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列表 发帖

第二十七回 王六合一败范君甫 郑头陀血洗南京城



  上回说到,只因南京谢肇淛一封战书,江南四方国手齐齐赶往南京城,参加一场惊世骇俗的南京会战,争夺方子振之后的天下国手之位。新安派高手汪绍庆、吕存吾先众人一步到了南京城,二人在茶楼引发纷争,却不想引出了更早来到南京城的六合王元所。
  茶楼一场争吵,吕存吾、汪绍庆已经下不来台了,这一战不应不行。而那王元所,早就看不惯新安棋手在江苏横行霸道,这南京一战就是冲着这批新安派棋手来的。正好在此处遇到两位新安高手仗势欺人,他岂能袖手旁观。
  “吕先生,汪先生,二位自视棋力高强,却不知究竟高到什么程度,能胜得过我王元所半子吗?”
  那王元所的话,掷地有声,毫不客气。受了屈辱的两名南京棋手,见有江苏名手王元所相助,底气突然便硬了不少,在一边只管附和。
  那吕存吾、汪绍庆本就不得理,先前一番吵闹已经惹恼了不少人,此刻自然孤立无援,骑虎难下了。可那吕存吾哪里是好欺负的,肚子里受了气,正无处发泄,唯有就此击败那王元所,捞回这脸面。
  何况,待南京会战开战,六合王元所必定是新安派大敌,若能在此先灭王元所一阵,那便是大功一件。何况此时此地,新安派是两员虎将,王元所只有一个人,轮番上阵杀起来也定不吃亏!
  想到这里,只见那吕存吾大喝道:“王元所,休得猖狂。自古以来棋手局上见高低,你既然这么大口气,敢在此与我弈个胜败吗?”
  王元所本就看不惯这新安强手嚣张跋扈,正要灭灭对手锐气。纵使新安派是两员上将,王元所也丝毫不惧,只走到棋座边,抱拳道:“请入座!”
  反正等到南京会战开战,迟早也要和你二人交手,不如今日先在此解决了你们。
  两边各自打定心思,吕存吾与王元所便在棋盘边坐下了。只见猜过先后,摆上势子,便只管开战。
  那吕存吾虽受了屈辱,人又跋扈,但下棋却知道分寸。新安棋手几番攻到六合便止步不前,就因为六合有个王元所在。吕存吾知道厉害,故弈得也小心翼翼,不敢有丝毫怠慢。那王元所却不管吕存吾如何应对,只顾经营自己阵地。话说这王元所布阵,果然是非同凡响,那边汪绍庆、吕存吾看了许久,竟找不出半点破绽,纵使想攻也使不出力来,确实是顶尖高手。
  眼见两边都不敢妄开战端,王元所这边眼睛雪亮,一下便瞅出了吕存吾阵型上的缺陷,各路军马一声长啸,竟齐齐冲杀过去。吕存吾猝不及防,急忙来抵挡,却哪里抵挡得住。那王元所的铁骑就如奔腾的洪水一般,把吕存吾的防线冲得溃不成军。吕存吾被这一通偷袭打得大败,心中恼怒,也顾不得什么军略了,只得强攻王元所军阵,试图把刚才那一阵损的地域全部捞回来。王元所却毫不畏惧,只顾硬碰硬对上吕存吾大军,刀剑相交,火光四溅。等观战众人回过神来,却不见王元所军阵有半分折损。吕存吾大吃一惊,这才知晓王元所乃是攻守兼备之人,自己已经稀里糊涂地落了下风了。但吕存吾却不肯认输,只道到了官子这王元所若有半分漏洞,他便可抓住机会反败为胜。岂料到了官子,那王元所竟滴水不漏,看得吕存吾抓耳挠腮,差距竟越拉越大,终至惨败。
  这一战,吕存吾的盾挡不住王元所的攻势,吕存吾的枪又扎不进王元所的军阵,官子又远不如王元所细腻,通盘看下来,乃是吕存吾完败之局。那吕存吾羞愧难当,还哪里有颜面多言语半分,只得怏怏地退了下来。
  汪绍庆见吕存吾败阵,知道这一战要是就这么算了必定损了新安派威名,于是他大袖一挥,往棋座边一座,便向王元所抱拳——这一阵,我再领教领教王六合高招。
  王元所毫无惧色,收了刚刚得胜的大军,又重新布下阵势。那汪绍庆当年也曾是在余姚棋界杀败过方日升,力敌过李时养的人物,毕竟比那吕存吾见过的世面多,刚才又见识了王元所高招,知道这对手强攻难克,于是便施展藤甲盾,把自己城池筑得铜墙铁壁一般。王元所见了那汪绍庆军阵,便知道汪绍庆比那吕存吾难对付。但心中虽觉厉害,手上却不退缩,布阵未几王元所便又遣出强军冲杀过去。汪绍庆早知王元所有这一招,也急忙挺马杀敌。两边一交手,只见烟尘四起,一时胜败难分。可两边又都是心思细腻之人,一见战不出胜负,便立刻鸣金收兵。几番接触战下来,双方谁也觅不得良机,只得各自拉锯着。
  汪绍庆只道寻不着机会便不轻易动兵,至少可立于不败之地。而那王元所却另有心思。只见战局就快结束之时,王元所扫视全盘,面上突然露出笑意。汪绍庆不解其意,只管经营官子,却不料那王元所处处抢在自己身前,引得汪绍庆大军四处奔波。只见盘上官子,一子一子尽数进了王元所口中,汪绍庆一损再损,竟无力还击。
  待到棋局结束,数数城池,王元所不多不少,赢了半个子。
  那汪绍庆又气又恼,不服地说道:“你这下的是野棋,只知一味攻蛮横无理,不知纪律,纵胜也不足称道。”
  那王元所却冷笑道:“原来新安派高手,就是连败两阵,嘴上还逞强的无能之辈。”
  众南京棋手听了,哈哈大笑,丝毫不给汪、吕二人留面子。二人羞愧难当,竟灰溜溜地逃出了茶楼,再不敢回来自取其辱。
  离了那茶楼,汪绍庆和吕存吾跟新安派其余众将见了面。众人一见平时趾高气扬的汪、吕二人今日竟然垂头丧气,忍不住问起了缘故。二人将败给王元所的事情来龙去脉一一讲清楚,众人听完却纷纷低首不语。汪、吕二人见势不对,急忙问道出了什么事。众人只答道,新安派在江南棋界的仇敌,不止来了王元所一个,那郑野雪,周元服,范君甫可全都赶来了。
  新安派如今是众矢之的,一旦去了南京将会因为盛名而被众高手联合强攻。新安派虽兵多将广,但并没有一个实力绝对超出众人的棋手,一旦对敌还是要看当时状态甚至运气,对上那几位江南豪杰中的任何一人都是胜算各半的。而相反,如果新安派不去南京,则那几位江南高手必定互相对抗,各自损兵折将。等他们决出了第一,新安派再去加入战局,则只需要与那最强的一个决胜负,优势就会回到兵多将广的新安派一边——这才是发挥新安派人才厚度的下法。
  众人商议定了,都觉得此时过早加入南京会战有害而无益,何况汪绍庆、吕存吾已经折损两阵,先锋气势尽失。再强行进入南京,只怕会自己给自己找麻烦……
  于是,原本浩浩荡荡要来参加南京会战的新安派大军,在汪绍庆、吕存吾败给了王元所之后,竟停下了步子,最终没有进入南京城。

  话说那王元所杀败了新安派先锋,一时间大出风头,成了南京会战的大热门。南京街头巷尾纷纷流传说那王元所力败新安派两员上将,新安派不敢进城就是因为怕了这王元所。此话一出,却不想又惹恼了另一个人……
  王元所力退汪、吕之后不久,结伴前来的范君甫,周元服也进了南京城。一进城,到了茶楼,二人只听得四周都在议论一个叫王元所的棋手。
  众人口中,那王元所的棋攻守兼备,战无不胜,一阵折了两员新安上将,风光无比。周元服听了,却心中不服,轻声对范君甫说道:“看来我们来晚了,少看了一场热闹。那王元所也不知何许人也,竟把这些南京棋迷哄得如此崇拜。”
  范君甫却轻声笑道:“那王元所是六合人,听闻在六合一带是个未逢敌手的人物。我对他有耳闻,只知道棋艺高超,却从未亲眼见过。”
  “棋艺高超?”周元服不屑道,“天下棋界,论棋艺高超,绝无人能在范兄之上。那王元所不过是来得早了些,占了便宜罢了。待与范兄对阵,必定被杀得屁滚尿流。”
  范君甫心中却没有那般豪气,只是谨慎地说道:“新安派高手都是顶尖的强手,那王元所能一阵击败其中两人,可见也绝非善类。而南京城除了王元所之外,必定还有强手。这场会战,只怕谁都没有绝对胜算。倒是这王元所,久闻大名,我还真想去会会他……”
  话说这二人在南京城安顿了下来,稍息数日,便向谢肇淛府上去了。下人领着两位棋手,直奔大堂而去。到了大堂,却见谢肇淛早在堂里候着了,身边还有一个客人在。
  范君甫、周元服看向那屋中谢肇淛的客人,只见器宇不凡,一表人才,暗暗都在心中惊叹,不知是什么来历。
  下人向谢肇淛恭敬地行了个礼,报道:“吴兴范君甫,周元服二位先生带到。”
  谢肇淛听了,笑容满面地站起身来,朝那范君甫、周元服行礼道:“久闻二位大名,今日得见,不胜荣幸啊。”
  二人赶紧还礼,谦虚几句,便被谢肇淛请入了座。那早到一步的客人,却始终静静坐在一边,一言不发。
  谢肇淛回过头,便指着那客人向二人介绍道:“这位便是近些日子南京茶楼里众人都在谈论的六合王寰王元所。正巧今日他也刚来府上,只比二位稍早几步。”
  原来这个人就是王元所!
  范、周二人听了,便起身行礼。王元所也站起身,各向二人回了一礼。三人虽是对手,此刻却相敬如宾,那谢肇淛看了,在心底赞叹这三位真是儒雅风度,比起那些满是跋扈风评的新安棋手要好了不少。
  “在下有件事想问问,望谢大人恕在下冒昧。”周元服向谢肇淛说道,“这几日,共有几个棋手到了南京?”
  谢肇淛略作沉思,答道:“传闻新安棋手汪绍庆、吕存吾来过,似乎后来又走了,其他新安棋手据说也就在南京城外。其他人似乎还在路上,目前到了我府上的只有此处阁下三位而已。”
  也就是说,南京会战目前的局面是吴兴对六合,江苏本地棋手先做个争夺。今日赶巧,吴兴双雄竟在这里遇上了六合王元所,看来剑拔弩张是免不了的了。
  周元服暗暗向范君甫使个眼色,暗示范君甫趁现在以二敌一的机会,赶紧先去解决了王元所。范君甫却笑着摇了摇头。
  棋盘上决胜负,一个对一个,各施手段,以棋力定胜负,这才公平合理。两个赢一个,这算什么道理。
  周元服见范君甫没有占王元所便宜的意思,也便不强求了——毕竟,他心里也觉得等正式开战了,范君甫一个人也完全可以搞定王元所。
  然而,刚刚对周元服摇了摇头的范君甫,却笑着看向了谢肇淛,说道:“谢大人,在下想与王先生先较量一局,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周元服吓了一跳——刚刚不是在摇头吗?
  谢肇淛听完,微微笑了笑,反问道:“范先生,在我府上与王先生较量,这可就是开战了。南京会战第一阵,阁下就要与王元所争个胜负吗?”
  范君甫笑着点了点头:“就算等众高手到齐了,只怕与王先生一战也避无可避。何况,南京茶楼里已经传开了王先生的名号,在下实在很想与他较量一番,只怕等高手都到了,这个机会反而没了。”
  谢肇淛哈哈大笑,又问道:“莫非范先生是打算以吴兴二人之力,先在这里击败王元所?”
  “不,在下绝无此意。”范君甫坚决地说道,“今日棋局若开,胜负只此一战,周元服绝不会插手,请大人放心。”
  周元服在一旁听得心惊——范君甫这是要一对一跟王元所单挑,还不许周元服插手!
  谢肇淛略作沉吟,看向了王元所。
  “王先生,意下如何?”
  王元所只是朝着范君甫拱了拱手,答道:“请范先生亮出高招吧。”
  万历三十三年,谢肇淛府上,范君甫对王元所。
  南京会战,正式开战!

  棋盘之上,四方势子占住四星,黑白各两阵遥遥相对。两边主帅坐定,王元所横下大刀,范君甫取出宝剑,两边相对一笑,互抱一拳,道声“请指教”。
  一声战鼓鸣响,两边张开阵势。却看那王元所军阵,堂堂正正,坚如磐石,真个是兵法高手,千古帅才。再看那边范君甫,却将军令往天上一抛,众将领命,只管向八方奔去,哪管什么阵势兵法,就如个道士撒豆成兵一般。
  那一旁观战的谢肇淛只看着这范君甫布阵暗暗称奇,不知其中厉害。周元服却在心底暗笑,王元所没见过范君甫的高招,此时必定上当。
  果然,那王元所缓缓张开军阵,主将提着刀走出阵来只欲寻敌将决战,却哪里见得地方阵势,只望见四方都是敌军散兵,各自舞着刀剑,尽是些乌合之众。那范君甫却远远地朝着王元所主将喊道:“王六合,敢来冲阵吗?”
  “冲阵?哪里有阵,全是散兵罢了。”
  范君甫哈哈大笑:“有阵,有阵,阵就在眼前,你却看不到吗?”
  “阵在何方?”
  “整张棋盘就是我的阵,我布的阵就是这张盘!”
  王元所大笑,心中寻思这范君甫好不知羞耻,竟如此目中无人。既然你说要我冲阵,好,我就冲给你看!
  只见王元所遣出一员虎将,挥起大刀,直奔着那范君甫主营便去,一刀便要砍了范君甫主将。范君甫却心中暗笑,手中舞起宝剑,念念有词。见那王元所大将近了,范君甫大喝一声“分”。待王元所手起刀落,砍翻了那主将,再细看,却不见一丝血迹,竟是个木头人。一声炮响,范君甫主将却从王元所大将身后杀出。王元所大惊,急忙抵挡,又不肯损了刚刚斩杀假敌将赚来的城池,只被范君甫四处神出鬼没地伏击,步步后退,最后竟被死死锁在角里,虽无生死之虞,却也出不得这角地分毫。再看那范君甫,竟在这王元所角地外边造出了一条恢弘的坚壁,一支强军面向着中腹,齐齐亮出刀剑,寒光逼人,与远处四散的兵众遥相呼应,一片天下大阵呼之欲出,竟让那王元所看得心惊肉跳!
  一旁观战的谢肇淛看得拍案叫绝,周元服心中也跟着得意。王元所眼见这一阵范君甫杀得取舍自如,处处设计,用一片强军死死封住了自己去路,中腹一带的争夺已被范君甫占了大优,心中不禁赞叹这范君甫果然是个强手,行军神出鬼没,不可小觑。但那王元所毕竟不是俗手,眼见范君甫强军厉害,他急忙派出军士前来抢关隘,以免让那范君甫强军大步冲杀入中原时自己无力阻挡。范君甫暗赞这王元所时机把握恰到好处,但心底却毫不畏惧。只见他口中又念念有词,再喊一声“起”,盘上中腹王元所轻军突然被一阵妖风所袭,飞沙走石,不知敌人从哪里冒出来。王元所在这妖风里被范君甫左右劈砍,抵挡不住,且战且退。等妖风散了,再抬起头,却哪里看到出路,分明是被范君甫的攻势牵着鼻子走,竟走到了范君甫那强军面前,几乎被范君甫那闪着寒光的刀剑抵住了脖子。王元所大吃一惊,知道抵挡不过,只得卖个破绽,割下些肉扔与范君甫,主队趁势逃回。范君甫连胜了两阵,也不追,只向着王元所军阵一阵笑骂。王元所又屈又辱,却偏偏没有半点办法。
  之后的战斗,王元所又几度寻找机会冲杀过去,偏偏范君甫的军士如鬼神一般,神出鬼没,怎么打都打不中棋筋,反而王元所几度险些失手被杀,可谓打得狼狈至极。局面上,范君甫一直牢牢掌握着优势,王元所只感到自己的对手不是兵将,而是神鬼,战得心惊肉跳,讨不得丝毫便宜。
  一旁谢肇淛看到这里,微微捋了捋胡须,笑着对周元服说道:“看来胜负已定了吧。”
  周元服却皱着眉头,看样子似乎很焦急:“是胜是负,恐怕还要看官子……”
  谢肇淛一愣,只道那周元服是高手,看出了什么问题,于是只得耐着性子继续看下去。可他其实并不知道,周元服所说的看官子,并不是看出了棋盘上局面有什么问题,而是他了解范君甫,知道范君甫唯一的弱点在哪里……
  只求王元所信心全失,投子认负,让这一局算作范君甫胜了,否则这棋还未必就一定是范君甫赢……
  再说盘上,范君甫前半盘顺风顺水,尽数得了优势,王元所几无招架之力,叹为观止。但王元所还有官子神功,收官之前绝不认负。眼看到了官子,王元所仔细审过局面,很快便判断出若按双方最合理的收发收完官子,他所占城池无论如何也不够。王元所想到这里,只好硬着头皮弈下去,但求范君甫官子阶段出些差池,也许还能有回旋的余地。
  王元所一子落毕,等着范君甫在他早已看好的位置落子——那是此刻全局最大的官子,想必范君甫早已等着落下这一子了。只见那范君甫沉吟了片刻,取出棋子,只听一声响动,王元所再看去,却不禁大吃一惊——范君甫那棋子,竟落了个捞不着半点目数的单官上!
  莫非是那神出鬼没的范君甫又有什么高招?王元所不敢大意,一遍遍验算过后,却看不出分毫头绪来——范君甫那步棋,毫无疑问是个单官!
  王元所终于鼓起勇气,把早就看中的那个官子占住。再看那范君甫,脸上竟似乎露出了恍然大悟状,然后便懊悔不已——没错,刚才范君甫真的算错了,占了个单官!
  周元服只得在心里叹了口气——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啊。
  范君甫的棋,神出鬼没,变化无穷,当时天下确实无人能及,堪称棋盘上的魔术师。然而,范君甫的棋艺中有一个极其致命的硬伤:根本不会收官。
  范君甫享受那种在棋盘上肆意挥洒的感觉,不论布局还是中盘他都能够自由自在地行棋。可偏偏是收官的时候,由于局面大多已经确定,只等双方定型,这个阶段的下法死板而无趣,范君甫在这个阶段找不到丝毫乐趣,因此他很讨厌官子。正因为讨厌,所以他一到官子就总是乱下一通,凭借着前面积累下来的优势把棋拿下即可。
  遇到寻常敌手,大家官子乱收一通也就罢了。可王元所恰恰是一个官子好手,一到收官便滴水不漏,范君甫却哪里敌得过?如今盘上军阵都已定下位置,范君甫已没有半点施展法术的空间,这施不了法的道士就是个连兵器都举不起来的废物啊……
  王元所发现眼前这个刚才还有如神助的顶尖高手竟不会下收官,兴奋至极,立刻施展出各种手段,把盘上几乎所有的大官子都抢在手中。那范君甫跟不上王元所的步调,只能任由王元所摆布,盘上的优势竟被丝丝蚕食,局面越来越接近了。
  待全局结束,再数城池,王元所竟以极其微弱的优势小胜了!
  王元所获胜,谢肇淛大呼意外,范君甫、周元服则大失所望。但范君甫已经放出了话,说今日一战只有他出手,就此与王元所分出高下。这话说出了口,又怎么收得回去呢。
  但范君甫也是个有心胸的人,自己是确确实实输给了王元所,没什么好赖的。只见他拱起双手,朝王元所抱了一拳,洒脱地说道:“王兄高弈,君甫自叹不如,今日输得心服口服。”
  那王元所听了,却从心底感到佩服。这一阵,王元所心里知道自己能赢有一大半是因为对手自己后半盘出了差错。单论行棋境界和手段,其实王元所是惨败的。而这范君甫,棋输得如此可惜,却仍旧如此大度,胸怀着实让人钦佩。王元所也急忙拱起手来,诚恳地说道:“范兄妙法,远胜于我。今日一战,在下胜得侥幸,还要多谢范兄让在下大开眼界。”
  二人互相一番恭维,按下不表。却说那谢肇淛,这一战看完,心中对二人都十分喜欢。范君甫前半盘下得神乎其技,王元所后半盘弈得滴水不漏,两个都是当代豪杰,堪称江苏双璧。能得见这二人功夫,真是不枉辛苦一番催生这场南京会战。
  当天送走了这三位棋手,叶向高便来拜访。谢肇淛笑言叶向高错过了一场好戏,叶向高哪里能饶,逼着谢肇淛把那局棋从头到尾摆了数遍,还千叮咛万嘱咐,再有这般好战万不可忘了通知他这个“天下第二”。
  错过了南京会战第一仗的叶向高,很快便会迎来弥补这遗憾的机会。

  话分两头,却说没过几日,各地高手陆陆续续都到了南京。而这些人,却都并没有马上去谢肇淛府上报到,而是现在南京茶楼间逛了一阵。
  却说那三楚第一高手李贤甫辛辛苦苦赶到南京,便马不停蹄开始在南京茶楼寻找对手。茶楼间那些棋手,这段日子被外地棋手欺负得很惨,遇见外地棋手就像遇见了妖怪一般,避之犹恐不及。有几个胆子大的,应了李贤甫的局,却一交手就一溃千里。那李贤甫毕竟是三楚第一高手,也算是久经沙场的惯战之将,岂能怕这些茶楼棋手。杀了几阵,试了试南京棋界水深,自觉已经有能力去会一会其他应邀前来参战的棋手了。于是,这局下完,李贤甫问道:“这些日子来这里的外地棋手,最厉害的是谁?”
  那些观战的棋迷们沉思了片刻,只觉得外地棋手都厉害,没一个是草包。但细想想,若要说最厉害的……
  “有一个和尚,可是真厉害。别人和我们对弈,好歹我们也能喘息几声。那和尚却不一般,上来就把棋连根砍断,一点儿不像吃素的。这些日子杀遍南京茶楼,我们简直是望风而逃,莫敢相敌。可那和尚偏不饶我们,在南京各个茶楼都杀了一阵,像是非要杀遍南京城不可。南京无人能敌得过他,如今已经快被他杀了两三个来回了……”
  李贤甫听闻是个和尚,心里琢磨了片刻,便猜到了——这说的必定是那永嘉郑头陀,想不到他也来了南京。
  “那和尚,今日也要来这个茶座,我们正愁找不着人去跟他下这一局呢……”一个棋手对李贤甫说道,“这位先生,我看您棋力高强,若有兴致,代我们与这和尚杀上一局如何?”
  李贤甫一愣,随后思量了一下,觉得也不妨一试。那永嘉僧的棋艺,他只曾耳闻,还不曾见过。反正既然来了,与那野雪交手也是迟早的事情,先战上一局也没什么损失。于是李贤甫应了下来,只等那野雪出现。
  没过几个时辰,野雪果然如约而至。众人看这和尚,年纪轻轻,却透着股霸气,就是那身出家人的衣装和那光头也盖不住一身戾气。见了众人都在,野雪也不客气,只管喊道:“今天谁来出战?”
  李贤甫笑着站起身子,拱手抱拳道:“在下三楚李贤甫,今日应众人之邀,来做阁下对手。”
  那野雪见了,笑道:“你们这帮棋手,自己没本事了,竟拉外人来帮忙。也好,今日叫你们知道知道厉害。”
  说罢,野雪在那棋座旁便坐下。李贤甫只道这后辈是个莽撞人,心里却也多了几分胜算。两人取过棋子,布下势子,便开了战端。
  那时候但凡棋手对弈,最正的坐姿是像过去方子振那样,正襟危坐,如入禅定。做不到这一点,退而求其次,能允许你做思考状。你要再没品一点,还发出点什么响声,比如敲敲棋座,玩玩棋子什么的,那就有点不道德了,人家就该白眼瞪你了。搁在现在,这叫做棋品差,不尊重对手。可您要是看了野雪下棋的样子,你就会觉得——敲棋盘,玩棋子什么的,真是太小儿科了。
  这野雪下棋,喜欢一边下一边跟旁边人聊天!聊的内容天南海北的,没人聊他自己还能念念经。轮到他下棋的时候,他总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随手落下一子,偏偏就正中要害,让对手无计可施。那个时候并没有对对局者的品行做出任何规定,像方子振那样看下不过了跳起来指指点点毁棋局逃跑的事情都有过先例,所以野雪和尚这点心理战顶多也就是被人家唠叨两句,该受影响的还受影响,没办法。
  毕竟,野雪是个和尚,不求什么富贵人家包养,人家就是下茶楼下出来的,不经意沾了些痞气也是应该的。而他下出的棋,也真是“野”得出奇。一经交手,只管力战,乱拳打将过去把对手打懵了,然后就杀个尸横遍野即可。偏偏这野雪和尚在盘上打出的拳头奇重,寻常人挨不得两下,因此普通茶楼棋手往往跟他交兵一两次就被杀得溃不成军。再加上野雪那好聊天的心理战,对手一旦交兵不利就更加烦躁不安,然后就越输越多,最后只得投子认负。
  凭着那一双硬拳头和“好口才”,野雪杀遍南京城大小茶楼,把南京茶楼里但凡有点名头的人物全部拉出来在盘上暴揍了一顿,真看不出一点出家人模样。那些茶楼棋手刚开始还觉得是受了侮辱,心里不服,可输多了就输出了心理阴影,听闻野雪名号就吓得跑得老远。野雪就这么在南京茶楼横行了好些日子,直杀得南京棋界血流成河。
  今天野雪的对手李贤甫也是个资深练家子,众人只道这李贤甫与那野雪当是个对手。棋局一开,野雪一边跟旁边人聊着天,一边挥着铁拳头就打将过去。那李贤甫也见惯了这种蛮横打法,只顾扎稳营寨,扛住野雪的拳头。野雪打了一通,见没打动这李贤甫,心里便知道今天这对手当不是寻常茶楼棋手了。于是野雪认真起来,动员四方军力,齐齐舞着拳头砸上来。李贤甫也不畏惧,摆开架势就要去格挡。哪知这次一交手,野雪的拳头打在手臂上,那老师父李贤甫的胳膊立刻就折了!李贤甫没料到这野雪力道竟这么大,一见折了胳膊,赶忙换手再来挡。哪知手还没到,野雪那雨点般的拳头就打到脸上了。可怜这李贤甫,在三楚挡了半辈子拳头,本以为已经是一身横练筋骨,刀枪不入了,哪知道这永嘉僧的拳头也是个打遍浙江棋界的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几番连环拳打下来,只见那李贤甫已经是鼻青脸肿,面目全非,还如何抵挡得了,竟就此败下阵来。
  这一阵,李贤甫输得不服,只觉得是被野棋杀了个魂飞魄散,传出去有损脸面,于是请求再战几局定输赢。那野雪哪里会怕,要下几局就下几局。只见盘上野雪的拳头上下翻飞,李贤甫次次想去格挡,却总也挡不住,每天都被砸得七荤八素的。几日战下来,李贤甫被砸得高挂免战牌,不敢应战了。他万没想到自己在三楚无敌了这么久,一到南京来竟被那永嘉僧杀得毫无还手之力,还有何颜面继续在此争霸?于是灰溜溜地收拾了行李,连谢肇淛的家门都没进,就又回了三楚磨砺棋艺去了。
  将来棋艺长进了,再出来争霸不迟!
  话说那野雪得了大胜,南京棋界只被他杀了个人仰马翻,人人谈虎色变。那南京棋手本想着在自家地盘上进行南京会战,自己多少也能分杯羹。却岂料这个郑野雪把众人杀成这副德行,谁还敢再去谢肇淛府上找罪受?于是南京棋界被这和尚杀了个半残,竟无一人正式去参与南京会战了。
  眼见茶楼里再没有对手了,野雪整了整袈裟,终于朝着谢肇淛那家门走去。这正是:
  一道战书引霹雳,四方风雨侵南国。
  王生范生方战罢,又见铁拳郑头陀。

  欲知这场南京会战究竟会是怎样一番光景,且听下回分解。

TOP

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7 15:32 编辑

万历三十一年,方子振逃弈出游,自称退出棋界。其后三年不归,在蜀中默默著书整理了自己一生的棋谱对局,取名《弈微》。此书总结了方子振一生棋艺得失,同时也正式宣告这位当今天下第一品彻底离开棋界,不再与棋手对弈了。
  方子振正式罢弈,天下棋界再失魁首。方今豪杰并立,各不相服,眼看天下棋界就要进入前所未有的乱世,天下国手之位只怕数十年内难有继任者。
  然而,万历三十三年,两个人的一个决定改变了这种现状……
  谢肇制,字在杭,号武林,福建江田人。此人自幼勤学,博览群书,诗文皆工,万历二十年高中了进士。在明朝历史上,谢肇制是个为民请命的好官,长年在地方任职,为百姓做了不少好事。
  不过,万历三十三年的谢肇制还没有那么优秀,他还只是个刚刚开始官运亨通的文化人而已。这一年,谢肇制被调往了南京任职,官职不可查,但应当是个不小的官。当时同在南京的,还有一个日后在明朝政坛上名声响亮的人物。
  万历十一年,一个名叫叶向高的才子中了进士。万历二十二年,他被派往南京国子监任职,在南京官场上连连高升,至万历二十六年,已经官至南京吏部右侍郎。但由于当年他的一道奏折得罪了当朝重臣沈一贯,他被沈一贯压制得九年不得升迁,在南京默默度过安逸却又消磨锐气的日子。
  叶向高好棋,在南京一代公卿中也算是无敌的人物,号称“天下第二”——第一是京城的方子振。在南京任职期间不得升迁,他也就心情郁闷,终日下棋解闷。而谢肇制也素来好棋,二人很快便因棋成了好友。再加上南京的差事本来就是闲职,空出来的时间全都用来下棋也没问题,于是这两人一有空便杀个天昏地暗,最后以叶向高获胜告终。这叶向高的棋艺一边进步着,棋瘾也一边增长着,很快就成了江南头号大棋迷。万历三十一年,方子振罢弈了,于是天下第一的位置空了出来。按照道理,天下第一没了,天下第二自然就要顺着往前进一位,成为天下第一。笑话叶向高,是不是也该做做天下第一了?叶向高知道自己那名声是吹出来的,自然笑道:“我只做天下第二就好了,做不了天下第一。如今方子振虽不在了,但接下来必定有人能继任天下大国手之位,到时候我还继续做我的天下第二就行。”
  说笑归说笑,叶向高心里当然很想知道,究竟下一个排到他名号前面的是个什么人物。而他的好棋友谢肇制,就更想知道这一点了。
  谢肇制不只是个棋迷,同时也是一个棋坛见闻记录者。他曾专门写文章评价过当时棋界的诸位豪杰,看起来应当是一个对各大棋手都相当了解的人物。
  恰好彼时这俩人都在江苏,于是他们脑筋一转——既然江南高手都在江苏附近转悠,何不把他们全部聚集到南京来,让他们分出个高下,用棋力真正决出个天下第一呢?
  二人想到这里,自己都觉得自己这个主意实在太绝了。
  好事不宜迟,谢肇制出面,当即广发英雄帖,信使随即向着四方奔去了。
  明朝末年最大的一次棋坛盛会,诸侯间排定座次的大决战就此到来了!

