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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3-12-19 14:24 编辑

六 致命的妙手


  
  1934年,正月22日。
  本因坊的大宅在东京一个僻静的角落里,四下没有车路,幽静而祥和。一大清早,整个本因坊还沉浸在一片静谧之中——像是风暴来临前的平静。
  今天是星期一,按照名人胜负赛的赛制规定,今天本因坊秀哉要继续与吴清源进行名人胜负赛的决战——这局棋从去年秋天一直下到了现在,连续打挂了十二次,竟仍没有结束。
  而且这局棋,整整三个月来都是秀哉苦战!
  自从秀哉升任名人以来,从来没有人让秀哉陷入如此绝境……
  随着一些轻微的响动,本因坊的大门被缓缓拉开了——是一名本因坊弟子,他开始准备做早起的功课了。
  然而,刚刚拉开大门,他便看见眼前站着一个奇怪的人:身材修长,站姿挺拔,穿着古朴的长袍,戴着黑纱斗笠,将整个脸遮住,不留一丝缝隙。
  弟子看着这个怪人,一时间不知所措,愣在了原地。
  怪人却突然微微笑出了声,声音显得苍老而威严。
  “不愧是本因坊的弟子,天才刚亮就开始做早功了啊。”怪人缓缓说道。
  弟子这才反应过来——这个人看来是有事前来的。
  弟子恭敬地朝这个怪人行了一礼:“请问先生来此何事?”
  怪人稍稍沉默了一会。
  “你叫什么名字?现在棋力几段?”怪人突然问道。
  弟子一愣,但不敢怠慢:“弟子名叫前田陈尔,棋力五段。”
  “前田陈尔……”怪人细细咀嚼着这个名字,“年纪轻轻已有五段棋力,本因坊真不愧是日本棋界第一大家啊。”
  前田陈尔默默听着,但是内心里并不高兴——这个人看起来似乎完全没有听说过我关西天才前田陈尔的大名,竟以为我是一个普通的本因坊弟子!
  前田陈尔与木谷实、桥本宇太郎当年同在关西久保松门下做师兄弟,自幼就有奇才之名。几人先后来到东京之后前田陈尔投入了日本围棋第一人本因坊秀哉门下,现今已是本因坊弟子中的第一流高手了。
  这个人连我前田陈尔都不认识,还敢站在本因坊家门外趾高气扬!
  但这些话前田陈尔只能藏在心里,表面上仍然恭敬地朝这个无礼的怪人施着礼:“请问先生来此何事?”
  怪人静静从长袖中取出一封信——外表十分陈旧,看上去简直就像是幕府时代的文物。
  “前田君,今天是‘名人胜负赛’续弈的日子吧。”怪人缓缓说道,“请你务必在开战之前,将这封信交到你的师父本因坊秀哉手中——务必要亲手交给他!”
  故弄玄虚。前田陈尔在心底暗暗说道。
  但表面上,前田陈尔十分恭敬地接过了这封信:“先生放心,弟子一定照办。”
  怪人嘿嘿笑了笑,转过身离开了。
  前田陈尔看着这封信,哭笑不得——看来是碰上了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傻子。
  
  东京锻治桥旅馆前,日本棋院的赞助人大仓喜七郎男爵和《读卖新闻》报社社长正力松太郎正静静等待着参赛选手的到来。两位注定要成为传奇的顶尖企业家亲自到场,也可见这场比赛的分量有多重——号称千年一遇的奇才吴清源挑战“不败名人”本因坊秀哉,同时又是中国最强棋手与日本最强棋手之间的对决,更是代表新兴势力的年轻一辈与代表传统势力的老一辈棋手之间的角力。
  再加上,吴清源凭借其匪夷所思的才华竟将本因坊秀哉比如苦战,整整三个月都没能结束这局棋。
  这样的一场棋赛,注定要载入史册了。
  这局棋一开始,吴清源便在秀哉名人面前落下了被称为“本因坊禁手”的三三一子——这粒棋子就是一个明目张胆的宣战宣言,是吴清源在告诉秀哉名人这局棋吴清源将会使用全新的战术向他挑战,而这种战术将是传统的本因坊家绝无法容忍的。随后,吴清源的第二手又落在了同样被本因坊家认为不利的星位上,构成了以三三和星位组成的对角布局。最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吴清源的第三手棋大逆不道地落在了棋盘的正中央——天元!
  日本自幕府时代以来,布局不可走在中腹几乎已经成为一个牢不可破的规矩,而吴清源的这一步棋可谓是惊天动地的一手。算上前面两步,吴清源仅用三手棋就将日本棋界几百年的规矩破得干干净净。
  这三手棋让人不得不想到了另一个人——吴清源的好友,木谷实。
  手合赛上,木谷实一直在试验一种由他所创的全新战术,这种战术不顾忌当今棋界的任何规矩,大气磅礴,战斗力惊人。吴清源的这三手棋,与木谷实的新战术同出一脉,堪称是两支齐齐向传统棋理射出的利箭。
  由此,这局棋又多了一层新的含义:当今棋界第一高手,本因坊秀哉将代表日本围棋数百年的传统第一个向木谷实和吴清源的全新战法发起攻势。
  这局棋就这样被赋予了各种各样的解读,一直下到了这一年的一月。
  上此打挂后的战局看来,秀哉仍然陷入了苦战——尽管由于吴清源的奇招存在漏洞,使得秀哉在边角的战斗中大获其利,但由于吴清源对围棋独特的理解和全新的战术,使得在中腹的争夺中吴清源早早确立了优势,甚至在中央造出了一座规模宏大,连秀哉也无可奈何的黑棋大阵。只要这座黑阵攻不破,秀哉无论如何也无法从困境中逃出。
  今天这一战,会不会使得这局棋出现转机呢?
  毕竟,无论实际支配日本棋院的大仓喜七郎还是主办比赛的正力松太郎,谁也没有想过真的会让吴清源这个中国人击败日本的名人本因坊秀哉。只不过,大仓喜七郎内心多少有些不安,因为濑越宪作……
  当年濑越宪作力排众议,将吴清源从中国带到了日本。那时,大仓喜七郎就曾经略有不安地问濑越宪作,这样一个罕见的天才来到日本,如果将来做了日本的名人怎么办。而那时,濑越宪作几乎不假思索地答道:这正是我希望看到的……
  “大仓先生,正力社长……”旅馆的一个工作人员匆匆向二人跑来,神色略微有些慌张,“来了!来了!”
  来了?
  大仓喜七郎还没反应过来,但敏锐的正力松太郎却很快想到了可能的状况……
  “谁来了?”正力松太郎微微有些不安地问道,“本因坊来了,还是濑越来了?”
  工作人员匆匆咽了口气:“两边都来了……”
  这下子连大仓喜七郎都吓得全身一颤!
  “蠢货!”正力松太郎低声骂道,“怎么能让他们一起到!出大乱子了……”
  正力松太郎赶紧跑到门口去迎接,大仓喜七郎也紧随其后。
  
  旅店狭窄的走廊上,此刻除了凌乱但并不嘈杂的脚步声,几乎什么也听不到。走廊间一股剑拔弩张的气氛,简直像是战争开始前令人窒息的对阵之时。
  两队人挤在这条狭长的走廊里,齐头并进。
  靠墙一侧,走在最前面的是身穿和服的名人本因坊秀哉。秀哉的身材矮小瘦弱,远远看上去简直像个孩子,身上的老旧和服明显比本人要大了一圈。然而,秀哉却有着一种与生俱来,融化在血液中的威严感,一举手一投足都显得端庄大气。此刻他全身挺得笔直,步步有力,看上去竟似乎显得高大了不少,有着一种不可触犯的威严。
  而在他的身边,是身着一套全新的和服,显得身材强壮了不少的濑越宪作。濑越宪作的身后,是一脸稚嫩的吴清源,以及众多濑越门的弟子。
  走廊太过狭窄,原本只是为了一个人通过的。此时两队人马肩并肩地走在这么一个拥挤的通道内,却互相不敢言语,只管快步前行,互不相让,气氛实在诡异得可怕。
  正力松太郎和大仓喜七郎跑过来,看到这阵势,几乎都吓得不知所措了。
  不能让这两组人走在一块,要不非打起来不可。可是现在两边都没开火,拉哪边都不合适……
  这种情况最棘手了。正力松太郎本是侦探出身,他早已经看清了濑越宪作和秀哉二人紧紧篡住的拳头和青筋暴透的手背。但是这种时候,还是不要去刺激他们比较好——目前的局面,炸药已经布满了整个走廊,一点就爆……
  就这样,众人一言不发,跟在两队人马后边,随时准备把打成一团的两组人拉开。一路上,气氛压抑得难受。
  不久,前方出现了本因坊休息室的大门。对于跟在后边的工作人员,甚至大部分走在队伍中间的弟子们来说,这简直就是看到了生路一般!
  大仓喜七郎在心底默默念叨着:千万不要出事……
  两队默不作声的人就这样走到了门口。本因坊秀哉在门口停下了脚步,身后的众弟子们也默默停了下来。很快,身边濑越一队就走到了前面,一个个与秀哉擦身而过。
  可是明明已经到了门口,秀哉却不进门去,而是远远盯着濑越宪作的背影——如刀锋般锐利的眼神。
  此刻濑越宪作却是渐行渐远了,似乎对身后的眼神毫不察觉,他的双手也渐渐松开了紧握着的拳头。
  “濑越宪作!”秀哉突然使尽平生力气一般吼出了这一声,声音洪亮而清晰,仿佛又一种让人猛然跪下,不敢抬头的气势。身后的本因坊弟子猛地将头低下,大仓喜七郎被吓得几乎站立不住,连院子里新生的嫩叶都似乎颤抖了起来……
  然而,濑越宪作并没有停下脚步,仍然带着自己的弟子们快步向前走去。
  “小岸壮二会来找你索命的!”秀哉突然大声呵斥道,“他会来找你索命的!”
  他的喊声十分恐怖,整个旅馆的梁柱几乎都震颤了起来。
  大仓喜七郎和正力松太郎都知道这句话意味着什么,他们都在心底默默地祈祷着濑越宪作千万不要理会秀哉……
  濑越宪作只是继续向前走,很快到了一个转角处,一抹身走出了秀哉的视线范围。
  正力松太郎赶紧向濑越宪作跑去,这场看不见的战争终于告一段落了……
  眼看着濑越宪作已经不见了踪影,秀哉仍然站在原地,呆立良久。正力松太郎路过秀哉的时候,偷偷抬起眼睛瞥视了一眼——秀哉的眼里有眼泪。
  
  小岸壮二是当年和久保松齐名的关西两大奇才,幼年时曾经同时受到了秀哉的青睐,邀请他们家入本因坊。最终,久保松选择了留在关西,并在多年后成长为了关西棋界前所未有的大棋豪;而小岸壮二则投入本因坊秀哉门下,数年后就成长为了本因坊年轻一代中的顶尖高手,被称作“麒麟儿”。
  原本小岸壮二已经被公认为将会是下一任的本因坊,甚至名人,连一向刻薄的本因坊秀哉本人也对此深信不疑,十分宠爱自己这个迟早会青出于蓝的弟子。东京棋界齐心协力共建日本棋院之时,小岸壮二和濑越宪作是两个同时被大仓喜七郎器重的人物,他早已在心底认定秀哉死后必定要在这两个人之间选出一个人继任日本棋院理事长之职。
  然而,日本棋院成立前夕,小岸壮二突然莫名其妙地重病辞世,年仅二十六岁。这个消息在当年轰动了整个日本棋界,秀哉甚至因此几度哭到不省人事。日本棋院成立之后,秀哉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下一口咬定必定是濑越宪作毒死了小岸壮二,由此与濑越宪作成了死敌。
  
  前田陈尔跟在秀哉的身后,亲眼看着秀哉对濑越宪作的呵斥,心里只感到一阵阵的绞痛。
  在师父的心底,似乎永远只有小岸壮二,再容不下第二个弟子——可是小岸壮二毕竟已经离世多年啊!
  默立良久,秀哉终于转身走进了身边的大门。众弟子低着头,紧随其后。前田陈尔在众弟子当中,显得并不起眼。
  师父就在眼前,而他的眼里根本没有自己,这是前田陈尔最痛苦的事情。然而,从他加入本因坊以来,他每天都生活在这样的痛苦之中,从未能逃离过。来自关西,投入本因坊门下,前田陈尔原本是希望能复制小岸壮二的轨迹的,直至将来从师父手中接过本因坊乃至名人的宝座——然而,秀哉心中只有一个小岸壮二……
  无论如何,不管使用什么手段,前田陈尔都希望自己能够吸引秀哉的注意,哪怕只有那么一秒钟能在秀哉心底得到与小岸壮二同等的关注,对他来说也就足够了。
  不管使用什么手段……
  前田陈尔默默触到了一直深藏在胸前,原本没有打算交给秀哉的那封书信。
  “师父。”前田陈尔谨慎而恭敬地从弟子中走出。
  已经沉寂了许久的休息室被这一声细细的唤声打破了。众弟子有些惊讶——几乎从没有人敢在师父正生气的时候和师父说话。
  果然,秀哉听到这一声,转过头来的时候眼中的愤恨还没有散去,身材矮小的他此刻却显得如猛虎一般可畏。
  前田陈尔将头深深地埋下,不敢直视师父凌厉的双眼:“弟子有一封信,要亲手交给师父……”
  说着,前田陈尔掏出了那封用陈旧信封封好的信,双手向秀哉递过去。
  半刻的沉默,整个休息室简直如同即将爆发的火山一般。
  秀哉伸出手,重重地抽走前田陈尔手中的信,可以感觉到他正在强压着的怒火。他粗暴地撕开信封,抽出信封中的一张纸,猛地打开它——原来这是一份棋谱。
  细看去,棋谱上的棋局正是正在打挂的这局名人胜负赛,秀哉的白棋正陷入了苦战。然而,棋谱上,白棋多行了一步棋,这步棋走在了吴清源最大的那片黑阵中心的一点上!
  这是一招棋,是给白棋指出的一步棋招!
  秀哉的眼睛越瞪越大,几乎要将这张信纸看破。
  前田陈尔全力保持着镇定:“这封信是今天早上,弟子早起做功课的时候遇到……”
  前田陈尔正要说下去,却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撞在了自己的脸上——正是他刚刚呈上去的那封信被秀哉扔了回来!
  “混蛋!”秀哉怒喝的声音让整个休息室再次变成了火山口,“你是个什么东西,竟敢教我下棋!混蛋!”
  前田陈尔吓得立刻跪倒在地,直到这时才终于发现原来那个傻子交给自己的信封竟是一步棋——真是个十足的蠢货,天底下哪有人能教本因坊秀哉名人下棋?
  如今师父却误认为这步棋是自己献上的,想必秀哉心底一定已经对前田陈尔这个名字痛恨到了极致,自己是偷鸡不成反蚀把米啊……
  秀哉正在怒斥着,门外的大仓喜七郎却突然冲了进来:“秀哉先生,该去对局室了……”
  正在气头上的秀哉却被这句话安抚了下来。毕竟,对局之前不宜心神大乱。他稍稍定了定神,调整了一下呼吸,站起身准备出发了。
  前田陈尔在心底暗暗庆幸,否则自己今天恐怕要被骂得狗血淋头了。围在身边的弟子们有的竟发出了细微的嘲笑声,这简直令前田陈尔恨不得就此自尽。
  那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疯子献出的棋招,只怕是一步让人笑掉大牙的俗手……
  前田陈尔悄悄朝棋谱上瞥了一眼:一颗白棋孤零零闯入黑棋阵中,简直是给黑棋送去的美餐,蠢到了极致……
  果然如此……前田陈尔痛悔不已。
  秀哉迈开步子,很快走到了门口,眼看前田陈尔即将从这场危机中暂时脱身了,秀哉却突然停住了脚步!
  大仓喜七郎生怕秀哉再惹出什么乱子来,急忙跑到秀哉身边打算把他硬拉到对局室去,却发现秀哉此刻脸上的表情竟不是愤怒,而是惊讶!
  他似乎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不久,秀哉突然猛地冲到了前田陈尔身边,仓促地拾起刚刚扔下的那封信,细细看了起来。众人不知所以,全都围在周围,面面相觑,只有前田陈尔深深低着头,不敢看秀哉一眼。
  然而,秀哉看了良久,脸色却越来越惊讶。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秀哉才终于恋恋不舍地放下了手中的纸,但两眼紧紧盯着前田陈尔,眼神让人不可捉摸……
  
