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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7 16:02 编辑

第三十九回 群贤著书新法撼旧谱 妖魔乱舞棋手骂相国



  上回说到,过百龄在京城统领了天下棋界,天下各路二三流高手纷纷前去挑战,最后悉数败阵,纷纷认过百龄为尊。于是,天下棋界,虽江南一带名手辈出,此时却以京城做了中心。南方纵又有蛮王盛大有等一批青年豪杰出世,却也无法撼动群星云集的京城棋界地位。没想到,有过百龄坐镇的京城棋界,竟然比以往更加强大了,那些败在过百龄枪下的京师棋手们也该安心了吧。
  此时的京城棋界究竟有多强大呢?
  过百龄自不必说,此时乃是天下至尊,京城霸主。他虽暂居于“某锦衣者”家中,但实际却是京城各大公卿府上名人,身价顶天,被称为千古棋才第一。在京城棋界的无数次较量中,过百龄始终完善着他的倚盖招法,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使得倚盖定式一时间四海扬名,人人争相窥其妙,风头甚至盖过了风靡数千年的镇神头。
  但与以往的京城棋界不同,此时的京师已经不再是一员上将独守天下,而是群星拱月,交相辉映。
  叶向高府上,有雍皞如。此时的雍皞如棋力已达巅峰,不仅收官强大无比,“能以收着胜人”,中盘缠斗也是一绝,弃取精妙,正奇结合,颇合兵法奥义。雍皞如著书《弈正》,万历末年风靡全国,乃是轰动一时的棋书。这本书能够如此轰动,关键正在于对古谱图势的修改。古谱图势纷繁复杂,足以让初入此门的人望而生畏。而经过雍皞如的修订,每个起手式都只剩下四张图谱,简单清楚,通俗易学,于是很快就从当时卷帙浩繁的棋书中脱颖而出,成为了从入门到高手无人不读的经典棋书。而在这书中,雍皞如又以兵法推演,得出了一套独特的关于围棋妙手的理论——“不奇之极不足以言正,正之外无余法”。下棋招法不能奇到极致就没有资格讨论何为正手,而棋盘上的招法,除了这样穷举出的正手之外就没有别的下法能取胜了。这便是中国古棋理论中的一个思想流派,谓曰“穷其变”。穷尽了局部的变化,才能找出真正的“正手”,而所谓妙手都不过是这种穷尽之后的结论而已。《弈正》中提出的这种观点,对之后的中国古棋产生了重大的影响。
  钱谦益府上,有汪幼清。汪幼清擅用败局,这个风格始终没有变过。他往往布局之时便弈出败招,被对手抓住猛攻,却在众人都认定他必败无疑之时突然施展出扭转乾坤的一着棋,反败为胜。看了这段描述,棋迷们应当马上能在脑中把这种棋风对应到当代吧——不错,这就是传说中的“僵尸流”。看似打死了,其实等会就能活给你看,蹦蹦哒哒还能反过来追杀你。汪幼清操持这种招法,也算是登峰造极,自成一派,成了个没人敢惹的狠角色。与此同时,汪幼清也出了一本棋书,名为《弈时初编》。此书乃是在江南时汪幼清与吴兴周元服共同编修的,二人自南京会战激战多局之后竟成了挚友,终日共同探讨棋艺,于是合力选定了当时多位国手的对局,汇成一部《弈时初编》。此书由两大国手评定,又是当时国手之间的对局,于是也火爆一时,众人争相传阅。
  这二人凭借着自己的棋书而名噪一时,而比起另一个人来这两人却要稍逊色一筹。其实当时除了过百龄之外,京城最知名的棋手其实是苏之轼。这一切,都是因为苏之轼的那部堪称明朝第一棋书的《弈薮》问世。
  《弈薮》一书,经苏之轼多年修改更正而成,其取材之广泛,选文之丰富,堪称明朝首屈一指。而全书最精华的地方,却并不是在棋谱上,而是在苏之轼的文字中。前文提过,明朝时围棋规则不够清晰,导致甚至连究竟黑先还是白先都不确定。苏之轼痛感其弊,于是在书中凡例部分对围棋规则做了详细而确切的规定,终于彻底定下了明清古棋的种种规矩。正是从《弈薮》之后,中国古棋才真正确定了座子的摆放方式以及黑棋先行的规范。正因为有这样的功绩在,因此有人评价这本书“古今第一,后来棋谱,皆从此脱胎”。这句话与其说是评价这部书取材的广泛,不如说其实是在赞叹此书对于围棋规范的普及做出的贡献——此后天下棋局都是白先行棋,所以“皆从此脱胎”了。
  明天启二年,《弈薮》一出,苏之轼的一位名叫程明宗的友人便活动起自己几乎所有的社会资源,全力为这部书做宣传。在他的努力下,《弈薮》令整个中华棋坛为之一振,京城顿时洛阳纸贵,几乎每个懂棋之人家中都藏有一本,其知名度之高几乎超越了之前明朝的任何一部围棋著作。因此《弈薮》的一篇序中便戏言:“谱弈薮者,苏君也。使海内人咸知有苏君之《弈薮》者,程君也”。
  除以上数人外,时不时来往于京城的江南高手还包括郑野雪、许敬仲、范君甫等人,总之各路人马齐聚,好不热闹。但真正名声响亮的,除了棋艺力服众人的过百龄之外,便是那三部棋书的作者了。
  这三部棋书之所以能够如此风靡,关键就在于他们的与众不同。当年翻看这三部书的棋迷,一定会清晰地感觉到这三部棋书中的某一部分与过去的棋书大不相同——起手式。

  明朝末期以前的棋书,卷帙浩繁,内容庞杂,甚至出现了林应龙所著的《适情录》这样达到二十卷的超级大部头。但是这些棋书,虽然内容很全面,棋迷却不怎么爱看——因为看完眼睛会花,根本记不住多少。《适情录》这类棋书的用意,在于总结前人观点,采纳前人棋势,去粗取精,然后整理出版。要知道,中国围棋到明朝有几千年历史了,哪怕光从有棋谱记载流传的时代算起也足有将近两千年,这么整理出来的内容得多么浩瀚啊!林应龙本人棋力仅到五品,因此他无法判断古代定式究竟哪些好哪些不好,于是只好全部记载进去,告诉大家这是祖宗的东西,都是好东西……
  其实棋艺发展到明朝,许多过去的棋势已经不再实用了。为了学棋而看棋书的人,看到的净是些陈旧的棋势图谱,对局时根本用不上,于是吃力不讨好,看下去又费劲,便渐渐弃之不顾了。 <点评:就像今人看日本的定式大全>可以说,围棋发展到明朝,对于前人棋谱的继承和不敢违抗已经严重阻碍了围棋的发展,这一点与新布局时代之前的日本围棋十分相似。
  镇神头,金井栏,这些都是传统,历代高手发展了几千年,当代小辈才下了几年棋,就不要不自量力去打老祖宗棋势的主意啦。
  正因为要靠棋书学棋太浪费生命了,所以明朝后期出了许多看棋成才的人物,比如永嘉的方家兄弟,新安的江用卿,江苏的方子振等等。而真正啃棋书出来的,比如苏之轼,那都是要啃许多年才能略有小成的。青春只有一次,浪费在啃棋书上可怎么行?于是天下虽有很多有志于棋的青年在啃棋书,但是真正啃出来却没几个,算算总人数其实和那些“看棋成才”的居然差不了多少。
  这个对古人棋法不可妄加否定的观点,让明朝后期棋手想出人头地成了一件难事。
  首先出来打破这个观点的人——也许大家想不到——是林符卿。
  林符卿镇守京城多年,战绩彪悍,天下闻名。与他的战绩同样知名的,则是他的一句话——
  “吾不取法于人与谱,而以棋称为师。”
  林符卿曾经十分反感古人棋势,想必他年轻时也曾经对着棋书认真学习过,却始终啃不下这些复杂的古代定式,于是索性不管了,单单锻炼中盘力量一样成一代枭雄。林符卿在京城刚出道时,最讨厌别人在他面前摆古代定式。一旦碰到这种情况,他往往使着蛮劲就往对方阵势里砸,狠狠杀个血光四溅。寻常棋手,自己也没有把这些古代定式研究透彻,也就是未能“穷其变”,于是自然经不起林符卿这般折腾,被杀得稀里哗啦。林符卿胜得多了,乃至后来得了“林善割”的名号,就更加趾高气扬,看不上那些前人图谱了,整天嚷嚷着古谱都是废物,棋盘上赢不了自己说什么大道理都没用……
  原本按照这条路走下去,凭借林符卿那目中无人的气度,新的布局革命本该是由他开始的。但一个人的出现改变了他——苏之轼。
  万历中期,携江南国手之名北上闯荡的苏之轼遭遇了彼时正镇守京城的林符卿,二人激战数轮,次次火花四溅。然而,林符卿空有一身力量武艺,刚开始交锋的时候却屡屡败在苏之轼手上!原来苏之轼不是寻常棋手,他是真真正正啃透了古代棋谱的高手。林符卿再想像过去欺负俗手那样冲进对方阵势里去乱砍,苏之轼却一眼就能看得出林符卿哪一招过分,哪一手无理,只管按照古已有之的阵势御敌。苏之轼对古谱的研究登峰造极,林符卿一个人再蛮横善战,也终究敌不过历代高手的智慧,于是每每在布局之后便落尽下风,要争夺便只有苦苦追赶。
  看清了自己的弱点,再加上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力量上的绝对优势,不服输的林符卿明白自己并不是真的不如苏之轼,只是需要找到一个办法克制苏之轼在布局上对自己的绝对优势。
  可惜,林符卿不是后来的过百龄,他过于急切地想要夺回自己的名誉,彻底击垮苏之轼,于是他没有选择相对更加耗时耗力的“研究新布局”这条路,而是选择了更加切实可行,短期内更容易出成果的“啃棋书”的道路。
  为了击败苏之轼,号称从不取法于人与谱的林符卿竟然开始学习古代定式了!可惜,他为了击败一个对手,却放弃了让自己载入围棋史的机会。
  翻遍棋书,林符卿认定了一个定式——镇神头。这个定式气势十足,利于进攻,结构又留有足够的空隙给他发挥,乃是力战枭雄们的不二之选。林符卿在镇神头的定式变化中看到了几乎所有他自己所追求的东西——强大的力量,恐怖的气势,以及无休止无边界的战斗。
  当林符卿遇到镇神头,也就意味着林符卿终于背弃了他曾经的誓言,向传统棋势屈服了。当然,后来的故事我们也都知道了——熟悉了定式图谱的林符卿,暴力地击败了苏之轼,终于守住了自己京城卫士之名,把雄心勃勃的苏之轼赶回了江南。而之后林符卿的对局,几乎起手必用镇神头,彪悍至极。
  强大不屈如林符卿,最终都败给了那浩瀚的古代图势,世间还有谁能冲击得了这片铁盾?林符卿的失败,让人感到那无边无际的传统就像是一片密不透风的墙,谁都知道这墙后面还有一个新世界,却谁也砸不透这堵墙。它看上去是那么雄伟壮观,以至于阻挡住了天下所有棋手前行的道路。当林符卿收起他那锤得血肉模糊的拳头,默默安心地呆在了墙这边的时候,那堵墙上只是留下了几片血印,却没有一丝裂痕。
  所有人都知道,这堵墙必须要被砸透,否则新的时代将永远不会到来,当今棋手只能永远生活在已死去的那些高手留下的阴影中,永无出头之日。
  就在这时,那三部棋书出现了。

  雍皞如的《弈正》是第一声炮响。
  《弈正》最大胆,也最让人称道的地方,就在于他的开篇起手式部分。雍皞如列出了当时几乎所有流行于世的起手式,但却让人不敢相信地每个起手式仅用四幅图讲解。雍皞如告诉所有学棋之人,古人的定式其实本没有那么复杂,一个起手式的精髓只需四幅图就能解释清楚,后面的变化需要自己去计算和掌握,而不能依赖死背棋谱。另一方面,雍皞如又强调“穷其变”,“不奇之极不足以言正”。因此,雍皞如实际上使用这种大胆的行为告诉天下棋手,围棋起手式只是一种构思,而其中的招法是需要自己去探寻的。同时,他还隐约透露出一个观点:在我雍皞如看来,古谱定式未必全都对,很多变化其实根本没有理解这起手式的精华。作为佐证,在后面几卷的图谱和残局图势中雍皞如就明文指出了古谱的错误,还做出了修正。
  从这个角度来说,雍皞如堪称是中国明末新布局革命的启蒙者和先驱者,他用一视同仁的四个图谱告诉天下棋手古谱图势不是,也不该是那么复杂而不可侵犯的东西,它是可以被简化的!
  正是这个观点,让当时苦于各种棋书纷繁复杂的图势而对围棋艺术望而却步的人们找到了救星。于是此书一出,人人争相捧读,随后恍然大悟。
  《弈正》发行之后,彼时同在江苏的汪幼清和周元服看了这部书,大有感悟。一次,两人见面,谈起这部书,竟然说了许久,不觉入了夜。二人感慨当世棋书尽皆对古代招法顶礼膜拜,唯有《弈正》能做到一视同仁,于是决定一同为《弈正》所开创的这风潮加一把力。
  继《弈正》之后,汪幼清、周元服合编的《弈时初编》再向前走出一步——雍皞如否定了古谱的神圣性,我们就要展示当今棋手绝不亚于古人的棋力!
  《弈时初编》在当时十分叛逆地没有选取一幅古棋图势,而是完全选取当时棋手的对局记录,上卷将三大派时代各路高手的对局集中删选刊载,下卷则只介绍当时流行于世的各种布局套路招法,将那个时代的围棋风范集中地展示了出来。汪幼清、周元服告诉天下棋手,当今国手的棋力已经达到甚至超越了古代高手,与其一味去信仰古代棋手,倒不如好好看看当下棋手的对局。这部书迥异于当时所有棋书,读来叫人耳目一新,大受启发,使人真正相信完全不讲解古人招法一样可以写得出棋书来!
  《弈时初编》一出,轰动一时。棋手们突然发现,其实当今棋法已经与古代有了很大不同 ,这些新招法的合理性却一点不在古谱之下。时代在变,怎么能一味守旧?汪幼清和周元服凭借着这部书也加入了雍皞如的行列,成为了布局法变革的先驱者。
  《弈正》和《弈时初编》的出现,大大震撼了一个“啃棋书”派的泰山北斗级人物——苏之轼。

  其实苏之轼早就想写一部棋书了,从他青年时代开始就在写书稿。可苏之轼希望自己的书一出来就能名载史册,因此并不急于出版,而是删改了许多年也未完稿。他自己是啃书派,当然只管把自己对于古谱的研究成果写入书中,但这么写下去他却只觉得无论怎么修改都无法与先人著作并列。于是,那部著作就在他的房间里打磨了又打磨,迟迟不见出版之日。就在这时,雍皞如、汪幼清和周元服为他指明了一条新路——
  究竟怎样的棋书能够载入史册?有开创性的棋书才能载入史册!
  苏之轼恍然大悟,带着自己的棋书去了京城后又见识了正在与林符卿苦战的过百龄。过百龄对于倚盖的构想大大刺激了苏之轼,这位啃书派的巅峰人物这时突然意识到过百龄的所作所为乃是将彻底改变围棋史的事情,于是便冒着自己身败名裂的危险组织各路江南豪杰抵挡林符卿,让过百龄得以安心研究倚盖。待过百龄研究完成,倚盖果然大发神威,助过百龄大破林符卿。苏之轼大喜过望,终于最后一次对自己的书稿做了大范围的修改。天启二年,这部被苏之轼当做宝贝藏了几十年的书终于以《弈薮》之名出版了。
  《弈薮》备受推崇,一方面是由于苏之轼在围棋规范上的见解影响广泛,另一个重要的原因正是这位堂堂啃书派最顶尖的人物,竟然在开篇的“凡例”中明确告诉读者,“(书中所选图势)与前集如合一辙,择其常见而切用者以便观览,若内有着虽好而失全势罕有者,亦不入选”。这位当时古棋图势第一学者竟然明确地告诉大家古棋图势也有不常见,不切用甚至局部虽好却不利于全局的招法,而这类招法他都不会选入此书!
  专讲起手式的一章,苏之轼特意注明“(共七类一百三十二变起手式)固初学者入门之第一义也”。然后最先开始讲解的镇神头下便注明“此势最难”,等于告诉初学者大家就别瞎下镇神头了吧。全书镇神头总计只有十四变,比之过去棋书中的镇神头招法变化图缩水至少百分之七八十!不仅镇神头,倒垂莲也只剩十二变,金井栏更是只剩下四变,就算加上金井栏变形的“大角图”四变和“小角图”四变,合计也只有十二变。而历代棋书中都被忽视的倚盖及由倚盖延伸出的“大压梁”,总计竟然也有十四变,与镇神头分庭抗礼!《弈薮》中表现出来的起手式变化,让人感觉倚盖其实在地位上已经能与镇神头平起平坐,共享当时天下最流行起手式之名了。
  以苏之轼在当时棋坛的地位,再加上《弈薮》对于古代图谱与当时图谱的兼容并收乃至相互比较,使得《弈薮》比过去任何一部棋书都更加明确地体现出了古代招法的不足和当时招法的锐利,也让当时棋手真正深刻地认识到变革的时代就要到来了。
  写出了《弈正》的雍皞如,写出了《弈时初编》的汪幼清、周元服,写出了《弈薮》的苏之轼,这四个人可以说就是那个时代棋界的“启蒙思想家”,他们的著作给棋界吹来了一股清新的空气,使得当时棋手终于从繁重的古谱中解放出来,开始看向那堵一支横亘在他们身前,挡住他们前行去路的城墙。终于,在这四个人的启发下,过百龄凭借着倚盖定式,正式从这堵墙上砸出了一个口子来!


  过百龄为倚盖正名,一个前人图谱中几乎没有多少变化图出现的起手式瞬间流行了起来。天下棋手意外地发现他们可以暂时不去理会几千年积累下来的那些让人头晕眼花喘不过气来的定式,而是专心下一种大家都还不大懂的起手式,这简直就是给了大家一个大解放的机遇。于是全国各地的啃书派一夜之间全都抛弃了旧棋书,人人争相使用倚盖。再加上倚盖本身操作简单,容易上手,不像镇神头那样充满空隙,大家都可以掌握,于是倚盖便几乎成了那个时代的风潮,会下棋的人人都下过倚盖。
  几千年了,倚盖起手式从没有这么风光过!
  只见横亘在棋手前行道路上的那堵旧图势的城墙下,被倚盖砸出了一个口子来,天下棋手纷纷跑过去扒,恨不得马上把这堵墙扒穿。大家都急切地想知道,过去甚至不敢接近的这堵墙后面,究竟是一片多么广阔的天地。
  然而,这场轰轰烈烈的大革命,却被一个与围棋几乎毫无关联的人物生生拦腰斩断了。
  明天启元年,一个名叫魏忠贤的宦官被任命为司礼秉笔太监。

  魏忠贤这个人物,不需要笔者多费笔墨去介绍了吧。这名字,在中国可谓是妇孺皆知。可以说“太监”这个词能在中国语言文化中渐渐从一个高官的称呼变成一个纯粹的贬义词,魏忠贤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天启皇帝继承了明朝中后期开始皇帝几乎个个犯懒的传统,对于上朝这件事没有半点兴趣,却对木匠活十分热衷,终日躲在皇宫里削木头。当然了,雕刻造型艺术也是一门艺术,历史悠久,如果有人要写中国雕刻美术史,这位皇帝想必能成风云人物,当皇帝着实屈才了点。但是作为政治人物,太过于热衷木匠活是会给人造成困扰的……
  魏忠贤看准皇帝贪玩,于是肆意把持朝政,欺上瞒下。彼时明朝党政严重,魏忠贤则趁此机会插手朝廷大臣的争斗,收服了一批朝中官员,形成了臭名昭著的“阉党”,对朝中东林党人进行大肆打击。
  于是明朝末年最严重的一次宦官之祸就这样于天启五年正式拉开了帷幕。
  天启五年,魏忠贤以贪污罪收监左光斗、杨涟等六人,并借机大肆搜捕东林党人,史称“六君子之狱”。天启六年,魏忠贤不仅对东林党人赶尽杀绝,更是直接拆毁天下闻名的东林书院,朝中几乎成为了阉党天下。
  这原本只是朝中权力争斗,不该波及棋界。但当时的京城棋手,几乎个个依附于朝中官员,这一场风波下来,却在京城棋界掀起了滔天巨浪。
  这两年里,朝中官员走的走散的散,剩下一批人整天忙着给魏忠贤修生祠拍马屁。朝中乌烟瘴气,棋手们的靠山一个个被打倒,于是京城棋界的又一轮灾难,就这样到来了。
  天启五年,汪幼清来到了过百龄的住处。
  “过兄弟,幼清此来,是来辞行的。”汪幼清拜道。
  过百龄微微叹了口气,无可奈何。他听说了,前几日钱谦益大人被免职,汪幼清也失去了靠山。仅仅是免职,没有被收监甚至斩首,这便已经是奇迹了。
  “汪先生打算去哪里?”
  “跟随钱大人,回江南。钱大人是个文人,如今又是是非之时,无力防身,我要负责保护钱大人安全。”汪幼清轻声苦笑了一下,“可叹我来京城的时候,还想着一身武艺能为国建功立业呢,没想到除了当棋手,一事无成。如今朝中已乱,留在这里只怕将难逃大劫。过兄弟,我劝你也早日离开吧,苏之轼他们已经都走了……”
  过百龄只是沉默不语,静静低着头。
  汪幼清知道不便再多言,也止住了话头。二人沉默了许久,气氛压抑得令人难受。就在几年前,这里还群英汇聚,各路棋坛好手高谈阔论,何其热闹。回想起那时的光景,却恍如黄粱一梦。
  终于,汪幼清站起了身子,尽管还没与过百龄说上几句话。
  “过兄弟,我走了,你好自为之。”汪幼清拜道,“当今京城妖魔当道,凶险至极,只愿过兄弟早日脱身,莫让棋界痛失盟主。”
  说完,汪幼清便离开了。偌大的屋中,只剩下过百龄一个人,独自低着头。
  汪幼清心里知道,过百龄不走,是因为有恩于他的那个人没有离开。过百龄是个重情义之人,当然不会独自离开。
  然而,过百龄过刚易折,汪幼清又怎能安心——如今的过百龄,乃是棋界唯一的盟主啊!
  汪幼清走了之后没过几天,噩耗终于传来:一直收留过百龄的那位“锦衣者”被魏忠贤打入大牢。
  消息传到府中,那锦衣者门下的宾客们纷纷大惊失色,手忙脚乱地开始收拾行装,准备连夜逃离京城以防遭到株连。然而,在忙碌的众人之中,唯有过百龄一人端坐于棋枰一侧,气定神闲,似乎在等待这府中的主人回来与他对弈一般。
  “过先生!”一位宾客匆忙拉住过百龄的衣角,焦急地说道,“快去收拾行囊吧,京城乃是非之地,已不宜久留了。”
  过百龄却不理会,整了整衣衫,继续端坐在棋座旁。
  宾客们见过百龄的样子,如同安然赴死一般,怎能不为他担心,于是纷纷来劝:“过先生,我们知道你素来重情义。可是如今这府邸主人已被收押,不日即将发落。你是门客,这时候要赶紧避祸,要不然就要大难临头了!”
  过百龄却不见丝毫慌张,只是在身前取出一粒黑子,食指和中指夹住,轻轻摆向棋盘。一声清脆而有力地落子声,星位上一员黑军大将拉过马缰,立于战场之上,威风凛凛。
  众宾客只听得过百龄那有力的落子音,竟觉出一股光明磊落的气势,心头不觉为之一振。
  “你们要走,便走吧。我不走。”过百龄冷冷地说道,“大人待我有大恩大德,如今他有难,我却舍而去之,这就叫做不义。我过百龄,不是无义之徒。”
  “但你就算留下,也救不了大人啊!”
  又是一声有力的落子声,一粒白子落到了棋盘上。只见盘上那员黑将身边,星位上多出一员白军猛将,将闪着寒光的大刀摆开,气势汹汹望着空旷的战场。
  “能不能救是一回事,救不救又是另一回事。所谓大义,就是即使明知不可为,有时也不得不为。”
  过百龄说得正气凛然,众人心中竟羞愧难当。
  “可是过先生,大人得罪了朝中权贵,搞不好是要株连许多人的。你要是留下,就可能要被大人牵连,何必呢?”
  又是一声落子,盘上又一员黑将落于星位,大喝一声,横刀立马,好不威风。
  “你们怕死,便不要来京城。”过百龄冷笑道,“我不怕死,我留下。我不曾干预大人的私事,有什么可牵连我的?我不是大人的幕僚,只是大人的棋客。”
  又是一声有力的落子,声音似乎比前几次更加坚定。众人似乎是被那一声坚定的落子声所惊吓,竟无人能说出半句话来。
  “我是大人的棋客。”过百龄缓缓说道,“此刻我唯一的任务,就是等待大人回来,与他对弈。”
  众人再朝棋盘看去,只见盘上四个角星上,已经摆好了座子。两军四员大将隔着空旷的战场,遥遥相望,杀气腾腾,似乎一场惊天动地的胜负就要展开一般。
  过百龄静静坐在棋座一侧,再不答话。他的对面,却空无一人。