TOP

哎呀,今天这文章出了个重大纰漏,不得不进行一下更正……
  话说南京会战,彼时叶向高确实在南京,也有证据表明他参与了南京会战的策划工作,但是——南京会战的邀请函并不是叶向高写的,而是另一位南京当地官员谢肇制。
  这个错误很严重,因此笔者将文章中其中一段做了点修改重发一次,后面的“叶向高的战书”就不一一修改了,请大家将记忆纠正为“谢肇制的战书”,谢谢。
  实在抱歉,资料堆得太多,到用的时候自己也找乱了,今后得注意了……

TOP

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7 15:31 编辑

第二十六回 新安派诸强出世争天下 南京城群雄集结决高低



  上回说到,天下第一国手方子振逃弈出游,三年不归,后又只身赴广东上任,自此再不涉足棋界。而那林符卿,在京城击退了苏之轼,抵挡了朱玉亭,吓走了方子振,从此将北方棋界尽数收入囊中,声威日盛,俨然魔王再世,李釜重生。
  而江南一带,苏之轼回了徽州,却发觉此时的徽州,已经变了容貌。
  时值万历三十年,距离苏之轼出徽州不过过去了短短数年而已。此时的新安派他却几乎认不出来了。
  先时那新安四霸,苏之轼出了徽州去外边闯荡,战绩颇佳,一时间新安派在江南名声再起,俨然天下第一大派的架势。受此激励,原本一直在徽州磨砺棋艺的一批小将又登上了弈坛。这批小将中,最引人瞩目的乃是新安汪幼清、许敬仲,无为雍皞如三人。
  汪幼清,名一廉,字幼清。此人“沉雄精悍,绝伦逸群”,每逢对局时,目光如炬,就像是要把那棋盘看穿似的。而这个人下棋很奇怪,他前半盘很弱,但后半盘奇强。有人说汪幼清下棋的固定套路是:前半盘下着下着就走了个勺子,让对手抓住机会狠狠砍上一下,然后他再敛手静思,过一会儿又出一个奇策,“自误而自救,自救而得胜”。更有离奇的,传闻跟汪幼清下棋,不怕他不失误,就怕他失误,“小误则小胜,大误则大胜”,堪称当年新安棋界一大“惹不起”。操使这种赢棋靠自救的下法,也难怪这厮下棋的时候总是“目光迸裂”了。而这汪幼清除了是棋手之外,还是个武艺高强的侠士,日后曾参与到南明朝廷与满清的战争中,善使短锤,犹精弓箭,乃是一员战将棋手。
  许敬仲,字号不可查,只知籍贯新安。他的棋艺从何而来不得而知,身世如何也是个谜,但棋招凌厉,攻守得法,棋下得堂堂正正,而且一出世就颇有实力,在新安派中算是一员神秘的强手。
  雍皞如,名熙世,号穆野,无为人。与汪幼清相似,雍皞如也是一名武艺高强的侠士。他少年时喜欢谈兵论剑,好与人武斗,为此惹了不少麻烦。也不知是他爸妈为了教育他,还是他自己觉得整天打架没出息,突然有一天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整月整月地不出门,光看书。涉猎群书之后,这孩子突然觉得眼界开阔了,再看自己过去做的事情真是蠢到了极点,于是改过自新,不再惹是生非。也不知是不是那书房里他爹还藏了几卷围棋书,这雍皞如从书房出来之后竟然迷上了围棋。他虽学棋晚,但天分极高,资质卓越,很短时间内就达到了新安派顶尖高手的水平。他自己说是因为发现围棋这东西与兵法相同,原理相似,所以某日恍然大悟,于是就成了高手。与汪幼清一样,他也是一个极其擅长后半盘的棋手,尤其是史载他“能以收着胜人”,可见其官子功力。
  这三位天才出世,老新安三霸顿时失去了对新安派的掌控力,新安派内又生乱象。眼见徽州内部资源已经无法满足新安派这么多高手了,而外面苏之轼又把新安派的名声给打了出去,于是老一辈的汪绍庆、吕存吾便索性离开徽州,一起结伴闯荡天下。汪幼清、雍皞如多呆了几年,也紧随其后出了徽州。没过几年,江用卿也离开了徽州,后来北上去了京城,还曾与京城棋界的豪强有不少争夺。
  万历三十年,苏之轼回到徽州一看,此地已是物是人非,换了景象,不禁大吃一惊。他深知那江用卿、汪绍庆、吕存吾都是棋力高强之人,与自己不相上下,他们竟然能被挤出徽州,这新安派后辈真能有这么厉害?
  苏之轼不信,于是找到了徽州当地曾认识的公卿,请求与新安派后辈对垒。此言一出,新安派内一片哗然。
  老霸主(其实此时苏之轼顶多也就三十来岁,但是新安派更新换代太快了,他也就成了“老一辈”了)回来要找回昔日的威风了,新人怎敢怠慢?只是那汪幼清、雍皞如乃是好武之人,平日里还兼顾着舞枪弄棒,从军报国什么的,前来迎战苏之轼兴致上稍难了点。徽州公卿们一合计,唯有那许敬仲适合做苏之轼的对手。
  前去一请,那许敬仲听闻要跟苏之轼对垒,也不客气,欣然应允。
  新安派新老两代豪杰代表的对决,眼看将是一场激战了。究竟哪一代胜得过哪一代呢?
  却说那许敬仲,端得是个怪人。此人留下了棋谱无数,又名声不小,当时乃是争国手的人物,偏偏不见多加记载,甚至连篇撇脚的诗文传记都没有。笔者寻思,想必这许敬仲是个不好投人所好之人,性子耿直,因而朋友少,更不屑于去巴结文人高官,于是也就没什么诗文流了下来。但要论棋艺,这许敬仲却端得不弱。
  苏之轼与许敬仲对弈,只管施展自己那天下闻名的阵法,要去框住许敬仲。岂料这许敬仲也非等闲之辈,竟与苏之轼斗起阵法来。这一斗,双方真个是神仙碰厉鬼,诸葛遇仲达,竟斗得不分胜败!
  苏之轼心底暗叹,自己行走南北棋界多年,从未在阵法上遇到过敌手,这许敬仲不知何许人也,竟能与我以阵相争!他却不知这许敬仲留守徽州许多年,也是潜心研究过布势阵法之人,绝非凡夫俗子。这两大蛟龙在徽州一番争夺,次次杀得天昏地暗,却胜负相当,谁也奈何不了谁,称得上是一对好敌手!
  苏之轼没想到徽州竟还有如此后辈,许敬仲也才知晓新安派尚有这般人物。两人互叹对方棋才,竟惺惺相惜,就这么留在徽州争夺胜负,几年下来也没分出高下来!
  至此,苏之轼还有很长一段时间要在徽州跟那许敬仲争霸,咱们也就暂时抽出空来看看此时天下棋界的光景吧……

  新安众虎将出了徽州,一时间江南棋界鸡飞狗跳,人人自危。这批新安高手,个个身怀绝技,都非善与之辈,直杀得江南棋界硝烟四起。偏偏这江南地界上,此时正好是诸侯并起的乱世,于是各地豪杰为保自己名声,纷纷现身试图力抗新安众将。那几年,江南群豪力敌新安群狼成为了江南棋界的主旋律。而在这场激烈的争夺战中,江南棋界这时势也造出了一批英雄人物。
  先来说说永嘉派。当年胡应麟住在杭州时,偶遇汪绍庆、吕存吾,一时兴起,赠诗两首,却不想惊动了新安众将,把那苏之轼逼出了徽州,从此天下大乱。就在遇到汪、吕二人的一两年之后,胡应麟又在浙江遇到了一个姓郑的少年。这个郑生乃永嘉人,酷好围棋。彼时郑生才十五六岁,但棋艺已有小成。胡应麟游历四方,见惯了高手。那日与这永嘉郑生一对局,却被那郑生犀利的招法惊得目瞪口呆,连连惊叹国手之才。也是天不亡永嘉派,自当年二方之后,这郑生出世,终于让永嘉派保住了天下顶尖棋手名册中的一个名额,不至于被新安派、京师派甩得太远。
  几年后,也不知是出了什么事故,那永嘉郑生突然落发为僧,法名野雪。至此后,江湖人称郑野雪或郑头陀。那郑头陀人虽出家了,棋盘上本领却不见退步,反而日益精进,很快便成了永嘉派的顶梁柱。
  新安众将出山之时,首先遭到打击的便是当年曾长年压制新安派的浙江棋界。汪绍庆、吕存吾、汪幼清、雍皞如轮番去永嘉派寻事,五虎合力,直杀得永嘉众将叫苦不迭,死伤惨重,眼看就要到了一派灭亡的关头。那个传闻中“以善弈名天下”的陈谦寿,人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总之都没敢出来跟这五位过上一招。正当此时,方才弱冠的游僧野雪如神兵天降,竟一人前去抵挡新安五员虎将。那五人如转灯般轮番上阵,先后与那郑野雪交锋多次,来来回回总共战了大大小小几十场。永嘉派这边除了一个郑野雪,哪还有第二个人能出半分力,只得躲在野雪身后眼巴巴看着这少年力战群狼。但这郑野雪也端得是一条好汉,一己之力,竟然寸步不让,逢战必应,好似个西天金刚矗在这永嘉地界。那新安五虎虽个个本领高强,但却谁也无力彻底击败这郑野雪,次次杀得天昏地暗,却基本胜负各半,哪边也没占得便宜。
  新安众将惊叹,那永嘉和尚手段确实高明,攻守得法,勇猛善战。永嘉派得这和尚镇守,纵新安众将也难破得永嘉派城池。好在永嘉地界上也只有郑野雪一个高手,纵使放着不管,这个过气的棋派也闹不出多少风浪来,于是众将便也绕过了永嘉,继续往东,要去江苏棋界闹个天翻地覆来。
  那边郑野雪奋力击败了新安派的轮番强攻,终于长舒一口气,总算保住了这永嘉派声威。永嘉派得那野雪助力,也终于得了喘息之机,总算躲过了这灭派大劫。于是浙江棋界,各个把那少年和尚野雪当个宝贝供着,永嘉派的安危存亡,便就此系于郑野雪一人之身了。
  绕开永嘉,那新安众将一路向东杀去。这几个虎将,如风卷残云,所到之处直杀得鬼神皆惊,无人敢挡,一路留下血迹无数。
  过了浙江,杀到了江苏,新安众将正要一展风采,却很快发现,此时的江苏棋界,几乎就是整个江南棋界最恐怖的一个地区……
  几十年来,三大派在江苏棋界各划地域,争霸许久,这小小江苏几乎成了三大派交锋的主战场。江苏本地棋手在这片战火中沐浴了几十年,竟已是人人善弈,高手辈出了。昔日那已去了河北,登顶天下第一人的方子振自不必说,后起之秀又英才辈出,堪称明朝末年与徽州齐名的另一大天才棋手盛产区。
  江苏六合一带出了个王元所,棋名广布,乃当地棋王。新安众将前去争抢地盘,却只见那王元所横刀立马,来者不拒,逢阵杀敌,好不利落。一场场硬仗下来,直杀得那新安众将拨马不前,抢不到半点便宜。新安众将寻思这王元所,布阵毫无破绽,兵法运用纯属,乃是一个极不好惹的角色,比那永嘉和尚郑野雪更难对付。与郑野雪对弈,虽难免会有败局,但总也有胜绩,胜败之数大致相当,杀起来也觉得有机可趁。而那王元所却更是霸道,不论新安派哪路豪强出手对弈,都只觉步履维艰,看不到半点胜机。一场场大战杀下来,王元所把个六合守得如铁壁铜城,那新安众将各个喘息未定,暗叹这六合是攻不下来了。
  于是新安大军又不与那王六合纠缠,调转马头,奔着江苏别处杀去。众将四散杀开,沿路不逢敌手,只把江苏棋界又杀了个鸡飞狗跳。然而杀到了吴兴一代,这批新安虎将又碰到了对手,纷纷杀不动了。
  那吴兴一代,有两位豪杰。
  一个是当年胡应麟曾见识过的范君甫,此人棋法神出鬼没,弃取自如,盘上对弈如有仙气。新安众将有不服者,前去对敌,却只被那范君甫盘上神出鬼没的招法杀得晕头转向,盘上大军一个个如进了鬼神之域,哪还有半点战意,纷纷四散溃逃。新安众将被那范君甫杀败几阵,心惊肉跳,叹服此生未曾见过如此精妙招法,竟莫能杀动那范君甫分毫。
  纵使绕开那范君甫,此时吴兴却还有一位少年豪杰。那少年,姓周名冕字元服,年不过弱冠,却棋艺超乎寻常。新安众将与之对弈,只见盘上这少年周生招法灵活多变又咄咄逼人,手法细腻精湛又步步杀机,直教那新安众将惊为天人。吴兴得范、周二将守城,也是坚城一座,旁人撼动不得分毫。
  而彼时江南棋界,新安派棋手四处肆虐,除浙江永嘉,江苏六合、吴兴之外,新安将士所到之处无不被破城斩将,杀得纳降求和。能与新安诸将匹敌者,唯有永嘉郑野雪,六合王元所,吴兴范君甫、周元服四人而已。新安众将与这四人争夺多年,大小百余战,却始终分不出高下来。江南大地,一片乱世,诸侯并起,争霸不止,与那北方林符卿镇守下一片死气沉沉的京师简直有天地之别。

  万历三十一年,方子振逃弈出游,自称退出棋界。其后三年不归,在蜀中默默著书整理了自己一生的棋谱对局,取名《弈微》。此书总结了方子振一生棋艺得失,同时也正式宣告这位当今天下第一品彻底离开棋界,不再与棋手对弈了。
  方子振正式罢弈,天下棋界再失魁首。方今豪杰并立,各不相服,眼看天下棋界就要进入前所未有的乱世,天下国手之位只怕数十年内难有继任者。
  然而,万历三十三年,一个人改变了这种现状……
  万历十一年,一个名叫叶向高的才子中了进士。万历二十二年,他被派往南京国子监任职,在南京官场上连连高升,至万历二十六年,已经官至南京吏部右侍郎。但由于当年他的一道奏折得罪了当朝重臣沈一贯,他被沈一贯压制得九年不得升迁,在南京默默度过安逸却又消磨锐气的日子。
  叶向高好棋,在南京一代公卿中也算是无敌的人物,号称“天下第二”——第一是京城的方子振。在南京任职期间不得升迁,他也就心情郁闷,终日下棋解闷。再加上南京的差事本来就是闲职,空出来的时间全都用来下棋也没问题。这叶向高的棋艺一边进步着,棋瘾也一边增长着,很快就成了江南头号大棋迷。万历三十一年,方子振罢弈了,于是天下第一的位置空了出来。按照道理,天下第一没了,天下第二自然就要顺着往前进一位,成为天下第一。有人笑话叶向高,是不是也该做做天下第一了?叶向高知道自己那名声是吹出来的,自然笑道:“我只做天下第二就好了,做不了天下第一。如今方子振虽不在了,但接下来必定有人能继任天下大国手之位,到时候我还继续做我的天下第二就行。”
  说笑归说笑,叶向高心里当然很想知道,究竟下一个排到他名号前面的是个什么人物。彼时叶向高人在江苏,于是他脑筋一转——既然江南高手都在江苏附近转悠,何不把他们全部聚集到南京来,让他们分出个高下,用棋力真正决出个天下第一呢?
  叶向高想到这里,自己都觉得自己这个主意实在太绝了。
  好事不宜迟,叶向高当即广发英雄帖,信使随即向着四方奔去了。
  明朝末年最大的一次棋坛盛会,诸侯间排定座次的大决战就此到来了!

  江苏六合,王元所家中。
  南京叶向高送来的战书就摆在他的桌上,而他则静静地与人对弈。
  那对手看不到胜机,早已无心恋战。但面前的王六合,却仍旧专心致志,似乎棋盘上随时还会再突生变故似的。
  看那王元所目不转睛地盯着棋盘,对手只好把早就想问的话一直憋在心里。憋了许久,终于忍不住了,他不顾还在局中,轻声向王元所问道:“王兄,你会去南京吗?”
  王元所仍旧盯着棋盘,只是轻声答道:“下棋。”
  那友人自讨没趣,于是盯着棋盘又看了一会儿。可满盘上哪见得有半点胜算,他只得投子认负,然后又急切地问道:“王兄,你会去南京吗?”
  “复盘。”王元所又是淡淡地答道。
  友人无奈,只得陪着这王元所又复了半天盘。可他心思哪里在盘上,只好不容易等这盘棋复完了,他便急切地又问道:“王兄,你就给个话吧。南京城几个月之后想必是群雄毕至,高手云集。叶大人已经送来了战书,邀你代表咱们六合出战。这一战,你若力挫群雄,那就是天下国手了啊……”
  王元所仍旧满脸严肃,似乎没听到那友人说话一般。友人见王元所不搭理,更加焦急了,竟站起身子来大喊道:“这一战,你可不能怕啊!”
  “别吵……”王元所只是轻声答道,“天下群雄各有绝招,我正在苦思力破群雄的办法呢……”
  那友人听了一愣,随即大喜过望,又笑嘻嘻地坐了下来,试探着问道:“那,王兄,你这是决定要去了?胜算如何呢?”
  “胜算?”王元所却只是轻声答道,“若胜算不足九成,我便不去了。既然要去,天下国手之位,舍我其谁。”
  江苏吴兴,茶楼间。
  范君甫和周元服轻轻打开手中的叶向高战书,摊开来,面对面展开。只见两封信上内容,除了名字不一样,其余几乎毫无二致。二人相视,哈哈大笑,周围吴兴棋界众人也一片赞叹。
  “原来范兄也收到了战书,看来几个月后的南京城,恐怕会出现不少高手啊……”周元服笑道。
  “只怕整个江南,几乎所有高手都会去南京。到时候,南京城必定热闹非凡。”
  “只是不知这天下国手之名,会花落谁家呢?”
  范君甫却又大笑起来:“吴兴有你我二人出战,这天下国手,除你我之外还能有别人吗?”
  二人互抱一拳,互相高声喊道:“南京一战,愿君凯旋!”
  永嘉,城门外。
  一众永嘉棋手聚集在城门口,前来送郑头陀出城。
  那郑野雪,向乡亲父老们重重一拜,喊道:“野雪此去南京,必争得天下国手之名,重振我永嘉雄风,各位只管在此敬候佳音吧。”
  众永嘉高手纷纷还礼。望着那小和尚远去的背影,众人口中称赞,真是天不亡永嘉,让我永嘉之地又生出郑野雪这般人物来,门派复兴有望了。
  “我永嘉派自宗师鲍一中以来,受尽欺凌,威严尽丧,昔日第一大派的气势早已荡然无存。”一位永嘉老手涕泪纵横地说道,“今日郑头陀这一去,只求上苍怜我永嘉派几十年苦难,佑野雪在南京横扫四方吧!”
  楚中,三楚第一强手李贤甫静静坐在向南京去的马车中,手里紧紧攒着那叶向高送来的战书。
  去往南京城的路上,汪绍庆、吕存吾、江用卿、汪幼清、雍皞如也从四面八方启程,向着那南京城进发了。

  而另一边……
  徽州,苏之轼与许敬仲刚刚战罢了一局,胜败难分。二人相视笑了笑,各自将手中的战书拿起,撕了个粉碎。
  “苏兄,下一局该是你先行了。”许敬仲一边将撕碎的纸屑扔到一边,一边说道。
  “许兄弟,请了!”那苏之轼抱起一拳,手便伸向了棋盒。
  京城,林符卿看着那战书,笑道:“天下豪杰?有几人不是浪得虚名之辈。待他们决出了英豪,只管来京城找我,我把他们杀个屁滚尿流,让他们知晓什么叫天下国手。”
  而在清源……
  叶向高的信使来到了朱玉亭的住处,却发现大门紧闭,家中无人。
  朱玉亭,不知所踪……

  且说那南京吏部右侍郎叶向高一封英雄帖,竟引得四方高手齐往南京城去了。一时间,只见南京城茶楼间四处都是高手,街头巷尾卧虎藏龙,任何一个陌生的面孔都可能是一方豪杰,别处霸主。
  风云际会,时势所趋,叶向高不过推了一下手,只见新安有汪绍庆、吕存吾、汪幼清,婺源有江用卿,无为有雍皞如,六合有王元所,吴兴有范君甫、周元服,永嘉有郑野雪,三楚有李贤甫,再加上南京本地棋手,真可谓是群雄毕至,几乎汇集了此时江南所有英才,堪称江南群英会。
  而这江南盛会,各路高手都是目中无人的厉害角色,相聚在一起,不免要有些摩擦——很快,这场大战的前奏就打响了……
  话说那新安派汪绍庆、吕存吾二人收到战书之后,便毫不犹豫,日夜兼程赶到南京城,要先来探探虚实,顺便震住南京城附近豪杰。这二人走进一间茶座,却见棋座旁有二人正在对弈。这俩人心中早想到一块儿去了,偷偷溜到了旁边观战。
  那正激战的二人,想必也是南京一代名手,知道过几日南京城将群龙聚首,到时这些本地棋手只怕要面临大敌,于是趁着高手还没来,自己先好生练练棋艺,免得过几日丢了人。
  那汪绍庆和吕存吾在旁边看着,只见盘上黑白两军杀得难分难解,却各自又奈何不得对方,只得陷入拉锯,两边都下得好生辛苦。
  那吕存吾耐不住性子,看了不久,竟哈哈大笑起来。
  “如此俗手,竟还敢在这大庭广众之下丢人现眼。汪兄,看来这南京棋界,果然没有高人啊……”
  汪绍庆也是个爱显手腕的人物,被吕存吾这么一带,一时间意气也涌了出来,笑着答道:“这棋局若换了你我去下,随便帮着哪一方但指一手棋,管教那对手被杀得屁滚尿流!”
  二人旁若无人大笑一通,搅得那棋座旁下棋的二人好生气恼。其中一个忍不下这口气,竟拍案而起。
  “二位好汉,有道是观棋不语真君子。我二人还在下棋,您二位有高见大可小声议论,这般羞辱却是为何?”
  那吕存吾在新安跋扈惯了,哪里怕这气势,于是竟理直气壮地答道:“我观你二人对弈,行军布阵竟无一步可取,实在忍不住这口气。若你不服,不妨上盘上与我杀上几合,如何?”
  那南京棋手知道这二位必定是外地赶来参加南京棋会的,想是一方霸主,不好对付。又看吕存吾气势极盛,心中惊惧之下,那拍案而起的棋手此刻竟吞吞吐吐,说不出话来。
  这边几个人争吵,却不意间惊动了一旁一位正饮酒的客人。
  “那看客,好大的口气啊……”
  棋座旁正争吵间,一个声音却从不远处传来。
  汪绍庆、吕存吾这边只看着背影,却不知真身,只道是个管闲事的。那吕存吾嚣张跋扈,怎忍得有人突然插嘴帮着两个南京棋手说话?吕存吾厉声喝道:“那小子,好生无礼。你有眼无珠识不得本大爷,等会知道了大爷名号可别吓破了你的胆!”
  “哦?”那插嘴的冷笑一声,只顾饮酒,连脸都没转过去,“未请教,阁下是哪路高人?”
  吕存吾冷冷一笑,高声喊道:“我乃新安吕存吾,你可知道?”
  那两个南京棋手一听,吓得浑身一抖,急忙躲开。新安虎将吕存吾,乃是新安派一员上将,这几年行走江苏棋界,战功卓著,江苏一带棋手没几个能抵挡其锋芒的。一听说这吕存吾大名,众人自然惊慌起来,不敢再多嘴。
  吕存吾只道唬住了那插嘴的小子,正得意间,那人却不屑地答道:“区区吕存吾,也敢如此放肆?”
  众人皆惊,不知那人究竟是何来头,竟敢得罪吕存吾。
  吕存吾大怒,吼道:“想我当年大战京师,连方子振、蔡学海都跟我齐名。行走天下,四海皆知我名,你竟敢说我是‘区区吕存吾’,胆子可真不小啊!”
  “大战京师?这话似乎从没听别人提起过,莫非是你胡诌的?”那人说完,竟哈哈大笑,哪有半点忌惮。
  想那吕存吾与人对敌,从不见哪个对手在他面前尚能如此镇定,一时间吕存吾的心气反而落了千丈,竟不知该如何应对了。
  那汪绍庆比吕存吾心细些,知道这个插嘴的必定不是凡手,想必乃是有些本事的人物。江南棋界,但凡有点本事的,新安派众将基本都见识过了,只是现在看着那人背影,纵使眼熟却也无从辨认。那汪绍庆挤上前来,朝那人拱手抱拳,道:“阁下不知哪路豪杰,可否报上名字?”
  那人哈哈大笑,转过身来。众人只见这高手大约三十岁年纪,生得气宇非凡,一表人才,在场众人无不惊叹。
  看着那长相,汪绍庆、吕存吾岂能不认识,此刻早已瞪大了眼睛,张开了嘴巴,半声不能言语了。
  只见那人也向汪、吕二人拱手抱拳,厉声应道:“在下六合王元所,在此静待南京会战开幕。汪先生,吕先生,好久不见了!”
  这正是:
  江南豪杰聚南京,风云欲起百兽行。
  自古千军血战日,总有先锋入敌营。

  欲知这汪绍庆,吕存吾与那王元所究竟胜负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
汪幼清(?-1662年)明代棋手    名一廉,新安(今安徽歙县)人。
  与人对局有勇力,善用败局,能在颓势中出奇制胜。
  编有《棋谱新局》,记载与海内高手对垒四十余局,现已佚;又与周元服批选《弈时初编》。
  现存对局:对周懒予9局;对过百龄1局;对季心雪1局;对周东侯1局;对汪汉年5局;对姚吁孺1局。共18局7胜11负。
雍皋如(1583年—?)明代棋手
  名熙世,又名熙日,号穆野。无为(今属于安徽巢湖一带)人。
  万历至天启年间名手。少时精弈,著有《弈正》一书。
  现存对局:对林符卿1局。
许敬仲   明代棋手
  新安人,与雍皋如同时。
  现存对局:对林符卿2局;对野雪2局;对周元服3局;对范君莆1局;对朱玉亭1局。共9局6胜3负。
野雪     明代棋手
  永嘉(今温州)人。俗姓郑,人称郑头陀,成名于万历34年左右,是万历至崇祯年间名手。
  现存对局:对许敬仲2局;对苏之轼3局;对江君莆4局;周懒予2局;对周元服1局。共12局4胜8负。
王元所(约1570年—?)明代棋手
  一作玄所,名鬟,字伯宇,六合人。
  棋善收局,万历33至34年[1605-1606]与诸国手会于南京力战诸人,称第一手。
  现存对局:对朱玉亭1局。
周元服    明末棋手
  名冕,扬州人。有与汪幼清批选的《弈时初编》传世。