  木谷实赶来锻治桥旅馆的时候,比赛已经开始了快一个小时了。在他之前,日本棋院的各路高手已经纷纷赶到,大家都对这局棋最终的走向充满了兴趣。
  与其他人大多对秀哉名人的处境提心吊胆不同,木谷实是支持吴清源的。毕竟,吴清源所使用的新战法,正是自己与吴清源共同研究的成果,而不败名人本因坊秀哉正是这种新战术最好的试金石!
  然而,走进观战室的时候,木谷实却发现这里的气氛似乎不够紧张。尽管几乎日本棋院所有的顶尖高手已经悉数到场,但是大家并不是围在棋盘边探讨变化,而是三五成群在聊着什么,尽管神色严肃却并不显得紧张……
  比赛开始了一个小时,大家应该都已经在棋盘旁探讨棋局了啊。
  看到木谷实进来,桥本宇太郎跑上前来迎接。他们两人从幼年时起就是同门好友,到了日本棋院虽互为劲敌但同时也互为良师。关于这局棋,两人之间已经有过无数次探讨了——他们都是为数不多的支持吴清源的人。
  “棋谱到现在也没有送过来。”桥本宇太郎告诉木谷实,“一个小时了,似乎一点动静也没有。”
  “难道秀哉又长考了?”木谷实狐疑道,“以前也不是没有这种情况,之前有一次他就花了三个小时长考,最后喊一声打挂就不了了之了。”
  “可现在这是第一手棋!”桥本宇太郎说道,“哪有开赛第一手就长考的,之前一个星期的时间难道都没有研究清楚吗?”
  “那桥本君的想法是……”
  “我担心,正在长考的不是秀哉,而是吴清源……”桥本宇太郎答道。
  木谷实微微笑了:“吴君没有长考的习惯。何况这局棋怎么看都是黑棋的优势,只要安全收完官子就可以获胜了。”
  尽管木谷实这么说了,桥本宇太郎的脸上的担忧却仍然没有一丝减少。
  不久,棋谱终于传来了。作为棋界长老,濑越宪作首先接过了棋谱。然而,濑越宪作突然惊讶地叫住了来送棋谱的人。
  “棋谱是不是弄错了?”濑越宪作问道,“一个小时了,两人一共才下了一手棋?”
  在场的所有人都为之一惊!
  “吴清源现在还在长考,所以我先把棋谱送过来了……”
  随后众人又是一惊。
  濑越宪作看向棋谱——白棋一粒孤子打入黑棋大阵,看上去像是送死一般,似乎不是什么精妙的棋招啊,简直像是业余棋手狗急跳墙的招法。
  这步棋,需要长考一个多小时都无法破解吗?
  濑越宪作仔细算了算,渐渐地眼睛越瞪越大,几乎要失声惊叫起来!
  看起来虽然是一粒死子,但是若真的强吃这粒棋子,随后白棋的攻势却可以源源不断!原本黑棋大阵内虽然偶尔有几处细微的破绽,但任何一处甚至两处被同时攻击也无法对黑阵有丝毫损伤。白棋的这一点,却恰恰是黑棋所有漏洞和破绽指向的共同一点,由这一点出发白棋可以同时将黑棋阵内所有的漏洞全部活跃起来!
  一步棋,竟将吴清源苦心经营了三个月的黑棋大阵瞬间击穿!
  这是需要多么高强的棋力才能找到的杀招啊。
  在场的本因坊弟子们看到这步棋,议论纷纷,不久全都将目光移向了正坐在角落里的前田陈尔……
  
  这一天的对局结束,吴清源虽然保住了中央的大空,但是为了断尾求生付出了左侧五子被吃的代价。一进一出,秀哉瞬间追回了十目棋的差距,形势立刻由黑棋稍优转为白棋稍好。形势瞬间逆转,一时间本因坊压抑了三个月的情绪终于得以释放了,众弟子们在师父的带领下说笑着回到了本因坊。
  “前田。”到了本因坊的大宅门外,秀哉突然低声叫道。
  前田陈尔赶紧走到师父面前,俯下头来:“弟子在。”
  秀哉看着前田陈尔,良久不说话。众弟子围在身边,看着前田陈尔,有的羡慕,有的嫉妒,有的不服……
  “今天这步棋……”秀哉有些犹豫地说道,“是你想出来的?”
  前田陈尔感到自己的胸口似乎着火一般燃烧着:“如师父所说……”
  众人沉默了一会儿,这一会功夫的沉默在前田陈尔看来竟是如此漫长。
  “这一步棋……不错。”秀哉轻声说完,第一个走进大宅去了。
  前田陈尔几乎按耐不住内心的激动,双手微微颤抖起来。
  “谢……谢师父夸奖……”他哆哆嗦嗦地答道。
  但秀哉没有听到这句话,他已经走进大宅里去了。
  前田陈尔默默回想着秀哉的这句话,脚步轻盈地向着自己的房间走去。看来从今天开始,我前田陈尔终于可以挑战小岸壮二在秀哉师父心中的地位了!
  前田陈尔兴奋地拉开自己房间的滑门,抬眼看时,却立刻愣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开门声后,房内传出了茶杯与木桌碰撞的声音。
  戴着黑纱斗笠,穿着古旧长袍的怪人此刻就坐在前田陈尔房内,似乎正在品茶,只是在前田陈尔开门前,才刚刚将黑纱放下……
  “前田君,看来我的信,你已经交给秀哉了?”威严而苍老的声音在前田陈尔房间里回荡着,余音阵阵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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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躲在暗处的敌人


  
  1934年正月,刚从山本信男家出来的桥本宇太郎和吴清源静静回想着刚才山本信男所说的话,步履沉重。
  “看来坊间的传言是真的。”桥本宇太郎开口说道,“真的有一个蒙面的棋手在东京四处挑战,现在竟然已经找到了职业棋手头上来了……”
  他能感觉到事态的严重程度:如果这个棋手真的如坊间所说,是以全部身家甚至性命与人赌棋的,那这个人就不能被放任不管了。
  何况,这个人竟然能让五子击败身为职业棋手的山本信男,棋力绝不可小觑,甚至极有可能就是棋院内部的高手。一旦问题出在日本棋院内部,那就是耸人听闻的大丑闻了。
  日本棋院内有如此棋力却又如此无视棋道的棋手,会是谁呢?
  “师兄,还是回去找濑越先生商量吧。”吴清源说道,“恐怕只有濑越先生能解决这件事。”
  
  濑越宪作是日本棋院内的顶尖高手,受七段免状。同时,濑越宪作也是吴清源和桥本宇太郎的师父。
  在日本棋院,濑越宪作德高望重,被认为将是本因坊秀哉之后的下一任理事长。日本棋院的主要资助人大仓喜七郎男爵对濑越宪作非常器重,因为濑越宪作除了棋艺高超之外,还拥有极优秀的政务处理能力,被视为日本棋院军师式的人物。数年前的院社争霸战,正是濑越宪作非凡的调度运作才能帮助日本棋院瓦解了棋正社六大高手的联盟,从而使得新生的日本棋院转危为安,并最终获得了院社争霸战的胜利。
  如今棋界出了大事,放眼日本棋院,唯有濑越宪作是最值得信任的人。
  “事情若果真如山本信男所说,我和吴师弟都认为坊间传言必定是真的。”桥本宇太郎对濑越宪作说道。
  濑越宪作陷入了沉思。
  濑越宪作家的会客厅里一时陷入了沉寂,桥本宇太郎跪坐在蒲团上,静静等待着身前的濑越宪作开口回应。
  而濑越宪作将双手插在和服袖口里,深深地皱着眉头。
  “我想不通这个人的动机是什么。”濑越宪作说道,“想不通他的动机,就预测不了他下一步的行动,更无法猜测他的身份。”
  “弟子认为,这个怪人的目的恐怕在于破坏日本棋院的威望。”桥本宇太郎说,“他的棋力一定不是一个普通的业余棋手,甚至有可能藏在日本棋院。实际一旦成熟,他会想办法透露出身份,将日本棋院卷入风暴当中,然后争取让棋院难以为继……”
  “他的目的恐怕不是日本棋院。”濑越宪作淡淡地说道。
  桥本宇太郎一愣。他认为,自己的推断几乎就是最合理的逻辑了,甚至他已经快要把这件事的幕后主使人说出来了——棋正社总帅,雁金准一!
  与日本棋院有如此深仇大恨,要将棋院置之死地的,必定是棋正社!
  “弟子不解。”桥本宇太郎说道,“在东京棋界闹事,其目标除了日本棋院还能是什么?”
  “我目前还不知道,但我几乎可以肯定对方不是冲着棋院来的。”濑越宪作说道,“因为在关西,那里也出现了带黑纱斗笠的怪人,对方直接向吉田塾挑战了……”
  桥本宇太郎一惊。
  吉田塾与东京茶楼不同,那是堂堂正正的棋手场所,更是关西棋界不可侵犯的圣殿之一。若真有人敢去那里挑战,那就是在挑战整个关西棋界。
  吉田塾并不是日本棋院管辖范围内的机构,这并不算是向日本棋院挑衅。但是吉田塾的弟子几乎全都参加日本棋院的手合赛,二者关系密不可分,因此借机离间吉田塾与日本棋院的说法也毫无可信度。
  既然目标不是日本棋院,那这个人的目标是什么?
  “莫非,他是在找某个人?”桥本宇太郎又猜测道,“他是在试图挑战某个高手,并为此造势?”
  “如果是这样,他不应该遮住自己的脸,而应该尽可能让别人记住他是谁。”濑越宪作说道。
  师父的质疑又是如此无懈可击,看上去桥本宇太郎的推论又一次被推翻了。如果对手真的是想挑战某个人,这种偷偷摸摸的做法也实在不符合常理。
  “那……师父认为……”桥本宇太郎试探性地问道。
  “我怀疑,这个人是想要挑战整个棋界。”濑越宪作皱着眉头,低声说道。
  桥本宇太郎的第一反应是荒唐无稽——挑战整个棋界,能得到什么好处?
  然而,紧接着,桥本宇太郎又感觉到,濑越宪作的猜测是唯一能够解释到目前为止这个怪人一切行为的说法:他四处挑战,以全部财产甚至性命作为赌注强迫对手使出全力,是为了摸清东京棋界的深浅;他的挑战对象没有任何规律,像是在随意寻找敌人,这是因为他还没有找到真正要挑战的目标;他遮住脸,是因为不想过早暴露自己的身份,使得自己在暗处,而整个棋界都在明处……
  唯一无法解释的,是这个人挑战棋界的最终目的是什么——如果濑越宪作的猜测是正确的,那么这个动机就是整个事件的关键所在。
  桥本宇太郎正要多问几句,会客室的门突然被拉开了——是濑越夫人。
  “铃木先生来了,正在外面等着。”夫人说道。
  濑越宪作微微点点头。
  “桥本,今天我们在这里说的话,暂时不要对别人说,以免生乱。”濑越宪作低声嘱咐道,然后微微扬起手,示意桥本宇太郎离开。
  桥本宇太郎恭敬地向师父行礼,起身离座。然而,刚走出会客厅大门不远,桥本宇太郎看到了一个再熟悉不过的人……
  棋正社总帅雁金准一!
  桥本宇太郎大惊,愣在原地一时手足无措。
  此时雁金准一正在木谷实的师父铃木为次郎的陪同下坐在会客室外等待着!
  当年院社争霸战时,桥本宇太郎代表日本棋院登场之后连胜两局,第三战便遇到了雁金准一。雁金准一利用当是桥本宇太郎年级尚轻,经验不足的缺陷,展开了心理战攻势,成功打乱了桥本宇太郎的节奏,轻松获得大胜。其情其景,至今桥本宇太郎仍然时时谨记,视为平生一大教训。
  如今,这个仇人就坐在自己面前!
  雁金准一似乎也突然回过神来,看向桥本宇太郎。
  “桥本君?”他微微笑着,看上去似乎对过去的事情没什么印象,只记得这个对手的长相而已,“数年不见,别来无恙啊。”
  桥本宇太郎定了定神。
  “不知棋正社总帅驾临日本棋院理事家中所为何事,莫非棋正社打算并入日本棋院了?”
  雁金准一身边的铃木为次郎如遭雷击一般,被这句话吓得面无人色。
  “桥本君,长辈面前不要放肆了。”铃木为次郎低声劝道。
  然而,雁金准一仍然笑着,似乎对桥本宇太郎刚才那句话毫不在乎。
  “你别忘了,我与你师父十几年前就是好友了。”雁金准一淡淡地说道,“我只是来探望旧友而已。”
  
  雁金准一最近变得很是奇怪,这是高部道平和棋正社所有弟子共同的结论。
  自从那次雁金准一声称自己看到了秀荣之后,他整天把自己关在棋室里,除了吃饭几乎寸步不离。高部道平曾经在棋室外偷看过,然而他发现雁金准一似乎对于清洁棋盘有了独特的癖好,每摆完一局棋就要细致地将棋盘和每一个棋子精细地擦拭一遍——这是通常要学徒去做的事情,以雁金准一如今的身份和地位,只要在棋正社里找一个小童吩咐一声就行了……
  吃饭的时候,高部道平曾经多次找到雁金准一,提醒他注意休息。然而雁金准一似乎连魂都没了,只是目光迷离,紧锁眉头,似乎在苦苦思索某一着棋,有时竟会突然放下才吃了几口的饭菜,飞速跑回棋室再不出来……
  雁金准一这样的状态,在高部道平的印象中只出现过一次——几年前那次他与本因坊秀哉的惊世对决!
  如今,棋正社内从日常政务到教授弟子的事务全部落到了高部道平肩上,使得一贯精明能干的高部道平也累得有点喘不过起来了。
  这一天吃完午饭,雁金准一竟没有去棋室,而是穿好了衣装,告诉高部道平自己要出门一趟。这对于最近的雁金准一来说可以算是重大的转变了,但是对高部道平来说没有太大的分别,他的事情还是和最近一段时间的任何一天没有多大区别——所有的事情都归他做……
  吃过饭,高部道平继续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核对近两个月棋正社的各项收支。他刚皱着眉头翻看了几页,门外便传来了恼人的笑声。
  像疯子似的狂放的笑声。
  棋正社大楼出门便是大街。为了保证对局者不受噪音影响,大楼里面几间安静的房间全都做成了对局室,而这办公室反被挤到了靠近街边而又隔音差的地方。
  高部道平被这笑声搅得心神不宁,根本无心核对账单,于是索性放下账本,等着这笑声停下。
  细细听去,这笑声似乎有一些熟悉,像是在什么地方听过,但又想不起来——是一种苍老而凄凉的狂笑。
  不论是否熟悉,这笑声一直不停实在让人难以忍受。高部道平站起身,走到办公室门边,重重地敲了三下门。
  “去看看外边怎么回事。”高部道平从门里吩咐道。
  外面有弟子应了一声,飞速地跑出去了。
  高部道平回到座位上,静静地等待着这笑声停下。然而,过了很久,笑声时断时续,却始终没有真正停止的意思。
  这笑声……
  高部道平缓缓回忆道,突然似乎想起了什么——几个月前,雁金准一自称见到秀哉的那个晚上,高部道平在大街上遇到的那个拿报纸的乞丐似乎也像这样笑着……
  高部道平越听越像,竟有些不自觉地被这笑声吸引了!
  突然,一个弟子猛然打开门,神色慌张地看着高部道平。
  高部道平有些诧异:“怎么了?”
  “高部先生,您最好去看看外面那个人……他是……”
  高部道平更加茫然了……
  棋正社大楼外,一个老乞丐正靠在大楼墙上,看着手中的报纸一阵阵地狂笑着,甚至没感觉到自己的口水已经顺着嘴角流到了衣服上。一帮棋正社弟子围在他身边,却只是呆呆地看着,没有一个人敢上前去打扰他……
  报纸上似乎是登载着一局局的棋谱。
  高部道平也走了出来,众弟子自觉地为高部道平让出了一条路来。
  “为什么都聚在这里?”高部道平有些严厉地问道,“为什么不把他赶走?”
  “可是,高部先生……”一个弟子小声说,“这位先生是……”
  弟子犹豫着,没有说出那个名字。
  高部道平更加狐疑,他细心地看向眼前这个发疯的老头儿……
  须发散乱,衣衫褴褛,但是神色气度未变——这个人是……
  高部道平心底一惊,口中不自觉将这个人的名字惊呼出来:
  “井上孝平!”
  
