒罢了。”男人淡淡说道,“告诉我,新安派最强的棋手是谁?”

  “当然是……程汝亮。”

  “程汝亮。”男人记下了这么名字,“回头告诉这个程汝亮,京师派李釜,想去领教领教他的棋艺。”


  上回说到,京城新任盟主李釜在锦衣卫受辱,从此遁入魔道,一怒之下竟抛妻弃子,离京南下。而江南两派早有准备,此时已严阵以待。

  李釜南下,按照路线上看,到达江南的第一站是徽州附近。而在这里,已经有一个人在等着他了……

  李釜南下,究竟目的是什么?

  表面上看,他是在京城受了辱,心里不舒服,走了。可是有这个必要吗?心里不舒服,把官辞了,在家安心陪老婆孩子,还有那么多京城老主雇照顾,多好啊,何必要走呢?

  可见,京城受辱只是一个导火索,李釜是早就想出京城了。出京城的目的,很显然,是真真正正的“天下第一”之名。为此,他需要击败江南最强的棋手。

  而另一方面,出了京城,这个京师派第一棋手也就等于放弃了自己的所有老雇主,后半辈子怎么过呢?很简单,在南边打出名声来,自然就有新主雇了,不愁没银子拿。

  这么一分析,李釜下江南,不论为了野心还是为了生计是必须要和江南棋手抢饭碗的。而这么做的后果就是——江南棋手遇到了强敌。

  前文说过,对古代棋手而言,江湖地位决定经济能力,名声越好赚钱越多。而棋派起到的就是确定身价的辅助作用。一个棋手出来,大家都不认识的时候怎么确定他的身价呢?很简单,问他是哪个棋派的。每个派别有一个底价,然后根据这个棋手的水平在底价上往上加。这就好像现在找工作,实习生刚转正工资都是有个基础价位的,比如每个月一千。新人先在这个价位上干着,干好了就涨薪水。这也就像现在求职就业,你是北大清华毕业的,和你是中专技校毕业的效果肯定不一样……

  天下最有名的棋派是永嘉派,那么无疑永嘉派的棋手就是身价底价最高的。别的门派可能底价是每月一千,而一旦是永嘉派的,可能一出来就是每月一千五到两千的待遇。而你如果无门无派,对不起,您的底价就是五百。这就是加入门派的好处。这样导致的结果就是,门派的江湖地位直接影响个人收入。两个棋力差不多的棋手,很可能因为一个是永嘉派的,一个是新安派的,身价就显出差距来。

  这么来看,李釜下江南,虽然不论为生计还是为野心都要找人挑战,但对于江南棋手而言,这就不是一个人的事情了。

  一旦输了,大家会说这个门派不如京师派,于是整个门派的人都要跌身价!

  所以李釜这一来,不只是抢饭碗,而是在他抢饭碗的同时还要砸所有人的饭碗。


  李釜南下,从出发那一刻就引起了江南两派的重视。路经新安派中心的李釜,想必从一开始也就知道,这里必定有人拦路。不过,这也正合李釜心意。

  下江南就是为了杀个天昏地暗,让天下人知道我李釜不是无能之辈,让天下无人再看看不起我。新安派有什么高手,尽管报上名来。

  很快,他就听说了那个名字,新安派如今最强的棋手,白衣秀士程汝亮。

  程汝亮也早就等着李釜了。京师派棋手南下,新安派提身价的机遇终于到了。李釜据说是如今京城最强的棋手,如果程汝亮能击败他,从今以后新安派就可以排到京师派之前,成为天下第二的棋派了。对于在徽州默默耕耘多年的程汝亮来说,这就是他和新安派祖师汪曙盼望了多年的机遇。

  于是,也许是在某个徽商的府上,也许是在徽州的某个茶楼里,程汝亮和李釜终于见面了。两位宿命的敌手,在这里第一次看清了对方的脸。

  四十岁左右的李釜,由于长年在锦衣卫供职武官,多少受了些训练,看上去身材魁梧,眉目间似有剑气,端的是英武不凡,一表人才。身着华服,腰悬宝剑,言语如雷鸣天际,举止似伏虎待食。有诗为证:

  眼如刀剑腾杀气,身似罗刹立阿鼻。
  杀遍神佛浑不惧,京城李釜授天机。

  再看这边程汝亮,年纪轻轻,少年老成。身材虽略显单薄,但眉宇间一副坚毅的神情,隐隐似有虎狼之气。落座棋座之间,只见举手投足尽显华贵之气,年纪虽轻却器宇轩昂,真个是少年豪杰,仪表堂堂。有诗为证:

  五官虽秀藏战意,十指纵纤亦杀敌。
  书生亮剑指恶鬼,可知新安程白衣?