  不久,那位锦衣者的事件果然被扩大了,受株连者数不胜数。彼时逃离那锦衣者府上的宾客们没有跑出多远便被悉数抓了回来,竟全部被收监。过百龄知道自己必定走不了,于是终日只是等在府上,随时准备接受被抓入狱中的命运。然而,等了许多日,却竟然没有一个人来抓过百龄。
  过百龄没用多久就想明白了,这必定是有个人在救他——而这个人,过百龄不难猜出来。
  天启五年,叶向高府上。
  叶向高正专心于雍皞如对弈。下人将前来拜访的过百龄带到了叶向高对弈棋盘的一侧,便退了下去。
  雍皞如看到过百龄来了,便向叶向高拱手抱拳,正要提醒叶向高,却只见叶向高伸出一只手,拦住了雍皞如。
  “先不要分心。”叶向高低声命令道,“下完这一局。”
  雍皞如尴尬地看了看过百龄,但又不好违抗叶向高的命令,只好继续对弈。
  过百龄坐了片刻,见叶向高似乎丝毫没有中止对局跟他说话的意思,而盘上这局棋看上去还将下很久。过百龄便不顾及叶向高还在对局中,拱手说道:“过百龄心中明白,今日是叶大人施展手段助百龄免于牢狱之灾。叶大人大恩,百龄谨记于心。”
  叶向高却并不理会,仍旧醉心于棋局中。雍皞如不敢多话,便默默在一边陪叶向高对弈。
  过百龄没有等到叶向高的回应,便放肆地继续说道:“百龄今日来,一是拜谢大人,二是有一个不情之请——望大人帮我救一个人。此时朝中大乱,唯有大人能帮我……”
  “我救不了他。”叶向高突然低声打断了过百龄,声音虽不大,却如晴天霹雳一般。
  过百龄急忙拜倒在地,喊道:“叶大人朝中首辅,位高权重。今日能救得了过百龄,必定也能救得了那位大人。百龄求叶大人为世间公道,救出那位大人。百龄将感恩戴德,将来愿以性命报答大人!”
  “性命?”叶向高轻轻冷笑了一声,“过百龄,我早就告诉过你,你的缺点就是过刚易折。轻易拿性命做条件的人,怎能成大事?”
  过百龄伏倒在地,不敢再多说话,只求叶向高能够念在往日情谊,帮自己去营救恩人。
  叶向高轻轻落下了棋子,似乎毫不在意一般对过百龄说道:“回去吧,你找错人了。再过几日,我便不是朝中首辅了。”
  过百龄大惊,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叶向高:“叶大人,你这是……”
  “我已向皇上,不,像魏忠贤上了奏章。”叶向高缓缓说道,“我将请求再次致仕,辞官离京。”
  叶向高说得很轻,似乎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一般。
  过百龄只觉如遭天雷,一股怒气突然从心底升起,猛地冲出口中。
  “叶向高!你这个懦夫!”过百龄放肆地吼道,“朝中大乱,你身为朝廷首辅,却胆小怕事,弃天下于不顾,你枉读圣贤书,枉做大明国相!”
  “那你教我怎么做?”叶向高突然也厉声喝道,那气势竟然压过了过百龄。
  过百龄和雍皞如从没有见过老好人叶向高发这么大脾气,都愣在了原地,竟动弹不得。
  “你知道魏忠贤现在最想除掉的人是谁?是我!是我叶向高!”叶向高几乎疯了一般吼道,“你知道《东林点将录》吗?你知道魏忠贤写的这名册上排第一位的是谁?是我!现在全天下最危险的人是我叶向高!我现在能坐在这里下棋已经是我的极限,即使这样我还抽空去救了你这个平民过百龄!你骂我懦夫,可你知道到底什么是朝中争斗,什么是伴君如伴虎?你只知道盘上对局,输了还能重来,大家再摆上座子又是一局棋。可朝中对弈,胜败只有一局,输了就不能重来!你说得倒轻巧,骂我不过动动嘴皮子,可你教我如何以一人之力对抗满朝豺狼?我已经尽力了,我叶向高只有这点本事,能救的人我都救了!你无权因为我没能做得更好就来指责我,你根本不懂大明的朝廷!”
  风拂过门廊,发出急促的呼啸声。盘上的棋子微微晃动着,互相间轻轻碰撞响动了许久。
  人的喘息声沉重而粗狂,像是暴风雨一般。
  不知过了多久,叶向高终于缓缓坐了回去。他手中拈出棋子,但右手不住地晃动着,不知为什么这拿了几十年棋子的手今日却怎么也夹不住这棋子。
  “过百龄……”叶向高恢复了以往那平静舒缓的语气,此时听来却似乎显得十分虚弱,“你快离开京城吧,那位大人不是你能救得了的。你该明白,一个人就算再刚勇,毕竟力有极限,放在天下来看根本不足挂齿。一个人,胜不了天下。几日后,我致仕了,京城就再也没人能保护你了,你真的该走了。”
  过百龄默然无语,只是静静向叶向高行了一礼,缓缓退了出去。过百龄的脚步很轻,全然没有了来时那坚定的气势。
  棋局持续了几手,叶向高突然投子认负了。
  “这大概是我们的最后一局棋了。”叶向高突然对雍皞如说道,“和以前一样,我又输了。果然我毕竟不是国手的对手啊。”
  说罢,叶向高轻轻笑了两声。雍皞如却不知该如何应对,只是默默坐在棋座一侧,盯着棋盘上的黑白子。
  “雍先生……”叶向高独自开始收拾棋子,口中喃喃地说道,“你也早些离开京城吧,这里不是久留之地,江南要安稳得多。今后请多珍重了,但愿你我还有再会之时。”
  收却一局黑白子,天涯从此无棋敌。

  几日后,那位锦衣者和他门下几乎所有的宾客全部被处死。几日来,过百龄千方百计试图营救,无奈一个棋手的力量此时却显得如此微不足道。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恩人死于京城妖魔之手,过百龄感到自己自出世以来一直坚定地相信着的那些圣贤道理,有时候也并不全对。
  至少,如今的世道,不是圣贤的世道。
  天启六年,过百龄终于决定离开京城,回到无锡去。离开时,他只看到京城繁华依旧,似乎仍是一片歌舞升平,与来时竟无二致。在这里留下的传奇和回忆,却似乎没有在这街头巷尾留下一丝印记一般。
  京城,似乎对于所有人来说都是一场梦。
  手执黑白平天下,盘上兵法如战神。
  一朝妖魔京师起,四方豪杰尽沉沦。
  若叫方圆做神兵,敢笑相国非好汉。
  京城南去马车中,却见天涯断肠人。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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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7 16:01 编辑

第三十八回 盛大有奇遇破神仙 新盟主斗阵胜蛮王



  上回说到,过百龄开创倚盖起手之风,终于凭借着倚盖招法在与林符卿的争霸中取得了最终胜利。过百龄击破林符卿,江南新安派、永嘉派竟同时拜服,归于过百龄之下,从此天下棋界归于一统。
  三大派的时代,也就在那时终于终结了。这三个绵延了百年的流派,各自创造了属于自己的辉煌,一步步将明朝围棋推向了最繁荣的时代。在过百龄横空出世之后,它们终于完成了自己的历史使命,在一片硝烟中落下了帷幕,默默退出了历史的舞台。
  是时候,把这舞台让给全新的一代了。

  却说过百龄在京城一统天下,立下了一个规矩:开门迎战。
  我过百龄从今日起就是天下棋界唯一的盟主,天下棋界当悉数听我号令。如有对我不服者,随时来京城向我挑战,过百龄将来者不拒。
  此言一出,天下皆惊。“于是天下高手,筑垒而攻之者,无远不致。百龄开关延敌,莫敢仰视者,群遂奉为国手。”(摘自《无锡县志》)
  多么有气势的记载,“天下高手”群起而攻之,真可谓让人心驰神往。这些高手,真是个个豪杰,其中主要包括……额,包括……最主要的嘛,就是……大概有……谁来着?
  仔细翻查一下古谱,能够流传至今的图谱中过百龄前期的对局基本上只有一个对手——林符卿。过百龄和林符卿的争夺,是过百龄前期最辉煌的战斗。与这场大战相比,似乎其他对局都不值一提。于是,可能是过百龄早期对局,对手又不是林符卿的过百龄遗局,有且仅有一局与汪幼清的对局,而且就那副未完的棋谱来看还胜负难断,视乎最后收官成败谁赢都有可能。
  那么对比文献记载和留到现在的棋谱,这就很奇怪了。要说天下高手筑垒而攻之,而且还无远不致,那说的该是楚王爷朱玉亭(如果他还在下棋的话)、六合王元所(如果他还没死的话)、吴兴周元服这些人。再如何不济,起码也得是三楚李贤甫,新安汪绍庆、吕存吾之流啊。就算他们太远了没来,彼时就在京城的苏之轼、许敬仲、雍皞如、郑野雪、范君甫,以及天启、崇祯年间去了京城的江用卿这些人该属于那“筑垒而攻之”的高手了吧。可棋谱呢?难道以这些人的分量,跟过百龄对局之后留局棋谱,或者多留下几个字的记载都不够资格吗?
  于是,笔者不得不又开始对那段记载进行一些质疑打假了。
  首先,我们确定当时的天下高手都去了京城——实际上,大家跟林符卿都有对局棋谱留存,可见确实是去过京城无疑的。那么按照《无锡县志》的记载,大家去京城的第一动机应该是挑战过百龄。结果按照留存棋谱来看,大家跟林符卿打得火热,没见跟过百龄有多大交流。这个问题上,《无锡县志》和现存棋谱产生了矛盾。
  然后,我们假设《无锡县志》是对的,那些人确实跟过百龄也交手了,只是棋谱没有流传下来。那么紧接着产生的问题就是:既然他们跟林符卿闹腾的棋谱都留下来了,为什么与比林符卿更有分量的过百龄对局的棋谱却留不下来呢?
  猜测一:问题出在过百龄这边,大家为过百龄整理棋谱的时候只重视了林符卿而没重视别人,所以没留下棋谱来。但这个猜测不够合理。那些江南高手好歹也属于“天下高手”的范围,其中很大一部分人分量不比林符卿低,把过百龄战胜他们的对局放进过百龄的棋谱集里面不是更有说服力吗?何况,就算过百龄的对局集里因为林符卿这个主要对手太耀眼而忽视了其他人,那苏之轼的对局集呢?雍皞如的对局集呢?大家宁可强调自己跟林符卿的大战,却不屑于把跟过百龄的对局放进棋谱集里吗?
  猜测二:过百龄对这些人的战绩并不十分出色,不像《无锡县志》里写的那么厉害,把棋谱留下来会有损过百龄的光辉形象。作为论据,大家看汪幼清与过百龄的那局棋,下到最后两个人不就很接近吗?但这也不合理。就算战绩不出色,总能选出下得好的几局棋吧。按照古人编棋书的规矩,只选自己下得好的,也总能选出不少棋局出来。可过百龄这边,几乎一局都没留下来。您要说是因为真选不出好的,基本都在输,那请问《无锡县志》的说法难道是瞎编的吗?就算真的过百龄全没下好,可是偏偏还是留传下来了一局汪幼清跟过百龄下得不相上下的对局啊,可见即使过百龄没下好,这棋也是可以流传下来的嘛。
  猜测三:棋谱当时是真记了,可是后来清朝人烧书烧多了,结果没流传到现在。这个说法看似是最靠谱的了,可其实还是经不起推敲。过百龄与林符卿的对局遗谱,基本上都出自《弈墨》一书。此书记载了从明末过百龄到清初周懒予这段时期内无数高手的对局,几乎就是那个时期围棋史的史书了。可是这部书里,过百龄早期对局就真的只记载了与林符卿的十局和与汪幼清的一局,再然后过百龄的对手就几乎都是明朝崇祯年间以后成名的棋手了。换句话说,《弈墨》的记载告诉我们,过百龄与“天下高手”的对局棋谱确实是从一开始就没记载的。如果真有,以《弈墨》这书的记录范围,甚至彼时重量级不高的棋手对局都有涉猎,过百龄和其他高手的对局却几乎只字不提,可能性实在太低。
  种种猜测都无法让人满意,我们就只好回去看看前提条件的问题了。《无锡县志》的说法,真的是不可置疑的吗?要知道,地方志的说法,夸大其词,添油加醋那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完全相信地方志,基本上等于给自己找麻烦。
  笔者认为,那些棋谱之所以现在找不到,是因为从一开始就没有。换句话说,《无锡县志》所说的“天下高手”,其实并不是朱玉亭、王元所,甚至李贤甫这个级别的人物,而是一些让《弈墨》的编纂者根本看不上眼的二三流小角色。过百龄登顶天下棋界,是江南两大派公认的,真正有能力挑战过百龄的人,其实早就已经心悦诚服地归降了过百龄,而没有人真的去挑战他。苏之轼等人肯定与过百龄有过对局,但不是争棋,只是内部切磋交流,因此没有造成风浪,更无须作为历史事件记录在文献或棋谱中。而真正想要去挑战过百龄的,绝大多数是些二三流棋手或者年轻小辈,抱着“搏一搏”的心态去试试手,最后自然被虐得七荤八素,以至于没有记载于史料中的价值了。
  “天下高手,筑垒而攻之者,无远不致”。这其实不过是《无锡县志》的一种意淫式的幻想罢了。
  但是,在这些年轻高手中是否真的没有一个值得写一写的人物呢?
  也许有一个——这个人,或许在万历末年到天启初年的这段时间,就曾经去过京城。
  这个人的故事,让我们从江苏毗陵的一场好戏开始说起吧……

  话说明朝末年,天下大乱,内有民变,外有强敌,连年征战,老百姓日子过得提心吊胆。好在江苏一带,粮食充足,还算安泰。但国家有难,江苏人民又岂能置之不理?于是某一天,江苏毗陵的一处地方,突然热闹了起来。
  只见有一位道士在此搭下了一个台子,他自己坐在台上,口中念念有词,身旁还坐着一个小童。众人围着,不知是何意思,却只觉渐渐妖风大作,天色将变。众人正要惊走,却只听台上高人向大家喊道:“乡亲们,莫要惊慌。我乃修炼道法之人,上通天,下通地,能请得四方神仙降妖除魔。如今我大明妖魔当道,内外受敌,正是天下大乱之兆。我修习法术多年,却无用武之地。今日见大明将遭大难,我岂能袖手旁观。今日特在此地请下仙人,求他助我大明杀灭敌寇,保我天下太平!”
  明朝,评书小说流行,这种听评书听多了发神经的人不在少数,就好像现在看动漫看多了容易觉得自己是来自异世界的失忆超能力者或者被命运选中改变世界的人什么什么的。绝大多数情况下,这种人要么是想骗人,要么是神智失常了。
  围观的老百姓不明就里,只当是今天有戏看,又不用收钱,多好的事情,于是纷纷驻足。那道士在台上舞了一阵,忽然只见电闪雷鸣,好生骇人。高台上坐着的那小童则纹丝不动,似乎魂魄被抽走了一般。待这阵骚动过了,众人朝高台再看去,那小童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仪表气息却迥异于凡人!
  小童整了整衣衫,问道:“何人唤我?”
  小童这一声,说得果然有些仙气。台下老百姓哪见过这阵势,不知道是不是那道士竟真把仙人给请下凡了,一时间尚将信将疑。那道士却大喜,向众人炫耀道:“这位乃是天上仙人,今日我请得他下凡来,各位如有疑惑,但说无妨。”
  众人正犹疑间,哪有人高声回应,一个个都窃窃私语了。就在这时,人群中却有一个少年高声喊道:“那人真是仙人吗?”
  众人闻言,急忙望去。只见那少年二十岁上下年纪,一副书生打扮,虽生得面相蛮横,似个恶汉,但行为举止却风度翩翩,像个文化教养深厚的人。
  台上道士咧嘴笑了,问道:“这位兄弟,有什么疑问吗?”
  那少年笑了笑,抬手抱拳道:“在下盛年,字大有,苏州人士。实不相瞒,在下好弈,乡里无敌。今日路过毗陵,竟见阁下在此请来了仙人。素闻天上仙人个个善弈,凡间人不可窥见其妙。有幸得见仙人,在下实在技痒难耐,能否请这仙人与在下对上一局?”
  与仙人对弈?围观众人听了,只觉这主意有趣至极。仙人都会下棋,自古已有传闻。如果这仙人与少年对弈胜了,自然是仙人无疑。若那仙人下得乱七八糟,则必定是小童和道士装神弄鬼了。
  想到这里,众人开始起哄,要盛年上去跟那小童较量一番。盛年借着众人的情绪,大步走上台来。那道士也不阻拦,叫人去寻了张简单的棋盘来,放在台上,便拱手道:“今日就让这位盛兄弟来试一试我请下来这位仙人的棋力吧!”
  众人好奇,纷纷围拢过来。盛年与那小童各行一礼,不多言语,只管开战。众人只见盘上两边招法都精妙异常,看得眼花来缭乱,真有种看天上对局的感觉。
  然而,棋还没下到一半,那仙人突然笑着投子认负了。众人大骇,不解其意。只见那附在小童身上的神仙朝盛年说道:“这棋不必下完了,我输你一子半。你棋艺着实高明,我赢不了你。你先别着急,在这里多等我一会儿,我回去一趟找个比我棋力高的神仙来。”
  话一说完,那小童顿时失了魂魄一般,耷拉下脑袋,一言不发了。
  众人暗自称奇,那盛年却满心不服——从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还号称是神仙呢,棋下一半扯个理由就跑了,口气还那么大!最可气的是,人家是神仙,走了你没法追,就是把眼前这个小童胖揍一顿人家也不回来……
  你说输一子半就输一子半?我偏不信。
  盛年恼怒之下,顺着刚才那局棋,按照自己的想法继续摆下去。众人在旁边默不作声地看,想知道那神仙究竟是不是真这么神。没大一会儿,盛年摆完了,大伙看过去,不禁大吃一惊!
  不多不少,盛年恰好赢了一子半!
  棋还没到中盘就预知了胜负,这不是神仙是什么?
  众人正惊叹间,那小童突然又抬起了头,重焕精神,笑着说道:“方才与我仙友对弈的,是哪位?”
  众人听这小童声音,音色语气都与方才大不一样,似乎换了个人在说话一般,无不惊骇起来。
  盛年急忙拱手,道:“是我与方才那仙人对弈。”
  神仙闻言,笑道:“我听仙友说,阁下棋力非凡,甚至在他之上。我一时好奇,也想来试试阁下手段,不知可否?”
  盛年正有此意,便不做推辞,当即应允。众人见走了一位神仙,又来了一位神仙,今儿可是看一局送一局,人家一辈子没见过的神仙对局咱们一天看俩,那可是多稀奇的事情啊。
  这局一开,盛年和那神仙又是各施高招,竟下得不分伯仲。弈到最后,数过子来,却是那神仙胜了一子半。
  众人正惊叹间,那神仙却先叹道:“阁下年纪轻轻,棋力却是非比寻常。以我推算,阁下的棋力,当是人间第三手。”
  众人大哗,那盛年得了神仙如此高评却不满足,问道:“敢问仙人在天上是第几手?”
  神仙略微沉吟片刻,答道:“大概是第七手吧。”
  盛年听完,又问道:“天上哪位仙人最厉害?”
  神仙大笑,答道:“唯有南极仙翁,天上无对手。”

  这个故事,当真是稀奇古怪,玄乎异常。若确实出过这种事情,笔者更倾向于认为是盛年与那道士合伙欺骗无知乡民的……
  但这个故事,在所有中国围棋传说中,可以说是最特异的一个——只有这个故事里,人类真的和神仙对局而且还有取胜记录了!笔者几乎可以听到编讲这故事的人在心里说:本来嘛,谁规定天上的神仙下棋一定要比人强得多?
  在此之前的中国围棋神话传说中,神仙下棋都是凡人冒犯不得的。晋人王质遇见神仙下棋看了一会儿就上百年过去,斧头都烂了。唐朝王积薪号称唐朝史上第一国手,却一样下不过天上一个女神仙。而到了明清时期,却居然出现了人类棋手对神仙的获胜记录,甚至直接给人类棋手和神仙棋手的差距做出了说明——人类第三和神仙第七差距不大,神仙里最强的是南极仙翁。
  细想想,这是一个很有趣的现象。晋朝、唐朝,那些时候围棋都还披着一层神秘气息,是文化人玩的东西,而要论文化,人怎么能跟神仙比呢?于是神仙便高不可攀了。到了明清,围棋大大普及,再加上各地棋手棋艺的相继提高,大家又开始觉得其实人类棋手也挺厉害的嘛,怎么就赢不了神仙呢?
  这个盛年败神仙的故事,虽然看得出是文人想象出来的,但是也从一个侧面说明,当时中国围棋的发展已经到了“敢跟神仙叫板”的地步了。
  当然,另一方面说,这个很可能是虚构的故事中,主角竟然不是过百龄、林符卿、或者各路江南豪杰,偏偏选中了盛年,还给他判下了“人间第三手”的定论,可见盛年在当时的知名度。

  盛年,字大有,生于万历二十八年,苏州人。与绝大多数棋手不同,盛大有并非是一个仅仅依靠棋艺为生的人——盛家的家传本领,不是棋,而是画。
  盛大有的父亲,名叫盛茂烨。这个人,在江南绘画史上可是个大大有名的角色。盛茂烨,字与华,号研庵。此人自幼承家学,专攻画技,画风自成一派,擅长山水、人物。在当年的文人看来,盛茂烨的画恐怕就像现在的“野兽派绘画”一样刺激——构图奇拔,强调山石质感,尤其以着墨极重的树木最为特别,堪称盛茂烨画作的典型特征。他喜欢以王维的诗作为主题,诗画配合之下总有一种奇特的味道。而根据记载,盛茂烨这个人性格也十分古怪,甚至被国外学者评价为“具有异常性格的人物”。这位究竟如何异常了,笔者没找到说明——但是后面看看盛大有的个性,我想大家应该也能猜出来……
  盛大有生在绘画世家,自然从小就精通绘画。据记载,盛大有擅长山水,兼工梅竹,画名虽不像他父亲那样高,却也当得起江淮著名画家的名号。后来盛大有又沉迷于棋,终日在茶楼与人对弈,棋力涨得很快,棋名竟迅速盖过了画名,乃至小小年纪就被人推为吴下弈手第一了。
  精通山水画,家学渊源,又棋力高超,突然给出这么几个设定,您觉得这个人会是怎样的性格呢?这简直就是典型的文人雅士大才子嘛,一定是风度翩翩,器宇轩昂,闲来吟诗作对,酒中行乐,怎么着也得有点李太白气度,唐伯虎胸襟吧。
  可惜,您要是真这么认定了,将来去了阴间,可是要有上百号人跟你争论这事的……
  盛大有才华横溢,棋画双绝不假,可是这个人性格实在缺陷很大——脑筋太直,不知道转弯。
  有下棋复盘经验的人都知道,下完了棋大家一起讨论的时候,尤其是对弈双方棋力差别不大的情况下,对某一步棋两边看法完全不同以致谁也说服不了谁是常有的事。这种时候,大家就要学会笑一笑,别纠结,要不然争起来是没完没了的,到最后就会变成人身攻击了。大家下棋为了开心,自然都知道这种地方咱们反正也争不出结果来,回去自己再慢慢琢磨就好了。可要是碰上了这盛大有,您就等着受苦吧。盛大有遇到这种情况,绝不退缩,非要你当场低头认错不可,你要是不认错他就一直跟你争下去。于是每每争到最后,盛大有跟他的对手就发展成了吵架,然后各自回家生几天闷气。说得好听点,这叫做性子直,不懂退让。说得难听点,这就叫孩子气,蛮横无理。盛大有一辈子跟人下棋,就得罪了一辈子的棋手。当时几乎所有高手只要跟盛大有有过对局的,最后都闹翻了。
  盛大有这牛脾气,实在不像是个棋画双绝的文人雅士,倒像是个蛮王。当时棋手谈起盛大蛮王,个个都咬牙切齿,不屑一顾。而公卿贵族,谁也受不起盛大蛮王那罪,所以盛大有这辈子没被哪路公卿收养过。当然,人家也不需要,下棋挣钱不够花人家还能卖画呢。
  于是,盛大有成了明清时代各路国手中罕见的下了一辈子茶楼的角色。下茶楼,讲究的是观赏性和刺激性,所以盛大有的棋风十分狠毒,基本上就是等着中盘上来跟你对砍,砍死算赢。这种顽强好战的棋风本来应该是明朝大多数棋手的风格,可是偏偏当时人评价盛大有的棋风是“自成一格”,和其他名家棋风不一样——可见,盛大有把这种不要命追杀的下法发挥到了怎样的极致啊。
  而另一方面,由于没有被公卿养过,加上得罪人太多,所以盛大有没有留下属于自己的传记来。作为一个能够长时间与数代第一国手争夺,并且一直保持在第一流棋士行列中的顶尖高手,盛大蛮王有着无比强烈的存在感,却没能留下一部让后人系统了解其生平的传记,不得不说是一个遗憾。
  不论盛大有究竟人品如何,但有一点是不可否认的——清朝围棋的风格,是由盛大有和过百龄共同奠基的。

  盛大有大约在万历末年到天启初年成名,享誉江淮一带,有“吴下第一手”之名。这个吴下第一手,想必也是货真价实,因为当时在江苏一带活跃的老一辈棋手,一多半去京城了,剩下如王元所等人索性就不知死活,不出来露面了。由此可见,盛大有这个“吴下第一手”,很可能是在茶楼杀出来的。
  再看《无锡县志》所说的“天下高手”,盛大有应当毫无疑问能够名列其中。那么,盛大有究竟有没有如《无锡县志》所说,跑到京城去挑战过百龄呢?
  盛大有对过百龄的棋谱,流传至今有且仅有一局。但是就凭这局棋谱判定盛大有去了京城,很难。因为这局棋当中,过百龄没有使出倚盖,而是用了镇神头。
  过百龄一生有两个阶段可以肯定用过镇神头,一个是早期棋艺未成,与林符卿的对局中时不时出现镇神头的招法;而另一个是晚年,由于自己的倚盖被另一个人所破,为了探寻新的弈法而重新开始研究镇神头(这是后话)。击败林符卿之后到中年时代为止,过百龄究竟有没有用过镇神头,没有明确资料判断,只有一种说法是过百龄“起手必用倚盖”。
  由于那一招镇神头,这局棋究竟是不是盛大有为挑战过百龄而上京时下出的棋谱便不好判断了。后代国手徐星友认为,这局棋应当是过百龄晚年所弈。但为了让《无锡县志》那个说法不至于太扯淡,笔者总希望这局棋确实是明朝时在京城下的。
  那么,笔者就不负责任地认为盛大有是去京城挑战过百龄的唯一代表了吧。
  那一日,京城茶楼间,各路棋手云集。开创清朝棋风之先的两位围棋巨匠,将在这里留下他们唯一的一局交锋记录。
  盛大有执白先行。只见一支白骑飞挂右下黑营而来。过百龄微微一笑,展开阵势,黑将向中原飞出,气势汹汹望向盛大有。此招正是名震天下的镇神头!盛大有急忙调兵,过百龄针锋相对,二人在右边摆开阵势,互相试探几手,却谁都没有妄开战火。战线很快便向左边转移,过百龄趁盛大有掉以轻心之际,派出两路大军小飞夹击盛大有左下主营。这招法,名唤双飞燕。以两路大军如两只燕子一般飞出,断去势子左右两边出路,乃是十分紧凑的攻击法。盛大有主将急忙逃出,却被过百龄趁势袭取了主营。盛大有见损了主营,心中大怒,急忙挥起大刀向过百龄左路大军砍去,把过百龄军阵冲作两段,要左右砍杀。于是从左边开始蔓延到中腹,两军互相攻伐,三条黑龙和两队白军纠缠撕咬,竟直直向全盘蔓延开去了。
  过百龄见盛大有的白军毫不畏死,攻杀凶悍,知道单纯斗力恐无胜算,于是心中定计,口中命令,竟弃掉了左上的黑军大队,佯攻盛大有白军上部。盛大有急忙将过百龄弃子吃住,先救了自己左上的大军。过百龄则趁盛大有吃诱饵的机会,做活了自己的一条大龙。于是,三黑二百的五军对杀如今已经牺牲了一队黑子,黑白各活一条龙,还剩一黑一白两条大龙要拼死活。盛大有只道过百龄必定要在这里对杀决胜,于是便全心准备中原一战。岂料过百龄却摇着羽扇,笑着走了!
  原来过百龄早已看清此刻军情,战事最紧要的虽是中腹黑白对杀,但其实关键却不在这战场上,而在战场周围。此刻黑白对杀,真下杀手谁也没有把握能击死对方,过百龄一时杀不死盛大有,盛大有也奈何不了过百龄。既然如此,过百龄心中便定下了新的计策。只见过百龄竟不在中腹要紧处用兵,却上下四处布下疑兵。盛大有不知其中诡计,只道胜败必在中腹,于是边角折损也在所不惜,只管保持对中腹黑龙的压迫。过百龄则趁势先袭破右上盛大有主营,擒杀主营大将,然后又在下边攻城略地,要盛大有好生艰难。盛大有心中只顾着中腹战场,要决胜败于此,于是四处忍让,被过百龄杀得好惨。过百龄见时机成熟,终于朝着中腹白龙首尾攻杀过去。盛大有急忙来战,却意外发现刚才过百龄四处用兵,虽看上去与中腹战局无关,却实际上处处占着要点,竟把中腹白龙逼入绝境!盛大有心中大悔,只得断尾求生,将中腹白龙的尾巴切与过百龄,趁过百龄吃尾巴的时候勉强补活。待这一战尘埃落定,盛大有已被过百龄的计谋彻底击败,全局已无胜机。
  不知这局棋下完,复盘的时候盛大有是不是还那么蛮横,硬要缠着过百龄说自己下得对呢?

