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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7 16:37 编辑

第四十九回 盛大有雪耻天下国手 周懒予偶遇高弈老僧



  上回说到,周懒予刚刚登上天下国手之位,正春风得意之时,却突遭变故。先是两位生死之交萧远士、牧云和尚离他而去,后是名不见经传的李元兆横空出世,以十番棋胜负击败了周懒予。李元兆的胜利震撼了棋界,他打破了周懒予争棋不败的神话,还让所有人都知道了这位新生的天下国手竟然在棋艺上存在着巨大的漏洞。
  天下国手,对于棋界来说就相当于神,是超出当世所有棋手之上,不可战胜的天一般的存在。战败的天下国手,也就再也没有作为神的资格了——天下国手是不可以败给任何人的,一次也不可以。
  而李元兆用十战六胜的结果向所有人证明了——他战胜了那个不可一世的周懒予!
  说起来,李元兆这小子也实在不厚道。要换了别人,真为争夺天下国手而挑战周懒予也就罢了,这么一来赢了就赢了,不可能告诉别人他怎么赢的。可偏偏李元兆这家伙对天下第一毫不感兴趣,一生的兴趣就是击败天下第一,于是这十番棋赢了之后他也不客气,一碰到别人问他怎么赢的,他就把自己藏在箱子底下的绝招直接告诉人家了——
  周懒予怕野战,我就用野战把他赢了。
  平心而论,这么做也太不道德了。毕竟人家周懒予也是要混饭吃的棋手,你这么一说出去,人家周懒予还怎么在棋界混日子?现在全天下都知道周懒予怕野战了,这李元兆不等于把周懒予从神坛上拉了下来,还给附近围观群众一人发了根铁棒子让大家随便打吗?
  可怜一代少年得志的英才周懒予,一夜之间竟陷入了人生目前为止最大的低谷中!所有人都隐隐感觉到,周懒予的时代也许要就这样突然结束了……
  话虽如此,但当时周懒予的地位,仍然是名义上的棋界第一人。虽然李元兆胜过了他,但是——很奇怪,李元兆并没有表现出一个新的天下第一所应当具备的气质。
  李元兆击败周懒予,于是自然而然而,他也就取代了周懒予成为了众矢之的。一时间,四方豪杰纷纷来找李元兆挑战。但几番挑战下来,大家看看成绩,却发现李元兆常常输棋!李元兆的棋虽然能克制周懒予,但本身却并不强大,对于棋风与他相似的众多明末棋手而言李元兆的棋力根本不具备统治力,顶多只能算是一个普通的一流高手而已!偏偏大家都对付不了的周懒予,却让李元兆给收拾得服服帖帖——李元兆好像就是为了克制周懒予而存在的一般。
  于是,由于不能压制出了周懒予之外的其他棋手,李元兆也就没能继承天下国手之名,这名号就只好暂时继续戴在周懒予头上。
  至少,除了李元兆之外,周懒予对其他棋手的战绩还是很有说服力的。
  但这只是一段过渡时期而已。很快,对周懒予最致命的一击就要到来了……

  苏州,盛大有府中。
  盛大有默默看着棋盘上摆出的周懒予李元兆之局。
  在李元兆咄咄逼人的野战战法下,周懒予招法凌乱,攻守不一,进退无序,简直看不出半点顶尖高手的手腕来。平心而论,强行使用野战战法的李元兆,也不能说就下得多好。李元兆把局面拉得太大,他自己也驾驭不了,所以招法上错漏之处也有很多。只是,周懒予的错漏比李元兆更多,而且多到让人不敢相信。
  如果这真是一局争夺天下国手的决定性棋局图谱,盛大有当时在场的话必定会指着两人鼻子一顿大骂,告诉他们这局棋的水平有多让人笑掉大牙。
  但事实情况就是这样——曾经击败过他盛大有的周懒予,却下出了这么乱七八糟的棋,生生输给了盛大有多年前的宿敌的李元兆。
  这件事,他不能接受——如果那个盛大有从来看不上眼的李元兆都能赢周懒予,盛大有自己没有理由要排在周懒予之后!
  于是,盛大有缓缓收起了盘上的棋子。
  周懒予,既然你露出了破绽,就不要怪我去找你报仇了!
  不久,盛大有来到了嘉兴,寻找周懒予,向他发出了挑战。
  彼时的周懒予,正在遭受着人生中目前为止最大的挫折。过去万众景仰,处处风光的日子随着李元兆的出现而一夜之间成了黄粱一梦。加上友人的离去,如今的周懒予终日只感到无助和愤怒。他知道,要想重新回到过去的日子中去,他必须要找一个机会雪耻。
  这时,恰好盛大有出现了。
  吴下第一手盛大有,早年就在苏州与李元兆进行过多番争夺,在苏州当地名声相当。而出了苏州,盛大有的名气更是远远盖过李元兆。对一时间还不能找李元兆复仇的周懒予来说,如果能击败名气远远超过李元兆的盛大有,那将是东山再起的绝好机会!
  盛大有,你来得好!手下败将,就让我从你这里开刀,在让天下人见识见识我无双的棋力吧!
  于是,一个为了复仇雪耻,一个为了重振雄风,嘉兴茶楼里,一场腥风血雨就这样酝酿了起来……

  那日在茶楼里,只见少年才俊周懒予如今竟显出几分憔悴老气,而那中年好汉盛大有却仍旧如孩童般气盛。两边在棋座旁一坐,只让人觉得左边年轻的神态仿佛老生,右边年老的气势却如少年,着实怪异。
  这边盛大有刚一落座,便猛抱一拳,道:“周先生贵为天下第一,昔日更曾胜过我盛某人一局。今日盛某人也就不客气,执白先行了。但周先生不要忘了,当年胜我那一局是周先生先行的。这句若盛某人得胜,那便是和周先生分先二局各胜一局,今后我盛大有可就不会再排在周懒予之后了!”
  周懒予却哪里理会这些,只管抬手道:“请吧。”
  盛大有见周懒予斗志全无,心中欣喜,便不再言语,只管取出白子,猛地落到盘上——开战!
  这一局,盛大有知道周懒予乱战之下将手足无措,因此一开局便四处出兵,将局势往野战的方向导去。周懒予自败给李元兆之后,苦练多日,心知要想重夺昔日王位,就要打破李元兆所说的“周懒予惧野战”的传闻。因此,这一局,周懒予也借着盛大有的力道,将战局往乱战的方向导去。只见两边高手都只对对方的进攻草草应对两手,定型尚未完成便急急忙忙分兵别处而去。双方交兵二十余合,再看盘上局面,只见四面八方都是战场,黑白大军各地对峙。随着两人的攻守,双方运兵竟绕着中腹画了一个圈!如此下法,直教人眼花缭乱,暗叹此乃奇局。
  当然,当时的人并不知道,这种开局之后四处分割对方阵地,制造战场相连的野战格局的战法,竟然预示了整个清代棋风的走向,一百年内竟然会成为中华围棋的主流下法!
  眼见双方阵势已经分割完毕,盛大有眼疾手快,立刻找出了此刻周懒予阵地中缝隙最大的是左下主营!只见电光火石之间,盛大有竟突然轻军杀入周懒予左下军阵深处。此招一出,连周懒予也大吃一惊。周懒予粗略一算,心中一紧,暗叹盛大有好生厉害。这攻入阵中的一子若不去应对,则盛大有可从内向外攻杀周懒予薄弱处,最后在狭窄的周懒予主营内活出一片军阵来,反叫周懒予主营变孤军;周懒予若强救主营,则盛大有顺势冲出,还能切去周懒予主营的尾巴,然后还能在外围将周懒予主营层层包围,甚至还有手段能威胁狭窄的周懒予主营安全。周懒予知道在这个局部已经无法击败盛大有了,但他定睛细看,心中早已清清楚楚。只见周懒予在主营防线上虚应一手,似乎是要断掉盛大有突入轻军的去路,然后生吞活剥。盛大有哪里肯就此赴死,立刻活动起将士,在周懒予主营内左冲右突,好生威武。周懒予看似无力抵挡,其实却趁机将主营防线铸成一条铁壁。待盛大有全军活出,再看局面,却只见周懒予主营将士早已刀兵转向,气势汹汹要将下边白队悉数剿灭!
  盛大有吃了一惊,再寻思周懒予这一套声东击西的招法,暗暗叹服——周懒予似乎这几日找回了状态,他的思路比起与李元兆对弈时清晰了不少,也更难击败了。
  不过这也正好,我盛大有要赢的就是这个使得出全力的周懒予!
  只见盛大有下边大军急忙出逃,舞着大刀向中腹杀出。盛大有力量奇大,又勇猛善战。周懒予虽有左下一片强大的军势,却无奈包围网尚未完成,中腹没有接应,于是只得被盛大有强行突破。众人见了,忍不住惊叹盛大有当真是个力战豪杰,远远比那李元兆更加彪悍。周懒予被盛大有大军突出,一时间竟反而让刚才弃去主营阵地才筑成的左下强军成了孤军,身处险境!盛大有这边不仅勇猛善战,更兼通谋略,又趁着周懒予左边难以应付之时将中腹军阵越做越大,同时还威胁了周懒予右下的军阵安危!
  周懒予沉思片刻,突然弈出妙手——奇袭右下盛大有主营。盛大有大惊,急忙来杀敌。周懒予却趁机弃掉那突袭敌营的轻军,利用盛大有杀敌的间隙偷偷从二路的低位上连爬三子连回了右下黑阵,暂时解决了右下阵地的后顾之忧。但早早在二路苦苦挣扎,周懒予此招也可为险之又险。没有了后顾之忧,周懒予再回头处理左边孤军,一骑骁将杀出阵去,唤来上方援军,这片孤军终于暂时无虞了。可全局看上去,盛大有阵势坚固,周懒予却还有两处弱军,全局当是盛大有优势。
  随后盛大有果然针对着周懒予全局的弱棋处处强攻。这一局,周懒予状态恢复不少,运子布兵都颇有昔日风范。但无奈盛大有战斗力冠绝当时,远非李元兆之辈可比。一场胜负下来,周懒予尽管费尽心血,却仍然无奈力量上难与盛大有相提并论,局面始终落后于盛大有。
  棋至终局,周懒予只得无奈地迎接又一场败局——这局棋,其实他自认已经发挥得颇有水准了,可无奈盛大有是一个远比李元兆更加强大的对手,即使上次与不熟悉自己棋风的盛大有交手都杀得难分难解,直到深夜才凭借一个劫争获胜,何况这次知道了自己弱点的盛大有……
  这局棋一败,“周懒予惧野战”这顶帽子,只怕周懒予是一生也甩不掉了……
  更重要的是,这局棋一败,周懒予便不是只有李元兆一个克星了——现在还有一个盛大有,也具有击败他的实力!更可怕的是,盛大有对其他棋手的战绩也相当壮观,于是周懒予的天下国手之位出现了一个真正强大的对手,这个人完全有资格也有能力夺去过去曾属于周懒予的一切!
  而周懒予这一败,此消彼长,他已经再也没有了自称天下第一的资格!
  短暂的周懒予王朝,就这样突然崩塌了。棋界重回战国乱世,而即使在这个乱世里,目前最强大的霸主也不是周懒予,而是盛大有!
  一场败局,让周懒予终于跌入了人生的最低谷。
  看着心满意足,放肆地大笑着离开茶楼的盛大有,周懒予有那么一瞬间突然感觉到——自己的一生,在这一刻已经可以宣告结束了。
  他输了,失去了最重视的朋友和最渴望的天下第一的名誉,他的后半生还将如何坚持下去呢?

  自从先后败给了李元兆和盛大有之后,江湖间突然没有了周懒予的消息。曾经不可一世,自诩天下无敌的周懒予,在这个棋界重回乱世,人人争做新盟主的时候,像是突然悄无声息地从这个世间消失了一般。
  然而,离开了棋界纷乱的中心战区,周懒予却意外地发现——其实棋界没有多少人在意他的突然消失,人们关注的只是下一任棋界盟主什么时候出现,又会是怎样一个人。
  棋界代代都有人才,任何一个人的消失都不会让人们在意太久。
  认识到了这一点,周懒予感到了一种深入骨髓的悲哀。他忍不住要嘲笑自己,昔日自以为天下无敌时,曾坚定地相信当他离开棋界的时候棋界的人必定会无比怀念他,终日歌颂他。现在他才知道,世上没有那么重要的人,任何一个人的离去都只是深秋的一片普通的落叶罢了。
  如火如荼的棋界争霸战,似乎与这个前不久还是天下第一的大国手再也没有任何关系了。
  周懒予暗暗苦笑道:前不久还在嘲笑汪幼清、周元服是被时代所淘汰的人,现在看来,我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其实,那时的周懒予并没有真的从世间消失,而只不过是在各地默默地独自游历罢了——但这一次,没有友人陪伴了。
  不知何年,不知何地,已经筋疲力尽的周懒予默默地投宿到了一家客栈。他身上的银两所剩不多,而身价大跌的他由于长期不与人赌彩,已经几乎没有了收入来源。想到当年挥金如土的日子,他只觉恍如梦境。
  那是一家简陋的小客栈,因为简陋所以便宜,许多过路的人都投宿在此。到了深夜,众人都睡下了,却唯有周懒予心事重重,难以入眠。
  夜深人静的时候,任何一丝动静都会显得十分刺耳。就在这辗转难眠的深夜,周懒予突然听到门外传来了些轻微但十分熟悉的声音。周懒予几乎在那一瞬间心中猛然一震——
  那是棋子落到棋盘上的声音!
  这偏远的客栈,深夜里竟还有人对弈?
  周懒予本就睡不着,于是便索性坐起了身子,寻了件衣裳披上,缓缓推开门走了出去。
  大堂上,有烛光。周懒予看过去,只见一个穿着破旧袈裟的老和尚,正对着客栈大堂旁那简易的棋座落子。而他的对面,没有对手在。
  彼时已是深夜,附近的客房里还能传来轻微的呼噜声。此时还醒着的,也许只有周懒予和那老和尚了吧。
  周懒予一时好奇,便缓缓向那老和尚走去。
  老和尚正醉心于棋局,竟没有察觉身后有人走了过来。周懒予默默看向老和尚的棋局,却只见满盘交兵,黑白纵横,杀得异常惊心动魄,像是两个高手的对局。那老和尚每落一子便沉思良久,似乎是在细细品味双方每一步招法的变化,可见这局棋当是他从别处看来,特在这深夜里独自揣摩的。
  看了许久,周懒予被盘上双方的招法所吸引,竟和摆棋的老和尚一起陷入了对局中无法自拔。突然之间,棋局上黑方不小心弈出一招缓手。此子一落,攻守逆转,白胜黑负的结局便就此注定。眼见这一子落下,周懒予忍不住在心底为黑棋惋惜,不小心竟叹出一口气来。
  老和尚正细细品味着盘上的招法,突然闻得身后一声叹息,吃了一惊,急忙回头看去,却见一个二十多岁的少年披着衣裳,正聚精会神地看着他摆棋。老和尚只道自己搅了这少年的美梦,急忙站起身来双手合十,向少年行礼致歉。
  周懒予笑了笑,道:“大师不必在意,我只是见盘上招法精妙,一时好奇才在一旁观看的,您可以继续摆下去。”
  那老和尚却也笑了笑,答道:“棋下到这里,胜负已分,不必再摆了。”
  周懒予暗暗惊奇——那黑棋的缓手,虽然是全局胜负所在,但要发现这一招的缺陷却也是需要相当水平的。这老和尚说棋局胜负已分,看来也看出了黑棋这一招的问题,看来这和尚棋力也相当了得啊。
  看这老和尚虽然衣着破旧,不像是下棋挣大钱的,但摆棋的时候却异常认真,周懒予也略有些感动,于是忍不住想试试这老和尚棋力几许,亲自指导这老和尚几招,于是低声说道:“实不相瞒,在下也好棋,常与高手对局。今日有缘在此与大师相逢,反正也深夜难眠,不置可否与大师切磋两局?”
  老和尚听完一愣,随后脸上露出了些许有些勉强的笑容:“既然都是好棋之人,切磋两局自然也无不可,只是对局之后,不论胜负,只求尽兴,不知施主可否答应?”
  周懒予不解其意,不知这和尚是自觉棋力不济难以胜人,还是觉得自己太强怕伤了对手的信心。但周懒予反正也只是想指导这老和尚两手而已,自然也无意见。两人就这样说定了,便收了盘上棋子,互相行礼。
  “这一局,就请大师先行吧。”周懒予笑道。
  老和尚又是一惊,低声说道:“我先行?施主竟如此自信?”
  周懒予点了点头,道:“大师大概也不知道我的手腕吧,对弈两手便知道了。”
  那老和尚听完,却也哑然失笑,道:“年轻人毕竟不知天地宽广啊,只是这局棋若要我先行,小施主可得输得起啊。”
  我会输给一个老和尚?周懒予也哑然失笑,只管点头,也不再多言。
  一会儿在盘上过两招,这老和尚就该知道我的厉害了。

  战事一开,老和尚便在左下挂角出招。周懒予有意相让,也不争夺,便向左上挂角而去,要看看这老和尚应对如何。那老和尚见周懒予脱先,却也道这少年难得好弈,不可伤了他兴致,便也不争夺,只在上边大飞守角,一派和气。周懒予一看,老和尚这意思是我把出招的权力让给你,我看你怎么出招我再决定怎么应对吧。周懒予心里笑道,这老和尚看来确实不知道我是何人啊。于是,周懒予将左边挂角一子张开,一边开拆左边阵势,一边威胁左下挂角的白子。这一招攻得不强,却隐隐有些压力,让对手必须想办法应对,否则下一手再杀过来就严厉了。老和尚明白,这是少年在逼他出手了。于是,老和尚也不客气了,电光火石间一字落定,周懒予看去,却落在了左下黑子下边小飞的位置上——
  双飞燕!
  老和尚心中暗暗说道:小施主,该你显显手腕了,让老和尚我看看你究竟力道几何吧?
  周懒予却在心底微微扬起了嘴角:双飞燕,这可是我周懒予最不怕的局面了!
  只见周懒予几乎不做半点犹豫,手起子落,一招倚盖猛地向左边的白军头上压去。老和尚一见这倚盖应双飞的下法,心中便猛地一惊——左边那粒白子,在此时局面下本就身陷重围,是粒危子。老和尚原本以为这少年当是以小尖应对双飞,他便可以借攻击小尖之机将这粒危子走强。没想到,这少年直接使出了最凶悍的倚盖,看来此人不可小觑。老和尚急忙在左边和周懒予纠缠起来。几招下来,老和尚没见多少眼位,只得准备逃向中腹。就在此时,周懒予却突然向着下边的白军又是一招倚盖劈下来——两压双飞燕!
  老和尚大惊,心中琢磨片刻,不禁惊叹此招厉害。两面攻击,左右出刀,气势相当惊人,而阵地也趁机得以稳固,真是攻守兼备的绝妙应对。如此手法,前无古人,看来这少年乃是个顶尖高手。想到这里,老和尚终于打起精神,要全力应对了。只见这老和尚匆匆抵挡了周懒予的两压,便要将左边的孤军逃往中腹,免遭周懒予屠戮。周懒予如今局面全在掌握中,下得得心应手,左右抢攻,好不惬意。但没想到刚刚攻守几合,周懒予突然感到了些怪异——这老和尚,力量竟出乎意料地强!
  只见棋盘上,周懒予向下边白军攻击,老和尚结结实实挡住,竟没给周懒予留下半点可趁之机。周懒予再向左边孤军砍去,却被老和尚直直冲杀出来,周懒予奋力应对,却就是抵挡不住,终于还是让那队白军孤队冲杀到了中原,在中原腹地觅了处地方扎下了根建下了军阵!如此两番攻杀下来,老和尚的白军全都生死无虞,反倒是周懒予的双倚盖本阵被白军两边逼得闭塞狭窄,难言得利。好在周懒予借攻击左边老和尚孤队的机会将左边军阵杀进了中原,总算没有落后老和尚太多。
  这么一番激斗,老和尚竟没有吃得半点亏,着实让周懒予吃惊不小。周懒予见局面不利,于是仗着自己左边军阵强横,派出一支轻军点进了老和尚左上的主营!
  点三三!
  点三三的下法,现代常见,在古代却几乎无人问津。究其原因,因为古棋要还棋头,点三三之后必定会是一片与全局无关的阵地,一个子的棋头还定了。而点三三之后成的空,算起来也不比一个棋头多多少,还将外势拱手相让,基本不会有利,所以中国古棋并不赞赏点三三的下法。
  但此时局面下,周懒予左边阵势一直延伸到中腹,兵强马壮,却恰恰是施展点三三的好时机。点三三一出,老和尚主营被尽数掏空,白军防线却又陷入黑军夹击包围之中,几乎就是一堆孤子。此时用这一招“俗手”,却起到异常好的效果,老和尚也不禁感慨这少年思维灵活,随机应变,真让人激赏。但随后周懒予对老和尚这队主营孤军进行强攻,却竟然又被老和尚凭着力量硬生生扛了下来,反而在周懒予的层层攻击中造出军阵来,甚至还突破了周懒予的防线杀入中腹,与先到中腹的左路大军汇合,连一个棋头都不留给周懒予!周懒予的强攻又一次无功而返,这又让他吃惊不小——这老和尚的攻防力量,即使放在当今棋界高手当中也绝不弱了!
  但局部的受损周懒予并不在意,他仍旧借对老和尚左上主营孤子的攻击,在上边形成了一片军势,与右上的座子遥相呼应,一片大阵呼之欲出。如此一看,老和尚虽然全局战斗没有吃过一次亏,数数阵地却偏偏落后了!老和尚惊觉这一切的时候一阵狐疑,心中只觉莫名其妙——这小施主莫非会变法术?
  眼见全局紧张,老和尚急忙又在右下动手,要开辟新阵地。周懒予急忙前来攻击,却被老和尚趁机掩杀,双方在中腹形成了会战。阵势布下时,周懒予处处抢得紧要关口,眼见大势将成,却不料老和尚一旦攻杀过来,周懒予却总是抵挡不住,只觉老和尚那拳头砸一下自己就要被那力气震得后退几步!终于在118手,周懒予弈出缓手,莫名地没有在激战正酣的右边战场上增兵,却回手断吃了中腹老和尚一子。周懒予是判断老和尚此处攻势已竭,全局白棋已无可趁之机,因此去抢中腹战场,以防老和尚强攻中腹大龙以致难以抵挡。却不料老和尚大喜过望,在右边弈出了一招力道十足的曲!
  棋谚有云:棋曲一头,力大如牛。老和尚这一曲,将周懒予右边军阵狠狠封在了边上,只得了十余座城。老和尚却趁此机会大军突击,勇猛地向右上冲杀过去。周懒予不能抵挡,只得从右上主营中划出一半城池送给老和尚,割地求和。如此一番交手,周懒予优势尽丧,局面竟变得细微了!
  最终双方争夺许久,直到天色微明才终于分出了胜负。棋局终局,盘面上但看城池是周懒予领先两子,但老和尚全局两片棋,周懒予却被攻成了五块,还棋头算完竟反而是老和尚险胜一子!