  濑越宪作看着随铃木为次郎一起来拜访的雁金准一,稍稍有些尴尬。
  日本棋院的理事,在家中招待棋正社的总帅……
  “雁金先生。”濑越宪作恭敬地朝雁金准一行了一礼。
  雁金准一正襟危坐,微微颔首,算是还礼。
  他默默将目光转向自己多年的好友铃木为次郎。
  “铃木君,今天是你要来找我,还是雁金先生要你带他来找我?”
  “以我们的交情,如果我要来,没有必要在会客室见面吧。”铃木为次郎笑着说。
  “如果雁金先生想要找我,恐怕也不需要在会客室见面吧。”濑越宪作调侃道。
  两人嘿嘿笑了,唯有雁金准一若有所思。
  濑越宪作和铃木为次郎早在刚出道时就已经相识,彼时濑越宪作初到东京,年轻气盛,四处挑战,而铃木为次郎棋力正劲,崭露头角。两人之间进行了一次六番棋大战,由此相识,并从此互相以为知己。
  而雁金准一,这个曾经的日本棋院劲敌,与二人而言既是长辈也是挚友。日本棋院成立前,他们曾经共同参与了创立裨圣会的壮举,共同致力于围棋规则的改革,并对如今的日本围棋影响深远。这三个人在当今的日本棋界都已经是传奇了。
  若不是当年的关东大地震将裨圣会会馆震成了一片废墟,如今他们三人也许已经是裨圣会中的支柱人物了。
  “濑越君,铃木君。”雁金准一缓缓开口道,“如是为了探访旧友,我随时可以一个人前来。但今天我要找你们说的事情,恐怕绝不简单。”
  濑越宪作和铃木为次郎有些惊讶,雁金准一此刻严肃的神情让他们感到了一丝寒意。
  “我是棋正社的总帅,出入日本棋院并不方便。”雁金准一继续说道,“何况我的朋友并不多,能为我解忧的人也没有几个。而在棋正社,唯一可以与我探讨此事的高部道平并不相信我所说的话。这个时候,我只能想到你们两个人,请你们帮帮我……”
  “雁金先生。”铃木为次郎关切地说道,“请不必有所顾虑,我和濑越君都与你多年相交,你有烦忧我们自当相助。”
  雁金准一有些感动。他稍稍定了定神,从怀中取出了两分手抄的棋谱,递给了濑越宪作和铃木为次郎。
  “我最近每日都在研究这局棋。”雁金准一说道,“这是数月前,我与一个人所弈的让二子局。”
  二人默默看着棋局,半晌无语。
  看着看着,两个人脸上都露出了惊异的神情。
  “雁金先生。”铃木为次郎叹道,“想不到你如今棋艺竟已高超到如此地步。执黑之人看来是个顶尖高手,算路精准,招法成熟。阁下让他二子,竟能仅以三目小负,堪称名人之作啊!”
  雁金准一皱着眉头,默然不语。
  濑越宪作看了一会,放下棋谱,深深吸了一口气——他需要鼓足勇气才能问得出下一个问题。
  “雁金先生。”濑越宪作问道,“这局棋,你执黑子还是白子?”
  铃木为次郎被问得一惊,茫然地看向濑越宪作。
  濑越宪作怎么会问这个问题?当今天下哪里还有棋手能让雁金准一二子?
  但濑越宪作从不问没有目的的问题,既然他有这样的提问,这当中必定有蹊跷。铃木为次郎仔细品味,也觉得濑越宪作的怀疑并非完全没有道理:这局棋白棋的招法堂堂正正,大开大合,不像是雁金准一的棋风,倒是黑棋算路精准,行棋强横的招法更像是这位棋正社总帅的弈法。
  雁金准一微微叹了一口气:“不愧是濑越君,你也许猜到了吧——我拿的是黑棋。”
  尽管已经猜到了这个可能,但濑越宪作和铃木为次郎仍然为此倒吸了一口凉气。
  雁金准一是当今棋界最顶尖的高手之一,这个人竟然能对雁金准一让二子,简直不可思议。
  “雁金先生,当时你的对手是谁?”濑越宪作问道。
  雁金准一紧紧皱着眉头:“也许是先师,本因坊秀荣……”
  
  高部道平无奈地放下了账本。他已经心绪不宁,无法安心核对账目了。
  那个疯笑的老头儿,坊间棋界人人谈之色变的棋霸,高部道平在本因坊学艺时的师兄——井上孝平,如今竟然已沦落到这个地步……
  当年在本因坊学艺的时候,高部道平清晰地记得那个才思敏捷而又狂放不羁的井上孝平是如何不可一世,一次又一次以出格的举动挑战本因坊秀哉的忍耐力。当年的“破门案”,本因坊高手野泽竹朝因批评秀哉而被逐出本因坊之时,井上孝平是第一个站起来反对秀哉霸道行为的人。高部道平至今仍然记得盛年的井上孝平站在棋座上高声朗读野泽竹朝在报纸上攻击秀哉的文章,手舞足蹈,无所畏惧的样子。正是因为野泽竹朝遭到“破门”的事件,引发了本因坊秀哉治下的第一次本因坊内乱,井上孝平首当其冲遭到驱逐,紧接着因佩服井上孝平的勇气而为其辩护的高部道平也遭到了秀哉的“破门”,不得不加入了裨圣会,并由此先后结识了日后共同创建棋正社的雁金准一等五大高手。
  离开本因坊之后,井上孝平渐渐成了传说,坊间流传着井上孝平四处赌棋,无往不利的传言,甚至传闻他远渡中国与彼时还年幼的传闻中的天下奇才吴清源交过手。对于坊间棋界而言,井上孝平就是一个神话般的人物。
  但如今这个疯疯癫癫,只会傻笑的老头,竟就是当年那个曾经让自己从心底敬佩过的师兄吗?
  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走廊间突然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打乱了高部道平的思绪。
  一名弟子慌张地推开门进来。
  “高部先生,不好了!井上先生跑进雁金先生的棋室去了,我们怎么劝都不出来!”
  高部道平顿时大惊:井上孝平如今就等同于是一个疯子,把疯子放进了雁金准一的棋室,那岂不是要气死雁金准一!
  “快把井上孝平拉出来啊!”高部道平失声叫道。
  “这……”弟子面露难色,“如果不得到雁金先生的同意,棋正社任何人不得进入雁金先生的棋室,所以大伙都站在门口冲里喊……”
  这帮呆子。高部道平暗暗骂道……
  高部道平快步赶到棋室,果然一大群弟子站在门口吵吵嚷嚷,像挤在悬崖边上一样不敢跳进棋室一步。
  “让开!”高部道平大喝一声。
  原本嘈杂不堪的弟子们见高部道平来了,顿时安静了下来,自觉地为高部道平让出了一条路来。
  高部道平一边朝门口走去,一边在心底暗暗祈祷:千万别让井上孝平在里面乱来,那些棋具全是名贵的精品啊……
  然而,走到门口,高部道平诧异得一时间不知所措。
  井上孝平不仅没有发疯,甚至看上去就像是神志恢复了清醒,正端坐在棋盘前摆棋。
  莫非井上孝平恢复神志了?
  “井上先生?”高部道平朝棋室里恭敬地喊道,“这间棋室不能随便进入的,您能出来吗?”
  如果恢复神志了,讲道理应该行得通的吧。
  然而,井上孝平只是默默地摆棋,似乎根本没有听到高部道平的话。
  到底是真的恢复神志了,还是另一种发疯的方式呢?这下子高部道平也拿不准了。
  “高部先生,怎么办?”一名弟子小声问道。
  “有什么好问的。”高部道平答道,“解决问题当然要用最直接的办法。”
  说完,高部道平大步迈进了棋室。高部道平的第一步落下,众弟子随之发出了惊恐的尖叫声。高部道平毫不理会,径直向着井上孝平走去。
  然而,刚刚接近了井上孝平,高部突然停下了脚步,一动不动地看着井上孝平正在摆弄的这局棋,似乎突然呆住了似的。
  众弟子刚才被高部道平吓了一跳,缓缓地议论平息下来,却看到高部道平和井上孝平一起呆呆看着棋盘,没了动作,又有些慌张起来。
  “高部先生?”有人在门口小声喊道。
  高部道平似乎根本没有听到,毫无反应。
  众弟子们面面相觑。
  这下子怎么办?
  怎么办?解决问题要用最直接的办法……
  有人小心翼翼地朝棋室里踏上了第一步。几个胆大些的弟子见状,也跟着朝棋室里走了一步。随后,越来越多的弟子朝棋室里走来,原本如同悬崖峭壁般的门槛此时突然变得不值一提了。
  众人一点一点地向高部道平靠近,还有人继续小声地唤着高部道平的名字。
  “别过来!”高部道平突然喝道。
  众弟子们吓了一跳,再没有人敢靠近。
  棋盘上攻杀四起,精妙绝伦,高部道平看得目不暇接,额头上渐渐渗出了汗水……
  
  濑越宪作低着头,默默回想着刚才雁金准一所讲的他与秀荣对局的事情。铃木为次郎拿起刚才雁金准一给自己的棋谱,又一次仔细审视起来。
  确实,白棋大气磅礴,堂堂正正的招法像极了前任名人本因坊秀荣的棋风。
  “当天我把这件事告诉高部道平,他觉得我是因为太过劳累产生了幻觉。”雁金准一用干涩的嗓音说道,“可如果我雁金准一在幻觉中能弈出这样的棋来,当年怎么可能输给田村保寿?”
  尽管嗓音干涩,但雁金准一的愤恨之情仍然显得如此刺耳。
  当年的院社大战,濑越宪作和铃木为次郎都是站在日本棋院一边的啊……
  “可是,与秀荣名人对弈……”铃木为次郎犹豫地说道,“雁金先生,当年您可是亲眼看着秀荣名人病逝的啊……”
  三人沉默了一会。
  “雁金先生。”濑越宪作突然抬起头来,“你可曾听说过最近东京出现了一个带黑纱斗笠的蒙面棋手?”
  雁金准一一脸茫然。
  铃木为次郎却微微一惊:“濑越君,您说的是那个传说在东京茶楼里四处挑战的高手?”
  “最近关于这个人的传言很多,甚至有人说曾见过他不戴斗笠的样子,是个十分英武的人。”濑越宪作说道,“我搜集了一些这个人与人对弈的棋谱,非常奇怪——他的棋风似乎会变,看上去就像是随意选择一种棋风与人对弈似的。据我所知,日本没有一个高手能够熟练掌握两种以上的棋路。”
  濑越宪作拿起雁金准一给自己的这份棋谱:“雁金先生的这局棋,白棋的行棋和我搜集到的几局棋谱非常相似,但是——如果我没有老糊涂,我想这个人的棋力也许比这局棋中的白棋更强。”
  会客室里有一股紧张的气息渐渐弥散开来。
  “濑越君,你是说……”雁金准一犹疑地猜道,“这个蒙面棋手伪装成秀荣名人,潜入棋正社与我一战?”
  “不是没有这个可能。”濑越宪作说道,“先生与这个人对战的时候棋室内灯光昏暗,何况二十多年前的记忆多少会有些模糊,也许对手就是钻了这个空子。他若真有如此本领,能够模仿前代名人本因坊秀荣的棋路,在坊间威风八面自然也就不在话下了。”
  “可是,那可是棋正社!”雁金准一有些恼火了,“在东京棋正社是仅次于日本棋院的第二大棋家,这个人竟然如此狂妄,来我棋正社挑战?”
  “恐怕不是没有这个可能。”濑越宪作淡淡地说道,“前不久,关西的久保松先生给我写了一封信,告诉我有一个带黑纱斗笠的蒙面棋手前去挑战了吉田塾……”
  雁金准一不禁一惊!
  铃木为次郎困惑不解:“这个人在坊间棋界大杀四方而不张扬出去,先后潜入关西吉田塾和东京棋正社挑战却又不将此事公之于众,他到底想干什么?”
  “这正是我们要解开的难题。”濑越宪作道,“我想我们遇到了一个新的对手,这个对手正在暗处偷偷窥视着我们,随时准备发动袭击,而我们对他仍然知之甚少……”
  “不能坐以待毙。”铃木为次郎突然决绝地说道,“既然对手的目标是我们,我们自然应当坦然迎战。”
  “不错,可我们需要情报……”濑越宪作说道,“东京这里我已经请了私人侦探去寻找线索,但关西离东京太远,恐怕我们鞭长莫及。所以,我打算派一个人去关西了解情况。”
  “我去。”铃木为次郎和雁金准一几乎同时说道。
  濑越宪作笑着摆摆手:“现在敌人还没有露出真面目,我们这些东京棋界的长老就倾巢出动,恐怕是会在棋界引起恐慌的。敌人还没有大动作,我们也不能轻易露出大动作。”
  “那你有人选了吗?”铃木为次郎问道。
  濑越宪作微微叹了口气:“我本想派桥本宇太郎去,趁手合赛休战这段时间打探消息。毕竟,桥本原本就是关西人,又是久保松昔日的弟子,办事也机灵,本可以是个不错的人选。”
  “可是他性子太躁。”雁金准一打断了濑越宪作的话,“如果我没猜错,他一定已经认定这件事是我在背后捣鬼吧。日本棋院这些小辈,大概都把我雁金准一当成了唯恐天下不乱的人物了吧。”
  濑越宪作只得苦笑:“先前我与桥本君聊过一阵,正如雁金先生所说,他太过急躁,若真去了关西恐怕是要坏事的。幸好今天铃木君也在,我想向你借一个人。”
  铃木为次郎一愣:“借谁?”
  濑越宪作微微一笑:“您的爱徒,木谷实。”
  二人恍然大悟。
  木谷实与桥本宇太郎一样,都是关西人,也都曾是久保松门下弟子。比起桥本宇太郎,木谷实更加沉浸于棋道,对雁金准一没有太多偏见,确实算是如今最合适的人选了。
  “既然濑越君开口了,就让木谷去历练一下吧。”铃木为次郎爽快地答应了。
  “另外,棋正社那边,还请雁金先生好好照看。”濑越宪作说道,“这个敌人必定不简单,若真的开战,单凭日本棋院恐怕会力不从心,到时候还请雁金先生摒弃昔日过节,与日本棋院共同抗敌。”
  雁金准一万万没有想到濑越宪作竟会说出这句话来:“如今日本棋院豪杰林立,哪里会力不从心?”
  “事情恐怕没有那么简单。”濑越宪作紧锁着眉头,“我对这个假秀荣最后对雁金先生说的那句话很在意。如果这个人就是四处挑战的那个蒙面棋手,他为什么要告诉雁金先生棋界将有大难?”
  没有人回答。
  三个人心底都默默有了一个猜测:一个前所未有的强敌就要出现了……
  
  回到棋正社,雁金准一匆匆忙忙地向高部道平的办公室跑去。众弟子几乎从未见到雁金准一如此慌张,纷纷都跟过去看热闹。
  得赶紧把这些事告诉高部道平。雁金准一想着。
  然而,雁金准一打开高部道平的办公室,却发现里面空无一人。
  “高部道平呢?”雁金准一转过头向众弟子问道。
  “高部先生前不久刚刚收拾了些东西出去了,还没回来。他说他在桌子上留了一封信交给您。”
  雁金走过去——桌子上果然有一封信。
  众弟子看到雁金准一拆开信,看了一会儿,竟呆立在原地,半晌不动。
  “雁金先生?”有弟子问道,“出什么事了?”
  雁金准一将信纸放下——这一天终于还是到了。
  “高部道平,退出棋正社了……”雁金准一低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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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引退的新初段


  
  “我输了。”关山利一默默低下了头。
  白棋206手一落,关山利一的黑棋中腹大龙就再无活路,全军覆灭了。
  对面的少年也低下头。
  “多谢指教。”他用听不出地区口音但显得有些不够标准的日语说道。
  “吴君,你的日语口音太奇怪了……”关山利一埋怨道。
  对面的少年腼腆地笑了。
  “不过恭喜你。”关山利一继续说道,“赢下这一局,今年秋季手合赛的冠军归属就终于揭晓了,是你,来自中国的天才少年吴清源啊。”
  关山利一听到对面传来了苦涩的笑声。
  “也许有更多人都希望是生在日本的木谷实吧。”吴清源叹道,“毕竟,这里是日本棋院,我还是不那么受欢迎的吧。”
  关山利一微笑着不作答,低下头收拾棋子:“我们一会儿去休息室慢慢复盘吧。”
  吴清源点头默许了。
  