  盛大有凭借着力战棋风,勇冠江南,却仍旧名列过百龄之下。那个时代是属于过百龄的,盛大有无力撼动它。
  但是,盛大有的光芒,确是从那时才开始绽放的。他的辉煌,还将持续很多年。
  这正是:
  吴下有子名盛年,敢胜神仙一子半。
  三代国手为劲敌,千年名号不虚传。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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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7 15:59 编辑

第三十七回 过百龄大破京师魔王 林符卿痛失天下第一



  不知何年,不知何地。
  年轻的林符卿静静地对身前的老者俯身拜下。
  “林符卿,你已学成,该离开这里了。”老者低声说道。
  林符卿只是拜着,既不答话,也不离去。
  “为什么不走?”老者问道。
  “弟子走了,师父独自留在这里,有什么意义?”林符卿答道,“师父棋艺,天下无双,若能出世,必定举世皆惊。您明明有如此强大的棋力,却自愿躲在这深山老林之间,为什么?”
  老者微微笑了:“我的棋艺已经尽数传授给你了,我本该有的名声,就由你去替我挣来吧。”
  “可师父棋力,足可以让弟子三子啊!”
  “足够了。”老者笑道,“你的棋力,足可以天下无敌了。”
  “师父,弟子不解。为什么您自己不出山,却要传授弟子这一身棋艺?您究竟是什么人?您究竟想做什么?”
  老者但笑而不答,只是默默地看着林符卿那张略显稚嫩的面庞。
  “林符卿。”老者突然以不容置疑的口气说道,“师父命令你,你离开这里之后,不可说出我来。若有人问你棋艺从何而来,你就告诉他,你是与人下棋练来的,你的师父就是棋枰。”
  “为什么?”
  “没有原因。”老者叹道,“我不想存在于这世间上,不想让世人知道曾有我这么个人活在这方天地之间。”
  “师父,您若随我一起出去,本可以名扬四海,无人不知。为什么您要空置着自己这一身本领,孤老于此?”
  “你不会懂的,你还太年轻了……”老者笑道,“林符卿,世间每个人的存在都是有意义的,只是那意义你猜不到。我生于此,也许就是为了教出你来。而你,也许就是为了另一个人,或者另一个时代而存在的。我看不到你的未来,但我可以掌控自己的未来,对此,我心满意足。我意已决,林符卿,你走吧。”
  说完,老者缓缓离去,不知走向了哪里。林符卿只是拜伏在地,不敢起身。他告诉自己,师父只是化作了一缕青烟,去了天上做了星宿罢了。
  从此之后,我的师父就是棋枰,我就是神仙下凡也只让三子的林符卿!<点评:与棋神相差三子>
  师父,这世间棋手称王称霸者不可胜数,在我看来却无一人能与您相提并论。出世之后,我将稳守京师,任何人胆敢自称天下第一,我就为师父去杀灭那人!
  真正的天下第一,是我那个不愿出世,无人知晓的神仙师父啊!

  当然,以上这段文字不出于任何历史记载,全是笔者编的——您也该看得出来……

  上回说到,江南群雄北上,为帮助过百龄潜心研究倚盖定式而合力抵挡林符卿。众人与林符卿激战数合,危急时多亏吴兴范君甫及时赶到,这才勉强抵挡住了京师魔王的攻势。就在这时,过百龄终于出关——过百龄与林符卿这场延续了数年的争夺,即将迎来最后的时刻了。
  过百龄精心研究的倚盖,将迎来镇神头一流布局法的集大成者林符卿的试炼。
  万历年间的最后那段日子里,明朝已经静静进入了风雨飘摇中,而京城的人们尚对此一无所知,仍旧默默享受着太平日子。
  对于棋界,这太平日子里的战国争霸,也终于进入了最终决战。先后镇压了各路豪强的林符卿,与无锡天才过百龄的争夺,也许将就此决定这个时代王者的名号究竟花落谁家。
  在一个看似十分普通而平静的日子里,林符卿静静地迈开了步子,如过去一样向着某位公卿的府上走去……
  而在那公卿府上,许久未曾露面的过百龄终于再次出现在了众人的眼前。
  过百龄默默地坐在了棋盘边,只是闭目养神,不再多做言语。今日一战,他将为几千年来无人问津的倚盖正名。一旦成功,他就将因此功绩永载围棋史册,他的功劳评价将会超越过去的任何一位国手,甚至得到再造围棋技法的评价。这一战,将会是历史性的一战!
  终于,到了正午,林符卿出现了。
  众人纷纷去迎林符卿,各自向林符卿行礼。
  林符卿瞥了众人一眼,喝问道:“今天谁来跟我下?”
  众人但笑,各自让过身子,露出了远处早已座在了棋座旁的少年……
  过百龄!
  林符卿心中微微一惊——这几个月与江南高手杀得天昏地暗,他几乎已经快要忘记了他真正的敌手……
  过百龄终于出现了,林符卿却突然感到了一阵恐惧。这几个月不见,过百龄究竟做了什么,他是否已经将自己的缺陷补上,我是否还是他的对手?
  “林先生,怕了?”苏之轼笑着问道。
  林符卿大怒道:“笑话!我等过百龄多日了,今日一战,必要大获全胜不可!”
  然而,再坐到过百龄的对面,林符卿已经清晰地感受到了——过百龄的气质变了,比起几个月前,现在的他更让人不寒而栗!
  那种成竹在胸的气势,连林符卿也不得不感到紧张。
  “林先生,请了……”过百龄缓缓在身前抱拳,眼神中露出的锋利目光竟让林符卿也有些惊慌。
  猜过先后,林符卿先行。他心中知道,过百龄绝不是一个能轻易击败的对手,于是暗暗在心中定计,要用强攻压制过百龄。阵势一开,他便大军北上,攻向右上过百龄黑军主营——此一战,必定要全力争胜,将主动权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万不可给过百龄半点机会。
  看着林符卿弈出的小飞挂,这招历代古谱中最常见,最平凡的招法,过百龄暗暗笑了。只见他摸出棋子,不带半分犹豫,一声清脆的落子音后,众人再看去——黑棋轻轻靠压在了白棋身上!
  过百龄主将抡起大刀,不顾任何招式,只管狠狠劈杀下来,结结实实地砸在了林符卿大将身上。
  倚盖!

  倚盖这招,乃是所有古谱定式中看上去最没水平的一招。原因很简单——不留空隙。
  须知古人下棋,并非一味斗力。棋分九品,斗力尚还只属于下三品而已。明朝时的力战高手,即使如李釜、林符卿等人,也不是一上来就不管三七二十一抱着别人胳膊往地上摔的。真正的力战枭雄,深知力战取胜不易,因此他们反而比普通棋手更加重视开战的时机。围棋棋子单个看都是一样的,没有象棋那样的走法区别,也没有军棋那样的等级秩序,因此力战高手也不是真的就凭着棋子厉害而去跟人打仗的。他们之所以百战百胜,是因为看准了能打胜才去打,必败的仗他们不打。而要想保证必胜,需要自己做好准备,保证自己比对方强大,攻杀起来不至于反被对方打死,这就是力战第一要义。而要做到这一点,需要空间,需要给自己留下后路,也需要让自己有做好准备的机会。
  因此,倚盖这种毫不客气,上来就靠压对手的下法,彼时的棋手看来是不够高明的。不给对手留空隙,就等于不给自己留空隙,双方都没有退路,打起来就没有施展手段的余地,最后也就是真的成了互相抱着胳膊看谁把对方摔倒,你就是武艺再精熟也无用武之地。而李釜、林符卿这类力战枭雄喜欢用的镇神头,则留足了空间,又保持着对敌人的压力,双方都有机会,这时候便可以显示出武艺的差别了——武艺高的,利用机会的能力就强,获胜的机会就更大,这才是力战枭雄们寻找战胜之机的关键。
  但是,同样擅长力战的过百龄却发现,镇神头给双方留出的空间,其实是一柄双刃剑。
  空间,对于双方而言都是可以利用的。若是上手对下手,上手的实力明显占优,那么空间就会全部为上手所用,则几乎稳操胜券。而下手杀上手,因为无法在上手面前随心所欲地运用,空间反而会成为危机四伏的陷阱。换句话说,镇神头的优势,在于上手欺负下手。而实力相当的双方,施展镇神头的时候就会形成优劣难断的乱杀,时机的掌握对于双方都是难度很大的问题。这种时候,镇神头实际上便已经失去了威力,谁用谁不用都意义不大了。
  如果只是为了取乐,或者棋逢对手的双方想下得开心,那么镇神头非常合适,两边对手和观战者都会非常尽兴。但是,如果目的是赢棋,镇神头其实并非第一选择。
  在日本有“武圣”之称的宫本武藏留有一本书,叫做《五轮书》,其中有一部分记载了宫本武藏的剑术招式。笔者上大学的时候曾经有一个同学不知道是出于好奇还是真想杀人了,竟然弄了一本回家研究。笔者很有兴趣,于是就借来翻了翻。
  书里有一招很厉害的剑术招法,叫做“无面无相斩”(好像是这个名字,记不大清了)。笔者就在这里免费把这招教给大家吧,请认真学哦。
  所谓无面无相斩,关键就在于忘记所有招式,无所谓单手持武器还是双手持武器,只管将武器高高举过头顶,然后心中不要有任何杂念,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喝一声,把武器以垂直的方向猛地往下劈……
  好吧,笔者似乎已经听到各位在骂娘了——但是这确实是堂而皇之写在书里的,不是笔者胡诌的。没错,这招“无面无相斩”根本不用学,流氓打架都会用这招。可宫本武藏还煞有介事地把它写进剑法招式里,搞得那么郑重,这是什么道理?
  其实细想想,也很简单。实战双方拿着武士刀对砍,最厉害的招法到底是什么?用武侠小说的话说,叫做“无招胜有招”;用功夫行话说,叫“一胆二力三功夫”;用笔者的话说,叫“不怕武术家,就怕臭流氓”。再厉害的功夫,不论招式变化多么复杂,打起来多么花哨,最解决问题的往往就是最不起眼却最基本的那一下。
  再扯回围棋招法上。镇神头留下的空间虽然可以利用,却优劣难断,在同等级的对手间,或者下手打上手的时候都几乎无用武之地。而倚盖虽其貌不扬,但双方都不留空间,招法紧凑,出意外的可能性极小,又切实可学,人人都看得懂。这便是入门低,上手快,易操作,而且不给对手施展手段的机会。这倚盖,就像那传说中的“无面无相斩”,看上去动作简单,可是直接解决问题啊。这么看来,遇到下手打上手,倚盖几乎是完胜镇神头的招法。而同等级对手之间对战,倚盖简洁明了,更利于快速通过布局进入中盘战,与开局易形成双方均无把握的乱战的镇神头可谓各有千秋,却在易于掌握一点上占了大优势。而上手对下手,倚盖虽不如镇神头那般利于施展手段,但毕竟自身也不致受挫,亦无不满。通盘比较下来,过百龄认定,几千年来不受待见的倚盖,其实才是要争胜负时不二的起手式!
  日后的大国手徐星友研究了过百龄早起棋谱和后期棋谱后,曾经开玩笑地评价道,过百龄之所以后来一直使用倚盖,是因为倚盖简单易学,容易掌握,而过百龄除了倚盖之外的起手式根本一概不懂……这玩笑也许稍微开过了一点,但是徐星友研究过百龄早期与林符卿对局,在布局定式上常常吃亏却也是不争的事实,因此过百龄在掌握复杂定式的能力上确实比不上久经沙场的林符卿,在林符卿的面前是个名符其实的下手。下手对上手,倚盖几乎就是最合适的招法!

  让我们再回到那局棋上吧。
  过百龄望见林符卿来犯之子,几乎想都不想,起手一刀狠狠向林符卿拍去,要把林符卿摁在地上起不来身。林符卿力大无穷,既能让你随手摁住?他先扛下过百龄那一拍,扳住过百龄的刀,拼命把头抬了起来——林符卿这是要起身。
  倚盖压在身上,不起身的应法几乎没有,抬头可以说是唯一的应手。过百龄自然早知林符卿会如此应对,于是不作停留,也扳住林符卿刚刚昂起的脑袋,照着上面又是一刀狠狠朝拍了下去。
  这招连扳,后来也有个说法,叫做大压梁。我倚盖住对手一子,对手要抬头,我紧跟着再连扳上去用力继续往下摁。大压梁一招招法极为紧凑,又气势十足,属于古谱中倚盖定式常见变化之一。但大压梁自身留有断点,阵势上虽大防线却并不稳固,后代高手研究之后也多有破解之法。可林符卿这是第一次碰上大压梁这种招法,心中怎能不惊骇?倚盖已经属于抱腰摔的流氓招式了,这大压梁比倚盖本身还要过分,何止是“抱腰摔”,简直就是“抱腰甩”啊!
  那过百龄一点空隙都不给林符卿留,林符卿纵使想反击一时也找不出时机空隙来,无可奈何,只得定着过百龄的大压梁,辛辛苦苦在地上爬着往前跑,只求赶紧找个机会先把脑袋抬起来再说。可恨那过百龄,哪里给林符卿半点抬脑袋的机会,竟然左右手轮番上阵,沿路照着林符卿的脑袋拍了过去,林符卿爬多远他就拍多远,拍得那林符卿头晕眼花,在地上爬得好生辛苦,哪还有半点宗师气概。
  过百龄拍了一阵脑袋,眼看自己大军已成,就此收兵,正式开始准备战阵迎敌。那林符卿被拍得好惨,只感觉是一代拳法宗师被一个臭流氓摁在地上连滚带爬挨了好几下板子才跑出来,这口气怎么咽得下?见过百龄终于收兵,林符卿大怒,提起兵马径直朝着过百龄这片强军杀来。可大军刚一出来,再要与过百龄争锋,却远远只看到过百龄右上主营已经借着那大压梁筑起了一片铁壁,黑压压的,密不透风。林符卿吓了一跳,心中大叫一声“祖宗,这可怎么打”。过百龄仗着势大,狠狠拿刀来劈。林符卿自知暂时占不得便宜,急忙连滚带爬退出主战线,先把那片被拍得七荤八素的大军脑袋挺出来再说。
  过百龄这一仗声威大震,正是春风得意。趁着这威势,过百龄挥军南下,竟朝着林符卿右下主营杀来。战得几合,林符卿虽擒去过百龄四员大将,却被过百龄将右边阵势切成两半,好生痛苦。二人随即又在左边交上兵来,过百龄却仗着远处有大压梁支援,杀得霸气难当。林符卿苦苦应战,却偏偏掣肘,竟被过百龄在中原围出了一片浩瀚巨阵。林符卿眼见局势已不利,迫不得已四处出击,苦苦寻找翻盘之机。林符卿的困兽之斗着实厉害,过百龄拼命抵挡,却仍时时被林符卿偷去数城。原本过百龄大优的局面,在林符卿不要命的冲击下,竟一点一点接近了。
  终于,在中腹防线上林符卿费尽心血造出一个劫争来,过百龄稍稍不慎,本该轻轻接上的一子却贪图小利而与林符卿在劫争上拼杀起来。林符卿已是杀红了眼,这个劫过百龄又如何打得过?于是一招之失,中腹防线味道大坏,略损数城,局面竟终于转向了对林符卿稍利的局面!随后二人再未犯下什么大错,棋局终局,林符卿使尽平生力气才得以以极其微弱的优势小胜过百龄。

  这局棋,让笔者想到了数百年后吴清源与本因坊秀哉的那局著名的“三三?星?天元”之局。两局棋有许多相似之处:都是后辈向前辈使出了对方没有想到的代表新潮流的招法(倚盖和新布局);后辈都在中腹围出了巨阵,这巨阵也都成了胜负的关键;前辈都是在中腹下出了妙手,破坏了对手中腹阵型的味道从而获胜;而这两局败局最终都没能阻止新的战法迅速淘汰旧的战法从而大行于天下。
  当然,还可以说这两局棋都是一个新时代开始的标志。
  一局弈罢,林符卿虽然得了小胜,却忍不住喘息着。他感觉得到过百龄其实已经强过了自己,这次之所以没能击败自己只是因为对于倚盖招法过百龄也还略显生疏,待他运用到了炉火纯青,自己根本就不可能再有半分机会——何况,这局虽然是自己小胜,但毕竟自己是执白先行的啊……
  过去林符卿也曾败给过过百龄,但那时林符卿对于再次夺回胜利是信心十足的,因为他知道过百龄弈出的招法他都能掌控,至少他没有任何理由感到绝望。过去林符卿也曾被范君甫让先击败过,可是紧接着林符卿又在让范君甫一先的情况下多次胜了回来,因此那样的失利只能激励林符卿继续战斗。
  但现在,看到了过百龄今日的对局,林符卿却忍不住在心底想到自己的胜利不过是侥幸而已!他竟然没有因为自己的小胜而高兴,反而在感慨要不是过百龄在中腹一时大意犯了错误,自己根本就没有半点机会……
  从这一次过百龄的招法中,林符卿真真切切地感到了绝望,一种自己真的被历史所淘汰了一般,彻骨的心灰意冷。
  林符卿过去之所以能一直自信满满,是因为无论对阵哪个对手,他都是有优势的。对方子振,他的年龄是优势。对范君甫,他的力量是优势;对许敬仲,他的军略是优势;对过去的过百龄,他的阵法是优势。只要有优势,就有胜算,扬长避短总能找到克敌制胜的办法。
  然而,现在终于出现了一个在各方面都能够压制林符卿的人物。论力量,过百龄不在林符卿之下。论军略,过百龄甚至略胜一筹。论阵法,有了倚盖相助,林符卿对过百龄唯一的优势也荡然无存。甚至在年龄上,过百龄比他要年轻将近三十岁!从今往后,面对过百龄,林符卿将再也不知如何下手,他的胜利将变得越来越稀罕,而失败则几乎成了必然。
  那一局,林符卿虽然胜了,但他却如败了一般,呆呆地站起身子,一言不发地走了。
  众公卿不明白,林符卿明明胜了,却为何像败了一般。众棋手心里却清楚,林符卿这是知道了自己已经无法再抵抗过百龄了。用倚盖这样一招从来都被认为无用的起手式,过百龄竟然让林符卿陷入了苦战。过百龄证明了倚盖的价值,更加让林符卿明白了,倚盖一出,林符卿的时代就将彻底迎来终结了……

  从那场败局开始,过林争霸进入了一个全新的时期。过去是林符卿追着过百龄杀,胜负虽相差不大,但气势上林符卿占尽上风。但现在,林符卿几乎不再去找过百龄了,相反过百龄为了完善自己的倚盖战法,竟连连上门找林符卿挑战!
  起初,由于过百龄自己对实战中的倚盖也还不够熟悉,因此林符卿尚能偶尔凭借经验取胜,看上去两人的胜负也还算正常。但随着过百龄慢慢摸透了倚盖战法的规律,两人间的战绩开始出现了令人瞠目结舌的变化:林符卿开始连战连败,全然无力抵挡年轻的过百龄,甚至有时还会败得惨不忍睹!面对过百龄咄咄逼人的攻势,迟迟找不到一丝希望的林符卿几乎从心底感到畏惧了。
  屡败屡战,又屡战屡败,却无论如何努力都看不到获胜的希望,那个几十年都不曾向任何对手屈服过的林符卿,也许是平生第一次,在一局对局结束之后没有了在家中复盘的勇气。
  他看着眼前纵横的黑白子,一粒粒都如自己心底滴出的血一般。看了许久,只觉得疼,看不出一丝头绪来。
  偶然间,他看到棋枰一侧落了一缕白发。他缓缓将白发拾起,默默地看着。
  那是他的头发。
  曾经的少年,如今已经生出了白发了。天意不可违,人毕竟是会老的啊。
  “师父……”
  看着那一缕白发,他不知不觉竟轻声唤道。
  恍惚间,他仿佛又变回了当年那个稚嫩的少年,默默地坐在师父面前,聆听师父的教诲。
  师父满头华发,面容憔悴。林符卿似乎无法想象,自己有一天也会成为师父那样。
  “林符卿……”师父轻声说道,“世间每个人的存在都是有意义的,只是那意义你猜不到。我生于此,也许就是为了教出你来。而你,也许就是为了另一个人,或者另一个时代而存在的。”
  林符卿的眼睛突然缓缓瞪大了,突然回想起的这句话让他感到心底一震。
  眼前,师父笑了,缓缓抬起头,看向了林符卿。
  “林符卿,总有一天你会知道你是为了谁而存在的……”师父的声音轻灵而遥远,“现在,你知道了吗?”
  林符卿默默地点了点头。
  “这一天总是会来的。”师父笑着说道,“即使你不愿意承认,不想去接受,但就像花会凋谢,雪会融化,这一天该来,你挡不住。历史注定了,你不是主角,你无能为力。”
  “但我已经如此抗争了,为什么不能给我一个机会?”林符卿不服地说道。
  “正因为你的抗争,你才成为了一个如此重要的配角。”师父缓缓说道,“上天虽不能让你引领历史,但却给了你一个为新时代拉开帷幕的权力。你虽不能站在时代的巅峰,却可以成为因这个时代而被记住的那寥寥数人之一。这不也是上天的恩惠吗?”
  “可为什么不让我试着做过百龄?”林符卿仍然不服,他几乎像个孩子一般气愤地吼道,“我也想做过百龄,为什么要让我做林符卿?”
  师父只是笑着,就像是一个被年幼孩子的稚嫩的问题逼问得有些窘迫的父亲一般。
  “若你是一粒棋子,你被人落到棋盘上,下棋的人为了胜局而要弃掉你,你能问他为何不让你抗争下去吗?”
  林符卿一愣,不知该如何回答,只是静静看着那个满面笑容的慈祥老者。
  “天下谁不想做过百龄?”师父说道,“可过百龄注定只有一个。人人都做了过百龄,那过百龄也就是个平凡人物,没人想去做了。上苍自有造化,我们出生的意义我们无法自己选择。但上苍要你做过百龄也好,要你做林符卿也好,甚至要你做一个终生老死于深山老林的无名高手也好,你无权与上天争辩,因为上天在看着你看不到的全局。作为棋子,唯有做好自己而已。既然命运无法抗争,何不好好享受自己的命运?林符卿,这也是这个时代的大戏里相当有分量的角色了,上天把这个角色给了你,你不该觉得命运已经待你不错了吗?”
  林符卿默然无语,如同一个受了挫的孩子一般,在师父的面前啜泣着。
  师父伸出一只苍老的手,轻轻拍了拍这孩子的脑袋,笑道:“你已经非常出色地完成了自己的角色,你是天下唯一一个可以扮演林符卿的人。虽做不了主角,但你也应当为此自豪。我们虽绝大多数人都只能沦为时代的配角,但好好当好这个配角,同样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不是吗?”
  师父轻轻地笑了,那笑声越来越遥远,直到消失在虚空中。
  林符卿默默低着头,手中轻轻捻着那一缕白发。
  缓缓地,林符卿笑了,笑声越来越大,乍一听与那已经消失在了虚空中的师父的爽朗笑声竟毫无二致。
  “过百龄,我输了!”林符卿笑着,似乎自己过去所执着的一切都烟消云散,几十年来从没有一刻如现在这般轻松过。
  黑白一世意气狂,独立天都笑四方。
  几十年来无对手,数百胜负称霸王。
  奈何桥边可曾问,终生纵横为何事?
  京城府中逢过郎,败局一场泪两行。


  话说万历末年,林符卿连连败给过百龄,终有一日高挂免战牌,避而不战。几日后,林符卿宣布罢弈,从此退出棋界。
  至此,过林争霸终于以过百龄大胜,林符卿大败而告终。随着曾力敌天下各路豪杰的林符卿战败引退,天下终于出现了一个全新的王者——无锡少年过百龄。
  为了庆祝过百龄彻底击溃林符卿,统领京城棋界,众公卿为过百龄举行了一次盛大的宴会。这场宴会上,彼时京城的棋界名人几乎悉数到场,争相一睹过百龄真容。
  宴会进行到了一半,苏之轼突然走出来,当着众人的面,向过百龄行礼说道:“过兄弟,值此棋界群雄毕至之际,在下有个不情之请,希望过兄弟万莫推辞。”
  过百龄急忙答礼道:“苏先生有话,但讲无妨。”
  苏之轼还一礼,缓缓说道:“当今天下棋界,自当年鲍一中以来,诸侯并起,割据一方,乃是中华棋界史上罕见的乱世。京城,江苏,浙江,徽州,福建,处处都有棋派,互相争夺不断。这乱世已经持续了百年,而诸侯称王称霸者却越来越多。林符卿独守京城,力战各方豪杰,虽气质过于蛮横霸道,却也几乎以一己之力统一天下。如今林符卿败在了过兄弟手上,苏之轼敢断言天下再无一人是过兄弟对手。过兄弟既然已经无敌于世,苏之轼请求过兄弟正式登顶天下国手之位,一统四方棋界,彻底终结当今这棋界乱世。”
  苏之轼一言既出,举座皆惊。
  过百龄略作沉吟,缓缓答道:“各地棋派,短则十数年,长则多达百年。譬如三大派,根深蒂固,棋手众多。百龄一人,只怕难以服众。”
  苏之轼笑了笑,拱手答道:“新安派苏之轼,代表新安派各路豪杰,愿推过百龄为天下盟主,今后唯盟主马首是瞻。”
  苏之轼一声喊毕,只见新安派汪幼清、雍皞如、许敬仲齐齐走了出来,都向过百龄拜道:“新安派,愿听过盟主号令。”
  这边话音未落,那边郑野雪也从众人中走出,双手合十道:“永嘉派郑野雪,愿代表永嘉派归于过百龄先生之下,从今以后唯过盟主马首是瞻。”
  江南两大派,今日竟要尽数归服过百龄!
  过百龄见了,也不推辞,拱手向众人答道:“承蒙各路英雄看得起,我过百龄今日就接下这天下国手之位。今后天下有任何高手不服我过百龄,我自开关延敌,随时应战!”
  众人听了,欢呼雀跃起来。从此之后,天下再无三大派,过百龄独领大国手之名,竟就此终结明末棋界乱世!
  这正是:
  当年一朝上京师,竟得四方皆叹服。
  天下得以归正统,只缘无锡豪杰出。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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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符卿 白先 对范君甫(片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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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7 15:57 编辑