  这老和尚竟胜了周懒予!周懒予大吃一惊,心中回想全局中老和尚力量十足的招法,只觉这和尚力量甚至不在那盛大有、李元兆之下。他正要抱拳问老和尚究竟是何方神圣,却只见对面的老和尚也瞪大了眼睛,一脸惊讶地抢先问周懒予道:“小施主棋风清奇,变化万千,真让贫僧大开眼界,几乎要输了出去。不知小施主究竟是何方神圣,怎么会有如此高强的棋力?”
  周懒予却苦笑着答道:“实不相瞒,在下便是嘉兴周懒予。”
  那老和尚听了,更大吃一惊,急忙再行礼道:“原来是击败了过百龄的周懒予先生,贫僧实在惭愧,竟识不得当今棋界顶尖高手容颜。”
  周懒予缓缓摆了摆手,也问道:“高僧棋力好生强悍,当是世间一等一的高手,不知可否告知姓名?”
  老和尚听了,笑了两声,缓缓答道:“贫僧俗姓郑,法号野雪。”
  郑野雪!那个传说中的永嘉派“郑头陀”!
  自明朝灭亡之后,野雪之名便许多年没有出现在棋界了,想不到他竟还在世上!
  “晚生惭愧,竟不识得前辈真身,多有冒犯,还望赎罪。”
  野雪轻轻笑着,摇了摇头,道:“不认识我老和尚有什么奇怪的,我都已经一把年纪了,迟早是要被人忘掉的。”
  周懒予急忙答道:“前辈尚有如此高明的棋力,当是如今第一流的高手,再出棋界也必定举世皆惊,何必如此妄自菲薄?以懒予看来,前辈完全可以去争夺当今天下的国手之位!”
  野雪听到这里,眉宇间却不自觉地皱起了眉头!周懒予一惊,不知自己是否说错了什么,急忙安静了下来。
  野雪静静望着棋盘,笑道:“周先生,你毕竟年轻,还不知道世道如何啊。国手,真的那么值得去争吗?”
  “做棋手的,最高的境界就是天下国手,怎能不争?”
  “争得了又如何?”野雪轻声问道。
  周懒予却无言以对。
  “我年轻的时候,和你一样这么觉得。那时候,永嘉派式微,在三大派中叨陪末座已经多年。我突然出世让永嘉派的宿老前辈们觉得永嘉派复兴有望了,于是求我为永嘉派而战。我当时自以为肩上背负着一派兴亡的重担,于是为了复兴永嘉派而四处征战,杀遍了各地茶楼。你该听说过,我参加过南京会战,又去京城与林符卿激战过多场。最终,我没能成为天下国手,因为强手太多,我胜不了所有人。我见过不少真正的大国手,比如当年以一人之力几乎杀遍南京高手的朱玉亭,南京会战力败群雄的王六合,独自镇守京城多年的林符卿,还有后来成为倚盖宗师的过百龄。我比不上他们,他们才是真正的天下国手。可是那又如何?朱玉亭、王元所、林符卿,一个个都死得默默无闻,过百龄也败在了你周懒予的手上。当年我曾经视之如同生命的永嘉派,也早已消亡了多年。人生风光其实终究不过数年而已,一切都是过眼云烟,总会有消散的一天。<点评: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 你我都是凡人,争夺天下国手之名纵使心血耗尽,也不过一时豪杰而已,所以何必强求呢?”
  周懒予想到自己前几年的风光和如今的落寞,竟只觉和野雪心有戚戚。但野雪的话,不能让他心服。他又问道:“若天下国手尚不值得去争夺,那我们作为棋手还有什么意义?”
  野雪却哈哈大笑,指着身前的棋盘,反问道:“意义就在你眼前,你却四处寻找?”
  周懒予大惑不解,默默看向眼前的棋盘。只见盘上黑子白子纵横交错,似乎一副绝美的画像一般。
  “围棋,很简单。黑子白子,一张棋盘,气尽提去,逢劫隔手,没了。”野雪缓缓说道,“可这么简单的东西,几千年没有断绝,无数人为之争夺一世,为什么?”
  周懒予一片茫然地看着野雪。
  野雪轻轻地笑着:“因为围棋看上去虽然简单,但其中却变化万千啊。千古无同局,哪怕只是想想也让人不禁心驰神往。我们命中注定与棋结缘,其实是被这变化万千,无穷无尽的黑白子所吸引,而不是那无用的天下国手之名啊。你问我做棋手的意义是什么,我们的意义就在这里!做棋手,为的是体会蕴藏于棋盘中的万千变化,岂能为了区区‘天下国手’四个字而舍本逐末?天下国手,本不是争来的,而是命运赏赐给真正潜心研究棋盘上玄奥变化之人的荣誉。你若真心向棋,即使不去争,天下国手之名也会落到你的头上,不是吗?”
  一番话说完,周懒予哑口无言。这一番话,他过去从没有想过,只是一心一意地去追求天下国手的荣誉。可是得到了这荣誉之后,周懒予根本不知道该做什么,于是他又默默地失去了它。失去之后,周懒予又怨天尤人,自暴自弃。
  如此看来,我周懒予其实是根本没有资格得到“天下国手”这称号啊。
  东方的天空越来越明亮了,旭日初升,长夜渐渐被新一天的光明所驱散。
  客栈里的旅人们还在安睡,棋座旁的一老一少两个棋手,却毫无倦意。
  周懒予向野雪深深行了一礼。
  “多谢高僧指点,懒予今日才终于恍悟自己此生究竟当何为。”
  野雪赞许地看着眼前的少年,就仿佛看着当年曾经不可一世的自己一般。
  “周先生,方才一局,是我执白先行才略胜先生一子。不如我们再弈一局,这次由先生先行,如何?”
  周懒予大喜,不做推辞,只管摆开了座子。
  清晨,一家偏远的客栈内,一个少年和一个老僧,对着棋局,沉迷于其中。两人的脸上,不见一丝惶惑。
  最终,这一局周懒予大胜十一子。但胜负,其实双方都不在乎,但求尽兴而已。
  这一局之后,周懒予回到了嘉兴,终日只是钻研棋局,如着了魔一般。
  而郑野雪,这是他最后一次出现在棋界。此后,他便不知所踪,或许云游四海,或许寻了个寺庙安心向佛。这个曾经血气方刚,戾气四溢的郑头陀,在不知道那一年,在不知道什么地方,默默地圆寂了。
  至少人生的最后一刻,他一定没有一丝暴戾之气,总算不负这一身和尚袍。
  也许,最终那一刻,他也是在下棋的吧。
  日落西山天色沉,盘侧老僧失意人。两番胜负伴烛灯,又见朝霞日一轮。
  残梅随雨落枰纹,荷花池边棋相争。秋叶静闻落子声,拂去冬雪仍是春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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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回 周懒予孤傲失挚友 李元兆野战败棋王



  “周懒予说,他找到了所有明朝棋手共同的弱点,所以能战无不胜。”周元服的声音颤抖着。
  他的面前,李元兆正默默地看着棋局,似乎陷入了沉思。
  棋盘上,周元服刚刚向他展示了传说中的过周十番棋。过周十局,局局精妙,两代王者使出浑身解数斗得精彩至极,最后以周懒予的小胜而告终。
  这十局棋,确实是当今天下不可多得的佳谱。李元兆回味着这十局激斗,即使不在对局中也感到心潮澎湃,战意陡升。
  只是,如果周懒予没有撒谎,那么这十局棋周懒予的最终获胜,当是因为找到了过百龄的弱点而取胜的。可是过百龄的招法分明局局精妙异常,纵使天下豪杰共抗过百龄,也未必能胜得过那老辣的棋招啊。如此厉害的招法中,果真隐藏着一个天大的缺陷吗?
  “我无法想象……”李元兆深深皱着眉头,“单独看任何一个局部的战斗,过百龄先生几乎都能死死压制周懒予。周懒予的棋力量弱小,根本不是力战枭雄过百龄的对手。过先生的棋怎么可能会有缺陷呢?”
  周元服暗暗叹了口气:“可是周懒予确确实实赢了。我们都觉得周懒予的棋没什么大不了的,任何一个局部的战斗我们都有信心不输给他,可是下到最后就是莫名其妙地输出去了。周懒予莫非是会什么迷魂的招法,让我们被他的妖术所蒙蔽,从而产生幻觉?否则为什么每个局部明明都能胜他,最后却偏偏输给了他?”
  每个局部都能胜他,全局下来却偏偏输给了他?
  李元兆突然感到如雷击一般,竟猛地浑身一颤!
  “我想到了!”李元兆突然疯了一般喊道,“我想到周懒予棋艺的秘密所在了!”
  周元服大吃一惊,急忙问道:“是什么?我们那个时代的棋手共同的缺陷,究竟是指的什么?”
  “局部!”李元兆兴奋地叫道,“明朝棋风的破绽所在,正是局部!局部求胜则全局皆败!局部越胜则全局越败!”
  周元服愣住了,全然不解其意:“元兆,你疯了吗?每一个局部都获胜,当然等于全局获胜,怎么可能局部胜则全局败?”
  “我的判断绝不会有错……”李元兆的脸上露出了狡黠的笑容,“周懒予唯一比过百龄更强的地方就在这里——对局部与全局的理解!”

  上回说到,周懒予十番棋击败过百龄夺取天下国手之位后,立刻遭到了棋界宿将汪幼清、周元服的轮番挑战。周懒予独战双雄,竟四战四胜,且都是大胜,杀得两位昔日棋坛名将心灰意冷,黯然离去。周懒予得此大胜,竟更加骄纵,自认天下第一,无人可当了。
  只是,如今的周懒予,却让昔日曾经视他为挚友的人感到了陌生……
  萧远士、牧云和尚当年所认识的周懒予,是一个战乱之时独自离家,胸怀志向游历天下的少年。那少年会默默听和尚念超度的经文,会赞叹乡间诗人的兴致与才华,会与友人真心相交互吐真言,甚至会因为未经世事而显得有些率真莽撞,以至于半夜找不到地方住宿而找块坟地睡一晚上。
  而如今的周懒予,挥金如土,沉迷于虚幻的功名,似乎变了个人一般。
  正当这时候,天下渐渐安定,新的公卿阶层又慢慢开始形成了。对于棋界而言,这是 大好事。棋界的复兴,不能仅仅停留在茶楼间的对弈,更不得不需要公卿贵族的介入。对与周懒予而言,这更是一个不容错过的机会——身为当今棋界盟主,唯有成为公卿府上的常客,才能真正封住那些明末棋手的嘴,堂堂正正做他的天下第一!
  终有一日,有公卿派人前来邀请周懒予了!
  周懒予期待这一天已经多年,这可是自己实现野心的大机遇!周懒予没有忘记自己最重要的两个朋友,于是拉上了萧远士、牧云和尚一同去拜访那位公卿。
  清朝新兴的公卿阶级大致分为两类:一类是满人,也就是从关外就在大清国任职的;一类是汉人,绝大多数是明朝投降过来的。而从明朝投降到清朝的这些人,以文臣居多,他们当年都是风流人士,整天沉迷于琴棋书画之中的。将明朝文人的围棋热情带到清朝,开清朝围棋文化之先的,基本都是这些“大明叛徒”。而这些旧明朝官员,很大一部分都被留在了江南。
  接待周懒予的,很可能就是这样一个原明朝官员。
  彼时的江南,由于强行推动剃发令,和战争期间的屠城行为,百姓对清朝并不抱有多少好感,更有过激者纷纷自发组织了各色反清复明的组织。大多数江南的汉人,对已经灭亡的明朝是十分怀念的。正因为这样,虽然人们嘴上不说,但心里大家都十分痛恨那些投降清朝的官员,默默地都骂他们是“汉贼走狗”。
  中国百姓有个特点:虽然嘴上都讲做人要有骨气,但是其实真到了要显骨气的时候大家都会认怂,然后再互相指责对方没有骨气,并对那些有骨气的“烈士”献上赞美。很虚伪,但是人性使然,毕竟能战胜对死亡的恐惧的人并不多,尤其是拖家带口的人还得对别人负责,不能随便死嘛。
  于是,清初的江南百姓,就有这么一个现象:你要我剃发,行,我剃,要不然你要杀我;剃完了头发,看那些因为不剃发被砍头的人,我在心里为他喝彩叫好,喊他一声壮士,不过你别看我,我不是那壮士……<点评:英雄壮士书写历史,平庸俗夫繁衍子孙。>
  大家理所当然地认为痛恨满清政府,天天喊着要“诛灭满清走狗”、“誓杀吴三桂”之类的豪言壮语才是有骨气的象征,谁不这么做谁就要被骂作是甘为人奴,与叛国无异——其实骂人没骨气的那些基本也都是这种“甘为人奴”的人。
  江南的这种舆论压力,让公众人物很忌讳马上去与清朝官员接触,尤其是明朝投降过去的清朝官员。所以,当周懒予说要去见那公卿的时候,萧远士和牧云和尚几乎想都没想就立刻要阻止他。
  “懒予,你若去了,从此就要被天下人骂作汉贼啊!”
  周懒予的脸上却保持着一副从过百龄那里学来的笑容,故作镇定地答道:“我只管下棋,和汉贼有什么关系?天下最强的棋手由公卿养着,这是天经地义的啊。难道要我周懒予下一辈子茶楼吗?”
  “下茶楼又如何?你不是也一样丰衣足食了吗?只要你别那么挥霍,你的日子可以过得很舒服啊,何必非要冒着被天下人骂的危险去接触那些公卿呢?”
  “为了让天下人尊重我!”周懒予有些动气了,“我是天下第一,终日跟那些乡野村夫下茶楼棋局成何体统?我一定要比所有棋手都高一步,他们才会真正尊重我!”
  “你得到的尊重还不够吗?天下人都承认你是大国手了,你还嫌不够吗?”
  “当然不够!我要让他们从心底觉得比我低一等,要像过去崇拜过百龄那样,把我看做高高在上的神,以至于不敢向我发出挑战!”
  望着如今已经沉迷于名利不能自拔的周懒予,两位挚友已经几乎绝望了。
  “懒予!这步棋不能走,走了就错了啊!”
  周懒予却只是阴阴地笑着——
  “我是天下第一的棋手,我走的棋,必定是对的!”
  几日后,周懒予去与那公卿会面了。萧远士和牧云和尚不放心,于是也和周懒予同去。然而,让他们目瞪口呆的是,平日里在茶楼颐气指使的周懒予,到了公卿面前竟低声下气,奉承拍马起来!只见他说话谨小慎微,不敢有半点偏差,简直到了唯唯诺诺的地步!
  萧远士和牧云和尚在心底只感到一阵悲哀——周懒予,真的愈行愈远了,不知如今还有谁能救得了他……
  当日离开了公卿府上,周懒予十分兴奋。他感到,过不了多久,那位公卿就会开始邀请他去下棋,然后慢慢地就会有越来越多的公卿前来供养他,直到有一天他的名字会在公卿间传颂,人们会尊他为古今第一棋手,他会有自己的传记,自己的诗文,甚至后代会永远以崇敬的目光看他,永远称颂他!
  那日子,似乎就在眼前了,周懒予被自己的迷梦所惑,几乎看不清眼前的路了。
  然而,就在这时,一封战书送到了周懒予的面前。
  一个叫李元兆的人,已经悄无声息地来到了嘉兴,向周懒予发出了挑战!
  李元兆?你也不过是一个属于旧时代的人物,竟敢向我这个即将统领新时代棋界的王者挑战?在我即将成为公卿府上弈客的关键时刻,我决不能允许你来捣乱!
  我要以一场压倒性的胜利,让天下人,更让天下公卿看看我周懒予的实力!

  然而,周懒予并不知道,过去一直支持他的两位知己好友,内心里却在默默祈祷着李元兆能胜这一次。
  周懒予已经走得太远了,需要一个人用一场失败让他回头。李元兆,我们不知道你究竟是何方神圣,但我们只愿你是上苍派到世间来拯救周懒予的——求你击败周懒予,让他看清自己的前路吧!
  而此时的众人都还不知道,那个并不知名的李元兆,并不是毫无准备就前往嘉兴的去找周懒予的。
  周懒予,你的棋路我已经看透了。你找到了明朝棋手的缺陷,所以战无不胜——而这一次,我李元兆找到了你的缺陷,你将必败无疑!

  嘉兴,一家茶楼的棋座旁,已经贵为天下国手的周懒予静静审视着眼前这个中年人。
  李元兆看上去谦恭有礼,与汪幼清、周元服那咄咄逼人的气势大不相同。再想到李元兆的名气远远不如汪、周,观战众人也便在心里暗暗认定这不过是一场指导棋,最终周懒予的胜利将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李元兆的脸上虽谦恭,但心里却暗暗有着另一番心思,只是此刻谁也不知道。
  “元兆少年学弈,刚刚成人,正要一展身手时就碰上战乱,原以为也许此生都无缘再遇棋上豪杰了。想不到天意自有安排,今日竟然让我得遇棋坛罕见的少年国手。如此幸事得来不易,周先生,我想多与你交手几局。若你不介意,我们就也下个十番棋,如何?”
  李元兆言辞恳切,听上去就像是一个渴望见识天才棋力的庸手一般。周懒予被李元兆这么一捧,心里甜滋滋的,当然要摆开天下国手的气度答应下来。何况,如果能弈出一个十连胜,这一战将成为他登入公卿府邸最好的名片。
  然而这一答应,却正中了李元兆的下怀!
  于是,一场十番胜负就这样决定下来。今日第一战,双方商定先由周懒予先行两局。第一局战事一开,周懒予便气势汹汹抢攻右下李元兆主营而来。只见那李元兆也不做半点犹豫,电光火石之间棋子便已落定。众人看去,竟是一招镇神头!
  李元兆与过百龄、周懒予,以及当时的绝大多数棋手不同,相比之下他也许更像昔日新安派的大宗师苏之轼。过百龄、周懒予都有自己擅用的起手式,并且几乎将这起手式的变化研究至穷尽,以致无论什么局面都能运用自如。李元兆则不愿意单独使用某一种起手式,而是通晓天下所有起手招法。不论倚盖、镇神头、金井栏、大压梁、倒垂莲,只要当时存在的起手式,李元兆都会用!因此与过百龄、周懒予的棋谱起手式略显单调不同,李元兆的起手式内容丰富,变化万千,显得比其他人的棋谱要刺激有趣得多。当然,后世也有人说李元兆之所以这么“博爱”,是因为他每个定式都用不好……
  眼见对方祭出镇神头,周懒予不了解其中变化,不敢造次,于是稳稳退了一步,扎下营寨来。李元兆见状,也不展开阵势,而是直取右上周懒予主营而去。这也是镇神头常见变化之一,当年林符卿最喜欢这种招式:先扬起镇神头,然后在镇神头势力所对方向的尽头对对方座子进行挂角,既是进攻,同时也是最大限度地拉开镇神头的阵势。下一招,对方如果在角上退一步,我就回来在镇神头和挂角棋子的中间补一手,一片边上大阵就呼之欲出了。对方如果不愿意让我成大阵,要强行打入进来,我就跳起挂角一子,同时攻击两侧对方的座子和打入的棋子,两边攻击之下必有一边能获利。昔日林符卿乃是天下第一力战枭雄,施展这种布局正好能发挥他尽早进入战斗的“林善割”棋风。
  周懒予见状,决意不让李元兆如愿,强行打入右边黑阵中。李元兆果然跳起挂角一子,要兼攻两侧。周懒予不顾座子安危,将打入敌阵的那粒棋子张开,彻底破解了李元兆借用镇神头形成大阵的计划。李元兆别无他法,只得强行攻击右上周懒予主营!两边一番交手,周懒予虽勉强保住本营,但外围却被李元兆重重围住,势力尽失,局部作战无疑失败了。李元兆随后又开始运作遭到周懒予袭击的镇神头,几番交手下来便将镇神头阵势稳稳安定于角内,还让周懒予的打入大军随时可能处于被攻击的危险境地,可以说绝无不满。这两场战斗下来,周懒予先手优势尽丧,当是李元兆先夺一分气势。
  右边战事方定,李元兆就立刻抢到左边,竟攻到了周懒予左下军阵面前!周懒予急忙要来应对,却不料寥寥数招之后李元兆不仅隐隐成了阵型,还抢得时机又在左边动手,趁机再造出一片阵势来!如此一番交锋之后再看全局,李元兆处处得手,竟取得了明显的优势!
  然而,李元兆知道,目前的优势还只是假象——真正的胜负,现在才开始!