  1933年,11月30日,日本棋院秋季大手合最后一轮,吴清源五段中盘击败关山利一四段,力压木谷实五段勇夺秋季大手合冠军。
  这一年报纸上热炒的手合赛中日对抗以吴清源获胜告终。只不过,棋院内部的棋手都知道,所谓手合赛上的中日对抗只是报纸上宣传的噱头而已,木谷实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和吴清源争第一,他现在满脑子都是如何试验他的新布局战法……
  吴清源与关山利一这一局结束得很快,中腹的大会战中吴清源表现得精彩异常,关山利一可以说是完败了。
  难以置信。关山利一在心底默念道,吴清源今年还只有十九岁,而自己比他年长了七年。
  这个中国来的神童将来会创造出怎样的神话呢?
  到了休息室门口,关山利一打开大门,却意外地发现竟然有人比他们更早结束棋赛,已经在休息室里坐着了!
  既然有人可以这么快结束棋局,那么不用猜也知道:这个人要么是吴清源的师兄桥本宇太郎,要么是桥本宇太郎的对手。
  这一次,是桥本宇太郎——他又速胜了他的对手了。
  发现吴清源和关山利一进门,桥本宇太郎从摆开的棋局中暂时脱出神来,微笑着看向二人。
  “谁赢了?”桥本宇太郎笑道。
  关山利一尴尬地看向吴清源,却发现吴清源也腼腆地把头低着,似乎比关山利一本人还要尴尬——他毕竟还是个羞涩的孩子啊。
  关山利一抬起手,指了指吴清源,算是回答了桥本宇太郎的问题。
  桥本宇太郎爽朗地大笑起来:“关山君,输得这么快可不像你的风格啊。”
  这倒是实话,关山利一本是个长考派棋手,每一步都反复斟酌最终才落子,所以下棋很慢。只是这局棋,吴清源下得太快了,把关山利一也带着一起飞速下完了……
  关山利一嘴上可不服气:“桥本君可是一贯地快啊,是因为棋下久了膝盖跪着疼吗?”
  桥本宇太郎又是哈哈地大笑起来。
  桥本宇太郎是日本棋院里出了名的快棋手,下棋从来都是落子如飞,才华横溢。但是他并不是因为对棋局不做判断胡乱下棋才下得快的,而是因为他有一种奇异的天赋,只用在棋盘上扫一眼就能预知棋局未来的走向,甚至在中盘就能迅速判定终局双方目数的细微差距。正是由于这样特异的天赋,桥本宇太郎下棋往往赢得快,输得也快,甚至常常在大家都不能理解的地方投子认负——并不是因为没有毅力,而是他早已经先于别人判定这局棋必败了。
  桥本宇太郎的这种天赋实在太过特异了,甚至有传言说他是因为小时候身体瘦弱,无法忍受长时间跪坐而有意练就了这一身本领。
  “师兄,”吴清源向桥本宇太郎问道,“你的对手呢?难道不来复盘吗?”
  桥本宇太郎得意地笑道:“已经复盘结束,他先回家了。”
  吴清源和关山利一在心底暗暗称奇。
  “那师兄怎么不回去休息?在等谁?”吴清源又问道。
  “等着木谷实。”桥本宇太郎答道,“我想看看这一轮他又下出什么样的棋来。”
  “那我陪师兄一起等吧。”吴清源说道,“我也很想看看。”
  “还有我。”关山利一一边找了空闲的棋座坐下,准备和吴清源的复盘,一边说道,“只不过,我们应该要等很久吧……”
  三个人在休息室里哄然大笑。
  
  木谷实和关山利一二人同在铃木为次郎门下。虽然木谷实年龄比关山利一小,但是木谷实入门更早,关山利一从关西来到东京拜入铃木为次郎门下的那年,15岁的木谷实已经成功入段了。六年前的院社争霸战,年仅18岁的木谷实横空出世,九战九胜,直到第十战才终于被棋正社总帅雁金准一击败。几乎可以说是天才少年木谷实一个人击败了整个棋正社,使得棋正社从此一蹶不振,而日本棋院则转危为安。
  这一年,日本棋院的英雄木谷实又成了整个棋院瞩目的焦点,因为他的全新战法。
  这一年的秋季手合赛,每一轮木谷实比赛结束都会有无数人围在休息室等着看木谷实的棋局复盘。只不过,大家通常都要等到最后——木谷实和关山利一师出同门,下棋的风格也如出一辙——
  出奇的慢。
  如果说桥本宇太郎是那种下完一局棋之后规定用时通常还有一半空余的棋手,木谷实则完全是另一个极端:不把规定用时甚至读秒机会用完绝不结束棋局……
  时间还很富裕,吴清源和关山利一可以慢慢复盘等着木谷实出来。
  “不过我猜测今天也许木谷君会出来得稍早一些。”桥本宇太郎说道。
  吴清源和关山利一茫然不解。
  “本来今天按照原先棋院排定的对阵顺序,应该是关西的久保松老师迎战木谷君。”桥本宇太郎继续说道,“但是很奇怪,久保松老师昨天通知棋院,说关西棋界出了大事,所有关西棋手都不能出席东京的手合赛了。”
  关西棋界出了大事?
  “那今天木谷君的对手是谁?”
  “关西棋手不能出席导致低段组也有几个棋手这一轮没有对手,所以棋院安排这几名棋手随机配组,多出的一个被破格提拔到高段组暂时作木谷君的对手。”桥本宇太郎解释道,“听说是一个叫做山本信男的新初段,棋份是木谷君让二子。”
  “看来今天木谷君这局棋的观赏性恐怕不如以往了”关山利一取出棋子,正准备开始和吴清源复盘,“毕竟是让子棋,下法会有些变化吧。”
  “还是等着看吧。”吴清源微笑着坐到了对面,“对了,师兄,久保松先生说的‘关西棋界出了大事’,具体是什么事情呢?你有什么消息吗?”
  桥本宇太郎摇摇头,但他多少知道一些线索,只不过支离破碎,拼不出一个完整的故事来。
  桥本宇太郎正打算把这些线索讲出来大家一起猜测一下,但一阵急促的开门声打断了桥本宇太郎的话头。
  休息室的门突然被打开了。
  三人向门口望去,全都愣住了——
  木谷实来休息室了!
  最先做出反应的是桥本宇太郎,他正打算调侃木谷实一句——自木谷实出道以来,这恐怕是要创造他结束最快棋局纪录的一局棋吧。
  然而,桥本宇太郎的这句话还没成型,木谷实就已经快速地走了进来,慌张地找到了一张空余的棋座,像是出了什么急事似的。
  紧接着,关山利一似乎也反应过来了:“木谷君,赢了吗?”
  然而木谷实似乎完全没有听到这句话,只是一脸焦急地朝着空闲的棋座跑过去。
  木谷实如此慌张,让三个人诧异不已。
  莫非对局的时候出了什么意外?
  “你们快过来。”木谷实一边仓促地打开棋盒,一边对三人焦急地唤道,“快来看看这局棋,我看不明白!”
  木谷实看不明白的棋?
  三人一惊,紧接着纷纷反应过来,赶紧聚到了木谷实的棋座边。
  这是一局让二子棋,棋局开始前棋盘一对对角的星位上已经摆上了黑子。随后,木谷实取出白子,落下了本局的第一手棋——左下角星位。
  木谷实的棋下在星位对于休息室内的另外三个人来说一点也不陌生,所谓木谷实的新布局战法正是以星位布局为特点的。即使木谷实不摆出来,大家也都能猜得到这局棋木谷实第一手会这么下。
  然而,紧接着木谷实落下了对手的第一手,这一手棋顿时令吴清源等人陷入了巨大的震惊中!
  这一步棋,山本信男选择了挂角。但是,常见的挂角招法,要么在敌子小飞的位置上挂角,要么在敌子一间拆的地方,也有在大飞位或者隔二路拆的位置轻挂的招数。不论哪种挂法,这里挂角的棋子为了今后的发展都会选择在棋盘三线或者四线的位置。
  但是,山本信男的这一步挂角,挂得十分奇怪——挂在了二线!
  二线的小飞挂!
  几乎就贴着棋盘的底边,冲进了白棋的阵地!
  这是前所未见的下法,不用说木谷实,在场任何一个人见到了这样的招法大概都会吓一跳吧。
  “你们觉得这步棋是怎么回事?”木谷实就此停下,向众人问道。
  三人面面相觑,不知道从何开口。
  挂角的棋子是棋局布局阶段一切战术的源头,这粒棋子的位置直接关系到今后的发展。为了有利于今后的展开以及限制对手的发展,这粒棋子无论如何也应该放在更加高一些的位置上,几乎贴在棋盘底线上的棋子怎么看都像是一粒死子……
  山本信男虽然只是初段,但毕竟也是职业棋手,为什么会下出这么一手棋呢?
  过了一会儿,素来以才思敏捷著称的桥本宇太郎伸手取出了一粒白子——他似乎想到了什么。
  不一会儿,桥本宇太郎摆出了一个变化图……
  这个变化图中,桥本宇太郎假定白子从上方将这粒黑子罩住。看起来这粒黑子似乎是羊入狼口,在劫难逃了。
  然而,下一步黑军点入三三——这一招点三三,恰如一条潜龙抬起了头,黑棋的生路顿时豁然开朗,整个角地尽收囊中!
  木谷实皱着眉头,吴清源和关山利一若有所思。
  紧接着,桥本宇太郎收起棋子,又摆出了第二个变化图……
  这一次,桥本宇太郎假定白子为保护角地,忍让地尖退一步。然而,紧接着,黑棋下一步从边上大飞起,整个边上顿时成了黑军开阔的阵地,远远地与座子黑星遥相呼应,整条边上的黑阵呼之欲出!
  吴清源与关山利一大惊失色!
  木谷实静静看着。
  不愧是桥本君,这么快就发现了这步棋的妙处。木谷实在心底暗暗叹道。
  这样一步棋,要么挖去白军唯一的阵地,要么筑起一片边上军阵,虽然看起来并不起眼,但是实在是一招以静制动的强手啊!
  “这步棋下早了。”桥本宇太郎喃喃地说道。
  众人一惊,看向桥本宇太郎。
  桥本一边收起变化图,一边在棋盘上比划着:“这步棋看上去似乎两边都可以有利可图,但是从挂角的效果上而言,并不比传统的小飞挂或者高挂的下法高明多少,甚至多少有些损失。细细品读,其实这步棋充其量只是一种十分新鲜的招数而已,这时候用出来华而不实,没什么用处。”
  确实,细细看起来,这步棋就如同给了黑棋一个支点,搭了一个小小的杠杆,白棋压住一头,另一头就会翘起来,怎么看都是白棋受损失。然而,其实用一般的挂法,只要运用得到所能得到的利益也许在这个支点之上,这个支点位置毕竟太低了。
  “可是。”桥本宇太郎继续说道,“如果先在外围限制了白棋的发展,然后再施展出这一招,这步棋的威力可就不容小觑了。”
  木谷实听到这句话,眉头皱得更深了。
  桥本宇太郎说得很对,这也是木谷实对局时心中所想的。幸亏这步棋对手下得太早了,让木谷实被对手钻了空子之后还有机会腾挪开来获得更多的利益以弥补损失。如果对手真如桥本宇太郎所说,先在外围将白棋困住,再从内部施展出这样一招釜底抽薪的妙手,白棋恐怕就要陷入绝境了。
  “如果是你们,这步棋你们怎么应?”木谷实问道。
  吴清源率先取出了一粒白子——小尖,从正上方贴住黑子。
  木谷实等三人细细品味一番,紧接着纷纷恍然大悟,不仅在内心里暗暗称绝!
  黑棋上一手之妙,就妙在以静制动,以柔克刚,一旦白棋发力就会被黑棋借力打力,将难以获得好处。然而,吴清源这一手解招,比黑棋更加精妙,堪称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黑子等着白子活动,白子偏偏也不发力,只是从上边静静压住黑军,将发力的权力又静静甩回给了黑棋!
  这样一来,黑棋若如先前一样冲进角地点入三三,白棋就破坏黑棋角地的形状;黑棋若向外展开往边上发展,白棋就破坏黑棋边上的阵型。而白棋压在黑子上的这一军,恰恰就处在这两个战术的中间点上,像两个方向上出兵都十分便利,这下子竟反而让黑棋显得左右为难了!
  既然对手设了一个杠杆让我砸两边,我就偏偏把锤子放在杠杆的正中间,哪边翘起来我就砸哪边!
  妙!绝妙的应手!天才的设想!
  “但是,如果对手真的像桥本师兄所说的,现在外围埋伏子力,再施展出这一招,恐怕我这一步也未必能够克制对手了。”吴清源说道。
  三人默默点头。
  “木谷君,”关山利一说道,“你是怎么应的?”
  木谷实默默取出棋子,轻轻从角空的方向上靠住了黑子。看起来,似乎白棋是要死守角地。然而,随后的几步棋,双方在角地展开了贴身肉搏战,木谷实竟又轻易地弃子腾挪,将角地拱手相让。但细细看去,三人心底也暗暗吃惊:虽然木谷实将角地让出,但是在刚才的战斗中,木谷实已经将黑棋的外围封住,转眼间展开了一支面对中腹的强军!
  这一场转换,怎么看都是黑棋不利。
  随后,木谷实没有停下,继续摆了下去。双方毫无意外地在几个角上各自划分疆域。眼见布局结束,白棋外势雄厚,木谷实基本确定了足以扭转让二子劣势的发展空间,可以算得上满意。
  尽管这局棋还远远未分出胜负。
  然而,木谷实突然停了下来。
  “他就在这里认输了。”木谷实冷冷地说道,听上去似乎直到现在仍然不敢相信这一切发生了,心里隐隐有些愤恨似的。
  另外三个人全都愣住了。
  认输了?棋局才开始了四十多手而已!
  “桥本君,这可真像是你干的事啊。”关山利一打趣道。
  然而,桥本宇太郎此刻却一脸严肃:“就算是我,至少也要等到中盘之后才能看清局面确定胜负。世界上没有布局刚结束就必败的棋局,这局棋无论如何也不应该在这个时候认输啊!”
  尤其是,这个新初段能够下得出二线挂角的那一步妙手,无论如何也不像是如此不成器的角色啊……
  “认输的时候,他哭了。”木谷实继续说道,“然后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看起来是不愿意来复盘了。”
  这可是一件十足令人诧异的事情。
  正在这时,休息室的门口又响起了急促的开门声。
  “快到洗手间来!”一个刚结束棋局的棋手将脑袋探起来,“有人在洗手间割腕了!”
  四人大惊,立刻朝门外飞奔过去。
  
  1933年11月30日,日本棋院秋季手合赛最后一轮,被临时调入高段组的新初段棋手山本信男被发现在洗手间内割腕自杀,及时被结束比赛的棋手发现,经抢救得以生还。其自杀动机不明,当时为一大悬案。
  出院一个月后,山本信男突然宣布以十六岁的年龄永久退出棋界,一时间棋界大哗。
  “您好,请问山本君在吗?”
  “你们是……”山本信男的母亲看着眼前两个少年,不知为什么竟紧张地用双手牢牢顶住门板,随时准备将门用力关上。
  “我叫桥本宇太郎。”年长的少年说道,“这位是吴清源,我们是山本信男在日本棋院的朋友。”
  山本的母亲,这个脸上布满泪痕的中年女人又一次流出了浅浅的泪水。
  “我的儿子为什么会割腕?”她轻轻地问道,双手仍然牢牢顶住门。
  “这正是我们今天想来问的。”桥本宇太郎说道。
  