第三十六回 林符卿力战江南群雄 过百龄受封倚盖宗师



  上回说到,京师派灭亡,江南豪杰终于开始杀入京城。只见京师之内,各路豪强并立,一时间竟热闹非凡。而正与林符卿争霸的过百龄,在这时结识了雍皞如和苏之轼两位新安高手,在二人启发之下开始注意到了几千年来一直不受重视的倚盖起手式。彼时也许无人能想到,中国古棋几千年来的面貌,将从那一刻开始出现惊人的变化……
  当然,过百龄最终能否凭借对倚盖定式的改变中国古棋的面貌,并不仅仅取决于他自己而已……
  “那林符卿无休无止地向过百龄挑战,过百龄光是应战怕就已经疲于应付了,再想有精力研究倚盖起手,只怕不易啊……”许敬仲低声说道。
  苏之轼微微点了点头,转过脸看向屋内的其他几个人。
  屋内除了他们二人,还有郑野雪、汪幼清、雍皞如三人。这几人自从当年南京会战之后,早已互相英雄惜英雄,各自视为知己了。
  “过兄弟现在所做的事情,将会是载入棋界历史的大事。”苏之轼静静说道,“林符卿没完没了的挑战,在我看来多少有违棋者道义,与街头无赖无异。我想替过兄弟出把力,因此请大家同来,有一事相求。”
  众人皆屏息凝神,等着苏之轼接着说下去。
  只见苏之轼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说道:“望诸位代过兄弟出战,拖住林符卿!”
  与林符卿开战?
  苏之轼心里知道,那林符卿擅名京师多年,无数江南好汉都败在了他的手上。眼前这几位高手都是声名远布之人,一旦与林符卿交战,那就是用自己多年的名声作为赌注了。要他们为了别人而与林符卿开战,苏之轼自己也觉得这多少有些强人所难。但苏之轼心里清楚,自己的棋路早已被林符卿看穿,多年前败给林符卿的阴影甚至至今也没有消散。即使他能忍着对林符卿那霸气棋路的恐惧再次上阵,只怕也撑不了多少日子。因此,只有寄望于当年南京会战的诸位豪杰出手相助了。
  苏之轼话音刚落,只见那郑头陀哈哈大笑,道:“我还以为是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情呢,原来就是与那林符卿交手而已。就算老兄你不说,我也打算去会会那林老儿的。”
  郑野雪一呼,那新安双侠汪幼清,雍皞如又岂肯落后,立刻拱手齐声道:“愿听苏兄差遣,我二人随时可与那林符卿大战!”
  众人话都说出口了,那与苏之轼号称敌手的许敬仲更不可示弱,于是抱拳道:“总听苏兄说那林符卿如何如何厉害,我却偏不服,早就想去会一会那林符卿了。今日既然有这机会,我许敬仲愿为先锋,先杀了那林符卿威风再说!”
  眼见众人无一退让,苏之轼心中高兴,急忙向众人拜谢。
  郑野雪见了,笑道:“有我等江南顶尖高手参战,只怕那林符卿撑不得几个来回吧……”
  众人都笑,却唯独苏之轼愁眉不展。
  林符卿不是你们所想的那么简单就能对付的,要想拖住他,只怕单凭在场这几人还不够啊……

  几日后,林符卿又如约来到过百龄所居的公卿府上。与那过百龄交战已经不止几十场了,胜负一直差距不大。挑战过百龄,已经几乎成了林符卿这两年最核心的工作任务了。但今天,来到公卿府上时,林符卿却没有看到过百龄,而是看到了几张生面孔。在这几张生面孔中,他辨认出了一个人——苏之轼。
  “林先生,多年未见,可还记得在下吗?”苏之轼笑着拱手道。
  林符卿冷笑一声:“手下败将,怎不记得?”
  苏之轼心中不快,脸上却不露出来,只是道:“江南棋手入京城,以往总能看到林先生前来打压。怎么这段日子,林先生不抛头露面了?莫非是年纪大了,精力不济?”
  “你们这些小杂鱼,我哪有心思一个个打发?如今在我看来,只有一个人称得上是我敌手。你们只管闹腾吧,我懒得与你们费尽。”
  “话可不是这么说……”苏之轼诡异地笑道,“您不找我们,我们可个个都想与您较量一番呢。林先生,可有兴致啊?”
  林符卿不屑道:“我只想与过百龄交手,你们还是早早离开京城吧,免得我回手再杀得你们身败名裂。”
  林符卿话音刚落,苏之轼还没反应,却早惹恼了旁边的一个头陀。
  “林符卿,我看你是怕了!”郑野雪拍案而起,高声喝道。
  林符卿冷笑,道:“你们这帮虾兵蟹将,只怕无一人是我对手。竟喊着要与我交手,真是自取其辱!我要放你们生路,你们还不谢我吗?”
  “胜负如何,下过才知道。”许敬仲站起身来,拱手说道,“林先生,在下许敬仲,今日愿代过百龄与你杀上一局。”
  林符卿正待要推,却被那公卿抢上一步,道:“林先生休怪,今日过先生身体不适,在府中休养。这也本是无奈的事情,林先生不要介意,就与这江南名手许敬仲先生对上一局吧,也不算白来一趟。”
  公卿也站在苏之轼那边,林符卿估计也熬不过众人,便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恶狠狠地说道:“等会输惨了,可别哭鼻子!”
  且说林符卿坐到了棋座一旁,只静待今日敌手。那边郑野雪、汪幼清、雍皞如偏偏都不是善善之辈,<点评: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岂忍得下这口气,纷纷起身要来杀林符卿的威风。不想刚站起身来,苏之轼身边许敬仲突然走出,拦住众人,笑道:“三位高手,稍安勿躁。三位都是当年南京会战风光一时的豪杰,名声早已响彻天下。偏偏许敬仲当年没有参加南京会战,名声不扬。今日得此打破林符卿之良机,不知各位愿不愿意把这个机会让给我,好叫我也尝尝这名扬四海的味道?”
  三人闻言,各自大笑,也不争夺,便由许敬仲去做了先锋。许敬仲坐到林符卿身前,笑着向前拱手,道:“林先生,请了。”
  林符卿,就让我亲自来看看你急竟有几分本事,能让苏之轼都对你无可奈何。
  林符卿也不答话,只从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口气,便取出棋子与许敬仲猜先。

  且看这局棋,林符卿猜得白棋先行,便不由分说,只管遣出大将向右上黑阵杀去。许敬仲心中底气十足,也不应对这林符卿攻势,而是若无其事地遣出自己家黑将,向右下白阵杀去。这一招,第一是告诉林符卿我不怕你打,第二是要观棋者知道我要打林符卿,第三是要在盘上多开战场,让那林符卿无处可逃。林符卿心知,我的挂角他不应,反过来挂我的角,这种下法与其说是战术,不如说是气势的较量,谁先应对方的招,谁在气势上就先输一步。林符卿一身霸气,岂能在气势上先让半分?只见林符卿也不应许敬仲的招,又遣一支白军打向左下白阵而去——我再挂角!许敬仲见了,知道这是林符卿要跟自己比拼气势,他怎能容忍?黑军攻向右下白阵的大将一声令下,右下一员偏将便向中原跳出一步,展开阵势,看你林符卿应还是不应!只见这许敬仲摆出一副管你几路出击,我就先打你右下主营的架势,林符卿知道这许敬仲乃是个不要命的,不可小看,于是便急忙将右下主阵展开,免得先遭重击。双方虚应几手,许敬仲气势上稍胜一筹,便有些志得意满,竟又脱离右下战场,攻白军左上军阵而去!
  寥寥数手,只见许敬仲四处挑衅,好生嚣张。盘上只见到处都开了战场,各地都有硝烟,一场乱战将在所难免。林符卿见许敬仲趾高气扬,心底暗笑,决心教训教训这晚辈。只见林符卿也懒得再去一一应对许敬仲挑衅了,只喊出一员大将,让他策马急出,攻向左下黑军主营身后——林符卿要夹击左下军阵,把这里变成主战场!
  许敬仲不知林符卿厉害,哈哈大笑,只管调动主营将士,左右冲杀,要把林符卿围困大军杀个尸横遍野。只见许敬仲运起全身力气,朝林符卿两路大军劈砍过去,那招法力道十足,真正惊天动地,叫棋盘外观战高手忍不住心底惊叹——这许敬仲虽偏安于徽州城,不争天下,名声不响,但棋力却着实不弱,看那招法也真是力道惊人,竟在林符卿夹击之下战得如此勇猛!
  林符卿见敌将勇猛,心中战意冲入脑门,猛然间热血沸腾起来,竟也舞着大刀,迎着许敬仲兵刃砍去。一声鸣响,两军竟同时被对方砍断,变成了四军会战。许敬仲大惊,暗叹林符卿力量果然如传言那般惊人,一交兵竟能不落下风。许敬仲见右边林符卿大军骁勇,杀不出胜负来,竟使着还未谋得活路的主营大军,又挥刀向左边林符卿军阵砍杀过去!众人被许敬仲气势震慑,只道许敬仲必是心中已有胜算,此刻要决一胜负了。但苏之轼却知晓,许敬仲其实是太轻敌了。
  林符卿的力量天下无双,自己大军还未活净就要与他决死战,几乎是必死无疑!许敬仲敢断,胆量虽惊人,但其实不过是初生牛犊不知猛虎厉害罢了。
  许敬仲如此心态,这一战必无胜算。
  果然,双方在左边交兵数合,许敬仲虽心底信心十足,却没想到林符卿杀得好生勇猛,竟又断了自己兵刃,还将那兵刃吞入肚中去了!林符卿只觉这几招应得毫不费力,许敬仲棋力不过平平,竟敢看不起我林善割,送来兵刃让我吞吃,我岂能客气?
  只见这一阵杀完,许敬仲知道自己主营大军已难有活路,左右都杀不出重围,只得突然转向,要向右压制林符卿大军,哪怕弃掉左下主阵全营将士,也要争夺中原之战的主动权,以争取反败为胜的时机。林符卿又暗笑许敬仲太过天真,于是放着还未全军战死的敌军左下主营不顾,又以一支孤军出兵中原,拦住许敬仲大军去路。这一招,便是告诉许敬仲,你左下大阵早已在我肚中,我只要想吃,随时能吃个精光——这一战,你已经大败了!
  许敬仲不服,执意要在下边用兵,左右夹击想吃掉林符卿右下的主营挽回损失,却岂料林符卿弈得精妙异常,上面切断,下边紧气,竟又把许敬仲那好不容易借力发展出来的黑军给团团围困,最终被林符卿的白队死死卡住,动弹不得,沦落到了“先手双活”的凄惨境地——自己先动手,才能保证双活,谁也动弹不得;要是被林符卿先动手,那就一个子都不剩,尽数归了林符卿了!
  可怜许敬仲这一战杀得虽气势汹汹,可先是左下主营尽数被歼,后是下边大军惨遭围困,一百多合杀下来已经尸横遍野,丢盔弃甲,血流成河。林符卿在下边大胜许敬仲,竟还抽出手来,又攻向了右上黑主营。林符卿现在正享受着热血上涌的快感,刚才还敢向他挑衅的许敬仲此刻早已经面无人色,勉强应对几手之后,口中几乎忍不住要吐出血来。可怜许敬仲擅名徽州多年,如今上京第一战,就因为贸然出击被林符卿杀得如此凄惨,这一战败得毫无脾气,全然无招架之力。
  众人见许敬仲竟都败得这么凄惨,乃大惊失色,双手都忍不住颤抖了起来。那林符卿弈罢,哈哈大笑,看着众人高声喝道:“你们不过就是这些下等货色,哪有资格做我林符卿对手?快去把过百龄找出来,几天后我再来,你们就别上来送死了!”
  说罢,林符卿狂妄地笑着,独自走出了公卿府。众人看着盘上那惨死一片的黑子,都默然良久。
  林符卿原来是一个这么可怕的对手,其力量甚至远远在传闻之上。若他如此强大,我们几人又能拖得了他多少日子呢?
  众人的心里,只感到一阵冰凉……

  几日后,还是这位公卿府上,林符卿又上门搦战,却仍不见过百龄露面。只见公卿府上,又是苏之轼那几个人等着。许敬仲说昨天败得不服,今日要再决胜负。林符卿见过百龄不出面,这些小喽啰又纠缠不休,简直怒不可遏。
  “好,既然你要自取其辱,我今天就杀得你片甲不留!”
  盘上,许敬仲畏惧林符卿神力,昨日弈得张狂,今日却弈得小心翼翼,不敢妄动半步,却反而因为太过紧张而漏洞百出,被林符卿抓住机会四处杀伐。战到终局,只见许敬仲右上主营惨遭屠灭,右边大军尽数被俘,处处都是残兵败将,又是一场大败。
  许敬仲在徽州也是一方豪杰,苏之轼回了徽州之后更是与许敬仲互称敌手。想不到许敬仲在林符卿手下竟如此不堪一击,连连大军遭屠,两场都是惨败。众江南高手见了,无不惊骇。
  又过了几日,林符卿再来搦战,这边雍皞如替下许敬仲,接上战阵。却说这雍皞如,当年南京会战时就已是江南高手,又兼这几年潜心研习布局战法,如今除了那官子神功外,又修得了昔日所见范君甫的盘上仙术。此时的雍皞如,行棋变幻莫测,奇正相辅,再加上收官滴水不漏,堪称已有天下国手之力了。林符卿与雍皞如交战,一经交手便只觉这雍皞如行军布阵颇有本领,与那许敬仲大不相同,纵使想打一时也难以找到薄弱处下手。雍皞如知道林符卿局部作战力量惊人,因此有意将战局导向全局。战场大了,林符卿就是力量再强,雍皞如也能有腾挪的空间,不至于被成片杀败。林符卿满盘找地方发力,却总是如同打到了棉花上一般,迟迟使不出力气来,好生懊恼。杀了许久,只见双方竟平分秋色。到了收官,雍皞如施展官子神功,竟从林符卿手中夺来了优势,最终稳稳小胜了!
  林符卿被雍皞如挡下一阵,心中不服,便约好了几日后再战。江南高手这边自然满心愿意,便答应了下来。
  当天夜里,众人再聚在一起琢磨今日雍皞如与林符卿的对局,却只觉危机四伏,好生惊险。雍皞如低声叹道:“林符卿确实力量惊人,今日我能小胜,多少有些运气。几日后再战,只怕我也难以再应付下去了……”
  众人看着棋局,暗暗点头。毕竟,林符卿不了解雍皞如的棋风,今日吃了这个亏,几日后再战必定不会再犯这个错误。
  正当众人烦恼时,雍皞如突然说道:“这以变幻弃取克制大力攻杀的战法,我掌握得还不纯熟,因此难以对林符卿全力施展。但我知道一个人,对于这种招法极其熟悉,若他能来京城,我们便必定能抵挡住林符卿了!”
  雍皞如话音刚落,汪幼清、郑野雪便齐声喊道:“范君甫!”
  大约一个月之后,一辆从吴兴来的马车到了京城……

  “这位,莫非就是传闻中的范君甫先生?”苏之轼看着眼前这如有仙风般的奇人,低声问道。
  眼前这位中年棋手,身材瘦削,衣袍宽大,风盈袖间竟隐隐有些神仙气息。再看那面相,慈眉善目,好生清秀,真如神仙下凡一般。
  “在下正是吴兴范君甫。”那棋手一拱手,袖随风摆,竟如有云霞腾出似的。
  苏之轼和许敬仲暗暗称奇,赞这范君甫好一番脱俗气质。
  “范兄,好久不见。”雍皞如向范君甫行礼道,“闲话我们稍后再叙,请范兄特来京城,乃是我等有要紧事要求范兄……”
  范君甫不待雍皞如说完,脸上已经露出了笑意:“想请我与京城魔王林符卿周旋?”
  来意既明,众人也便不再多做掩饰,只拜道:“请范兄无论如何出手相助。”
  范君甫笑着,轻声说道:“与林符卿交战倒无所谓,只是我十分好奇,究竟有什么缘故,能让各位江南顶尖高手冒着身败名裂的危险也要与林符卿缠斗下去?”
  苏之轼低声答道:“想必范先生已经知道无锡过百龄这个名字了吧。”
  “听闻是千年奇才,现居京城,已与林符卿争霸多时。”
  “过百龄正在做一件事,将有可能彻底改变整个中华棋界面貌……”
  范君甫听完,微微挑起眉毛,轻声笑道:“有这等事?愿闻其详。”
  苏之轼也诡异地笑道:“与其听我们说,不如请范兄亲自去看看吧……”
  范君甫随着众人,拜访过百龄而去。与过百龄相见,众人说明来意,只要过百龄关起门来与范君甫过上几招即可。过百龄自不推辞,于是便与那范君甫进了屋内,关上屋门。门外众人,只听得门内轻轻传出落子声,也不知这过招过得如何,能否打动那范君甫。
  不到一个时辰,范君甫独自推门走了出来。众人急忙围上去,却只见范君甫的脸上还挂着惊讶的表情,迟迟没有回过神来。
  “苏先生……”范君甫呆呆地问道,“林符卿下次来是什么时候?”
  “就在明日……”
  “好。”范君甫答道,“我去拖住林符卿,不能让他在这个时候打扰过百龄!”

  且说在范君甫赶往京城的这一个月间,林符卿果然很快便击破了雍皞如,让那雍皞如几乎难有招架之力。而后郑野雪、汪幼清、苏之轼等人轮番上阵,却都抵挡不了那林符卿的怪力。眼看林符卿就要突破了江南数位高手的防线,杀向正研究倚盖的过百龄了。
  就在这时,如天降救兵一般,范君甫到了京城。
  那一日,京城公卿府上,林符卿再来搦战,却见众人中多了一张新面孔。
  “今日何人与我开战?”林符卿不屑地向众人问道。
  只见众人中,那面生的缓缓站了出来,道:“林先生,久仰大名,今日得见,不胜荣幸。”
  林符卿看那面生的,仙风道骨一般,看上去竟让人不敢冒犯!林符卿这辈子见过的棋手多了,却从未见过如此气势的人物。
  “报上你的名号来!”林符卿喝道。
  “在下吴兴范君甫,特来京师会一会传闻中的京师魔王林符卿先生的。”
  林符卿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心中暗道,又是一个前来送死的。
  二人也不多言,棋座边上坐下,各自拱手,猜过先后。林符卿猜得执白先行,心中暗喜。这段时间林符卿与江南众高手对局,执白先行几乎未有败局。他心底暗暗算计着,今日非大屠这范君甫一阵不可。
  战事一开,只见林符卿突入左边,便布下阵势来。范君甫不敢怠慢,静静应对。林符卿暗笑,又转向上边布阵。范君甫似乎无甚能耐,只会跟着林符卿应对,也把军马拉到了上边。眼见左边,上边都布下了阵地,林符卿大啸一声,朝着左上范君甫的军阵便冲杀过去。这时局面,左边上边都有林符卿兵马,范君甫主营孤立无援,纵使不被吞杀,也必被封住出路。范君甫却不慌不忙,轻轻拦住林符卿来犯大将,正面似要用强,背后却遣出一支奇兵向中腹冲去,要突出重围,反过来压制林符卿的出路。林符卿看到范君甫背后出兵,只道范君甫以为这种雕虫小技就能骗过他林符卿的眼睛,不禁心中大怒,于是大军直奔范君甫的奇兵杀来。范君甫却暗暗笑着,手中拂尘挥动,向着那奇兵身后一指。待林符卿杀到,一刀便将范君甫奇兵切断,范君甫不能抵挡,阵阵退让,只得将那奇兵让与林符卿吃去。林符卿正高兴,回过头看去,却哪里见到吃了敌军奇兵,那分明是一片纸人,无丝毫价值。林符卿大惊,再回头看去,却只见范君甫借着林符卿攻打纸人的力道,也自己布下了阵势,将主营牢牢扎下根来,稳稳当当,不留丝毫破绽,还抢得了先手,将主导战局的权力生生从林符卿那里抢了过来。待林符卿回过神,范君甫早已乘风而去,笑道:“多谢林公借力,此阵当有林公一份功劳!”
  林符卿大怒,却无奈战局主导权已经归了范君甫,一时也只得忍耐。只见范君甫得势,不做丝毫停留,抢攻右上林符卿大营而来。林符卿不做多少抵抗,只派了一员小将抵住范君甫大军,自己为了重新夺回主动权,又向左下用兵了。范君甫却暗笑,林符卿不应我,乃是心中已生焦躁,这一局怕是难当我了。
  只见范君甫稍作沉吟,心中突生一计。只见他口中默念咒语,将拂尘往中腹一甩,刹那间一支神兵从天而降,竟凌空杀入中腹,在前后无根的情况下立于白军中腹强军面前!林符卿顿生怒气,岂能容你范君甫如此看不起我?林符卿指挥中腹左侧大军掉头,断去范君甫神兵向下方军阵的去路,要狠狠砍杀这所谓“神兵”。范君甫大笑,竟不以为意,既不躲闪,也不退让,口中再念咒语,又用拂尘一扫,凌空落下第二支神兵,直插中腹,仿佛是在嘲笑林符卿:区区凡人,我岂畏惧你强攻?
  这两手凌空杀入中腹,气势惊人,赏心悦目,胆量之大让人叹为观止。当年吴清源巅峰时与木谷实争棋,曾经下出了惊世骇俗地“连续三招脱先”,自信同为顶尖棋士的木谷实必定吃不到他的棋根,后人谓之艺高人胆大。其实在笔者看来,早吴清源数百年前,范君甫这两招无惧无畏的点入中腹,论胆色已不输后辈吴清源了!面对以嗜杀闻名的京师魔王林符卿,范君甫竟然似毫不在意一般在中腹林符卿强军面前连落两子而不赶紧寻找出路,分明是早已看清这赏心悦目,胆色过人的两手是林符卿即使再多花两手也吃不去的!在敌军重重包围下如此冷静,面对强敌如此自信,范君甫单凭这两手棋,已让笔者对古代棋手中的奔放华丽派惊为天人了。
  却说那棋盘上,林符卿见范君甫竟毫不畏惧自己的攻势,还敢在中腹多补一手,早已恨得咬牙切齿,手中钢刀都快握碎了。只见他大军压境,要吞吃范君甫中腹那两位天降神兵。范君甫见林符卿大军到,只是笑着派出一支援军前去接应。林符卿岂能容范君甫大摇大摆从中腹再走出去?他几乎蛮不讲理地大喝一声,强行将范君甫白军退路阻断,要生吞活剥了范君甫那两位不知天高地厚的神兵。寻常人看去,范君甫中腹几子当是必死无疑了。就在这时,范君甫又念动咒语,拂尘一抖,便再见一支奇兵,竟不是强行打通出路,而是从林符卿背后绕出,施展移形换影步法,竟神乎其技地抹入林符卿重重包围之中,将那中腹神兵安然无恙地救了出来!林符卿再断,要切去援军与中腹数子联系,要范君甫退路全无。范君甫却又哈哈大笑,只管把那援军扔进林符卿嘴里,中腹大军只管跟着那移形换影的奇兵跑了。林符卿再嚼嚼嘴里刚吃下的那范君甫援兵,却哪里是个人,分明又是一张破纸,食之无味。再看去,只见那移形换影抹进自己阵中的奇兵才是真正的援兵,此时早已救了中腹神兵跑了!
  林符卿气得哇哇大叫,却无可奈何,只得尽量减少些自己的损失。可怜堂堂中腹大军,被范君甫那神兵一搅,棋被断开,多出一块“还棋头”不说,整个大军还没捞到几座城池,空组了这么庞大的部队来。
  范君甫见得了手,大笑着,又腾云驾雾来攻右上林符卿主营。却见林符卿被那范君甫神出鬼没的进攻杀得头晕眼花,早已分不清究竟哪个是真人,哪个是纸兵了,只觉处处中计,招招上当,一局棋就这样晕头转向地结束了。到了官子,众人本还为范君甫捏一把汗,担心他官子太弱,会被林符卿翻盘。却不知那范君甫自南京会战之后,苦练官子,如今已不畏惧这最后时刻的争夺了。
  收了最后的官子,看都不用看,在场众人早已知晓了胜负。林符卿几乎没有半点机会,输得毫无脾气。范君甫这一局,胆色惊人,妙法百出,堪称名局。众人看得大开眼界,纷纷叫好。林符卿只觉受了奇耻大辱,怎能安心,于是又与范君甫约战几日后再决高低。
  自此之后,范君甫便成了林符卿在这片江南棋手中的头号大敌。林符卿毕竟是当世顶尖高手,不可能盘盘都被范君甫耍得团团转,因此两人交锋,林符卿也有胜绩。可是这范君甫一旦官子略有提升,也当真是天下难得的奇才,加上那弃取变幻自如的招法几乎就是大力杀敌派棋手的克星,于是几番与林符卿交手下来,胜败竟相当,也没落了下风!
  就在林符卿全力开始于范君甫对阵之后,大约又过了一个月,那边胜负还未分晓,这边过百龄终于走出了自己的屋子……

  “过兄弟,你已经研究透了?”苏之轼低声问道。
  过百龄向众人拱手谢道:“多亏众人之力,百龄得以专心研究倚盖。如今,百龄自认已经彻底看清了倚盖的招法变幻,自信凭借此招,定能天下无敌!”
  众人好奇,急忙问道:“过兄弟如不介意,能否让我们一窥其中奥妙?”
  过百龄笑了笑,寻了个棋座,摆下了倚盖的图形,又向众人拱手道:“请诸位尽管来攻吧。”
  不知过了几多时辰,众人个个目瞪口呆。眼前过百龄却仍旧自信满满,胸有成竹。
  “过兄弟……”苏之轼忍不住低声叹道,“倚盖一出,天下棋界只怕将再无人去用镇神头了。你这几个月的研究,果然将彻底改变我中华棋界的面貌啊!”
  雍皞如点点头,望着过百龄笑道:“待过几日,你正式出山,凭借这倚盖彻底击垮林符卿之时,后代棋手将奉你为一代宗师了……”
  倚盖宗师,过百龄!
  “从今天开始,棋界将会被彻底改变了!”众人不禁在心底叹道。
  这正是:
  旧时京城魔王起,四方豪杰莫能敌。
  岂料一朝倚盖出,妖魔鬼怪尽披靡。