  “元兆,你说我们的缺陷在于局部,究竟是什么意思?”周元服问道,“我们明明每个局部都强于周懒予,怎么可能因为局部而输给他?”
  “局部优势,有时候并不等于全局优势。而周懒予,是一个善于放弃局部优势,直取全局优势的人。”李元兆笑着答道,“局部不与对手纠缠,而稳稳控制全局,这就是周懒予的厉害之处!”
  “我不明白……”
  李元兆微微沉思片刻,突然取出棋子,在盘上摆出了过周十局第一局的变化来。只见盘上,过百龄左边突施奇谋,一举断吃周懒予防线数子。
  “这个局部,周先生觉得,是过百龄优势,还是周懒予优势?”李元兆问道。
  “先诱使对手把棋走重,然后一举断吃对手数子,此乃惊天动地的奇谋,堪称得意之作,当然是过先生优势。”
  “没错!以局部来看,过百龄下得非常精妙,想必当时连周懒予也是大吃一惊!”李元兆兴奋地说道,“但是,全局看下来,过百龄这一局恰恰就输在这里!”
  周元服一愣,茫然不解。
  “周先生请把眼睛从左边移开,看向全局。此刻过百龄先生中腹的数子,乃是无根之军。这个威胁,对局时过百龄却没有看到……”
  “不对!”周元服突然喊道,“这几个子虽然是无根之军,但是退路尚广。周懒予如果要强吃,得在三个方向上同时布下防线。可是围棋一次只能走一个子,怎么可能同时……”
  说到这里,周元服突然发现了什么,瞪大了眼睛,竟一时发不出声音来!
  李元兆笑了:“周先生,发现周懒予的秘密了吧。没错,围棋一次只能下一个子,同时封住三个方向的出路是不可能的。但是,如果能让对手始终不出手,静静等我把三个方向都封住,那就能化不可能为可能了!周懒予在左边被过百龄吃掉数子,看起来是大大的亏损。但是周懒予却利用了这种亏损,一方面强迫过百龄吞尽这左边数子,令一方面却暗暗将这些逼过百龄吃子的棋子当做了对过百龄中腹数子发动攻击时的援军!而过百龄此处不能退让,因此就不可能腾出手来为中央数子找出路。待这一片的变化完成,周懒予只需要在右边多加一手,原本不可能完成的三方面防线就全部完成了!周懒予放弃了左边的局部,却取得了价值比左边要大得多的中腹!这就是以局部换全局!”
  周元服沉默了许久,终于胆战心惊地答道:“那么,周懒予所说的明朝棋手共有的缺陷,指的就是……”
  “太过重视局部,却忽略了全局。”李元兆缓缓接过周元服的话,“明朝棋手对局部的研究登峰造极,几乎每个局部的变化都做到了穷尽。但是盘上对局,并不是只有局部的争夺,每一个局部都不肯吃亏的心态反而会被对手所利用。周懒予利用的就是这种心态。他知道,与明朝棋手对弈,对方必定会在局部变化上施展各种奇招妙手,他根本无力抵挡。于是他索性放弃掉一两个局部,以最快的速度争取全局的优势。老棋手看起来,周懒予局部变化总是吃亏,便觉得他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但其实,对周懒予来说,要有所得必先有所失,失得越多也就收获越多,以局部换全局,便能让顶尖高手在莫名其妙中就被他击败!”
  周元服感到一阵绝望——原来他过去所信仰的棋招,果然都是有缺陷的。这么多年来,他所下的棋,竟然是如此失败的棋……
  “这么看来,也许周懒予真的就是不可击败的了吧……”
  周元服低声叹道。

  周懒予看着已经渐渐落后的棋局,陷入了沉思。
  几乎是直觉一般,他立刻注意到了棋盘上空旷的左上一带——胜负的关键就在这里!
  只见周懒予远处浩瀚的黑军援军,突然在左上的李元兆主营前施展出一招小飞挂。李元兆心中暗暗称赞——选点精确,时机也好,周懒予,你对于全局的胜负处果然敏锐到了极点!
  眼见周懒予的挂角一子就像是误入重重敌围的一支弱军,李元兆立刻挥军前来攻杀。几番交手下来,周懒予大军虽杀得顽强,却仍旧未见活路。就在这时,周懒予却突然脱离主战场,在右上弈出一招“夹”,似乎是要莫名其妙地转而冲击右上的黑军防线。李元兆一时不解其意,细细思索方才大惊失色——原来他先前的招法中了周懒予的计了!
  先前周懒予挂角,李元兆立刻夹击,自恃夹击一子身后还有强大的右上外势作援军,只需要把角地稳稳守住便能吃死周懒予挂角大军。周懒予在黑军阵前乱撞,李元兆顺势将左上军阵加固得牢不可破时,还只道这些都是周懒予局部无力下出的俗手呢。可是不知不觉间,周懒予借用左上的俗手,将一片孤军高高扬起,反过来看也是一片强大的外势!这时在周懒予这队孤军的面前,原本认为无忧的那粒夹击之子立刻显得极其弱小了!这时候周懒予在右上突然使出的夹,看似是攻打右上,实际上是为了借与右上黑军的战斗再扩张出一片外势,两边夹击将中间的李元兆夹击一子彻底吃死,从而合力筑起一片足以反败为胜的大阵来!
  李元兆暗暗苦笑——看来我也太注重局部而忽略了大局啊,早知如此,方才放周懒予夹击一子在左上活出一小块来,我则趁机造出外势与右上配合,那如今形成大阵的就是我了,我就已经胜定了啊……
  周懒予,果然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击败的!
  最终,正是凭借着左上和右上那一连串虚虚实实的招法,周懒予漂亮地击破了李元兆在上边的经营,一战而将战局完全扭转,反而领先了二三十城!
  这一战的结果,简直就是一场天翻地覆的变化!周懒予凭借着远远超出那个时代的大局观,将这局棋的后半盘变成了“垃圾时间”。可怜李元兆前半盘弈得那么精妙,却一战而前功尽弃。
  全局战罢,李元兆虽穷追猛赶,但周懒予始终将胜败的关键握在自己手中,最终以五子优势胜出。众人大呼过瘾,也暗暗惊叹李元兆名声虽不响,却也把这局棋下得有理有据,算得上是个人才。
  李元兆却只是笑了笑,向周懒予行了一礼,约定了下一次交战的日子,然后便默默走了。
  但是当时没有人想到,李元兆的心里其实没有一丝懊丧——相反,他感到了激动!
  周懒予,果然不出我所料,你的棋就如我所猜测的一模一样!这十番棋的第一局,就当是我送给你的礼物吧。
  但是你不要以为这样就结束了。这一局我试出了你的深浅,下一局开始,你的末日就要到了!

  “这么看来,也许周懒予真的就是不可击败的了吧……”周懒予低声叹道。
  李元兆却阴阴地笑了:“那可未必……”

  周懒予初胜李元兆,看上去这局十番棋将会如周懒予所期待的那样呈现出一边倒的气象。这时,周懒予的心气已经达到了顶峰,他真的相信自己就是上天所派到世间来的棋神,坚定地认定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能在棋艺上胜得过他。
  然而,就在这时,他得到了一个惊人的消息——他的两个朋友,甚至可以说是仅有的两个朋友,萧远士和牧云和尚,决定离开嘉兴。
  周懒予在嘉兴和李元兆下十番棋,这个时候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离开嘉兴的。萧远士和牧云和尚要走,其用意也就很明确了——
  周懒予,我们“三懒”分别的日子终于要到了。
  可是,为什么?周懒予困惑不解。
  “当年我还默默无名之时,你们愿意陪我访遍江南,寻找各地高手对局。如今我功成名就,成了天下国手,正是风光无限之时,你们却要离我而去?朋友难道就只能共患难,却不愿同富贵吗?”
  周懒予在两位友人的身后,愤怒地吼道。
  然而,两位友人并没有停下脚步。
  “天下人相遇,莫不是缘分。我们相知多年,是缘分使然。而我们今日分别,也不过是因为缘分已尽而已……”
  “荒唐!”周懒予几乎是咆哮着说道,“我把你们当做生死之交,我正打算等我成了公卿棋手就为你们争取一个一官半职,让你们终生无忧,这个时候你们却要走?”
  牧云和尚笑了:“我是和尚,不当官。”
  萧远士也笑了:“我是懒人,当不了官。”
  二人会心地笑着,只管继续向前走去。
  周懒予几乎绝望了,他喊道:“我要怎么做,你们才能留下?”
  二人缓缓停下了脚步。
  “懒予,你有多看重天下国手之名?”
  “毕生所愿!”周懒予不加思索地答道。
  “你可知道天下国手意味着什么?”
  “万人敬仰,荣华富贵,后世流芳!”
  萧远士和牧云和尚摇了摇头,再次迈开了步子。这一次,他们无论如何也不会停下脚步了。
  周懒予,你已经忘记了过去的自己。如今你的笑容,让我们感到恐惧……
  周懒予默默看着友人离去的身影,心中也终于知道,他就这样失去了一生中最重要的两个朋友。<点评:仅存览予为懒予。>
  从此之后,天下再无“三懒”。

  几日后,嘉兴茶楼。
  周懒予没有有人的陪伴,独自一人坐在棋座边,这感觉几乎像是平生第一次一般。
  而他的对面,手下败将李元兆静静等待着这局棋的开战。
  周懒予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对手,莫名地感觉到自己的心中腾起了愤怒的情绪!
  李元兆,我要将你彻底击败。不只是你,我要像当年李釜横扫江南那样,杀遍天下棋界。我要让所有不服我,所有不相信我,所有离我而去的人知道,我周懒予究竟有多么强大!
  我所认定的目标,即使如今只剩下我一个人,我也绝不会放弃!
  然而,坐在周懒予对面的李元兆,还没开战便已经感受到——周懒予的气,乱了。
  这局棋,仍旧是周懒予先行。周懒予取出白子,直奔李元兆左上势子而去,跃跃欲试。李元兆略作沉吟,施展出镇神头应对,随后如上局一样立刻挂向左下周懒予势子,要将镇神头的力量发挥到最大。周懒予这次却率先变招,也许是战意太浓,竟直接在另一个方向对李元兆的倚盖进行小飞挂——这就等于是周懒予对左上的座子进行两个方向的小飞挂(俗称“双飞燕”)后,李元兆小飞逃出,周懒予则在上边开拆。如此局面,李元兆对周懒予的强攻几乎是必然,尤其是左边李元兆还有挂角一子辅助建造军阵。这第五手的“双挂倚盖”一出,观战的行家们就都看出来了——周懒予的棋确实乱了,不如以往那样沉得住气了。
  只是,彼时还没有人知道周懒予究竟出了什么事。
  左上交锋数合,李元兆稳守角地,周懒予豪取外势。但由于左边李元兆已经抢占了关隘,周懒予的外势威胁大减,还落了后手,难言高明。李元兆得了战机,毫不犹豫,直取左下——双挂!
  面对对方星位的座子,从两个方向的小飞位夹击挂角,这种招法在古谱中有个名号,唤作双飞燕。双飞燕一招,对座子的威胁很大,是局部争夺时十分强悍的招法——当然,开局施展双飞燕,局部虽强悍,却也常常失了全局,格局略显狭窄。但此刻的局面下,李元兆左边阵势初成,却恰恰是对左下周懒予座子施展双飞燕的最好时机。若能吞吃周懒予左下主将,则左边将形成浩瀚军阵。即使吃不了,左右缠绕着对周懒予进行攻击,也能做到既将左边军阵走实,又借右下座子之力将下边收入囊中,堪称一举多得的好棋。
  应对双飞燕,彼时的普通应法是小尖向中腹逃走。毕竟,左右夹攻之下,还想守住主营难度太大,纵使守得住也必定损失惨重。与其勉强去坚守主营,不如放弃主营早早逃出,留住主将性命,将来再图杀个回马枪。李元兆满以为周懒予必定将小尖出逃,心中已经开始计算之后的招法了。此局面下周懒予一旦小尖出逃,就将被李元兆左右缠绕攻击,黑棋的势力将变得越来越强大。
  然而,随后周懒予的应对,却让众人大吃一惊!
  周懒予突然对李元兆左边的挂角大军狠狠砍了一刀——倚盖!
  面对双飞燕,周懒予竟施展出了倚盖?另一个方向上没有开拆的空间,倚盖能有什么用呢?李元兆虽困惑不解,但自觉必无吃亏的道理,便按照倚盖定式的下法应对了起来。数合之后,李元兆左边军阵已成,城坚壁厚,周懒予左下主营却还是孤军一队,甚至随时有全军覆没的危险。众人不明白周懒予到底想做什么,只道周懒予今天状态不对,是在乱杀一通。
  正当众人议论纷纷之时,周懒予见左边的应对已经大致结束,突然摸出一粒白子,几乎不做半分犹豫地落到了棋盘上。众人再看去,不禁纷纷失声叫了起来!
  周懒予对着下边另一个方向上的挂角一子,竟又施展了一招倚盖!
  连续两招倚盖,分别压向两个方向的“双飞燕”,此招乃是前无古人的一招,所有人都是第一次见到世上竟有人如此应对双飞燕的!
  李元兆再看向局面,突然一惊——如果这一侧他再按照倚盖定式的招法应对,周懒予两个方向的倚盖就恰好将角地护住,同时还将面向中腹张开一张天大的嘴。这之后,李元兆再想按照原计划对周懒予进行两面夹击,就将因为两个倚盖那厚势的阵型而遭到沉重的打击,强攻不成反而容易让自己损兵折将。面对两个倚盖组成的这片周懒予加固版主营,两侧的李元兆黑军都显得太弱了,只有先赶紧撤退补强自身而已!
  两招倚盖应对双飞燕,这种想法异想天开,却比起过去所流行的小尖应双飞燕要强硬得多,也有效得多!此招乃是周懒予当年苦心研究倚盖时自创的招法,连号称“倚盖宗师”的过百龄都不知道这种招法。此局之后,这招“两压应双飞”竟名声大噪,眨眼间便在世间广为流传,让后世棋手惊叹不已,甚至直到现在仍被视作应对双飞燕的有力招法!
  见周懒予施展出了惊世骇俗的“两压应双飞”,李元兆大惊,知道不可再强,只得虚晃一枪,然后赶紧回身补强下边阵势,免教周懒予的双倚盖军阵趁机占得便宜。周懒予则仗着势大兵强,开始强攻李元兆还没来得及补强的左边军阵。就在大家以为周懒予即将正式开始施展手腕的时候,他却下出了这局棋中最为后世所批判的一手棋——白41。
  白41一手,放着全局各处大场不去抢,却偏偏跑到右下黑棋势力深处去挂角!黑棋原本下边中间的军阵经过了补强,已经没有了后顾之忧,右下座子更是不畏惧对方强攻。如今在这两片军阵中间落子,何止是格局太小,简直就是在求对手狠狠朝自己身上砸,随后必定陷入苦战,而且几乎绝没有获利的可能。这一手棋,被后代国手批为“学识全无”。换成今天的话来说,就是“简直像不会下棋的”。
  入界宜缓,这是一千年前中国棋手就知道的道理,周懒予却偏偏要犯此兵家大忌。可见,此局周懒予的心已经乱了。
  从这一手开始,李元兆觅得了机会,对这招毫无道理的挂角一子进行了强攻。周懒予果然陷入了苦战,全局就此陷入被动。
  李元兆暗暗在心里笑道:机会到了,周懒予,现在轮到你好好体会一下我这些日子来静心研究出的专门克制你的招法了!

  “元兆,你是说,你有办法击败周懒予?”周元服惊讶地说道。
  李元兆激动地答道:“这几乎就是专门用来对付周懒予的办法!”
  “什么办法?”周元服颤抖着说道,“怎么击败周懒予?”
  “野战!”李元兆斩钉截铁地答道。
  “野战?”
  “不错,这就是周懒予最怕的下法。周懒予的棋,强于大局,屈于局部,战斗力并不强大。既然如此,我就把整张棋盘都变成局部,让他的大局观根本无从发挥!我处处开战端,他必定疲于应付,然后我便可以利用他在局部的弱势而在每一个局部都取得优势,让他没有机会也不敢放弃任何一个局部!”
  “野战……”周元服细细品味着李元兆的话,“把全局变成局部,让周懒予无从发挥……”
  渐渐地,周元服的眼中闪出了激动的火花!
  “先生,就把击败周懒予的任务交给我吧!”李元兆高声喊道,“此战之后,我必定要那周懒予从神坛上跌下来!”

  周懒予,我精心研究了你与过百龄的十局棋,终于找到了你的这个弱点。在我的野战战法面前,你将必定没有还手之力!
  随后的棋局,李元兆处处开战端,周懒予则全力应对,双方杀得难分难解。但周懒予情绪低落,加上局面混乱,竟然下得错漏百出,昔日取舍自如的样子全然不见了踪影,直被李元兆牵着鼻子走。后代国手曾评价此谱中周懒予的招法道“……百四三至百五九恋此二子,任其牵鼻,吃亏极矣……”“……百六一至百六七敷衍,无一是处……”“……彼此心虚气浮,全无成见,皆不足观也。”
  最终,这局棋双方大杀小输赢,李元兆以一子之差险胜。
  李元兆竟然赢了先行的周懒予!消息传出,天下皆惊。而这局棋,几乎就是周懒予流传下来的所有棋谱中被骂得最惨的一局。即使周懒予在这局棋中首先走出了“双压应两飞”的惊世之招,但其后周懒予简直不像是那个击败了过百龄的天下国手,弈得乱七八糟,全然找不出他昔日的风格来。
  此局一过,李元兆更加心中有底了,周懒予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慌。
  随后的八局棋,李元兆局局乱战,周懒予则压力倍增,心神不宁,不想竟然越输越多,竟然被李元兆胜了五局!
  如此一来,十番棋算到最后,竟然是李元兆六胜,击败了周懒予!
  李元兆名声陡起,几乎是一夜间就登上了清朝顶尖棋手的行列!从此以后,他的名号上都会被冠以一个称呼——击败周懒予的人!
  至于周懒予,他让那个本想邀请他入府的公卿失望了……
  周懒予也许没有想到,败给李元兆,只是他即将迎来的一系列打击的开端而已……
  这正是:
  自谓天下无敌手,无奈猛士镇龙头。
  自古英雄多磨难,轻易岂能作王侯。

  欲知周懒予还将遭遇怎番挫折,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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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7 16:33 编辑

第四十七回 两豪杰力战新盟主 老宗师巧遇旧相识



  上回说到,嘉兴奇才周懒予横空出世,竟得以与昔日天下棋界盟主过百龄以十番棋争夺霸主之位。那十局棋,双方大斗倚盖,却居然是倚盖宗师过百龄略逊一筹,让初出茅庐的周懒予小胜!从此天下棋界霸权更迭,周懒予凭借此胜终于以二十多岁的年纪荣登天下第一的王座!
  顺治十年,初登棋界魁首的周懒予,几乎瞬间就感受到了作为天下最强棋手所需要承受的压力。一时之间,从四面八方冒出的棋手纷纷向他发出挑战,几乎让他应接不暇。但年轻的周懒予,在这份忙碌中,却体会到了一种刺激的快感。
  天下人筑垒而攻之,以一人之力抗衡整个棋界,这就是天下国手的感觉吗?
  爷爷,你向往了一辈子却终其一生也没有体会过的这种感觉,孙儿我正陷入其中无法自拔。击败天下闻名的过百龄,荣登棋界新盟主之位,每一个对手的脸上都能看出对自己的恐惧和敬佩,这就是真正的王者吗?
  周懒予才二十多岁,他感到自己还有大把大把的时间来享受这种快感,每当想到这里他都无比兴奋。与此同时,他开始思考下一个问题:如何让自己显得配得上这份荣耀?
  如今我是天下大国手,我要配得起这个名号,我要让天下人从心底真正觉得我就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棋手。那么,我该怎么做?
  想到这里,周懒予却是一片茫然。从没有人教过他天下国手该怎么做。父亲没教过,爷爷没教过,以前他所遇到的任何一个对手都没有教过。年轻的周懒予享受着天下国手的荣誉,却不知该如何是好。于是,他决定向一个人学习——过百龄。
  过百龄是怎么做天下国手的,我就学着做一样的事情,这样天下人就都不会质疑我周懒予的资格了!过百龄喝酒赌博,好,我也喝酒赌博;过百龄挥金如土,好,我也挥金如土;过百龄允许别人悔棋跟他下,好,我也允许别人悔棋跟我下 。总之,过百龄做的事,我一样不落,全都去做!
  于是,过去原本十分了解周懒予的萧远士和牧云和尚,有些悲哀地发现击败了过百龄之后的周懒予变了。周懒予开始变得装腔作势,变得和过百龄一样堕落,大把大把地把银子花出去,还学着过百龄的样子说自己“本来就穷,下棋得来的钱立刻花出去也无非是穷回来而已”之类的话。如今的周懒予,几乎就是一个年轻版的过百龄。
  然而,过百龄可以这么做,是因为他有几十年的名誉和地位支持他这么做。何况,酗酒赌博,那都是表面现象,真正的过百龄确实并不认同这些行为。周懒予却只学这些表面,误认为这些就是天下国手的气质,一心要做一个“过百龄一样的人”。
  这,就叫做“迷失自我”。
  然而,一个二十多岁的王者,却并不是那么容易得到承认的。何况,如今的周懒予看起来如此堕落,怎么能继承得了一代王者过百龄的衣钵呢?
  一场危机,就在周懒予的肆意挥霍间开始酝酿了起来……