  两位棋坛绝顶高手,一个是少年英雄,江南才子;一个是盛年豪杰,京师霸主。只见棋座两旁,战事未开,已见风起云涌,如千军万马严阵以待。

  二人拱手作揖,互道一声“请指教”。好似战鼓一鸣,战事顿开。

  话说这场大战,不是寻常交手。李釜在京城对敌,对手都是京师派强手,杀阵杀敌惯于猛冲猛打,大刀屠龙。李釜与他们对弈,乃是用更强的力量去迎对方的大刀,两刀相交,力大的一方将对手刀刃斩折便算是大胜。李釜手中这杆大刀,早已是练得如有鬼神之力,无人能当其锋,凡交马时对手无不虎口震裂,丢盔弃甲。

  而这新安派却不是这等风格。徽州棋手,擅长以守代攻,不露破绽,先求不败然后求胜。程汝亮乃是新安派一等一的好手,弈棋招法如铁甲阵一般,毫无缝隙,纵使群狼奔袭而来也无从下口。程汝亮对敌,只管等着对手大刀砍来,他举盾相迎。刀盾相交,对手的刀口无不崩裂,然后程汝亮便可步步为营,纵使敌军声威再盛也毫无惧色。

  李釜是使大刀的好手,而程汝亮则坐拥当今棋界最强的盾。刀盾之争,谁胜谁负就看交马一合,谁能压得过对方的力气了。

  李釜全军蓄力,战事开后早已咄咄逼人寻着程汝亮主力而去。程汝亮这边不见丝毫畏惧,书生轻摇羽扇,麾下已布成铁甲金龟阵。只见这阵势四面八方都几乎毫无空隙,简直就是一片厚厚的龟甲。李釜大军赶到,却只见这铜墙铁壁一般的军阵,一时不知从何处下手,竟逡巡不前。

  李釜虽见多识广,面对这种阵势也不由暗暗吃了一惊。但李釜不是寻常人物,虽心里知道这军阵不好破,手上魔刀却毫不客气。只见李釜突然遣出一骑,使出鬼神之力,举起大刀大喝一声,猛向那程汝亮的军阵砍去。

  程汝亮岂能畏惧这谁都会用的劈砍招数,暗授军命与强阵,大军随即举盾相迎。只见程汝亮这片军阵顿时金光四溢,一面面坚不可摧的强盾如铜墙铁壁一般。

  两边都不做片刻犹豫,李釜麾下大将一声长啸,大刀如雷鸣般劈下。这边程汝亮军阵全力接住,大军用力,自信这一招必将折断李釜那蛮力十足的刀锋。

  棋盘上仿若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鸣,只见黑白两军猛然相撞,一时惊天动地,硝烟四起。待烟尘散去,众人再看,却无不大惊失色!

  但见棋盘上,李釜大将运起鬼神力,程汝亮那军阵却哪里抵挡得住,刀锋所到之处盾甲悉数粉碎,迎击之兵转眼已尸横遍野,灰飞烟灭。李釜大将长啸一声,似乎是胜者的宣泄,继续如飞般轮舞着大刀,向着程汝亮军阵冲杀而去。盘上但凡李釜将士所到之处,只见盾甲化作烟尘,兵士变作肉泥,血肉横飞,惨不忍睹。

  程汝亮惊讶得目瞪口呆,几乎不敢相信他所看到的景象。这一切必定只是一场噩梦,天下怎么可能有力量如此强大的攻击?每一击都如雷霆万钧,纵使再加十面铁盾也当不住李釜的刀锋啊!

  当年祖师汪曙挑战鲍一中,纵使那鲍一中飞刀尽出,汪曙也未曾有大败之象。我程汝亮力道在祖师汪曙之上,天下没有比我更强的盾,可我竟然甚至挡不住李釜哪怕一击之力?