  欲知倚盖一出,过林之争将如何收尾,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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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7 15:56 编辑

第三十五回 两大派杀入京师 过百龄初窥倚盖



  上回说到,京师派棋手共聚一堂强攻过百龄,却不想反被过百龄一一杀败,一代棋派就此灭亡。而那京师派盟主林符卿叛离京师派,却利用京师派与过百龄的大战看清了过百龄棋艺上的缺陷,找到了克敌制胜之法。林符卿大喜之下,竟连连向过百龄发出挑战。二人恶斗上百局,过百龄一时也难有彻底击败林符卿的办法,陷入了苦战。
  就在这时,京师派灭亡的消息渐渐传到了江南。

  徽州,许敬仲与苏之轼相对而坐,盘上仍在激战。
  “苏兄去过京城,可知那林符卿棋力如何?”许敬仲问道。
  苏之轼沉吟半晌,答道:“力战之雄,力量之大恐怕世间无敌。”
  “苏兄与他胜负如何?”
  “起初尚能凭借阵法压制,后来便渐渐不敌了。”
  “林符卿竟能比苏兄更强?”
  苏之轼暗暗叹了一口气:“所以听闻有人能连连杀败林符卿时,我无论如何也难以相信。”
  尤其是,那人竟然只是一个弱冠少年!
  “最近又听说,那个击败了林符卿的少年,一个人扫平了整个京师派……”许敬仲缓缓说道,“一个人力敌一个棋派,真是李釜再世啊。”
  “京师派不在了,林符卿又败了,京城棋界就等于敞开了大门,想必又将有一场动乱吧。”
  “苏兄,你有没有想过再上京城呢?”
  苏之轼一愣:“再上京城?”
  许敬仲微微一笑:“带上你的书稿,去了京城,必定能让苏兄名满天下。”
  苏之轼的手不禁微微颤抖了一下。他看向了不远处书案上的那些图谱,还有一叠整整齐齐的书稿。那书稿的第一页上写着两个字——
  弈薮。
  苏之轼缓缓平静了自己的心情,取出一粒棋子,又落向了棋盘。
  “只怕如今想去京城的人,已经数不胜数了吧。”苏之轼笑道,“京城棋界,门户大开,必生大乱!”
  正如苏之轼所料,此时的江南棋界,听闻京师派灭亡,林符卿战败,各路豪杰诸侯都跃跃欲试,昔日他们无法踏足的京城如今已经形同一座空城,京师棋界新任王者的名誉似乎可能落在任何一个人的头上!
  京城棋界的又一次动乱,就要开始了……
  万历末年某日,京城茶楼。
  一个中年和尚坐在棋座一侧,默默等待着他今日的对手。
  “这和尚好面生,好像不是本地的和尚……”观者议论道,“看上去面相暴戾,不像出家人,只怕也不是个好惹的角色……”
  也不知这和尚什么来头,坐在棋座旁气势慑人,直教人心里发颤。
  “和尚?要下棋?”一个棋客终于壮起胆子走了过来。
  那和尚双手合十行了一礼,道:“施主若有意,请吧。”
  “出家人,也赌彩头吗?”那棋客好奇地问道。
  “若是不怕输,赌便赌了,咱家可是从小赌到大的。”
  果然不像是出家人……
  二人摆上座子,盘上便生激战。众人只见那和尚棋招好生了得,竟似个挥起拳头变猛打猛冲的绿林好汉,直杀得对手鼻青脸肿,抱头鼠窜。
  还未弈得多久,这局棋便结束了。那棋客大惊,急忙抱拳问和尚姓名。
  “在下永嘉郑野雪!特来领教京师棋界好汉本领!”和尚高声喝道。
  同是万历末年,围猎场上。
  钱谦益看着眼前空地上一位少侠施展着武艺,惊叹不已。
  这少侠单手使锤,舞得风声如雷,叫人眼花缭乱。一番锤法舞毕,收了兵器,定下架势,面不改色,气不多出,似乎毫不费力。只见这少侠收起铜锤,拱手向钱谦益一拜,道:“在下这锤法,马上使得可交马取敌将,马下使得可破敌铁甲骑。当今天下不稳,北方有蛮敌为患。我只愿凭这一支铜锤,砸出天下太平来!”
  钱谦益忍不住高声喝彩,大叫一声好。
  “壮士当真天下豪杰,却不知除了这锤法之外,还有什么武艺?”
  “臂开强弓,百步穿杨!”
  钱谦益大喜,命人取来一副弓箭,又牵来一匹马,各自交给那少侠。只见那少侠好生厉害,跃上马背,长啸而出,不须臾功夫,弦响霹雳,箭如闪电,连中围猎场内数只雉兔,箭无虚发。少侠也不去捡,只管策马放矢,围猎场上众兵士直看得目瞪口呆。
  那少侠回了马,再向钱谦益拜下。钱谦益大喜,道:“壮士武艺高强,当真是我大明之幸啊。却不知文又如何?”
  “在下善弈,江南闻名。”少侠答道。
  “哦?”钱谦益有了兴趣,“这么说,你是江南弈坛高手?”
  “新安派,汪幼清是也!”少侠高声答道。
  还是万历末年,叶向高府上。
  叶向高缓缓放下了手中的这本书,看着封面上大大的“弈正”二字,不禁暗暗惊讶。
  他又看向眼前这位正值壮年的棋士,忍不住从心底赞叹道:“我读棋书无数,却从未见过如先生所著这般令人恍然大悟之作啊。以此书看,自当年南京一别后,先生棋艺又有无穷增进,已有天下国手之才啊。”
  叶向高身前的棋手却缓缓躬下身子,答道:“叶大人抬举了,雍皞如愧不敢当。”
  自当年南京会战见识了江南各路豪杰棋艺之后,雍皞如自感棋力尚不足以称霸天下,于是日夜揣摩,苦练多年,终于著出了这部《弈正》。如今的雍皞如,棋力较之当年南京会战时又不知要高多少了。比起当年那个只会收官的少年,如今的雍皞如已非吴下阿蒙了!
  “若先生不弃,可愿留在叶向高府中?”叶向高笑着问道。
  “求之不得。”雍皞如答道,“如果叶大人不介意,在下还想去会会另一位留在叶大人府上的棋手……”
  叶向高愣了愣:“你是说,过百龄?”
  “正是……”
  叶向高却大笑一声,道:“你来晚了,过百龄现在已经不在我府上了。”

  话说过百龄应叶向高等公卿之邀北上后,却并没有留在叶向高的府中。这里头的缘故笔者手头没有资料,查不出来。而那位收留了过百龄的大人,也是个谜一般的人物。
  在秦松龄所著《过百龄传》中,不知是因为当时政治问题,还是因为年代稍久以致姓名失传,对于那位收留了过百龄的大人只称之为“某锦衣者”。这个“锦衣”是指锦衣卫,还是代指朝中高官呢?笔者才疏学浅,不好判断。但是文中借过百龄之口说那名“锦衣者”待过百龄极好,以至于后来那名锦衣者遇难了,过百龄甚至不惜冒性命危险也要去营救他。
  无疑,要讲过百龄在京城的故事,这个“锦衣者”是个关键人物。可惜,姓名不详,身份成谜,又无更多记载,无从叙起啊。对这名锦衣者身份的调查唯一的线索就是,从万历末年到天启中期一直是朝中要员,后来被魏忠贤陷害入狱,之后就再没下落了。这要真查起来,估计能查出十几号人来吧——魏忠贤这货抓人下狱那几乎就是那个年代最平常的事情了……
  另一方面说,这名“锦衣者”究竟对过百龄有什么大恩大德呢?与这个问题相关的,就是过百龄为什么不住在早有交情的叶向高府上呢?
  首先出现在脑中的想法是,叶向高会不会就是那位锦衣者呢?毕竟,要论对过百龄有大恩大德的,叶向高的知遇之恩当排在第一位。可惜,这个观点稍加考虑就不攻自破了。第一,叶向高从来就没被魏忠贤下过狱,人家是自己辞官跑路的;第二,过百龄的传记中对于无锡逢相国那一段有详细描述,清楚地写明了那相国就是叶向高——既然前文能写出来,何必又要在后文换个说法呢?
  所以,这个问题,其实还另有蹊跷在。
  我们从百龄不住叶向高府的原因着手吧。叶向高是欣赏过百龄的,毫无疑问,早在无锡他就表现得很明显了。过百龄也是信任叶向高的,要不然人家就不上京城来了。要说叶向高当大学士太忙,不知道有没有空陪过百龄,所以不养他?那也说不通啊,杨一清当国相的时候不也养着鲍一中嘛,何况万历末年叶向高因为调停朝中党派利益太累所以没干大学士,改当太子太师了——标准的轻松挣钱好工作。空闲时间多的是,又喜欢过百龄的棋艺,那会不会是因为出不起国手对局费留不下过百龄呢?也不对啊,叶向高好歹对过百龄有知遇之恩,私下里过百龄跟叶向高对局把对局费打个对折甚至全免都是应该的,从后来的人物事迹来看过百龄也绝对是个知恩图报的人物,没理由为了这点银子抠门非要把叶向高弄破产啊。何况,叶向高这种地位的人都养不起,那位“锦衣者”得贪污多少银子才养得起过百龄啊?而且过百龄的传记里还暗示那位“锦衣者”家里养了不少门客,不止过百龄一位呢。您可能又要问了,那锦衣者可能是个皇亲国戚,所以银子大大的有,就养得起过百龄啊。这也不科学,堂堂皇亲国戚,后来还被魏忠贤给下了狱?魏忠贤有这能耐,敢抓皇帝家亲戚?
  这么一琢磨,再联系前文说过的叶向高与雍皞如相识的事情,可能就只剩下一种说法站得住脚了——叶向高和过百龄闹翻了。
  以下是笔者捕风捉影做出的推理,不一定是历史真相,大家权当有此一说即可。
  过百龄初到京城,叶向高能再与过百龄相逢,二人都很高兴,有那么一段“蜜月期”。但是这两个人的个性相差很大,这是二人关系间的一个巨大隐患。叶向高这个人,属于“保守派”,万历年间当大学士的时候终日周旋于朝中各党派之间,到处做和事佬,只求大家别闹乱子。而过百龄这个人,性子耿直,光明磊落,骨头很硬。从小就敢赢相国,赢完了还让相国发不出脾气来;到了京城一见面就把老盟主林符卿给打了屁股,完事还顺手把京师派给灭了;日后更是在阉党当道,朝中权贵尚且不能自保的情况下硬着骨头不怕死地跑去救人,真真是个铁汉子。这么两个人,尽管曾相互欣赏,但性格差别太大了,简直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在叶向高看来,过百龄太不圆滑,至刚易折。在过百龄看来,叶向高又太过软弱,立场不坚。刚开始俩人只是互相给提提建议,气氛还很融洽。可是过不了多久,俩人都发现对方根本没把自己的意见当回事,而且越提意见俩人就越不对眼,慢慢地这俩人就越来越不喜欢对方的脾气了。于是,某一天,以某件事为契机,俩人终于彻底闹翻了,闹到谁都不搭理谁了。
  然而,以叶向高在京城的地位,在这里得罪了他,京城就将再难有容身之地了。过百龄离了叶府,又整天被林符卿那煞星追着屁股要下争棋,更加只觉这京师之内已无他过百龄立足处,只得就这样默默回老家了吧。就在这时,那位神秘的“锦衣者”出现了。这位后来惨遭魏忠贤迫害的东林党人(既然被魏忠贤下狱了,差不多该是东林党人吧),当年既然是朝中大员,想必也是属于朝中某个党派的人物。也许同出于对叶向高左右给桃吃,谁也不得罪的做法不满意吧,这位锦衣者十分同情过百龄,于是冒着得罪叶向高的危险,不顾林符卿的反对,收留了过百龄。在自己走投无路之际收留自己,这大概就是过百龄所说的“大恩大德”吧。只有这种困境时伸出援手的恩德,才能和叶向高那知遇之恩相提并论,以至于过百龄甘为这种救命之恩舍命相报。当年那锦衣者为了帮助自己,不惜得罪叶向高,那将来为了救那锦衣者,过百龄又怎能害怕得罪魏忠贤呢?
  失去了过百龄,叶向高也就失去了最欣赏的对局对手。可是叶向高有着朝中无敌的棋力,工作又悠闲,闲暇时候总得找点事情做啊。于是,寻找过百龄的继任者这件事就刻不容缓了。恰恰在这时,昔日南京会战时有过交流的雍皞如适时出现了,还带上了他的新作《弈正》。于是,理所当然地,雍皞如便成了叶向高府上的新宠。
  至于文献资料中为什么只留下了蛛丝马迹却没有记载这段故事——过百龄的传记当然是以称赞过百龄为主,这件事不怎么光彩,于是也自然就不会列入传记中了。
  以上内容,纯属猜测。

  书归正传,却说京师派灭亡之后,江南高手纷纷向京城进发。永嘉派头陀郑野雪,新安派侠客汪幼清、雍皞如分别代表江南两大派,成为了第一批去往京城探路的江南高手。而与此同时,昔日的京城守护者林符卿正全力与过百龄争霸,三日一小战,五日一大战,次次杀得不可开交,自然无力再去理会其他高手。于是一时之间,京城棋界竟因为京师派的消逝反而热闹了起来。
  却说新安派雍皞如去了京城,投入了叶向高府中。而雍皞如北上,目的就失去见识见识刚刚击败林符卿的无锡过百龄。不想到了叶向高府中,却得知过百龄已经不住这里了,在另一位公卿家中整日苦于应付林符卿的挑战。林符卿虽较过百龄年老,但百折不挠,又兼力大无穷,这段时间更是似乎找到了可知过百龄的办法,竟把过百龄逼得苦战难脱。雍皞如从叶向高口中得知这些故事,忍不住对这场京城争霸产生了极浓的兴趣。
  于是,有一天,雍皞如去拜访了过百龄。

  “在下无为雍皞如,现居叶向高大人府上。久闻千古奇才过百龄大名,今日特来拜见。”
  过百龄见那雍皞如习武之人体格,生得魁梧壮实,又儒雅有礼,真是一表人才,忍不住在心底赞叹。
  “在下过百龄,也久闻雍皞如先生大名,如雷贯耳。今日得见,荣幸之至。”
  那雍皞如看过百龄,虽年纪轻轻,却少年老成,举止堂堂,果然有千古奇才风度,不禁暗暗叫绝。
  两人行礼毕,雍皞如便取出了自己的礼物,赠与过百龄。过百龄接过一看,却是一部棋书,名为《弈正》,作者署名正是雍皞如。
  “当年南京会战,我雄心勃勃前去一试身手,却发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感到自己的棋艺尚有未竟之处,于是潜心研习前人棋书多年,希望能让自己再进一步。”雍皞如缓缓说道,“不想研习多年之后,我发现古人棋书也未必全都对,前谱中许多棋势陈旧不堪,甚至有些图势如今早已被破解,无用武之地了。可如今棋书,尽皆沿袭前人图谱,错漏甚多。我深感如此下去只怕棋书将误人不浅,于是耗费数年之力,删去了许多无用的棋势,又修正了些许前人错解,终编成此书。这几年潜心于此书,不想自己棋力竟也略有涨升了。若有机会,当与过兄弟切磋几番,分个胜负。”
  过百龄听完,心中欣喜,把这《弈正》几乎要当个宝贝,只迫不及待地翻开来。不想略看了几页,过百龄却皱起了眉头。
  “雍先生,这图谱……”
  雍皞如笑道:“过兄弟但讲无妨。”
  过百龄急忙行了一礼,道:“这图谱……是不是太少了点?”
  《弈正》全书开篇第一部,讲起手式。这本书记载了包括镇神头在内的无数起手招法,但相比于其他棋书详尽的起手式变化图而言——这本书,每一个起手式都仅仅列出了四个变化图,一张图都不多给!
  四个图,讲完一个定式?这怎么可能呢?即使有些起手式较简单,能够基本讲完,但碰到如镇神头、金井栏这样复杂难解的定式,仅仅四个图,岂不是太简略了?
  雍皞如却自信满满地笑道:“为写成此书,我翻看天下图谱无数。细加研究之后,我发现,那些复杂的起手式看上去虽然个个精妙异常,但棋盘上下出来却都是花架子,对手根本不会跟着你所预想的棋谱应下去。如此一来,你虽背图势费尽心力,却徒劳而无功,岂不是笑话?以我所见,天下起手式,无一例外,只需四张图便能穷尽。除此四张图外,全都是无用之物。”
  过百龄听完,大惊失色,道:“这可就让人难以接受了。譬如镇神头,流传千年,变化无穷,四张图能讲清楚吗?”
  雍皞如略作沉吟,反问道:“过兄弟,你下棋常用镇神头吗?”
  “天下人皆用此招,不是吗?”
  “那么,容我冒昧问一句,你用镇神头,最终获利的棋局有几局?”
  “这……”过百龄犹豫了片刻,答道,“镇神头一出,往往导致激战,最终是否有利,要看战斗的计算如何,并不能直接统计施展镇神头的优劣。”
  雍皞如哈哈大笑:“要这么说,还要镇神头变化图做什么?最后还不是要凭自己的计算来决定优劣?”
  过百龄一惊,无言以对。
  确实如此啊。镇神头也好,金井栏也好,倒垂莲也好,当今棋界流行的定式,无一例外都是结构松散,变化复杂的定式招法。一旦施展出来,虽心中有定式图谱,但对手的应法却往往与定式图谱相异,最后还是要靠自己的计算去与敌人周旋。可如此一来,起手式的意义不就没有了吗?不一定能对自己有利的起手式,施展出来甚至有反被敌人利用的可能,那这起手式还要它做什么?
  过百龄陷入了沉思。
  雍皞如突然打断了过百龄的思绪,问道:“听闻最近过兄弟与那林符卿激战正酣,不知战局如何?”
  过百龄轻轻叹了口气,道:“我只觉落入苦战了。”
  “为什么呢?”
  过百龄苦笑道:“比拼定式,下不过那林符卿啊……”
  林符卿的镇神头,早已经炉火纯青,当今天下几乎没有敌手了。林符卿与人对敌,几乎局局都用镇神头,先跟对手大战一场再说。凭借着京城魔王的力量,林符卿往往能旗开得胜,然后便只顾趁胜追击,总能大胜敌军。过百龄刚到京城时,林符卿不知道过百龄本领,加上轻敌应战,最后连败三局。但林符卿毕竟经验老道,利用京师派与过百龄激战许久之后,终于发现过百龄的招法其实更多地依赖自己的棋力,而对于复杂的定式却并不熟悉。知道这一点之后,林符卿找到了过百龄的命门。毕竟年轻,经验不足,比拼定式招法过百龄当绝不是林符卿的对手!于是林符卿但凡与过百龄对弈,只管施展难解定式图谱,借数代前人之力与过百龄周旋。过百龄就是再如何天赋奇才,可一个人与几千年历代国手对弈也必定难当,因此渐渐陷入了苦战。
  这就是林符卿卷土重来能将过百龄逼得痛苦难当的原因所在。偏偏定式积累非一朝一夕之力,过百龄短时间之内很难弥补在这方面与林符卿的差距。这段日子,他也正苦闷于此。
  但雍皞如的这本书,给他带来了一个全新的思路,甚至让他感到身心为之一振!
  古谱定式变化虽纷繁复杂,但并非全都有用。甚至按照雍皞如所说,再复杂的定式,四个图谱就足够了。那么,林符卿施展的镇神头,其实也未必就都是有用的招法,也许是自己把定式应得太过复杂了才中了林符卿的招呢?
  雍皞如与过百龄告别之际,雍皞如说道:“新安派中,除我之外,还有一个人也在写棋书。此人对古今定式无不精通,论棋势招法乃是天下无双,当年林符卿甚至都难与他匹敌。过兄弟如今虽定式上受制于林符卿,但如果能与那人相会,也许将就此突破这一步,彻底击败林符卿!”
  过百龄心惊,急忙问那人姓名。
  “休宁苏之轼。”雍皞如答道。

  不久后,徽州,苏之轼收到了一封信。
  “信上写了些什么?”许敬仲问道。
  苏之轼笑了笑,将信放到了一边,答道:“雍皞如请我也去京城……”
  “雍先生也去了京城?看来现在的京城真热闹了。”许敬仲叹道。
  苏之轼点了点头,突然看向许敬仲,道:“许兄,有没有兴致一起去京城玩玩?”

  苏之轼再赴京城,一时间京城公卿又一次沸腾了起来。当年苏之轼初上京城,携大战江南,受封国手之威,以代表新安派挑战京师派的身份大战林符卿。那情景,京师棋界众人至今仍觉历历在目。而如今再入京城,苏之轼已接近暮年,林符卿也早非少壮了,回想起当年事,竟恍如隔世。
  到了京城,苏之轼与许敬仲见了雍皞如,三人各自行礼,雍皞如便向苏之轼等二人说了如今京城棋界现状——过林争霸,如今正是胜负难分之时。
  雍皞如告诉苏之轼,真正想见他的,其实是过百龄。过百龄之所以迟迟不能彻底战胜林符卿,就是因为定式上不是林符卿的敌手。而要论定式,天下唯有苏之轼堪称第一。
  苏之轼闻言,便二话不说,直奔过百龄处而去了。
  却说在过百龄那边,苏之轼将自己修订多年的《弈薮》书稿交给了过百龄。过百龄看了苏之轼写在书前的一番议论,便已经大呼过瘾,叹为过手了。
  原来,明朝之时,围棋虽流传深远,但围棋规则却并不统一。比如关于四个座子究竟哪两个点放黑子,哪两个点放白子,这一点就乱七八糟,各自不清,几乎全凭当时对局者的心情决定。于是明朝古谱当中,既有左上、右下放黑子的,也有左下、右上放黑子的。除此之外,究竟白棋先行,还是黑棋先行,这也是全看当时双方心情,或者索性面前的棋盒打开里面是什么眼色的棋子就用什么颜色的棋子。而胜负计算方法,也各地都不相同,虽都是数子法,细微上却又各有分别。苏之轼痛感如此下去将掣肘围棋发展,于是在《弈薮》一书中正式提出了规范围棋规则的愿望,并且明确了正规的座子摆放方式,确定了白棋先行的规范,更完整地提出了日后影响不小的“明清数子法”。如此见地,过百龄看后忍不住赞叹,这才真是一代宗师风范。
  “我听闻雍兄说,过先生对定式招法不够熟悉,因此想和我探讨?”苏之轼问道。
  过百龄点了点头:“中华古谱,浩瀚千年,定式招法何止千万,过百龄实在难以穷尽。”
  苏之轼哈哈大笑,道:“定式虽多,努努力也总能背完的。要想提高棋力,背定式是最有效的方法了。”
  过百龄却不置可否,只说:“在下对别的定式倒无甚兴趣,唯独有一个起手式想请教一下苏先生。”
  “哦?这么说来,想必是十分难解的定式了。莫非是……镇神头?”
  过百龄却摇了摇头。
  “那么,莫非是金井栏?”
  过百龄又摇了摇头。
  “难道是倒垂莲?”
  过百龄还是摇了摇头。
  猜了许久也猜不中,苏之轼大惑不解:“过兄想学的是……”
  “倚盖。”过百龄坚定地答道。
  那个棋盘上所有起手式中,长相最平凡,看上去最无用的倚盖?
  苏之轼不解,缓缓说道:“倚盖定式虽古已有之,但形状太紧,变化不多,只怕用这一招,骗不到对手啊……”
  过百龄却笑了:“起手式,不是用来骗对手的……”
  苏之轼闻言一惊。
  过百龄继续说道:“譬如镇神头,精妙异常,变化万千,世人都好用此手。但多少人聪明反被聪明误,最后不仅没能骗到对手,反而被这难以掌握的招法把自己给骗到了。一心想要骗别人,把阵型布得破绽百出,却不知这本是柄双刃剑,伤敌亦伤己啊。昔日过百龄看不出这其中厉害,跟着大家一起用这招法迎敌。碰上寻常敌手自不在话下,但碰上了林符卿这样的高手,如此松散的阵型其实是不堪一击的,真正杀起来镇神头根本起不到多少作用。后来得遇雍皞如先生,一番指点之后过百龄方恍然大悟。所谓起手式,其实是一件很简单的东西,四张图便能讲明。想用起手式就奠定胜负,太早,太快,也太难了。既然如此,倒不如用一个确切的起手式,虽然看上去没有那么精妙,但能确保自己不受制于敌,坚固地排开阵势,那不是更好?起手式就是起手式,不是中盘,也不是收束。只要能找到一个简单而不受制于人的起手式,林符卿对我唯一的优势就彻底消失了,他就将再不是我的对手!”
  苏之轼听完,暗暗在心中赞叹这番见地。可叹自己熟读定式这么多年,却只顾寻找那些最复杂难解的招法,反而想不到这少年过百龄的心思上来。
  小小年纪,能有这番见解,果真是国手之才——甚至,他的未来也许将会超越过去的任何一个国手!
  苏之轼不敢怠慢,急忙将自己所知的倚盖定式图谱尽数相授。这一授不要紧,苏之轼自己竟发现倚盖定式几千年不受人待见,却也内藏玄机,并非真的如此其貌不扬!
  “过兄,我有种预感……”苏之轼忍不住低声说道,“你正式施展倚盖之后,天下棋界将会从此天翻地覆……”
  过百龄却只是笑笑,不答话。
  苏之轼继续说道:“不过林符卿每隔几日就来过兄这里叫阵,过兄只怕无法潜心研究倚盖的招法啊。”
  过百龄叹了口气,道:“这也是我无奈之处啊。”
  苏之轼却笑了笑:“既然如此,过兄不必担心,我们可以为你解一解这烦忧……”
  过百龄一愣:“‘我们’?”
  苏之轼但笑,却不答。
  这正是:
  京城一夜失王位,江南群虎上天都。
  老将新秀一相逢,倚盖宗师从此出。

  欲知过百龄将如何施展开倚盖奇招,震撼天下棋界,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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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回 新国手荡平京师派 林符卿百战过百龄