  就在周懒予获得了过周十番棋的胜利之后,老一辈棋手汪幼清、周元服和盛大有聚在了一起。
  “棋界刚刚要复兴,却赶上改朝换代,这不是好事。”周元服低声说道,“周懒予不过只有二十多岁,资历尚浅,涉世不深,何况他现在的样子根本就是沉迷于名利之中不能自拔。如此人物,怎能领导天下棋界?要想带领刚刚摆脱战乱的棋界重回巅峰,唯有过先生那样资历的人才能做到!”
  “周先生只怕想得太多了。”盛大有笑道,“自古以来,棋界都是以棋力最强者为尊。只要棋力能够力服众人,大家自然会承认他为盟主。过先生做天下棋界盟主的时候,不是也不到三十岁吗?”
  “盛大有,你到底是支持哪边的?”汪幼清愤愤地低声吼道,“难道你愿意受那个毛头小子领导吗?”
  “若他胜得了我,我自然无话可说。”盛大有答道,“何况,我与周懒予交过手,他确实胜过我一次。只不过,一次胜负尚还不足以让我信服,我自然还会再去找他挑战一次。若他确实有让我盛大有心服口服的本事,认他做盟主又何妨?”
  “盛大有!”汪幼清早已怒不可遏,“你这话,是暗讽过先生输给周懒予了吗?”
  盛大有也大怒,厉声回应道:“过百龄确实是输了,大家亲眼所见,你还能不承认吗?”
  眼看两人剑拔弩张,周元服急忙过来拉架。他安抚了汪幼清的情绪,低声说道:“盛大有虽然说得鲁莽,但是也不无道理。棋界盟主向来是棋力最强者居之。我们要帮过先生夺回棋界盟主之位,根本上就是要让过先生重新击败周懒予啊!”
  汪幼清却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道:“可你看看过先生现在的样子,整日喝酒赌博,哪里像是想重夺天下棋界盟主的样子……”
  盛大有没好气地哼了一声:“既然过百龄不想争,你们就不能自己去争争吗?你们两个好歹也是棋界长老,论资历比过百龄差得多少?看不惯周懒予,去赢了他不就完了?”
  周元服和汪幼清一愣,一时间却不知该如何回应。。
  “我说过,我会再去挑战周懒予。除非他有能力让我心服,否则我不会认他做棋界盟主。”盛大有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看着盛大有的背影,周元服和汪幼清暗暗互相对视一眼,轻轻点了点头。
  周懒予,你做不了棋界盟主的——只要我们二人还在,你就没有这个资格!
  不久,疲于应付各地棋手挑战的周懒予,突然收到了两封不同寻常的战书——一封来自周元服,一封来自汪幼清。
  周元服和汪幼清,早在明朝末年就天下闻名,还曾合著了惊世之作《弈时初编》,算得上是明末围棋大改革的先驱人物,棋界地位可想而知。论棋力,二人早年都曾参与过著名的“南京会战”,与江南群雄争霸一时。而汪幼清更在明末清初之间随钱谦益四处遍访高手对弈,乃是明清之交全国名号最响的棋手。这两个人,都是棋界宿将,享誉多年,绝非寻常敌手。他们一起向周懒予发出挑战,所有人都会认为,周懒予这次遇到了危险了。
  然而,唯有周懒予不以为意——你们二人再强,强得过当年天下第一的过百龄吗?
  很快,棋界消息传开:周懒予开门迎战,随时欢迎两位前辈来浙江切磋棋艺!
  周元服、汪幼清二人收到了周懒予欢迎来战的书信,默默互相对视了一眼。他们从对方的眼中,都看到了昔日争霸棋界时才有的光辉!
  周懒予,你这小辈,让我们来告诉你我们那个时代的围棋是什么样子!

  时间不明,地点不详,浙江的某茶楼内。
  周懒予静静向汪幼清和周元服行了一礼,脸上却挂着一幅可以模仿过百龄的笑——这笑容挂在周懒予脸上,却显得有些狂妄。
  “二位前辈前来挑战,懒予受宠若惊。今日一战,当尽全力。终局胜负,望二位不要过于介怀。”
  周懒予说完,汪幼清难捺心中愤恨,竟厉声喝道:“周懒予,你这是什么口气,难道你不知道尊重前辈吗?你若生在明朝,如此礼教,当终生不入公卿官邸!”
  “明朝?”周懒予仍旧微微笑着,“汪先生,时代已经变了。您若还如此留恋前朝,恐怕无法在当今棋界生存下去了。”
  “不管世道如何变,棋界就是棋界,什么时候都一样!”
  周懒予却摇了摇头:“棋界也已经变了,改朝换代了。如今的棋界,已经不再是明朝的棋界。这天下,也不再是二位过去所熟知的那个天下了。”
  “周懒予!”汪幼清愤怒地吼出一声,却迟迟不知道该对这晚辈训斥什么,于是迈开步子走到棋座旁,重重地将手拍在了棋盘上,“废话少说,我今天就用我那个时代的棋艺来教训教训你!若能赢得了我,再给我讲大道理吧!”
  周懒予不屑地笑着,缓缓躬身行礼:“前辈,请。”
  双方坐到了棋盘两侧,各自缓缓打开了棋盒。周懒予问道:“前辈打算怎样弈法?”
  “分先,两局定胜负!”汪幼清毫不迟疑地答道。
  周懒予暗暗点头:公平合理,如此一来,定能教这两位前辈心服口服。
  缓缓地,周懒予向汪幼清伸出一只手,笑道:“请前辈将白子给我吧。”
  执白者先行,后生先手是对前辈的尊重。即使是分先对弈,周懒予毕竟是晚辈,第一局应当先行。
  然而,汪幼清却只顾自己打开了白棋棋盒,也不理会周懒予的手,便开始布座子。
  一旁的周元服低声说道:“在我们那个时代,棋界没有辈分,棋力强者、棋名盛者才受到尊重。你是新任的棋界盟主,第一局当是汪兄先行,以显示对棋界盟主的尊重。这就是我们那时候棋界的规矩。”
  周懒予暗笑:既然对手是老头子,那就按老头子的规矩来吧。
  反正这两局,我都要全力争胜!
  棋局一开,汪幼清急袭周懒予右上军阵而来。周懒予力求主导战局,不去应对汪幼清的挂角,反而猛地杀至汪幼清右下主营门前。汪幼清见周懒予来势汹汹,心中一横,大刀猛然劈下!众人看去,心中一紧——
  倚盖!
  倚盖一招,始自过百龄。汪幼清的倚盖,乃是当年在京城向过百龄学来的。可是今时不同往日,过周十局中周懒予和过百龄大斗倚盖,最终击败了身为倚盖宗师的过百龄啊!如今天下最擅长倚盖的,不是别人,正是汪幼清的对手,周懒予!
  在周懒予的面前施展倚盖,汪幼清的用意很明确——我要以棋界长辈的身份,好好教训一下你这晚辈,让你知道究竟什么是围棋!
  然而,这一招,却正中周懒予下怀。在周懒予看来,过百龄将倚盖从古谱的最低端找出来并发扬光大,乃是一个划时代的贡献。但是,不论是过百龄,还是与过百龄同时代的所有人,都没有真正了解倚盖!
  周懒予面对汪幼清的倚盖,不做半点犹豫,立刻扳起头来。汪幼清急忙应对,看起来双方都没有应对错误。倚盖一招,简单易学,人人都能掌握,没什么难的。正当汪幼清这么想时,周懒予却暗暗笑了。
  此处应对,周懒予选择了虚攻角,实取边的变化图,原本这是一个双方都可行的定式,但是——汪幼清最初的一手右上挂角,恰恰出现在了这个变化图的尽头!当这个变化图完成的时候,汪幼清的那粒挂角棋子将会成为周懒予猛攻的对象,陷入重围之中!汪幼清意识到这一点时,暗暗吃了一惊,急忙前去救那粒挂角之子。然而,这一切,又在周懒予的意料之中!
  或者说,正是这一点,让周懒予确信汪幼清绝不是自己的对手!
  汪先生,我知道你一定会去救那粒挂角的棋子。不光你会去救,周元服也会去救,盛大有也会去救,甚至过百龄一样会去救!正因为你们会去救这粒棋子,所以你们注定赢不了我!这是你们那个时代的棋手共同的破绽!
  汪幼清不顾倚盖一方阵势未成,急忙前去营救右上孤子。这一救,周懒予瞬间将战事的主动权牢牢控制在了手中!汪幼清意外地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原本是先手一方的他,却莫名其妙成了在周懒予的攻势下疲于防守应付的一方!周懒予看准时机,先四处调动了汪幼清的军力,然后便猛然出手打入还未形成阵势的汪幼清倚盖大阵身前!汪幼清倚盖大阵尚未完成,对这周懒予的奇袭根本毫无办法,于是只好强行攻击。周懒予心中大喜,手下军士调度如风,竟转眼已大破汪幼清倚盖军阵,还将汪幼清那粒强攻之子围在阵中连番重击!汪幼清急忙舞着大锤左冲右突,气喘吁吁逃得性命,再看向全盘——明明是先手攻击的汪幼清,莫名其妙已经变成了处处受攻的一方。此时不过寥寥三四十合,汪幼清已经先手优势尽丧,盘面上竟反而落后了周懒予十余座城池!
  汪幼清大惊失色,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哪里出了错!周懒予明明不强,力量也小,气势也平平,算路上也不比他这个棋坛宿将高明多少,可就是莫名其妙地一开局就让他落后了!
  但汪幼清是一个不屈服的棋手,历来以擅用败局闻名于世。局面落后,正是他施展手腕的时机。只见汪幼清抖擞精神,不顾布局落后,要在中盘与周懒予一决生死。然而周懒予却暗暗笑着:汪幼清,你与别人对阵或许可以反败为胜,但在我面前,你没有这个机会!
  只见汪幼清舞着大锤,叫喳喳要前来杀敌,却突见四方起火,原来是周懒予在偷袭!汪幼清急忙前去应对,却不料每到一处,周懒予都虚掩一枪,又换个地方突袭。偏偏周懒予突袭的都是要处,汪幼清不能不去应对,于是只好疲于应付,哪里还有反击的机会?往往刚刚摆好了大锤要砸,就突然被周懒予一招虚枪引跑,锤子就悬在空中,始终没机会砸下来!反而是周懒予奇兵四出,反杀得汪幼清几度身临险境,仓皇奔逃,局面差距竟就这样越拉越大!周懒予就这样死死控制着局面,直到终局,汪幼清几乎没有觅得半个机会,自己反而几度陷入绝境!
  盘面十子以上的差距,一场惨败。汪幼清一生行遍大江南北,遇见高手无数,却几乎从没有遭遇过如此脆败。然而纵观全局,他却几乎找不出自己究竟属在了哪里,只觉莫名其妙地自己的先手优势就被周懒予夺了去,眨眼之间就远远落后了!
  周懒予到底强在哪里?为什么与他交手明明感觉不到力量,却最终如此惨败!
  “汪先生,看来那个时代的棋手,也不过如此嘛……”周懒予的脸上满是嘲讽的笑。
  看着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汪幼清只感到深深的耻辱。
  “还有一局!”汪幼清几乎歇斯底里地吼道,“有本事,就下局赢了我再说吧!”
  “这一局汪先生先行,尚且如此惨败。下一局,汪先生要如何应付先行的懒予呢?”
  “我必定会胜!”汪幼清吼道,“为了我们那个时代的荣耀,我不可能再输给你!”
  周懒予笑着,将身边的黑子棋盒递给了汪幼清。
  “汪先生,请吧……”

  不过须臾功夫,两人黑白互换,再开战端。这一局,周懒予抢攻右上角而去,汪幼清则效法周懒予上一局的招法,不去应对右上的挂角,而是奇袭右下角,争取主动。周懒予却全无惧色,一刀砍去。众人再看,竟也是一招倚盖!
  前三手,与上一局一模一样,只是黑白双方互换而已!周懒予仿佛在说:汪先生,我就亲自来指点你倚盖这招究竟该怎么用吧!
  汪幼清被倚盖压住,知道厉害,急忙张开阵型。周懒予只管安心应对,却与刚才汪幼清的倚盖招法不同,选择了更重中腹外势的变化图,将汪幼清的大军多压了一路,同时自己的角地则稍稍多收一步,让出了半个角给汪幼清。看上去,这似乎与刚才汪幼清的应对没有多少不同,实际上却因为角地上多收的这一步,使得整个角地更加紧凑安稳,外势也较汪幼清刚才的阵型要更厚。高手对决,这一步的差异,却可以导致天翻地覆的变化。汪幼清不识其中利害,仍旧模仿周懒予刚才的招数,先佯攻右上,然后突入周懒予的倚盖军阵中要破阵。周懒予却暗暗一笑,只管轻轻在倚盖军阵前布下一军,静静挡在了汪幼清突入大军的身前。
  汪幼清看得一愣!
  如此一挡,虽然倚盖军阵所成的空地只有角部一小块,但由于原先周懒予多收的那一步,如今整个角地已经没有半点破绽,汪幼清根本没有强行突入的手段了。而如此一来,周懒予已无后顾之忧,汪幼清突入的大军就立刻成了活靶子,等着被周懒予全盘追杀!
  可是,为什么刚才汪幼清那局,汪幼清就没想到这样轻轻一挡呢?因为刚才那局棋,汪幼清想在角地多成一点空,于是没有收步,与周懒予的挂角大军贴得太紧,从而留下了隐隐的破绽。彼时如果汪幼清也如周懒予这样轻轻挡住,周懒予将可以照着倚盖军阵的破绽处强攻过来,汪幼清根本挡不住!
  一步之差,看似局部亏损,却实际上防患于未然,让对手的招法无处施展!这一步,却是如今的周懒予远远强于汪幼清的地方!
  对于倚盖定式的变化和运用,当今天下无人强于周懒予!
  眼见周懒予阵势已成,自己突入敌阵的大军即将面临险境,汪幼清大惊失色,急忙逃命。周懒予却哈哈大笑,只管指挥两边军士前来强攻。汪幼清虽有心逃,但深陷敌阵,却哪里能轻易逃得脱?只见盘上黑军大将舞着大锤惊慌失措地四处乱砸,周懒予的攻势却如潮水般无休无止。汪幼清知道这一场战斗绝无胜算,于是舍了所有阵地,只管先将性命逃出。反正周懒予力量弱小,必定不敢强杀。岂料周懒予心中却早有定计,明着是要杀汪幼清孤军,暗中却是面对着汪幼清左下主阵缓缓布下陷阱。眼见时机成熟,周懒予突然莫名其妙地脱离主阵地,强行攻入汪幼清左下主营!汪幼清大惊,急忙来救,却无奈又要顾及主营,又要防止周懒予大军铸成回头来杀自己的大龙,怎么应都难以两全其美,于是只得舍弃了主营所有城池,让主营大将分兵去救了被周懒予团团围困的孤军。周懒予也不用强,放了汪幼清孤军与左下大将合兵,自己只管袭取了汪幼清左下本阵。
  如此一战,汪幼清半点城池没有捞到,却先被攻得四处逃窜,后丢左下本阵城池,再看看全局,又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落后了二十七八座城的差距!
  见鬼了!周懒予到底使了什么法子,明明根本没有杀棋的力量,却总是布局之后便遥遥领先,让我无处发力?
  周懒予到底强在哪里?为什么我就是找不到!
  棋行一百六十九个回合,眼见周懒予处处得手,汪幼清差距越拉越大,稍不注意甚至有可能被周懒予把中腹大龙断吃了去,这棋还怎么下?
  尽管不服,但汪幼清终于还是默默低下了头。
  “我输了……”
  一先一后,两局胜负,那个传说中的汪幼清竟都是从头落后到尾,没有半点胜机。
  周懒予的完胜!
  “汪先生,现在已经不是你的时代了。”周懒予笑着说道,“明朝已经灭亡,明朝的棋界也消失在了过去的时光里。虽不中听,但也许你也不得不承认——你已经被这个时代所抛弃了。”
  “周懒予!”一旁的周元服怒斥道,“你不要太过嚣张,明日将会是我向你挑战,不要以为你也能侥幸胜我两局!”
  周懒予只是哈哈大笑,带着汪幼清输给他的彩银,缓缓离开了茶楼。而周元服再看向汪幼清,那个昔日的单锤少侠,如今却只不过是一个低着头,默然不语的垂垂老者而已了……
  “汪先生,今日之败只是一时运气不好,我看那周懒予的棋没有什么过人之处。明日我上阵,一定帮你和过先生把这口气争回来!”周元服想要帮汪幼清重新鼓起气势,但却悲哀地发现汪幼清的脸上看不到一丝往日的神采。
  “周懒予的棋,我看不懂了……”<点评:输棋不可怕,可怕的是看不懂。>汪幼清突然惨然笑了,那笑容竟让周元服感到想哭,“过去我遇到过强手,不论朱玉亭还是林符卿,我都曾惨败过。可是那时候,我从没有觉得他们的棋我看不懂啊。周先生,也许周懒予说得对,我们真的老了,不容于这个时代了。我真的很想念明朝那时候,我们都还年轻,终日来往于公卿府上,互相间切磋技艺,谈天说地。我一直坚信,棋界就是那样的,什么时候都不会改变。我以为我们在棋盘上下出的棋,就是永远都不会改变的围棋。可是,战争毁了那个时代,也毁了那个时代的我们。如今的你我,早就不是当时的少年了。我们的思想,我们的观念,甚至我们的棋艺,也许已经随着那场战争,陪着大明朝殉葬了吧。”
  “汪先生,不可以就这样自暴自弃啊!”周元服喊道,“一时胜败而已,我们都是棋手,谁还没有遇到过惨败的时候?但只要清醒过来,全力以赴,总有赢回来的时候!”
  “可我老了,周懒予才二十多岁啊。”汪幼清笑道,“周先生,记得你我二人初遇是万历末年,在南京,谢肇淛大人府上吧。彼时你我年轻气盛,互相不服,竟激战多局,互视为敌。后来我们共同对抗朱玉亭,又合力著书立说,不知不觉间竟成了知己好友。那时候真是好时代啊,大家都幻想未来也能统领天下棋界,做个一方霸主,连公卿王爷们也得花钱供着咱们。那时候自然可以想这些,可现在想不了了,时代变了,人也老了,该认命了。以前就算是我赢不了的,我也绝不认输,落后再多我也相信我能扳回来。如今,我怕是没有这个本事,也没有足够的时间了。赢不了的,就索性爽快地投子认负吧……”
  说完,汪幼清站起身子,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缓缓地走了——独自一人。
  周元服默默站在茶楼里,也是独自一人。
  寒风起,秋色退,六旬老将抚残锤。
  烽烟过处江山碎,新人来时旧人悲。
  黑白子,将军泪。一番生死一番醉。
  犹记当年南京城,群雄谈笑不知归。

  这已经不是我们的时代了,是吗?