——摘自《中国围棋古代棋手姓名录》

TOP

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7 15:28 编辑

第二十五回 林符卿斗阵破具瞻 方子振罢弈逃棋坛



  上回说到,新安四霸之一的苏之轼离开徽州,开始争夺天下霸业。初到三楚之地,数败三楚王爷棋手朱玉亭,并告诉了他国手之名对棋手的重要性。朱玉亭深有感触,于是就此北上,来到河北清源,与方子振交手。方朱二人下棋都毫无负担,一时间引为知己,日夜对弈,方子振暗中便将一身棋艺借机尽数传授于朱玉亭。
  话分两头,且说那苏之轼离了三处,又去游历江苏一带,先后与王寰、范君甫,以及江南各路豪杰交手。苏之轼精通棋势,又技艺精湛,战绩相当出色,一时间四海之内尽知“小苏”之名。凭借着这一段时间的战绩,苏之轼成为了名符其实的真国手。
  那新安四霸剩下三人,在徽州听闻苏之轼名声鹊起,一时间也纷纷手痒了。加上那时期新安派内竟然又突然涌现出一批新的青年才俊,新安四霸早已无力再统治整个新安派了,于是新安棋手终于开始大量走出徽州,在天下各地闯荡名声去了。当然,这是后话。
  苏之轼在江南行走数年,南方棋界皆认可他为江南一品。但渐渐地,他听到了一个传闻——北方还有两个人,棋力当在江南诸雄之上。
  一个,是当今天下第一的方子振。而另一个,便是雄踞京师,直杀得四方豪杰不敢前往的林符卿。
  苏之轼只听江南豪杰说起那林符卿棋艺如何恐怖,心中却不服。于是,万历二十九年左右,苏之轼启程赴京,要去会一会那小魔王林符卿。
  北上京城的途中,苏之轼路过了清源……

  彼时在清源,天下第一棋手方子振每日研读诗书,学累了就陪朱玉亭下棋取乐,休闲地等着做官。明朝的制度是,如果做了大学的学生,就可以不经过科举直接派往地方做官,因此坐了十年学监的方子振接下来只要等着什么地方官职空出来,把他派过去就行了。这日子,过得也确实逍遥快活。
  万历二十九年的某一天,朱玉亭突然找到了方子振,告诉了他一件事——当年在三楚曾经多次胜过他的苏之轼来北方了,请求与方子振见上一面。方子振自然不好拒绝,不过对于可能的对局请求,他心里早就想好了应对之策。
  果然,方子振与苏之轼一见面,苏之轼便迫不及待地提出要与方子振对上一局。朱玉亭早就知道苏之轼的本领,又亲眼见识了方子振的高招,对于这两人的对局他无比期待,自然也帮着苏之轼请求方子振。方子振却微微笑了笑,朝朱玉亭拱了拱手——
  “王爷与子振日夜对弈,棋力早已今非昔比,何不先与苏兄试上一盘,看看如今高下如何呢?”
  朱玉亭一想,有道理啊,看别人下棋哪有自己下棋好玩,于是玩性一上来,立刻就墙头草似地倒向了方子振这边,求着要先跟苏之轼下一局。苏之轼一看,这王爷还跟以前一样贪玩,心里无奈,只好答应先跟朱玉亭下一局。
  方子振却暗暗笑了——如今的朱玉亭,已经不是当年的三楚朱玉亭了。
  只见朱玉亭与苏之轼摆下阵势,那苏之轼一心想速战速决,于是领着白军一开战便连连向黑军两角用兵。朱玉亭知道苏之轼阵法厉害,不敢怠慢,急忙在左上摆开黑阵迎战。苏之轼也不怠慢,立刻在左边开始布阵。
  朱玉亭当年在楚中连连败给苏之轼,次次都是布势之后便落了下风。这一次朱玉亭不敢再大意,趁苏之轼阵势未成便轻军突袭苏之轼阵后,希望两面夹击,让苏之轼阵法使不出威力来。苏之轼却虚晃一枪,不在此处布下强阵纠缠,却又轻军疾驰,在右下黑阵前摆开阵势。朱玉亭见苏之轼声东击西,心中寻思这苏之轼布局向来厉害,若跟着他的步调走必定吃亏,不如索性先下手为强,于是也不理会苏之轼右下白军的叫阵,只管在左下动手,打算先攻杀此处白军大营,把整个左边杀个鸡飞狗跳再说。纵使不能歼灭此处败营,也能断了右下白军归路,要苏之轼两面受敌。
  苏之轼见状,却心中暗笑。只见白军毫无惧色,竟大军出击,凶悍地挡住了朱玉亭的强袭。朱玉亭见苏之轼杀来,血气上涌,提起长刀,一声长啸,竟策马而出,在那白阵前冲杀开来。苏之轼却也不是等闲之辈,全军抵挡,却并不硬敌,而是故意开了一个缺口,卖了一个破绽。那朱玉亭冲得凶悍,刹不住马蹄,竟沿着苏之轼开的缺口一路冲出去,苏之轼则顺势布下城壁,明着是抵挡朱玉亭铁骑,暗中却是向着那左边原本要夹击白阵的黑军张开了阵势。想要两面夹击,却只管在一侧用兵,另一侧就必定要受损,此乃盘上军略。朱玉亭再看见时,却已经晚了,那被困在白阵里的黑军还哪里有半点活路,只得尽数送与了苏之轼。苏之轼见得手,毫不迟疑,又轻军奇袭,在那冲杀正猛朱玉亭黑军身后做起了动作。朱玉亭猝不及防,眼见占不得便宜,于是便强行将右下黑阵打开,只求扩成一片强阵,与左边强军呼应,好攻杀白军奇袭小队。苏之轼乃精通阵法之人,岂能不知朱玉亭心思,于是看准朱玉亭阵型破绽,上下齐攻,几招下来竟把朱玉亭那右下的本阵给逼得手忙脚乱,哪里能扩张成什么强阵,连不死都显得勉强……
  布势之后,再看局面,左边几乎被苏之轼尽收,右边朱玉亭主营又被杀得痛苦至极,中间朱玉亭空有一支强军,无用武之地,局面高下立判。
  一旁观战的方子振,看得心惊肉跳,心中暗暗叹服。这苏之轼行军有勇有谋,又阵法精湛,布势取舍令人叫绝,这布局的功夫真可谓天下无敌,纵使我亲自出手只怕也难占便宜。如今天下竟有如此豪杰,着实让人叹服。
  棋再下下去,那朱玉亭哪肯就此善罢甘休,于是四处用兵,一时间硝烟四起。在细看去,却只见朱玉亭盘上黑军各自都向着那中央的强军围拢过去,乃是欲利用中腹强军,将整个中腹白阵一网打尽,杀个片甲不留!这想法狂妄而大胆,连旁边的方子振都看得胆战。朱玉亭却不管这些,只认定要想争胜负,唯有如此。何况——这么下才是最好玩的,不是吗?
  苏之轼看这自己这片中央白阵,兵力强盛,阵势初成,纵使受攻之下略有损失也不伤大局,只道那王爷仍旧是玩性不改,也没放在心上。岂料一杀起来,苏之轼大惊失色。朱玉亭麾下将士,虽屈于谋略,但论勇武绝不在天下任何棋手之下。只见这朱玉亭黑军四处奔袭,苏之轼光是调兵遣将便已挥汗如雨。眼见白军阵势且战且退,越走越重,生路竟渐渐被朱玉亭一一切断了!
  好个善战的朱玉亭,苏之轼心底惊讶,这王爷的攻杀力比起当年在三楚不知已高强了多少倍,如今竟把我如此浩大的一片军阵给攻得危机四伏,眼看就要全军覆没了!
  苏之轼冷静下来,细看局面,沉思片刻,突然挥起羽扇,遣出一员大将,猛然落于盘上。朱玉亭看去,突然大惊失色。只见朱玉亭正与苏之轼纠缠于上部一片阵地,只料想苏之轼必定在这片阵地上奋力防御朱玉亭的攻击,而朱玉亭则早已算清无论苏之轼怎么防守,这片军阵都必定将被黑军打穿。却不想此时苏之轼突然跳出主战场,远远找到一处关隘布下一员守关大将。再看这员大将,上可援弱旅,下可救危阵,左右限制朱玉亭大军,乃是一招四方得利的天才妙手。此招一出,朱玉亭再如何强攻,那守关大将都可源源不断施放援军,白军立刻从处处受攻的险境中转危为安了!
  忍不住说句题外话,苏之轼这一招妙手,不论思路还是选点,都颇有日本围棋史上号称秀策天才一手的“耳赤妙手”有异曲同工之妙,堪称是中日古代两大天才时隔两百年的一次超时空思维碰撞,回味起来不禁让人觉得乐趣无穷。
  此后朱玉亭虽勉力强攻了许久,却由于那守关大将在,无论如何也杀不出胜负来了。待中央定型完毕,全局看下来,苏之轼的白军至少领先二十城以上,胜负当已分晓。然而,朱玉亭却还留着手段。眼见苏之轼略有松懈,朱玉亭暗暗遣出一支奇兵,竟突然攻入右上白阵内部。那右上白阵,未经战乱,本以为是一座坚城。却不想朱玉亭细作夜袭城楼,竟在城中放起火来!苏之轼急忙回来灭火,却不想那朱玉亭真是天下豪杰,竟活动着一支孤军在苏之轼坚城之内杀得鸡飞狗跳。苏之轼不能抵挡,眼看整个本阵几度几乎要被朱玉亭连根拔去,只好忍痛收缩城墙,把好端端一座白城一分为二,划出一般扔给了朱玉亭,自己苦苦成活。受这朱玉亭一番强袭,苏之轼的胜势竟就这么送了出去,局面瞬间化作了细棋。苏之轼和朱玉亭再不出差错,安然收完官子,再数城池,双方竟战成了平手!
  这一场大战,胜负几度易手,双方各出奇招,最终不分胜败。苏之轼惊叹那朱玉亭如今竟已被方子振调教得如此利落,自思恐怕自己还不是方子振敌手,于是也就放下了立刻向方子振挑战的心思。方子振见了这一场好战,真是跌宕起伏,好生过瘾,也暗叹那苏之轼乃是当世豪杰,将来天下国手之名亦当之无愧。至于朱玉亭——下得开心极了,就差又蹦又跳了……
  此战一过,苏之轼也不久留,便打算继续北上去寻那林符卿决战。听闻苏之轼要去找林符卿,方子振急忙告诫苏之轼:那林善割不是寻常敌手,力量惊人,直逼当年魔王李釜,与他交手若不当心,下场将极其惨烈。苏之轼受了忠告,再三拜谢而去。
  方子振与林符卿交手多次,他心中清楚,林善割的棋只怕苏之轼是难以应付的,只希望苏之轼能小心些,免得在京城棋界闯不出名声,受了那林符卿的侮辱,回了江南便一蹶不振了。然而,苏之轼却哪里知道林符卿厉害,只道林符卿不过是个只靠蛮力的家伙罢了……

  几天后,京城。
  林符卿轻蔑地看着眼前这个江南少年,静静听着身边公卿们的介绍。
  “这位就是这几年在江南声名鹊起的新国手,名叫苏之轼,字具瞻,乃是新安派中数一数二的高手……”
  “新安派……”林符卿不屑地笑了笑,“看来阁下也是个自以为了不起的家伙,与人对敌之前还要用自家门派来吓唬对手。只可惜,这招对我林符卿没有用处。”
  苏之轼早闻这林符卿说话刻薄,今日一见,果然如众人所言。但苏之轼也是年少气盛之人,怎甘就此示弱,于是也笑道:“苏某的名声可不是靠门派给的,乃是自己一人在江南各地闯出来的,可不似阁下,躲在京城,自以为是。”
  “自以为是?”林符卿怒道,“我不出京城,是因为出了京城也寻不到敌手。当今天下,称王称霸者数不胜数,却没几个人能在我手下过上几招。你既然号称国手,可有胜得过我的本事?”
  苏之轼拱手抱拳,只道一声:“请!”
  盘上见功夫,棋艺分高下,胜者为王败者寇,从来如此。
  众公卿早闻着火药味,知道今日必定是一场好战。
  却说这场激战,苏之轼仗着自己阵法纯熟,一开战便遣出轻军奇袭林符卿黑阵主营而去。林符卿却毫不客气,眼见敌军来袭,飞起一军便在那苏之轼白军面前摆开了大阵。苏之轼乃精通兵法之人,知道此刻不便力敌,也不能退缩,于是便飞速差一员上将直奔敌后,两路夹击林符卿。
  这两招,在古代都有名堂。
  林符卿那一招,唤作“镇神头”,乃是一招气势十足的招式。面对敌军奔袭叫阵之子,自己全队向着中腹飞出一军,两支大军远远望着敌将。此招一出,则几乎必入乱战,之后便全凭力量定胜负即可。
  而苏之轼那一招,唤作“双飞燕”,用来对付镇神头时乃是一招毒辣招法。镇神头一招,气势虽强,但身后空当很大。苏之轼孰知棋势,对于镇神头的弱点了如指掌,于是再遣出一军,从两边挂住林符卿主阵,断林符卿退路。两侧夹击之下,林符卿唯有力战一途。
  两人各不相让,一场战斗就此打响。那苏之轼兵法纯熟,熟练地调兵遣将,招招应对得法。而那林符卿力大无穷,只顾挥着大刀四处砍杀,寻着缝隙便舞刀挥去。但林符卿虽善战,却无奈那苏之轼招招顾及全局,次次算在敌先,几番斗阵下来,林符卿中腹虽勉强围成大阵,却破绽百出。而苏之轼则处处得利,全局平稳,几乎看不到半点漏洞。布局一过,前半盘便高下立判。
  眼见形势落后,林符卿大怒,活动起左下孤阵,命大将舞着大刀冲杀直下。苏之轼猝不及防,急忙前来抵挡,但单纯斗力苏之轼哪里是林符卿的对手,主营阵型竟被彻底冲断。林符卿杀得得意,竟险些把苏之轼左下本阵给尽数歼灭!苏之轼见势不妙,不敢再多想,急忙施展谋略,将林符卿大军最左侧的防线骗出空当,遣出一员猛将深入敌后,救出了刚刚丢失了本阵主营的主将。这一阵,林符卿杀得厉害,竟然把苏之轼本阵给杀得一干二净,甚至险些生擒苏之轼主将。那众公卿看得欣喜,苏之轼惊得一身冷汗。林符卿只道显出了手腕,苏之轼必定怕了,于是便缓缓动员军士,打算趁着得胜之威再捞些便宜,顺便开始经营自己右侧的军阵。
  不过一念之间,林符卿稍稍退出左下战场。苏之轼却是知晓军机之人,望见林符卿退兵片刻,敏锐地意识到这是一个扭转左下败局的天赐良机!那刚刚被救出的主营大将赎罪心切,竟趁着林符卿刚刚放松之际,猛地率领援军杀了个回马枪,要把主营再夺回来!那林符卿哪里肯让,急忙又回师来挡。苏之轼却早已看清局面,于是暗授四方军士以锦囊妙计,竟十面伏兵尽出,把那左下刚刚得了大胜的黑军团团围住——这一阵,苏之轼不光要夺回主营,而且还要杀林符卿一个片甲不留,把那支刚刚得胜的黑军全歼于阵内。
  林符卿突然发现了苏之轼的意图,不禁大惊失色,急忙要来攻杀苏之轼右侧的防线救出大队人马,却哪里来得及!右侧防线上林符卿一时难以攻克,左边苏之轼却早已把林符卿团团围住。林符卿眼见救援无望,只得牺牲那队人马,趁苏之轼收拾左下之时突袭右上苏之轼本阵,把右上大将生擒活捉了。
  只可惜,一个右上阵将哪里比得上左下泱泱大军?可怜林符卿那队强军,刚才还豪取大胜,威风凛凛,如今却片甲不留,被苏之轼尽数坑杀。二十五员战将,一个不剩,全部化作了亡魂。林符卿懊悔不已,却又无能为力,只得继续勉力支撑。杀到最后,毕竟因为那左下一阵伤亡太过惨重,纵使林符卿再如何善战,也终究难以挽回局面,这一战竟惨败而终。
  苏之轼大胜林符卿,京城公卿无不为之惊叹,纷纷以国手称之。林符卿只觉受了奇耻大辱,如何肯放过这苏之轼,于是与苏之轼约定几日后再战。
  几日后,又是这家公卿府中,林符卿与苏之轼又是一番鏖战。这一战,苏之轼凭借着阵法纯熟,又是一上来便占了便宜,林符卿在苏之轼面前始终无法舒舒服服布下阵势来,处处掣肘,好不气恼。然而,棋至中盘,林符卿强手齐发,率着大军冲杀出来,苏之轼虽阵法精妙,奈何力气不敌林符卿,于是处处溃退。但林符卿杀得虽狠,一旦碰上了苏之轼主攻之时,他也无力抵挡。于是苏之轼得空回马杀去,林符卿也溃散下来。一局弈罢,数数城池,二人竟不分胜负!林符卿这时方才知晓,苏之轼的阵法实在厉害,不是轻易破解得了的。布阵之时,苏之轼总是清楚地知道对方阵法的缺陷在哪里,然后便直刺要害。而面对苏之轼布下的军阵,林符卿一直找不到破绽,只得等到中盘强行隔断苏之轼的军阵,制造头绪。然而,强行断敌,虽然凭着力气能得一时胜利,但毕竟身后破绽很多,一旦被对手抓住自己也无力抵挡。这样下去,永远胜不了苏之轼。
  苦思许久之后,终于,林符卿再次找到苏之轼求战。

  这一次,林符卿一开局,竟指示白军在左边分拆——不是急袭敌军主阵,而是远远望着敌营,暗暗安营扎寨。苏之轼见了,知道是林符卿忌惮自己阵法厉害,心知这次林符卿必定是有备而来,于是他也依样画葫芦,在上边远远望着白军主营,安下一处黑阵。林符卿又在右侧分拆一子,苏之轼则在下边再学一招。此时棋盘,颇有意思,双方各自选了两条边分拆,若把棋盘沿着对角线切开,看到的两个三角图形竟是一模一样,堪称奇局。林符卿率先出招,在左上拆开阵势。苏之轼也不示弱,在左下挑起战端。一场大战,就此展开。双方应对几手,战场便转到了右上。林符卿对着黑军主营一阵强袭,但苏之轼阵法精熟,不论林符卿怎么打都杀不进去,外围防线又被苏之轼冲得破绽百出。眼看林符卿奈何不得自己,苏之轼便遣出一员大将,断开林符卿防线,要在这白军防线身后再造一片军阵。林符卿抵挡不住,只得放苏之轼活动出来,自己白白组了一支强军,却捞不着几座城池。这一阵,林符卿又吃了亏。
  但林符卿这次没有像过去两战那样一口气硬要生吞苏之轼,而是以左下为目标,佯攻右上黑军新阵。苏之轼不知是计,只且战且退。那林符卿骗过了苏之轼,在中腹构筑起了一条厚实的防线,立刻动手强攻左下黑军主阵。苏之轼这才发觉中计,大惊失色,急忙调兵遣将将林符卿大军挡在主阵之外。林符卿虽没能攻入左下阵中,却沿着左下黑阵又造了一支强军。
  左下强军与中腹强军遥相呼应,一时间林符卿竟把整个左边中腹大口吞入肚中!苏之轼暗暗惊叹,这林符卿原来不是一届莽夫,也是个有勇有谋之人!眼见林符卿大阵将成,中腹三四十城都将悉数被林符卿占去,黑军急忙挥兵来抢,却那里抢得过?只见这苏之轼几番挥着刀剑要杀进来,林符卿却只一扫,便将那强行侵入的敌将要么赶出城外,要么砍作横尸,只把这苏之轼急得抓耳挠腮。林符卿见苏之轼攻不进来,竟腾出手杀将出去,在附近苏之轼的军阵里生起战火来。那苏之轼只顾强袭,阵势上不慎露出了破绽,再回头看却哪里抵挡得住。只见那林符卿铁骑如洪流般奔腾直下,敌莫能当其锋,眨眼便席卷了十数个城池去了。
  这一阵杀完,数数城池,林符卿终获小胜。那苏之轼哪里肯心服,于是便又与林符卿约战。林符卿杀得兴起,岂有不应之理。二人在京城一杀便是十多局。
  这十多局,大抵都是布局过后苏之轼力压林符卿,然后中盘林符卿挥刀砍杀搅乱局势的过程。布阵之时,苏之轼凭借对阵法的熟悉,从不让林符卿占半点便宜。而那林符卿着实力大惊人,竟每到中盘便将苏之轼杀得连连败退。十几局弈下来,林符卿胜了六七成,苏之轼终究无力抵挡,只得自认败下阵来。
  至此,苏之轼虽偶尔能胜得了林符卿,但大致上仍是负多胜少,没能将动摇林符卿在京师棋坛的霸主地位。知道人上有人之后,苏之轼默默回到江南,再历练棋艺去了。

  话说那林符卿费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击败了苏之轼的挑战,继续稳坐京城棋界头把交椅。而不远处的清源,朱玉亭听说苏之轼输了,一时间手也痒痒起来,忍不住想去见识见识那林善割的本事。于是,万历三十年某天,朱玉亭去了京城,请林符卿来府上下棋。
  林符卿听说有个王爷要找他去下棋,还以为又有哪路高手跑到京城来撒野了,于是兴致勃勃就去了朱玉亭那里。结果到那儿一看,朱玉亭府上一个看客都没有,就朱玉亭一个人看着他傻笑着,林符卿反而愣住了。
  “王爷,今天找我来下棋,对手在哪儿呢?”
  朱玉亭笑呵呵往自己鼻子上一指:“就是我啊……”
  林符卿登时腿就软了——平常棋手可以随便骂,王爷可骂不得啊。细想想,朱玉亭一个王爷,哪能跟我一个正儿八经的棋手相提并论,这玩笑开得有点大吧……
  看这朱玉亭眼神也挺诚恳的,林符卿也就当是陪他玩玩吧。于是俩人摆开阵势,放上势子就开战了。
  这朱玉亭名为王爷,其实可不是个普通王爷的棋力。人家当年在三楚就是第一,跑到北方来又天天在方子振手下过招,棋力早已是突飞猛进,真正做到了能跟方子振“雁行”了。林符卿不知厉害,只道是个寻常贵族,作作戏便可糊弄过去,只顾普通应对。朱玉亭却不管这些,一上来便咄咄逼人,棋行没有几手便在左上开了战端。林符卿随便应了几手,便觉得对付寻常王爷棋手足够了,便转向下边落子。岂料那朱玉亭早看出左上军阵还有味道,一支奇兵突袭到林符卿白阵内便要两面夹击。林符卿一愣,这才意识到今天这对手不是寻常之辈,于是急忙强硬地将防线展开,要把朱玉亭的奇兵封在肚子里。朱玉亭见林符卿应得凶悍,也知道左上这一战轻易不可开,于是便转到左下动作起来。这一次,林符卿知道厉害了,于是也认真应对起来,双方交战还未几手,只见林符卿挥起大刀,一声长啸,将朱玉亭大军砍作两段,绕着朱玉亭左下的黑军主营上上下下抡着刀一顿乱砍。朱玉亭勉力将主营安顿住,保住大将性命,然后便抽出手来布置防线,要反过来困死林符卿的大刀队。岂料林符卿刀锋锐利,几番神出鬼没的砍杀之后便又冲出阵来,反过来也要吞吃朱玉亭的防线。
  朱玉亭与林符卿各不相让,左下一战黑白两条大龙竟互相绞杀着冲入了中腹。只见这两条巨龙一个凶悍,一个善战,互不相让,你撕我咬,竟杀得全盘血光四溅,连右下白军主营都被卷入战火中,险些让朱玉亭连根杀了个精光。那林符卿不禁在心底惊叹,这王爷棋力真不容小觑,竟如此善战,与我林符卿杀了这百来个回合竟也没分出胜负来,也算天下一绝了——这朱玉亭的招法,一招一式竟然透着那方子振的影子!
  两边杀得各自血肉模糊,终于战至二百余合,朱玉亭阵前斩了林符卿五员上将,林符卿一刀劈了朱玉亭两支强军,两条巨龙各自成活。此后朱玉亭又挥师回了左上,动起左上的手段来,遣出精兵与那被堵在白阵内的奇兵里应外合,在白阵城墙上凿出了一个洞。这个洞,黑军要破,白军要堵,谁也退让不得半分,于是在这里你来我往,杀成了一个劫争。围绕着这个缺口,黑白双方你争我夺,杀得全盘战火纷飞。待硝烟散尽,四方皆定,再细看去,却是黑白胜负难分之局。
  这局棋,棋谱没记完,也没见注明最终胜负如何。若只看棋谱到最后一步时的盘面,大约是林符卿领先数子。但由于林符卿全局被切成了六块棋,而朱玉亭只有两块,下到这里只能说还得看两边官子收得好不好才能决出最后胜败来,即使决出胜负恐怕差距也就在一子之内。
  这一战,林符卿与朱玉亭下得不分胜败,朱玉亭心里高兴,忍不住想知道这个攻势如此凌厉,力量如此强大的林符卿若与方子振再杀上一局,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彼时方子振因为知道京城有个林符卿,已经好久不敢去京城行走了,即使去了也不敢大张旗鼓,生怕林符卿兑现诺言跑过来要求战。朱玉亭不知道这段往事,也搞不清方子振心思,只是擅自跑去请方子振来跟林符卿对弈。朱玉亭出面相邀,方子振怎么好拒绝呢?没办法,只好应了这一战……