  山本信男是一个眼神有些呆滞的男孩,看上去总是显得无精打采。现在他整天坐在家中床上,望着窗外,更像是一个失去了魂魄的人。
  吴清源和桥本宇太郎对视一眼,两人都在犹豫着怎么开口。
  “山本君,”桥本宇太郎轻声说道,“我和吴君看过你与木谷实的那局棋,你下得很有才华。”
  桥本宇太郎原本想用这句话来缓解气氛,吸引山本信男的注意。然而,实际情况是山本信男的身体抽动了一下,似乎是在抽泣……
  “我们想知道,你为什么要退出棋界?”桥本宇太郎尽量小心地问道,“你的棋很独特,何况你现在还很年轻,你将来将会非常出色的,为什么要就这样放弃呢?”
  山本信男的眼睛仍然望着窗外,毫无神采,如已死一般。
  桥本宇太郎和吴清源面面相觑,不知道还能再说些什么。
  尴尬的沉默持续了一会,山本信男突然主动开口了。
  “你们觉得对木谷实那局,我下得好吗?”
  桥本宇太郎听到山本开口,终于松了一口气:“以初段的棋力而言,下得十分出色,让人印象深刻。”
  “你说的是我的第一步棋,是吗?”
  “是啊,那一步棋不落俗套,想法十分新鲜,真是一招妙手……”吴清源也说道。
  “可是……”山本信男突然打断了桥本宇太郎,“那一步棋不是我想出来的。”
  吴清源和桥本宇太郎顿感愕然。
  “那一轮手合赛开战前,我在茶楼遇到了一个古怪的棋手。”山本信男说,“他带着黑纱斗笠,整张脸都被遮住。他和我赌了一局棋,我输了……”
  “时不时都会有些业余豪强战胜职业棋手的啊。”桥本宇太郎说道,“当年的棋圣本因坊丈和还曾经被一个武士杀得屡战屡败呢,可是最后丈和以此激励自己,刻苦提高棋艺,最终登上了名人之位!山本君,你当以先辈为师啊。”
  山本信男转过脸,看向桥本宇太郎。
  那张脸上,几乎丝毫看不出表情来!
  “桥本君,我问你。”他冷冷地说,“假如当年丈和名人是被一个业余棋手让子击败的,他还能激励得了自己吗?”
  桥本宇太郎暗暗有些吃惊。
  “山本君,你被让了几子?”桥本宇太郎小心翼翼地问道。
  山本不回答,只是看着他。
  “二子?”桥本问道。
  山本轻轻摇摇头。
  “三子?”桥本又问道。
  山本仍然摇摇头。
  “四子?”桥本宇太郎几乎不敢相信。
  山本伸出自己的左手,张开了五个指头……
  “五子。”他淡淡地说道。
  不可能!桥本宇太郎几乎感到坐立不住……
  对一个职业棋手,竟能让得了五子,这绝无可能!
  “那步棋是他对我下出的,我面对这步棋完全不知所措,最终全盘崩溃……”
  山本信男的语气中,潜藏着深深的恐惧。
  “只是输了一局棋,为什么要自杀?”吴清源突然说道,乔本宇太郎发现吴清源眼里噙着眼泪,“这次输了,下次也许还能赢回来。就因为输了这局棋,你就要割腕?”
  “我和他打了赌!”山本突然提高了声音,像是暴怒了,但是身体很虚弱,因此声音仍然显得有些沙哑,“那局让五子棋,是我和他的赌棋,赌注是我的命!”
  吴清源愣住了,脑中突然一片空白……
  “山本君,”桥本宇太郎说道,“请将那局棋摆给我们看!”
  山本转过头,又重新看向窗外。
  “你们回去吧。”他说道,“我今生今世不会再碰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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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本因坊秀荣


  
  1933年11月,东京的天气似乎准备进入严酷的腊月了。
  雁金准一看向门外那株已经失去了生气的樱花树,默然不语。
  黄昏,夕阳余晖下,那株樱花树干枯的残芽显得如此鲜艳突出。对于樱花树而言,残败远远不是终点。一年一轮回,生死往复不息,年年都能绽放灿烂的光华,教人迷醉,这才是花迷人的地方。
  雁金准一看向自己这双苍老的手。
  人为什么不能如这樱花树一般返老还童,起死回生呢?
  雁金准一又看向自己一手开创的这棋正社,更加感慨了。当年这里六大高手齐聚,信誓旦旦要挑战日本棋院之时,大家风华正茂,何其意气风发。那时的棋正社大楼,崭新的棋具,奢华的装饰,简直令人恍惚间觉得那将是一个时代拉起了帷幕。
  如今,当年的六大高手,只有雁金准一和高部道平二人仍然留守在棋正社内,曾经热闹一时的院社争霸也随着其余四大高手的相继离去而成为了昨日黄花。这曾经一片繁华的棋正社大楼,如今也显得锈迹斑驳了。
  雁金准一暗暗发笑——田村保寿,如今我雁金准一独自在这里哀叹,这大概是你梦寐以求想看到的画面吧。
  “雁金先生……”一位弟子向雁金准一跑过来,恭敬地行礼,“外面有一位先生找您,说有急事……”
  大概是要来拜师的吧。棋正社如今威望远居于日本棋院之下,来拜师的人真的不多了。既然有人愿意前来,雁金准一必定是高兴的。只不过……
  “高部道平不在吗?”雁金准一问道。
  高部道平也是当年的棋正社六大高手之一,院社决战之时他曾屡立战功,在此之前更是曾经西渡中国,将中国所有顶尖高手全部杀至让子,彻底震撼了这个围棋诞生的国度。同时,高部道平也是棋正社的副社长兼任总管,通常棋正社内大小事物都是由他负责的。一方面由于高部道平为人出事谨慎周密,是个军事型的人物,另一方面也由于雁金准一是个棋痴,只想醉心棋道,不愿理会围棋以外的事务。
  但凡有人来棋正社拜师,这类事务通常都是交给高部道平处理的。
  “可是,这个客人指名是要见您,不见高部先生……”弟子说道。
  雁金准一满腹狐疑。
  见我?为何?
  “这个人你们认识吗?”雁金问道。
  “是个奇怪的老头儿,我们都不认识……”弟子答道。
  “带他去会客厅,我随后就到。”
  “雁金先生,那客人已经自作主张去您的棋室等您了,我们拦不住他……”弟子战战兢兢地说道。
  棋室?
  如今棋正社威风不再,连来拜师的人都不顾礼节了。
  雁金准一暗暗叹了口气。
  “我这就过去,你替我下完这局棋,等会把棋谱打给我看。”雁金说完,起身离去。
  这位来报信的弟子缓缓蹭到雁金准一的座位上,看向雁金正在指导弟子的这局棋——哪里还用下,盘上对手的棋已经被杀得七零八落了……
  “怎么被师父杀得这么惨?”这位弟子抬起头,幸灾乐祸地问道。
  坐在他对面,刚才一直接受雁金准一指导的那位弟子几乎要哭出声了。
  “不知道为什么,师父今天好像心情不好,拿我出气似的……”他颤抖着声音说道。
  另一位弟子在内心里庆幸:幸亏今天陪雁金师父下棋的不是自己——使出全力的雁金师父实在太可怕了……
  
  雁金准一的棋室是雁金作为如今棋正社第一主将的身份象征。当年棋正社成立之时,六大高手在棋正社大楼内设置了一个独立的棋室,以最珍贵的棋具置放于内,作为棋正社内最正式的对局场所。棋室建成之后,六大高手约定,棋力最强者能得此棋室为私人棋室。自棋正社成立以来,这间棋室成为了棋正社首席棋手的权威象征,未得首席棋手许可任何人不得随意进出。
  自从四大高手离去之后,棋力强于高部道平的雁金准一成为了这间棋室的主人。然而,棋正社如今已成了一具空壳,这间奢华的棋室也有数年时间纹枰虚设了,甚至雁金准一本人都很少再来这里。昔日六大高手心向往之的神秘棋室,如今却成了一个被人遗忘的角落。
  若不是这个不知礼节的访客,雁金准一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还会再走进那间棋室了。
  在走向棋室的这段短短的路程里,窗外太阳完全落山了,夕阳的色彩也渐渐消退了。
  黑夜已至。
  雁金准一在棋室外停下了脚步。
  有点奇怪。
  棋室内是有灯的。如今已经入夜,棋室内若不点灯便暗得几乎什么也看不见。如果棋室内有人,这个人应当知道要点灯才对……
  可是如今棋室内没有一丝光亮传出来——一点也不像是有人的样子。
  雁金准一满腹狐疑,他静静地拉开了门。
  和式的木门紧贴着地槽拉开,发出陈旧的木头间相互摩擦的声音。这种锈蚀了一般的声音将棋室的宁静打破,却让阴暗的棋室内显得更加诡异惊悚了。
  雁金准一在门外张望,没敢立刻踏足进去。
  棋室里真的有人吗?
  走廊上的光亮照到了棋室里,一片漆黑的棋室里被拖出了一道长长的光亮。光照到尽头,那是棋室的窗户。看到那些窗户,雁金准一肯定是有人进来了。
  棋室的窗户过去无论何时都未曾把窗帘放下来过,因为棋室里本来就不大明亮。而如今,每扇窗户的窗帘都被放了下来,把窗外的光遮得严严实实,使得整间棋室陷入了深渊般的黑暗中。
  既然真的有人在里面,就不能站在门口了。
  雁金准一谨慎地提起腿,迈步向门内走了两步。他狐疑地在一片黑暗中四处张望,徒劳地试图找到棋室内的人在哪里。
  “谁在里面?”雁金准一小声问道,但在这个一切都被隐在黑暗中的棋室里,这句话显得异常刺耳。
  砰……
  棋座的方向传来了一声清脆的落子声。
  上品的棋子落在棋盘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顶尖的木质棋盘将嘈杂的回声尽数吸走,只留下一声清晰而嘹亮的敲击,转瞬即逝。
  “上好的棋具。”一个苍劲的声音从那个方向传来。
  这声音……
  雁金准一突然如同雷击一般,呆立在原地,不敢移动分毫。
  “只不过,雁金准一……”苍劲的声音继续说道,“如此上好的棋具,为什么布满了灰尘?”
  这声音,如此熟悉,雁金准一一生一世也不可能忘记!
  然而……
  “你……你是……”雁金准一颤抖着双唇,几乎站立不住!
  不可能是他,二十六年前,雁金准一亲眼看到这个人死在自己面前!
  访客没有理会雁金准一。不久,从那个方向传来了摸索火器的动静。
  随着一声尖啸的摩擦声,一道微弱的火光从黑暗中腾起,像是暗夜天空中的一个星点。
  访客将火星凑向棋座附近的烛台。烛台很快被引燃,星点的微弱火光瞬间绽放出昏暗但清晰的焰舌。
  访客苍老的脸在昏暗的烛光下渐隐渐现。
  “好久不见了,雁金准一。”老人缓缓说道。
  看到这张脸,雁金准一再也站立不住。
  他猛地跪了下来,身体几乎匍匐到地板上!
  “弟子雁金准一,拜见师父!”
  
  高部道平结束了今天一天的财务核对,看向窗外,意外地发现天已经黑了。他无奈地摇了摇头——作为一个棋手,过去他都是为了下棋忘了时间的,这次却是为了财务的核对……
  棋正社还能支持多久,他自己心里也没有底气了。
  走出办公的房间,他感到筋疲力尽,只想赶紧回到家中躺下。然而,猛然间一抬头,他却意外地发现了一个奇怪的地方——对面棋室的窗户隔着紧闭的窗帘透出幽幽的火烛光!
  雁金准一的棋室!
  不知道为什么,这束烛光让高部道平感到了一丝熟悉的感动。
  那里的烛光好多年都没有亮过了。
  自从六年前那场决战之后,雁金准一终于又振作起来了吗。
  想到这里,高部道平朝着棋室的方向走去。然而,走到一半,他突然停下了脚步。
  就这样进去吗?
  高部道平犹豫了一会儿,转过身,向大楼外走去。
  如果雁金准一又重新开始振作了,有一样东西他一定会感兴趣——
  吴清源挑战本因坊秀哉的棋谱!
  
  “二十六年前,我离开之后,谁做了本因坊的新任家主?”老人问道。
  他的声音如几十年前一样,威严而不可抗拒。
  雁金准一无法想象这样的情景,一个二十六年前在自己眼前死去的人,如今却坐在自己面前!
  他此时不敢出声回答,此刻不仅是因为恐惧,更是因为他深知那个答案是师父最不愿意听到的。
  “是不是田村保寿?”老人见雁金准一不回答,又问道。
  雁金准一深深地埋下了头。
  “他现在已经不叫田村保寿了。”雁金回答,“继任本因坊之后,他给自己改了名字。现在他叫作本因坊秀哉。”
  老人的脸上没有泛起一丝波澜,似乎这一切都与他无关。
  “秀哉?”他缓缓咀嚼着这个名字,“我记得二十六年前,我是要你继任本因坊的。”
  那是雁金准一最不愿意回忆的一段时光……
  “师父离开后,田村保寿公然违抗师命争夺本因坊家主之位。弟子无能,输给了他。”寥寥数语,雁金准一却感到自己似乎说了一辈子。
  “你没有尝试夺回来?”老人又问道。
  “试过。”雁金紧紧咬住牙根,强忍着数十年积累下来的悲愤,“弟子败给田村保寿之后,退出棋界,隐姓埋名十三年,苦练棋艺。十四年前,弟子重回棋界,全力寻找机会再与田村保寿决一死战……”
  “可你又输了?”老人抢先问道。
  雁金准一稍稍哽咽了一下。
  “六年前,弟子作为棋正社第一高手,代表棋正社与身为日本棋院最强棋手的田村保寿进行了一次决战。那一战,弟子功亏一篑……”雁金准一喃喃道,“弟子如今已经老了,自认今生再无力胜过田村保寿了。”
  “以你的天赋,苦练棋艺十三年,最终竟还是胜不了田村保寿?”
  这个问题,却教雁金准一不知从何回答。
  “弟子无能,但田村保寿的棋力也已经今非昔比。如今的他有了一个前无古人的绰号……”
  雁金准一说到这里,突然停住了。
  这个绰号说出来,如果按照师父的脾气,恐怕是要大发雷霆的……
  “什么绰号,说出来。”老人问道。
  雁金准一不得不鼓足勇气了……
  “报纸上管他叫做‘不败名人’……”
  果然如雁金准一所料,老人面色突然凝重下来!
  自古以来,“名人”之位就是棋界的至尊王座,能登顶名人之位的棋手都是旷古烁今的大棋豪。而田村保寿,如今竟敢号称为“不败名人”,简直就是将几百年来的历代棋豪不放在眼里!
  何况,眼前这位老人,雁金准一的恩师,本因坊家的前任家主,正是田村保寿之前最后一位夺取了“名人”称号的前棋界第一高手——本因坊秀荣!
  雁金准一静静咬着牙,等待着承受师父令人胆颤的怒火。
  然而,沉默了很久,雁金准一迟迟没有听到师父的怒吼声。他鼓足勇气抬起头,却发现秀荣的面色竟然渐渐舒缓下来!
  “看来田村保寿果然是一个绝顶奇才。”秀荣缓缓说道,“你输给他,不算丢人,无需自责。”
  雁金准一大惊失色。
  秀荣师父从来都不喜欢田村保寿,甚至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当年重病在床,门下弟子数人围坐身旁,秀荣也单单指明不想见到田村保寿!
  如今,这句话竟从师父口中说出,简直叫雁金准一不敢相信。
  然而,这个人音容相貌,甚至举止体态都与雁金准一脑海中二十多年前的恩师毫不相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师父,这二十多年你在何处?”雁金准一终于将这句话问了出来。
  秀荣默然半晌。
  “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没有死?”秀荣反问道。
  雁金准一慌忙将头埋下,迟迟不敢抬起。
  “时机到时,我会告诉你其中原委的。”秀荣答道,“但是现在还不行。”
  雁金准一不敢多问。即使这个人是假的,但他的音容相貌和自己的恩师一模一样——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在自己恩师的面前放肆。
  “雁金准一。”秀荣突然唤道,“你如今棋力如何?”
  “回师父的话,弟子在棋正社受八段免状。”雁金恭敬地答道。
  “我上次与你对弈,棋份如何?”秀荣又问道。
  雁金准一一愣:那可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弟子受师父二子。”雁金准一答道。
  秀荣将棋盘上的棋子拂去。
  “摆上两粒黑子。”秀荣慨然道。
  雁金准一心头一震!
  他抬起头,看到师父的神色与二十多年前一模一样——面色凝重,双眉微锁。那是秀荣面对重大对手时才会有的表情!
  难道是师父要试我的棋力……
  