  第二天,同一家茶楼。
  周懒予与周元服相对而坐。周懒予的脸上,还挂着那副不知天高地厚的笑容。
  “看来,汪先生独自走了啊……”周懒予笑道。
  周元服看周懒予的眼神中,只有愤恨。
  “今日是我向你挑战,不需汪先生在场。”周元服低声说道,“我要代汪先生和过先生,从你手中抢回属于我们那个时代的荣耀!”
  周懒予却哈哈大笑:“若这么看来,先生这局输定了!”
  周元服只感到一阵气愤,竟失声吼道:“放肆!”
  “并非我放肆,我只是说了一句实话罢了。”周懒予缓缓笑道,“先生可知道,为什么汪幼清、过百龄这样的顶尖高手会先后败在我的手上?”
  周元服一惊,静静地看着周懒予。
  “不是他们的棋艺不如我,而是他们所留恋的那个时代输给了我!”周懒予的眼中竟似乎有着如刀刃般的锋芒,“明朝的棋手,有着一个共同的缺陷!不论是你,是汪幼清,还是过百龄,每个人都有同样的破绽。你们所怀念的那个时代,你们所认为是正统的那种棋艺,其实是错误的!我发现了你们的缺陷,并且找到了克制你们的方法。只要你们还用明朝的围棋与我对弈,即使是天下第一的过百龄也绝不是我的敌手!你们想夺回你们那个时代的荣耀?你们想用那个时代的棋招来教训我?你们太天真了——只要是明朝的棋手,绝不会有一个人能胜得过我周懒予!”
  “小子,你太狂妄了!”
  “是不是狂妄,就请阁下在棋盘上施展手段来试试吧!”周懒予说完,重重地将座子落到了棋盘上。
  棋局开战,只见周元服急速袭向周懒予左下的主营而来。周懒予却在下边布出两块阵地,夹击周元服的军士。周元服见状,立即施展出自己的成名绝技,紧紧缠住周懒予左下的主将不放。周懒予急忙前来缠斗,却不知不觉间被周元服偷偷面向左边建起了一支强军,遥遥与左上的白军主将呼应。周元服不失时机在左边抢占一处关隘,左边的白军浩瀚大阵竟呼之欲出。
  周懒予却不慌不忙,先安顿好下边两处军阵,随即一员大将竟向着左边白阵突击而去!周元服不愿受制于人,竟执拗地强攻周懒予下边军阵,不顾左边阵势被破的危险,要逼周懒予应手。周懒予却早已看清形势,三度脱先,将左边的突击大军展开,竟围住了周元服在左边关隘上安插的守关大将!周元服这才急忙回兵要杀。周元服毕竟近身功夫了得,周懒予眼看此处虽胜负未分,却难讨得便宜,便急忙挥兵杀向别处去了。棋行到此到此,局面上周元服并不坏,大体上还保持着先手优势。
  但随后,周懒予攻入左上,周元服急忙前来强杀,却无奈阵地空旷,无兵可调,只得转而强袭左边,力求在这里弥补左上的损失。周懒予却明攻暗守,先逼周元服苦苦救出左边守关大将,然后他却趁机在左下突然放出伏兵,一招极其隐蔽的断,反将周元服左下四员大将俘虏了去!这一招声东击西,防不胜防,竟一举将局面拉回平衡!
  周元服无奈,只好再回头要攻杀左上的周懒予大军,却哪里杀得住,反被周懒予多袭去了几座城池,局面渐渐向着周懒予的优势而去了。周元服急忙在右上周懒予本阵里再动手,要再取优势。一旦近身上去周元服的局部招法十分漂亮,让周懒予无可抵挡。但周懒予却也不硬拼,而是转向又向着中腹发展开来,将右上一片小阵发展壮大开来!这面向中腹的一转向,顿时让周元服处处掣肘,难再施展手段,竟遭周懒予步步紧逼,无力抵抗,局面差距就此开始拉大!
  全局战罢,周懒予后来居上,反以五子优势获胜了。
  第二局,面对周元服的挂角,周懒予竟选择了复古的镇神头进行应对。周元服不堪忍受这小辈的侮辱,竟大军强突镇神头,冲破周懒予防线之后便要鲸吞周懒予大军。周懒予却不慌张,指挥若定,率大军向中腹奔逃而去。周元服攻势虽猛,却无奈周懒予应对得法,终究没能将那大龙杀死。大龙逃出,周懒予全局优势便已奠定。周元服虽几番使出胜负手,却都未能奏效,反被周懒予看准时机一枪刺透了周元服下边黑阵,将周元服二十二员大将尽数俘杀。如此一来,便大局已定了。周懒予无力再战,只得投子认负。
  两局下来,虽偶有亮点,但在周懒予的面前,周元服也一样不堪一击。两场败局,何其萧瑟。
  望着眼前的棋局,周元服默然良久,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去正视眼前的少年。
  他已经发现了我那个时代所有棋手的缺陷,这是真的吗?
  不,绝不可能。大明朝国手辈出,几代豪强横行天下,个个都是精英豪杰。说他们的身上有着共同的缺陷,没有一个人是眼前这少年的敌手?绝不可能!
  可是,我输了,汪幼清也输了,甚至无敌于世的过百龄都输了。而我们当中没有一个人能说得出,我们究竟输在了哪里!
  周懒予,你到底发现了什么?
  我们究竟有什么破绽?为什么从来没有人发现过?
  周懒予只是笑着,默默地离开了。这两天赢来的彩银,明天就会被他挥洒一空。但这两天失去了尊严的两位棋手,却再也没能找回他们昔日的骄傲。

  几日后,离开浙江,独自回江苏的周元服,途经了苏州。刚刚输给周懒予给他带来的震撼还没有消散,这几日他一直神情恍惚。不知不觉地,他默默走进了一家茶楼。
  茶楼里,棋座旁,有一群人正围在一起,似乎是在观看对局。
  新时代的棋界,爱看棋的人仍然不少啊。周元服暗暗这么想着,却没有一丝过去看棋的兴致。
  正在这时,棋座那边传来了欢呼声。
  “不愧是李先生,当真是天下国手之才啊!”一个人赞叹道。
  另一个中年人回答道:“哪里哪里,我一生所愿可不是做天下国手啊……”
  “哦?李先生有如此高超的本领,不做天下国手做什么?”
  对方笑了笑,答道:“我要做击败天下国手的那个人!”
  周元服突然心头一震!
  这句话他过去曾经听过,如果他没记错,那个人的名字应该是——
  “李元兆!”周元服忍不住失声喊了出来。
  果然,棋座旁站起一个中年书生,循着周元服的声音看过去,脸上顿时现出了惊喜之情。
  “周先生?”他惊声叫道,“阁下莫非是,周元服先生?”
  周元服急忙起身,笑着向李元兆拜道:“元兆,好久不见了。”
  李元兆急忙迎过来,扶起周元服,口中如连珠般说道:“先生可别拜我,我可受不起先生一拜。当年多蒙先生指点,元兆至今仍感激不尽。今日既然巧遇,请先生不要推辞,务必来府上一叙!”
  周元服听完,却没有急着答应,而是以一种异样的目光看着李元兆。李元兆不解其意,低声问道:“先生,这是怎么了?”
  “元兆,你当年跟我说平生志向是想要击败天下国手,如今还算数吗?”
  李元兆坚定地答道:“当然算数,此生唯此志而已!”
  周元服暗暗笑了:“既然如此,元服有一事相求,望你万万不要推辞……”
  这正是:
  周郎妙弈伏二老,不意惊起屠龙人。
  风云代代无休止,胜负岂得遂终生?

  欲知李元兆将与周懒予怎生缠斗,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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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7 16:31 编辑

第四十六回 倚盖相争双杰斗阵法 王者互博两雄分高低



  上回说到,许在中代过百龄试探周懒予棋力,竟连败两局,而且败得不明所以。过百龄看过棋谱,终于肯定周懒予便是自己一直在等待的对手,就此重出棋界江湖。周懒予得到消息,便送去战书,要与过百龄以十番棋决一雌雄。
  消息在江南一带传开,竟至天地为之一震!过百龄之名,在明朝遗老和江南贵族中可谓如雷贯耳,人气十足。而周懒予在江淮一带的名声也日渐高涨,堪称棋界新贵。老盟主复出第一场大仗,就是应战江南棋界新秀周懒予的挑战,而且一战就是十局!
  万众瞩目,千古对决。
  刚刚经历了明朝的灭亡,在新时代中一时间无所适从的老公卿、旧书生们,在这场注定将会成为传奇的过周之争中仿佛又看到了昔日的影子。过百龄与周懒予的棋界巅峰之战,让他们回想起了无数曾经熟悉的画面。
  鲍一中、颜伦、李釜、程汝亮、方子振、岑乾、林符卿……
  一个朝代虽然结束了,但是棋界的文化,却将随着这一战得到传承。任何时代,棋盘上的故事都是一样的!
  顺治十年,江淮之地,过百龄对周懒予。明清围棋史上大名鼎鼎的“过周十局”就此拉开大幕!

  那一日,茶楼内,人满为患,将棋座里三层外三层,包了个严严实实。众人互相看看,只见这人群里老的七八十岁,小的十二三岁,远的天南海北,近的城中乡亲,上至前朝公卿贵族,下至当地难民乞丐,此刻竟都不分身份高下,全挤在了一起等着看棋。这边有人喊下注,那边有人做买卖,一派盛世回光景象,哪里见得半点战乱初定之感。
  茶楼地方不够大,众人甚至在茶楼外边摆起了小棋座小棋盘,三五成群地围着,不求挤进去亲眼看看对局,只求人家把棋招传出来,自己好在一边摆摆看。这观棋的队伍就这么从茶楼里漫出来,竟把附近街道全给占得满满当当。<点评:现今大棋盘讲解,那时小棋盘讲解。>
  再看靠近棋座的地方,观棋的人里有几个面熟的,很快就被众人给认了出来!
  只见那人群里头,昔日的单锤棋侠汪幼清、吴兴宗师周元服、吴下第一手盛大有竟也静静立在前头,互相交流着什么。那汪幼清、周元服如今已是垂垂老矣,盛大有也已是中年。三人回忆起当年与过百龄初识之时的风华正茂,不禁感慨万千。如今这茶楼的景象,已经多年没有出现过了,甚至就是明朝时也没见过那局棋能如此轰动。三人不禁感叹,棋界的盛世终于超越了战乱,重回中华大地了。
  “当年在京城与过先生相识是,彼此都还是少年。如今时过境迁,大家都已生出华发,真叫人嗟叹啊。”汪幼清不禁叹道。
  “过先生独霸天下棋界盟主之位几十年,这复出一战能如此轰动,也总算是棋界幸事。”周元服也从心底赞道。
  “只可惜,要做过先生复出之战的对手,那周懒予只怕分量还是差了点……”汪幼清低声说道。
  这话传出来,一旁的盛大有却重重地哼了一声:“汪先生只怕还不知道那周懒予的厉害吧!”
  汪幼清和周元服微微一惊,问道:“我们不知道,莫非阁下知道?”
  盛大有哈哈大笑,道:“周懒予的棋力,已不在我盛大有之下。二十多岁,能有如此棋力,必当是天下国手之才。如汪先生、周先生之流,只怕也要望尘莫及啊。”
  二人心中不悦,正要争辩,却听得外边起了一阵骚动。众人回头望去,却见是周懒予到了。
  只见那周懒予年纪轻轻,眉目间神采奕奕,身上一套华丽衣裳,如同参加一场盛宴一般。他的身边,懒人萧远士,懒斋牧云和尚陪同着,一步步向茶楼棋座上走去。沿路上周懒予也不跟观战者打招呼,只管箭步上前,棋局未开,已有杀气。到了棋座边,那周懒予缓缓坐下,便从袖中取出一本小说,也不理会周围观者如堵,自顾自聚精会神地看了起来!
  那汪幼清、周元服都是旧时出入公卿府邸的高手,见了周懒予这在棋座边读小说的样子,又看他坐姿不雅,心中对他没有一丝好感。要知道,明朝时候的棋手,不论是在茶楼对弈还是去公卿家下棋,都要讲究国手风范,坐下便要纹丝不动,在棋盘边就该像一尊石佛。不这么做,首先是对对手不敬,其次是让公卿觉得不顺眼,这就会丢身价。周元服、汪幼清他们做棋手的时候,对这些方面都是极其注意的。而再看这周懒予,坐到棋盘边就像一滩泥,还一个劲儿地翻稗官小说看,完全不像棋手的样子。如此人物,怎配与过百龄进行十番胜负对决?
  不过须臾工夫,外面又传来了一阵山呼海啸般的动静。众人大惊,急忙迎出去看。果然,远远地便看见,那是过百龄来了!
  在许在中的引路下,过百龄缓缓向茶楼走来。那过百龄衣着朴素,甚至显得有些寒酸,与刚才到的周懒予一身华丽装束相比犹如天地之别。众人再看过百龄容颜,脸上竟找不到一丝皱纹,又无胡须,乍一看竟与三十年前独闯京城时别无二致,唯有几缕略白的头发显出些许沧桑来。此刻过百龄脸上满是孩童般的笑容,慢慢地走着,四处向前来观战的人拱手行礼,每一拱手都是一片山呼海啸般的欢呼,犹如凯旋的英雄一般。
  周懒予独自坐在茶楼里,仍旧静静地看着小说,外面的欢呼声似乎与他无关一般。然而周懒予的心底,却在暗暗地倾听着——那欢呼声越来越近了。
  过百龄进到茶楼里,与昔日旧友们寒暄几句,便缓缓走上了棋座。棋座对面,周懒予缓缓收起了小说,站起身子,向过百龄恭敬地行了一礼。
  “晚辈周懒予,见过天下国手过先生。”
  周懒予言语说得谦恭,但口气却剑拔弩张,充满了火药味。过百龄分明听出了这年轻人的气势,脸上却不露半分杀机,仍旧堆满了笑意回礼道:“周先生,初次见面,果然气度异于常人。如此大战之前,还能有兴致读小说,真让过百龄大感佩服啊。”
  眼看着那过百龄满面的笑意,周懒予竟感觉不到一丝决战的气息,这反而让周懒予大感意外——是过百龄惯于胜负之道,早已学会将杀气收于胸中,还是如今的过百龄根本已经不再看重胜负了?
  这种不可把握的感觉,竟反而让周懒予有些惊慌。
  二人坐定,周懒予便向过百龄再行一礼,道:“过先生,今日你我一战,你不怕棋界就此改朝换代吗?”
  过百龄大笑,道:“胜败自有天意,强者自当问鼎天下。既然如此,我何必去操这份心呢?”
  过百龄这话,似乎是全无争胜负之心了。但周懒予仍不满意,他试探着问道:“过先生,您是棋界前辈,天下闻名,此一战又是复出之战。晚辈不敢造次,若过先生心有顾虑,这十局棋可以让先与在下对弈,如此则胜负都无损于阁下盛名,如何?”
  过百龄仍旧大笑,道:“说好了是争天下国寿,哪有让先争国手的?你既然有心要与我争夺,就只管分先胜了我吧。”
  此言一出,豪气四溢,观众中人忍不住竟同时拍手叫好,一时间又是一阵欢呼。周懒予这才终于明白了——过百龄这是真的要给他一个机会去争夺天下第一的名誉了!
  看着眼前这个看上去“年纪轻轻”的老前辈,周懒予终于不再做推辞,拱手在胸前一抱,,道一声“请”。那边过百龄也缓缓收起笑容,还礼答声“静候高招”。两人布下势子,拉开局面,顿时只见盘上一片肃杀之气,众人屏息凝神,静待这清朝围棋史上第一次争棋开战。

  这一局,周懒予执白先行。周懒予看了看空旷的棋盘,四角上双方各自占住主营,只觉满盘虽未落一子,已是刀光剑影,血色如海了。
  这第一招该如何出,怎么才能最好地克制传说中的倚盖宗师过百龄?是抢攻?是固守?是刀剑齐发、突击敌营?还是虚晃一枪、直奔中原?周懒予看着棋盘,沉吟良久,直教观战众人议论纷纷,只道这少年被老盟主气势所慑,心中畏惧了。
  不知过了多久,周懒予的脸上却露出了奇诡的笑意!他缓缓取出一粒白子,静静落到了盘上。众人看去,那却是一招九三!
  彼时对弈,起手式虽纷繁复杂,但总结起来大致无非三种:挂角、守角、分投。挂角是明朝乃至明朝以前棋手的第一选择。正所谓先下手为强,坐拥先手之利,当然要用进攻将这优势发挥到淋漓尽致。从挂角延伸开来,就有镇神头、金井栏、倒垂莲、倚盖等各种各样的攻防定式,就此点燃战火烧向全局便是古棋最常见的开局方式。守角,顾名思义,开局之后并不强攻地方主营,而是将自己阵型打开,等着对手杀来。古棋中最常见的守角起手,便是大飞守角。此招一出,则自己势力张开,以不变应万变,是一招稳重的下法,但轻易丢失主动权,加上星位座子背后空隙不小,总容易被对手偷袭,起手守角的效率较差,因此出现的频率比挂角要低得多。而分投,则介于挂角和守角之间。在双方势子的中间偏左或者偏右的低位上先落一手,来去可自由选择,敌攻则我也攻,敌守则我也守,将下一招的选择权交给对方,自己却总能来去自如。但在清朝之前,棋手普遍认为起手分投是不够气势的招法,显得没有主见,下得过于软弱,因此很少有人使用。虽然偶尔能在林符卿的棋谱中看到分投起手的下法,但那都是林符卿之流的棋手倚仗力量强大,告诉对手我可让你随意选择攻守的心理战下法。总的来说,分投起手在清朝以前,是属于“非主流”下法的。
  周懒予的第一手,落在了下边右侧的“九三”一点,也就是从下往上数第三道,从右往左数第九道的交点上。这一点,距离右侧的过百龄黑座子间隔四路,距离左下的周懒予白座子间隔六路,乃是古谱分投起手中最常见的一种。但分投这种下法,只有如林符卿这种目中无人的人对阵下手时才会使用,真正的高手对决绝不应当这样出招啊!看着这招九三分投,过百龄只感觉自己似乎又回到了年轻时挑战林符卿的岁月一般。
  乍一看,似乎是周懒予对身为前辈的过百龄极不尊重。
  然而,周懒予却自有考虑。过百龄号称“倚盖宗师”,起手必用倚盖。而倚盖一招,周懒予细致研究过,被压制一方将难以脱身,过百龄必定将就此掌握全局主动。而这一点,是周懒予绝不愿意看到的——也就是说,周懒予必须防止过百龄对自己施展倚盖。所以,周懒予不能选择挂角。但另一方面,周懒予对倚盖的精深研究又恰恰可以反过来克制过百龄,那将是对过百龄最大的打击。所以,周懒予不能选择守角,那将让过百龄不敢来施展小飞挂角,自己也就失去了施展倚盖的机会。如此看来,要想不让过百龄对自己施展倚盖,而又让自己反过来对过百龄使出这招来,唯一可用的起手式,就只有分投了!
  周懒予落下九三一子,似乎就是在明目张胆地告诉过百龄:来挂角吧,只要你有这个胆子!
  过百龄看着这招九三分投,笑了笑,在心中默默答道:周懒予,既然你请我去挂角,我就来看看你究竟有几分功夫吧!
  过百龄毫不客气,取出一粒黑子,直直向左下周懒予主营杀来。一声脆响,众人看去,只见过百龄黑将舞着大刀,已经杀至周懒予城下。周懒予早料到过百龄会出这一手,于是布下军令,几乎不费半点思索,一粒棋子便直直向盘上落去。光影一交,过百龄那黑军大将突然觉得肩头一沉,定睛看去,却只见周懒予的兵刃竟已经重重地压在了他的身上!
  倚盖!
  茶楼内外,观战人群几乎异口同声发出一阵惊呼!
  年纪轻轻的周懒予面对倚盖宗师过百龄,竟然胆敢施展出过百龄的绝招来!
  过百龄却忍不住在心底击节叫好:好一个周懒予,胆色过人,真有几分王者风范!就凭这一招不畏前辈的倚盖,周懒予的未来便大有可期!只是,敢施展出倚盖的周懒予,究竟对倚盖有几分理解呢?
  过百龄自信满满,按照自己所研究的定式下法开始在左下角与周懒予的倚盖进行缠斗。周懒予也同样是对倚盖研究精深之人,过百龄施展出的招法他全都认识,自然无所畏惧,只管跟着应对。两边都是高手,几番交手下来便心中知晓对方是精通倚盖之人,比拼定式必然难分高下。周懒予心中暗暗得意——按照这个定式继续下去,最初那招分投恰好占住了过百龄扩展军阵的要点上,继续按定式摆下去必定是过百龄不利。棋盘上,只见那原先被众人嘲笑指责的九三大军,此刻却早已横刀立马,随时等着主帅一声令下前去协助围剿过百龄大军了。
  过百龄也是精通倚盖之人,岂能不知此时定式不合时宜。但过百龄却只是轻轻笑着,心中早有打算。行至第十手,按照彼时定式,当强行断开周懒予主阵,然后左右夹攻壁周懒予要么弃去角部主营,要么苦苦活出两三目棋来,再把苦活出来的这两三目棋作还棋头还出去。但此刻局面下,若继续按照定式下出来,周懒予只需忍住这口气在角里苦活,然后便可活动起九三一军前来攻打过百龄。由于周懒予角地无忧,一旦攻杀起来必定是过百龄苦战。过百龄看清这一点,第十手却没有强行断开敌军,而是向着周懒予九三大军的方向长了一手。这一手,若在定式中来看是必定亏损,但此刻却恰好对周懒予的九三大军形成威慑,自己又觅得出路,绝无不满之理。周懒予见过百龄思路如此清晰灵活,不禁叹服。只见过百龄暂时安稳了自己的挂角大军,便回过身开始按照原有定式的招法强断周懒予。二人都精通此处变化,几乎不见喘息之机,便如飞一般在左下角缠斗了十余手,周懒予角地苦活,过百龄两面取势,还断开了周懒予中腹大军。战斗暂告一段落,看起来似乎是过百龄得手。
  在过百龄看来,此处的倚盖定式便可以就此完结了,乃是优势。然而,周懒予却在心底暗笑:对我来说,定式还没有结束呢!
  只见周懒予活动起被过百龄断开的中腹大军,舞着这队无根士卒向着中腹扩张开来。只见周懒予那队无根军,左右冲杀,处处攻敌薄弱处,竟让过百龄大呼意外。过百龄不愿受制于敌,便也强行派出一支敢死孤队冲杀向中腹而去。周懒予却左右布下疑兵,随后假借进攻之机先在左侧造出铁壁,又在右边断开过百龄中腹军士,要用中腹的孤军强杀过百龄的敢死队!
  想吃过百龄的棋,哪有那么容易?过百龄笑着,步步引诱周懒予将左侧铁壁走重。周懒予果然如过百龄所预料的,一步步将大阵扩张开来。过百龄见时机成熟,突然一声炮响,伏兵尽出,突袭周懒予铁壁身后薄弱处!周懒予岂能抵挡,一条铁壁竟猛地被断开,中腹军阵顿时危机四伏!
  观战众人看得心惊肉跳,不禁赞叹过百龄真是盘上的兵法家,如此奇谋却隐藏得滴水不漏,无一人看出端倪来。周懒予毕竟年轻,怎么可能是老道的过百龄敌手呢?
  周懒予知道形势危急,此时若中腹军阵失守,则倚盖一招的成效将大打折扣,先赔主营,又败中原,此战将大败。细细沉思良久,周懒予轻轻叹了口气,看向了苦苦经营起来的中腹左侧白军铁壁。