  李釜的力量,简直是天地色变,鬼神皆惊。世间竟有如此可怕的棋力!

  程汝亮心惊肉跳,使尽全力却也奈何不了李釜分毫,只能由得李釜麾下那如地狱厉鬼一般的将士在盘上肆意驰骋,杀得天昏地暗。

  一局弈毕,只见程汝亮麾下军士早已精疲力竭,手中的盾都握不稳了。而那李釜却仰天大笑,目中无人。

  “什么新安派,什么江南高手,不过是浪得虚名之辈,滥竽充数之徒!”

  李釜大笑着离去了,只留下了新安派立派史上最耻辱的一段回忆。

  新安派的王者,白衣秀士程汝亮,在京师派霸主李时养的面前竟然连还手之力都没有,被杀得丢盔弃甲,尸横遍野,甚至几乎全军覆没。程汝亮呆呆地看着已经完成的棋局,默然良久,如死了一般。

  新安派第一高手出手,竟然如此惨败。难道从此以后,新安派将继续一蹶不振,甚至被京师派牢牢踩在脚下,永无出头之日吗?先师汪曙到我程汝亮,新安派几十年韬光养晦,盼来的竟是这样一场惨败!

  那京师李釜的棋,简直就是一场梦魇!

  程汝亮的惨败,让整个新安派大吃一惊,甚至当这个消息传到了永嘉派那里的时候,李冲也难以相信这样的事实。对于在江苏等待李釜到来的颜伦来说,这个消息却丝毫不让他感到意外——不错,这就是李釜的实力,这就是那个让我宁可离开京城也不愿与其交战的李时养!

  堂堂新安派第一高手,在李釜手下竟毫无还手之力!这样的传闻让另一个人几乎感到热血沸腾了——王世贞。

  王世贞在江南已经呆了数年,对于江南一代各地棋手的强弱他早已心知肚明。新安派程汝亮,即使不是江南最强的棋手,也至少是一个能让任何江南棋手大伤脑筋的强敌。何况程汝亮的强盾之坚,王世贞早有耳闻。而这个李釜竟然能将程汝亮的强盾一击击破,杀得程汝亮丢盔弃甲,这几乎就是超越了王世贞想象极限的力量。

  李釜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他的棋招究竟有多强?王世贞几乎期待得快要疯了!

  而这一战带给程汝亮的,是至深的耻辱。如此一场惨败之后,新安派内部也一片绝望。如此孱弱的棋派还有什么价值继续延续下去?整个棋派本来就不怎么高的基本出场费现在又狠狠地往下跌了一片,不知又要有多少新安棋手养不起家了。年轻的棋手还好办,见势不妙还可以改行。只可怜了那些老棋手,除了下棋什么也不会,这一下子出场费又锐减,哪里还能有活路?

  新安派人心涣散,局面再无改观棋手人数必定会大量减少,这个棋派已经到了灭亡的边缘。

  先师汪曙建立起了新安派,满怀着期待将这个棋派交到了我程汝亮的手上。如今,我竟然要亲手将新安派送上绝路吗?不,绝不可以!

  程汝亮开始日夜不停地研究他惨败给李釜的那局棋。他一步一步,一招一招地拆解李釜的招法,又一遍一遍验算自己的下法,一次一次地模拟下次与李釜对弈的情景。他像是疯了一般,饭也不吃,觉也不睡,整天整天地守在棋座旁,除了这局棋还是这局棋。他的生命中,似乎已经不再有别的东西了——这场耻辱的失败在他心中留下的阴影,必须要用一场胜利来弥补!

  李釜,你为我新安派带来的耻辱,我一定要还给你!

  几天后,李釜还未离开徽州。而出乎他意料地,程汝亮又一次向他发出了挑战!

  李釜,你休想就这样大摇大摆地离开徽州!我程汝亮竭尽毕生之力,也要让你尝尝败北的滋味!

  李釜自然毫无惧色,欣然应允。既然对手想多尝一次失败的滋味,我又何必拒绝呢?

  但这一次再见面,李釜却被眼前的这个对手给吓了一跳。第一次交手的时候,程汝亮还是一副书生气质,器宇不凡的样子。过了几天再见,却已经面容憔悴,神情倦怠,似乎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一般。

  “李先生,徽州是新安派的地界。我程汝亮绝不会允许你在这里放肆!今天开始,我将不断向你挑战,直到击败你为止!”