  上回说到,无锡神童过百龄上京,不想刚一到京城便遇到了拦路的魔王林符卿。叶向高府上一战,林符卿三次攻向过百龄,却居然三战三败,就此让出了京城第一的宝座。
  却说那林符卿,自当年崛起于京城之后,遇神杀神,遇佛杀佛,除了方子振、苏之轼、朱玉亭等寥寥数人之外,几乎没有一个人能在他手下走过一合。那些曾有志于闯荡京师的各地棋手,到了京城,往往第一阵就被林符卿杀了个血肉横飞,失去了立足之地,只得灰溜溜又逃出京师。林符卿对于当时的棋手而言,就是京城棋界的镇界之宝和守护神,他几乎是以一人之力维系了京城棋界自李釜以来天下无双的荣耀。
  林符卿三战三败,这样的局面是前所未有,甚至当时人想都不敢想的!
  林符卿镇守京城几十年,连能与他匹敌几乎从来没有过,更何况是战败他。这位自称即使神仙下凡也只能让他三子不到的自负王者,如今却遇到了一个真正的“棋神”——
  只有二十岁的过百龄!
  这一幕,何其熟悉,京城棋界的老将们忍不住想到了他们的前辈曾给他们讲述过的那个遥远的噩梦——嘉靖初年,永嘉派鲍一中北上京城,杀遍京城棋界,逼得棋界盟主范洪不敢应战,从此京城棋界声威尽丧,数十年萧条不济,痛失天下棋界圣地之位。
  过百龄的突然出现,难道会让京城重复当年的噩梦吗?
  万历末年,京城棋界。
  林符卿静静看着身前这些熟悉的身影,淡淡抿了一口酒。
  京师派几十年来的精锐尽数集结于此,静静等待着他们的盟主一声令下,为了维护三大派之一的尊严而倾巢出动,杀向那个江南来的少年。
  “林先生,京师派立派近百年,声威震天下。如今大敌当前,我等愿为林先生臂膀,共抗京师派大敌!”
  林符卿却暗暗笑了笑:“你们不是过百龄敌手。”
  众京师派名将听了,不禁心中恼火,却又不敢在林符卿面前发作,只将火憋在胸中,要烧向那过百龄。
  “林先生,京师派荣耀不是您一个人的事情。”京师派棋手喊道,“我等棋力自然不及林先生万一,但众将齐出,总能逼出过百龄破绽。请让我等出战,必将过百龄杀回江南!”
  林符卿在心底暗暗不屑,心想连我都胜不了过百龄,你们能做什么?但嘴上他并不这么说,只是笑道:“那就请诸君去试试身手吧,林符卿在此静待喜讯了。”
  众将得了盟主许可,心中欣喜,各自抱过拳便离去了。林符卿等众人散了,这才慢慢站起身,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
  过百龄,我们的战斗才刚刚开始。京师派?这东西对我而言,根本毫无意义,就把他们送给你当做我的战书吧!
  我把整个京师派送给你祭战旗,然后,我就要用你的性命来祭我的大刀了!
  林符卿用力地握住了手中空空的酒杯,用力过猛,手竟微微颤抖着……

  京师派,嘉靖中期创立,北方豪杰共推颜伦颜子明为首任盟主。彼时颜伦勤练棋艺,虽天赋不足,却也将寻常招法运用到了极致,最终取得了与江南永嘉派主帅鲍一中比肩的名声,力压彼时的新安派王者汪曙。无奈京师派创立之初,唯颜伦一人立于顶尖高手之列,势力尚显单薄,无力南下与永嘉派争锋,故暂居天下第二棋派之位。这个时期,可称为京师派“立国”之时,颜伦便是开国之君。
  第二任盟主魔王李釜出世,十年练成一身鬼神力,将前任盟主颜伦逼出京城。随后魔王凭一己之力,独下江南,先破新安,后灭永嘉,杀得江南豪杰无不闻风丧胆,几乎荡平南方棋界。新安新王程汝亮拼死相博,终于以性命换得江南棋界喘息之机。此时李釜威名之下,京师派终于登顶天下,名正言顺继任第一棋派之名。京师棋界则恢复繁华景象,岑乾、方子振、蔡学海之流新生棋手往来不息,京师棋界名震四海。此乃京师派全盛之时,李釜便是京师“武帝”。
  李釜老死江南后,京师小魔王林符卿崛起,杀败各路豪杰,荣登京师派第三代盟主之位。林符卿一改李釜南征之策,在京城一带划地为界,只固守京师,不向外踏足半分。京师派虽不外犯,但若有强敌侵入,林符卿必以一己之力大破之。京师派虽几十年不参与天下之争,却也让天下无人敢向京师进军分毫。这便是京师派“锁国”之日,林符卿堪称一代“独裁暴君”。
  至此,京师派历任三代盟主,各领风骚。颜伦的无为而治,李釜的战功赫赫,林符卿的固守本疆,三位王者各有国策,总算将京师派辉煌延续了近百年。
  明朝棋界,群雄林立,诸侯争霸,各据一方。京师派能立于诸侯之间,始终保持强者风范,甚至独力与江南诸多豪杰对抗,其实力的强大和底蕴的深厚不得不让人为之惊叹。
  然而,眼看在林符卿的统治下,京师棋界似乎仍然固若金汤,天下当无人能动摇其根基之时,这个原本还可以多延续一百年的棋派,却不幸首先遭遇了这个时代的终结者。

  过百龄来到一位公卿府上,只看到那大堂里早已设好了棋座,棋座旁坐着一位老先生,正闭目养神。
  “这位先生是京城弈坛名将,闻过先生击败了林符卿,因此特来向过先生讨教几手。”公卿介绍道。
  过百龄知道,自己初胜了林符卿,京城棋界必定已是惊起千层浪。一时之间,他自己必将是众矢之的。
  于是,过百龄也不谦虚,静静向那位先生抱了拳。
  公卿在旁边坐下,静静等待着这场棋局开战。原本预料这应当是一场恶斗,却不想才一两个时辰,便早早分出了胜负。
  盘上的过百龄军阵,兵强马壮,阵法娴熟。再加上过百龄足智多谋,运筹中军帐里,决胜四方之间,奇计百出,算无遗策。如此过百龄,甚至连林符卿都无法应付,何况这位京师派老将?尸横遍野,血流成河,这员京师老将一生的名誉就这样被击得粉碎。
  过百龄自然也不无感慨,可怜这老将军戎马一生,到头来还是躲不开输给晚辈的命运。但再看那老将,脸上却似乎并没有一丝伤感,只是默默起身拜别,仿佛这一战未曾发生过一般。
  没过多久,又有一员京师老将来向过百龄挑战。过百龄自然不会拒绝,只管应战。战阵一开,过百龄却见远处敌军布阵,与前几日那对手几乎毫无二致!
  过百龄轻摇羽扇,遣出一员战将,如几日前一般过去冲阵。那战将领命,策马而出,只管冲杀进阵中。不料刚一交兵,对面那军阵突然变了形状,伏兵从斜刺里杀出,竟将过百龄战将困在了阵中。
  过百龄略作思虑,看破了这变幻的阵势,于是只管调兵去救。敌军只道过百龄中招,正自以为得计之时,却只见过百龄救兵如神兵天降,杀得京师老将措手不及,竟又连连败退,终至溃不成军。
  又是一场大败,那京师老将如几日前那位一样,仍就一言不发,默默离去。过百龄虽胜了,但却感到今日一战对方的变阵中有些蹊跷。
  又是几日过去,不知从哪里再冒出了一位京师派棋手,仍旧通过公卿向过百龄挑战。过百龄赶去应战,依然是凭着武艺韬略,杀得对方无力招架,败下阵来。这位棋手也如先前众人一般,不见悲伤,只管默默离去。
  而这一阵,过百龄又感觉到对方的战法中有不少蹊跷之处。
  到这里,过百龄其实心里已经看穿了——这每隔几日就出现一位京师棋手,并不是巧合。
  这些棋手,来的时候是一个人,但他们的背后却是整个京师派!他们轮番来找过百龄挑战,每位败阵的棋手都将自己的败局摆出来供众人评析,打算一步步探明过百龄的棋路,找出过百龄的破绽,然后集京城众将棋艺合力击败过百龄。
  这一次,过百龄的对手,是那个已经在天下棋界屹立不倒近百年,天下棋手无不为之侧目的京师派!

  棋盘战场之上,京师派群雄为了击败过百龄,各自领着自己的大军,自发组成了同盟。只见过百龄的对面,十几面不同的军旗迎风招展,无数战将被甲执兵,气势汹汹。过百龄孤身一人,领着从江南带到京城的亲兵,却威风凛凛地立在那十几镇诸侯的对面,毫无怯意。
  那京师诸雄似乎举起刀兵指着过百龄,齐声吼道:“过百龄,一人之力,能抗一派之威吗?”
  过百龄却只是轻轻拨动马蹄,让开通向自己身后军阵的大路。
  “有谁不服,请来闯阵!”
  十几镇诸侯兵马骚动,跃跃欲试。一员员骁将怒目圆睁,只求血战。
  过百龄,我们不相信你是无敌的,你一定有破绽!无论如何,我们京师派也要全力将你击溃!
  我们要用京师派近百年的底蕴作为赌注,和你进行一场生死决战!
  烈日黄沙,京师派众将一个个狂啸着向过百龄的军阵杀去。
  过百龄退入中军帐,平静地查阅敌我双方阵势。军帐外敌军的喊杀声地动山摇,过百龄却毫不见惊慌。但见他心中算计,手上发令,一副百战名将风范。
  再看战阵之上,过百龄大军操练娴熟,阵法精湛,凭你几路杀来,我只一路打去。那先到的京师大将,还未冲到阵前,却已被过百龄一支奇师斜刺杀出,冲得溃不成军,大败而回。
  “大败敌军一员上将,那京师诸侯当知道畏惧,停步不前了吧。”过百龄微微笑着,向中军帐内众将问道。
  然而,话音未落,传令兵拥入帐中,急声报道:“敌军十几路诸侯无一人退慢半步,齐齐向中军帐杀来!”
  眼见战友倒在血泊中,京师派众将却似乎视而不见,继续策马长啸,向过百龄杀去。那战败的京师骁将无力地躺在黄沙上,口中却仍旧高声喊杀着,为战友助威。
  过百龄微微皱眉,急忙再去看敌军攻势,很快便定下计策。只见他唤出一员小将,命他领着精锐骑兵直杀向对方攻势最强悍的将领而去,务必在一合之内斩敌军主将于马下。
  那小将领了军令,点了兵马,直杀向一镇诸侯而去。那边京师大将舞着大刀,迎风长啸。两马一交,只一合,京师大将竟已身首异处。小将趁势掩杀一阵,将这诸侯兵马杀得大败,而后便领兵急回。一出一杀一走,来去如风,攻取如电,当是鬼神皆惊。
  “如此一击,京师众将当知我厉害,不敢再强攻了吧。”过百龄笑道。
  “报!敌军众将仍无一人犹疑,继续在中军帐外叫阵!”
  只见京师派众将把过百龄中军帐团团围住,轮番上前喊杀。过百龄大军虽阵型不乱,营寨无虞,却也不禁为这气势所震。
  “他们为什么不退兵?”过百龄大惑不解,“我轻易便斩杀他们几员大将,他们当知道不是我对手,为什么就是不肯退兵?”
  京师派,你们不知道怕吗?既然如此,我就见一个杀一个,杀到你们怕为止!
  只见过百龄穿了铠甲,戴了头盔,扔了羽扇,取了刀枪,跨上一匹千里神驹,领了本部精锐兵马,大喝一声“杀”!过军大营,寨门突开。过百龄竟亲帅大军,冲入十几镇诸侯大军当中,见人便打,逢将就杀。诸侯见了,急忙过来围着过百龄大军,轮番冲上前去。可那过百龄武艺好生了得,又兼兵法精妙,或攻或守,或进或退,竟不漏半分破绽,反将杀过来的敌将一个个斩于马下。
  “京师派众将听着,你们不是我过百龄敌手,杀过来唯有死路一条。想求活路的,速速退下!”
  然而那京师众将却哪有一个人退却,只管照着过百龄杀来。第一个倒下了第二个接上,第二个倒下了第三个接上,竟如不欲求生,但求一死一般!过百龄虽杀得不落下风,心中却忍不住惊惧。战事紧急,不容多虑。过百龄只得领着兵马四处征战,如入无人之境。
  “各位前辈,究竟为何如此不畏死?为何一定要与我拼争到底?”
  因为这里是京城,我们是京师派啊!
  京师派不能亡。只要我们还在,我们就要维护京师派的尊严。你过百龄北上京城,已经先破了京城棋界的镇守大将林符卿,若我们再不能阻止你,京城棋界就将重蹈覆辙,整个京城又将沦为一片死寂。我们是京师派棋手,我们不来保护京城棋界,谁来保护它?
  过百龄,你想征服京城,就要先过我们这一关!有本事,就扫灭整个京师派吧!
  然而,京师派棋手们也许并没有想到,过百龄确实已经强大到了可以一个人扫平一个棋派了。
  十多位京城骁将,与一个过百龄,在这战场上厮杀了许久。过百龄丝毫未损,全军仍旧士气高昂,兵容齐整。但再看那些京城豪杰,死的死,伤的伤,兵马损失惨重,将领越杀越少。虽然没有一个人退却,其实他们心里已经知道,也许京师派,这个曾经的天下第一大派,昔日名震中华的棋界圣地,如今已经要走到它的尽头了。
  过百龄,他即将终结这个棋派短暂而辉煌的历史。
  终于,京师派只剩下了最后一个老棋手还在战斗。他的身边早已尸横遍野,身上伤痕累累,手下的士兵更是早已血染征袍,无力再战。但他的对面,过百龄似乎如刚出战阵一般,依旧气势汹汹,不见丝毫疲惫。
  “你降不降?”过百龄高声问道。
  那京师老将却微微笑了:“看看身边累累白骨,我如何能说得出降字?”
  “你可知道,你若再死,京师派将就此灭亡!”
  “我知道。”
  “你可知道,你即使战死,这场大战的胜负也不会改变,京师派的没落也不可逆转?”
  “我知道。”
  “你可知道,你今日的抗争,根本是以卵击石,毫无胜算?”
  “我知道。”
  “那你为何还要拼命杀下去?”
  那京师老将哈哈大笑:“若京师派注定要在今日灭亡,我宁可让它死得绚烂,也不愿在最后为它留下一个不光彩的结局。过百龄,我即使在临死前的最后一刻,刀锋也一定是向着你的。我要让天下人知道,京师派是战败而亡,而不是畏惧而亡的!”
  漫天黄沙中,那京师老将奋起最后一丝力气,朝着过百龄冲过来。他的喊杀声虽疲惫倦怠,却似乎能让天地为之一震。
  过百龄看那大将近了,手起刀落,耳边听见一声哀鸣。
  漫漫黄沙,累累白骨,整个战场异常萧瑟凄凉。从今以后,天下再没有京师派。

  话说那过百龄与京师派众将轮番混战,竟将一众京城名将纷纷击溃,直至众人先后引退棋界。京师派主力几乎全部损失耗尽,延续了近百年的一代棋派,就这样走到了它历史的终结点。
  众公卿仍只是笑着,众棋手独自哀伤,过百龄徒然在心底感慨。
  三大派中最后一个成立的京师派,却最早灭亡在了过百龄手中。新一代国手之名,伴随着一个棋派的消逝而名扬天下了。
  然而,京师派之所以最终落到了灭亡的地步,却也不得不提到一个人……
  正当众京师棋手与过百龄混战多日而一筹莫展之时,有人来到了林符卿的府上,请求这位京师派现任盟主出手搭救京师派。
  “过百龄连日鏖战,毕竟已经精力不济。林先生若能在此时出手,将大有希望击败过百龄!”
  林符卿却只是捋了捋胡须,淡淡地问道:“我为什么要出手?”
  那京师棋手却一愣:“您是京师派盟主,京师派有难怎能不救?”
  林符卿却狡黠地笑了:“可我已经输给过百龄了,不是吗?”
  京师棋手心惊,不知林符卿究竟是什么意思。
  林符卿向他招了招手,道:“你回去吧,京师派,我是不会去救的。”
  “为什么?”那棋手大惊,“林先生,您是我们的盟主,怎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是吗?既然这样,那这个盟主我不当了,你们再选一位吧。”
  如晴天霹雳一般,那棋手惊讶得动弹不得。
  “林先生!您要抛弃京师派?”
  林符卿却哈哈大笑:“若我没记错,我似乎从没说过我是京师派棋手啊。大家都说我来路不明,也许我根本不是京城人呢?”
  “林先生,难道京师派就此灭亡,您也不在意?”
  “在意有什么用?京师派要灭亡,这事儿现在已成定局,即使我出手也救不了。既然出手也要输,我何必为了你们损我自己的名誉呢?不过你们可以继续跟过百龄交战,说不定一个不小心,你们当中谁能赢一盘呢?”
  林符卿狂妄地笑着,那棋手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这一切。
  看着林符卿的表情,那棋手终于明白了——几十年来,林符卿镇守京城棋界,原来不过是众人一厢情愿的想法。在林符卿的心中,京师派从来不是他关心的事情,他所关心的其实只是他个人的名誉而已。过去,京师派盟主这个头衔能给他带来巨大的声望,所以他乐于接受。而如今京师派有难,他却宁可为了维护自己的名誉而放弃整个京师派!
  “林符卿,你根本没有资格做京师派的盟主!”
  “京师派盟主?过不了几日,京师派都将不复存在了,你们还要盟主做什么?”
  “既然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林符卿,你与我京师派之间便再无关系。告辞!”
  林符卿淡淡地笑着,看着那棋手的身影消失在门外。但是他的笑容,渐渐僵硬了下来。
  京师派与过百龄大战,不可以就这样停下来。当然,我也决不能在这个时候出手。我确实想击败过百龄,比天下任何人都更想击败他。是否以京师派盟主的身份击败他,我根本毫不在乎。这个所谓的京师派,灭亡了就灭亡了吧,我从没有在乎过。
  但现在的我,要想击败过百龄,完全凭借棋力超越他已经不可能了——我老了,过百龄却年轻。所以我击败他唯一的办法,就是找出他现在棋法上的漏洞!而要想做到这一点,我需要借用一下京师派。
  我需要京师派棋手与过百龄对局的棋谱,越多越好。通过大量的棋谱,我才能掌握过百龄的棋路。现在我还没有摸清过百龄的底,所以就算他们求我我也不能出手,出手则必败。但再多看几局,过百龄也必定会露出原形来,那就是我等待的机会!即使京师派在这场大战中灭亡了,我也在所不惜——我所在乎的,只是击败过百龄本身而已!
  没错,京师派的灭亡之战,是我林符卿一手挑起的。这个命中注定迟早要灭亡的棋派,只有能被我利用才会显得对我有价值。而现在,他的灭亡对我有用,我就要他灭亡,有何不可?
  过百龄,为了击败你,我不惜牺牲了一个棋派。你可知道我的决心又多大吗?

  京师派盟主林符卿宣布脱离京师派,而随后没过多久,几乎所有京师派主力都惨败在过百龄手下,他们的棋力对公卿们失去了价值,于是身价暴跌,最终不得已先后退出了棋界。从那时开始,“京师派”这个名词渐渐成为了历史,再没有人以此称谓来称呼京城棋手了。
  但过百龄所面对的挑战,却还没有结束。
  几乎就在京师派主力全灭的那天之后不久,林符卿再次出现在了京城公卿们的视野中。
  “过百龄,我想再跟你对上一局,你敢吗?”林符卿笑道。
  过百龄不知其中厉害,只是应战——这几乎成了他条件反射的行为了。
  然而,这一次的林符卿,不同于当日了……
  这一次,林符卿执白先行。只见林符卿一支大军飞抵过百龄左下主营城下,在过百龄阵前叫战。过百龄不做沉思,斜上飞出一员上将,拦住林符卿向中腹的去路——镇神头!
  此乃常用招法,无可厚非。然而,林符卿却暗暗笑了……
  林符卿缓缓向回退出一步,安稳军势。过百龄见状,急速强攻,要去攻打林符卿右下主营。
  过百龄,果然如此——你毕竟还是年轻,即使再如何天赋过人,战场经验毕竟匮乏啊!
  你对于镇神头这类定式招法的运用,不可能比我这个多年征战沙场的人更纯熟!
  眼见过百龄的镇神头内里空虚,林符卿急忙遣出一员大将杀将进去,急袭镇神头身后。过百龄只道林符卿武艺不如自己,也不前来开战,而是继续在右下行军,要先借攻击林符卿主营之力筑起强军,回过头来再与镇神头合力杀林符卿孤子。林符卿却早知过百龄会如此应对,急忙运作起右下主阵,几员骁将上下齐出,步步紧逼,过百龄只得抵挡。这两合战下来,二人交兵之处虽力气相当,不分高下,但林符卿主动突击,身后城池得保无忧,局面上似乎大过过百龄。
  过百龄见右下没占得便宜,急忙开始活动镇神头,要为攻杀林符卿做准备。只见过百龄的镇神头大将左右劈砍,林符卿均全力抵挡。这林符卿也果然与那些京师棋手不是一个等级,竟与过百龄力量不相上下。过百龄准备几手,看远远还有右下军士为作掩护,便由镇神头大将舞着大刀,猛地朝林符卿攻入镇神头身后的孤军砍去。林符卿也果真善战,调度着这支孤军,在过百龄阵内闪转腾挪,好生利落。见过百龄攻势凶猛,林符卿调度镇神头外的兵士前来夹击。过百龄左右受敌,难以抵挡,竟处处亏损。过百龄心底暗叹,也就是这林符卿能如此抵挡,换了别的京师棋手,必定无力在此地支撑下去。眼见杀不死林符卿孤军,过百龄借机转向,明为攻杀,实为面向中腹摆开阵势。待林符卿下边孤军得了生路,破了过百龄镇神头大阵,回身在看,却见面向中腹已展开了一道黑壁。林符卿也不得不感慨,唯有这过百龄攻势如此利落,才逼得自己无力冲出阵外,让他筑成了这厚壁。若换了别人,林符卿这一顿冲杀必定能将镇神头大阵砍得七零八落,呈大败之势。
  眼见战事告一段落,过百龄急忙调兵朝镇神头外杀去,打算将刚才折损的城池捞回来。岂料林符卿早猜到过百龄这一手,竟不应过百龄的攻势,转向右下进攻。过百龄不敢怠慢,急忙应对。林符卿暗笑,又四处用兵,逼得过百龄不敢不应,被林符卿调动得满盘乱跑。林符卿手握战事主动权,便又在上方开了战端。过百龄也许是刚才被林符卿一顿调度,搅乱了心态,急忙再来应对时却手忙脚乱起来,眼中只见局部战事,手中猛摇着羽扇,脸颊上还淌着汗水。再看那边林符卿,这次却胸有成竹,步步紧逼,将武艺发挥得淋漓尽致。上边战场杀完,过百龄却又不见得了几分城池,林符卿全无不满。
  过百龄见局势不妙,急忙面向中原,四处施展奇谋。林符卿不敢怠慢,急忙应对,却毕竟兵略比不上过百龄,虽应得小心翼翼,仍不免时时中计。中原一战,双方血溅四方,惨烈至极。过百龄四方军士强大,又兼兵法谋略出众,这一战直杀得林符卿好生狼狈。眼看局面渐渐又回归平衡,过百龄慢慢追上了林符卿,最终将是官子决胜之时,过百龄却鬼使神差,脱离了主战场,打算在左边捞去几座城池以增胜算。却不想,此时中原战场上,林符卿尚有一员虎将正虎视眈眈。见过百龄贪图左边城池,林符卿大笑一声,活动起右边阵势,联合对中原一带虎视眈眈的那员战将,朝着中原黑军薄处冲杀过去。过百龄此时方才大惊,急忙再来抵挡。那过百龄、林符卿本是力量相差无几之人,一旦一方犯了错误,哪里还能抵挡得住对方的攻势?过百龄见阵势难保,只得弃了这一段防线,全军收缩,让出十余座城池出去。这十余城一割,全局便顿时再次偏向了林符卿。也怪过百龄连日征战,疲乏不堪,竟没能发现林符卿如此骁勇的一员大将。此战战罢,过百龄竟败下阵来!
  林符卿终于击败了过百龄一次,多少挽回了当日三连败的颜面!过百龄无话可说,林符卿却大笑不止。
  果然,过百龄,你的棋是有漏洞的!你还不是棋神!真的想做棋神,等你能把自己的漏洞补完再说吧!
  牺牲了一个京师派,能胜一次过百龄,真值了!
  “过百龄,今天的败局只是一个开始,从今往后你在京城的日子将会是一场噩梦!”林符卿恶狠狠地对过百龄吼道。
  果然,过了几日之后,林符卿便再次向过百龄提出挑战!
  从此之后,林符卿几乎每隔几日就要向过百龄求战一次,如此时光竟持续了数年之久!
  数年之内,林符卿断断续续向过百龄挑战多达百余次!
  面对着林符卿如此汹涌的攻势,刚刚经历了与京师派众将轮番鏖战的过百龄吃不消了,再加上他棋路上的缺陷竟已被林符卿发觉,于是再与林符卿交手,过百龄几乎每一句都极其困难,盘盘苦斗。
  原本以为已经被击败的林符卿又杀了回来,再次与过百龄展开了拉锯战。这一次,两人几乎难分高下,一时间两大国手争雄京城,好不热闹。
  这正是:
  当日连败过生手,如今扬眉诸公前。
  国手之争凭生死,棋中圣手尚需年。

  欲知这过百龄要如何击退林符卿气势汹汹的挑战,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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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百龄对林符卿 白157=白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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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7 15:53 编辑

第三十三回 新国手出世上京城 过百龄三败林符卿



  上回说到,叶向高途经无锡,寻高手对弈,意外发现了千古奇才过文年。十二三岁的过文年竟然连连力败叶向高,无锡神童就此声名鹊起。而那叶向高离了无锡,便直奔京城而去了。
  到了京城,朝中官员纷纷前来拜访这位新任内阁大学士。叶向高与众人言谈间,便将在无锡那一番奇遇说了出来。众人在叶向高嘴里,只听得那无锡神童如何如何,江南棋手怎样怎样,大家却只是笑而不语。
  “叶大人,只怕你在江南呆得太久,有些少见多怪了吧。”终于有人笑道。
  “少见多怪?”叶向高不服,道,“叶某在江南,乃是亲眼见识过南京会战的。江南十位高手轮番上阵,杀得天昏地暗。见过了这景象,竟还有人说叶某少见多怪吗?”
  众官员哈哈大笑,似乎听到了精彩的笑话一般。
  叶向高不解,急忙问道:“怎么了?”
  “别的不敢说,论棋盘上胜负,天下最强的棋手可在京城啊。”
  “哦?敢问是何方神圣?能比当年南京城的群雄吗?”
  “何止南京群雄,就是当年天下第一的方子振,都被这人挤出了京城啊!”众人笑道。
  叶向高大惊,急忙问其姓名。
  “叶大人,岂不闻京师第一棋手,林善割的大名吗?”
  林善割?莫非就是传闻中独霸京师,杀得江南豪杰不敢北上的林符卿?
  “林先生弈坛宿将,独守京城多年,无人能敌。有林先生在,天下哪还有棋上豪杰敢自称第一?”
  叶向高闻言,沉思良久,却也笑了。
  “依我看,那过文年北上之际,就是林符卿跌下神坛之时。”叶向高低声说道。