  各位将士们,周懒予无能,中了过百龄诱敌深入的伏兵之计。如今,中腹大阵铁壁已经不保,将士们,我要争胜,便只有舍弃你们性命了……
  众将士立在萧瑟寒风中,却全无惧意。众人将刀盾高高举过头顶,如获得了大胜一般高喊着:“愿听将军号令!”
  周懒予暗暗点头,将军令高高扔出。众将士拾起军令,只见军令上赫然写着两个字:赴死。
  将军有令,岂敢不从!众将士傲然立在狂风中,山呼万岁。
  周懒予中腹大军突然向后一退,竟没有强行冲过去救援铁壁大军,而是逼过百龄立刻前去吞吃那支陷入苦战的白队!观战众人大吃一惊——要知道,如今身陷重围的可是七员白军上将和三十余座城池啊!不止观战者,连作为对手的过百龄也不禁为周懒予的胆识大吃一惊。但周懒予自己心里却十分清楚:如此局面,强行去救只会让自己陷入更深的危机,相反让出数子反而可以获得一线生机!只见周懒予在外围处处故作疑兵,逼迫过百龄一步步将自己刚才苦心经营起的铁壁大军一刀一刀悉数砍杀。白军将士面对绝境,却无一人露出半点惧色,不做丝毫抵抗,安心赴死。其情其景,着实壮烈。待过百龄手忙脚乱将白军将士尽数斩杀,再向周懒予看去,周懒予却早已趁机在黑军阵势外筑起了新的铁壁。尽管左边全部被过百龄吞入腹中,但周懒予的大军却面向了中腹,过百龄原先强行突入中腹的那支大军如今已经面临了绝境!
  以弃去那七子的代价,周懒予取得了对中腹的强大控制权,眼看就要在中腹如风卷残云般袭取数十座城池,局势瞬间逆转!
  当时白军若强行去救,将遭遇灭顶之灾。周懒予弃掉了那条铁壁,却反而扭转危局,取得优势!如此胆识,如此谋略,直教观战者看得惊心动魄,惊为天人。过百龄大惊,急忙再来抢夺城池,却无奈周懒予中腹势力太强,应对又不见半分错漏,过百龄纵使奇谋并处,苦战了半晌,却始终无法撼动周懒予的优势,还反被周懒予趁机袭去了右下主营!战至二百余手,盘上只剩小官子未收,周懒予却坐拥十个子左右的领先优势,胜败竟就此分出!
  此战,过百龄先出奇谋,如晋楚城濮之战奇谋再现,先退避三舍诱敌深入,然后伏兵杀出断敌归路,将周懒予逼至绝境,手法老辣,时机精准,手腕之高明足以令天下震惊。可叹周懒予深陷危局,却施展出更加惊人的奇谋,将己方七员上将送入敌口,自损左边地域,却反而取得全盘胜势,其境界和胆识竟更胜老盟主过百龄一筹!
  此局让周懒予得胜,观战众人惊得目瞪口呆,吓得不知言语!
  过百龄细细品味着这一局的进程,他只感到一个新时代的王者,经过这一局的历练已经就此诞生了。周懒予的棋,并不强,却让人无法战胜。与他战斗,你可以获利,可以让他中计,但是却无法置他于死地——他的目光,比身为天下棋界盟主的过百龄看得更远,即使局部不利,他也能始终保持住全局的领先,这一点使得他几乎不可能被击败!
  时代变了。过百龄忍不住在心底苦笑道。
  “周先生,这一局下得实在精彩。”过百龄拱手笑道,“今后还有九局棋,请周先生不必客气,务必施展出全力。我们之间的这十局棋,必定要让天下震惊!”
  看着过百龄脸上的笑容,周懒予丝毫感觉不出这是一个刚刚在如此决战中告负的老者。过百龄的神情,就像是一个与友人玩了一个尽兴的游戏的孩子一般!
  “过先生,您竟没有一丝懊悔吗?”周懒予低声问道,“身为几十年的棋界魁首,一时失手输给了一个年轻后辈,您竟然没有一丝懊悔吗?”
  过百龄哈哈大笑:“何必要懊悔?我已经老了,天下迟早是你们的。棋坛后继有人,我很高兴。但是,周懒予,你要想真正做到我的位置上,还差九局棋。切记,直到最后一刻,你也不可以放松!”
  过百龄的语气,就像是一个和蔼的父亲在鼓励自己的儿子一般!周懒予只感到自己棋盘上虽然赢了过百龄,但整个人却彻彻底底地对过百龄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这才是真正的天下国手。胸怀若谷,胜败不以为意,以不争而争天下,这才是真正的天下第一!
  还有九局棋,过先生,请对晚辈施展出您的毕生所学吧!

  过周十番棋第一局,周懒予执白大胜。
  这场十番棋争霸的第一局便是一场比拼胆识的名局,一时之间四海皆惊,棋界如天翻地覆一般震动了起来。随着这局棋棋谱的流传开,沉寂多年的各路棋界豪强纷纷重新回到了人们的视线当中。而正在举行这场十番决胜的江淮一带,早已是热闹非凡。全国各地的棋迷、棋手、旧公卿纷纷赶到这里,只为一睹这场明末第一棋手和清初最强新秀之间的巅峰对决。周懒予的初胜,让先前所有质疑周懒予资格的声音全都消失了,也让整个棋界有了一个模糊的预感——新的时代,即将随着这场十番棋而到来了。
  但是,过百龄是天下第一棋手,他的强大几十年来从没有人敢质疑。还有九局棋,周懒予真的能突破得了过百龄所代表的明末棋手势力,从而成长为清朝第一位国手吗?
  过周十番棋第二局,就在这样的万众瞩目下展开了。
  按照当时十番棋的规矩,是一方连续执白先行两局再换先,也就是第一、二局周懒予先行,第三、四局过百龄先行,第五、六局重新换作周懒予先行,第七、八局再换作过百龄先行。剩下两局,双方各先行一次,从而各自先行五局,以十局决胜负。
  第二局,周懒予仍旧先行,但他一改上一局的谨慎,选择了激进的挂角强袭。过百龄不出众人所料,选择了以倚盖应对。行至十五手,双方都按照定式出招,未有半点纰漏。但过百龄的第十六手,却出人意料地突然施展出一招断!
  这一招断,乃是过百龄隐居期间独自研究出来的得意之手。此手一出,无论对方如何应对,过百龄都有妙手相应。所有的变化图中,或双活,或打劫,或弃子取外势,过百龄都绝无不满,乃是他隐藏多年的一招撒手锏。后来这一招被过百龄收入自己所编的《四子谱》一书中,自信此手一出将定让对手陷入苦战。
  然而,过百龄没有想到的是,同样对倚盖有过精深研究的周懒予也发现了这一招。更让过百龄无法相信的是,周懒予还发现了应对这一招奇招的办法!
  此招虽然处处陷阱,十分阴险,但却仍然留有唯一的盲点,就是白棋角上的一扳。此扳一出,则过百龄所预备的所有手段全都施展不出,自身的缺陷反而活生生暴露在了对手的眼前,只得无比痛苦地自补一手,而那招断就此成为废手!
  过百龄暗暗心惊,但却并未就此放弃。眼看周懒予破了自己精心准备多年的妙手,他却在心底暗笑——这一招并没有那么简单,虽然一时破得了,但后续手段还无穷无尽呢。只见过百龄不慌不忙,竟极其大胆地弃掉了自己整个右上主营,将主将连带本营二十多座城池悉数让给了周懒予!与此同时,过百龄在外围趁机凶猛攻杀起来,逼周懒予鲸吞右上黑军本阵,过百龄则趁机在外围筑起了一片令人胆寒的巨大外势强军!周懒予见势不妙,急忙要前来压制过百龄厚势。过百龄见前方有周懒予主营,不便扩张阵型,略作沉思,竟决定回头重新杀入右上角,救出本方主将!周懒予岂能允许过百龄想出就出,想入就入,急忙前来应对。不料刚应付了几手,只觉过百龄武艺精湛,力大无穷,周懒予自身反而被逼得气紧,施展不开手脚,反而让过百龄在角上又强逼出一个大劫来!此劫过百龄不愿再放,于是容周懒予趁机破了自己右下主营身后,他则利用右上主将里应外合,不仅救出了本方主营大队人马,还鲸吞了周懒予十四员骁将!如此一来,右上只见过百龄实地稳重,外势又强大,周懒予已是难以应付了。过百龄处理好了右上,便回身要来收拾刚刚被周懒予趁机袭破的左下角。一经交手,过百龄近处用力,远处布援,竟在左边将周懒予前来夹击的大军团团围困!眼见左边得手,过百龄竟还能抽出手来在下边搅乱周懒予军阵。如此游刃有余,周懒予惊得目瞪口呆,这才知道此乃是天下盟主过百龄真正的实力啊!但周懒予也不是等闲之辈,先是施展妙计突破了过百龄右上延伸下来的铁壁,吃去过百龄一条尾巴,然后又逃出昨天身陷重围的白队,竟将局面拉回了平衡,胜负只在毫厘之间!
  这一局战罢,过百龄竟惊险地以一子胜出!只见终局之后两人都汗流浃背,观众中人物不感慨这是一番恶斗。此局过百龄右上的战斗极其厉害,出入自如,如入无人之境,其勇猛和力量都让棋界惊叹不已。然而,更加令人叫绝的,是两位对倚盖都了如指掌的高手在倚盖定式上的斗法。两局棋,双方都是以倚盖出手,并且从倚盖开始发展出全局的战斗,堪称奇景。
  至此,过周十番棋第二局以过百龄小胜告终。棋界众人感慨,果然还是老盟主,善战不输年轻人啊。周懒予想要改朝换代,毕竟不会那么容易的。

  几日后,过周十番棋第三局开战。过百龄在左上施展出倚盖,随后双方由这一招倚盖延伸开整个上边的军阵较量。战局渐次波及全盘,二人针锋相对,杀得天昏地暗。最终,这次是执黑的周懒予以一子优势险胜,在十番棋中再次超出。
  过周十番棋第四局,执白先行的过百龄再次在左上首先施展出倚盖,双方随即在上方陷入乱斗。战局几经反复,过百龄始终掌握着微弱的优势。全局战罢,盘面上双方虽是和棋,但由于周懒予的棋多出一块,这一子的还棋头最终让过百龄得以小胜,再次扳平了比分。
  第五局,周懒予先行,如第二局一样直取右上角而去。过百龄也故技重施,在左上施展出了他所得意的那招断,打算依样画葫芦再让周懒予败一局。这次周懒予注意了过百龄造劫的手段,不敢用强,只得放过百龄右上角活棋,让自己不致被杀。可是如此一来过百龄外势雄厚,周懒予仍旧没能取得优势。但这一次,过百龄自己得手之后反而不够凶狠,被周懒予成功破了外势,在中盘挽回了败局。全局战罢,这一次又是周懒予大胜。
  第六局,过百龄又在左下用出了那招得意的断,周懒予只觉几次应对都不得法,这次又变出新招。几番杀下来,周懒予终于成功杀死了过百龄的左下主将,豪取三十城。但过百龄借此一战,筑起了强大的外势,仍旧让周懒予难以放心。随后周懒予大胆弃去右下主营,筑起强军以对抗过百龄厚势,竟取得了奇效,成功遏制了过百龄的外势发展。全局战罢,周懒予以两子优势胜出,第一次取得了对过百龄的连胜。
  第七局,双方又是满盘鏖战,只见整个棋盘上布满了黑子白子。但这一次,过百龄罕见地在左上的倚盖定式中吃亏,周懒予趁机将这优势保持到了终局,竟再次大胜过百龄。至此,十番棋中双方的差距终于被拉开了!
  第八局,周懒予在下边应对不佳,让过百龄形成了中腹巨阵。随后周懒予苦苦追赶,无奈落后太多,被过百龄弈得游刃有余,终被过百龄大胜。过百龄绝处逢生,尚有一线生机将十番棋战至平手。
  第九局是双方唯一一次没有施展出倚盖的对局。这一局,周懒予凭借着对大局的掌控,稳稳将优势守到最后,收获了决定十番棋胜败的一场胜利。
  最后一局,双方在右上大斗大压梁定式,弈得十分激烈。但周懒予或许是过于放松了,棋至中盘之后判断有误,被过百龄放弃左上角,在中腹围出了足有惊天动地的六七十座城池的大军阵。眼见取胜无望,周懒予爽快地投子认负。
  这十局棋,收录于《寄青霞馆弈选》一书中,棋谱流传至今。十番棋通算下来,周懒予六胜四负,竟然取得了对过百龄的胜利!
  消息传出,天下皆惊。称霸棋界数十年的过百龄,竟就这样被一个后生晚辈赶下来棋坛第一人的宝座!
  一个二十多岁的少年才俊,一战而震动天下,棋界从此改朝换代,奇峰迭起的清朝围棋就此开端!
  最后那一局弈完,周懒予静静向前辈行礼拜毕,缓缓地离开了。而过百龄的脸上,仍然是那孩童般的笑容,他似乎是在享受着这样的失败!
  ——抱歉了,过先生。从今以后,您曾经背负过的东西,就由我来替您背负了。
  周懒予在众人的欢呼中,缓缓离开了那茶楼。
  “过先生,这十番棋的失利只是一个意外!您若重振精神,找回当年的棋感,必定能再次击败那个毛头小子!”汪幼清焦躁地喊道。
  “过先生,不必介怀。我看那周懒予棋力其实没有那么强,待我等替您去击败他,把天下第一的名号给您夺回来!”周元服低声对过百龄说道。
  但过百龄的脸上,却始终只有那少年般纯洁的笑容。他默默看着周懒予远去的身影,只是向身边的汪幼清和周元服摇了摇头,便如同一个闲散老农一般摇晃着身子,离开茶楼,去寻个酒馆一醉方休去了。众人被过百龄甩在身后,却都只是面面相觑,不解其意。
  ——抱歉了,周懒予。从今天开始,我所背负过的东西,就要由你来替我背负了。
  过百龄仍旧笑着,只是这一次他的笑声背后,听不到一丝犹豫。那一夜,过百龄的头发,终于白了。
  三十光阴称盟主,半生胜负做霸王。
  夜里闻雷惊坐起,隐隐指间破旧伤。
  方圆无敌又何用?毕竟江南一老翁。
  十番胜负白青发,但将天下付周郎。

  欲知后事如何……

  周元服静静看着过百龄远去的背影,手中默默握紧了拳头。
  “汪先生……”他低声对汪幼清说道,“一个如此不堪的晚辈做棋界盟主,你作何感想?”
  “还用说吗?”汪幼清的声音阴沉得可怕,“把那小子从王位上活活拖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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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回 过百龄重出方圆天下 周懒予求战胜负十番



  上回说到,顺治初年,周懒予离开嘉兴,与“懒人”萧远士、“懒斋”牧云和尚一同,以三懒之名行于天下,四处寻访昔日名手对局,棋力竟日渐强大起来,棋名也慢慢越传越广。
  棋界传闻,如今能与周懒予相抗衡的,唯有当年的棋坛盟主过百龄。
  顺治初某年,无锡。
  茶楼里,一群人正围在一起,对着盘上的棋子指指点点,不断讨论着。而他们的对面,一个发色微白却仿若二十岁容貌的老者微微笑着,静静等待着对面的对手们研究出下一着棋的着点。
  众人争论了许久,终于决定了下来,猛地把子落到了盘上。这边老者看了,只微微点了点头,便似乎毫不在意一般取出自己的棋子落到了盘上。众人一看,又是一阵喧哗,互相指责“队友们”怎么漏算了老者这一步棋。众人正在喧哗时,一个刚进茶楼的客人走到棋盘边,默默看了片刻,随即哈哈大笑道:“这棋已经不必再下了,胜败已决,过先生将胜你们一子。”
  众人大惊,而他们对面那老者却依然笑而不语。可那几个合伙下棋的人怎么能接受这种输法,于是仍然逞强把这局棋下完,果然最后是不多不少输了一个子。大家一边惊叹那老者棋艺高超,一边也对那位早早看出了胜负的客人暗暗称奇。
  眼见棋局下完了,那位客人便笑着向老者行了一礼:“过先生,好久不见了。”
  那老者,正是昔日棋坛盟主,无锡过百龄。
  过百龄也不敢怠慢,急忙向那客人还礼,道:“许先生,稀客稀客啊。”
  这客人,名唤许在中,来历不明,身份成谜。此人流传至今有棋谱,并且水平不弱,能与国手级的人物掰掰手腕,绝非等闲之辈。可偏偏翻遍了史料,不见何处有对此人生平的记载,他就像是一个在历史上并不存在的人物一般。
  也许,许在中是另一个棋手名字的误记,比如其实这个人与明末的许敬仲是同一个人也并非绝无可能。除此之外,许在中也可能只是一个化名,而这个人真正的名字已经不可考,或许是当年的某位风云人物也不一定。
  从遗谱来看,许在中必定是江南人士,并且与江用卿、周元服这些明末便已成名的棋手有过交手,可见彼时棋界身份不会太低。而从他与过百龄的交手记录来看,二人应当很熟。如果确定许在中并不是当年的苏之轼敌手许敬仲,那么可以想象这个许在中必定是过百龄在江南隐居期间认识的朋友。
  顺便跑个题。很多文献里都提到许在中如今的遗谱只有与周懒予的两局棋(比如《弈人传》)——看来要么笔者手上的资料有假,要么是那些考证古棋谱的人不认真,至少没找本《弈墨》来翻翻看……
  再说回那日无锡的茶楼,过百龄与许在中再会,二人寒暄片刻,过百龄便笑着问道:“许先生特来找我,不知究竟有何事?”
  许在中的脸色突然严肃了起来,向过百龄问道:“过先生,您隐居无锡多年,不问世事,或许对于当今棋界的动向已经不大清楚了吧。许某冒昧问一声,过先生可曾听过江南棋界近日流传的一个传言?”
  没等许在中说完,过百龄便又笑了:“许先生说的,当是嘉兴周懒予吧。”
  “正是。”许在中点头道,“棋界传言,此人近两三年行走于江南各地,遍寻高手对弈,隐隐已有王者气象……”
  许在中说到这里,过百龄却仍不言语,只是笑着,一副与我无关的架势。
  许在中有些焦躁,提高声音问道:“过先生,一个晚辈如此狂妄,四处挑战,您也不担心?”
  “担心?”过百龄的语气似乎很随意,“担心什么?年轻人有闯劲不是很好嘛,我当年也是这样,一个人跑到京城去,叫着嚷着要出人头地,还跟林符卿大战了百余合呢……”<点评:长江后浪推前浪,历史规则不可阻挡。>
  许在中听出来了,过百龄这是不把棋界的事放在心上了。可许在中却不依不饶,又问道:“过先生过去隐居于此,是因为天下纷乱,不愿惹人注意。如今天下初定,棋界正慢慢恢复生机。作为棋坛公认的盟主,天下第一的过先生,却没有复出棋界的打算吗?”
  “复出?”过百龄笑着指了指不远处那几个刚刚输给了自己的乡亲们,“你看我什么时候退出过棋界?”
  “这不一样!”许在中有些恼火了,“如今棋界就要复兴,正是需要盟主的时候。过先生终日满足于在此与乡民对弈取乐,棋坛群龙无首,我们这些想有些作为的棋手也将手足无措啊!”
  过百龄听到这里,却略微有些严肃了起来。看到过百龄罕见地收起了笑容,许在中竟微微有些心惊。
  二十多年前过百龄曾经有过的那种威严,这一瞬间似乎立刻又回到了他的身上——或者说,那种威严感其实从没有离开过,只是过百龄一直刻意隐藏着它。
  “许先生,棋界要复兴,不是过百龄一个人能完成的。”过百龄缓缓说道,“这十多年来,各地棋手都隐姓埋名,不少高手甚至死于战乱。棋界要想复兴,需要更多高手。而这些高手当中,需要有一个人足够做我过百龄的对手。我毕竟已经老迈,若我出山之时,棋界竟无人能与我为敌,仍然难有大兴之时。我隐居无锡,心里却一直在关心棋界动向,等待着那个足以做我对手的人出现。一旦这个人出现了,我就会回到棋界。”
  过百龄需要一个对手!
  许在中低声问道:“过先生以为,那个叫周懒予的少年如何?”
  过百龄缓缓摇了摇头:“他还太年轻,恐怕还需要历练。”
  “可是他势头很盛,江南不少隐居的高手都败在了他的手上。棋界传言,能击败得了周懒予的,唯有过先生一人了。”
  过百龄沉思了片刻,却仍旧摇了摇头,道:“在我看来,那是那些江南名手在乱世里生疏了棋艺而已,当年的他们断不会败在一个毛头小子手上。”
  许在中却摇了摇头,道:“过先生,还记得吴下第一手盛大有吗?”
  过百龄一惊,微微点了点头。
  “前不久,盛大有也败在了周懒予手上。”许在中悠悠地说道。
  过百龄心中一震。别人或许会疏于锻炼而生疏了棋艺,但那个从不肯服输的盛大有必非这样的人——即使是战乱之世。如果那个周懒予确实击败了盛大有,那他可就真的是个顶尖高手了。
  “这个传言是真是假,尚还不能断言。”过百龄继续说道。
  许在中略作沉吟,低声道:“既然如此,我亲自去找周懒予试试他的棋力,过先生以为如何?”
  过百龄轻轻皱了皱眉头,随即点头道:“有劳许先生了,务必要试出周懒予真正的实力来。”
  许在中缓缓站起身,向过百龄行了一礼,道:“告辞!”
  过百龄立刻又恢复了平时那孩童般的笑容,回礼道:“许先生,一路顺风。”