  夜晚东京的街道上看上去显得萧条了不少,也许是因为冬寒正浓的缘故吧。
  高部道平拉紧了自己的风衣,十一月的寒风已经显得十分刺骨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天气太凉的缘故,高部道平走了很久,竟没有看到一个报童。早知道如此,早晨的时候就该找个弟子先买下一份报纸才对。
  看来今天的报纸又是到了中午就被抢购一空了。高部道平默默寻思道。
  最近几个月来报纸总是卖得很好,尤其是独家报道了“名人胜负赛”的《读卖新闻》。每到登载棋局进程的那天,《读卖新闻》总是卖到脱销。
  高部道平感到走得有些累了,于是他决定放弃找报童的努力,转头回家去了。
  雁金准一若真的想了解这局棋,也许不用我费心为他准备报纸。如果他还是不想理会与本因坊秀哉有关的任何消息,那么即使我真的替他买来了报纸他也不会看的。何况,早在这局棋开战之初,雁金准一就与高部道平定下了君子之约:棋正社内不准探讨秀哉的棋局。
  只不过,高部道平自己内心里多少仍然有些好奇——据说19岁的天才吴清源竟然将“不败名人”本因坊秀哉逼入了苦战!
  这究竟会是怎样的一局棋呢?
  高部道平想到这里,笑着摇了摇头,试图赶走这些恼人的思绪。
  走了一会,他感到实在有些累了,于是在街边找了一个长椅坐下。
  冬天的夜来得很快,现在路边的街灯已经全亮了,整条街道上陷入了暗黄的灯光内,与寒风的气息相得益彰。
  孤独的夜晚。
  猛地一阵风骤起,一张报纸随风飘了过来,轻轻地砸在高部道平的肩膀上。
  高部道平有些厌恶地将随风飘来的报纸抓在手中,正准备扔出去让它继续随风飘走。
  然而,这时候,有奇怪的笑声随着风一并传了过来——那是一种绝望、凄凉但又有些癫狂的笑声。
  而且这笑声,在高部道平听起来似乎有些熟悉,只不过一时想不起来是谁的笑声。
  高部道平循声望去。
  他看到一个苍老的背影沿着街道向远处走去,一边走一边笑着,像是个疯子。披头散发,衣着凌乱,看上去应当是个乞丐。
  高部道平看着这个背影,仔细回想了一阵,确定自己应当不认识这个人。紧接着,他发现这个乞丐手中拿着的几张报纸,正被寒风向后吹去,猛地又有一张被吹走,向着高部道平飞过来。
  这一张擦着高部道平的风衣一瞬而过,飞向了寒风的前方。
  一个乞丐而已……
  高部道平转过头,无意间看向自己手中抓着还未扔走的这张报纸。
  《读卖新闻》!
  高部道平眉头一颤,本来打算松开的手突然又将报纸捏得紧紧的。
  报纸上登载着密密麻麻的棋谱!
  路灯下,高部道平缓缓站起身,回头向棋正社走去。他知道自己该去哪里了。
  
  随着一声清脆有力的落子声,整个棋室陷入了一片沉寂。
  雁金准一喘息未定。
  本因坊秀荣皱着眉头。
  全局落定,雁金准一的黑棋三目险胜。
  “你变强了很多。”秀荣缓缓说道,“这二十多年,你果然一直在努力。”
  然而,雁金准一似乎没有听到这句话,只是呆呆地望着棋盘,一动不动。
  以雁金准一今时今日的棋力,若与二十多年前的本因坊秀荣对弈,应当是几乎可以分先对弈的,毕竟雁金准一如今已经远远不是当年的毛头小子了!
  然而,面对自己面前的对手,真正的前任名人本因坊秀荣,雁金准一受二子竟然陷入了如此苦战,使尽平生所学才仅仅一目险胜!
  雁金准一一步一步地回味着秀荣刚才的每一步棋……
  如果眼前这个人真的是本因坊秀荣,那么毫无疑问,这二十多年来秀荣的棋艺一定也在进步!
  “雁金准一。”秀荣的语气突然严肃了起来,“田村保寿如今的棋力,能够让你二子吗?”
  雁金准一突然浑身一震,如同被人从梦中惊醒。
  田村保寿,我毕生的死敌!
  “必定不能。”雁金准一俯身道。
  然而,秀荣却紧紧皱起了眉头 。
  “雁金准一,师父有一件事想求你。”秀荣说道。这次秀荣的语气听上去竟毫无威严,简直如同一个行将就木的病人!
  雁金准一抬起头,看到秀荣的眼中简直毫无生气!
  “师父想求你……”秀荣缓缓说道,“退出棋界。”
  晴空霹雳!
  雁金准一不敢相信,直直地望着师父的脸。
  棋室内沉寂了片刻,如死一般的寂静。
  “为什么?”雁金准一用微弱到几乎自己也听不清的声音问道。
  秀荣竟惨然笑了……
  “有一件超乎你想象的事情正在发生……”秀荣说道,“棋界将会迎来一场其所谓有的大灾难。在我看来,当今棋界没有一个人有能力阻止这场灾难的发生,即使是田村保寿恐怕也不行。”
  秀荣突然站起身子,开始整理自己的衣着,看上去似乎是要准备离开了。
  “雁金准一,若你想活下去,就要尽快退出棋界。”秀荣几乎是用命令的口吻说出了最后这句话。
  雁金准一不敢相信这一切,他还想问得更细致,但是秀荣突然打断了他正要说出口的那句话。
  “替我把门打开。”秀荣说道。
  雁金准一话到了嘴边,却硬硬地让秀荣给顶了回去。然而,师父有命,雁金准一不敢不从。
  他站起身,恭敬地向后退到门边,缓缓将门拉开。
  门外,是惊诧的高部道平,穿着风衣,像是刚从外面回来。
  两人四目相对的一瞬,互相愣住了。
  高部道平尴尬地笑了起来:“我刚准备敲门,你就要走了?”
  雁金准一不知该怎么回答,于是回过头看向师父。
  棋座旁的烛火一隐一现,棋座上光影交错,然而根本看不到本因坊秀荣的人。
  雁金准一满腹狐疑,不知所措。高部道平感觉到一丝不对劲,于是试探地问道:“棋室里还有别人吗?”
  雁金准一一惊,有些慌张起来,张着嘴巴干涩地发出声音,却说不出一个字。
  高部道平感到有些不安,于是顾不得雁金准一,强行冲进棋室,猛地将棋室的窗帘全部打开。
  窗外月亮和街灯的光亮照进了棋室,原本幽暗的棋室内顿时显得光明了许多。
  然而,雁金准一感到了深深的恐惧——棋室里没有别人,刚刚与自己对弈的本因坊秀荣竟凭空消失了!
  高部道平也有些不知所措。
  “雁金君,你怎么了?”
  雁金准一惊魂未定,只是指着棋座的方向……
  “刚才,我见到了秀荣师父!”
  秀荣?
  高部道平看着雁金准一,满脸的质疑。
  “本因坊秀荣名人?他已经仙逝二十多年了,当年你亲眼所见……”
  “不可能,我还与他对弈了一局,棋局现在还摆在棋座上!”
  高部道平听毕,径直向棋座走去。然而,看到棋座,高部道平便停下了脚步。
  雁金准一紧张地注视着高部道平,期待着他发现什么蛛丝马迹。
  高部道平默默抬起头,看向雁金准一,眼神中竟透出一丝悲悯!
  “雁金君,你自己来看看吧……”他说道。
  雁金准一恐惧地向棋座走去。然而,当他看到棋座的时候,仿佛整个人的灵魂都被抽走了一半,瞬间失去了全身的力气,跌坐到了地上。
  棋盘上一个棋子也没有,盘面上甚至落满了灰尘!
  刚才的一切,难道都是幻觉?
  高部道平弯下身子,将雁金准一搀起来。
  “雁金君,你只是太累了,这几天好好休息一下吧。”
  一边说着,高部道平一边悄悄将报纸藏进了风衣口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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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赌命的棋士