  叶向高去了京城,进了内阁,自此卷入朝中争斗,虽风光却也辛苦,自是不提。却说自叶向高离了无锡,那无锡城中击败了叶向高的少年天才过文年却从此不得安宁了。
  叶向高乃江南名流,当年还曾与谢肇淛共同举办了南京会战,可谓江南棋界最有分量的财主之一。叶向高的称赞,那是多少江南棋手都梦寐以求的东西。如今,这称赞却给了一个才下了一两年棋,十二三岁大的少年!
  江南棋手眼红的,不甘的,心里乐意的不乐意的,一时间全都把目光投向了无锡——当然,这些棋手大都是些二流棋手,平时挣不到文化名流的表扬与称赞,心里嫉妒罢了。早就名满天下的江南诸雄自然不会把一个刚崭露头角的小孩子当成对手,相反,他们会高兴,因为棋坛后继有人了。然而,那些二流棋手就不干了——
  我们费那么大劲都没捞到手的褒奖,竟然让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捞了去!难道我们就连一个孩子都比不过吗?
  于是,一时之间,江南各地都冒出了无数所谓“高手”跑去了无锡,点名要找过文年挑战。过文年年纪虽小,却颇有骨气。但凡敢来挑战的,一个个应下,定要杀得那人灰溜溜再跑回去不可。
  于是,过家如今就成了个棋园子,每日都有棋手来这里跟过文年较量。过文年的棋力,在这连连的较量中,又突飞猛进了。
  但是时间久了,过文年却陷入了苦闷中。
  又是一次胜了彩头,过文年默默收拾了棋子,回到书房,看着满屋的书卷上落满了灰尘,偏手中的棋盒用旧了,不禁一阵感慨。
  想不到,十年寒窗,一心求取功名,却阴差阳错在棋界闯出了名声,一下子被天下人都当成了棋手。如此下去,还怎么读书?
  然而,小过文年的苦恼,瞒不过他的父亲。
  “刚才那局,赢了?”父亲的声音从过文年身后响起。
  过文年无力地点了点头。
  “那不是也很好嘛,总比输了强。”父亲笑道。
  “可是棋不过小道,胜负又能如何?下一辈子棋,能光宗耀祖吗?”
  父亲只是笑着,轻轻拍了拍过文年的小脑袋瓜子。
  “黄口小儿,整天嚷嚷着光宗耀祖,这可不像孩子说的话。”
  过文年无言以对。毕竟,考不取功名,他最对不起的就是眼前这个对他寄予了无限期待的父亲。
  “文年,你喜欢下棋吗?”
  过文年不敢回答。父亲和蔼地笑道:“只管照实回答就行。”
  过文年犹豫地点了点头。
  他不得不承认,尽管当年留下了对围棋留下了“是无难也”的评价,但这几年真正与人对弈多了,才发现围棋本身确实隐藏着许多精妙之处,与书中道理十分吻合,常让他有恍然大悟之感。但他心中围棋只是小道的观念让他不敢承认自己对围棋的热衷。
  父亲看到过文年点头,也便终于下定了决心。
  “文年,爹问你,如何才叫光宗耀祖?”
  “金榜题名,衣锦还乡。”
  “不这样,便不能光宗耀祖了?”
  “若要重振家业,唯此而已。”
  “那么,爹问你,陶渊明隐居故里,吟诗著文流传后世,算不算光宗耀祖?”
  过文年愣了愣,不知该从哪里回答。
  “爹再问你,鲁班巧夺天工,天下闻名,算不算光宗耀祖?”
  过文年又是一惊,只觉脑中一片空白。
  父亲看着过文年,笑着又拍了拍他的脑袋:“整天嚷嚷光宗耀祖,其实这事情哪有常法?须知行行出状元,哪怕是下棋,能下到天下第一,举世拜服,那又何尝不是光宗耀祖的事情?”
  过文年呆呆地看着父亲,那略显沧桑的脸上和蔼的面容竟让过文年心中泛起酸楚来。
  “父亲,您是说,孩儿该去做棋手?”
  “天命自有安排,一切随缘即可。我看你与各地来的高手对弈了几年,却几乎没怎么输过棋,这让我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的孩子了。也许诗书大道并不是每个人都必须去走的,论棋才我儿举世罕见,前无古人。既然如此,何不顺应天意,做个天下国手,以此棋艺让千秋万代铭记呢?”
  过文年心中大石似乎瞬间崩裂,竟有茅塞顿开之感。是啊,既然苍天给我一身才华,何必逆天而行偏要去考取功名呢?我当以此天纵之才,创棋界旷古未有之伟业,让后世子孙以棋之名永远记住我的名字!
  这不也是光宗耀祖吗?
  终于,过文年正式投身于弈林,专心研究方圆攻杀之术。这过文年,过去只是单凭天分,便已能力抗四方豪杰了。如今全力投身于棋道,日夜研究,棋力又以惊人之势成长,很快便杀得前来挑战之人个个闻风丧胆,丢盔弃甲而逃了!
  好个过文年,几年下来,早已是无锡一霸,志在天下。在过文年看来,那些从四方赶来无锡的二流棋手根本不入法眼,他真正的目标只有一个——力敌天下,成为名符其实的当世第一高手!

  万历四十一年左右,过文年受冠礼,正式成人,取字百龄。从此,日后在棋坛江湖上叱咤风云四十多年,横扫天下的过百龄正式登上了历史舞台。
  那日,行了冠礼,办完了宴会,家人们正在收拾着餐具。
  “文年……”父亲突然对过百龄喊道,“棋艺练得如何了?”
  过百龄不做沉思,应声答道:“足以应付当世了。”
  父亲哈哈大笑,道:“看来,未来这棋盘上的天下,将是我儿的了。”
  说完,父亲在过百龄身前放下了一封信,随后便大笑着回屋了。
  过百龄取过那信,打开来,竟是京城叶向高大人送来的书信——
  无锡一别,难以忘怀,不知昔日无锡小童如今棋力几许,学业可有小成。京城诸卿,久闻大名,向高特代众人请过先生上京。
  过百龄读着书信,耳边听着渐渐远去的父亲的笑声。他知道,这一天终于要到了。
  朝着父亲的背影,过百龄深深拜了一拜。
  父亲,孩儿此去,恐怕再难与家人相会了。请父亲照顾好自己,孩儿必定不负父亲所望,定教天下无人不识我过百龄大名!
  父亲静静走了。他的心中,只是默默地祈祷着:求各方神仙保佑我儿平平安安,仅此足以。
  有诗赞曰:
  一柱长香祭先祖,少年提剑别家门。
  潜龙从此出吴中,豪杰天意震京城。
  四十年间江湖泪,八千里路游子魂。
  归去来兮余所愿,再寻书卷拂旧尘。


  万历四十一年,过百龄默默收拾好行装,回信叶向高——自己即将踏上赴京的旅程。
  无数当地棋手来为他送行,众人七嘴八舌说了很多话。轮到过百龄说话的时候,他却只是淡淡地说道:“我的棋,足以应付当世了。”(可以应当世矣)
  一如既往,语气平淡,就好像当年在茶楼里对着满座棋友说“是无难也”一样。不再多说一句话,过百龄就此踏上了北上的旅途。
  过百龄决定上京了!京城公卿间炸开了锅一般,纷纷来找叶向高询问这过百龄有没有能力在京城闯出一番天地来。叶向高却笑道:“闯出一番天地?过百龄上京,将会彻底改写京城棋界,乃至天下棋界的历史!”
  众公卿虽惊叹不已,但心底仍不相信——京城还有林符卿呢。
  堂堂京师魔王林符卿,怎么可能输给一个年方弱冠的小子呢?
  从叶向高家里出来,一个当时名气尚不高的官员却没有回府上,而是直接去了林符卿家……
  这一年,林符卿约有四五十岁了。当年称霸茶楼间,血气方刚的小魔王,如今已经是须发间生了沧桑,眉目上多了沟壑。但林符卿那一双凶悍的眼睛,一身霸气的架势却丝毫未改,真可谓雄风不减当年。
  “谁人找我?”林符卿还未到大堂,便高声喊道。这一声如洪钟般,似乎屋内梁间都在颤抖一般。
  “在下新任翰林院编修,钱谦益。”那官员答道。
  钱谦益与林符卿是老相识了。早在当年钱谦益还是个书生的时候,他就亲眼目睹了方子振罢弈前与林符卿的最后一次对局——就是那次林符卿弈出妙手,方子振“咨嗟爱玩,遂不复终局”的那局。钱谦益本人并不会下棋,但是他很爱看棋,对棋手极其尊重,因此不论方子振还是林符卿,他都视为知己,平日交往甚多。
  “钱大人?”林符卿听了钱谦益姓名,豪爽地笑着,急忙走上大堂来,朝钱谦益行礼,“今日莫非是又有谁想来与林某杀上一局,钱先生特来请我了?”
  钱谦益却笑了笑,摇首答道:“如今京城棋界能杀的都被阁下杀了三四轮了,谁还敢特来找你下棋。不过,林先生得做好准备了,看来过不了多久就要有新的对手出现了。”
  “哦?新的对手?”
  钱谦益笑道:“在下此来,就是告诉林先生这消息的。江苏有一个叫过百龄的棋手,应叶向高大人之邀上京了。”
  “棋手?”林符卿低声道。
  “正是。”钱谦益说道,“这过百龄,听说在江南一带名声不错,此次北上,只怕就是直指林先生的。林先生,可要多加小心啊。”
  林符卿不屑地笑道:“钱大人,您莫非看不起我林符卿?”
  钱谦益一惊,急忙答道:“不敢不敢,只是叶大人口中,过百龄乃是千年不遇之奇才,林先生当小心应付才是。”
  “奇才?”林符卿重重地从口中哼出一口气来,一时间似乎天地为之色变,“天下有什么人,敢在我林符卿面前自称奇才?四海之内,不知有几人称帝,几人称王,个个都说自己天下第一。可这些人,别说胜过我,连一个能与我最对手的人都找不出来!不要说这些凡夫俗子,纵使天上神仙下凡与我对弈,顶多三子,不遑多让!”
  这段话,说得霸气十足,让那钱谦益听得直打哆嗦。
  “林先生统领京师派多年,以致四海棋手不敢向京城迈步。钱谦益心中知道林先生手腕,只是——过百龄恐怕并非寻常棋手,望林先生多加小心。”
  林符卿哈哈大笑,答道:“钱大人尽管放心,到时过百龄到了,林符卿必定杀得他当天就哭着跑回江南去!”

  过百龄进京城的日子很快便到了。
  这一天,京城各路公卿齐聚叶向高府上,热闹非凡,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叶向高又立了什么大功,得了哪般重赏,所以大家都来祝贺呢。
  只见这叶大人府里,高朋满座,贵宾云集,个个都有来头,人人都是财主。这些人,随便挑一个都是天下棋手梦寐以求想要傍上的大款。如今众人全都等在这叶向高府上,一来可见叶向高广告做得好,二来可见这些人多年没见新面孔,真是憋坏了。
  然而,正当叶向高派了下人去迎过百龄,自己与众宾客在府上谈天说地之时,一个大家都没有想到的客人出现了。
  “林符卿先生到!”
  门口下人一声高喊,叶府内竟突然安静了下来。众人向门口看去,只见那林符卿如半截铁塔一般矗在门外,似乎他所站之处连天都是阴的。那林符卿,盛装华服,霸气四溢,好一番京师王者气度。再看那林符卿双目,眼中如饿狼寻食一般,直教众人心底胆寒起来。
  “林符卿来做什么?有人邀请他了吗?”
  “过百龄初到京城,难道就要碰上林善割?”
  “今天这本是欢迎会,林符卿一来岂不是成了鸿门宴了吗?”
  林符卿不顾众人议论,大步走进府中。叶向高赶忙迎过来,向林符卿抱拳道:“林先生,今日怎么想到来叶某府上了?”
  林符卿向叶向高还礼,放开如天雷般的嗓子,说道:“江南名手过百龄上京,各位公卿大人都在此处迎接,如此热闹,岂能少得了京师棋界的代表?我林符卿不才,愿代表京师棋界,欢迎欢迎那过百龄。何况,江南名手,棋力究竟几何尚不得而知,若是滥竽充数之辈,欺骗了各位公卿,岂不是折损了我京城棋界名声。林符卿身为京师棋界盟主,当亲自前来验一验这江南名手成色几何。”
  这一番话,语气不容辩驳,一副京城棋界我为王,今天特来教训过百龄的气场。叶向高也知道,过百龄上京,林符卿这一关是迟早要过的。既然林符卿自己找上门来了,看来过百龄今日当是在劫难逃。
  于是,众人也不劝,便将林符卿留了下来。众大人还是三五成群,各自聊天,只留那林符卿一个人闭目养神,准备即将到来的一场大战。
  “无锡过百龄到!”
  门外下人又是一声高喊,屋内众人立刻骚动起来,纷纷迈开步子,涌向门口,要先睹那过百龄风范。
  只见门外,叶家下人领着一个少年向屋中走来。众人看那少年,只见衣冠楚楚,相貌堂堂,眉清目秀,气度不凡,端得是一表人才。再观那少年眉目,满座公卿,他却丝毫不怯,不卑不亢,一副自信满满神情。这些达官贵人平时精于相人之术,最会看透人心。看这少年面相,观其走路步子,众人就已经纷纷在心底赞叹,这少年卓尔不凡,绝非寻常人物。
  少年进了屋内,对着叶向高,拱手在身前重重一抱,道:“叶大人,多年不见,在下无锡过百龄特来拜谒。”
  这一声,说得中气十足,雄壮有力,竟让这少年有几分铮铮汉子的气色。
  叶向高大喜,急忙向众人介绍道:“各位大人,这位就是我一直向你们提起的无锡过文年。这孩子,天赋不凡,品行端正,乃是千年不遇的奇才。如今初闯京城,还望各位大人多多照应,且看他能在京城闯出怎样一番天地来!”
  众公卿见这少年果然不凡,纷纷拱手来通姓名,一时间叶府内气氛竟火热起来。再看那过百龄,果然是个有骨气的人物,面对着京城各路高官显贵,竟还礼答话不见半分怯懦,应对无不得体,众大人都忍不住在心底称奇。
  正当众人忙着与过百龄搭话之际,屋子深处却突然响起了一个狂放的笑声。这笑声如雷鸣一般,散发着股股戾气。在场公卿都听得出这笑声是谁,心中竟各自有些惊惧,纷纷安静下来。

  众人让开路,循声望去,只见那被众人挤到了角落里的林符卿正大笑着,仿佛在嘲笑这满屋子公卿识不得真神,却去小沟边拜泥菩萨一般。
  “无锡过百龄,我等你很久了!”林符卿朝着过百龄,高声喊道。
  过百龄却丝毫没有被那林符卿气势震慑,只是静静抱起拳,向着林符卿拱手道:“敢问阁下姓名?”
  林符卿收起笑意,目光中似乎透出利刃一般,高声答道:“在下京师派盟主林符卿,过先生可曾听说过?”
  过百龄知道来者不善,便应声答道:“久闻大名,如雷贯耳。”
  林符卿又是哈哈大笑,那笑声震耳欲聋。
  “早就听说叶大人对你称许有加,说你是少年奇才,后起之秀。你若在江南,我见不着你,那也就罢了。可如今,你我都在京城。林符卿斗胆,想问一句:若你我都在京师,却不较量一个高低,那今日满座公卿要你我二人何用?”
  众人大惊,谁都听得出林符卿这话中的火药味。过百龄默而不语,他看到叶向高偷偷向他使着眼色。
  林符卿绝非善类,不可轻易与他交手。
  见过百龄不答话,各公卿又都低首不语,林符卿愈发气势大增,对着众位公卿说道:“各位,我林符卿今日在此得逢过生,愿展毕生所长,博诸君一个开心!”
  众公卿见林符卿今日势在必战,这架势已是拦不住了。于是大家也不跟林符卿唱反调,只是附和道:“那就下一局吧,我们几个每人出点彩银出来,赢的人就全部得去,如何?”
  众人称善,你出一点,我出一点,最后竟然凑出来“百缗”。
  缗是古代铜钱的计量单位,大约十串铜钱为一缗,每串铜钱是一千文。百缗,也就是一百万文!各位,都出到一百万文了,他们居然不肯换成银子,非要用绳子串着扔出来。由此可以判断出三点:第一,钱确实是大家凑出来的,所以都是零钱,没换成银子;第二,当天去的人真挺多的,你给点我给点居然凑了一百万文出来;第三,这些家伙明显是被这形势逼着出钱的,丫个个都是大官,出钱还论“文”算,真是抠门抠到姥姥家了!
  说句题外话,笔者想象不出最后获胜的那位要是没个下人帮忙,怎么把这一百缗绑在身上跟穿了个盔甲似地哗啦啦走回家去……
  众人把彩金往地上那么一扔,堆得跟小山丘似的,看着林符卿,那眼神似乎在说:这下您老满意了吧?
  林符卿高兴了,挑衅地看着过百龄:“过先生,如何?”
  过百龄看了看叶向高,拱手向林符卿拜道:“林先生京城第一,过百龄初来乍到,怎敢与林先生争锋。”
  叶向高暗暗赞许地向过百龄点了点头。毕竟,一到京城就与强敌林符卿对决,实在太危险了,搞不好这一战之后过百龄就要失去在京城的立足之地。
  过去无数豪杰,都是因为初战败在了林符卿手上,就此被逐出了京城棋界的。
  林符卿见过百龄不应战,只道过百龄必定是怕了,于是气势更盛,高声向在场各路公卿叫道:“看看,这就是所谓的江南棋手。一战的胆色尚且没有,还敢来京城棋界闯荡。当今天下棋手,真是个个草包,没有一个中用的!”
  林符卿狂笑不已,众公卿摇首不语,叶向高只在心底求过百龄忍过这一关——大丈夫能屈能伸,遇难忍得过去才能成大事。
  然而,听那林符卿如此放肆,过百龄却忍无可忍。只见过百龄突然向林符卿拱手道:“林先生,今日当真想与过百龄一战?”
  林符卿只把过百龄当无知后辈,哪有半分犹豫,只管答道:“你若敢与我一战,胜了,这百缗钱财尽归于你;败了,你分文不付,如何?”
  过百龄不顾叶向高的暗示,拱手答道:“一言为定!”
  林符卿竟如此骄狂,不挫他锐气,如何在京城立足?

  那日叶府中,下人设好棋座,过、林摆上势子。过百龄是后辈,便也不猜先,便定了由他先落子。那京城公卿,围在四周,只待这棋局开战。
  却说那棋盘之上,白袍小将过百龄挺起长枪,猛地便杀到左上黑营主将身前,拉住缰绳,指着那黑甲将军林符卿,高声喝道:林符卿,可敢来与我较阵?
  林符卿岂有怯战之理,望着那飞驰而来的白将,派出一员猛士,竟直奔中原而去。待那猛士落定了马蹄,再看过去,只见白袍小将身前去路被林符卿拦住,黑军将士张牙舞爪,似乎要一口吞下过百龄。此招名为“镇神头”,专为搅乱局面,开热战之先。过百龄忌惮林符卿善战之名,不敢在此妄为,急忙后撤一步,在此安营扎寨。林符卿也不与过百龄纠缠,迈开大步,便直取左边,一座气势汹汹的黑阵似乎呼之欲出。二人也不纠缠,便又将阵势转向了下边。林符卿虚攻一手,试试过百龄手段。过百龄也谨慎地摆开阵势,不留半点空隙给林符卿,却骗林符卿跟着把阵型走厚,让黑军将士在此摩肩接踵,各自势力重叠,军阵效率略显低下。
  这二人一番试探,却谁也不妄开战端。可高手过招,一经交手,哪怕不用力也能试探出对方虚实。过百龄看林符卿阵势,布得嚣张跋扈,一副有胆子杀进来试试的架势,可见江湖传言此人好杀,不是虚言。而林符卿看那过百龄,阵势堂堂正正,进退有据,也知道这少年不是凡夫俗子。
  但林符卿生性好战,眼见下边军阵被过百龄骗得重了,岂能容忍他占这点便宜?右下黑军主营大将突然飞骑杀出,一刀重重劈向过百龄下边兵士。观战众人心底一惊,知道大战将就此开始了。
  却说过百龄见林符卿大刀劈来,也不慌张,只轻摇羽扇命众将合力抵挡。白军将士得令,全力举起盾牌,硬生生吃了林符卿一刀。这刀盾一交,过百龄掂了掂林符卿的分量,心中便有了分寸,知晓了这林符卿力量几何,随后便笑了笑,轻传军令道:全军反击。
  林符卿一刀砍下去,却竟然没有砍动过百龄,反被过百龄大军杀将出来,心中大怒。只见他右下主将勉力用刀压着过百龄,左边军士急忙前来助阵,要两面夹击杀灭过百龄下方大军。没想到过百龄却全无惧色,只管兵来将挡,一一将林符卿刀斧接下。林符卿砍了几下,却见那过百龄没有丝毫损伤,不禁大吃一惊。那过百龄的孤军,也果真善战,不好对付。林符卿见占不得便宜,急忙收兵,回师在右边展开军阵,欲待阵势布成再全力绞杀过百龄。
  见林符卿回师,在右边远远布下一支援军,想要把右边铸成军阵,过百龄心底却暗暗笑了——林符卿,自己身上还留着破绽,却如此贪心边上的城池吗?
  看来你也只是个战将,不算兵法高手啊。
  下方战场上,林符卿的右下黑甲大将用大刀拼命将过百龄压在身下,但那一刀之力,在劈下去的那一瞬间就已经用尽。那一刀没有劈死过百龄,此时再用力压住却也只觉战战兢兢。过百龄看准时机,照着那大将手腕,一记短剑刺了过去。林符卿猝不及防,被过百龄挑断手筋,右下主将顿时被过百龄劈作两段。林符卿大惊,急忙要来拔过百龄的短剑,却不料过百龄近身短打功夫好生了得,竟使着那短剑,把林符卿刺得血肉模糊。右下一战,过百龄十分骁勇,林符卿根本抵挡不得。眼见军阵已被一分为二,右下主将命在旦夕,林符卿只得忍痛放了过百龄活路,赶紧回身救活了自己右下主将。可惜主将命虽保住了,城池却尽数丢了个精光。整个右下一战完了,林符卿竟然几乎一座确实的城池都没有!
  过百龄好生善战,竟与那林符卿贴身肉搏毫不吃亏,反将林符卿杀得手忙脚乱。这也就是林符卿了,换了别人,没准连主将的性命都要丢在过百龄手里。
  林符卿见城池尽失,急忙活动起下边大军,要再占新城。过百龄早已看破林符卿用意,微笑着摇了摇羽扇,静静调动开军士。只见这下方一战,过百龄大军处处奇兵,杀得那林符卿防不胜防。二三十合战下来,林符卿到处中计,下方大军个个身披箭创,苦苦逃命,那还顾得上与过百龄争抢城池。过百龄哈哈大笑,望着盘上被自己耍得团团转的林符卿,心中知道这一战已经胜定。
  林符卿中了无数埋伏,辛辛苦苦救得下方大将性命,岂能就此罢休。于是只见林符卿重整士气,又在上边开了战火,借镇神头之子佯攻上方白军,实则要杀入中原,吞了白军中腹孤军。过百龄急忙抵挡,无奈自身阵势未成,又兼林符卿毕竟骁勇,于是此战难以抵挡,只得苦苦将中腹大军救出,总算未致大败。林符卿小胜一阵,正得意间,却不料过百龄早已大怒,竟提一军杀入林符卿镇神头大阵中去了!林符卿急忙来杀,却先被过百龄虚晃一枪,将那下方军阵城池又夺去了许多,回过神再攻打这镇神头大阵。林符卿被杀得东西莫辨,头晕眼花,还如何抵挡,只见下边军阵虽逃得性命,城池却尽数被夺,左边镇神头大阵又没吃住过百龄强攻,让过百龄抢了一半去,真是惨不忍睹。
  棋行至此,败局已定。其后林符卿虽撑到了收官,却无奈差距太大,仍难逃一场惨败。<点评:林善割被人割了>
  彼时观战众人记载,此战林符卿开战时还气势汹汹,可棋局未过半(大概是在右下双方第一次交战时)林符卿已经“面颈发赤热”,而过百龄却“信手以应,旁若无人”。这一场战败,乃是林符卿的完败!
  林符卿大败,观战众人一片哗然!
  林符卿统领北方棋界多年,战无不胜,从未有过敌手。如今这一局,过百龄竟然能将林符卿全面压制,通盘下来几乎不给林符卿半点机会,攻势强,守备坚,又奇谋四出,乃是完胜之局!
  林符卿何曾受过如此大辱,当即大怒,硬要再与过百龄重弈一局。过百龄面无惧色,只是拱手抱拳,道了声请。
  然而,林符卿刚才大败,心已乱了,如何应付得了这士气正盛的过百龄?于是当天二人连弈三局,林符卿竟然三战三败,输得毫无脾气!
  这里顺便也要感慨一下,一天下三局棋,这下棋速度即使是现在的快棋赛也难与之相比啊。在如此密集而快速的对局中,每局棋却都有如此大的攻杀计算量,而且还能奇招并出,精妙异常,可见古人对攻杀的熟练和强悍程度,以及计算的速度和精度甚至超出了我们现在的想象。虽然这其中不乏有些因为太仓促而出现的低级失误,甚至通盘错进错出的情况,但是这不能成为我们否认古代棋手棋艺的借口——您去看看现在高手的快棋赛,错进错出的情况还少吗?人家古代那可是一天下三局的超密度快棋赛啊!
  扯回来,那林符卿连败三局,知道自己今日情绪已经失控了,再下下去只会越输越多。于是他按捺住了自己强烈的复仇欲,不再继续下下去了。
  “过百龄!”他恶狠狠地看着眼前的少年,“今天算你厉害,我奈何不了你。但是你不要以为我们的事情可以就这么算了!京城棋界是我的地盘,你的噩梦,今天才刚刚开始!”
  说完,林符卿气冲冲地走了。
  过百龄竟然杀败了林符卿,满座宾客全都惊讶得手足无措。想不到少年过百龄到京城的第一天,就让京城棋界改朝换代!
  “诸公卿哗然曰:林生向固称霸,今得过生,乃夺之矣。复皆大笑。”
  这是原文记载。这段原文中,笔者很在意最后的“复皆大笑”四个字。
  大家在笑什么?林符卿输棋的日子他们等了很久了?<点评:这也难怪,林善割在京城称霸横行太久了>或者是过百龄一到京城就让大家都喜欢上了他?又或者是……
  其实棋界谁胜谁负,对他们来说都只不过是笑谈而已。不论怎样的一场大战,下完了棋,管他哪个上了天堂,谁人万劫不复,他们都会笑,仅此而已。
  可怜林符卿,他也许猜不透这“大笑”的真谛吧。
  只是,过百龄连胜了林符卿三局,林符卿却并没有就此罢休。京师派第一高手,京城棋界的盟主,将为了自己的荣耀,向过百龄展开一场极其壮观的挑战。
  这正是:
  无锡奇才声名扬,一战三败老魔王。
  力服天下岂朝夕,京城又见风沙狂。
  欲知林符卿与过百龄的恩怨将如何继续,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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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7 15:50 编辑