  李釜却只是冷冷地看了程汝亮一眼:“你不是我的对手,再挑战几次都一样。”

  程汝亮不再多话,只是将这些日子早已在胸中演练过多次的阵势依次布下,静待李釜来攻。

  李釜,我不相信你真的那么强,我不相信世间就没有能挡得住你的盾!

  李釜不屑地摇了摇头,瞄准程汝亮的军阵,大袖一挥,乱军拥上。只见李釜那虎狼之军,人人手持寒光大刀,个个施展鬼神之力,只一阵,竟又杀得程汝亮手忙脚乱,阵脚溃散,全军竟又一次败得体无完肤!

  可怜程汝亮茶饭不思,不眠不休,日夜研究出来的强阵,在李釜那鬼神之力面前却仍旧不堪一击。一局弈罢,程汝亮口中喘着粗气,指尖猛烈地颤抖着,而他的对手却只是蔑视地摇着头,迈开步子离去了。

  没过几日,程汝亮再次约战李釜。一连几天,两人天天鏖战。然而,李釜始终游刃有余,毫不费力,而程汝亮的铁阵则一次次被李釜摧残,血肉横飞,尸横遍野。

  程汝亮几乎日日不眠不休,一次次认定自己已经看透了李釜的招法,一次次坚定地认为这次必定可以克制李釜那神鬼皆惊的力量。然而,李釜却一次次用手中的狂刀告诉程汝亮,你的军阵在我面前根本不堪一击,对你来说,我实在太强大了。

  “程汝亮,你不是我李釜的对手,再试几次都一样。新安派的历史,到此可以终结了……”

  终于,嘉靖四十五年末,李釜启程离开了徽州。程汝亮新的战书送到了李釜的手里,李釜却只是笑着,将这封战书燃成了一片灰烬。

  新安派,程汝亮,不过如此,一无是处。

  听闻李釜大破新安盾阵,杀出一条血路继续南下,江南棋手一时间草木皆兵。永嘉派终于看清了,新到江南的李釜绝不是易与之辈,新安派竭尽全力也终未能拖得住李釜的脚步。强敌大军压境,身后已无退路,唯有全力与李釜交战了。

  李冲听说了新安派惨败的消息,大概面上不会流露出多少畏惧之色,但内心里一定也多少有些惊叹。他知道程汝亮的棋力,寻常棋手断然不可能轻易过得了程汝亮这一关。而李釜是一个连程汝亮这样等级的高手都能轻易战胜的角色,恐怕整个江南棋界这次真的是大难临头了。

  王世贞这边,听说李釜继续南下了,欣喜至极。他知道,李釜南下的最终落脚点,一定会到江苏,因为颜伦在这里。而到了江苏,王世贞府上必定是他最好的去处。现在,即将有机会亲眼见识到能吓退颜伦,大败程汝亮的李釜那令人惊叹的棋力,王世贞想必早已等不及了。

  但就在这个时候,有一个人来向他辞行了——颜伦告诉王世贞,自己打算在李釜到来之前离开这里,回京城去。

  “颜先生到江南不过数年而已,何故现在又要离去?莫非是我王世贞哪里做得不好,让先生心寒了?”

  颜伦自然苦笑:“王大人,李釜就要来了,您的愿望已经达到了。我这颗棋子,就可以弃掉了吧。”

  王世贞心中微颤,便也知道自己不该再多说什么了。颜伦说得对,怂恿颜伦与江南棋手交手,他的目的正是为了吸引李釜南下。只是,这其中其实多少也有一部分是王世贞真心欣赏颜伦的棋艺。

  “李釜就快到江苏了,先生至少应该与李釜见上一面再走,不是吗?”王世贞最后哀求道。

  颜伦明白,这是王世贞希望能亲眼目睹颜李的最终决战而已。但这一仗,颜伦并不想打——正是因为不想打这一仗,颜伦才离开京城的。

  “王大人,您放心。我回京城的消息,李釜到江苏之前是不会知道的。”颜伦答道,“等李釜到了,颜伦虽不能与他一战,但江南还有高手,可以让王大人心满意足的。”

  说完,颜伦便决绝地走了。王世贞知道留不住,于是也只好任由颜伦就这样离开了。

  颜伦,李釜对你来说真的这么可怕,以至于你无论如何都要躲着他吗?