  
  1933年冬,日本东京。
  街边小店里有棋座的地方永远是东京最热闹的地方之一,不管是酷暑还是严冬,也不管是谁坐在棋座两旁。
  一个再寻常也不过的棋座边,正围了一圈一圈的人,大伙小声地在棋座边议论纷纷。
  “看来已经分出胜负了啊。”有人小声说道。
  棋座一头,一个中年人眉头紧锁,面色惨白,简直像是随时会倒在棋盘上毙命一般。而他的对面,一个衣着破旧的老头儿微微含笑,静静盯着中年人那张因痛苦而扭曲的脸——他在享受这一切!
  “嘿嘿嘿……”他从喉咙里轻轻传出几声尖锐的讪笑,声音里透露出毫无顾忌的不屑。
  中年人更加紧张,完全无法集中注意力思考棋局……
  已经输了……他在内心里这样说着,但又不肯承认。
  输给谁都可以,但是不可以输给这个狂妄的老头子!他根本不懂得尊重棋局对手,他简直是个地痞无赖!
  这话没错,在整局棋进行的过程中,他对面的这位老头几乎一刻也不停地讥讽自己,完全不把自己当回事,简直像是在耍弄对手一般。更令他无法接受的是,自认为棋力不弱的他,这局棋是以受四子的棋份与这个老头对弈的!
  被对手让了四个子,竟然还陷入苦战,这可怎么行!
  然而,中年人对着棋盘苦苦思索,却根本望不见自己大龙的生路,棋局已经变成了白棋对黑棋的一次大屠杀……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旁观者有人议论道,“毕竟,对手是‘本因坊加一’,即使如今人已经老了,但棋艺却丝毫不见衰退啊……”
  “这个人棋力不差,只可惜选错了对手啊……”
  众人的议论简直如同一道道向脸上劈过来的斧头一般,每句话传到中年人的耳朵里都让他无地自容。棋局开始前被这老头激怒而立下的豪言壮语此刻回想起来简直像是可以哗众取宠似的。
  难道真的没有活路了吗!
  棋盘上,黑棋角地几乎被挖尽,上边黑军与白军形成了绞杀式的大对杀可以被认为是全局胜败所在。而这个大对杀,黑棋被白棋攻出了三个假眼,白棋只需再堵两气就必定能将黑棋大龙打成接不归,黑棋根本已无活路……
  看来到此为止了,自己棋力不济,活该被人取笑——这就是棋盘上的规矩啊……
  中年人将手中一直紧紧抓着的黑子松开,棋子落回棋盒时发出清脆的一声响动。
  对面的老人嘴角已经在抽动了,他正等着对手认输的那一刻出现。
  “一路跳。”
  一个奇怪的声音突然从旁观者中传出!
  声音坚定而有力,似乎有着一种让人无法抗拒的威严感!
  正准备认输的中年人突然愣住了,他再看向棋局——
  一路有一个白棋尚未封住的口,负责防守这一关隘的一粒白子横在二路看上去似乎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然而,它有漏洞!
  假如黑棋从一路跳出,这粒镇守白子之上的三路,一粒看上去已是死子的黑子恰恰发挥了作用,正好防住了白棋收气杀棋的必经之路!
  这粒早已战死的黑子,此时竟成了白军身后恐怖的一支伏兵!
  一路跳,黑棋大龙将得以延气,白棋将再无法吃住黑棋大龙,这场大对杀将以白棋惨败告终,胜负瞬间逆转!
  老人再看棋局,瞬间大惊失色!
  中年人毫不客气,举起黑子——一路跳!
  胜了!
  这一瞬间的胜负逆转看得旁观众人呆立半晌,竟没能回过神来!
  这局棋……本该是我的胜利!
  老人怒气冲冲地站起身——
  “谁在旁边多嘴?是谁!”
  老头儿的气势很盛,看得出来是怒火攻心。旁观者忍不住要开始为那位插嘴的人担心了。
  然而,在这片紧张的氛围中,却突然传出了狂放的笑声……
  笑声是从二层的茶座上传出来的。这地方二层比一层略窄,通过二层的栏杆可以把一层的棋座尽收眼底。而那个放声大笑的人,就坐在二层靠近栏杆的座位上。
  “刚才是不是你多嘴!”老人指着二层的客人喝问道。
  “是你自己技不如人,怎么还怪罪别人?”二层的人笑着回应道。
  这可犯了大忌讳了——这客人也太不了解情况了……
  对其他人自然可以毫不客气,但这个老头那脾气可是谁也惹不起的……
  果然,老人怒气更盛,脸都气绿了。
  “小子,你可知道我是谁?”
  客人这才低头看下去。
  “不认识。”客人仍旧毫不客气,“要不你自己报上名字来?”
  “我是井上孝平!”老人高声怒斥道。
  常在东京茶楼下棋的棋友,没有人不认识井上孝平的。
  东京棋界原本有两大势力,一个是有着数百年传统的古老棋家本因坊,一个是近代兴起的新兴势力方圆社。关东大地震之后,两大势力合并组成了现在的日本棋院。井上孝平原本乃是本因坊家的门徒,有五段免状,其实棋力远远不止五段。当年本因坊家家主本因坊秀哉与门徒野泽竹朝决裂,井上孝平被卷入了这场纷争,最终被本因坊秀哉逐出了本因坊家,成为了一名流浪棋士。从此,井上孝平渐渐成了东京坊间棋界谈之色变的人物。
  井上孝平有一个绰号,叫做“本因坊加一”,意思是说但凡本因坊家主秀哉能让四子的对手他能让五子,秀哉能让五子的对手他便能让六子。并非井上孝平本人棋力真的超过了当今东京棋界的至尊本因坊秀哉,而是这个人对于让子棋有一番独特的研究,让子的战斗力竟比分先更强!
  更加令人闻之色变的是,这个井上孝平的棋品出了名的差,面对实力不如自己的对手最喜欢满嘴挑衅,令人不胜其烦。但是越是恼火,越是胜不了他,久而久之井上孝平也就成了东京坊间家喻户晓的棋霸。
  但凡敢招惹井上孝平的棋手,最终都会被井上孝平狠狠在棋盘上收拾一顿,对局时的恶语只会变本加厉。
  如今井上孝平已经报上了姓名,看来楼上这位客人今天是逃不掉了……
  然而,楼上的客人沉吟良久,竟没有一丝惊讶!
  “井上孝平?”客人细细咀嚼着这个名字,“似乎没有听说过啊,不知棋力几许?”
  几个围观者几乎倒抽了一口凉气……
  从来没有人敢对井上孝平这么嚣张!
  井上孝平早已经是怒火中烧,眼睛死死瞪着这个狂妄的陌生人。
  “小子,天下棋力比我强的人我可全都认识,怎么没见过你这号人物?”井上孝平挑衅道,“竟敢在东京嚣张,简直不知天高地厚,有胆子下来与我真刀真枪比试一番吗?”
  原本坐在井上孝平对面的中年人此刻完全抛去了得胜的喜悦,赶紧退到一边把座位让了出来……
  二楼的客人微微哼笑了起来,似乎对井上孝平的挑战毫不在意。
  “井上孝平,你有几段棋力?”他问道。
  “比当今棋界至尊本因坊秀哉再高两段!”井上孝平厉声喝道。
  二楼的客人此刻却笑得前仰后合,几乎停不下来。
  井上孝平正要再发恶语,却发现这个客人站起了身子,拿起了随身的物件,朝楼梯走去——他要下来应战了!
  “若你真有如此棋力,不如你先让我二子如何?”客人说道,“这一局你若胜,我将随身财物悉数奉上;这一局我若胜,你替我结了楼上那桌酒食帐,如何?”
  他的语速很慢,听起来却有一种让人无法抗拒的力量……
  井上孝平却在内心暗暗发笑。
  能抵挡得住我的让二子局,即使在日本棋院也能算得上是一方好手了。臭小子,你以为你是何方神圣?
  “请在座诸位给我做个见证!”井上孝平高声喝道,“我与此人赌棋一局,我让他二子,以他全身财物为赌注。他若反悔,叫他出不得这个店门!”
  楼梯上传来了客人豪放粗犷的笑声。
  不久,客人走下楼梯,围观众人不禁为之一振——
  好俊美的一个人!
  剑眉横指,五官方正,英武逼人,一股雍容华贵之气弥漫全身,简直像是个古代的贵族!刚才从楼下往上看看不清楚这张脸,如今看到的这幅俊俏的面容只怕围观众人今生也难忘了。
  他的身上穿着古朴的长袍,一手提着一个细长的布包袱,另一只手却拿着一个奇怪的东西——一个带黑纱的斗笠!
  这身打扮,看起来实在有些怪异。
  然而,看到这张棱角分明的脸,人们几乎都忽略了他服装的怪异。
  “执白上手,请先入座吧。”客人缓缓躬下身子,像井上孝平恭敬地行了一礼。仪容威武,不卑不亢,是一个令人无法不为之赞叹的鞠躬礼。
  连一向得理不让人的井上孝平,此刻竟也似乎失去了恶语相向的动力,默默坐到了棋敦旁。
  小子,让我看看你究竟有多少斤两。
  不久,棋局开战。
  井上孝平暗暗思量,刚才这个人能够找出一路跳的精妙手筋,棋力定然不弱,至少也有三段棋力。这一战不可给对手可趁之机,从一开始就要将他的气势压制——毕竟,井上孝平既然从未见过这个人,说明此人必定不是日本棋界的顶尖高手,棋力定然不会凌驾于有五段头衔的井上孝平之上。
  果然,棋局一开战,就进入了井上孝平预想的轨迹——双方四处陷入混战,整张棋盘杀声四起,几乎草木皆兵。
  然而,井上孝平感觉到了很大的异样——这个对手有问题!
  棋局进入混战,棋手对于形势作出准确判断需要一定的时间和脑力。在混战局面下,棋手的身体和心理状态都会变化,比如呼吸容易变得急促,思考时间会变长,甚至落子声音的轻重都会不同。尽管棋手之间为了防止对方猜透自己的招式都会故意让自己保持冷漠的神情,但井上孝平是个擅长分辨其中区别的人,他能够轻易地察觉到对手感到为难或者犹豫的时刻,并且在这个时刻毫不犹豫地对对手展开心理攻势。
  这招数屡试不爽,从没有人能逃得出井上孝平的感觉。
  然而,眼前这个对手,面对着越来越复杂的局面,无论呼吸,思考时间甚至落子声音都没有丝毫异样,简直像是全局尽在掌握,毫不担心似的!
  这种极致的冷静简直令井上孝平感到恐惧!
  看来这个人能这样狂妄,并不是完全没有底气的。
  既然如此……
  井上孝平抬起头,以居高临下的目光看向自己的对手。
  “你大概已经看不清棋局的进程了吧。”井上孝平以轻佻的语气问道,“局面的复杂程度大概远远超过了你的理解范围了吧,你的呼吸都乱了……”
  这是井上孝平惯用的盘外战术,他的目的只有一个:扰乱对手的节奏,让对手的心态失去平衡。
  然而,对面这位英俊非凡的客人默默听完这句话,竟也轻轻地抬起头,看向井上孝平——他的眼神如武士刀一般锋利!
  井上孝平竟反被这眼神给震慑了!
  不久,更令井上孝平毛骨悚然的一幕出现了:对手的嘴角微微扬了起来!
  他在笑!
  啪……
  一声清脆的响动……
  “一桌饭菜的账单,拜托了。”对手直视着井上孝平的双眼,微笑着说道,声音轻柔如铜铃一般,却坚毅得如同一柄直直劈砍下来的武士刀!
  井上孝平一惊,再看向棋盘……
  黑子这一手落在了中腹,然而莫名其妙的事棋盘上四起的战事都集中在四个角上,根本谁都没有去理会中腹——空荡荡的中腹上落下一粒黑子有什么道理?
  然而,井上孝平再细细看了几眼,突然间却瞪大了眼睛,如同看到了鬼魅一般!
  这粒黑子看起来似乎于四方战局都毫不相关,然而细细看去,发现四角战局的任何一处白棋再战,黑棋都有造成征子的手段。若再稍加计算,四个角上可能存在的征子关系,恰恰最终汇集到一个点上——正是此刻黑子落下的那一个与四方战局都毫不相干的中腹点上!
  一子解四征!白棋棋型全部崩溃!
  是巧合吗?井上孝平瞪大了眼睛看着棋局,一步步地回忆着棋局的进展——然而,他发现这不是巧合,从一开始,这个可怕的对手就在做着这样的计划,故意将战局引向了如今的混乱,并且一直围绕着这个井上孝平从来没有注意到的虚无的点上布置着自己的阵势——任何时候,只要对手在这个点上落子,白棋棋型都会立刻崩溃,但若白棋抢先在这里落子就会将四方战局的先手交出,战局只会更加不利!
  这是一个惊天的阴谋,对手之所以从头到尾没有慌张过正是因为他一直立于不败之地!
  此手一出,井上孝平已经完败!
  井上孝平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只是呆呆看着棋盘,不知所措。
  “你不服,是吗?”对手突然问道。
  井上孝平像是从梦中惊醒,猛地抬起头,看向眼前这个对手。
  对手仍然以刀剑一般锐利的眼神直视着他。
  井上孝平微微地点了点头。
  对手笑了。
  “我给你一个机会赢回来。”对手笑道,“这次我让你先手,由你执黑先行。若我输了,全身财物仍然悉数奉送。但是……”
  对手盯着井上孝平的眼睛:“如果我赢了,我要你也把你的全部身家输给我。”
  围观众人被这气氛吓得鸦雀无声。
  井上孝平这时才终于从震惊中清醒过来。
  让我先?你竟敢说让我先!
  自从我离开本因坊家,天下还从没有一个棋手敢让我一先!
  刚才那局棋,不过是我井上孝平一时大意。你若真的棋力高强到让我一先的地步,你就是去日本棋院也是顶尖高手了!
  强烈的羞耻感和怒火让井上孝平几乎丧失了理智。
  “在座诸位再为我作证!”井上孝平又一次厉声喝道,“今日我与此人赌下全部身家财产,胜败无怨。我二人中若有反悔者,今生不得再碰这黑白棋子!”
  说罢,井上孝平猛地将满盘的黑子白子一手刮去,棋子散落了一地,发出一片稀疏之声。
  紧接着,不待众人反应过来,井上孝平已取出一粒黑子,落在了右上角小目之上!
  小子,让我看看你究竟有多厉害!
  英武的客人低下头,看向棋盘。井上孝平能感觉到,这次对面的气势沉重了很多——对方开始使出全力了!
  此人战斗力看来很强,不可以轻易与此人纠缠。井上孝平默道。
  棋局一开,井上孝平谨小慎微,步步为营,竟不敢踏入对方阵势分毫,只管围住自己的阵地,力求弈得稳而扎实。
  毕竟,执黑先行原本就有先手的优势,只要下得坚实有力,对方也几乎不会有什么机会。
  这次,师承自本因坊家的正统棋路,也使得对面这个狂妄的对手有些一筹莫展了。十数手落毕,对方看来已经猜透了井上孝平的战术——他默默沉吟了起来,似乎在思考新的作战方案。
  小子,你得为你的狂妄付出点代价了——让先对阵井上孝平,恐怕这个世界上唯有本因坊秀哉能取胜吧。
  然而,仅仅数分钟过后,对手竟立刻取出了白子,似乎已经作出了最终的决定!
  随即,白子竟毫无顾忌地打进了黑阵内部——一粒孤子而已!
  井上孝平看得一愣,随即大怒!
  这步棋根本不是什么奇招妙手,分明是在挑衅我井上孝平!
  井上孝平几乎能听到这粒孤子在黑阵中嘲笑自己的声音……
  小子,你太狂妄了!
  井上孝平愤而回手,将这粒孤子彻底围死在黑阵中间。
  井上孝平的对面,那个英武的对手默默地笑了……
  紧接着,对手开始在黑阵外四处施放疑兵,看上去似乎是要救出那粒白棋孤子,又似乎是想借机腾挪将这粒孤子轻轻地处理掉。井上孝平怒气正盛,来不及细作思索,索性兵来将挡,将白棋攻势通通挡在阵地之外。
  只要把你挡出去,这总不会出什么问题吧。
  然而,井上孝平却感觉到对手越来越冷静,那股令人毛骨悚然的自信感再次从对面传来——难道暗藏玄机!
  眼见井上孝平汗如雨下,对手毫不迟疑地展开了最终的攻势。
  黑阵内的白棋孤子静静地在黑阵内沉睡着,突然猛地得令:战机已至,雄兵起舞!
  孤子毫不客气,竟在黑阵内开始左右冲杀起来!
  明明就是一粒孤子,竟敢如此嚣张!
  黑军全军得令:将白军全歼于阵内!
  黑军阵内,原本一片平静的阵地上,突然猛地涌起阵阵喊杀之声,一时间尸横遍野,敌友莫变。
  待硝烟散尽,井上孝平气喘吁吁,却看着棋盘迟迟落不下一粒棋子!
  黑阵内白军竟与黑棋下成了双活!浩大的一片黑阵,经此一战竟所剩无几,大势已去!
  井上孝平再一步步地回忆起来,终于看透了对手的精妙之处——这是在逼井上孝平开战,正是井上孝平所惯用的心理战一类的招数啊!
  只不过,井上孝平激怒对手需要靠言语,这个人只需要一步棋就做到了。
  而随后这个人在黑阵外布下的层层疑兵,原来竟全都是有的放矢,招招落在黑棋防线软弱处,甚至处处留有后手,以至于黑阵内杀声起时井上孝平根本防不胜防!
  又是一场完败!
  井上孝平难以置信地看向自己的对手。
  一张英气逼人的面孔!
  “你……你究竟是何方神圣!”井上孝平几乎是恐惧地惊叫起来!
  然而,他的对手仍然只是微微笑着,看着井上孝平的双眼。
  这一战,井上孝平输掉了他所拥有的全部,不仅是钱财,更是他的尊严……
  一个神秘的高手,将井上孝平的传说击得粉碎!
  “你想不想把你失去的东西再赢回来?”对手突然对井上孝平说道,这次声音阴森得如同幽灵。
  井上孝平瞪着眼睛看向他,不敢发出一丝声音。
  “我再给你一个机会。”对手说道,“这次我让你二子,若你赢了,你可以赢回你所有的财物,同时我仍然将我全身上下所有钱财悉数奉上。”
  井上孝平不敢相信,他仍旧死死盯着这个可怕的对手——他感觉得到,这个人还有更多话要说。
  “如果你输了……”对手看着井上孝平,脸上微微的笑容渐渐绽开了,显得诡异而惊悚,“我要赢走你的性命……”
  整个茶楼,鸦雀无声。
  这个英武的客人直直地挺着腰,仿佛从天顶上俯视着井上孝平。
  “你敢吗?”他笑道,“你敢豁出性命去赢回你失去的东西吗?”
  这个人的笑容,仿佛能杀人!
  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向井上孝平袭来!
  这个老人猛地从座位上惊起,口中沉重地喘着粗气,步子因恐惧而显得慌乱异常,整张脸扭曲得如同刀绞过一般。
  他奋力推开围观者,拼命挤出一条路,冲向茶楼外的街道——这个对手不是人,他是妖怪!
  他想要夺我的性命!
  井上孝平拼命地朝外挤,口中不自觉地发出了恐惧的尖啸声,如厉鬼哭嚎,久久不散。
  在夺路逃出茶楼的那一刻,井上孝平清晰地听到身后的茶楼里传出了那个英武的客人爽朗而又威严的大笑声——仿佛能致命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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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使者


  