第三十二回 叶向高无锡寻敌手 过文年盘上败相国



  万历三十五年五月。
  彼时刚刚尘埃落定的南京会战,还余韵犹在。各路高手四散而去,等待着下一次争雄天下的机遇。诸强割据的中华棋界暂时归于了沉寂,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只是在为下一次的爆发蓄力而已。
  天下未定,群雄逐鹿,这棋界正处战国,纵使暂时弭兵休战,又岂会永远太平下去?
  这一年,在南京九年不得升迁的叶向高得到了一个天大的喜讯——他被任命为新任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即刻赴京上任。
  在南京休养生息这么多年,终于有一日得遂青云志,叶向高大喜过望,立即收拾行装,拍马启程。他并不知道,新时代的第一声鸣响,就将从他这里开始……

  马上要离开江苏,叶向高有那么一丝不舍。
  这里乃是当时天下棋界高手最集中的地方,一场南京会战让叶向高大开眼界,十分过瘾。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再回来。叶向高心中寻思,无论如何也要跟老朋友们道个别再走啊。于是,叶向高决定——先在江苏逛一圈,跟各地高手再较量几局,也不耽误去京城。
  彼时,永嘉头陀郑野雪仍在南京。凭借着当年南京会战时杀遍南京茶楼的壮观战绩,他目前贵为南京棋界第一人,乃是南京各路公卿府上的常客。
  吴兴双雄范君甫和周元服回了吴兴,终日互相切磋,棋力愈长,比之当年南京会战又更强了一筹,继续稳定在当今棋界顶尖高手的行列中。
  新安诸雄,继续在江苏各地游荡,杀得江苏境内东倒西歪,闻风丧胆。而这几员新安大将,目前是哪里有公卿出高价,他们就往哪里去,类似于逐水草而居的游牧民族,放着马蹄到处寻找“肥沃的草原”。这批人,个个都成了江南棋界可遇不可求的传奇人物。
  而那南京会战的霸主王元所,自从南京会战之后便神龙见首不见尾,无人知晓其所踪,甚至生死都不明了。
  这批人,要么有人养了,叶向高请不来;要么不知道往哪儿跑了,叶向高找不到。于是叶向高琢磨着,先四处逛逛,碰上了谁就跟谁下一盘,过过瘾。
  最好,能碰上那失踪的王元所!
  离了南京,叶向高一路沿着江苏走,不久便到了第一站——无锡。
  无锡一带弈风很盛,嘉靖到万历初年还曾经历了三代高手施显卿、祝万年、秦延焘更霸的激烈历史,可见当地人对棋艺的热爱。然而,随着新安派入江苏,无锡一带很快遭到了新安棋手的强攻,无力抵抗,施显卿不久便去世了,祝万年不知所踪,秦延焘则罢弈去做了官,无锡一带就这样成为了新安派的附属领土,达官贵人眼中几乎只认新安高手,而本地豪杰基本难入法眼了。
  到无锡前,这就是叶向高所了解到的无锡棋界现状。也许,这一趟能碰上几个新安派高手也说不定。
  打着这样的心思,叶向高进了无锡城。
  新任礼部尚书,大学士叶向高来了无锡,无锡当地官员沸腾了。只见这些当地芝麻官大老远出城迎接,又是陪同接待,又是嘘寒问暖,热情到了极点。
  叶向高在无锡安顿下来不久,便向这些当地官员问道:“无锡城,有没有围棋高手啊?我想寻个对手。”
  官员们一愣,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叶向高自己问出来可能觉得没什么,但那些官员都是来奉承叶向高的,他们看来这个问题可是很难回答的。叶向高想下棋,而且直接问有没有高手,那也就是说叶向高想下得过瘾一些。可是这个“过瘾”却并不好办啊。万一找来个棋力不济的,被叶向高三下两下杀败了,叶向高不尽兴,那这些官员马屁就算白拍了,推荐棋手的那位就更是吃力不讨好。可如果找来个真厉害的,把叶向高杀得七荤八素的,叶向高怒了,这些官员岂不是等于照着自己乌纱帽上面剁了一刀吗?可如果直接回答没有高手,叶向高一失望,今儿不住在无锡,这些官员的脸都还没认识就直接拍屁股走了,那不等于白迎接叶向高了吗?
  这个问题,着实不好回答啊。
  “叶大人,请容我们先去问问……”
  各位大人说着,恭敬地退了出去。一到外边,大伙就吵开了。
  “叶大人要下棋,咱们找谁去?”
  “我看我去吧,到时候我故意输给叶大人,反正把大人哄开心就得了。”
  “你才没那个本事呢。那叶大人号称棋力天下第二,咱们上去叶大人连汗都不出一滴就能把咱们全灭了,咱们反而落不着好印象啊……”
  “那去附近抓个国手过来?陪叶大人好好玩玩?”
  “你疯了,国手那么厉害,万一真把叶大人赢了怎么办?”
  这伙人讨论了老半天,结果什么也没讨论出来。突然,有个人灵机一动,兴奋地喊道:“我想到办法了!”
  “什么办法?”
  “有一个人,正好可以找来陪叶大人下棋!”
  “谁?”
  “城中过家有个名叫过文年的,不知道几位大人可有耳闻……”
  众人猛然一震:“对啊!可以去找过文年啊!”

  无锡过家,乃是当地名门。但是到明朝后期,过家已经渐渐家道中落了。名门之名尚在,只是此时的过家其实已经家徒四壁了。
  就在这样一个曾经有过辉煌过去的家族中,一个叫过文年的孩童出世了。
  当然,您一定也猜到了——过文年是一个神童。
  到目前为止,这篇文章中已经出现了许多神童。十三四岁江淮无敌的鲍一中,看父亲下棋无师自通的方新,对着空棋盘训练想象力的永嘉二方,自己在家里琢磨成高手的江用卿,十五岁就称国手的苏之轼等等。
  与以上这些神童的一个共同点是——他们都没有正经师父,或者师父身份不明(比如月下老人,山中仙人之类的)。他们的围棋启蒙,似乎都遵循的是“看棋成才”的套路,终日只是看别人下棋,连围棋规则基本都需要自己进行摸索,却居然最终都洞悉了围棋技艺的精妙之处,乃至成长为了国手。正因为这种悟性,他们被称为神童。
  而以这种悟性分个等级来排个神童程度,过文年恐怕比以上数人都要强大得多,甚至也许只有六七岁便自己通晓了棋理的超级天才方子振能够稍微接近一点过文年的水平,其余人都被过文年远远甩在了身后。
  那些所谓神童往这过文年面前一站,简直就等于白痴!
  过文年生于家道中落之时,因此可以想象,童年的过文年根本没有机会跑出去下棋。他的父亲就像当年方子振的父亲一样,为了复兴家业,强行把过文年关在家里,整天诗书礼易伺候,不准开半点小差。过文年也确实争气,从小头脑灵活,无论学什么都学得极快。过家老父亲看了,心中无比安慰,只道过家终于出了一位奇才,复兴有望,对得起列祖列宗了。
  过文年十岁以前,几乎不知道围棋是什么,这一点上说过文年的起跑点可能是历史上所有围棋神童中最晚的。年幼的过文年兴趣爱好是读书,几乎无书不读,又善于将书中内容融会贯通,到十岁时他父母就已经不需要为他操心了——以这个速度成长下去,过文年将来甚至有望成为圣人啊。
  眼看过文年成长得很快,自己也自觉,过家老一辈也就不再守着他了,允许他自己学习,自己规划时间,自己琢磨自己的将来。
  注意,到目前为止,过文年人生的前十年,和围棋没有一丁点的关系,看上去更像是要成为一个文豪或者思想家。
  但过文年的人生,在他十一岁那年,彻底改变了。
  十一岁时的某一天,过文年不小心在茶楼看到了有人下棋。一时好奇,过文年便跑过去观战了。
  再注意,当时的过文年还没见过围棋这样东西,对于围棋究竟怎么玩还连个概念都没有。在场的人观棋不语,谨守观棋道德,谁也没讲给他听。
  当天想必下了好几局,几个对手在棋盘上过了招。过文年就这么一直看着,心底暗自琢磨眼前所看到的这个棋盘上的游戏。
  以前我们也介绍过几位突然看到棋局的神童,他们的反应大概都是站在棋座边一看就是一天,然后就看入了迷,被棋盘上玄妙莫测的变化吸引,然后沉醉其中,每天都看,直到最后自己去下,成了国手。一般套路也确实应该是这样,所谓“兴趣是最好的老师”嘛。
  然而这过文年,可是真有性格,堪称是个千古无双的超级神童。您知道这位看了几局棋之后说了什么吗?
  “这没什么难的嘛。”(是无难也。)
  没什么难的!这话传到阴间去,得让那岑乾、程汝亮他们再吐血七八斗死个三四遍了。
  过文年这话说出来,旁边看棋的,枰侧下棋的,隔壁吃饭的,店里端菜的,整个茶楼所有人全愣住了。
  小哥,这可是围棋!变化万千,深不可测,憋死无数好汉,气煞多少豪杰。“千古无同局”的围棋啊,您老第一次看,看完就留下这么四个字?是无难也?
  不用说,下棋的那几个大人肯定不服,对着过文年就骂道:“小鬼,你懂什么,少装模作样。”
  “我没说错,这游戏确实挺简单的。”过文年还不服地说道,“无非就是虚实、先后、进退、攻守四样而已,全搞清楚了也真没什么。”
  各位,还记得本文中上一位超级神童方新当年在桌子底下花了半天棋盘,摸清了行棋规律之后的反应吗?人家可是跳起来拍巴掌手舞足蹈,打心底感慨围棋真玄妙啊。再看今天这位,一副不屑的表情,竟好像觉得这些玩意都稀松平常一般!过文年这话早些年传出去,能让方子振面壁,方日升撞墙,江用卿跳海,苏之轼吊梁啊!
  “你小子口气倒是不小,可你到底知道什么啊……”那棋手气得咬牙,对着过文年吼道,“你才下过几局棋?就敢这么口出狂言!”
  “我到现在一局棋都没下过……”过文年据实答道。
  那棋手听完当然哈哈大笑:“黄口小儿,不知道天高地厚。等你真正下过一局棋了,你就知道你今天说的话有多无知了。”
  “那不如不要等了,就今天吧。”过文年说道,“我就跟你下一局,怎么样?”
  那棋手正对过文年有火气呢,一听这话,大笑道:“好哇,来吧,我就好好教教你下棋有多难!”
  于是,过文年在他十一岁那年,人生中第一次摸到了棋子。
  初学者下棋——尤其是当天才知道围棋怎么下的人——会给真正会下棋的人留下个什么印象呢?有经验的人应该都记忆犹新——那种让自己哭笑不得的感觉。
  他们确实很认真,认真到你都觉得这样打击人家积极性会有负罪感。可是下出来的棋,或排排坐码长城,或五子棋式曲线行棋,或断点四溢,或自填眼位,简直让人目不忍视,很难想象对方花了那么大劲琢磨最后就琢磨出这些棋招来。但你也不好说他什么,毕竟人家今天才知道围棋怎么下,什么死活常型布局定式根本一概不会,能不一上来就往你嘴里送棋子吃就很不错了。
  过文年今天刚看了几局棋,又自以为是,毫无疑问那个茶楼棋手心里琢磨的是这过文年能在第几手知道错认输了。
  毕竟,围棋不是看一眼就能学会的游戏啊……
  可是,各位,那一天奇迹就这么自然而然地出现了——过文年居然赢了!
  输了棋的茶楼棋手傻傻地看着棋盘上的败局,眼睛瞪得老圆,心底不停地告诉自己这是一个噩梦!
  一个第一次看到围棋对局的孩子,一个人生前十年都不知道围棋是什么东西的十一岁少年,居然真的战胜了自己!这根本不可能啊!
  想想当年方新从看棋局学下法到能给他父亲支招也花了至少一年时间啊!
  若这过文年真的是第一次看棋,那他简直就是千古第一神童!<点评:天才中的天才!>

  过文年真的这么神,十一岁才开始看棋,就能马上达到其他神童花了一年以上才达到的水平?
  排除那个棋手想必水平很弱的缘故,过文年的那句话很值得玩味。
  过文年为什么说围棋不难?因为围棋的精华,在他看来无非就是虚实先后,进退攻守而已。由此可见,第一次看围棋的过文年,的确不是凡人,他看问题的角度很特别。寻常人第一次看围棋,首先一定是注意琢磨围棋规则,比如几个子围起来才能提对手一个子,怎么样的棋算死棋或者活棋等等。而过文年不是这样,他一开始看的就是围棋隐藏在规则之下的规律!
  围棋几乎是世界上所有棋类游戏中最特别的一个。其它棋类,都是主要规则和胜败计算紧密相关的,比如象棋主要规则是吃子,获胜方式是吃了对手的帅或者将;跳棋的主要规则是隔一个子就能跳过去,获胜方式是最先把自己的棋子全部移到对方那边去;飞行棋的规则是骰子撒到几点就走几步,获胜方式是所有棋子都飞进终点。而围棋呢?主要规则是四个子围起来提对手一个子,获胜方式却是看谁围的地方多!换句话说,只要你愿意,通盘下来一个子不吃一样可以赢。这在其他棋类游戏中根本是不可想象的——你能不掷骰子把飞行棋棋子全部飞到终点去吗?
  正是因为围棋规则这种颇有些南辕北辙的规定,导致了围棋的主要规则——提子,并不是作为获胜的手段,而更多地是作为一种威慑手段而存在。这也就导致学围棋最难的地方在于对它的理解上。围棋不是因为有吃子的规定所以一上来两方就要在棋盘中央让棋子互相抱着啃,谁先啃死对方算谁赢的。你要真这么下了,旁观者第一反应一定以为你俩在下五子棋。而要想真正懂得下围棋,关键就是要懂得这是一个可以回避其主要规则而获胜的游戏。用过文年的话来说,就是虚实——棋子可以用,也可以弃;先后——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进退——大步上前,还是退避三舍;攻守——杀棋,还是治孤。
  这八个字,几乎就是围棋的精华所在。过文年第一次看棋,却居然能提出如此精确的见地,几乎就是对围棋最深刻技艺的朴素阐述,可谓惊天动地,神童中的神童啊。可见,前十年的书,过文年真是没有白读。小小年纪的过文年,已经拥有了直抓事物本质的高超本领。

  听说有个孩子,几乎是一看棋就学会了,还能战胜茶楼棋手,无锡城的乡里乡亲们都惊讶了。于是,一时间去过家拜访的人络绎不绝,大家都想见识见识这个孩子。其中自然不乏技痒者,与过文年多有切磋。几番交手之后,过文年在他所理解的围棋技艺总纲的指导下,棋力飞速地进步着,很快就在无锡民间棋界名声大振。
  叶向高来到无锡时,距离过文年提出他的八字总纲仅仅过去了一两年而已。换句话说,过文年只有十二三岁。
  再回到被叶向高求弈的要求逼得手忙脚乱的无锡官员们那里。有人提议,这一战就把过文年派出去吧。
  众人一琢磨,忍不住拍了巴掌——这真是个好主意,绝了!
  过文年小小年纪,棋力却相当不错,远超人们的想象。到时候叶向高即使轻松赢了,大家告诉叶向高这孩子刚学棋不过一两年,叶向高也一定会因为这是个神童而感到高兴,不至于有什么不满。而叶向高如果花了大工夫才获胜,那就更好了,这马屁就算是拍得正好了。<点评:马屁高手>
  至于叶向高要是输了怎么办……
  这根本不可能嘛,叶大人天下第二,怎么会输给一个小毛孩子嘛,放心好啦。
  众人商议定了,就跑回叶向高那里,媚笑着说道:“叶大人,我们无锡城正好有一个高手,想必能合叶大人心意。”
  “高手?”叶向高心里却暗暗笑了,“我当年可是见识过南京会战的,在我面前想称高手,可不容易啊。”
  “必定能让叶大人满意!”众官员只管笑道。

  “叶大人,这位就是过文年。”一位官员向叶向高介绍道。
  叶向高却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位“过文年”,半晌说不出话来。
  “这个……就是你们跟我说的无锡高手?”
  一个十二三岁的瘦弱孩子?
  “大人,不要小看了这孩子,他可是个神童。”
  “有什么战绩?”
  “额……”
  “师父是谁?”
  “这个……”
  “下了几年棋?”
  官员咽了咽口水:“一年……多……”
  叶向高苦笑。我堂堂天下第二,到了无锡城,满以为能碰上一两个高手,过一过棋瘾。这帮地方官员,居然找了个刚学了一年棋的小童来应付我。
  “大人,这孩子确实不同凡响,您跟他下一局就知道了。”
  大概又是这帮地方官员没见识,见了会下棋的小孩就大惊小怪吧。叶向高也不好拒绝,毕竟是自己提出要下棋的。他看向那个叫过文年的少年。
  但见那过文年,虽然才十二三岁模样,但生得伶俐,举止大度,颇有些古之贤士风范。过文年那眉宇之间,自信满满,面对着当朝国相竟似乎无半点惧色。这孩子,看起来似乎也确实不像是寻常小童。
  看来这些无锡官员也找不到其他人来了。既然如此,就与这过文年较量较量手腕吧。
  过文年与叶向高坐到了棋座两侧,互相行礼。那叶向高大概第一次向一个十一岁的孩子行礼吧,心里只觉得一阵阵古怪。
  无锡当地官员和几个棋手围坐在四周,等着欣赏这场大战。
  却说这战局,叶向高取了棋子,一声令下,便朝着过文年阵前飞奔而去。这叶相国在棋盘上,也当真是弓马娴熟之人,攻杀之力远在无锡当地茶楼棋手之上。旁边在座的无锡棋手见了,暗暗在心底惊叹这叶向高竟能一边当着官一边练出如此棋艺来,天下第二也算名不虚传。
  要知道,叶向高在南京九年不得升迁,南京的官又基本都是闲职,叶向高便只得终日下棋解闷。加上南京会战之时,叶向高眼界大开,棋力更进,如今又是欲显手腕之时,招法自然潇洒利落,换了在座的无锡棋手只怕谁都难以招架。
  然而,那十二三岁的过文年却稳坐中军帐中,望着叶向高卷着滚滚烟尘杀来,只是轻摇羽扇,道:“布阵。”
  过文年帐下军士得令,眨眼间便已布下军阵,静待叶向高。叶向高望那军阵,却是深谙兵法,条理清晰,不知者只道是个身经百战的名将所布的阵势。
  好一个过文年,小小年纪,招法却煞有介事。叶向高心底战意陡升,竟挥军杀将进去,要试一试这过文年阵法。过文年哪有半点畏惧,见敌军冲杀进来,只抬抬手,暗授军令。转眼间,过文年阵型大变,伏兵尽出,一时间烟尘四起。叶向高见过文年手段高明,又是一阵惊叹,急忙迎战。却岂料这一战,过文年四处出刀,杀得见惯了阵仗的叶向高苦苦招架,难以抵挡,转眼间竟已丢盔弃甲,败阵而出了!
  无锡棋手看得心底一震,暗暗喝彩。附近的无锡官员看了,可是惊出了一身冷汗!
  过文年这傻孩子,居然赢了!这不是没脑子吗?人家是相国,你还想不想在大明朝混了?
  果然,这局下到最后,过文年大胜。叶向高暗暗心惊,没想到这孩子竟然有如此本领,自己真是小看他了。要知道,天底下能大胜叶向高的,可都是国手级别的人物啊!
  “孩子,下得不错。”叶向高对过文年笑道,“我们再下一局,如何?”
  过文年不卑不亢,抬头拱手道:“叶大人请。”
  众无锡官员这才松了口气——还好还好,叶大人没生气。
  下一局,过文年这倒霉孩子也该知道不能再赢了,要不就得真得罪叶大人了。

  这次战局一开,过文年竟主动向叶向高大营杀去。叶向高知道这孩子不好对付,急忙摆开铁壁阵应对。叶向高的铁壁阵,乃是受过王元所真传的,一招一式都有国手风范,寻常棋手根本进不得分毫。四周无锡棋手见了叶向高阵势,一眼便看出精妙,自思只怕谁也无把握攻杀进去。
  过文年略作思量,却暗暗笑了。只见他一声令下,前方大将跃马疾出,便向叶向高军阵挥刀砍去。叶向高急忙前来抵挡,扬起大盾,只待用这铁盾折了过文年刀锋。刀盾相交,只见火花四溅,再向棋盘看去,却看得叶向高的铁盾早断作了两截,兵士竟被过文年杀得魂飞魄散!叶向高大惊,急忙调兵来救,却哪里是过文年的对手。交战数合,眼见取胜无望,叶向高黯然投子,又认负一局。
  附近官员们给吓得快尿裤子了。叶大人来无锡玩玩,却被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孩连赢了两阵,这不是拍马屁不成反而敲了人家脑袋吗?
  过文年你这倒霉孩子,是不是脑子进水了?叶大人是你能赢的吗?
  这么下去可不行,无锡官员们坐不住了。于是在官员们的授意下,一个当地棋手偷偷跑到棋座旁边,拉了拉过文年的衣角,低声附在过文年耳边说道:“孩子,你不能这么下啊。叶大人乃是当朝显贵,你应该假装输给他,怎么还一遍遍赢他呢?”
  瞅瞅这些成年人都教孩子些什么,这过文年如果真是个不懂事的毛孩子,还真就得被这些成年人给带跑了。可惜,你们太小看过文年了——人家可是从小就爱读书的好孩子,什么世间道理,什么名人传记,人家早就看熟了,然后总结出来了自己的世界观。
  世界上所有伟人,都不是阿谀奉承之辈。
  ——所以说,大人写书真是虚伪,写下来的是一套,嘴里说的又是另外一套,两套还都煞有介事,一副过来人的样子。可怜那些小孩子,书上看的和耳里听的都不是一回事,从古到今都是这样。真不知道这么着怎么教育下一代,非把孩子逼成精神分裂了不可——
  扯回来,过文年听了耳语,心中大怒。这孩子很不给附在耳边教他输棋的那位先生面子,索性当众高声喊道:“下棋本是小伎俩,没什么可炫耀的。但是用这本事去佯输以拍人家马屁,在我看来堪称耻辱。何况叶大人是贤人,怎么会因为这点小事就跟我这个小孩子过不去呢?”
  你看看这句话说的,这水平比那些无锡当地官员高多了!
  首先,先表明自己观点,我不放水输给他是因为我有风骨,不拍人马屁 。各位注意了,我是个有本事又有骨气的人,这一点你们都别质疑,我刚才赢叶大人两盘就是最好的证据啦。
  然后,开始拍马屁——叶大人是贤人啊!这马屁拍得,先抑后扬,节奏感和时机都恰到好处,而且之前还加了一个“我这人有骨气,不派人马屁”的前提,一下子让这拍马屁的一段价值陡增,堪称拍马屁经典案例。
  最后,这孩子心思还很细腻,临末了还加一句“我是小孩子,叶大人不会跟我一般见识”,一句话顺便把叶向高发火的路也给堵死了。这句话一说,叶向高就是想发作,话到嘴边也说不出来了。
  这段话,先给自己做广告,然后漂亮地拍了叶向高的马屁,回手还很自然地把自己的破绽给防住,一番连环技使得流畅漂亮,圆润适度,思路清晰,结构合理,互相之间还隐隐相连,互为辅助,浑然天成,效果倍增。小孩子这马屁拍得,简直能把旁边那些费尽心思拍马屁的官员们给羞死。联想到笔者十二三岁的时候还处于“童言无忌”的阶段,两相比较,真有种陪方子振他们一起撞墙去的冲动……
  爱读书的天才,真厉害啊!
  果然,那叶向高听了这句话,大喜,心中对过文年这机灵孩子赞叹不已。十一岁才知弈,却能击败叶向高;思维敏捷,举止得体,有着远超年龄的成熟;言语间不卑不亢,又懂道理。这孩子,前途无可限量啊!
  “这孩子,叫过文年?”叶向高向四周的官员们问道。
  众人急忙答是。
  叶向高笑着点点头,又看向过文年,道:“孩子,想不想跟我一起去京城?”
  去京城!
  在座众人无不大惊。跟着新任大学士同去京城,那可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机遇啊。叶向高现在正是仕途得意之时,前途不可限量。能跟他去京城,前程简直比当年跟着杨一清上京的鲍一中更加远大!
  如此难得的机会摆在面前,是个正常人都不会错过的吧!
  众人看向过文年,等着他给出肯定的答复。
  然而,过文年却沉思了许久,终于微微向叶向高行礼致歉。
  “我学业未成,还不能上京,望叶大人勿怪。”
  拒绝了!
  这脑残孩子,又是赢国相,又是拒上京,简直就是个极品蠢材!
  然而,叶向高却微微点了点头。
  “学业未成……”叶向高喃喃地咀嚼着这四个字,随后笑道,“既然如此,也是没办法啊。少年有志于天下,当以学为重啊。”
  说罢,叶向高哈哈大笑,四周官吏急忙附和。
  然而,却没有人知道叶向高这笑声中隐藏着的无奈。
  过文年,你会是下一个方子振吗?

  生于家道中落之时,过文年肩上尚有重振过家声威的重担。与叶大人同去京城固然好,可那也就意味着自己会成为叶向高门下的棋客,终生为棋手了。
  若做了棋手,家业怎么办?
  为了过家列祖列宗,为了父母对我的期待,叶大人,过文年今天必须拒绝你。
  棋手,这毕竟不是我的梦想啊……

  万历三十四年秋,叶向高离开无锡,没有继续在江苏逛下去,而是就此直奔京城而去了。在无锡,他已经满足了自己的棋瘾,而且还见证了下一代国手的出世。
  甚至,这个少年将来所能取得的成就,也许要远远超过“国手”二字——只要他不要重复当年方子振的悲剧。
  去向京城的马车上,叶向高静静回首,望向早已消失在视野中的无锡城。
  过文年,你的一生会取得怎样的成就呢?我太期待了。
  这正是:
  无锡一战惊国相,江南又见小棋王。
  只求今朝过氏子,莫学当年方家郎。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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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百龄(约1586年—1662年)明末棋手
  一做柏龄,名文年,无锡人。
  11岁解弈,与人对局多胜。及长游北京,与林符卿大战百局,占优。执掌棋坛牛耳数十年,卒于北京,享年约76岁。
  著有《官子谱》,对收官问题作了全面透彻的论述,是我国第一部收官著作;另著有让子棋谱《三子谱》和《四子谱》。
  现存对局:对林符卿10局;对汪汉年6局;对周赖予15局;对盛大有1局;对童祥宇4局;对汪幼清1局;对李元兆2局;对汪于鳞1局;对许在中1局;1对陈太常5局;1对周东侯3局。共49局24胜20负5胜负不明。

——摘自《中国围棋古代棋手姓名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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