  多年之后,林符卿与方子振终于又要开战了!这个消息很快就传遍了京城,各路公卿各个望眼欲穿,都等着这一战呢。于是这次,俩人的棋座边层层都是人,几乎半个京城闲着的贵族官爷们都跑去了——甚至不少还没当上官的少年书生也混了进去。
  此战林符卿等了很多年了,击败方子振独揽天下第一之名,这可是他早就盼着的事情。战事一开,林符卿只管迈开步子,轮转着大刀风风火火地砍将过来。那方子振则手下无一错招,步步妙手,时战时退,时起时落,以一柄长剑阵阵挑去林符卿的攻势,时不时还戳向林符卿的薄弱处,搅得林符卿不得安宁。战了几十个回合,方子振招法不乱,面不改色,林符卿却大汗淋漓,手忙脚乱。观战众人指着那如坐禅般的方子振,赞叹不已,道这方子振毕竟是当今天下第一棋手,真个是宗师风范,非寻常人能比。
  那林符卿见战事不利,四处都是方子振的剑影,强杀下去绝无生路,退让几分又损了城池。正心神不宁间,突然目光一闪,看向盘上一处关隘。只见此关隘易守难攻,又兵精粮足,一旦占住就立刻扭转局面,反败为胜。林符卿心中一震,手中大刀挥出,只见一员上将如神兵天降,猛地占住了那处天下隘口。一时间处处险境的林家大军瞬间转危为安,而那招招精妙的方子振却顿时险象环生。
  方子振全然没有料想到林符卿还能有这样的手段,这一招弈出,当真是鬼神皆惊,胜败逆转。眼看着各路公卿都在旁边看棋,口中还各个赞叹方子振妙弈,这局要是就这么输了出去,各路公卿会怎么看他?这脸要是丢了,各路公卿都不再搭理他方子振了,今后的仕途还怎么办?
  不行啊,今天场面闹大了,这局棋输不得!可是苦思良久,方子振想不出对策来啊……
  正在这时,方子振脑中突然一个机灵,想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话先说在前头,这主意相当不要脸,请各位哪怕有一丝公平竞赛精神的读者都不要效仿,否则后果自负……
  只见方子振突然一拍棋盘,站起身来,大喊一声:“哎呀,好棋啊!”
  对局的时候还带这么玩的?各路公卿都看愣了,对面那林符卿更是早就傻在那儿了……
  方子振不理会众人的眼光,只是佯作陶醉状,继续说道:“哎呀,小林(昵称)啊,你这棋下得真绝啊,这步棋我都没看到。我以为你肯定这么下,你要这么下我就这么下了。结果你这么一下我再这么下就没棋了……”
  方子振自顾自说着高兴,在棋盘上指指点点。旁边的公卿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知道方子振在说什么。别说那些公卿了,就练林符卿本人都不知道方子振在说什么,只是心里琢磨着——没听说过下着棋的时候还把自己的思考过程说出来给对手听的……
  那方子振见把大伙都唬住了,立刻开始进行下一步——最关键的一步!
  只见方子振把林符卿棋盒里的棋取出一个来就往盘上摆,口里还说着:“你看,这步棋我要是这么下你可以这么应,这么一应我就只能这么下,但是这么下你又会这么下……”
  说着方子振就封了似的把两边棋盒里的棋往棋盘上摆,对面林符卿拦都拦不住,嘴里只好焦急地嚷嚷:“喂,你别毁棋局啊,你把棋局毁了一会儿还怎么下啊……”
  让你小子说中了,方子振就是要让这棋没法接着下。众公卿没搞明白怎么回事,全围上来看。谁还管棋局怎么进行,都只顾听那方子振在那儿讲林符卿那步棋有多好,简直就跟现在电视上挂大盘讲解一样。林符卿每次刚想说把棋摆回去重新下,方子振立刻就开始岔开话题:“我刚才又想到了一个变化,其实这么下这步棋也能应对,大家仔细看啊……”
  这么忙活了许久,直到终于大家都没心思继续看这盘棋了,方子振这才安心下来,然后一边大喊着“好棋啊,好棋啊,看到这种棋好开心啊”,一边一溜烟跑了……
  众公卿只道是那方子振真心好棋,看到精妙的棋招一时兴奋,竟然忘乎所以忘了把棋下完了。只是可怜那林符卿,一生中最好的一次赢方子振的机会就被方子振这么无赖地给搅和了。
  方子振那脑子,果然是“擅出奇招”的脑子……
  大家想着,这一战虽然黄了,但是方子振人还在,只要过几天再把方子振拉来跟林符卿下一盘不就好了嘛。于是大家也没强求,林符卿也就回家备战下一次交手去了。结果谁知道,就在这一战之后没多久,方子振说他收到老友傅光宅之邀,去四川旅游,于是急急忙忙收拾了行囊就出门跑了。大家没来得及追,也不好意思把人强留在这儿,于是也就由他去了。
  毕竟,出去旅游,人总是要回来的嘛,回来了还怕找不到你吗?
  可是,当时谁也不知道,方子振这一跑,就再没人能找他跟林符卿下棋了……
  万历三十一年春末,方子振正式出游。出游之后,他留下了一句话——方子振正式罢弈,退出棋坛。
  方子振罢弈!京城公卿无不大惊失色,却无人能找到方子振——说是去四川,可是沿着去四川的路也找不到他的人。
  因为说是去四川,可是方子振为了防止被人发现行踪,他绕了个圈子,没有直接王四川跑,而是先跑去了宁夏,然后再绕去四川。回来的时候也没直接回河北,而是先绕到南京,再沿京杭大运河回了清源。前前后后,历时三年,方子振大致完成了一次环游中国的壮举。
  用心良苦啊……
  三年后,等他再回到京城,还没等公卿们来找他,他又要走了——朝廷终于给他补了一个广东的官僚差事。从京城到广东,搁着早些时候这都属于发配的情况,那方子振却竟然高高兴兴上路了,从此安心当他的官僚,几乎再不问棋事,只是偶尔陪同僚们下几局助助兴。据日后与方子振来往比较密切的钱谦益记载,方子振当了官以后又爱上了读小说,于是每次下棋的时候别人在那儿冥思苦想,他就在一边捧着小说读得开心,等别人落子了他就抽空瞅一眼,然后随手应一下,还让对手赢不了……
  这可不怪人家方子振不专心,人家当年可是干国手的,你们这些小喽喽菜色,人家确实不稀罕认认真真跟你卷起袖子来一局,就这么边看小说便把你对付了就行了……
  可是,当世的人无法理解,一个好端端的天下国手,一夜之间逃弈出游,三年不归,放着大好名声不要跑去广东做个小官,这是为什么啊?
  最无法理解的,也许就是朱玉亭了。当年他亲眼见到苏之轼为了争夺天下国手之名,放着荣华富贵都不要,硬要离开三楚去各处闯荡。而如今方子振却放着天下国手之名都不要,跑到广东去当个小官,心里还乐乐呵呵地……
  国手之名,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他对棋手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朱玉亭彻底搞不明白了。
  于是,也许某一天,朱玉亭亲自来到了广东,见到了已经苍老的方子振。

  “方先生,当年你为什么要出逃?”
  “为什么?”方子振却笑道,“因为怕呀。”
  “怕谁?怕林符卿?”
  “他算是一个,却又不止他一个。没错,我怕林符卿,我还怕苏之轼,怕蔡学海,怕岑乾,甚至怕王爷你。”方子振惨然笑道,“但是说到底,我怕的又不是这些人。其实我怕的是我自己,是我这一身的棋艺……”
  “身负惊天棋才,本该高兴,却要怕什么?先生知道有多少人羡慕你这一身棋艺。”
  “所以我把这棋艺一分不少,传给你了。”方子振指了指朱玉亭。
  朱玉亭心惊,一时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方子振哈哈大笑道:“天下棋手,只有我方子振不想做国手。而偏偏我方子振是天下国手之才。古怪啊,真古怪,我志本不在棋,却人人赞我棋才。那些有志于棋的人,却日日夜夜想要击败我。岑乾,蔡学海,林符卿,苏之轼,甚至王爷您。我累了,不想要这一身棋艺了。王爷您说您对国手有兴趣,方子振不敢怠慢,将一身棋艺尽数相授。我方子振本该有的成就,就由王爷代我去争取吧,如何?”
  说完,方子振只顾笑着,笑声中却总觉带着泪水。朱玉亭不知该说什么,于是只好缓缓转身离去。
  “对了,方先生……”临走时,朱玉亭又说道,“南京正在进行棋界争霸战,天下各路高手都齐聚南京,听说现在战事正盛。本王打算去参战了,用先生授予我的无双棋才,争夺真正的天下国手之名。”
  “祝王爷好运……”方子振在朱玉亭身后,俯身拜道。
  朱玉亭走了,比当年的公卿府邸小了不少的方府中,方子振默默对着四壁,心中莫名涌起一股感伤。
  早知如此,当年年幼时真该听爹的话。小孩子下个什么棋,不好好读书写文章,沉迷这些小道,害得这一生不知所谓……
  想到这里,他却隐约仿佛看见岑乾站到了眼前,怒目看着他。
  “方新,休得狂言!我还在奈何桥边等着你呢!”
  方子振突觉气血上涌,杀气腾起,仿佛枰侧对弈时那热血又涌入脑中。他轻轻摇摇脑袋,捏捏眼睛,再看去,哪有半个人影,不过是老眼昏花罢了……
  一朝执子云霄上,岂我心焉?岂我心焉,半世流落功名间。
  忘却平生恩与怨,怎见流连?怎见流连,孤盘残子对老颜。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TOP

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7 15:27 编辑

第二十四回 荆楚龙腾争国手 方朱雁行醉管弦



  万历二十五年夏,一个叫胡应麟的文人来到了杭州。在这里,他要住上一段时间。
  这个胡应麟,大家如果记性够好,其实他在前文中出现过一次。还记得前文提到过一篇《方子振学弈》的文章吗?世传方子振小时候遇到月下老人,教授幼年方子振天上的棋法,从而让方子振十三岁便有了与李釜战平的棋力。于是胡应麟去京城考科举的时候,顺便路过了清源,便去拜访方子振询问怎么回事,方子振说是世人瞎传的……
  没错,就是那个胡应麟。顺便说说,那次上京赴考,除了留下了这么一篇文章之外,他也没有什么其他收获了——进士没考上。
  就在他住在杭州这时候,他意外遇到了两个人——偶尔跑到浙江棋界行走的新安派高手,汪绍庆和吕存吾。
  胡应麟本来就好棋,见到两位新安派高手更是高兴至极,痛快地请二人吃了顿饭,然后又给二人赠了诗——胡应麟乃是彼时江南文化界名人,他的诗可是很有分量的。汪、吕二人见这胡应麟客气,这俩人心里那股跋扈气登时就窜了上来。酒喝多了,俩人竟吹起牛来。汪绍庆自不必说,只管吹嘘自己当年在余姚大会上多么威风。这吕存吾是个比汪绍庆更加跋扈的,吹起牛在怎么能被汪绍庆压下去呢,于是大言不惭地说道:“汪生当年去过余姚,我当年可去过京城!”
  胡应麟一听,颇有了兴致,说道:“我赴京赶考那阵也曾在京城呆过,据我所闻,京城棋界前几年最风光的人物,一个是天下第一方子振,一个是八闽蔡学海,二人京城争霸一年多,当时都是风云人物。不知吕兄去京城的时候,可曾见过?”
  “见过!当然见过!”吕存吾喝多了,哪管三七二十一,先顾嘴上痛快,“当年我去京城,正赶上方蔡争霸那阵。我下了一阵,发现除了那方蔡二人,其余都不是我对手。当时在京城,我与方蔡乃是鼎足而立的!不过我当年有骨气,没去做公卿棋手,因为我不想当在公卿府里要饭的家伙。就因为这个,没人给我写诗,我才没在京城留下多少名声。”
  这话吕存吾确实在这时候亲口说过,不是笔者编的——不过除了他自己这么说过以外,找不到其他同类记载,可见大概属于酒后吹牛说胡话……
  汪、吕二人吹牛吹满足了,就向胡应麟问道:“胡先生,你觉得我二人在当今棋界,是个什么地位啊?”
  这话说出来,当然是在等着胡应麟夸夸他俩了。胡应麟也不知是看二人有点嚣张,想打击一下他们,还是没听出他俩什么意思,以为是真要他实话实说了。于是,胡应麟略一沉思,答道:“当今天下,强手如云,诸侯并起。以我所见,天下值得称道的棋豪却不多。据传闻,当年在京城争霸的方子振、蔡学海当并列第一品。而今天下第一,毫无疑问便是方子振。吕兄既然说曾与方蔡二人鼎足而立,想必吕兄也可算作第一品的豪杰。只是不知吕兄是否知晓,现在天下还有几位后起之秀,几年之内想必便能与方子振一决高下。”
  “哦?”二人一愣,说道,“愿闻其详。”
  胡应麟微微一笑,如数家珍般说道:“黄王朱范,此四人将来必定统领天下。”
  “黄王朱范?”
  “上虞黄斗华,六合王玄所,楚中朱玉亭,吴兴范君甫。此四人,个个少年豪杰,将来必定是棋界魁首。”
  汪、吕二人听完,却哈哈大笑:“先生认识的这些,我们俩一个都不认识。不过我们俩认识的那几个,却不知先生是否认识?”
  “哦?说来听听?”
  那汪、吕二人笑着抢道:“婺源江用卿,少年征江北。休宁苏之轼,十六称国手。吕生敌方蔡,汪生破余姚。四霸统新安,天下何人称国手。”
  那胡应麟听完,却大笑道:“阁下只知新安,却不知天下,未免坐井观天了。”
  那汪绍庆、吕存吾听他这么说,那肯善罢甘休。这一场宴席,竟不欢而散。却不知,这一场嘴上交锋,却就此把那躲在徽州的一众新安猛虎给逼了出来……

  上回说到,万历二十年之后,京城一位小魔王异军突起,林符卿称霸京师,把京城一带变成了棋界一个地狱般的地方。但凡去京城棋界闯荡的人,一个个都不得不面对林善割的宝刀,各路豪杰无不被杀得天旋地转,回来之后各个惊叹,即使那天下第一人方子振也对这林符卿有几分畏惧。于是,自从这林符卿横空出世,那个江南棋手棋艺初成就要跑去京城闯名声的传统又断掉了,因为谁也没把握搞定那京城棋界的镇界之宝林善割……
  而这乱世崛起的新一代枭雄,却远远不止那林善割一人而已。
  如前文所介绍的,与汪绍庆、吕存吾会面的胡应麟,明确在自己所赠的诗中提出,他认为当今天下新起的豪杰中,有四人他十分看好,即黄王朱范。
  黄纠,字斗华,浙江上虞人。此人博学善弈,是当时浙江棋界难得的后起之秀,被认为最有希望肩负起复兴浙江棋界的重任。黄纠和胡应麟关系很铁,是十几年的好兄弟,所以胡应麟基本上到哪里都要给老朋友做个广告,把他排在了将来天下第一的位置上。黄纠本人也会作诗,可是他每次见了胡应麟都要索诗,因为胡应麟这个江南文化名人的诗比较值钱。胡应麟也不白给,每次见了黄纠都要跟他下棋,就图棋盘上痛快。这俩哥们,颇有点好损友的感觉。可惜,黄纠这个人天生不喜名利,他后来彻底辜负了浙江人民和胡应麟对他的期待。万历皇帝好棋,于是太监为了迎合皇帝,就派人去历代国手辈出的浙江找人进宫陪皇帝下棋,挑来挑去就挑中了当时刚刚有点名声的黄纠。岂料这黄纠打死不想陪皇帝下棋,于是竟然人间蒸发一样消失了,从此之后神龙见首不见尾。大家连他人都找不到,争夺天下国手这种事自然也就没他的份了……
  王寰,字伯宇,号玄所,江苏六合人。此人年纪其实不小,生于隆庆末年,到万历中期也已经快三十岁了。但是他的棋是大器晚成的,幼年棋力稀松平常,却十分喜欢下棋。于是他刻苦钻研努力,到了二十多岁竟然慢慢赶了上来,成了当地一个霸主。他的棋不华丽但实用,擅长防守和收官,是当年颜伦一流的人物。
  朱玉亭,三楚人。大家注意,这个人姓朱,是正牌的皇亲国戚,明朝宗室。按道理来说,明朝皇家的人,应当属于被棋手傍的那一拨人。可这朱玉亭,虽然自己已经这么有身份了,却偏偏十分沉迷下棋。他也不似其他那些号称喜欢下棋的贵族那样靠养一批不敢赢自己的棋手来建立虚伪的自信,他是真真正正在棋盘上有功夫的人物,在当时的楚地可谓无敌。
  范君甫,江苏吴兴人。这范君甫是个天才——虽然他并不是在很小的时候就有了十分光辉的战绩,但是看他的棋,任何当时的高手都会忍不住从心底感慨一句,这小子绝对是个天才!范君甫的棋,变幻莫测,擅长弃取之术,神出鬼没,就如同棋盘上一个法术高强的仙人一般。彼时吴兴一代,论棋艺,言必称范君甫。
  此四人,几乎同时崛起,各霸一方,胡应麟一个个亲自见识过之后断定,将来能动摇方子振霸主之位的,必定就在此四人之中。
  那汪绍庆、吕存吾回了徽州,哪里忍得住这口气,只把那江用卿、苏之轼拉来,将胡应麟一番言语说了一遍。这四位,在徽州争霸十年,又互为知己,只道天下强者不过彼此而已。听这胡应麟口气,似乎是说天下豪杰不在徽州,而散落在天下各地。一气之下,那少年神童苏之轼拍案而起,喝道:“可笑天下人,竟不识我新安派高手。什么黄王朱范,待我苏之轼前去把他们一一击破,看谁还敢再看不起我新安豪杰。”
  那汪绍庆、吕存吾、江用卿听了,个个拍手叫好,目送苏之轼出了徽州,踏上了他那天南海北之旅。
  众位道,为什么只送出去一个苏之轼,其他三人怎么不一起出去闯荡闯荡?这位看官,您以为古时候出一趟徽州多容易啊,苏之轼愿意受这个罪,那三个也就能推则推了,要不一去一回几年就过去了……
  话说这苏之轼出了徽州,一副不打出名声誓不罢休的气势。他的计划是,从西边开始,一路打到东边去,把那天下豪杰各个杀倒便好。那黄王朱范中最西边的,就是三楚之地的朱玉亭了。

  万历二十五年左右,湖广,朱玉亭府上。
  朱玉亭正与一个老对手对弈。这个对手,名叫李贤甫,生平不可考,但可以肯定的是他在三楚之地是朱玉亭唯一的敌手,棋力虽不及朱玉亭,但也远远强过楚地其余棋手了。
  这一日弈完,果然又是朱玉亭获胜。二人下得过瘾,对局完了仍兴致勃勃地讨论刚才局中的得失,谈笑风生,好不热闹。
  言语间,李贤甫突然说道:“最近,三楚棋界出现了一个人,不知王爷可听闻过?”
  朱玉亭笑道:“李先生说的,莫非是一个叫苏之轼的?”
  “正是。听闻此人是新安派好手,一到三楚之地便指名要向王爷您挑战。三楚棋界英豪自然不服,纷纷前去灭他威风,却不想被他一一杀败。这几日,茶楼里似乎已经无人敢跟他叫阵了……”
  朱玉亭却像个孩子般哈哈大笑:“那新安派不过偏安一隅,多年不曾在江南棋界兴风作浪了。苏之轼这家伙,想必只是个井底之蛙。李先生若出手,必能大败苏之轼。”
  说到这里,李贤甫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其实,我去跟苏之轼较量过了……”
  朱玉亭一惊,他看着李贤甫那羞于启齿的样子,便大概猜到了那局棋的结局,大笑一番,搞得那李贤甫好生羞愧。
  分别时,朱玉亭照理将今天的对局费给了李贤甫。李贤甫拿着钱,忍不住笑道:“王爷将来若称了国手,可算作是天下唯一一个养棋手的国手了……”
  二人哈哈大笑,互拜而别。回到家中,一个名字却在朱玉亭的脑中挥之不去了……
  苏之轼,你能胜得了李贤甫吗?若真是如此,我可就有兴致与你交交手了……

  那苏之轼,新安磨剑十多年,甫一出山,果然剑气逼人,天下皆惊。初到三楚,只见三楚名士尽皆披靡,无人可挡,风头直逼三楚第一人朱玉亭。彼时常去朱玉亭府上下棋的李贤甫一时技痒,兴致勃勃便跑去找苏之轼较量了一番。由于朱玉亭毕竟是贵族,不好自称是棋手,因此李贤甫实际上是此时三楚棋界的最强“棋手”。顶着这顶光环,李贤甫一遇苏之轼便毫无惧色,只管施展看家本领,朝着敌阵冲杀过去。却不料,那苏之轼的棋着实奇特,但凡对敌,只管布下千奇百怪的棋势军阵,敞开大门让对手攻来。李贤甫不知利害,冲杀进去,却只见苏之轼阵势一转,便四处都是强军。李贤甫虽骁勇善战,但在这军阵中杀了许久也找不到破阵之门,只得任由那苏之轼团团围歼,最终败下阵来。
  李贤甫虽不及朱玉亭,但也算三楚之地顶尖豪杰,即使在三楚之外也颇有些名声。他自认对敌无数,却从未见过苏之轼这般对手。苏之轼的棋,看上去不像是勇猛战士或者兵法大师,而是一个顶尖的阵法家——他所布下的棋势,精妙异常,进得去却出不来,叫人好生惊叹……
  那李贤甫败下阵来的消息,不久便传到了朱玉亭耳中。朱玉亭与别的棋手不同,严格来说他不是棋手阶级的人。普通棋手,走的都是杀茶楼,上官家,拉文人的三步曲,而这朱玉亭生下来就是贵族了,命里本来只让他做一个杨一清或者王世贞,该是养国手的人物。可岂料这朱玉亭生来天赋异禀,棋力锻炼得极其高超,年纪轻轻便称霸了三楚一代,成为了中国围棋史上罕见的“王爷国手”。由于阶级不同,所以朱玉亭找人下棋就跟别的棋手不同了,不用担心什么资格问题,也不用操心找谁来请客让他下一盘,他只要去找想下棋的棋手来府上,自己下棋自己掏银子就行了。换句话说,朱玉亭下棋,本不争胜负名利,人家就是找个乐子玩玩而已。
  因此,当他听说有一个叫苏之轼的新安派棋手胜了李贤甫的时候,他便只需派个下人,拿着银子去寻那苏之轼便行了——三楚朱玉亭,想请苏之轼先生去府上弈上一局……
  苏之轼早就等着这个机会了,于是二话没说,当场答应了下来。
  万历二十五年末,朱玉亭府上。
  苏之轼与朱玉亭相对而坐,由于是私家对弈,故而没有观众。
  苏之轼与朱玉亭相对行礼,各道声请。不需再多言语 ,只在棋盘上见胜负。
  却说这苏之轼的棋,确实与寻常高手不同。如前文所说,苏之轼是一个阵法家。
  苏之轼在新安崛起之时,他最大的对手不是年长他不少的吕存吾和汪绍庆,而是年岁与他差不多,又同享天才之名的江用卿。那江用卿对局,特点是奇,招法变化前所未见,往往杀得对手措手不及。要想依照惯例去对付江用卿,基本会自乱阵脚——因为江用卿的棋招都是自己在家里琢磨出来的,别人没见过。刚开始与江用卿对弈,苏之轼没少吃那新鲜招法的亏。为了能与江用卿一争高下,一代奇才苏之轼就找到了另一条路走——一条与江用卿完全相反的路。
  江用卿擅长用他人没见过的招法出奇制胜,那么我就试试用前人用烂了的招法与他对敌。前人的招法,乃是几千年棋手智慧的结晶,若能研究透彻,必定能强过那江用卿自己琢磨的招法。
  正是因此,苏之轼投身于浩瀚古卷之中,总结前人棋势,穷尽定式变化,经年之后遂成一代宗师,堪称“活棋经”。而他后半生与人对敌,只管施展各种复杂难解的定式,把对手框住,然后自己在定式的支持下只把对手杀得人仰马翻。这些定式,就是苏之轼那难破的“阵法”。
  古棋定式,往往十分复杂,因为古棋不追求现代围棋的“简单变化”,而讲究“穷其变”。又由于古棋布局阶段对角星是固定的,一个角部定式可以直接考虑到邻近几个角的关系,所以定式讨论的范围比现在的定式要远得多,往往一个定式下来就把整张棋盘都包进去了,一个变化图五六十步棋都很常见……
  因此,对定式无比熟悉的苏之轼施展出的阵法,对于同时代的几乎所有棋手来说都是噩梦。这一局自然也不例外,只见战事一开,苏之轼军旗一挥,麾下立刻展开一片内藏乾坤的阵势。
  朱玉亭从李贤甫那里听说了苏之轼阵法的厉害,知道不可轻易被他骗进去,否则那就不是在于苏之轼一个人对弈,而是在跟几千年来的无数弈坛高手较量,只怕没有几分胜算。可另一方面,朱玉亭下棋本就是图个乐子,因此他也很想知道这苏之轼的阵法究竟有多强……
  深入很危险,但是又忍不住好奇,怎么办呢?朱玉亭调皮地想了想,于是便打定主意,遣出一支轻军,凌空点在了苏之轼军阵的前方不远处——说打便往前一步打出去,说退立刻就抽身退回来,这个点选得暧昧,进退皆有路,也就能探探苏之轼的虚实了吧。
  苏之轼看着这步棋,可是哭笑不得——这哪是争棋啊,轻飘飘一支孤军荡在半空中,根本就是闹着玩嘛。朱玉亭,我虽看得出你是有意想试探我,但这一手下出来,你这毫无胜负心的性子也就暴露出来了!想到这里,苏之轼急欲显示手腕,竟差出一支强军,挡住了朱玉亭那子的退路,让朱玉亭知道眼前只有一条路,就是往对方的军阵里钻进去!
  朱玉亭一见对方应对这么强硬,心里知道自己玩大了。但是看苏之轼这么有干劲,朱玉亭的战斗欲也瞬间被挑了起来——好玩,好玩,这样下棋才好玩!
  只见朱玉亭毫不客气,竟活动起那支闹着玩的轻军,一头扎进了苏之轼的军阵中。苏之轼见状,嘴角微笑,手中落子,顿时合上了阵门——九宫八卦阵变十面埋伏阵,务必在阵里灭了朱玉亭那轻军。
  朱玉亭一见阵门大闭,杀声四起,心中竟也大喜。只见他亮出手中枪尖,兴奋地大喝一声,竟拍马朝敌阵深处冲杀进去!苏之轼仗着自己阵法精明,也不把朱玉亭这轻军放在眼里,立刻把两边阵型向中间挤,打算左右夹击,逼死朱玉亭。好个朱玉亭,竟调转马头,让这马时左时右,只管在敌军两壁间拼杀,那苏之轼却奈何不了他!
  但看这朱玉亭武艺,也非浪得虚名的。此人巧而善战,喜欢局部争夺,而且算法精奇。两边一交兵,苏之轼经年才习得的阵势变化,朱玉亭竟一眼识破,只管在那阵型的空隙间游走。苏之轼若逼得紧了,朱玉亭便但凭武艺将来犯之敌杀退;苏之轼若逼得松了,朱玉亭就照着阵势的薄弱处冲过去。几番交战下来,朱玉亭竟越战越勇,似乎是在享受这征杀。那苏之轼看得眼睛都直了,心中惊叹自我阵法练成,能在我阵中杀得这么游刃有余的,朱玉亭还是第一人。眼见朱玉亭那孤军就要冲出自己的层层包围了,苏之轼不敢再战,只管安顿好自己被冲散的阵型,放朱玉亭出了大阵。朱玉亭这边杀得过瘾,只叹苏之轼这阵法果然好玩,伏兵源源不断,真让人大开眼界。
  两边交战数合,棋至终局。再看去,却只见苏之轼四处都是强阵,朱玉亭却兴奋地在片片强阵中间钻来钻去,好不快活,搅得那苏之轼是哭笑不得。不过苏之轼也不去强杀,一来强行杀棋比较费劲,二来——朱玉亭这么钻来钻去到最后也捞不着多少城池,虽然看起来苏之轼被折腾得很惨,可是局面上苏之轼全盘都厚,又有实地,早已立于不败之地了。
  一局下完,朱玉亭虽杀得兴高采烈,可赢的确实苏之轼……

  朱玉亭玩着新鲜,虽然输了,仍然觉得尽兴,于是留着苏之轼在家中欢欢乐乐地下了六七局棋,次次都下得兴奋异常,可是——苏之轼在心里苦笑,这么下棋哪有能赢的……
  朱玉亭下棋,根本不是在争胜负,他只是在玩!
  于是,六局下来,朱玉亭只赢下了一两局,其余全让苏之轼赢了去。苏之轼看这战绩,心里知道,朱玉亭这一关,他算是已经过了,没必要继续在这里呆着了,于是决定启程去下一站。
  朱玉亭听说苏之轼打算走了,心里舍不得,赶紧追了过去。好不容易捞着一个这么好玩的棋手,下起来这么过瘾,就这么放走了岂不可惜?
  “苏兄,三楚之地莫非还不能让你满足吗?若你肯留在我府上,我必待为贵宾,每日宴席款待,对局费用按国手例,这样也打动不了你吗?”
  苏之轼听完,却苦笑着摇了摇头。
  “那么赏金封侯,今后便做我朱玉亭的左膀右臂,终生吃穿不愁,还有望名留青史,如何?”
  苏之轼仍旧只是摇头。
  “名也不要,利也不要,莫非是嫌弃我朱玉亭棋力不济,不能做你的对手吗?”
  “岂敢,岂敢……”苏之轼躬身答道,“王爷的棋,精巧善战,绝非寻常之辈。只是,王爷您下棋只是为了玩乐,却并不懂得国手二字的真正含义。棋手一世,为国手之名而生,为国手之名而战,甚至为国手之名而死。国手,这就是对一个棋手最高的评价,千金不换。王爷您眼中,围棋不过是玩乐的道具,国手不过是个价钱。而对于棋手而言,围棋就是人生,国手就是终生追求的梦,宁可用死去换。”
  语罢,苏之轼便轻装上路了,头也不回,似乎对这三楚之地已无留恋。
  那朱玉亭,却听得半懂不懂,如堕云端。他哪里理解得了苏之轼这番话,在他看来棋手不过就是让达官贵人养在家里的宾客而已。
  但即使还没明白苏之轼的意思,他却已被苏之轼这番话打动了。
  国手之名,那是你们棋手最珍惜的东西,是吗?既然如此,我朱玉亭也去争争这个国手,让天下人看看,让你苏之轼看看,我是懂得国手二字的!
  于是,随着苏之轼的离开,又一个人加入了天下国手的争夺战——三楚之地的王爷,朱玉亭!