一 关西的怪客


  
  1933年冬,日本京都。
  寒风凛冽,日隐云浓。
  街道上人影稀疏,寒风几乎隐去了所有的声响。街上的人都穿着厚厚的衣服,用帽子遮挡着脸面,否则凛冽的寒风会让人有刺骨的痛感。街上甚至有一个人戴起了古时候常见的垂纱的斗笠,将脸藏在纱绢后。这可是个不错的办法,只是在这个年代这装束看上去十分古怪……
  田中不二男透过窗户看向寒风中的京都街道,奋力地搓着冰凉的双手——他刚弈完一局棋,下棋的时候并不觉得手冷,可一下完却发现手已经冻僵了。
  他的对面,一个和他差不多同年的少年正在收拾棋子。上一局输得太惨了,这个少年面如死灰一般。
  眼前这个对手太强大了,他真的只有十七岁而已吗?少年心里想着……
  少年抬起头,看向田中。刚才下棋的时候,这个人面无表情,简直如同佛像一般。现在棋下完了,他看向窗外奋力搓着手的样子却分明稚气未脱……
  田中感到似乎有人在看自己,回头看过去。
  少年与田中四目相对,一瞬间突然又触电般把头低下,继续收拾棋子——这样盯着人看实在是不礼貌的行为,何况田中是客人,不可如此无礼……
  田中却毫不在意,继续笑着搓手。他把视线放远,看到整个房间里密密麻麻都是棋座,无数与自己同年甚至比自己更年轻的孩子都在对弈着,他有些感动。
  关西棋界有我们这一群少年,迟早能与东京棋界分庭抗礼!
  这里是吉田塾,由女棋手吉田操子一手创建。对于关西有志于学棋的孩子而言,吉田塾是最好的三个选择之一。
  另外两个选择便是关西第一棋手久保松胜喜代门下和关西棋界大豪光原伊太郎门下。
  久保松胜喜代、光原伊太郎、吉田操子,这三个人被合称为关西棋界三大支柱。关西能够成为日本棋界除东京外最不可忽略的一股势力,全依赖于这三个人的努力。
  田中不二男的师父,正是久保松胜喜代——那个传奇的关西圣手。
  “田中师兄。”收拾完棋子的少年突然仰起头小声唤道,“久保松先生门下,也是这样训练棋艺的吗?”
  田中不二男为这个问题感到无奈——久保松胜喜代的传奇实在太过惊人,以至于他的授徒方式始终笼罩着一层浓浓的神秘感。当今在东京棋界活跃的木谷实、桥本宇太郎、村岛谊纪、前田陈尔等人都是出自久保松门下,传闻那里天才云集,深不可测……
  其实都是坊间传闻而已,学下棋哪里不都是一样教?
  可是这个问题该如何回答呢?
  田中尴尬地笑了笑:“等你棋艺有所小成,来久保松老师的研究会看看吧。”
  出席久保松研究会,那可是关西棋界至高的荣誉……
  少年低下了头——看来我这辈子是没这个机会了……
  田中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索性又把头扭过去,看向窗外。
  稍稍休息一下,等会再下一局吧。今天我来的目的就是跟吉田塾的学生们随意切磋切磋,不需要太过规矩,随意些就行了……
  窗外,正是下午,街上人影渐少,多数人都在工作吧。人影稀拉的街道看上去别有一番风味,就像是空空的棋盘,任何一个点都可以放上棋子,充满了无限的可能性。这种无限的可能性,令田中不二男欲罢不能。
  刚才街道上那个戴斗笠的人仍然显得十分显眼,他的装束实在太过古怪了,想必是一个不大在乎别人看法的人吧。田中不二男任思绪随意地飘着。
  这个奇怪的人,穿着传统的大袍,将身子从头到脚都埋在袍子里。袖子很大很长,像是水袖,整只手都被包在里面。这种服饰,说是和服也许勉强能算得上,只不过如果真有这样的和服款式在市面上卖,这家店恐怕是要破产的……
  而最显眼的仍然是他头上戴的大斗笠,看上去就像是古代僧侣装。若太阳从正顶上往下照,整个人都能被帽子的阴影遮住。斗笠边缘垂下的黑纱就像是被太阳照出的影子一样,直直地垂下来,将脸完全遮挡住,谁也看不到这个人长得什么样子。
  尽管是冬天,但能把自己包到这个程度,不留一点皮肤在外面,也实在是前所未见的——莫非是个麻风病人,或者长了三只眼的怪物,又或者是个疯子?
  这种未知的猜测让田中不二男着迷了,他开始强烈地希望看一眼这个人的长相模样,看看究竟是怎样的容貌如此怕被人见到。
  突然,戴斗笠的人停下了脚步。
  田中感到这突然的一顿就像是一首曼妙的小曲突然走音了似的,感到一阵不适。
  他看向戴斗笠的人面对的方向,揣测着让他停步的原因……
  他面对的方向是——吉田塾的正门!
  这个奇怪的人静静看了一会,转身迈开步子,向正门走去。
  他要进来了。
  田中的好奇心猛地涌了起来。这样的年代,会戴着带面纱的斗笠在街上走的人,究竟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不久,外面走廊上传来了脚步声,似乎正朝这间训练房走过来。
  田中的眼睛直直地盯着训练房的大门,静静期待着这个人的脚步在门外停下。
  脚步声缓缓逼近,最终竟真的在门外停下了!
  突然,门被猛地打开,一个魁梧的遮面人站在门外!
  所有人都被这猛地开门声吓了一跳,纷纷朝门口望去。
  这个人已经到了屋内,可是斗笠仍然不摘下来,谁也看不到他的脸。这样奇怪的装束,使得大家回过头的第一反应是被吓了一跳……
  今天负责监督训练的是吉田塾的弟子松本佑二。松本看到有陌生人就这样唐突地闯入吉田塾的训练室,有些狐疑。但是这个人有可能是来拜师的,想到这里,松本起身向遮面人走去。
  “请问……”松本谨慎地问道,“您找谁?”
  松本的声音有些发颤,也许是因为从来没见过这样装束的人吧。
  “吉田操子在不在?”遮面人毫无顾忌地问道。
  听完这句话,松本的谨慎变成了不悦。
  吉田操子在关西是顶尖高手,但凡棋界人士都应该尊称一声“吉田前辈”。这个人竟敢在吉田塾直呼吉田操子的名字,实在是个毫不知礼节的家伙。
  但松本忍住了怒气:“吉田老师现在在东京,您若有事,可以和我说……”
  “现在吉田塾最强的棋手是谁?”遮面人不等松本把话说完,狂妄地问道。
  这又是一句无礼之极的话,简直像是要来故意惹事的人。
  松本对这个无礼之人已经忍无可忍了,他傲慢地抬起头。
  “就算是我吧,你想怎样?”
  田中听得出,松本这是气话。吉田塾在关西是顶尖的棋艺训练场,精英云集。松本虽然棋力不差,但要说吉田塾最强的棋手,还远远轮不上他。
  “你敢与我决一胜负吗?”遮面人突然问道。
  松本暗暗一惊!
  原来这个人是来挑战吉田塾的!
  “今天吉田塾内所有人,若有一人能胜我,我当叩首三十,谢罪离去!”遮面人厉声道,声音威严而且雄壮,想必面相也一定十分凶恶,“但若让我胜遍你们所有人,我要吉田塾就此在关西身败名裂!”
  大言不惭!
  田中不二男被这段话激怒了。不止田中,吉田塾内所有人都站了起来,几乎要冲过去!
  “吉田塾最强棋手,我们先来一局吧?”遮面人用挑衅的语气问道。
  松本这时候却有些胆怯了——大话已经放了出去,不应不行了……
  但若应——对方既然敢如此狂妄,想必不是等闲之辈,万一输了,吉田塾岂不是真的要名誉扫地!
  这个人,甚至可能是东京棋界的人!
  遮面人说完,毫不客气地坐到了一张棋座前。
  松本犹豫不定,迟迟不敢落座。
  “请你出去。”松本强作镇定,“我不会与你下棋的。我是职业棋手,对外人出手只下有对局费的棋,这才叫职业棋手……”
  这倒是个不错的借口,没丢面子,而且又能退敌。
  田中不二男却在心底暗笑:这话一说,对方如果还要挑战就得掏钱了……
  不管棋下得好不好,要出手就得有赚头,真是个狡猾的家伙。
  “不用松本师兄出手!”田中面前的少年突然站起身,“我来做你的对手,胜你还不需劳烦松本师兄!”
  遮面人似乎微微抬起了头,看向这个少年。
  少年气冲冲地坐到了遮面人对面。
  “我还没有入段,不是职业棋手,我来对付你!”少年喝道。
  松本简直欲哭无泪了:你这小子怎么办事不看气氛呢……
  这下子,这一战避无可避了……
  “报上你的名字。”遮面人说道。
  “上杉龙太,吉田塾弟子。”
  遮面人发出了“咯咯”的笑声。
  “你先摆上五个子吧……”遮面人笑道。
  众人大惊!旋即又有些想笑……
  也许这个怪人听到上杉龙太没入段,于是轻敌了……
  其实上杉龙太之所以没入段,是因为他的父母还未决定是否真的要让他去做职业棋手。一旦他的父母同意了,上杉龙太入段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他的棋力至少已经有了职业二段的水平了。
  然而很明显,这个戴斗笠的疯子不知道这件事……
  松本这下子放心了——让五子想胜上杉龙太,恐怕久保松胜喜代来了也没这个本事……
  上杉,你可立下奇功了!
  然而,上杉龙太气得满面通红。
  他打开面前盛黑子的棋盒,取出一粒黑子,猛地拍在右上角小目!
  沉重的一声闷响。
  这一步棋一出手,松本佑二简直要哭了……
  所谓让子棋,是指黑方先摆数子在棋盘上然后双方对弈的棋局。自古以来,让子棋所让的黑子首先都应该放在星位上而不是小目上的。
  果然,放完这粒棋子上杉就不再去取黑子了……
  “该你了!”上杉龙太放完棋子,怒气冲冲地说道。
  这手棋落在小目,也就是上杉龙太不和这个人下让子棋,棋份最多只是上杉龙太受先而已。
  棋子既落,棋局就已开始,不能退出了。
  然而田中却暗暗叹气——这一局上杉龙太凶多吉少。
  战事未开就已经心浮气躁,上杉中了遮面人的计了!
  遮面人沉默片刻,旋即取出一粒白子——
  右上,挂角!
  上杉稍有些惊讶……
  起手挂角,这种招法几百年前就被淘汰了……
  这个怪人,他这是看不起我!
  上杉愤恨不已,立刻取出一粒黑子——
  黑下托!
  开战!
  棋盘上仅下了三手棋,双方就开始了第一场战斗!
  紧接着,黑白双方在这里纠缠数手,众人再看,不禁一震……
  大雪崩!
  角上围绕小目的争夺自古以来就是布局争夺的重点,几百年来形成了许多定式,其中有些定式因其难解而令人畏惧,大雪崩正是著名的难解定式!
  大雪崩定式中,双方的棋各自被对方切断,散兵扭结在一起,如同血腥的肉搏战,每一招都将牵动整个战局,任何一方稍有不慎都将可能招致全军覆灭。而随着战斗的进行,每一步的计算量都将以几何倍数增加,这样的混战场面几乎令顶尖高手都感到胆战心惊!
  双方竟然起手就下出了大雪崩的棋型,而其他三个角分明还是空角……
  松本佑二感到了深深的不安,但他仍然对上杉龙太抱有期望。
  既然只是摆定式而不是比拼棋力,那么上杉龙太就还有希望——定式是死的,只要牢牢背熟,不摆错就行了,至少不会吃亏!
  只要上杉记得住正确的定式下法就行!
  上杉龙太的嘴角露出了微笑——大雪崩定式的正确应法,他早就背得滚瓜烂熟了。
  怪人,选择大雪崩是你的失误啊!
  上杉谨慎地一步步应对着右上角复杂的攻守,然而他的对手似乎也对定式极其熟悉。随着棋局的进行,两人的应对分毫不差,右上角的两军竟渐渐向棋盘四周蔓延开来,棋盘几乎有四分之一都被双方的棋子覆盖,谁也没有净活,但谁也没有被吃……
  若不是有经过几百年锤炼的定式招法做基础,恐怕这个房间里谁也没有胆子应对这样一局棋。
  松本紧张地注视着棋局,到目前为止双方的下发都没有走错,全都是定式的下法……
  谁走错一步,就将落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下着下着,松本突然一惊!
  紧接着,周围所有人跟着全都心头一紧!
  刚刚落下的那一步棋下错了位置!
  但紧接着,松本感到一阵狂喜:下错的这一步是白棋!白棋下错了!
  是怪人下错了地方!
  上杉心头一震——机会到了!
  他看向棋局,自信地寻找一招致敌的选点,然而……
  他突然愣住了……
  没错,怪人这一步棋下错了,这一步没有落在定式的位置上,然而——他到底哪里错了?
  整个棋局已经变得十分复杂,双方两片被切开的大军在右上角纠缠在一起,互相都没有了退路,你死我活。然而,已经呈几何倍数增长开的计算量使得上杉完全无法看清这局棋的形势了,满眼黑子白子几乎让人眼花缭乱!
  这一步棋错在哪里?究竟为什么几百年来没有人下在这里?如何破解这步错着?上杉此刻竟毫无头绪!
  上杉要输了……田中在内心不安地想到。
  “怎么了,不会应了?”怪人挑衅地问道。
  上杉满脸通红,几乎要吐出血来。
  如此混乱的局面,我看不清,你难道就能看得清?
  上杉抱定一搏的决心,取出一粒黑子——长气,准备大对杀。
  糟了!
  这步棋一落,田中立刻做出了判断:这局棋恐怕要就这样结束了……
  怪人不慌不忙,也取出一粒白子——强攻!
  没错,上杉中计了,那步错着是怪人故意放出的陷阱!
  局面已经大乱,一旦脱离了定式的保护,以上杉的棋力根本无法判断如此复杂的形势,怪人选用大雪崩定式的一开始就已经做好了这个打算,他一定是要制造混乱,然后以恐怖的屠杀彻底击溃上杉龙太!
  从一开始他就已经看清的全部局势,这个人必定是一个乱战高手!
  果然,寥寥数手之后,上杉龙太右上角的两支黑军竟然全灭!棋盘上还有三个空角,但左上黑棋已经尸横遍野,毫无获胜的希望了!
  怪人的每一步棋都落在绝佳的位置上,如一支支利箭,直刺黑军死穴,招招制敌!
  黑棋竟全军覆没!
  上杉龙太面无人色,如同见到了鬼神一般……
  “我输了……”上杉呆滞地说道。
  自他学棋以来,还从未遭遇如此惨败!
  一旁的松本佑二早已看得胆战心惊,冷汗直冒。
  这种鬼神办的杀伤力,就算是师父吉田操子在,也未必有十全把握能获胜啊……
  这个怪人,究竟是什么人?
  “下一个是谁?”怪人平静地收拾棋子,似乎完全没有局后与上杉作探讨的意思。而如今的上杉只是发呆似地看着棋盘,仿佛刚才那局棋将他的灵魂输了出去!
  “吉田塾第一高手,是不是该轮到你了?”怪人突然对松本说道。
  松本吓得两腿哆嗦,竟然没能站住,向身后摔出去!
  这个人的棋力,远远在我之上,他根本就是我不可能击败的人……
  随着松本突然地摔倒,整个吉田塾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过了不久,怪人高声狂笑起来,笑得竟有些凄厉,令人心寒……
  “关西棋界,不过如此!”怪人的每一个字都如同一柄利刃,刺进吉田塾众人的心房里……
  上杉仍然呆坐在原地,松本则满脸惊恐的神色。
  然而,田中却感到了无比的耻辱……
  “我来做你的对手!”田中喝道。
  松本循声望去,看到田中,如同突然看到了希望一般。
  田中的棋力远在自己之上,在关西更有“天才田中”之名,由他出马,也许能够力挽狂澜!
  田中君,拜托了!
  众人搀走上杉龙太,田中不二男在怪人的对面坐下。
  他能感觉到,隐藏在面纱后面的那双怪人的眼睛正仔细的打量着自己。
  “报上名字。”怪人问道。
  “你有没有胆子先报上你的名字?”田中反问道。
  片刻紧张的沉默。
  “让几子?”怪人的语气很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
  “让先吧。”田中似乎毫不在乎。
  似乎能隐隐约约听到怪人的笑声。
  怪人微微一抬手——
  请吧。
  田中毫不客气,取出黑子,“啪”地一声落到棋盘上。
  众人一看,大惊失色——
  天元!
  初手天元!
  师父,对不起,徒儿要将关西棋界第一秘招使出来了。田中不二男在心底默默说道。
  自围棋诞生以来,先取角、边,再战中腹是众所周知的规律,初手占住天元从来都是倒行逆施的招法……
  面对一个如此强大的对手,田中不二男竟然下出这么无理的招法!
  松本几乎感到了绝望。
  然而田中不二男并不这么想。
  从刚才的对局来看,眼前这个对手对于定式十分熟悉,并且战斗力量惊人,与他遵循传统棋理地进行边角对战恐怕整个关西都无人是他对手,然而这一步初手天元恰恰是一招脱离了边角的独特战法,如果运用得当可以在远离边角的中腹与对手展开一场空战,即使作战不利退路也很广阔,如果稍有得力甚至可能在中腹凌空造出一片军阵!
  下一手对方如果取边角,田中即可转守为攻,刚才怪人那鬼哭神号的攻击力也就无从施展,反而变成了被动的防守方,恐怕他的棋力也很难施展开了。
  何况,初手天元的下法田中并不是完全没有把握的,这正是其师,关系第一高手久保松胜喜代苦心孤诣研究的全新战法,是久保松为关西棋界创下的第一秘招,只有对抗外敌时才会使出的绝学!
  这种战法能发挥出多少,田中自己也没有十足把握,但如今已无退路——他只等怪人的应手了。
  然而,过了很久,怪人也没有取出白子——仅仅一手棋,怪人竟陷入了长考?
  不对,作为对手,田中感觉到对手并非在长考。棋手对局,思考到紧要处的时候往往会有些小动作,比如挠下巴等等。这些是习惯动作,无法压制,如果压制住反而会影响其思考。而眼前的这个对手,此刻如一尊石像般坐在原地,田中感到他并不是在思考棋局,而更像是——在想什么事情,出了神……
  整个吉田塾都在静静等待着怪人的下一手棋……
  “你叫什么名字?”怪人突然说道。
  这一次,他的声音干涩而且低沉,似乎是气势完全被压制住了!
  他怕了?
  “田中不二男,关西久保松门下,现为二段。”田中答道。
  田中感到怪人似乎突然愣住了。
  不久,怪人突然站起身,向门外走去。整个吉田塾,竟无一人敢去拦他!
  “田中君,我相信我们还会再见面的。”怪人说道,“到那时我们再分胜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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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岛根的断章



  沙土的气息!
  1933年十月初的一天,日本西海岸岛根县,这里的很多游客自称嗅到了沙土的气息——在海边!
  岛根县是日本本州岛西南的古老都市,西边就是海洋,越洋过去便是俄罗斯和中国。
  当天这里本地的居民只是嗅到了一些奇怪的味道,但是谁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气味。来这里旅游的人说这是沙土的气息,只有在炎热的沙石堆甚至沙漠中才能闻得到这样的气味。

  尽管如此,许多人把这件事当做笑谈,只有少数的老人在意这些。
  老人们不得不在意这些,因为这个日子太不平凡了——十月。
  根据古老的日本传说,十月是日本八百万神聚会的日子,这个月里全日本所有的神都会在出云聚集……
  古老而神秘的出云,就在岛根县境内!
  十月,在岛根县能嗅到沙土的气息……

  就在这件事之后的第二天,岛根县卷起了浓雾。大雾将整个岛根县团团包裹起来,数日都未曾消散。雾气很重,相隔十米的人互相竟看不到对方的人影。
  整个岛根县交通彻底瘫痪,人们大白天也需要打着灯笼出门,否则无法在街上行走。来到跟西安旅游的游客们怨声载道,只能每天呆在旅馆里,等着大雾散去飞机才能起飞……
  岛根县从来没有过这么大的雾,而这浓雾持续的时间也实在太久了,让人忍不住猜测其中缘由。岛根县的老人们越来越紧张,他们总觉得这是要出大事了——也许是现在岛根县的年轻人已经不再尊敬神灵的缘故……
  在大雾的这几天,不断有人说闻到了雾气那天曾在海边闻到过的沙土气息。几天后,据说有老人在神殿附近祭拜的时候听到了奇怪的说话声,他认定是神的对话声——没有人相信他,雾这么大,一定是他没看到附近有人在说话罢了。
  岛根县怎么了?

  日本政府试图派人进入岛根县研究,但是凡是进去的人最终都迷失在了岛根县里,只能通过通讯设备确认他们仍然活着——雾太大,他们无法辨认自己所在的位置,因此无法援救……
  这场大雾一直持续到了十月中,毫无消退的迹象……
  然而,10月16日,大雾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从一个多星期的灾难中解脱出来的人们纷纷跑到街道上,像庆祝节日一样庆祝着大雾的散去。迷失在岛根县的科研人员很快就被找到了——他们根本没有进入岛根县,全都在岛根县附近的深山里被困了数日……
  不久,大雾以来的第一批援救物资被送进了岛根县,同时送来的还有这数日来的第一批报纸。被困了太久的人们如同饿虎一般,不到两个小时竟将第一批报纸抢购一空——与世隔绝的日子他们过够了!
  当天报纸的头版是:吴清源五段对本因坊秀哉名人,名人胜负赛今日开战……

  围棋赛……
  一个陌生人看了看手中这份报纸,静静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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