  顺治九年左右,浙江某地。
  一座茶楼,棋座四周被人围得水泄不通。
  棋座上,一个老者对着棋盘,举棋不定,汗如雨下。看他此刻神情,似乎随时会口中吐出一口鲜血倒在棋盘上一般。而在这老者对面,一个年轻人正聚精会神地——看着小说。
  且看那少年,生得眉清目秀,穿得却简单朴素,坐在棋盘边上却一眼也不向棋盘上看,仿佛全然没察觉到旁边的老者正冥思苦想一般。他微微弓着身子,目不转睛地盯着手上那本稗官小说,似乎整个灵魂都被那小说给吸进去了一般,对身旁的棋局竟全然不在意。
  这两个人坐在同一张棋盘两侧,实在诡异,无论如何看不出这俩人竟是对手。
  那老者看了半晌,终于犹犹豫豫地落下了一子。一声清脆的落子声,观战众人听得确切,那正看小说的少年却似乎还沉浸在小说的世界里无法自拔。眼看那少年像是要把整本小说看完了再下棋,一个书生和一个和尚突然从观战人群中走出来,轻轻推了那少年一下。
  “周懒予,该你行棋了。”他们提醒道。
  少年周懒予这才如梦方醒,以满脸遗憾的表情暂时合上了小说,看了看眼前的棋盘。只不过须臾功夫,周懒予便轻轻摇头笑了笑,取出一粒棋子,似乎毫不在意地轻轻落到了盘上,然后也不去看对方的反应,只管再把小说翻开接着看。一边翻开书,周懒予一边若无其事地指了指棋盘说道:“这局下完,你会输我六个子。”
  观战众人一愣,看棋局此时不过才进行到中盘,那少年怎么就断言自己胜六子了?众人不禁窃窃私语起来。
  “听闻前朝国手颜伦,布势之后就能断言此局胜负几子,我素来以为那只不过是谣传而已。今日这周郎一边看小说一边下棋,不过看了一眼棋盘就敢断言胜负子数,莫非天下果然有这等奇人,能预知胜负?”
  众人惊诧着,却有一个过路旅人只是微微笑着,藏身于众人之中,不发一言。但在心里,这旅人忍不住点头称是——
  这局棋,周懒予确实将以六子取胜,我与周懒予的判断相同。但我从头到尾聚精会神看着棋局,一遍遍计算之后才得出了这个结论。周懒予却只是抬头看一眼就能算得如此精确,看来若论计算速度,周懒予恐怕远胜当今棋界任何人。
  如此禀赋,实在惊人。
  过了许久,一局下完,众人再看胜负,果然如周懒予所说,他胜了六子!观战众人不禁大骇,惊为天人。周懒予却毫不意外,仍旧入迷地看着手中的小说,嘴上缓缓说道:“彩银留下,还有谁有兴趣来战上一局的,请上棋座吧。”
  说完,周懒予仍旧翻着手中的小说,甚至都没抬头看众人一眼!
  众人议论纷纷,却一时没有人敢再到棋盘边上去。
  “这少年在这里下了几天棋了,一局都没输过。”
  “他总是这样边看小说边下棋,下出来的棋却厉害极了,别人就是赢不了。”
  “这少年就是传说中的周懒予,听说他在江淮一带到处杀茶楼,每次都是这么边看小说边下棋,却从来没碰到过对手!”<点评:庖丁解牛,游刃有余。>
  “看来棋界也要改朝换代了,这周懒予必定已是当今的第一高手。”
  众人正言语间,一个人突然从人群中走出,站到了棋座一旁。众人大惊,急忙看去,只见那人大约三四十岁年纪,一身旅人打扮,却十指纤细,不像是个吃苦受难的人。
  “久闻嘉兴周懒予先生名号,今日得见,荣幸之至。”那人向周懒予拱手抱拳道。
  周懒予听得此人言语谦恭,自己也不好太过嚣张,于是暂时合上书卷,起身向那人答礼。一抬头,却只见那人目光如炬,气势十足,不禁心底有些颤动。周懒予急忙还礼,道:“在下周懒予,未请教阁下高姓大名。”
  那人答道:“在下许在中,行走于江淮多年,也曾与几位高手交过手,自视棋力不差。今日因机缘巧合在此偶遇天下闻名的少年才俊,在下一时技痒,想与阁下切磋切磋,不知可否?”
  周懒予还没有答话,观战众人中却传出动静来。
  “这许在中我知道,听说常与过百龄对弈,乃是江南一带顶尖的高手!”
  周懒予听完,笑了笑,将刚才得来的彩银随手取出一锭,放到了棋座一旁,道:“既然有缘盘上对一局,在下自然不当推辞。至于彩银,在下出了。阁下若想多加些也可,不想多加便就这样开始对局吧。”
  眼前这个人话虽说得谦虚,但这气势绝非凡手,想必有些本事。得以遇到这样的人物,一局下来必定获益良多。这种棋,即使没有彩银也要下。
  许在中笑了笑,从怀中又取出一锭纹银,扔在了棋座旁,缓缓说道:“机会难得,若只与阁下对一局便有些可惜了,何况先手后手有别,总难免有失公平。不如你我对两局,各先行一局,以这两局棋的结果来定胜负,胜者便得这两锭纹银作为彩头,如何?”
  周懒予听了,知道今日这许在中必定不是巧遇,乃是特意来寻他决战的。这么一来,今日这一战,就不是抢夺两锭银子这么简单了——许在中的背后,一定还有更强的人在,也许正是那号称天下棋界盟主的过百龄!
  既然如此,这一战便退缩不得了!就先击败这许在中,作为向过百龄发去的战书吧!

  二人入座,互行一礼。周懒予年岁较轻,便首先执白先行。周懒予知道这次面对的是强敌,于是竟舍了小说,专心看向了棋盘。起手一招,周懒予便向那许在中攻杀过去。
  许在中非等闲之辈,昔日太平时就曾与江用卿这样的高手有过对局,战乱时又常与过百龄切磋,盘上能征惯战,乃是一员骁将。眼见周懒予攻杀过来,他也不忙着抵挡,而是直奔对面杀回去,要先拔了周懒予主营。周懒予不慌不忙,大刀一横便向许在中劈杀过去。许在中认得这一招,乃是大名鼎鼎的“倚盖”。许在中心底暗笑——小子,你可知道派我来试探你的正是“倚盖宗师”过百龄?
  许在中心中底气十足,便抗住周懒予的大刀,只管迎着对手强军砍杀过去。周懒予正要挡,却只觉这许在中杀气十足,好生厉害,根本抵挡不住。许在中冲杀一阵,却只觉得周懒予的棋力量出乎意料的弱,简直不堪一击,不禁有些失望。
  周懒予毕竟不是以力战见长的棋手,强行斗力绝非许在中敌手。眼看许在中大军好生威风,就要将周懒予大阵冲杀得七零八落。周懒予突然脸色一变,心底一横,竟突然撤出主营,转而攻袭许在中身后而去!许在中大感意外,不小心被周懒予断去了归路,大军成了一条孤龙。许在中却毫不在意,方才已经试探出这周懒予论力量远非自己敌手,自然无需惊慌,于是只管舞着孤龙四面冲杀。观战众人看那条孤龙,好生厉害,竟从一边一角杀出,直至满盘乱舞,周懒予军士莫能抵挡。周懒予知道厉害,也不强攻,而是四处拦住许在中去路。
  许在中的力量远在周懒予之上,周懒予心知硬拼不是上策,但这条龙若不杀则大局必败。这局胜负的关键,就是如何屠了许在中这条极其骁勇善战的巨龙。周懒予的策略是:避其锋芒,请君入瓮。
  许在中大龙虽不能保证活净,却杀得勇猛,直教周懒予军士血光四溅。许在中心里正得意,却不知自己已经中了周懒予的圈套。周懒予深谙盘上兵法,只管让许在中士气骄横,却一步步引诱许在中大龙向左上主营逃去。许在中只道生路就在左上,而中腹周懒予已被杀得破绽百出,待安定了大龙便是大胜之局。岂料许在中大龙刚刚奔袭到左上主营,周懒予突然一声令下,伏兵尽出,奇袭许在中左上主营身后。许在中大惊,再要抵挡却无兵可调。再回头看,方才杀得过猛,没有留下空间做眼位,只想着逃到左上便能化险为夷。如今左上主营遭到奇袭,许在中那条善战的大龙就如同到了垓下的楚霸王,再无活路了!
  这一局许在中转战天下,却穷于一角,满盘血战最终却换来一场惨败,众人不禁大吃一惊。可是纵观全局,却又没有觉得周懒予究竟下出了多么惊人的妙法,甚至局部战役往往都在吃亏,最后许在中之所以输似乎仅仅是一时大意而已。许在中也觉得这是周懒予捡来了一场胜利,却只有周懒予一人在心底暗暗笑着。
  “方才一局,许先生弈得气势十足,懒予运气好,得了胜利。下一局,懒予先行,望许先生莫再相让了。”
  许在中只道一局棋下来也没见周懒予几分手腕,反而只觉力量弱小,不像是高手,于是心中暗暗决心下局棋要大胜周懒予方可。
  棋局一开,二人各自展开阵势。两军在四角上各自交兵数合,很快便将主战场定在了左边。左边一战,周懒予使出奇招,竟虚点进许在中大军深处。许在中不知变化,不敢轻易应对,便只管扩张开阵型,也好让自己有些退路。周懒予见许在中不应,暗暗一笑,立刻由虚转实,直直杀将出来。许在中急忙应对,却苦于从未见过这种形状,应得别扭,竟被周懒予将左边军阵尽数袭去,白军瞬间成了空中楼阁。许在中大怒,自恃力量强过周懒予,竟在中腹与周懒予展开了空中大战!这场空中大战,双方几路人马都是无根之卒,战得当真壮烈,观者无不称奇。两人苦战数合,先是许在中吞了周懒予一队人马,凌空在中腹造出阵势;然后周懒予却趁势转向,中腹无根之军竟急袭下边而去,杀得许在中左下主营好生辛苦,白军主将把城池尽数赔了个干净才总算拼死逃得性命出来。许在中大怒,命那丢了主营的主将戴罪立功,率领大军要全歼周懒予中腹那无根之军。周懒予却弈得精妙,左右虚晃,刀刀留力,声东击西,暗度陈仓,竟杀得许在中头晕眼花。最后,周懒予竟如变魔术一般把那中腹“空军”造成了一片生死无忧的军阵。
  至此,这场中原空中大混战告一段落,周懒予折损一队人马,却保住了另一队中腹大军。许在中虽得了中原一阵,却将左下主营悉数赔尽,右下又被周懒予奋力抢下,局面已大不利。许在中只得苦苦追赶,招招凶悍,力求扭转败局。这许在中也确实是高手,周懒予虽竭力应对,但抵挡得十分吃力,处处损兵折将。好在优势尚大,周懒予虽小损数城仍无碍大局,此局弈毕又是周懒予得了小胜。
  两局下来,周懒予全部获胜,众人又是一阵惊叹。许在中连败两局,无话可说,只好自认输了彩银,急匆匆离开了茶楼。
  周懒予只是静静看着许在中离开的背影,心中暗暗笑了。
  过百龄,看来我终于可以把你逼出来了。

  数日后,无锡。
  茶楼里,过百龄静静看着棋盘上许在中摆出的对局。
  连续两局棋,许在中都输了。以许在中的棋力,能一先一后连续击败他两局的人,整个江南也找不出几人来。周懒予的棋力,看来比过百龄原先所预想的还要高。
  “许先生,你觉得周懒予棋力如何?”
  许在中被过百龄这么一问,却愣住了。
  “如果光看棋谱,我觉得他其实水平一般。”许在中缓缓说道,“不,即使是真真切切和他交了手,我也仍然不觉得他有多强。说句老实话,周懒予的棋,力量很弱,也不见什么特别异想天开的妙法,所有招法看上去都稀松平常,可我就是赢不了他,实在让我怎么想也想不明白……”
  过百龄却笑了:“想不到天下竟有人能让许先生给出这样的评价来,着实有趣。”
  许在中却笑不出来,只是低声向过百龄问道:“过先生,你觉得周懒予的棋如何?”
  过百龄沉默了许久,终于轻声答道:“看似寻常,其实内里自有妙处。许先生的棋,风格是‘刚’、而周懒予的棋,风格是‘柔’。许先生觉得周懒予力量太弱,我看来这恰恰是周懒予强于许先生的地方。至刚易折,周懒予善于避实就虚,对弈起来自然能克制得了许先生。”
  许在中缓缓点了点头,又问道:“那么,过先生觉得,周懒予可以做你的对手吗?”
  过百龄闻言,却只是诡异地笑了笑。
  顺治十年,无锡过百龄结束了自己的隐居生涯,重新回到了棋界。
  消息传出,棋界大震,群雄又迎回了自己的盟主,众人欢呼雀跃,明末棋界的盛世将随着过百龄的回归而延续到清朝了!
  随着过百龄的回归,老一辈的棋坛国手,如汪幼清、周元服、盛大有等人纷纷回到了棋界,在江南各地出现,迎接新生代棋手的挑战。这些老国手年纪虽然大了,威风却不减当年,一时间竟然让江南棋界新锐纷纷前来顶礼膜拜。
  过百龄多年未曾踏足棋界,他的棋力有没有退步呢?
  对于这个质疑,过百龄只是笑着说了一句:对我的棋力有怀疑的,尽管来挑战吧,来者不拒。
  与传说中的过百龄交手,这对于江南的新生代棋手而言就如同是梦境一般。过百龄的故事,到了这时早已经成为了传奇,甚至是神话。于是抱着朝圣的心态,无数高手从各地赶往无锡,要来见识一下传说中天下棋界盟主的棋力。
  何况过百龄现在已经五十多岁了,年纪老迈,身体不如当年。如果他一不留神输给了挑战者,那岂不是挑战者一战成名的大好机会?
  对于从各地赶来的棋手,过百龄却不见有丝毫畏惧。他的脸上始终保持着孩童般天真纯洁的笑容,然后以最严厉的招法迎击敢来挑战的对手。
  过百龄年纪虽然大了,招法却不见迟钝,反而愈加老辣!晚辈们不知厉害,一个个都往过百龄的阵地里冲杀进去,却不料个个都是丢盔弃甲,惨败而归。众人惊叹不已,只道过百龄是棋神转世,五十多岁了竟还这么厉害。
  其实他们并不知道,过百龄隐居无锡的岁月里,几乎一天也没有离开过围棋——虽然是在与那些没什么棋品的乡亲们对弈。
  与乡亲们下棋,而且允许对手随意悔棋,甚至聚众讨论,最后还有给那些臭棋篓子复盘,你以为过百龄真的是闲得无聊来指导初学者吗?
  错!过百龄是在锻炼自己的棋力,只是他不需要借用别人来锻炼,而是自己锻炼自己!
  在与那些乡亲们对弈的过程当中,过百龄不断地在做着实验。他在盘上不断下出自己过去从未下出过的新招法,然后自己琢磨如何来破解这一招,再研究如何将这一招做改进,如此循环往复,于是十多年下来过百龄的心中其实已经装下了无数当今棋界还没有出现过的奇招鬼手。而在下指导棋的过程当中,过百龄也在保持着自己的棋感,他的计算力其实一天也没有下降过。至于局后的复盘——那些连落子无悔都不懂的乡野村夫,哪里能看得懂过百龄的复盘,那些复盘根本就是过百龄摆给自己看的!所谓一个子一个子地讲解给对手听,其实只是幌子,过百龄是在一个子一个子地分析自己的棋招,他其实一直在等待着重回棋界的这一刻!
  过百龄这几十年的笑容后面,其实隐藏着他更大的野心。
  他知道,自己渐渐老了,而棋界不可能一直依赖一个五十多岁的过百龄来领导——棋界需要一个新的盟主,但这个盟主必须要能够通过过百龄的试炼!

  过百龄重回棋界,杀得江南新锐棋手纷纷溃败,不敢再战。棋界传言过百龄的棋,比起当年甚至更加厉害了,他将继续统领棋界至少二十年。
  从万历末年算起,过百龄独享天下第一盛名已经将近三十年了。围棋史上,能够做到这一点的人,过百龄当是第一个。这就是一个活着的传奇,他的存在就是围棋这门技艺存在的意义所在。
  然而,对于这些对过百龄的无尽的赞誉,却有一个人不服了。
  ——过百龄,你终于出现了,我找你很多年了!
  就在过百龄复出大约几个月后,一个棋迷找到了过百龄,给了他一封书信。那是一封战书,挑战者名字叫做周懒予。
  ——周懒予,这封战书我也等了很久了。
  两人虽未见面,却似乎已经剑拔弩张。一个在浙江,一个在无锡,两人却仿佛面对面站着一般。
  “过先生,久仰大名,早就想来请您指教指教了。”
  “周先生,机会难得,还望使出全力,也让过百龄好好施展施展手段。”
  “与过先生交手,自然要尽兴。但当年过先生与林符卿决战,缠斗百余局方分出高下。我与先生对局,一两局自然必定难以尽兴啊。”
  “哦?那么周先生想对弈多少局呢?”
  周懒予暗暗一笑:“十番棋!”

  十番棋这个称呼,在如今可是大名鼎鼎。
  十番棋的故事,最著名的当然是20世纪上半叶,传奇棋手吴清源以多次十番棋将日本三代高手全部击败,独享天下第一的历史。而日本围棋史上著名的十番棋争棋故事数不胜数,久而久之使得大家形成了一个印象——十番棋是日本围棋的发明。
  有棋份升降的十番棋,确实是日本围棋的贡献。日本争棋的历史,可以从正保二年(1645年)到承应二年(1653年)的本因坊算悦与安井算知六番争棋开始算起。由于日本围棋一直有重视棋份的传统,因此日本的争棋几乎是从一开始就带有升降性质的,从一开始的连败四局降一级,到后来的多负四局就降一级,升降番棋经历了几百年的历史,直到吴清源以一己之力力败日本所有高手,成为“十番棋的王者”,彻底把日本人打出了升降番棋阴影,再加上全分先贴目对弈规则的流行,升降番棋的历史才终于结束了。而升降番棋究竟几番棋最合适,这一点却是经历过无数次变化的,从一开始的六番棋,到后来的本因坊道悦与安井算知六十番对决(其实只下了二十局),最后才终于慢慢确定了十番棋是比较合适的数字。
  而在中国,如果要论番棋争霸的历史,毫无疑问比日本久远。更早的笔者没有统计过,至少万历末年到天启初年(约1613年到1623年之间)过百龄和林符卿就曾有过百局争霸的历史。另外如果大家还记得,三大派时代李釜与程汝亮也曾有过定义不大严格的六番棋对决。而十番棋的出现,以笔者所查资料来看最早就是过百龄与周懒予的十番棋对决。
  当然,中国到了明清时期对于棋份已经看得很淡了,只要大家名气差不多,为了照顾双方面子都是分先对弈的,只有名气明显较弱的一方出于尊重对方的考虑会选择下让子棋。因此,中国的番棋争霸并不存在升降棋份的问题。但是这并不等于中国的番棋争霸就不如日本番棋争霸那么激烈了——要知道,有了升降级,只要下到最后双方都不升不降那就算胜败未分;可是没有升降级,最后纯粹比较胜局数,那可就是每一局都必须拼死命赢下来的!
  周懒予向过百龄提出十番棋决战,就是要清晰地让世人知道,这场决战的胜者是真真切切凭借棋力取胜的,而不是一时运气而已。
  换句话说,十番棋决胜之后,胜出的那个人就将是无可争议的清朝第一位棋坛王者!至于败者,那就是真真正正、彻彻底底地被打败了。
  周懒予将十番棋三个字写在了战书上,放到了过百龄的眼前,高声问道:“过先生,你敢应战吗?”
  过百龄看着那三个字,如往常一样微微笑着,答道:“周先生,请出招吧。”
  这正是:
  嘉兴游子化青龙,无锡盘侧不老松。
  笑问天下谁王者,十番胜负血泪中。

  欲知这十番棋胜负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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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回 逢乱世三懒游历天下 战强敌周生夜卧孤坟



  上回说到,明崇祯年间,浙江嘉兴一带出现了一位少年才俊,名叫周嘉锡。周嘉锡在祖父周慕松的教育下,棋艺稳步前行,十四五岁时已经能称霸嘉兴一带而无敌手,更依靠赌棋博彩使得家境渐渐好转。周家父母原本不愿让儿子下棋,但看到弈棋能养家,他们也便由周嘉锡去了。这个传统而励志的围棋故事,看上去似乎会这样静静地发展下去,让周嘉锡稳稳地向着国手之位前行。但那个时代,注定不会给他一个这样安稳的机会。
  崇祯十七年,京城陷落。两年后,江南大地陷入了数百年不遇的大战乱中。
  天下将倾之时,浙江也不会再是乐土了。

  周嘉锡十六岁那年,清军杀入浙江,所向披靡,南明朝廷军难以抵挡。但随后南明军在李自成、张献忠起义军残部的帮助下,在江南一带与清军展开了多番鏖战,形势几度逆转,江南各地名城一次又一次被战火侵袭,这里已经不再是能够让人安居乐业的地方了。
  这几年的战乱中,周嘉锡的启蒙恩师、祖父周慕松过世了。嘉兴一带的公卿贵族早已不见踪影,小商户只能勉力维生,无人再出彩银赌棋了。而周嘉锡,只能跟着父亲,看着过去无论如何也看不下去的账本,被迫帮家里打点生意。时势所迫,别无他法,何况现在唯一能支持他下棋的祖父也已经不在了。
  周嘉锡父子间,渐渐没有了多少言语。莫名地,父子间总是存在着一道隔阂,谁想张嘴说话都会被那隔阂所阻隔,说出的话总是僵硬而没有感情。久而久之,二人都心照不宣,也便不再多说话了。
  战乱之世持续着,父子间冷淡的日子也持续着,却谁也没有打破这沉默。
  不久,周嘉锡年满二十,当行冠礼了。穷苦已久的家中难得又热闹了一次,周嘉锡的父亲脸上洋溢着笑容答谢各位如此艰难时局下仍前来祝福周嘉锡的乡亲们。但是周嘉锡父子间,却一直没有说上几句话。
  那年,周嘉锡得到了属于他的字,览予。从今以后,周览予,这个标志着他成人的名字开始伴随他之后的人生。
  那天,送走了众宾客,一家人坐到了一张桌子前,气氛竟让人感到压抑,谁也说不出第一句话来。
  不知过了多久,周嘉锡的父亲突然取出了一袋银两,扔到了周嘉锡的面前。
  “如今嘉兴不太景气,不是久留之地。”他似乎毫无感情般说道,“天下很大,你该出去看看。这些银子是爹几年来的积蓄,今天全部给你,作为游历天下的盘缠吧。”
  周嘉锡心中一震,瞪大了眼睛看向父亲。他惊讶地看到父亲的眼中微微有些泪水!
  “你不是做生意的材料,这家里不需要你帮忙打点了。天下好棋的有钱人有很多,这条路你可以走,能比现在过得好。嘉兴这地方,安定的话你可以回来看看,不安定的话你就不用回来了,找个喜欢的地方定居下来就好。如今你已成人,爹不能继续管教你了,你当知道自己管教好自己。就是这些,我说完了。”
  周嘉锡看着父亲静静站起身子,似乎毫无留恋一般向里屋走去。但他眼中看到的,分明是一个老人寂寥的背影。
  这个时候,作儿子的原本是应该说些什么的。可是周嘉锡却感到似乎有什么堵在喉咙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直到身体猛地抽动了一下,他才意识到,其实他是因为哭了,所以说不出话来。
  年方弱冠,周览予离开了嘉兴,开始了他在全国各地的游历。