  不过,要争国手,话虽说得容易,怎么做呢?朱玉亭一下没了主意,一问附近的人,大家都说当今天下第一的国手,是住在河北清源的方子振。
  哦?方子振最厉害,那好办,我就去找方子振下棋吧,这样我就能当国手了——正好还能去找方子振玩玩去……
  顺便也去见识见识,国手是个什么好玩的东西,把苏之轼给吸引成这样。
  那边前脚刚潇洒离开的苏之轼要是知道朱玉亭是这么理解他那段话的,非吐血死了不可……
  那朱玉亭不作耽搁,说走就走,打包了几大车行李,叫上了一批随从,一副王爷上京的气派,浩浩荡荡就往清源去了。
  那躲在清源等着当官的方子振,突然有一天听说楚地一个王爷跑到北边来了,要找他下棋,他可是跳河死的心都有了——怎么又是下棋,还有完没完了!
  可人家是王爷,得罪不起啊。于是方子振只好小心翼翼就去见了这位传说中的王爷。这不见还好,一见面,那王爷就跟个小顽童似的,对着这方子振左瞧瞧,右看看,不时还傻笑几声,心里头恨不得把这方子振跟那苏之轼有啥分别给一眼看出来……
  方子振不敢怠慢,恭恭敬敬地,只等应付好了这位好早点回去复习功课。只是,见惯了大场面的方子振,今天到这儿一看,却没见着附近有什么看客——这可奇怪了,以往但凡方子振下棋,大家必定里三层外三层,围个水泄不通。今天一看,一个看客都没有,这真是要下棋吗?
  看够了方子振,朱玉亭跳回座位上,朝方子振喊道:“方子振,你听着,本王要做国手!”
  方子振差点没吓趴下,嘴里却不敢笑话,只说道:“王爷若真好棋,方某这国手之名双手送给王爷又有何难……”
  其实方子振这是说的实话,他老早就想把这名声给别人戴着了。朱玉亭不知道,心里还赞这方子振嘴巴真甜呢。
  “方子振,你听着,你跟本王好生下几局棋,不准让着本王。本王要是赢了,就做国手啦!”
  方子振求之不得啊,于是满口答应。
  “另外,还有件事……”朱玉亭突然小声说道,“咱们关门下,你要是赢了,别传出去……”
  方子振听完,心里都快乐开花了——赢了不怕涨名声,这买卖稳赚不赔啊!
  这俩的心思,都比较非主流,还恰好各自对上了——各自在心里感慨,这世道,真是知己难求啊……
  于是摆开棋局,布上势子,一场胜负就此开战。却说这场好战,方子振扬名多年,四海皆知,凭的乃是招法清奇,擅用巧力,一旦开战绝不吃亏。而那朱玉亭,也是个局部作战的能手,与苏之轼那定式招法作战尚且毫不吃亏,单论局部计算力其实远在苏之轼之上。俩人一交手,都是喜欢小范围作战的,一碰上局部交兵,各自施展手段,一个奇手并处,一个骁勇善战,通盘杀下来竟然分不出高下!
  当然,其实俩人的棋,都是下着玩的,谁都不在乎胜负,所以单凭着一股意气,只在局部杀得难分难解,因此自然难分高下。那朱玉亭见方子振招法,比那苏之轼还要新鲜,几乎招招都是妙招,手手都是奇手,看得眼花缭乱,应得惊心动魄,玩得可开心呢。那边方子振难得有机会这么毫无心理负担地下一局,又见这朱玉亭下得十分顽强,算得上是棋逢对手,自然更加欣喜。这一局,双方竟然从头到尾旗鼓相当!
  一局下完,朱玉亭弈得尽兴,方子振下得开心,俩人相见恨晚,高兴之至,两人竟互视作知己,话谈得可投机了,要不是身份差别有点大当场就能拜把子当兄弟了。难得碰上一个这么聊得来,又下棋这么好玩的人,于是朱玉亭一拍大腿,决定今晚请方子振玩个痛快!
  史料上是这么写的:方朱两生雁行连,弈罢红楼醉管弦,飘飘自是人中仙……
  这个,红楼是指的什么呢?笔者在网上查了查,有五种解释:红色的楼(写在诗里,貌似意义不大)、富贵人家女子的住房(俩大男人在这儿玩,当时法律不大允许吧)、《红楼梦》的简称(显然也不对)、辛亥革命博物馆名(这个不解释了),以及……青楼。
  也就是说,这话的意思,很可能是那腐败的朱玉亭,带着方子振逛窑子去了……
  不过,为了这篇文章不至于因为这一段而惹上什么审查问题,我们还是自行添加一种可能的理解吧:朱,是红的意思,但是皇帝姓朱要避讳,所以把朱家写作红楼也是有可能的——所谓“弈罢红楼醉管弦”,说的是俩人下完了棋,在朱玉亭家里摆了桌宴席,听着音乐喝着小酒醉了一夜吧……
  您要说这自个儿家里喝酒哪来的管弦——咱们心领神会就好,具体细节就不详细讨论了……

  在这次地点可能是朱家王府的盛宴中,朱玉亭再次提出了当国手的问题:“方先生弈名天下第一,我能与方先生不分胜负,可以算得上国手了吧……”
  方子振听完,却哈哈大笑:“王爷在达官贵人中,可谓第一强手。可真要做国手,还火候未到呢……”
  朱玉亭不服,问道:“我都跟方先生下成平手了,怎么不能做国手?”
  “大家下着玩,所以招法自由,无拘无束。但若真要争胜负,子振那局棋就不会那么下了,那王爷只怕就凶多吉少了……”
  下着玩?这话苏之轼也曾说过……
  “那么,敢问方先生,如何才能争胜负呢?”
  方子振听完,微微笑了笑:“王爷若不弃,子振愿将本事尽数传授……”
  这正是:
  荆楚龙腾赴河北,王爷怎不争国手?
  方朱雁行一局谱,便生乱世新诸侯。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
朱玉亭   明代棋手
  一作玉廷。万历至天启年间名手,传为明宗室,善巧战。
  现存对局:对王玄所1局;对林符卿1局;对苏之轼6局;对许敬仲1局。共9局2胜7负。
苏之轼   明代棋手
  字具瞻,一做弈瞻,休宁(今属安徽)人。
  万历至天启年间名手。9岁即有弈名,15岁成国手。著有《弈数》传世,又曾注疏《棋经十三篇》。
  现存对局:对林符卿14局;对朱玉亭6局;对野雪3局;共23局13胜10负。

——摘自《中国古代棋手姓名录》

TOP

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7 15:21 编辑

第二十三回 小魔王笑骂古今强手 方子振苦战京师少年



  上回说到,余姚棋会闭幕之后,邵甲、李釜先后病死,永嘉二方几乎引退,岑乾为争夺天下国手之名北上挑战方子振,却不想局面不利,竟吐血而亡。自此,天下棋界形势大变,昔日鼎足三强岑乾已死,蔡学海隐姓埋名,而曾盛极一时的姚江支派随着岑乾、邵甲先后去世而化作了昨日黄花,新安派仍在诸雄争霸,无暇顾及外战。天下大国手之名,随着岑乾败亡,终于落到了方子振身上——尽管他并不愿意。
  此时再回头看看那场几乎是在宣告一个时代落幕的余姚棋会,参赛的四名主要选手,死了俩,半退休了一个,还赔了一个随行人员(岑乾)。除此之外,主办方直接转行了,裁判后来也专心当官,还跑去朝鲜打了场仗,姚江支派这个名词更是从那之后再没有出现在中国围棋史上……
  笔者小时候看那些大型体育盛会或者公共活动,不管其中出了多少乱子,闹了多少笑话,最后总说是“成功闭幕”、“圆满落幕”了。笔者那时候就在好奇,到底要到什么程度才能算“不成功闭幕”、“非圆满落幕”呢?大概,当年的余姚棋会就到了这个底线了吧。一场盛会能办出这个效果来,堪称前无古人,后也大概不会再有来者了……
  当然,一场棋会之后三人殒命,若调查一下也不排除有传染病的可能。岑乾在余姚养了十年都没养好的病到底是个什么病,这个不得而知了。然后这个病人跑去陪同李釜,老年人抵抗力自然不行,于是不幸被传染了,又不像岑乾那么能扛,于是撑了一年就去见程汝亮了。邵甲大概不知什么时候也被传染了,然后加上那段时间精神状态不行,结果一下子就过去了。这么解释,也许说得通,姑且算作一种可能吧……
  不管怎么说,余姚棋会的举办,最终给明朝围棋的一个时代给画上了句号,虽然这句话画得血腥了点。同时,余姚棋会之后,明朝棋界也就进入了一个全新的阶段——李釜交出棋界霸主之位,从此天下再无宁日,各地豪杰并起,江山几度易手,堪称明朝围棋史上的战国乱世正式开始了……
  故事首先从永嘉派自二方归隐之后的第一棋手陈谦寿说起……

  陈谦寿,号少南,地地道道的浙江永嘉人。如果去查阅已有的关于明末围棋界的资料,大概都能查出这个人的名号,似乎是个在当时影响力很大的人物。但是如果细追究一下,就不难发现,其实这里面猫腻不小……
  陈谦寿的事迹,最早记载于清康熙年间所编的《温州府志》,然后被其他文献四处转载,基本上一个字都不改。至于为什么清朝才出现关于他的记载,倒也不难理解,因为古人立传的原则有一条,叫“生不立传”,也就是说这人不死不能给他写传记。所以关于陈谦寿最早的传记出现于清康熙年间,而不是明朝末年。传记的内容,大抵是说这位陈谦寿豪气干云,走南闯北,凭着一身弈术力压群雄,天下无人不知。
  但是,您如果有心去查查清朝之前的文献,对于这位“以善弈而名满天下”的大棋豪竟然毫无记载。不论是《弈正》《弈薮》《弈时初编》这种明末国手所编的棋谱汇集,还是《弈旦评》这种记述过当时棋界诸侯的文章,居然没有一个字提到了这位陈谦寿大棋豪的名号。再联系最早记载陈谦寿传记的《温州府志》,乃至后来的《永嘉县志》对陈谦寿那种堂堂国手风范的描述,不难看出——其实这些只是当地县志的意淫和广告罢了。
  历史上真实的陈谦寿,很可能并不是一位天下闻名的顶尖高手,尽管他在永嘉派内想必影响很大。县志中对陈谦寿的描写,是当地人为了体现自己这个地方人杰地灵而有意拔高了人物形象的结果,这种事情各地县志里都经常出现。而在当时,陈谦寿的名声远远没能到达争夺天下国手的地步,所以即使《弈旦评》这种几乎给当时所有高手排了号的文章中都找不出关于陈谦寿的记述来。
  那么为什么要拔高陈谦寿呢?答案其实很简单——二方隐退之后,永嘉派真的没人了。堂堂昔日天下第一大派,竟然无人值得一书,这怎么行?于是当地人挖地三尺,终于找到了一个陈谦寿,算是当时永嘉派内还能写一写的高手,于是众人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拼命地往他脸上贴金,说他数游燕赵、三吴而无人敌,说他以善弈而名满天下。
  说得越卖力,反而越体现出当时永嘉派的没落——曾经的辉煌,已经再难复制了……
  不论夸张的成分有多少,可以肯定的是关于陈谦寿一生经历的记述大致应当还是准确的。首先,他确实曾与余姚孙矿等人共同筹办诗弈社——史载他联合了“巨公十八人”共同创社,只是这十八个“巨公”名号基本都没留下来,想必也属于夸张的成分——在诗弈社中陈谦寿应当确实是第一人。其次,陈谦寿与余姚棋界关系不错,当年邵太仆任余姚棋会盟主的时候,还曾经因为欣赏陈谦寿而特意在一张棋座上刻上了陈谦寿的大名,可见陈谦寿在浙江一带确实名气不小,大概也是个邵甲级别的人物吧。另外,陈谦寿工诗善弈,棋文双绝,这个也许不假,因为陈谦寿确实有诗流传至今——至于是不是水平很高,笔者感觉中国古代除了个别诗人明显高出其他人一等以外,其他人水平都差不多,所以也不好评价……
  然而,如果所谓数游燕赵、三吴也是实话的话,那么——陈谦寿这个连登上《弈旦评》的资格都没捞到的家伙,只怕战绩会是相当惨烈了……
  随着后面故事的发展,大家会发现,明末时期的京城一带和江苏地区,那简直就是棋界的百慕大,要想去那儿混饭吃,不是个国手都不好意思出门跟别人打招呼……

  回到故事里吧。我们暂时假定陈谦寿确实多次出现在京城、江苏棋界(虽然具体内容已经没法考证了),那么按照明朝棋手大致棋力初成便会去京城一试身手的传统,他大约是在万历十九年左右的时候去了京城。如果真是如此——可怜的陈谦寿,将很有可能遭遇一个日后深度影响中国古代围棋史的狠角色……
  下面,展开一段想象吧……
  万历十九年的某一天,陈谦寿终于来到了京城。在这里,他强烈地渴望一战。他希望一次惊天动地的大战之后,陈谦寿这个名字能就此进入天下棋界最顶尖的那一栏里,而刚刚失去了二方的永嘉派也能够就此重振旗鼓,让他赢得一个再造永嘉、媲美鲍一中的名声。
  于是,到了京城,先在茶楼里试了几阵。凭借着熟练的招法,想必刚开始也是无往不利,于是陈谦寿便略略有些得意了,狂妄地向茶楼里的人问道:这京城茶楼棋界最厉害的是谁?
  大伙一惊,随后竟然露出了恐惧的神情……
  “最厉害的,当然就是……”被问话的人战战兢兢地答道,“就是,那个林善割了……”
  “林善割?”陈谦寿听得一愣,“这‘善割’,是字?是号?还是本名?怎么听着这么难听呢?”
  再没文化的爹妈,也不会给儿子起个这么难听的名字啊……
  “不是名号,是我们给他起的绰号……”那人答道,“我们平时都不敢喊他名字……”
  “哦?”陈谦寿来了兴致。能把这些茶楼棋手赢得连名字都不敢喊,这得是个什么样的角色啊!
  “说起来,那林善割真是个神秘人物,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来的,更不知道从哪里学来了一身的棋艺。我们若跟他对阵,从没一个人能撑得到收官。他的棋十分犀利,极擅杀棋,常常把对手的棋断得七零八落,然后一片片地吞杀。我们这些低手无一人能抵挡,只得由他要断就断,想杀就杀,最后给了他一个绰号,叫‘林善割’。”
  不知来历,却如此厉害,一旦对敌想杀就杀,如今的京城棋界竟还有这等高手?陈谦寿感觉到,能让他一战成名的对手就是这个林善割了。于是大袖一挥,豪迈地说道:“这林善割人在何处?带我去,我要与他对局。”
  没过几日,陈谦寿就见到了那位林善割。这不见还好,一见面陈谦寿大吃一惊——那位众人口中无人能敌的林善割,居然年纪轻轻,看上去不过弱冠而已!
  如此少年,也敢顶着“林善割”这么嚣张的名号出来吓唬人?陈谦寿不禁哑然失笑,只道这些茶楼棋手没见过世面,坐井观天罢了……
  “这位就是要找你挑战的棋手,好像是永嘉派的人物,叫陈谦寿。”旁边的人向林善割介绍道。
  林善割听了,却只是撇开嘴,不屑地笑了笑:“就是那个被李釜杀得屁滚尿流的永嘉派?”
  陈谦寿一听,心中顿时不悦,但毕竟是诗书人物,不可就此发狠,于是笑道:“我永嘉派确实曾被京师高手杀败,但昔日也曾是天下第一大派。当年先人鲍一中在时……”
  “鲍一中?”那林善割以又一声讪笑打断了陈谦寿的话,“只恨我晚生了几十年,当年若我在京城,哪轮得到鲍一中这等家伙放肆?”
  一句话,又把永嘉派的祖师爷都给看扁了,这陈谦寿可如何受得了,于是便也顾不得儒将气度了,一拍棋座就嚷道:“你这小子,好目中无人。那前辈高手,当年天下人尚且无敢不服,你倒会说风凉话,真不知天高地厚!”
  “天高地厚?”那少年哈哈大笑,“你说我不知天高地厚,我就告诉你什么叫天高地厚。我林善割有多高,天就有多高。我林善割有多厚,地就有多厚。前辈高手,在我看来无一人能入我法眼。在盘上胜不得我,就没资格在我面前自称高人。只恨我生得晚了,否则那什么鲍颜程李,什么三朝国弈,只怕一个个都要在我面前俯首称臣!”
  “好放肆的小辈!”那陈谦寿大怒,“你可看过前人棋谱,可见识过鲍景远高招,颜子明精算,竟敢如此出言不逊,岂不知道前辈乃师长吗?”
  “师长?”林善割更是笑得前仰后合,“我就告诉你好了,从古至今自称国手者纵有千万,也无一人有资格做我我林善割的师长。前人的棋谱尽是糟粕,我看一眼都觉污眼。我林善割的师长,只有一位,就在这里!”
  说着,林善割重重地指了指身前的棋座:“纵使你吹得再如何天花乱坠,在盘上胜不了我,便是酒囊饭袋,没有资格在我面前说三道四。我的师父,就是这棋枰!”
  可怜陈谦寿学富五车,诗文俱工,嘴上却奈何不得这少年分毫!
  只见那少年滔滔不绝,竟把那古今国手一个不落,全都骂了一遍。骂到当今,哪管什么新安四霸,鼎足三强,能叫上名字的尽数给狠狠羞辱了一通,听得那陈谦寿火冒三丈,气冲脑门。
  “小子,休得狂言!不需那历朝国弈出手,我陈谦寿不自量力,今日便代众位前辈在这棋盘上教训教训你这晚辈!”
  林善割毫无惧色,拱手抱拳,道:“请尽全力,免至大败。”
  好狂妄的小子,若不好好教训你,将来还如何有脸在京城呆下去!

  只见两人摆开阵势,那陈谦寿挑一杆好枪,扬鞭策马便朝那林家本阵冲去,恨不能一击把那林善割捅个窟窿出来。林善割见敌军杀到,却只是心底暗笑,哪有半点惧色。只见他遣出一员小将,立在阵前,看准那陈谦寿大军到,便迎面一刀砍去。陈谦寿也是百战之士,岂有畏敌之理,迎着那小将的刀锋便把枪一横。刀枪相交,只一瞬,竟火花四溅。再看去,长枪早被砍作了两段,陈谦寿那先锋人马竟被林善割一击断作两截!
  古棋由于有还棋头的规定,棋手对于全局几块棋是极其敏感的。双方交阵,如果能断开敌军,哪怕自己围不出半点地方,仅仅这一断便有一子的价值——因为还棋头规定,终局之时,谁的棋比对手多一块,就要还对手一子。
  能断就断,一旦被断就要想尽办法把断自己的军阵的敌子狠狠吃住以保住一片棋的形状,这便是中国古棋好战的根源之一。
  眼见林善割已断了自己前锋营,陈谦寿怎能轻易退让,急忙调兵遣将,把那林善割断阵之军团团围住。那林善割却不见半分惊慌,只是在脸上挂着令人胆寒的笑意。盘上那子,望着四周层层的敌军,单手转着宝刀,那刀的寒光在脸上肆意游弋,更将那脸上的笑意映衬得更加恐怖。
  “围着我,好办。大军快冲上来吧,好让我砍个痛快!”
  陈谦寿大队人马排成阵势,一阵阵朝着那林善割的孤军冲杀过去。林善割却舞着宝刀,也不抵挡,只是见人便砍。刀锋所过之处,陈谦寿军马竟尽数断为两截,毫无还手之力。只见盘上处处都是散兵,阵阵都是危局。林善割看准时机,竟也不逃,反身回马要杀陈谦寿一个尸横遍野!陈谦寿哪还管得上吃子,只见此时到处都是破绽,防不胜防,竟被林善割一支孤军给砍得叫苦不迭,人仰马翻。林善割杀得兴起,只见血光四溅,狼烟滚滚。待烽烟落尽,再看去,盘上一片狼藉,陈谦寿败得东倒西歪,一塌糊涂……
  “永嘉派,原来果真是一无是处!”那林善割哈哈大笑,喊道,“什么批亢捣虚,什么死地求生,什么鲍一中周源徐希圣李冲,不是说代代豪强吗?怎么就这点本事,还不够我林善割玩个尽兴呢!”
  陈谦寿自觉受了奇耻大辱,却毕竟技不如人,败得如此彻底,哪还有脸还嘴,只得任由那林善割笑话羞辱。待林善割骂尽兴走了,陈谦寿再回想棋局,只觉处处杀机,自己从头到尾竟不见半条活路。陈谦寿也算是见识广博之人,却从未见过如此惊天动地的下法。那林善割虽口气狂妄,但他这棋艺,不得不承认纵使鲍一中再世,也确实难与他做个对手……
  受了这般屈辱,陈谦寿在京城哪里还呆得下去?于是他只得灰溜溜地收拾包袱,不敢再来京城丢人了。临走时,他四处打听,那个“林善割”究竟是什么来历。然而,无论怎么打听,都只能得到一样地回答——来历不明。
  不知从哪里来,也不知师承何处,只知道棋力高超,人称“林善割”。另外,虽然没人敢叫,但是他确实有个名字,叫做——林符卿。

  万历十五年,李釜、岑乾相继病逝,天下棋界顿时空出了王位宝座。而当时被认为继承这一王座的人,是方子振。
  彼时棋界,新安派虽实力强大,但徽州地区交通不便,历代新安棋手都更习惯于安心在徽州内部争霸,从不主动去外面挑事。毕竟,出趟门车马劳顿,在徽州又能自给自足,没必要非得去遭罪。因此新安四霸虽然棋才天下罕见,却名声不出徽州,虽然偶尔有江用卿江北扬名,汪绍庆余姚称霸的故事,但总体而言,要想做天下国手,他们的战绩还不够显赫。
  永嘉派方面,二方归隐之后,最强大的棋手竟然只是个江湖高手看不上眼的陈谦寿,确实可见此派的堕落。而浙江一带虽然弈风仍然兴盛,但距离他们走出李釜给他们造成的致命打击,还需要很多年的时间。
  京师派这边,京城棋界繁荣,各地年轻高手汇聚,可谓热闹非凡。可京城棋手也把京城当做当今天下棋界的圣地,生于此地的棋手终生都不愿踏出去半步,因此也就更加没有拿得出手的战绩了,天下国手之名的争夺基本也就没戏了。
  这么算下来,方子振即使再不想要天下第一的名头,他那十三岁战平李釜,后又两败颜伦,逼退蔡学海的战绩,使得天下第一这个位置除了他之外,没人能坐得了了……
  当时的方子振在京城太学坐监,也就等于是京城棋手。当今棋界最强的人物在京城,这自然也就让京师派那些想出头的年轻人有了一个目标。
  而想会一会这个天下第一棋手方子振的年轻人当中,就包括了一位人称“林善割”的豪杰……

  万历十九年,方子振终于坐完了学监。为了庆祝一下,这年秋天,他难得地进行了一次背包旅行,启程南下去浙江拜访一位当年在京城认识的名叫董嗣成的老朋友。最终两人在苏州相遇,把酒言欢,互赠诗篇。这一趟玩得正高兴,方子振便多呆了一两个月。就在此时,方子振遇到了刚刚跑到江苏来闯荡的陈谦寿。同有弈名,二人也便互视为知己,一番酒宴相待。
  二人正喝着,陈谦寿突然问道:“方兄,你在京城多年,可曾听闻过一个叫林符卿的少年?”
  “林符卿?”方子振不解其意,问道,“他是干什么的?”
  “下棋的……”
  “哦,那我该不知道了。这许多年我都在坐学监,很久没有在棋界闯荡了。棋界有什么后辈,我是全不知晓……”
  听到这里,陈谦寿突然极其严肃地向方子振抱了一拳,说道:“在下有一件事,请方先生务必帮我……”
  “陈兄有话,但说无妨,不必如此多礼。”
  陈谦寿便将此前闯荡京城遇到那林善割的故事讲给了方子振。同时,他还将那林善割的招法一一讲述评点,最终得出结论:当今天下,能教训那小子的,只有天下第一的方子振了。
  方子振听了,却默然不语。
  看来,棋界这江湖,毕竟还是逃不掉啊……
  不久,方子振回到了北方。令他没想到的是,那个陈谦寿请求他去教训的小辈,其实早就在京城等着他了。
  一听说方子振坐完了学监,回到北方,京城那一批当年资助他上太学的达官贵人们纷纷过来祝贺。方子振不可能拒绝,于是便来往于各大公卿府上,一个一个道谢。
  终于,有公卿忍不住了,问出了那个方子振最不愿意听到的问题——
  “方先生,坐监十年,那天下第一的棋力不知是否还如当初呢?”
  方子振只好赔笑道:“十年没碰棋子,生疏了……”
  至于是不是真的十年没碰棋子,大概只有当年那雪中鏖战过的岑乾清楚。
  “方先生,谦虚了。如今京城棋界,与十年前已是大不相同。有一位少年才俊,想与方先生一决雌雄。余兴而已,方先生万勿辞却啊。”
  这些全都是资助自己上太学的人物,如何能辞却得了?
  于是,那位名叫林符卿的少年,第一次出现在了方子振的面前。

  万历二十年左右的某日,京城某公卿府上,京师派少年林符卿对阵天下第一人方子振,一场大战就此展开了。
  此战,一边是目中无人的晚辈,一边是无可奈何的国手。但到了棋盘上 ,两边都不想输,各自倾尽全力,只求把这一战弈得惊心动魄,不负二人盛名。
  林符卿素闻方子振善巧战,虽听得多,却从未见过。这林善割乃是打架派的,颇有些当年魔王李釜的风骨,堪称京城小魔王。见着这天下第一方子振就在面前,哪里耐得住性子,棋局一开便飞骑突出,直杀向那方子振主营而去。方子振早从陈谦寿那里听闻这林符卿善战,自知不可轻易还击,于是便亮着兵刃,缓缓向身后退去。那林符卿见方子振不战,只道方子振怯阵了,于是单手舞着宝刀,不管三七二十一,冲上前去便要先砍方子振几刀。方子振岂是凡人,一见林符卿杀到,心知逃不出路来,静心细看局面,早看出手段若干。判明形势,方子振胸有成竹,面不改色,只遣出强军前去抵挡林符卿。林符卿见敌手终于出马,兴奋至极,狂啸着便挥刀冲杀上来。
  这林符卿是打架派,但凡对阵只顾冲上去凭刀砍杀,却不知这方子振乃是深谙兵法之人,对付蛮力从不力敌。只见这林符卿挥刀杀至,刀还没砍上人,却听得一声炮响,四边方子振伏兵尽出,竟将林符卿这支轻军团团围住。林符卿大吃一惊,看四周危机四伏,尽是方军大旗,心知中计,暗叹这方子振果非俗手,天下第一之名确是货真价实。
  然而林符卿乃是惯战好手,哪管你这些花招。只见那林符卿舞着宝刀,朝着四方敌军,只顾砍杀。方子振只道林符卿身陷重围,纵使有力也施展不出,于是只管抵挡下去。岂知刀兵一碰,那林符卿也不顾自己死活,竟只用力砍断方子振兵刃。方子振毫无准备,被那林符卿连连斩断,一军变两军,两军变四军,再看去只见敌我军阵都是断断续续,生死不明。林符卿只顾搅乱局势,自信局面再乱,自己也必定能一眼看穿,到时方子振就是再足智多谋也无用武之地。方子振这边看得分明,知道林符卿心思,暗自寻思我学弈数十年,不可能到头来算不过这后生,于是也由着那林符卿乱砍,自己只顾处处留下后手,埋好伏兵,等时机成熟便一举大破林符卿大军。
  两边各自怀着心思,只顾把这盘上搅得狼烟四起,看棋的各位大官人早已是眼花缭乱,头晕目眩,一个个都在心中惊叹果然是国手之争,真是一般人看不懂啊……
  下了百余手,只见此时盘上黑白两军交错纵横,各自都没见活路,又兵刃相抵,局面乱得一塌糊涂。那林符卿寻思方子振必定已经看不清这局面了,于是突然大喝一声,举刀大喊:“杀!”
  全军得令,一瞬间竟如出笼猛虎一般,各自舞着宝刀,逢人便砍,遇着就杀,那气势真是惊天动地。这边方子振见林符卿终于出招,心中暗笑,胸中早有定策。只见林符卿但有一军冲杀过来,方子振立刻调动伏兵,从四方将那挥着刀的孤军团团围住,转灯儿般厮杀。寻常对手,只见着这四方伏兵尽起的阵势便该知道敌不过,于是自认已死,再去别处寻个战机。好个林符卿,此时见着敌军,管你是诱敌还是伏兵,只管砍杀。那困在方子振重围里的残军,竟个个浴血奋战,又将方子振那伏兵砍得七零八落。方子振本想围住林符卿便可,岂料林符卿一顿猛砍,反而又多出许多断点,被那林符卿把一场围歼战给砍成了对杀。方子振暗暗在心底称奇,此生从未见过如此勇猛的下法,“林善割”果然名不虚传。
  那边林符卿虽把局面再度砍乱,自己心底却也喘息不止。寻常敌手,只这么一番砍杀必定自乱阵脚,再回头来收拾从没遇到过棘手的。而这方子振,即使被断得乱七八糟,却仍然四处设下伏兵,害得林符卿险些强攻不成,反而全军覆没。好个方子振,果然是个难缠的对手,算得上是我林符卿的好敌手。
  只见两人一个斗力,一个用谋,战得不可开交,迟迟不见胜负。方子振殚精竭虑,步步设下陷阱,但求破敌。林符卿勇猛无畏,单凭一口宝刀,只顾砍人。两边对杀,强手连发,却见招拆招,谁也不得胜势。眼看局面难分难解,方子振这边使个谋略,吞去对方数子,林符卿舞个刀花,砍翻几员敌将。两人各自收兵,一场对杀,各斩一半,谁也讨不得对方半点便宜。
  待全局战罢,再看过去,只见你吞我几片阵地,我吃你数支强军,全盘算下来,竟然平分秋色。观战众人无不暗暗称奇,而那盘上两边的林符卿、方子振则只顾心底喘气,脸上却不敢露出分毫。
  一战难分高下,从此林符卿扬名京城,名声与方子振竟平起平坐。而那方子振,乃是天下第一品,无人胜得过。林符卿能与方子振战和,众人无不称奇,只道这林符卿“一出而为诸人冠”,京师派新任盟主之位再无第二人选。
  而那林符卿一战竟胜不得方子振,心中怎能服气。从此以后,只要方子振敢来京城,林符卿必定出马,去与那方子振一较高下。方子振自知躲不了这后生,于是也只好殚精竭虑,全力迎战。双方京城争霸十余年,竟难分高下,这林符卿就此成了方子振在京城最难缠的敌手。这正是:
  十年寒窗求功名,岂料惊动小修罗。
  京师林生刀光起,北国从此起风波。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
陈谦寿    明代棋手
  号少南,永嘉(今温州)人。万历年间名手,以善弈名满天下。
林符卿   明代棋手
  万历至天启年间名手。棋风以力战见长,晚年与过百龄剧战百余局,负多胜少。
  现存对局:对苏之轼14局;对过百龄10局;对雍皋如1局;对朱玉亭1局;对范君莆2局;对许敬仲2局。共30局18胜12负。