  如今的王世贞,更加想知道李釜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了——一个能让颜伦都怕到这个地步的人,他到底能有多么强大……

  而与此同时,李釜离去之后的新安派,几乎就像当年被鲍一中扫荡过之后的京城棋界一样,落魄而衰败。汪曙,程汝亮两代徽州棋王苦心经营起来的棋派威望,如今已经跌到了谷底。新安棋派,在当时听起来就像是一个笑话。开山祖师汪曙被鲍一中杀败,第二代领袖程汝亮又在李釜的手上被杀得毫无还手之力。如此孱弱的棋派,有什么资格与永嘉、京师并称于世?

  但这些议论,程汝亮也许都听不到。因为自被李釜屡屡杀败之后,他便几乎再未出过门……

  深夜,程汝亮绝望地看着自己眼前的棋局,那一粒粒惨败而归的棋子似乎是一柄柄利刃,直直扎在程汝亮的肉心里。程汝亮孤独地啜泣着,屋内烛光摇曳,他却看不到丝毫光明。

  盘上的棋子,似乎也随着程汝亮的啜泣声轻微地摇曳着,偶尔还有一两滴泪水落下,在棋盘上激起一阵涟漪。

  四下无人,一片沉寂。

  此处,阴暗而压抑,像是地府。

  “赢不了?”

  隐约有一个声音,从棋盘对面传来。

  程汝亮微微抬起头,只见对面摇曳的烛光下,朦胧着似乎有一个人影。而那声音,程汝亮无法忘怀——是他的师父,汪曙。

  “弟子无能……”程汝亮啜泣着,想多说些什么,却发现所有的话到了嘴边都变成了一团乱麻,只好不住地重复着,“弟子无能……弟子无能……”

  “不,你不无能。”汪曙淡淡地笑道,“无能的是我,我比你无能得多……”

  程汝亮流着泪,静静地看着眼前师父的幻影。

  汪曙的眼睛虚虚地望着前方,脸上的表情如死尸般僵硬。

  “程汝亮,你的感受,我能理解。”汪曙悠悠地说道,“当年我挑战鲍一中,被他让了两个子,却无论如何也不能取胜。我当时和你一样,只感到绝望——透骨的绝望。我觉得自己一生也看不到战胜鲍一中的希望了,于是我放弃了。一个人守在徽州,盼着能有一个人替我完成我完成不了的事情。你说,我是不是很无能?”

  “师父绝非无能,无能的是弟子,是弟子辜负了师父的期待。”

  汪曙却笑了:“我自己做不到的事情,却要我的徒弟去做,这不是无能是什么?”

  汪曙豪爽的笑声在屋内回响着,与程汝亮淡淡的抽泣声相应和着。

  “程汝亮,你是我最看重的弟子。”汪曙突然轻声说道,“不要重蹈师父的覆辙,师父认定你绝不是一个无能的人。”

  程汝亮心中一颤,停止了抽泣,呆呆地望向师父。

  “师父无能,因为师父死了。到死都没能争回那口气,所以无能。”汪曙笑道,“程汝亮,你还没死。死之前能争回那口气,你就不是无能的人了,对吗?”

  说罢,汪曙仰天大笑,这笑声比刚才更加响亮,却没有了与它应和的啜泣声。

  程汝亮微闭双目,静静地平复着自己的心情。他听到,在房间里回荡着的师父的笑声渐渐远去了。

  再睁开双眼,泪水散了,所以看到的一切都清晰了。眼前的光明亮了,却不见了那朦胧的泪眼幻作出来的师父的幻象。

  眼前的棋局,如此明确而醒目。黑白交错,那是世间最清晰的两种色彩。

  程汝亮默默又取出了棋盒中的棋子,向盘上落去。

  清脆的落子声,取代了那阵阵的啜泣,和本就不存在的老者的笑声,在屋内轻轻地回荡开了。

  入夜已三更,
  残月独影落子人。
  何物掠窗惊烛影?
  清风。
  不忍枰侧落微尘。

  独坐徽州城,
  求名一世苦半生。
  千古圣贤今何在?
  亡魂。
  奈何舍命求功成。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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