——摘自《中国围棋古代棋手姓名录》

TOP

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7 15:20 编辑

第二十二回 日落姚江国手位再乱天下,血溅棋盘方子振二败岑乾



  万历十四年秋,余姚,深夜。
  邵家院子里,孙矿正独斟独饮。月下斜影淡,酒中夜色浓。远望过去,也颇有一番诗意,只是略显得孤寂了些。
  “孙先生……”孙矿的身后,响起了汪绍庆的声音,“您找我?”
  孙矿回过头,见汪绍庆眉间不自觉地紧锁着,身上衣服又没有仓促穿起的痕迹,便知道这汪绍庆其实夜里根本没有睡去。
  “汪先生,饮得酒吗?”孙矿笑着问道。
  明日要与李釜大战,今日还哪喝得下酒。汪绍庆苦笑,却不作答。孙矿也不等汪绍庆答话,便又取出一个酒杯,满满斟上了一杯。
  汪绍庆只看着那杯酒映着月色,光影摇曳,却没有喝下去的兴致。
  “明日有场大战,想必汪先生睡不着吧。”孙矿斟完了酒,便自顾自地说道,“一两杯暖酒下肚,回去也许就睡得着了。”
  “只怕没那么容易……”汪绍庆缓缓在孙矿身边坐下,眉头却迟迟没有展开。
  孙矿笑着,将自己杯中酒又一饮而尽。饮罢,他一边再为自己斟满,一边轻声问道:“汪先生,怕了?”
  “怕什么?”
  “京师李釜,当年横扫江南,几乎把南国棋界连根拔去。贵派宗师程汝亮,以命相角,才终于力敌李釜,勉强保住了江南棋界声威。这些,阁下当年想必是亲眼所见吧。”
  汪绍庆不觉双手一紧,默默点了点头。
  “所以,怕了?”孙矿似乎对言语毫不在意般笑着,又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汪绍庆哪里喝得下,只是看着满满一杯酒,默不作声。
  并排坐了良久,孙矿突然说道:“汪先生棋艺超凡,不知吟诗如何?”
  “吟诗?”汪绍庆不解其意,摸不着头脑。
  孙矿哈哈大笑,道:“在下不才,方才作了首诗,深夜不知吟给谁评赏,故而特把汪先生约出来,望勿见怪。”
  汪绍庆低声答道:“孙先生进士及第,诗才必定不凡。汪某能听得新作,荣幸之至。”
  孙矿又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站起身来。望着皓月,和着风声,只听得他高声吟道:“颜叟京师技,足迹天下遍。晚与岑生角,一败至欲窜。岑乃吾姚人,儿年精弈算。随父游上国,尔时方弱冠。自弈胜颜后,声名胜里谚……”
  孙矿一口气,竟说了许久。汪绍庆渐渐已不觉时光流逝,只听着那诗中的故事,若有所思。
  孙矿的诗,其实是讲述了岑乾的故事。从岑乾幼年精弈开始讲起,一步步讲到岑乾少入京师,力破颜伦,震撼天下,之后又在易水岸边道观与方、祝大战,惺惺相惜。整首诗就像是一部围棋史传记,寥寥数笔便将岑乾成名的历程勾画了出来。
  汪绍庆心里知道,这首诗写的是岑乾,其实却与岑乾无关。
  一首诗吟罢,孙矿只望着皓月,身后的汪绍庆沉吟许久。
  “孙先生,这诗,该有个题目……”汪绍庆低声说道。
  孙矿笑了笑,又斟了一杯酒,边斟边答道:“有名字,名字就叫,《述棋赠汪生绍庆》。”
  汪绍庆笑了,见孙矿斟满了,便也将酒杯举了起来,向孙矿一伸:“多谢孙先生赠诗。”
  孙矿也将酒杯伸出,与那汪绍庆对行一礼:“明日一战,愿汪先生如岑小峰一般,无畏而前,勇争天下第一品!”
  二人仰头,一饮而尽,双双对着皓月大笑起来。

  上回说到,四大派高手聚集余姚棋会,首战永嘉方日升逆转姚江邵甲,次战新安汪绍庆又力胜永嘉方日升,战事如火如荼,下一战便将是当年横扫江南的魔王李釜出山,对阵新秀汪绍庆了。
  魔王李釜,名震天下,海内共推第一品。汪绍庆年少,又曾亲眼目睹当年新安少帅程汝亮为抵挡李釜而殒命,心中不禁惊惧不已,坐立不安。这一切,早被余姚奇才孙矿看在眼中。孙矿为汪绍庆赠诗,名为讲述余姚棋手岑乾力败颜伦的往事,实则借岑乾事迹勉励汪绍庆力追天下第一品。
  汪绍庆大受鼓舞,第二日出战,竟精神抖擞,毫不见胆怯。而邵家那院子里,李釜也早已静待汪绍庆。
  这一战,乃是余姚棋会收官之战。天下最强棋手李釜,对阵前两阵决出的王者汪绍庆,大刀对铁盾,魔王对勇士,一场恶战在所难免。棋局一开,只见老李釜运起当年鬼神力,舞着大刀朝那汪绍庆阵前杀去。汪绍庆不敢大意,举起铁盾,迎着魔王锋芒冲杀上前。这一战,好一场火花四溅,真个是鬼神皆惊。有诗为证:
  当年血战平天下,太仓城中收锋芒。
  十几年间风云变,新安又出少年郎。
  余姚烽火硝烟起,杀至魔王军阵前。
  老将重提青龙刀,横马扬鞭再出山。
  横扫千军钢刀烈,当关万夫铁盾坚。
  鬼神力起风声厉,将士苦战血色茫。
  一番激斗平生气,犹似当年王府中。
  只叹血染盘上子,残谱不知在何方。
  这一场胜负,盘上弈得想必精彩异常,但请各位原谅,笔者没办法告诉你究竟最终谁胜谁负了——这局棋的最终胜负,翻遍史书,不见记载。
  为什么会不见记载呢?大家不妨来猜测一下。
  假如棋局最终是汪绍庆获胜,那么就是李釜一生的最后一局棋被击败了,这必定是件大事,几乎没有不见记载的可能。而江南棋手对李釜本来就怀有敌意,一个江南棋手最终击败了李釜,无论如何江南人也没有理由为了保住李釜的名声而隐瞒这局棋的最终结果。当然,还有一种可能是王世贞与李釜太过要好,因此这位江南文化界魁首以一人之力将李釜最终战败的故事给抹去了。可能性存在,但并不大。
  假如最终结局是战平,那么汪绍庆战平李釜也算得上是大新闻,不见记载的可能性仍然不高。何况如此一来,余姚棋会等于最终没有决出胜败来,可能性更小。
  假如棋局最终是李釜获胜,不见记载就有一种可能是因为李釜赢汪绍庆太正常了,大家觉得没有记录的必要了。如此考虑虽然有太过草率之嫌,但考虑到现有史料中没有人为汪绍庆立传,所有关于汪绍庆的记载都是间接描述,也就不难理解了。而史料上留下了孙矿勉励汪绍庆的记载,却不见这局棋最终的胜负,这也就可以解释了——也许也是因为写了孙矿勉励汪绍庆,却在后面加上一个受了勉励的汪绍庆最后还是输掉了的结局,不符合这段记载原本想表达的意思吧。
  最后,还有一种可能不得不加以考虑,就是这局棋其实没有下完。没有下完的原因有很多可以假设的地方,比如李釜年纪大了,身体不如当年,所以被迫中途弃权。以李釜的地位,他如果身体不适,裁判长孙矿很可能会为了保住这位天下第一品棋手的命而允许这盘棋不了了之。这么一来,最终胜负不见记载就不是因为没记载了,而是因为胜负根本就没分出来。而这种因为不可抗力而没能下完的对局,最终被当时人忽略而没有说明也是有可能的。
  综上所述,可能性最大的结果是李釜获胜,其次可能是棋局最终没下完,汪绍庆获胜也可以算作一种可行的假设,而二人战平基本可以不予考虑。
  这场万历初年最惊天动地的余姚棋会,就以这样一种略带烂尾性质的结局宣告结束了。然而,这场余姚棋会的余波,却没有这么容易就消散……

  与汪绍庆一战,李釜使出了生平绝学。那一战,当年那个曾令整个江南颤栗不已的魔王又回来了,那鬼神般的力量又一次君临天下。然而,李釜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初下江南的李釜了——他老了。
  这一次施展鬼神力,消耗掉的却是他仅剩的最后一丝生命力。
  万历十四年秋,参加完余姚棋会大战的李釜,就在那时病倒了。
  那李釜汪绍庆之战,虽胜败不明,棋谱无踪,但李釜在那一战看来真的使出了全力——力气用猛了,精力跟不上,那棋力已远远超出了一个七十岁老者的身体所能承受的极限。
  自程汝亮死后,李釜寓居江苏十多年而不出山,大概是因为他自己也知道,自己不再年轻,无力再与天下后辈一争高低了。然而余姚决战,李釜被汪绍庆的棋勾起了战意,他忍不住想再试一次——哪怕就一次,全力应战,梦回当年。岂料正是这一次,他搭上了自己的性命。当年引退江苏的决定是对的,若这次不出山,也许他还能再多活数年。
  可一个下不了棋的李釜,活着或死了又有什么分别?
  苦苦坚持了一年,到万历十五年秋,李釜终于还是没能迈过这一关。他一个人在江南,孤独地走向了死亡。这一生,到了终结,无妻无子,无亲人送终,何其凄凉。三大派争霸的第一代豪杰,终于也随着李釜的离去而彻底结束了属于他们的历史。
  听闻了李釜的死讯,王世贞悲痛至极。二十多年的棋友离去,想到今后再也见不到李釜的棋技,他悲痛之下挥毫泼墨,为李釜写下来一片洋洋洒洒的悼文。正是凭借着这篇详实的悼文,李釜的一生留在了史籍中。崛起京师,逼退颜伦,南下大破江南诸豪,成一世魔王英名。王世贞还能为好友李釜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将他这传奇的一生记录下来,流传后世,让李釜不被后人忘记,从而超越现时的死亡——他做到了。
  一代国手,天下霸主李时养,在余姚走完了他的一生。但他想必不会感到遗憾,冥冥之世,程汝亮必定还在等待着这位宿敌——当年的胜负还没有最终分出高下,我又如何安心独自过得奈何桥?
  那奈何桥边,李釜想必也会豪情骤起,把孟婆汤搁在一旁,摆开棋座,先与那程白水弈个天昏地暗,以致忘却了生死吧。
  但李釜的离去,并不是余姚棋会唯一的告别。
  万历十四年末,余姚邵府。
  病床上,邵甲已是奄奄一息。余姚棋界诸雄,邵家几位兄弟,邵太仆、孙矿、岑乾,众人都围在病床边,却谁也不忍心与邵甲说上一句话。
  邵甲颤抖着抬起手,握住了病床边的父亲,眼中还渗着泪水,不知是因为病痛还是感伤。
  “父亲,对不起……”邵甲喃喃地重复着,“儿无用,输掉了最不该输的一局棋……”
  邵太仆早已老泪纵横,那里还说得出话来。若早知会到今日这步,当初还办个什么余姚棋会,还争个什么第四大派,何苦偏要让邵甲上那擂台,一局棋竟送了我儿性命。
  若早知如此,当初就是自己挺着老骨头上阵,也断不能让邵甲出战啊!
  但到了这一步,再如何悔恨也迟了。
  带着对父亲的歉疚,邵甲终于离开了人世。他人生中的最后一局棋,竟让邵家白发人送黑发人。邵太仆此刻哪里还有半分盟主模样,不过是一个刚刚失去了爱子,哭得口不能言的无助老者罢了。
  眼看着此情此景,众人尽皆默然。争个名利,丢了性命,何苦。
  办完了儿子的丧事,邵太仆找到了孙矿,向他提出了一个请求——卸任余姚棋会盟主一职。
  本来留着长子继承家业,将来养老送终,陪着我这老头子下下棋多好。岂料为了争一时意气,却走到了这般田地,这余姚棋会还如何主持下去?
  孙矿默默地答应了。他明白,要刚刚因为争棋失去了儿子的邵太仆继续主掌棋会,实在太残忍了。
  随着德高望重的邵太仆退出余姚棋会,诸邵也因为长兄之死而离开了棋界,曾经风光一时的余姚棋会,也就此沉寂了下来,最终也没能继续坚持多久。
  一场棋会,四派争霸,两条性命。中国古棋的世界,其实也一样惨烈,而且残酷。

  再回过头来,说说李釜的离世。李釜之死,使得天下第一品的位置突然空了出来。天下第一,这个名号的继任者会是谁?一时间,江湖上风云再起,四方诸侯无不蠢蠢欲动。这个至尊的名号,又将再一次搅动天下,酿起新一轮的杀伐来。
  让我们暂时脱离个人,以俯瞰的视角扫视一下如今的天下棋界,看看这天下第一之位,有哪些人能够参与争夺。
  永嘉派,永嘉二方,天下闻名;豪侠陈谦寿,游历南北,战绩彪炳,也是一个候选。
  新安派,新安四霸,难分伯仲,汪绍庆在余姚大会大出风头,足见新安派众将亦可称诸侯。
  余姚棋界,岑小峰早有“未来棋界三足之一”的名号,可称是个热门人物。
  另外,还有身在京城的方子振。他虽人在太学,但技艺精湛,有“白眉”之誉,不论他本人是否愿意,他都将不得不被牵涉入这场纷争之中。
  只可惜,当年“三足鼎立”的另一人,福建蔡学海,如今不得不隐姓埋名,了此残生。天下第一,纵使有心,也不敢出手了。
  眼看棋界前所未有的大乱世就在眼前,诸侯之间,却又各有差别……

  方日升余姚战败,自知棋力火候未到极致,于是离开余姚之后他苦闷了许久。听闻李釜离世,他只感到机会到了,于是只身前往了江苏,去找王世贞。
  李釜能够独享天下第一之名二十多年,一方面是因为战绩彪炳,另一方面也是得益于江南文人领袖王世贞的推崇。而一旦能够得到王世贞的赏识,不论当年的李冲,还是后来的李釜,都能立刻身价倍增。对于棋艺上已有了重大败绩的方日升而言,投奔王世贞是一个最好的补救办法。
  与王世贞的相见,最终也确实改变了方日升的一生……
  王世贞刚刚经历了好友李釜离世之痛,忽闻又有永嘉派棋手求见,他没有拒绝。
  一见面,如过去一样,王世贞亲自去试了方日升的棋力。方日升的棋,批亢捣虚,擅使飞刀,擅长深入敌后而后求生。这种招法,让王世贞想起了少年时代曾见识过的鲍一中妙弈。他感觉得到,方日升确实是个人才,虽不如当年李釜那般力拔山河,却也称得上是当世豪杰。只是,李釜的死,让王世贞的心变了。
  一局弈罢,方日升虽大胜,却不见王世贞有半分惊喜之情。方日升不知是否自己的棋艺没能打动王世贞,只是担惊受怕地等着。王世贞看着棋局,沉吟良久,终于缓缓说道:“方先生的棋,有一股儒雅书生气……”
  方日升不解其意,只是呆呆地看着王世贞。
  王世贞赏玩了许久,终于说道:“方先生,想做国手吗?”
  “若王大人认为方某能有国手之才,方某便是国手了。”方日升恭敬地答道。
  “可我若是你,就不要这国手之名。”王世贞淡淡说道。
  方日升大惊,只道自己棋艺不精,王世贞无意收留自己了。
  然而,王世贞却接着说道:“成了国手又如何?纵使李时养那般天下无敌,到头来不也是孤苦一人,去世之时连个送终的孝子都没有……”
  方日升听罢,怅然良久,说道:“王大人,方某要做国手,不是为了那虚名而已的。”
  说罢,方日升开始滔滔不绝,将自己兄弟二人身世缓缓道来。当年曾经是永嘉名门之后,少年时只以为自己将来将子承父业,做个大官。却岂料突生变故,家道中落,父母先后殒命,兄弟二人受尽欺凌。方日升想做国手,只是为了让天下再无人敢看不起自己兄弟而已。
  王世贞听罢,心生感慨。但他却说道:“方先生,你棋艺精湛,可至天下第二品,与当年那扬州方新可并称二方。但恕我直言,要做李釜那样的国手,你还不够火候。这条路,只怕走不通……”
  方日升半晌无语,默默起身,准备告辞。
  正在这时,王世贞却叫住了他:“方先生,你可考过科举?”
  方日升一愣,答道:“中过秀才而已。”
  王世贞却笑了:“如此便可。我喜爱方先生人才,又欣赏方先生大志,不忍先生被凡俗事所扰。若先生不嫌弃,可以留在我府中,做我儿的讲师,如何?”
  方日升正愁棋界战败,无处容身,王世贞主动相邀,哪有拒绝之理,于是高兴地答应了。但他并没有马上留下来,而是日夜兼程赶回永嘉——要在王世贞府中住下,不可以只有他一个人享受,必须把方日新也接过来。
  到了永嘉,见了弟弟,方日升如获了至宝一般兴奋。他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前因后果一一向弟弟说明,然后便请弟弟立刻动身,和他一起去王世贞府上,从此便衣食无忧。方日新听了,却陷入了沉默。
  “哥哥,你可知道,去王府上当了讲师,就等于退出了棋界……”方日新低声问道。
  “何妨?”方日升却笑道,“即使是做棋手,我也是为了能让我们不再受人欺负。你自幼多病,小时候又没有时间念书,唯有弈棋一技之长。哥哥为了能照顾你,才去做了棋手,赚些银子。如今有别的门路,哥哥这棋手不做也罢。”
  “果然是因为我吗?”方日新却在心底轻声说道。
  他记得,在他年幼时,躺在病床上需要哥哥日夜照顾,那时候哥哥总是一边照顾他一边手中抱着书卷,立誓将来要考取功名,重振方家。但后来,哥哥却做了棋手,方日新心里虽然想着哥哥也许是为了照顾自己而放弃了科举及第之路,但却从来没有问过。今天终于明白了,当年曾经因诗书皆工,才华横溢而被称作“东嘉大方”的方日升,正是为了他这个无能的弟弟而放弃了学业。其实在方日升的心中,是不是棋手根本不重要,甚至方日升也许根本就不喜欢下棋,他只是想代替他早丧的父母,照顾好自己的亲弟弟而已。
  方日新如今明白了,其实一直以来拖累他哥哥的,正是他自己。
  “王府,我不会去的……”方日新倔强地说着,不再理会方日升的惊讶和质问。
  没过多久,方日新独自一人搬入了深山之中。方日升无论如何也说服不了自己的弟弟,似乎自那之后弟弟就有意躲着他一样。方日升心中猜到了大概,却无能为力。他确实为了照顾弟弟而放弃了自己曾经的梦想,但是他无法让弟弟知道那是他心甘情愿的。无奈之下,方日升委托了一位名叫何白的友人,请求他照顾好方日新,然后便离开了永嘉。到了王世贞府上,方日升安心做了讲师,生活富足,却时常若有所失。史载他性情豪放,品行浪荡,却不知他心底究竟是怎样一番滋味。据记载,方日升后来曾经游历皖中,与新安派高手屡有交手。也许是当年余姚棋会败给了汪绍庆让他心绪难平吧。可惜,记载只说他去了皖中,至于与何人交过手,胜负又如何,全然不见记载。多年后,方日升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人世,留下的诗文远远多过留下的棋谱,终生不再有争夺天下国手的记载。

  方日新这边,棋艺本在方日升之上,原本更有希望竞逐天下棋界一品之位。但自从与哥哥分别之后,他便委身于山中,不再碰棋,终日只是苦读诗书,练习文章。那位叫何白的朋友常去探望他,每日还帮他品读他新写的诗句。何白只是不断地夸奖方日新,说他的诗句率直朴素,别有一番韵味。笔者思量,所谓率直朴素,说白了,也就是打油诗水平的一种委婉说法吧。毕竟,方日新年少时根本没时间学习诗文,他的起步太晚 。但由于何白的鼓励,方日新每天都欣然拿着自己新写的诗句给何白品评,二人还一同修订,如知己一般。诗书之余,方日新又自己开了一片菜园,每日种菜务农。反正他从没经历过方家曾经的辉煌,对他来说,穷苦本就是他的本质。
  何白曾问他,为何放着能挣大钱的棋手不做,却在这深山里隐姓埋名,过清贫日子。方日新却只是笑道,自己亏欠哥哥的太多,能弥补的只有一件——代替哥哥,完成那上京赶考,金榜题名的夙愿。何白也许只能苦笑,方日新其实是没有那样的本事的。可是越是知道这一点,反而越是同情方日新的遭遇,于是只有每日陪同他练习诗文、履行当日对方日升的承诺而已了。
  万历十九年左右,京城刑部主事刘志选因建言获罪,被万历皇帝贬到福州做判官。刘志选是浙江人,早年曾听说过方日新的大名。贬官后,他派人打听方日新下落,希望能邀方日新同去福州。二人在福建温麻县相遇,交谈甚欢,引为知己。不久,刘志选又被授予合肥知县,他便与方日新同去了合肥,为方日新置办地产,给他在合肥安了家。徽州棋界听说方日新来了,纷纷前去求战,方日新却一概拒绝了,只是在刘志选府上专心研读诗书,不再碰棋子。但屡试不中,方日新内心郁郁,几乎每日愁眉不展。
  万历二十六年,原本就体弱的方日新再次染上重病。那年正赶上刘志选进京考核,方日新无人照顾,等刘志选回来方日新已经病重。刘志选前去探望,方日新还强打精神,谈笑自若。然而,十日之后,方日新便与世长辞,终年四十四岁。
  方日新之死,让与他视为知己的刘志选很难过,他亲自出资为方日新举办葬礼,并让次子护送方日新灵柩回永嘉安葬。故友何白听闻方日新死讯,十分悲伤,于是挥笔亲自为方日新做了一篇《方汤夫传》。正是由于此传,方家兄弟的名号流传至今,总算没有湮没在浩瀚历史之中,化为一片尘埃。
  而方日升对于弟弟之死的反应,无史料记载,无可考据了。
  传言,送方日新灵柩回永嘉的前一日,刘志选梦中见到方日新与自己告别。那梦中,方日新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递给了刘志选。刘志选接过纸,打开来,只见上面写了一首长诗,字迹清晰可见。待黄粱梦醒,刘志选再回想起来,却只记得了四句——余性嗜弈,余志言诗,悟道成真,形神妙时。
  不知这个记载,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但这四句诗,却是方日新一生的绝妙谶语。他的人生,就如同他所学的棋一般,是悟道而已。最终,那个弃弈从文的方日新是否真的了然了自己的道呢?无从知晓。


  就这样,原本有望争夺天下国手的永嘉二方,主动退出了这场混战。
  但天下国手之位,永远不乏争夺者。
  万历十五年冬,岑乾不顾大病未愈,强行北上。孙矿劝阻不得,只得由他北去。可怜此时的余姚棋界,诸邵引退,岑乾北去,当年空做了几年第四大棋派的迷梦,去年热热闹闹的余姚大会还似在眼前,如今却已经人去楼空。争名夺利,到头来反不如当年不操这份心呢。
  那岑乾执意北上,无疑,正是为了去找一个人……
  河北清源,此时已是寒冬,大雪纷飞。
  定居于此的方子振,每日苦读诗书,仍在太学坐监中。他选择清源这个地方,正是要避开尘世喧嚣,不愿再被凡俗事务缠身,想要一心求学。
  然而,这天,正当屋外大雪严寒之时,却响起了敲门声。
  如今已是而立之年的方子振,此时正在屋内背诵书文。他听到那久违得敲门声时,只望着窗外的鹅毛大雪,心中疑惑不已——谁会这个时候来敲他的门呢?
  打开大门一看,门外竟是多年未见的老友岑乾。
  自当年易水畔道观一别,已有十年了。
  “方子振,我当年和你说过,等到天下国手之位空出来的时候,我回来和你争夺这个位置。”岑乾笑道。
  方子振默然良久。
  “岑兄,天下国手对你来说,真有这么重要吗?”
  “重要?”岑乾大笑,“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弃弈,但对我来说,棋是我此生唯一的骄傲,天下国手之位是我唯一的追求。为了这个位置,我连命都可以不要!”
  “既然如此,我已罢弈,这天下国手之位,让给你不就好了?”
  “不!我要的不是人们口中所谓的天下国手,我要真正的天下无敌!”岑乾如颠狂般咆哮道,“只要你方子振还在,只要我还没胜过你,我就永远不是真正的天下第一!如今李釜已死,下一任天下国手,必定要在你和我之间产生。方子振,我已经来了,这一战你无论如何也逃不掉。”
  方子振看着那如疯了般的岑乾,不知该如何应对。
  上苍赐我这一身棋艺,究竟是何苦。岑乾,蔡学海,他们任何一个都比我更加渴望着这一身本领。可命运偏偏将这棋艺给了我,这究竟是何意?

  大雪纷飞,三九严寒。拂去了棋座上的落雪,取出满是灰尘的棋子,两个昔日的少年互抱一拳,道了声请。
  仿佛是当年扬州,那宿命般的相遇中,默默无闻的少年岑乾,呆呆地望着棋座旁那受众人称赞的方新。
  “方新,我来做你对手!”一个稚嫩的声音,在茶楼间回响。
  棋座两旁,两位幼童。那随岑乾来的伙伴们早已不见了踪影,那不许方新下棋的父亲也不知身在何方。四周的观者都似乎虚无,只有两个少年,一张棋座。
  当年,本该是那样……
  猜过了先后,摆好了势子,方子振微微拱手,岑小峰还上一礼。严冬暴雪,四周一片碧白。两个而立棋手,相向而坐,没有一名看客,就彷如天地间一粒黑子,一粒白子。
  布开阵势,只见两边各自堂堂正正,军势浩瀚。这边岑小峰宝剑出鞘,遥指方家本营,那边方子振挺枪立马,远望岑军主帐。一声战鼓鸣响,两边将士喊杀,刀光剑影,在这茫茫雪中只化作黑白交错,纯粹而绝美。
  恍惚间,时光似乎倒回到了当年易水岸边,三位翩翩少年,谈笑风生,笑论来日国手,当不过你我而已。那年少意气,似还在眼前。棋盘之上,刀剑相交,火星四溅。收过棋子,却视若知己,互相拜服。
  ——那一日的交手,至今也未曾忘却。方子振,你可知道为了今日再与你一战,我等了多久?
  ——逃了十年,还是避不开你。岑小峰,若我这身棋艺能叫你拿去,我宁可当年就尽数授予你。
  只见今日寒风中,方子振奇招妙手一如当年,四处伏兵,岑乾只觉若有半点疏忽,必定身首异处,就此败退。岑乾宝剑招招向方子振薄弱处刺去,狠毒异常,方子振不敢一丝怠慢,但凡受着一剑,必定全军溃散。两人好一番龙争虎斗,盘上攻杀四起,各出高招,竟弈得难分胜负,纠缠不休。
  眼见战事难分难解,方子振平心静气,扫视全盘。只见处处黑龙白龙绞杀在一起,战场之上四边都危机四伏,竟无一处安然营寨。如此局面,要么大胜,要么大败。一旦有奇手弈出,则胜负立判!
  苦思良久,方子振突见妙手。只见此一子落下,四方敌军都将掣肘,而自己兵士则尽数觅得活路。方子振摸出棋子,军令牌随手掷出。一员上将挺起长枪,飞马杀至盘上。定睛再看,但见四方战事要冲之地,这大将横过马来,枪指四方,问天下纵有刀兵千万,能奈我何!
  岑乾看这方子振妙招,一子救四方,顿时局势大变,杀而无力,退则无路,不禁手中一松,宝剑落地,只听得一声鸣响,万籁俱寂。
  一招妙手,解自己危机,却将敌置于死地。如此精妙的棋招,为什么我看不出来!
  方子振,为什么你明明不想做天下国手,却拥有如此超凡的棋力?为什么拥有着一身妙弈的人不是我岑乾!

  “岑兄,大病未愈,何必定要在此时北上?”孙矿低声问道。
  “我曾与那个人有过约定,等到争夺天下国手之时,我必定与他一战。”岑乾答道。
  “可病好了,不是一样可以一战吗?”
  “我来余姚十年,这病却迟迟不好。若它再过十年还不痊愈,我难道也要等下去吗?”岑乾似乎疯了一般,癫狂地说道“何况他的弈名在我之上,如今李釜离世,若我还不能击败他,天下国手之名就必定要落在他的头上,我这十年的努力又是为了什么?”
  “天下国手,有那么重要吗?连命都可以不要?”孙矿大喝道,“你看看邵甲,看看李釜,为了争这口气,最终也不过落得个魂归黄泉的下场。人生还长,为什么非要争这些虚名?”
  岑乾却哈哈大笑:“说得好。邵甲、李釜,他们就为了争那一口气,连性命都可以不要。他们做得到,难道我就做不到?舍得性命,有何不可?难道天下国手之名,还不值得用命去换吗?”
  “岑乾,你已经走火入魔,你疯了!”
  “没错,在你看来我是疯了。但在我看来,天下人得过且过,胸无大志,疯的不是我,是天下人!”
  良久无语。
  “岑兄,我最后再问你一次。”孙矿绝望地说道,“今日你这一走,余姚棋界注定将就此消亡,你的一世英名也可能将毁在这里。即使如此,你也要去吗?”
  “若今生不能履行当日承诺,与他赌上国手之名一决胜负,我宁可就此死去。”岑乾决然道。
  “即使此去真的死在了棋局上,也在所不惜?”
  岑乾望着余姚的落日,那一片血一般的腥红让他热血澎湃。
  “纵使死了,也绝不后悔。”他高声答道。

  眼望着盘上诸子已无生路,岑乾在脑中苦苦演算着,只觉眼中只有那黑子白子,再无其他。他隐约感觉到,破解方子振那妙招的手段就在自己心底,那一招惊世奇手正在一点一点浮现在他脑中。只差一点,在努力一点就能找到了!
  就差那么一点,即使用性命去换那一手,我也愿意!
  岑乾的手握得生疼,胸中气息一紧,竟不觉从腹中涌出一口热气,冲到嘴中竟喷涌而出。细看去,只见满盘黑子白子上落着白雪,白雪上又散开了鲜红的血。那血在大雪中显得如此妖艳,如花一般炫丽地绽放开来。<原本以为只有日本棋手为围棋吐血而死,想不到中国古代棋手也有为围棋呕心沥血的!>
  耳边似乎还听到了惊呼,但眼前已渐渐朦胧。那一招棋,似乎浮现到了岑乾的脑海中,岑乾却无力取出棋子落到盘上,只是渐渐在大雪中失去了感觉,猛地将头重重地砸在了棋盘上。盘上黑子白子,惊得四散开来,落到了地上雪中。盘上的雪,雪上的血,似乎是一副绝美的背景。而岑乾脑中静静地回想着那足以破解方子振妙招的奇手,心底心满意足,嘴角上竟露出了些许笑意。
  以命换这步棋也在所不惜,看来上苍听到了我的心声啊。
  方子振,虽然你也许并不知晓,但这局棋,我终于胜了你!
  虽然天下无人知晓,但真正的天下大国手,是我余姚岑小峰啊!
  在那场如今早已被人忘却了的大雪中,追逐国手之名整整一世的岑乾,终于闭上了他的双目。
  严冬时,雪茫茫,北国山河正银装。
  空负得,好风光,旧友再聚已阴阳。
  枰一座,子一双,奈何平生敌相向。
  愿来世,莫相识,免教故人再心伤。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TOP

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7 15:17 编辑

第二十一回 群英会大摆擂台阵,四大派血战余姚城



  上回说到,余姚棋会盟主邵太仆广发英雄帖,邀请三大派强手共聚余姚,名为以棋会友,实为要将姚江支派立于三大派之间,成为棋界第四大派。三大派接到战书,永嘉方日升,新安汪绍庆,京师李时养纷纷向余姚赶来。
  万历十四年秋,这一年的余姚棋界热闹非凡。江南一带名流听闻余姚棋界大会的消息,一个个都日夜兼程跑过来看热闹。余姚棋界内部,则早已经炸开了锅,各路高手纷纷聚集在余姚棋会会场,只待一睹三大派高手风采。
  此次大会,由余姚棋会盟主邵太仆主持,余姚棋会负责筹办。彼时已是江南文化名人的孙矿受邀亲自担任此次大会的裁判,以保证四大棋派高手之间的对局不至于出现过大的争议以致不了了之。余姚坊间则早已传言,此次余姚大会乃是为了给四大门派排定座次,就此决定将来天下棋界秩序的盛会。四大门派的第一流高手齐聚,究竟谁能摘得这余姚大会的冠军呢?
  到了大会开幕这天,只见邵家大宅张灯结彩,如迎佳节。偌大个大宅,竟被里里外外围得水泄不通,只留会客厅一片空地,却秩序井然。
  邵太仆端坐在大厅正前。只见这太仆好生威风,锦衣罗缎,三缕长须,鹤发童颜,活似个仙翁。那邵太仆身后站着诸邵,看过去但见个个英雄,人人好汉。邵家一门,龙虎辈出,整个余姚棋界无不为之侧目。四方看客指着邵太仆,莫不点头称赞,道个老年壮士,前辈高人。有诗为证:
  覆手能倾半姚江,麾下诸邵皆英雄。
  余姚太仆为总帅,试问天下谁真龙?
  邵太仆身边,坐着“姚江奇才”孙矿。这孙矿,正值盛年,一身官人服饰,眉目炯炯有神,端的是一表人才,文曲下凡。孙矿身后,随从数人,却也卧虎藏龙,皆是棋中高人,更显得那孙矿不怒自威。众看客见着孙矿,又是一番称赞,道是余姚孙氏名人辈出,这孙矿可谓其中翘楚,人中龙凤。有诗为证:
  诗书门中置弈枰,圣贤落子定输赢。
  名门孙氏生孔孟,文中会元棋中英。
  堂中众人正谈笑间,忽闻外边仆人喊道:“永嘉方日升到!”
  看客们闻言,惊起一阵骚动,各自让出道来。只见那永嘉大方缓缓走向大堂,步履镇定,神态自若,所到之处尽散出一片诗书儒生之气,叫人一阵激赏。走到堂前,方日升取出请柬,交到仆人手中,向前迈出两步,对着邵太仆和孙矿拱手抱拳道:“永嘉方子谦,见过邵太仆,孙大人。”
  邵太仆和孙矿赶紧还礼。却只见这方日升举止谦恭,礼数周到,二人只在心底暗叹方家兄弟,果然如传闻一般是个书生强手。但看那方日升行过礼,落了座,只见微闭双目,如入禅定,似个真佛一般。邵太仆和孙矿暗暗在心底说道,这永嘉派竟生出如这方日升一般的豪杰,可见是天不亡永嘉,此必为我余姚强敌。
  正叹间,外头又传来仆人喊声:“新安汪绍庆到!”
  看客听得,急忙又让出道来,争相一睹那新安少年豪杰风采。只见汪绍庆走着众人让出的道,目不斜视,昂首挺胸,好一副气势十足的模样。他快步径直走上大堂,将早已拿在手中的请柬递给仆人,随即用力在胸前握住一拳,如洪钟般喝道:“新安汪绍庆,见过邵太仆,孙大人!”
  好一个气势强劲的人物,邵太仆和孙矿一边还礼,一边在心底暗暗惊叹。那汪绍庆见二人回了礼,也不客气,径直便寻了座位坐下。众人再看这汪绍庆,真个是少年英气,卓尔不凡。邵太仆和孙矿窃窃私语,只道这新安派如今能有如此人物,若当真让他们杀出徽州,只怕江南纵有再多高手也难抵挡。新安派当真是个不可忽视的强大力量。
  众人正议论纷纷,门外仆人却又提高了嗓子,如要喊破了天一般朝堂内叫道:“京师李时养到!余姚岑小峰到!”
  看客闻言,岂敢怠慢,如潮水般分作两边,屏息凝神,鸦雀无声,只待见那京城魔王重现江南。众人定睛,只看得那岑乾走在后面,亦步亦趋,低首不语,一副恭敬模样。而在他身前,李釜拄着拐杖,缓缓向着大堂走来。那李釜,须发皆已斑白,却丝毫不显凌乱;两眼目光如炬,面色不怒自威,一股寒气四散溢开;那虎背熊腰的身材看上去就似个青年壮汉,若不是拄一副拐杖哪见得半分老态;脚下步子迈得结结实实,就如个老廉颇还朝,勇飞将请战。众人围在两边看着,竟没一个人敢嚷嚷半声,偌大个宅子竟被这李釜一人压住了气势,真个是魔王再现,天下皆惊。
  到了堂前,李釜取出请柬,交给了身后的岑乾。岑乾不敢怠慢,接过请柬,递给了仆人,仍旧站在李釜身后侍立,不敢妄动半步。李釜这边提起拐杖,双手有力地握在一起,向那邵太仆、孙矿行礼道:“京师李时养,见过邵太仆、孙大人。”
  那邵太仆、孙矿哪敢有半点怠慢,急忙站起身来,躬身还礼,道:“李先生大驾光临,蓬荜生辉,三生有幸。”
  李釜微微还礼,便径直向自己座位走去。再看这方日升,如个动了念的禅僧,怎还能坐得住身子。又见那汪绍庆,似个折了腿的困兽,哪还敢张着气势看人。二人只端详着这魔王,脑中想着当年这李釜杀遍江南,几乎要将整个江南棋界捣出个窟窿来,心中竟惊得直冒起冷汗来。
  再看那岑乾,立在李釜身后。堂堂余姚第一高手,当今天下鼎足三强之一,竟如李釜的随从一般,不敢有半分枉为。

  见众人到齐了,余姚棋会盟主邵太仆站起来,向三大派高手行过礼,便开始致辞。这邵太仆文辞极好,又是棋界元老,一番话说下来直教看客纷纷点头称是,交口称赞。说到最后,邵太仆指出了身后一人,笑着说道:“我余姚棋界,立派不久,斗胆参与三大派高手的决战,自然不敢怠慢。此次代表我余姚棋界出战的,就是我的长子,邵甲。”
  说完,被邵太仆指出的邵甲,朝众看客和三位高手抱拳施礼,道声指教。
  然而,看客们却不禁议论纷纷,连那三位高手也一时有些不解。
  汪绍庆起身说道:“邵太仆,在下有一言,若冒犯了,请见谅。”
  邵太仆笑道:“但讲无妨。”
  “据我所知,余姚最强的棋手,是岑乾岑小峰。”汪绍庆说道,“邵太仆一门豪杰,在下有所耳闻。但恕在下直言,与岑小峰相比,令子恐怕还不够分量……”
  这话说完,众人皆看向站在李釜身后的岑乾。岑乾此时却笑着拱手道:“诸位莫怪,如此盛会,岑乾岂不想与众高手一较高下?只是在下这几年小病不断,卧床时日不少,再加上从江苏赶来有些劳累,只怕无法全力应战。这位邵甲兄弟虽然名气不外扬,但岑乾曾多次与他交手,可以断定此人棋力高强,断不至于有损余姚棋界威名。”
  那孙矿和邵太仆点头称是,内心里却是另一番心思。岑乾久病不假,但那方日升、汪绍庆、李釜都是顶尖高手,岑乾纵使全力出战也未必有十足胜算。何况此次举办余姚棋会,目的本就是让余姚棋界堂而皇之与三大派并列,找足退路比求胜更加重要。若由岑乾出战,胜了则好,一旦败了,余姚棋界第一高手败阵的结果就是余姚棋界注定要在四大派中叨陪末座。而让第二高手邵甲出战,胜了自然更好,就算败了也可以说余姚还有岑乾在,并非全然无力与三大派抗衡。
  大概是出于这种考虑,邵太仆没有安排大病未愈的岑乾冒险出战,而是派棋力只差岑乾一道的邵甲上阵。
  既然岑乾都这么说了,众人自然也再无异议。邵甲毕竟也是余姚棋会的霸主,他出战四大派会战也不算资格太差。
  介绍完了本派的棋手,邵太仆继续说道:“此次大会,四大派高手尽在。按照余姚棋会的规矩,决胜负要靠擂台战!”
  擂台战!看客们先是倒吸一口凉气,随后便击掌叫好——四大派高手的擂台战,将是何其壮观啊!
  所谓擂台战,也就是如武者打擂一般比赛。先挑出二人上擂,决出个胜负。胜者便是擂主,继续守擂,等着下一个对手上阵。谁能杀败所有敌手将擂守到最后,谁便是王者。
  “如各位没有异议,我余姚棋界愿抛砖引玉。”邵太仆回身看向邵甲,“邵甲,你就打个头阵,明日第一阵便由你出战。”
  邵甲领命,众人议论更加猛了。
  邵甲心里知道,这是父亲的有意安排。此次余姚大会,姚江支派立派未久,本就没什么胜算。因此,趁早上擂,能胜个一阵便算是大胜。这一来可以显得我余姚棋界有主人风度,二来擂守不到不到最后,也能让三大派不把余姚棋界当个大敌,短时间之内能相安无事,给余姚棋界更多时间立足。
  邵太仆笑着回过身,又对着三大高手行礼道:“三位,谁有兴致先上擂,与我儿较量一阵?”
  话音刚落,只见那永嘉方日升抢先起身,拱手说道:“若太仆不嫌在下棋力不济,便由在下先上去战这一阵吧。”
  方日升上擂,对阵邵甲?众人听了,只觉心中血气涌动,竟几乎要喝起彩来。
  想那方日升,乃是永嘉最强的二方之一。邵甲又是余姚棋会霸主,这两人之战正是浙江棋界最强的两大棋派之争——这一战做头阵,可谓是赚足了眼球。
  邵太仆点头暗许,于是这第一阵就此定下——明日此时,邵家大宅,方日升对邵甲!

  次日达邵家大宅,一早便被围得水泄不通。大宅里,诸邵簇拥着邵太仆,早已等在棋座旁。方日升准时到场,而那汪绍庆、李釜、岑乾众人则围坐在棋座边观战,孙矿只待时候到了,便朝二人行礼道:“可以开始了。”
  棋座两侧,邵甲和方日升互相施礼,道声指教。摸出棋子,猜过先后,摆上势子,便正式开战!
  却说这场好战,邵甲知道那方日升乃是顶尖高手,棋力不在岑乾之下,不可轻举妄动,于是小心谨慎地展开着自己的军阵。方日升早把飞刀握在手中,只等对手杀上来,他便好遣出奇兵深入敌后,搅个天翻地覆。一见这邵甲不来抢攻,他一时也不知虚实,看不清邵甲究竟是畏战还是谨慎。于是方日升暗下军令,一支轻兵向邵甲军阵驰去,却不贸然开战,只在势子前叫阵。
  邵甲见敌军来袭,不敢大意,立即遣出大军,在方日升面前横开阵势。只见方日升那轻军前头,敌军铺天盖地一般,张开惊天巨口,像是要一口吞下方日升。
  此招说是强攻,则离得太远;说是防守,则身后太虚。既非进,也非退,却气势惊人。眼见邵甲张牙舞爪铺开了阵势,方日升岂能退让?无论如何,先破了那军阵再说。方日升遣出强兵,冲着敌阵便大刀砍去。那邵甲也是兵法纯属之人,岂容方日升放肆,立刻挺刀来战。这一交兵,双方但凭本事,斗得火光四溅,杀得天昏地暗。几番刀兵相加,待再退出阵来,却只见谁也奈何不了谁,各自鸣金收兵了。
  邵甲收得兵来,只觉虎口生疼,暗叹那方日升果然是个强人,舞刀力道当真不弱。那边方日升暗暗心惊,万没想到这不知名的邵甲功夫竟如此高强,几番斗下来竟丝毫不损,看来那岑乾对他一番称赞并非全是妄言,此阵若不施展些绝技,只怕要败在他手上。想到这里,方日升暗暗观察了盘上形势,心中定下计来。猝然间,只见那方日升遣出一支奇兵,突兀地冲入了邵甲层层军阵之中!
  余姚老辈弈手见了此招,各个惊呼起来——这是鲍一中的招法!
  不错,批亢捣虚,置之死地而后求生,这是鲍一中最擅长的战术!天下只有鲍一中能活用此术,自那鲍一中死后这招法已多年未见于人世了。这方日升,竟能施展鲍一中的独门绝技吗?
  邵甲年辈较晚,没赶上鲍一中盛时,哪里知道这招法的厉害,只见得方日升竟不顾兵法要义,强行突入敌后,不禁怒火中烧,立刻派出一支大将前去绞杀。方日升心中暗笑,看准那敌将,甩手掷出一记飞刀,照着那敌将脸上便打去。围观老辈棋手大惊失色,知道这飞刀厉害,心中不禁为邵甲捏了把汗。他们亲眼见过那鲍一中飞刀如何例无虚发,只怕这方日升已得那鲍一中精髓,邵甲又如何抵挡?
  邵甲大将见那飞刀掷来,果然躲闪不及,正中面门。方日升只道这一击必定杀败了那邵甲大将,只等把那大将连人带马抓过来吃了,自己便能在敌阵重围中造出一片军阵来。观战众人心中暗惊,那汪绍庆、李釜都未曾见过这种下法,默默叫了声好。可那邵甲偏不认输,众人只道那被打中的大将断无活路了,邵甲却又遣出援军,要来救那大将。方日升怎能容邵甲把自己的战俘救走,急忙照着那援军又是一记飞刀掷去。这次邵甲却早有准备,一见方日升手动,便知道他要出手,急忙伸出兵刃挡住。一声闷响,飞刀砸在兵刃上,却没伤着邵甲援军分毫。那方日升大吃一惊,自习得鲍一中秘法以来从未见过这一招失算,今日竟没能暗算到那邵甲援军!
  方日升正待再掷飞刀,邵甲却哪里给他这个机会。那先前中了刀的大将强撑着身子,竟奋力退回了本阵。这下子方日升突入敌阵,却毫无斩获,反将自己置入了险境。这次邵甲知道方日升飞刀厉害,不敢过分靠近,却只在外围筑起层层防御,将那方日升孤军困在阵中。方日升寻不着眼位,眼看大龙就要愤死,形势已是万分危急。
  观战的众人又一阵惊叹,那汪绍庆、李釜只庆幸自己没有贸然去打这头阵。邵甲虽名声不响,但本事不弱,方日新招法已经十分高明,却还是弄巧成拙,被那邵甲困在了阵中。邵甲的力量,当与那岑乾不相上下,方日新此阵当是凶多吉少了。
  “看来此战,邵甲有望先声夺人了。”邵太仆笑着对身边众人说道。众人微微颔首,皆以为然。
  然而,方日升静下心来,往棋盘四周仔细观察了片刻,脑中突然灵光一闪,计上心来。
  只见盘上方日升那大龙被闷在邵甲军阵内,死战不脱,已奄奄一息。方日升本阵却遣出一支轻兵,向那大龙奔去,手里握着飞刀,眼看是要一击打穿邵甲军阵外壁,把里面的大龙救出来。邵甲哪里能退让,急忙派兵来应。但远远望见那方日升轻兵手中攒着飞刀,邵甲心中疑虑,不敢靠得太紧,于是便谨慎地在自己军阵内关隘处派上一员上将镇守。一子落毕,虽略损一二城池,却把军阵补得密不透风,纵使方日升再扔飞刀也砸不中要害了。邵甲只道得计,却岂料方日升此刻心底暗笑,手中又挥动军旗,一员小将从斜刺里杀出,竟奔着邵甲军阵另一个方向的缺口而去。邵甲眼看着那小将手里仍旧握着飞刀,不敢轻易挡在那小将身前,便又退后几里安营扎寨。
  二人正弈间,众皆道是邵甲大优之局,忍让片刻亦无不可,却唯有那机敏的岑乾,眼尖的汪绍庆,老道的李釜看出了其中门道。
  此乃树上开花之计。战场之上,敌人摸不清自己虚实,虽小股轻骑奔走,但烟尘四起,敌人便不敢靠近。这疑兵之计用在棋盘上,便是用虚招骗对手自损子数,貌似要强攻,实则是趁机围取地盘。那邵甲看不出这树上开花之计,只求稳守胜果,却不知方日升已抢占了多处要冲,此局局势其实已经逆转。三人嘴上虽不说,心底却暗道,邵甲此战只怕悬了。
  邵甲浑然不知,自以为如此下去可保小胜。那方日升却处处轻兵奇袭,搅得那邵甲守军心惊胆战。盘上只见到处都是方日升的刀影,却偏偏不见那刀砍上何处,步步都是虚招。邵甲只恐惧方日升飞刀厉害,处处忍让,只求杀得死方日升那巨龙便可。却岂料,方日升算得清楚,邵甲忍让到了最后,盘面上的差距却飞速缩小着,竟从邵甲的优势变成了细棋……
  待到一局战罢,盘上战火收了,众人再去计算城池,却不禁大吃一惊——盘面上算下来,邵甲虽吃了方日升一条大龙,地却围不过方日升,竟反被方日升小胜了去……
  本道是邵甲爆冷胜了永嘉派高手,余姚大会让余姚棋界扬眉吐气,却岂料最后却被方日升逆转,邵甲憾败。邵太仆大失所望,但好在邵甲下得十分威风,虽败犹荣,也算是余姚棋界足以立足于江南大派之中的凭证了。
  那邵甲悔恨至极,但心底却也不得不佩服这方日升临危不惧,算路深远,自己确实不如。方日升惊出了一身冷汗,也叹这邵甲确实是个豪杰,余姚棋界毕竟不只有岑乾一个好汉。两人局后互相拜了一礼,各自捧了对手一番,一副惺惺相惜之情。
  众人虽道邵甲输得可惜,但那汪绍庆、李釜心底却清楚,方日升能在那样的逆境中冷静扭转败局,他的棋力是真真切切强过邵甲的。不论是深入敌后的奇招,还是后来的树上开花之计,都是构思精妙,手法纯熟的狠招。邵甲虽是小败,但其实境界上已分出了高下。方日升强于邵甲,甚至放在当今天下棋界也是个名头响亮的豪杰。
  此战过后,众人只管回了住处。明日再来此地,便是方日升守擂,汪绍庆、李釜其中一人攻擂了。
  然而,有一件事没有人知晓——当夜邵府中,邵甲对白天的对局悔恨至极,彻夜难眠。那棋局的进程在他脑中挥之不去,如同梦魇。邵甲只觉得自己不论站或是坐,走或是停,眼中所见都是那败局。到了第二日清晨,邵甲竟一病不起,躺在床上似乎是受了风寒。邵家人只道是邵甲输了那局棋,心中难以放下,故而心神未定,于是便让他休息数日,道是过几日便好了。
  却岂料,这一病,邵甲便再未站起来……

  第二日,众人再聚在这邵太仆府中,却唯独不见了邵甲。孙矿问起,邵太仆却只是苦笑道:“昨日败得可惜,小儿心中放不下,故没休息好。今日便让他歇息好了。”
  孙矿也不知细节,便也没有放在心上。众人只等着今日的大战,自然也没人去管那昨日的邵甲。可怜一墙之隔,一边热闹,一边冷清。那照顾着邵甲的几位邵氏兄弟,人虽在这里照顾大哥,心却早已飞去了那棋座边上。邵甲虽病得厉害,眼睛却看得清楚,于是笑着对照顾他的几位兄弟们说道:“不如你们去看棋吧,回来再讲给我听?”
  “可是,大哥,你的身体……”
  “不碍事,这么点小事,过几日自然就好了。”
  那几位兄弟心底高兴,便拜别了大哥,跑去看棋了。可怜这邵甲,此时竟不知自己命将不久,还想念着院子里的棋局。
  且说这院子里,方日升在棋座旁坐定,静待攻擂者。众人昨日刚见识了方日升高招,心中叹服果然是永嘉强手,名不虚传,只不知今日又会是哪位高手上阵。这边邵太仆向汪绍庆、李釜二人一拱手,问道:“二位,今日攻擂之战,谁有兴致与永嘉方生过上两手?”
  话音刚落,只见那新安汪绍庆站起了身子,朝李釜拱手握拳道:“李先生天下第一,名声盖华夏,晚辈对李先生佩服之至,不敢让李先生先上阵。不如就让我汪绍庆先去打这一阵吧。”
  李釜微笑,向汪绍庆还了一礼,道了声请。汪绍庆便不再客气,向那棋座走去。众人见汪绍庆走了上来,欢呼声四起,眼看今日又将有一场好戏看了。
  这汪绍庆,乃是新安四霸之一,当年那扬州方新尚不能胜之,棋力当在邵甲之上。而永嘉方日升,乃是永嘉最强的二方之一。这一战,孰强孰弱,谁输谁赢,还真不好说。永嘉与新安的顶尖高手之争,想必是一场好胜负。
  这汪绍庆坐到棋盘一侧,向方日升拱手施礼。方日升这边还礼,摆上棋子便猜先后。猜了先,道声请,两边便再不言语,手中握住棋子便开了战端。
  这一场好战,昨日汪绍庆见识了方日升妙弈,知道这方日升有一手飞刀绝技,能深入敌后翻云覆雨,又精通兵略,心思缜密,绝不是个好对付的对手。只见这汪绍庆这边祭出新安派赖以成名的铁甲阵,将阵势密密麻麻铺展开来,只待对手来攻。
  一边李釜看得真切,心中暗暗惊叹。那汪绍庆招法,与当年的程汝亮何其相似,竟几乎让李釜仿若回到了当年与程汝亮争霸的时代。那一招一式,李釜看来令他无比怀念。他在心底暗暗琢磨,这一局不论汪绍庆是胜是败,都得找机会非去会会这汪绍庆的新安铁盾不可。那边方日升虽听过新安战法的厉害,却也从未亲眼见识。今日一战,这铁壁一般的阵型,真是令他大开眼界。但看上去虽无破绽,其内里是否外强中干呢?方日升打定主意,让一支轻骑小将取了飞刀,便直奔汪绍庆铁阵身后而去。
  一子落毕,众人再看,只见层层敌阵之间方日升毫无惧色地打入一粒孤子。众人拍手叫好,知道好戏就要开始了。那汪绍庆早料到方日升会有这一招,全军防线回身,将一面面铁盾亮在身前,同时一员大将冲出,将大盾朝着那方日升小将面前砸去。方日升手里摸出飞刀,眼看着那员大将贴得近了,一甩手便朝着那汪绍庆大将面门上掷去。这一击,电光火石,寻常人挨着即残,碰着即伤。方日升算定,此一击必生擒汪绍庆大将。
  汪绍庆一见飞刀出手,心中早料到了,立刻在马前举起大盾,如铁壁一般张开。只听得一声巨响,飞到砸在铁盾上,震天撼地。众人再看去,却只见那飞刀插在铁盾上,盾后的大将却毫发无损,反将那柄飞刀夺了去!
  方日升大吃一惊,只道昨日邵甲能抵挡一击飞刀已是奇人,想不到今日这汪绍庆更比那邵甲强出一辈,自己毫发无损,还反夺了那飞刀兵器去。方日升不敢怠慢,甩手竟又扔出一记飞刀。这一击,瞄着那汪绍庆大将下身而去。脸上挡住了,下边必然露出空当来,飞刀奇袭,总能找得到空隙,纵使吃不住你,也能在你身下逼出眼位来,叫你杀不得我。然而,汪绍庆那大将听得风声呼啸,早料到方日升还有后手,大盾一沉,竟又吃住了那记飞刀。
  方日升连使两次飞刀奇袭,竟都被那汪绍庆接住,反吃了两子去。众人无不惊叹,那方日升更是惊得目瞪口呆。眼见这敌阵内强攻无望,方日升知道讨不得便宜,便只得舍了那陷入敌阵的孤子,匆忙回师再寻战机。这一阵下来,方日升折了两把飞刀,又损了一员小将,局面已然不利。
  那观战众人,上至邵太仆、孙矿、岑乾,下至余姚棋友,无不心惊。方日新那两记飞刀不可谓不强,昨日邵甲纵使勉强抵挡却也狼狈不堪,今日却伤不得汪绍庆分毫。汪绍庆技艺,只怕已是国手等级了。而那新安派竟还有数人与这汪绍庆不相上下,新安派如今已经成长为了一个多么可怕的棋派啊!
  到了黄昏,这一战终于弈罢。棋盘上,方日升纵使飞刀齐出也奈何不得汪绍庆军阵分毫,而汪绍庆行棋谨慎,也不强挑战端。一局平稳下下来,数数子数,方日升开局损了那么一点竟一直留到了终局,最终小负于汪绍庆。可怜方日升空有一身本领,却望着汪绍庆那无隙可乘的铁壁苦思了整整一天,终也无力破解。这一败,败得无话可说,确实技不如人。
  昨日众人见方日升高招胜了邵甲,今日又见这方日升拿汪绍庆一点办法也没有,各个惊叹不已。果然是棋界精英辈出,卧虎藏龙,余姚诸辈竟还以为余姚弈坛强手如云,如今想来简直是坐井观天,夜郎自大。
  这边汪绍庆与方日升行过了礼,便了却了今日战事。汪绍庆起身,回过头看着李釜。李釜这边在岑乾搀扶下站起来,微微笑着,朝汪绍庆拱手抱拳道:“汪小兄弟,明日请指教了。”
  汪绍庆不敢有半分怠慢,急忙也拱手还礼,道:“明日之战,还请李老先生施展平生所学,好让在下大开眼界。”
  这话说着,汪绍庆却感到一阵惊慌,心里气血不足,说出来的话竟还带着颤音,忍也忍不住!李釜大笑,缓缓走了。而那汪绍庆把手放下来的时候,手竟还忍不住战栗着,以致不得不紧紧抓住袖口让它平静下来……
  明日之战,将对阵魔王李釜——那个当年让程先生耗尽毕生之力才勉强战和的魔王李釜!
  不行,不能继续想了,再想下去不只是手,腿肚子都要开始哆嗦了……

  众人散去,道说今日真是见了一场好胜负,各个心满意足。那邵氏兄弟们送走了客人,回来照顾邵甲,口里却闲不下来。一口一个新安豪杰,一口一个天外有天,却不知那邵甲脸上笑着,心里却一阵阵泛着苦楚。一个方日升我已经胜不了,今日却还见有个比方日升更强的汪绍庆,那新安派还有无数与汪绍庆不分高下的强手。可笑我邵甲还自以为余姚第一的棋名有多么了不起,当初还答应父亲要胜上一阵,真是无知可笑啊。一时间,苦闷之至,邵甲竟剧烈地咳嗽起来。众兄弟不知病根,还以为是风寒加重,只顾着关门合窗去了。
  那方日新败了阵,黯然回到了住处。想到当初离开永嘉时还与弟弟约定要凯旋而还,如今却使尽平生力气也奈何不了汪绍庆分毫。一个汪绍庆都胜不了,还何谈复兴永嘉,重霸棋界?想了许久,难以入眠,方日升渐渐陷入了困惑中,不知道自己的前路究竟在何方了。
  李釜在岑乾的陪同下回到了住处。眼见李釜安然到家,岑乾便要拜辞。但刚走到门口,却听闻身后李釜小声叹息着。
  “这棋界,果然是英雄辈出之地。当年程汝亮之颜还似在眼前,如今却已有如此厉害的后辈出世了。看这两天的棋局,我可如何不服老啊……”
  岑乾一言不发,默默地退了出去。他的心中,久久难以平静。天下第一,谈何容易。可纵使做了天下第一,却也敌不过岁月,终究有一日要发出李釜这般的感叹啊。方子振,将来你与我,谁将会有资格发出这感叹呢?这正是:
  几番胜负几番苦,一代才俊一代孤。
  天下王位辛酸路,老来把酒论有无。

  欲知后事如何……

  汪绍庆正在住处辗转难眠间,突闻门外有仆人来敲门,道:“汪先生,睡了吗?”
  汪绍庆有些诧异,应声道:“怎么?”
  “孙矿大人有请。”门外仆人答道……

TOP

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7 15:17 编辑

第二十回 四雄竞逐新安王座 诸邵约战天下豪杰



  上回说到,永嘉方日升,方日新兄弟崛起,失势多年的永嘉派终于看到了复兴的希望。万历八年,方日新大败李冲,正式标志着永嘉派完成了更新换代,老一辈棋手退位让贤,新一代永嘉派正式登上棋界。他们的肩上,肩负着重整永嘉派雄风,将永嘉派推回棋界巅峰的重任。
  而永嘉派棋手借着方日新大败李冲之风,便开始大肆宣传这二方如何厉害,尤其是方日新天生奇才,说天下棋手鼎足而立的方子振、岑小峰、蔡学海听说方日新大名,竟都避而不敢一战。
  这个说法,分析一下,其实很明显是自己给自己做广告。当然,笔者相信那三位避而不战是肯定的,至于是不是真的听了方日新的大名才避而不战的,那就不得而知了。方子振自不必说,人家本来就不想要名声,你就是跑到京城去找他人家都未必跟你下。蔡学海,那时候在京城做皇帝的老师,工作时间地点固定且不让休假,就算想去找方日新也脱不开身子。而岑乾,自从那次与邵甲一战之后便生了病,虽不至于伤及性命但是也得好好在床上躺着静养,何必自讨没趣拖着病体跑来跟方日新下棋呢?
  这广告,做得稍稍有些不要脸……
  不管怎么说,二方出世让整个永嘉派为之一振,也让同在浙江棋界、刚刚立住脚跟的姚江支派感受到了威胁。余姚棋会的老盟主邵太仆意识到,余姚棋界与永嘉棋界的一战,只怕不可避免了。
  如今的永嘉棋界究竟有几分气力?永嘉棋界若真与余姚棋界开战,余姚棋手能有几分胜算?
  于是某一日,邵太仆找到了孙矿,想从他的口中探听一下永嘉棋界的虚实。
  孙矿不仅在余姚主持余姚棋会,同时还是永嘉诗弈社的创社元老。那诗弈社,放到现在就相当于是一个围棋俱乐部,社员们闲来无事便聚在一起玩上几圈,互相认识认识,一起提高围棋技术。诗弈社创办于隆庆初年,那正是李釜南下,风头正盛的时候。彼时江南豪杰几乎全都被李釜杀败,江南棋界新生代纷纷转行或者北上,眼看江南围棋之根就要断掉了。就在此时,余姚年轻人孙矿和永嘉少年陈谦寿相识了。二人痛心疾首,决心为江南棋界留些火种。孙矿家乃是余姚当地名门,家中几辈出了不少高官名人,资产雄厚。于是孙矿出资,陈谦寿拉人,二人合力创办了诗弈社,精心经营之下终于让这个小小的俱乐部在江南落地生根,浙江一带不少名手都是这诗弈社的成员。
  说起那陈谦寿,也是浙江棋界一位少年俊杰,棋力当在孙矿之上,纵使在永嘉派内也只排在二方之后,算是永嘉派新生一代中的强手。此人是当年徐希圣一流的人物,在家里呆不住,喜欢四处游玩,结识各路弈家高手,神龙见首不见尾。孙矿与陈谦寿交手过几次,自知不敌,因此也便心甘情愿只做诗弈社的二把手了。
  说起来,这孙矿也真是个心胸广大的人。创了诗弈社,安心做二把手;创了余姚棋会,又把德高望重的邵太仆请来做盟主。不为名,不求利,只为江南棋界繁荣,真是古今围棋推广者的表率。而后来这孙矿更是不得了,单独查阅围棋史资料只道他是个寻常高手,可人家围棋以外的本领也是惊天动地的。此人不仅棋艺高超,而且学术精湛,素有“姚江奇才”之誉。其实万历二年他就考中了进士,而且是考上了当年的会元——也就是京城笔试的第一名!不过似乎最后的殿试没发挥好,会元最后没混成状元。日后,孙矿曾官至南京兵部尚书,还曾经去参加了抗倭援朝战役,回乡后还写了十多部学术专著,堪称一个学术奇人。而在围棋史上,孙矿在浙江一带对围棋的推广活动,也完全可以归入孙矿一生的重大成就当中。
  言归正传。那邵太仆找到孙矿,询问永嘉派虚实。孙矿知道邵太仆这是想跟永嘉派一较高下,但是仔细想想,孙矿便眉头紧锁起来。
  “永嘉派如今最强的棋手是二方,然后是陈谦寿。”孙矿缓缓说道,“陈谦寿的棋力在我之上,放到余姚来怕也只有邵甲和岑乾能抵挡。而那二方,只怕任何一人都足以在余姚争个霸主。永嘉派如今正渐渐回复气力,若我们真的与他们交手,未必有胜算。”
  邵太仆也叹道:“你说得对,永嘉派正在回复气力。而且以永嘉派的底蕴,一旦等他们缓过劲来,余姚棋界只怕更加难以抵挡。若不趁此时将余姚棋界的名声打出来,只怕将来就再没有机会了……”
  孙矿沉思良久,忽然笑道:“若是这样,我倒有一计,不知可行不可行。”
  “哦?愿闻其详。”
  孙矿低声道:“若我们单独与永嘉派交手,那便是浙江棋界争霸,两边都输不起,必定倾尽全力。可这一战,我们没有必胜的把握,甚至可能会就此断送余姚棋界独立的机会。既然如此,我们就给自己留些后路,即使输了也无妨,这不就行了?”
  “后路?”邵太仆不解,“后路怎么留?”
  “不要单独跟永嘉派交手。”孙矿笑道,“把新安派、京师派的高手也请来,让大家齐聚一堂,名其曰余姚棋艺大会,这便有了退路了。看起来,我们不是在跟永嘉棋界争霸,而是举办天下棋界盛事。就算我们输了,也不丢人,只能说明我们还不是天下第一棋派而已。何况,这样一来,余姚主办天下棋界大赛,余姚棋界便可堂而皇之与三大派并列,等于是将姚江支派放到了棋界第四大派的位置上,这不是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的事情吗?”
  邵太仆听完,拍案叫绝。这主意太厉害了,不管输赢都不赔本,而且等于兵不血刃就给余姚棋界立名声。何况,邀请三派高手同聚,那么谁也没有不来的理由,这一计看上去天衣无缝啊!
  可见,这个孙矿确实是个搞宣传的高手,虽然棋力没能登峰造极,但是推广围棋的本事堪称无人能出其右!可见,当年那会元可不是白考的。
  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下了,接下来的问题就是发出邀请了。而到了发出邀请这一步,俩人有点犯难了。
  京师派高手好办,李釜在江南,由岑乾出面去请便行了。永嘉派那边,二方其中一人能来便够了,这事可以交给诗弈社的二把手孙矿来办。邵太仆统帅诸邵,可以把主办的场地,经费,赛程安排等细节敲定,此事对于余姚棋会盟主邵太仆来说不难。
  现在难的是,新安派这边请谁来?那边的状况现在非常乱,乱得一塌糊涂,以至于徽州一带棋界每天都跟打仗一样。那边的情况天天都在变,不事先了解清楚就跑去给人发出邀请,搞不好是要触怒新安派的。万一把新安派惹毛了,大兵压境,一派高手全杀过来,把余姚棋界灭他三五个来回一点问题都没有——没错,现在的新安棋界一旦要是团结起来,就是这么强大!
  那边不可以随便发出邀请,必须先派人过去调查一下。于是邵太仆和孙矿一合计,便派了几拨人先去徽州了解情况去了……

  话说徽州棋界新安派,当年自创派祖师汪曙之后,一直被永嘉派苦苦压制。第二代领袖程汝亮带领新安派韬光养晦多年,麾下羽翼渐渐丰满了起来。随后程汝亮拼死大战李釜,整个江南棋界为之侧目,新安派众将大受鼓舞,竞相提高棋艺,竟然使得新安棋手各个成长为了虎狼之将,随便挑出一个来都是江南强手。
  程汝亮死后,新安派众将突失首领,于是一众虎狼之将个个都觊觎新安派新任王座,谁都不服谁,于是陷入了长期的争霸对峙局面。偏偏程汝亮治下新安派强手众多,大家水平又都在伯仲之间,谁也不能像当年的程汝亮一样力服众人。于是这场争霸战便演变成了一场旷日持久的消耗战。
  这时的新安派诸侯中,最受瞩目的乃是江用卿,苏之轼,汪绍庆,吕存吾四人。

  江用卿,字君辅,婺源人。江用卿小时候有一个奇怪的毛病,就是每次他出门玩耍,只要看见有人下棋他就不走了,站在那儿盯着棋局看,一看就几个小时。他爸妈都觉得这孩子这点挺怪胎的,也不知道是跟谁学的。后来江用卿稍长,能看得懂棋局进程,懂得棋理了,于是就更爱看棋了。每次白天看完了棋,晚上回到家就自己琢磨,琢磨着琢磨着竟然棋力大进,很快就成了远近闻名的少年天才!甚至,不知是不是看棋看多了于是总结出了什么规律,少年江用卿有一项绝技,就是看完一局棋的布局就能断定这棋下完谁胜谁负,颇有点当年颜伦“布局数子便知胜负几道”的意思。而江用卿与人对弈,更是每每把对手杀得摸不着头脑。原来这江用卿的棋,是自己在家琢磨出来的,所以他没怎么系统学习过古谱的传统招法。一到对弈,他便把自己脑中琢磨过的棋招用出来,对手却无人见识过这种下法——因为古谱里没有啊!于是这江用卿稀奇古怪的下法常常把对手下得莫名其妙,败得一塌糊涂。当时人无不惊奇,又无法理解这江用卿究竟是怎么练出这本领的,于是就开始了浪漫主义的幻想……
  传闻江用卿少年时曾经去天台山旅游,在那里和家人走散了,于是一时着急,在山路上乱撞,不小心竟然撞见了一位古怪的山人。这山人一见江用卿,便知道这小孩儿会下棋(别问他怎么知道的,人家是异人,就是知道),于是觉得缘分一场,就传授了他一套不存在于当今世上的棋招妙法。江用卿如获至宝,回来之后细细研究,尽得其精髓。于是但凡与人对弈,江用卿从不用凡间棋招,只用那山中异人所授妙法,因此当今世人无人识得那江用卿招法。
  这故事让人不得不感慨一下明朝人实在是听评书听中了毒了。这故事的真相无非有以下三种可能:一,大家输江用卿输多了,心里不舒服编出来安慰自己的;二,江用卿赢别人赢多了,自己编出来调侃的;三,那天台山异人是方新当年碰上那月下老人他家亲戚……
  总之,在万历年间,能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神话般的棋力来源的棋手,只有两人,一个是当年的扬州方新,另一个就是这新安江用卿,可见少年江用卿当年的名声之大。
  十七岁那年,江用卿还曾遭遇了一次颇为惊魂的“被拐卖”事件。
  那年,江用卿正独自在家中研究棋局,忽然有人来敲门。江用卿开门,只见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男子在门外站着,对江用卿说:“江北有位官人,喜欢下棋,乐于结交天下善弈之人。他听说江用卿棋艺高超,派我来请您去府上较量棋艺。”
  江用卿年纪轻,没什么江湖行走的经验,以为自己已经成功吸引了官宦人家的注意,十七岁就能脱离茶楼棋界,成为公卿棋手了。他一时高兴,便信以为真,收拾了行李,拜别了家人,跟着那人便北上了。
  走了一个多月,俩人来到了郑州一位官员府邸。到了门口,那人对江用卿说:“你在此稍等片刻,我先去通报一声。”江用卿也没多想,就在门外等着了。
  那骗子一进了官家屋里,立刻就变了脸,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对那官家主人说道:“我带着儿子为逃难从徽州北上,想回河北老家。可惜路上盘缠用光了,如今穷得吃不上东西,没有办法,只好把我儿子卖给您赚些回老家的路费。就算让儿子跟着我回了老家,他也得天天过穷苦日子,我于心何忍,求求您发发慈悲,就把我儿子买入府里吧……”
  那官人一时心软,便信了那骗子的话,立了字据,把银子给了他。那骗子拿到银子,又挤出眼泪说道:“父子情深,我不忍心再出去见我儿子,怕看到他我便会心软,他也会难受。请您行个好,让我从后门走吧……”
  官人也没细想,便同意了。那骗子拿着银子,出了后门便跑得不见了踪影。那江用卿被人迎进了客厅,却迟迟不见这家主人出来招呼他,等了良久,都有些不耐烦了。这时一个婢女挑着水走出来,见江用卿大大方方在堂上坐着,怒火中烧,大喝道:“那新来的,你装什么大爷?给老娘挑水去!”
  江用卿听傻了,再加上本来等得就有些心烦意乱,于是当场跟那婢女吵起来,俩人争得面红耳赤。这一吵,把主人给吵了出来。主人一问,俩人把情况一说。婢女只说这新来的佣人什么活都不干,还坐在堂上装大爷;江用卿却说这婢女好不懂待客之道,竟然让客人去帮她挑水。主人一听,哭笑不得,只好拿出刚刚签好的卖身契给江用卿,告诉他:“孩子,刚才你爹已经把你卖了,你现在是我家的下人。我知道你苦,但你好好干活,将来还是有前途的……”
  这江用卿吓得脸都白了,急忙喊道:“谁是我爹?你这人怎么回事,大老远把我请来下棋,结果我来了你又说我是下人!”说着,江用卿取出自己所著的棋谱作为凭证,给那官人看。一边有字据,一边有棋谱,两边都愣住了。
  江用卿在徽州名气虽响,可到了河南却并没有多少人知道他。眼见着眼前这孩子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少年,那官人半信半疑,问道:“你真会下棋?若真是如此,我们对弈两局,你若胜了我,我便信你。”
  江用卿这才长舒一口气——我堂堂江南名手,赢你还不是砍瓜切菜?俩人往棋座上一坐,那江用卿便把自己今天受的气一股脑全发泄了出来。只见江用卿盘上的棋子如潮水般铺天盖地,那官人哪里抵挡得住,自然局局惨败而归。那官人惊喜异常,把这江用卿当成是天上掉下来的大国手,于是便大方地真把江用卿留在府上敬为上宾——不知道后来那挑水的婢女见了江用卿该怎么表示……
  郑州当地有个高手,名叫魏竹坡。此人棋力高超,在郑州棋界横行多年所向披靡,是个当地豪强。那官人请江用卿去与那魏竹坡对弈,江用卿年轻气盛,便答应了。魏竹坡多年无敌,自以为棋艺已登峰造极,哪里把江用卿一个区区小子放在眼里。谁知一交手,那江用卿的棋下得稀奇古怪,尽是些闻所未闻的招法。魏竹坡哪里抵挡得住,连战连败,最后竟高挂免战牌,不敢再和江用卿下棋了。自此江用卿在河南名声大震,各路名流纷纷邀请他去下棋。三个月后,江用卿决定回徽州了。河南一带名流依依不舍,竟捐出了几百两纹银送给江用卿,让他带回了老家。
  就此,十七岁的江用卿一战成名,成为了程汝亮之后又一个在徽州以外打出名声的新生代国手。

  除江用卿之外,新安派另一位绝世神童便是苏之轼。
  苏之轼,字具瞻,休宁人。这苏之轼之神比江用卿可为有过之而无不及。
  苏之轼学棋比较晚,九岁才开始学习基本规则——当然,这个晚是相对于江用卿,方日新这些人而言的。但是苏之轼很不同寻常,从他学棋的那一天开始,他就立志要做全国顶尖的棋手。对他来说,什么考取功名都是浮云,既然要学棋就要学到最好。于是九岁的苏之轼刚开始学棋,便直接找当时新安派最强的一批棋手挑战。他眼里只有这些高手,那些凡夫俗子他根本不愿意对上一局。
  刚开始,毫无疑问,小苏之轼输得稀里哗啦的。但是这种与高手对局的经验让他在棋感上的进步神速,很快就让他培养出了极其扎实的基本功。几年后,十几岁苏之轼竟然就已经能跟新安派最强的这拨棋手分庭抗礼,甚至丝毫不落下风了!一时之间整个徽州都在惊呼,新安派又出了一位神童。
  十五岁时,苏之轼几乎击败了当时新安派的所有知名高手,于是苏之轼意气风发,从此开始自称国手!十五岁称国手,堪称围棋史上罕见的高手了。彼时天下棋界对这个十五岁的国手普遍不服,于是不断有各地名手前来试探。可是出乎他们意料的是,这个苏之轼居然将这些前来挑战之人一一击败,国手之名竟然当之无愧!于是天下皆惊,四海之内无不叹服,史载“一出辄与斯道名世者抗性分席,故海内遍有小苏之名”。
  江用卿成名后,苏之轼随即称了国手。可见,也许苏之轼从一开始就是奔着国手之名而去的。江用卿与苏之轼之间不可避免地开始了激战,那程汝亮之后新安派最强棋手的名号成为了两位大天才的争夺中心。

  然而,正当两位天才要争得火热的时候,还有两位奇才也加入了这场新安王座争霸战。
  汪绍庆,字号不详。吕济,字存吾。这两人估算年岁应当在江、苏之上,他们并不是江用卿、苏之轼那样一生下来就一鸣惊人的大天才,少年时代名声并不盛,而是专心在程汝亮的统领下锻炼自己的棋艺。隆庆年间,扬州方新力战李釜,声名鹊起,一时间江南名士争相一睹其风采。方新的父亲方选抱着让方新增广见识的目的,让方新在江苏各地游历去了。于是方新在江苏四处与人对弈,名声越来越响。眼见那方新横空出世,似乎要危及程汝亮江南第一棋手的荣耀,汪绍庆和吕存吾不干了。他们直奔南京,找那方新对弈。
  彼时方新虽棋力尚未纯熟,但经与李釜一战之后已是脱胎换骨,颇有些国手架势了。汪绍庆、吕存吾二人以新安派强手的身份前来挑战,南京贵族高兴地迎入府中,那方新怎敢怠慢,于是摆开了架势,静待强敌。一经交手,年轻的方新顿感吃力。
  首先上阵的那汪绍庆,是个行棋规规矩矩,却又基本功极其扎实的棋手。方新寻常对敌擅用巧劲,也就是爱使鬼手。对手一遇到方新,往往被他打得眼花缭乱,东倒西歪。但碰上这汪绍庆,方新那点本事却完全施展不出来,因为汪绍庆的棋没有破绽让你借力啊。于是苦战了几局,方新丝毫奈何不了那汪绍庆,汪绍庆这边却也动不了方新分毫,两人胜负相当,难分高下。
  这边汪绍庆下来,后面吕存吾立刻就接着跑上阵来。这吕存吾为人,生性嚣张跋扈,颇有些永嘉李冲的风范。一坐到方新对面那烂棋品就开始发作,也不管对面是个小孩子,对着方新阵阵羞辱。众人只道这是个好战的,棋盘上一对局必定要破绽百出,被那方新抓住狠狠打个鼻青脸肿。谁知道这吕存吾棋一下出来,众人再看,哪有半点缝隙,简直就是一堵堵城墙。方新大军杀至城下,绕了几圈,却怎么也找不着发力点。吕存吾这边话虽然说得嚣张,但盘上招法还是严谨细致的,见方新阵型也看不出缺陷,他也不敢强攻。于是几阵杀下来,也杀了个平分秋色。
  等汪绍庆、吕存吾从南京回来,他们便成了新安派的英雄。新安派两位小将便能和方新战个平手,那么新安派领袖程汝亮那江南第一的名号自然也就保住了。后来方子振上京,名声再起之时,当时众人也没忘了新安派还有两个曾经跟方子振杀了个平分秋色的高手。明朝谢肇淛所著《五杂俎》中,曾对王世贞所评的当时围棋高手人物有异议,而提出了他所认可的当世几大国手:“以余耳所见,新安有方生(对应其他文献,此处应当指的是扬州方子振,想必作者因为当时新安派势力太盛而把方子振的出身搞错了)、吕生(吕存吾)、汪生(汪绍庆),闽中有蔡生(蔡学海),一时称国手。而方于诸子,有白眉之誉。”
  白眉之誉,是借三国时蜀国马良的典故来比喻当时的棋界诸豪。马良一家兄弟五人都有贤明(虽然最出名的是个反面典型马谡),而马良据说眉毛中有白毛,而得了个绰号叫“白眉”。当时人形容马家五位贤人中,马良是最有本事的一个,因此有句话叫“马氏五常,白眉最良”。谢肇淛正是借此典故来描述当时棋界群雄并起的局面。
  很显然,在谢肇淛的评价中,吕存吾和汪绍庆的地位相当高,甚至把王世贞口中明朝六大家(鲍、颜、李釜、程、方、岑、)之一的岑乾都给挤了下去。由此也可见当时棋界高手如云的盛况。

  程汝亮猝然去世之后,汪绍庆和吕存吾便为了新任新安王座开始了争夺。而几乎就在同时,比他们更加年少的天才江用卿和苏之轼也横空出世。江、苏、汪、吕四人,棋力难分伯仲,又都是当时顶尖高手,任何一个人放到别的地方都是当地棋王,江南一霸。这四个人,谁也不服谁,在小小的徽州杀得难分难解,从隆庆年间一直争到万历年间,却迟迟争不出胜负来,谁也无法用压倒性的实力彻底击溃另外三人。但同时,四人之间却并没有彼此厌恶,恰恰相反,四人心中都为此派中还有其他三人存在而感到庆幸。四人之间互相切磋虽有胜负,却绝不伤和气,而是相敬如宾。这就是所谓的“英雄相惜”吧。
  这一派之内,四雄并立的奇景,使得新安派的声威迅速发展壮大。江南棋界都知道,如今的新安派惹不起,四大天王随便出来一个就能收拾了半个江南。幸亏那四位现在自己斗得热火朝天,要是万一把他们放出徽州,只怕其他棋派就都不用再想着混好日子了……
  新安派的情况在之后长达数年的时间里都没有发生大的变化,四位好汉在相互角逐较量中棋力共同进步着,短期内难以决出一个新的王者。让我们就暂时把新安派的情况介绍到这里,把画面再拉开,去看看此时的整个江南棋界吧。

  万历十四年,永嘉。
  方氏兄弟家中迎来了一位客人——常年游历在外的永嘉派青年高手陈谦寿。
  二方此时已经弈名在外,再加上方日升精通诗书儒学,因此慕名结交的富贵人家很多,生活境遇好了不少。陈谦寿与二方同为永嘉新晋高手,因此也相知多年。
  但对于长年游历于大江南北的陈谦寿突然出现在自己家中这件事,他们也多少感到有些稀奇。陈谦寿这个人,如果没事是不会随便到自己熟人家串门的……
  果然,刚一见面,陈谦寿便拿出了一封请柬。方氏兄弟不解其意,打开请柬一看,只见这是余姚邵太仆亲笔所书。看过内容,方家兄弟陷入了沉默。

  万历十四年,太仓。
  李釜看着邵太仆亲笔所写的请柬,沉默了片刻,缓缓抬起头:“请我出山?”
  李釜的眼前,已经成熟了许多的岑乾静静点了点头:“天下棋士盛会,岂能缺少阁下这天下第一高手?”
  李釜又沉吟了半晌,看了看远处落了些微尘的棋座,缓缓说道:“我多年未曾在江南棋界露面了……”
  “但天下最强棋士之名,从未曾从李釜这个名字上移走过。”
  天下最强棋士?李釜不经意间猛地握住了拳。
  “除了我之外,还有谁会去参加这次大会?”李釜问道。

  万历十四年,徽州。
  一封请柬,被摆在了四个人面前。江用卿、苏之轼、汪绍庆、吕存吾四人沉默了许久,终于互相点了点头。
  “这一战,事关重大。名额只有一个,谁去应战?”汪绍庆问道。
  “若论棋力,我们四人不相上下,谁去都一样。”吕存吾撇撇嘴说道,“只是,这一次是三大派高手汇聚余姚,出战的人将代表我们新安派的门面,这一点来看,我恐怕不合适吧。”
  吕存吾心直口快,说得却也在理。他知道自己脾气不好,为人跋扈,万一在余姚出了什么状况,可就丢人了。
  “我与江兄恐怕也不合适。”苏之轼说道,“我们毕竟太年轻,若永嘉派、京师派见我们新安派派了个小孩子过去,只怕会看不起我们。”
  “这么说来……”汪绍庆笑道,“这一战,我是义不容辞了。”
  说完,汪绍庆轻轻接过请柬,回身向三人拜道:“三位兄弟,尽管在徽州等着我大获全胜的消息吧……”

  “哥哥,我身体不好,行不了远路。这一战,就请你去吧。”方日新笑道。
  方日升点了点头,接过请柬,又拍了拍方日新的肩头:“这段日子,你就得自己照顾好身子了。”
  “哥哥只管放心好了,我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躺在病床上的小孩子了。”方日新笑道。
  过了几日,兄弟二人相向而败,方日升独自踏上了去余姚的路途。

  车马颠簸,但坐在车上的二人却似乎心如止水。
  “此去余姚,恐怕是我李釜这一生最后一次出手了。”李釜低声说道,“不知我如今这副老朽骨头,还能不能再上阵杀敌了……”
  “李老先生,海内公推天下第一,却还妄自菲薄吗?”岑乾笑道,“到时只求老先生手下留情,可别像当年一样,把我们这些后辈杀得太狠啊……”
  两人哈哈大笑,笑声与车马的颠簸声渐渐混在了一起,无从分辨。

  万历十四年秋,余姚。
  三路人马正向余姚集结,邵太仆静静等待着三大派顶尖高手的到来。
  “邵甲,你准备好了吗?”邵太仆静静地问道。
  邵甲微微笑了:“尽力即可,胜败由命。”
  天下最强的棋手汇聚余姚,谁又能有必胜的把握呢?
  方日升,汪绍庆,李釜。几日后的余姚会战,注定将会惊天动地!
  一封战书惊龙虎,四方高手汇余姚。
  江湖岂能无风浪,杀得天下自英豪。

  欲知这余姚大战将会有怎样一番胜负,且听下回分解。

--------------------------------------------------------------------
江用卿 明代棋手   婺源人,字君甫。
  天启、崇祯年间名手。少喜观局,后称国手,罕有敌手。
  现存对局:对野雪4局;对许在中1局。共5局。
苏之轼   明代棋手   字具瞻,一做弈瞻,休宁(今属安徽)人。
  万历至天启年间名手。9岁即有弈名,15岁成国手。著有《弈数》传世,又曾注疏《棋经十三篇》。
  现存对局:对林符卿14局;对朱玉亭6局;对野雪3局;共23局13胜10负。

——摘自《中国围棋古代棋手姓名录》

TOP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