  出了嘉兴,一路往西,大约走了三四百里,便到了杭州。彼时杭州刚刚被清军占领,战乱初平,也是一片萧条。周览予看到往日众乡亲口中繁华的杭州城如今已人影稀疏,唯有空空的集市和无人居住的大宅似乎还在浅诉着这里昔日的荣光。
  周览予默默在杭州城了走了几圈,知道这里也不是什么可以安身的地方,于是默默地准备离去。到了城门前,他却看到一个在空旷街道上显得有些突兀的和尚,孤单地在地上打坐,念着经文。周览予感到好奇,便驻足听了片刻。
  那和尚念的是超度的经文。周览予暗暗在心底震撼着,如此乱世,这和尚却独自超度着天下不可计数的亡灵,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在超度谁。周览予就这样站在一边,沉默地听那和尚念了许久的经文。
  念完了经,和尚站起身,看到身前唯一一位驻足的年轻旅人,他赞许地向周览予行了一礼。
  周览予急忙还礼,道:“如此乱世,大师仍不忘超度亡灵,真让人感佩。”
  和尚苦笑,道:“如今天下能安心听贫僧念完这经文的,只怕也只有施主一人了。”
  周览予敬佩这和尚,拱手问道:“未请教大师法号?”
  “贫僧法号牧云,自号懒斋,是杭州本地出家的僧人。如今江南战乱,正打算离开杭州,游历天下去呢。”
  周览予一听,心中大喜,道:“在下周嘉锡,字览予,嘉兴人。适逢乱世,家父也让我出门游历,寻天下安定之所。高僧若不嫌弃,不如同行?”
  二人互相欣赏,一拍即合,于是结为了同伴。江南正是清军与南明朝廷交战正盛之地,恐怕再往南走见到的也都是如杭州这样的破败之都。于是二人决定,一同北上。
  从杭州出发,向北约百余里,便是德清县。此县城不是扬州、杭州那样的大都市,因此反而能在战火中不受太大影响,只管耕田种地。周览予、牧云和尚到了德清,忍不住赞叹这如世外桃源一般的平静。
  然而,走了不久,二人却见前方草垛上有一个书生仰面躺着,旁若无人的吟着诗。那诗细听去,内容尽是感慨生逢乱世,民不聊生之情。听了许久,二人竟忍不住嗟叹起来。
  那书生听得有人叹气,坐起身子,见眼前一个少年和一个和尚,正驻足听他吟诗。书生笑道:“方才以为四下无人,胡乱吟了几句诗,狗屁不通,望二位不要见怪。”
  周览予和牧云和尚急忙摆手道:“哪里哪里,那诗情真意切,乃是佳作。”
  书生听完,先是一笑,然后又落寞下来:“可惜如此天下,纵能作诗又如何。出了这县城便是金戈铁马,在这县城里却只能种田耕地,十年寒窗到头来换不得半点功名。”
  周览予和牧云和尚听出一阵心酸来,二人相对一看,打定主意,一齐向前拱手道:“我二人正结伴打算游历天下,阁下若不弃,不妨一同来?”
  那书生一愣,思虑片刻,不禁大喜,道:“在下萧远士,自号懒人,大家都叫我萧懒人。未请教二位名号?”
  “贫僧法号牧云,自号懒斋。”
  “在下周嘉锡,字览予。”
  三人互相行礼,言谈甚欢,颇有些相见恨晚之意。当夜过后,萧远士便拜别家中父母,与周览予、牧云和尚二人共同出游天下去了。三人意气相投,又各有所长。萧远士的诗,牧云和尚的禅,周览予的棋各自都是一绝,每日一边行路一边攀谈,竟只觉乱世也不过如此,得一二知己可弃天下了。
  “我号懒人,牧云兄号懒斋,周兄字览予,我们三人合在一起,不就是三懒吗?”
  萧远士说完,哈哈大笑。牧云和尚和周览予都觉得此称甚妙,从此之后结伴出游,便只管称自己为“三懒”。三人于乱世中游山玩水,四处寻乐,超脱尘世之名竟越传越广,再加上那“三懒”的称谓风雅谐趣,于是竟在江南文化界广为人知了。
  正因为与萧远士、牧云和尚合称为“三懒”,江南文人便理所应当地以为周览予的“览”字应当写作“懒”了。于是,大家以讹传讹,渐渐竟几乎忘记了“周览予”这个正确的写法,纷纷将周嘉锡记作了“周懒予”。
  于是,清朝围棋史上第一个惊天动地的名字,“周懒予”,从此便出现在了中华棋界上。

  却说那三懒结伴游历天下,但对于到底要去哪里,他们却没有多少想法。这三人当中,萧远士是“懒人”,原本出门就是闲逛,只管吟诗作对图个风雅;牧云和尚是“懒斋”,云游天下本就是苦行僧的一项修行,因此也无所谓到底要去哪里;三个人当中真正带着任务出家门的只有一个——周懒予。
  周懒予的目的,是为了锻炼棋艺,同时寻找一个可以让他下棋谋生的地方。
  而此时的江南,棋界虽然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高手却四散在各地。对周懒予来说,云游天下一个极其重要的内容,就是去寻访此时隐居于江南各地的前辈高手,学习他们的棋艺,提高自己的本领,等到天下安定下来时便去争夺那天下第一国手的宝座。
  于是,另外“二懒”陪着周懒予,四处打听各地棋手下落,一听闻有棋艺高超者便前去比试棋力。在这不断的交手中,周懒予的棋境界越来越广,招法越来越纯熟,比起当年在嘉兴时已是突飞猛进了。
  而在这段求艺的过程当中,周懒予从各路高手那里借阅了许多棋书。这些棋书大多是陈词滥调,无用之作,周懒予看不出多少有益的东西来。然而,其中却有一部书,令周懒予大吃一惊——当年雍皞如所作的《弈正》。
  《弈正》一书,不仅开创了对所有起手式都一视同仁的先河,修订了古棋图势的错漏之处,还提出了一个“尽其变”的疯狂想法。但凡正着,都必须是穷尽了所有奇手之后得出的唯一的一手棋。这种惊人的假想让周懒予感到茅塞顿开,他意识到这个观点将会是未来棋手所追求的最高境界。他不禁想到了一个很有趣的悖论:号称变化无穷,“千古无同局”的围棋,如果被无数代人用永恒的时间去“穷其变”,究竟围棋的奥妙会不会有被穷尽的那一天呢?
  与此同时,一个曾经在中国棋界无比火热,却因为乱世的突然到来而猛然间销声匿迹的大变革,也在这时传到了周懒予的手中。
  在一次对局之后,一位老前辈缓缓向周懒予讲述了当年江南高手会师京城的热血故事。在这个故事当中,一个无法回避的名词出现了——倚盖。
  那时的京城棋界,棋坛盟主过百龄潜心研究的倚盖招法风靡一时,人人竞相效法。这种紧凑而有力的招法,将在中国流行了数千年的镇神头、金井栏等古老定式杀得几无还手之力,好生威风。
  那段故事,听得周懒予热血澎湃。与此同时,周懒予也意识到,这倚盖的招法能够如此风靡,其中必定是有着深入的原因的。当年的过百龄几乎已经要把这个原因探查出来了,却最后因为战乱而功亏一篑。
  周懒予感到,让他走上未来天下大国手之路的关键,也许就在这招倚盖上。
  倚盖一招,紧凑有力,一旦施展出来对手几乎不得不应,否则将损失惨重。而与之相反,镇神头、金井栏之类古风招法虽然气势汹汹,但其实结构松散,即使第一时间不去应对也未必就会被对手杀得不能翻身。换句话说,应对倚盖是不能脱先的,而应对镇神头或金井栏却完全可以脱先不应。当年过百龄一定发现了这一点,但是他却没有在这一点上深究下去。因为过百龄创倚盖,为的其实只是消除布局上可能被敌人布下陷阱的隐患,选择一种简单直接的方法去应对棋局而已。彼时的过百龄也许还没有深刻地认识到“不可脱先”这四个字到底意味着什么。
  但周懒予想到了——与更重视中盘战斗的过百龄不同,周懒予的棋并没有那么阳刚,因此他能注意到一个过百龄往往凭借蛮力掩盖过去的问题。
  “先”,意味着战斗的主动权归属。可以脱先,也就是说战斗的主动权极有可能会就此让给对手。而对手不可脱先,也就意味着战斗的主动权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想进就进,想退就退,运用到了极致甚至可以随心所欲的调动对手!
  周懒予的眼中,倚盖真正强于镇神头的地方,其实不是简单易学,而是在于它由于结构紧凑,使得对手无法抢走战斗的主动权!
  当周懒予见识到倚盖的威力之后,他知道这招由过百龄天才般地发扬光大的招法,即将在他的手中展现出真正摧枯拉朽的威力来——待棋界重现于世间之日,便是他周懒予将倚盖一招的变化运用到登峰造极之时。
  在那一天到来之前,周懒予只需要做一件事:穷尽倚盖的变化!

  顺治年间,天下渐渐安稳了下来,江淮间的棋界精英渐渐又有了活动踪迹。
  某一日,“三懒”结伴游到了扬州。这座在战争中曾遭遇了毁灭性打击的江南名都,终于缓缓恢复了生气。在扬州,他们三人游玩途中听到了一则传闻——城外江边画舫里,有一个围棋高手。
  画舫中的围棋高手?萧远士、牧云和尚笑着看向了周懒予,周懒予微微点了点头,向二人行了一礼,便独自出城寻江边而去。
  “看来今日又要有一番大战了。”萧远士低声笑道,“只是不知哪路棋手,今日又要不幸败在周兄手下了。”
  “败?”那告知他们江边画舫有高手的路人听了,不屑地插嘴道:“你们太不知天高地厚了,竟认为那位小兄弟能击败画舫里那高手?你们可知道画舫里的是谁……”
  却说周懒予兴致勃勃找到了江边,果然见江畔停了几条小船。周懒予急忙上前去,寻了一位船家,问道:“我在城中听闻江边画舫里有一位围棋高手,不知是哪位?”
  周懒予的话,惊动了船中一个正在赏景的人。这人看上去已是中年,衣衫却颇为华丽,似乎绵延多年的战事对他没有多大影响似的。
  “岸上那少年,想是来找我的吧。”船上那中年人对周懒予喊道。
  周懒予这边急忙行礼,道:“阁下莫非就是传闻中的围棋高手?”
  中年人笑道:“昔年也曾争夺过天下国手位,自视江苏一带罕有敌手。”
  好大的口气!
  周懒予急忙跑进船内,把那船家都吓了一跳。
  “嘉兴周懒予,拜见前辈。”周懒予激动地说道,“不瞒前辈,在下这些年来四处寻访隐居的棋界高手切磋棋艺,自认也算学有小成。如今得以遇到前辈,在下棋瘾难耐。不知前辈可否与在下对上一局?”
  那中年人听完,哈哈大笑,道:“许多年没有见过找我对局的年轻人了,既然有缘相会,我便来试试你的手腕如何吧!”
  船家收了周懒予一份船钱,急忙在船上设下了棋座。两边棋手互相一拜,便在这船上开了战端。
  这一战,周懒予施展出自己熟悉的手段,只管向对手攻杀过去。岂知那中年人非但不挡,反而直冲冲也杀将过来!周懒予一阵狐疑,急忙来应,不料不过交手数合,那中年人的攻势竟滔滔不绝,力量十足,周懒予抵挡得气喘吁吁,暗暗惊叹这中年人的棋比以往所遇到的任何一个高手都要强得多,绝非易与之辈。苦苦抵挡了许久,周懒予买了个破绽,收了兵马,任由那中年人吃去一片阵地。
  中年人初阵得手,心中大喜,只道这年轻人也不过如此。周懒予略作沉思,自衬斗力起来绝非这中年人敌手,于是通盘算计一遍,心中渐有底气。只见周懒予突然亮出宝剑,向那中年人主阵攻杀过去。中年人不惧这年轻后辈手段,也不抵挡,只管照着周懒予的来路打将回去,自信力战之下必能大破对手。周懒予却早料到,这次没有再跟着对手应,而是绕过对手的攻势,直击对手身后软肋。中年人大惊,急忙回身要挡。周懒予暗笑,这便是中计了。一见中年人应手,周懒予不作停留,四处发兵,虽力道不如对手,却处处打在软处,攻其必救。中年人虽武艺纯熟,却无奈主动权始终掌握在对手那边,他自己想打也打不出来,只能处处受制于敌。不禁心中大骇——这少年究竟什么来历,竟能习得这般神功!
  但凡盘上对弈,不论何种招法套路都必定有利有弊。那中年人施展的乃是力战功夫,攻杀起来威力无穷,能教人尸横遍野。但周懒予知道,凡好力战者,攻愈强则守愈弱,强攻之下自己的阵地必定会破绽百出,一旦被对手抓住机会就容易反遭惨败。而对付力战高手的关键,就是抓住对手所有的漏洞,不给对手进攻的机会,以一套漂亮的组合拳直接奠定胜势。周懒予对付这个中年人,就是照着对手棋型上的缺陷,四处突击。中年人前面杀得过猛,此时不得不到处补救,早已没了还手之力,生杀大权已掌握在了周懒予的手中。
  周懒予看准时机,一招胜负手趁势放出,要断中年人大龙生路。中年人大吃一惊,心中顿生恼怒,岂能让这后辈吃了自己的大龙?于是他便使出全力,在此地与周懒予大战起来。周懒予一经交手,竟难以抵挡,且战且退。但中年人毕竟棋型缺陷太大,难以净活。双方竭力拼杀之下,竟斗出了一个生死大劫!
  中年人惊讶这少年竟手段如此高超,周懒予也叹服这中年人实在顽强。
  盘上那劫极大,双方都输不起。周懒予若胜劫则吞吃中年人大龙并救回本方死子,中年人若胜劫则战局再无胜负处可虑。两边为了斗赢这个劫,各自殚精竭虑,冥思苦想,不知不觉竟至日已西沉!
  终于,使出了九牛二虎之力,耗尽了盘上最后一个劫材,周懒予惊险地夺下了这个生死大劫,竟将那前辈大胜一场!
  中年人见此局惨败,突然大怒道:“你到底是哪里来的小孩子,竟敢赢我盛大有!你可知道我是吴下第一手!此局你分明是侥幸获胜,胜得毫无道理!”
  原来那中年棋手便是传说中的盛大有!盛大有当年可是江南数得着的顶尖高手,周懒予这一战胜得可谓含金量十足。当然,敢赢盛大有,就得受得起他的气……
  要知道,盛大有是何许人物,那可是天下棋手几乎得罪个遍的家伙!被盛大有缠上,想轻易脱身哪有那么容易?但周懒予偏也是年轻气盛之辈,岂能受得了盛大有如此嚣张跋扈。两人竟不顾夜色已浓,在船上对骂起来。盛大有气愤之下,将周懒予赶出了画舫,要船家划船走了。周懒予这边怒气未平,心中把那输不起的盛大有骂了个千万遍,咬着牙回头要往扬州城走。
  这架吵完,抬头一看——夜色已浓,月明星稀了!
  周懒予猛地想起了什么,急忙加快脚步向扬州城跑去。但到了城门下,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此时已经过了午夜,扬州城大门紧紧闭上了!
  彼时江南虽渐渐安定,但南明势力仍在,各城守将都不敢有丝毫大意。到了深夜,为了防止夜袭,同时也为了方便管理城市治安,扬州这样的大城市是一定会紧闭城门的,你就是自称清军大将人家也未必会给你开门。何况一个平民百姓在外面喊开门,人家没准还会把你当成敌人派来骗开城门的奸细呢。至于你若想自己试试爬过城墙进城去——先别说你爬不爬得过去,你刚迈开腿守城士兵就直接把你当奸细弄死再说了。
  作为一个普通百姓,后半夜城门一关,你就甭想心思进去了。
  周懒予见扬州城大门紧闭,喊开门也没人答应,知道这下子必定是没法在城里过夜了。城内的萧远士、牧云和尚也必定以为周懒予是在江边那画舫里休息,因此也就没有多做担心。可怜周懒予这下可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只好在心里千百遍骂那盛大有,一场架吵得他没地方过夜了。
  无奈,周懒予只好回头。扬州附近郊外也许能有个落脚的地方也不一定,周懒予只能边走边找了。正苦恼间,他突然想起扬州附近有一个名叫“枝上村”的村子,恰好有一位曾见过几面的朋友住在那里。若去那里找那朋友,虽然夜色已深还打搅别人休息不大礼貌,但好歹能有个地方睡一觉。想到这里,周懒予迈开了步子向枝上村走去。
  夜色昏暗,周懒予独自一人在郊外走着,又累又困,不知不觉竟不知道自己走到了什么地方,只见四处都是杂草灌木,一片荒山野岭模样。他不知走了多久,却总觉得自己在同一个地方转着圈,东西南北都分不清楚了,枝上村的方向早就不知道在哪里了。<点评:遇到了鬼打墙。>脚上一高一低地踩着,周懒予体力渐渐不支,只觉这是天要作弄他了。
  先是派了个盛大有来刁难他,然后又让他在这荒山野岭里打转,简直像是神仙在那他消遣似的。
  终于,周懒予累得走不动了。眼看天色竟已微明,周懒予几乎就要一晚上睡不成觉了。他困乏难耐,于是竟不管三七二十一,挑了个草软一些的地方,竟在这荒山上躺了下去。不多久,竟已经呼噜声震天响了!

  朦胧间,周懒予却隐约听到些动静。他疲惫地睁开双眼,却只见身前不远处竟有人在下棋!
  这荒山野岭间,也有人对弈?
  周懒予听到棋声,竟一瞬间忘却了满身的困乏,起身拍拍尘土就向那二人走去。走得近了些,只见那二人衣衫好生华丽,像是贵族公子。周懒予也不出声,默默在棋座旁坐下,静静看那二人对弈。
  说起来,这二人也好生奇怪,竟然在这荒山野岭里摆下棋座对弈,还穿着这么好的衣裳,究竟是何方神圣呢?周懒予暗暗在心底奇怪。
  “想不到,如今这世道,竟还有人在一旁如此兴致勃勃地看我们对局啊。”一个棋手突然笑道。
  周懒予不知是不是自己打扰了二人兴致,急忙道歉。那两个棋手却急忙摆手,道:“天下纷乱,还有人能在意我们的棋局,我们荣幸之至。也怪我们二人只能在此地对弈,不能去那茶楼寻人切磋啊。”
  周懒予听完,心中狐疑更甚,于是趁势问道:“不知二位是哪里的棋手?”
  二人笑道:“我们本是扬州城的富户,几年前被入城的清军削去了首级,如今阴曹地府里人满为患,我们便在这尘世间等着去投胎呢。”
  周懒予听完,只道是说笑,大笑起来。那二位见周懒予不怕,也笑着问道:“不知这位小兄弟又是从哪里来的?”
  周懒予急忙行礼道:“在下周嘉锡,字懒予,嘉兴人士,游历至扬州,因与人对弈误了进城的时辰,又在此地迷路,因此只好借这荒山作床,把那苍天当被,休息一夜了。”
  “周懒予?”二人听完周懒予的名字,微微皱眉,苦苦寻思起来,“似乎在哪里听闻过这个名字……”
  突然,一个棋手惊呼道:“还记得从阴间小鬼那里听闻,人间将出现一位棋神仙,不就是叫周懒予吗?”
  两棋手大惊,急忙跪倒在周懒予面前,慌张地说道:“我二人无知,竟让棋神仙看了如此拙劣的对局,罪不可赦,罪不可赦!”
  周懒予不知所措,急忙上前来扶,却哪里碰得到二人,只觉对面似乎只有人影而已。再转眼一看,竟不见什么棋座,也没了什么棋手,附近只有周懒予孤身一人而已。
  周懒予猛地心惊,睁开眼来,却只见正午日光刺目。方才的一切,原来竟是黄粱一梦。周懒予想起,却只觉好笑。站起身,拍拍尘土,周懒予便要借着正午光亮走出这片昨夜让他找不着北的荒山。走了片刻,周懒予却见昨日看到的高低树木竟不全是树,那些矮的其实全是墓碑!脚上踩的那高低不平的山路,其实是别人的墓穴!
  这哪里是什么荒山,根本就是一片乱葬岗!周懒予竟是不知不觉在这乱葬岗里睡了一夜!
  下午回了扬州城,那急得团团转的萧懒人,懒斋和尚急忙迎出来,却见周懒予身上沾满了尘土,脏兮兮的,一时间不知所措。细问之下,周懒予便将昨日那夜卧山坟的故事讲给了两位好友听。二人听完,暗暗称奇,再看周懒予,却不见半点失魂落魄的样子,反而似乎十分高兴!
  “周兄,在墓地上睡了一晚上没睡出什么问题来吧?怎么看你好像精神不大正常?”
  周懒予大笑,道:“我高兴,是因为昨晚我做了一个梦,我想那梦里见到的必定就是那墓地里的两个魂灵。那两个魂灵说,我周懒予将会成为棋神仙!”
  “棋神仙?周兄,你别做梦了。你棋艺高超是不假,但别说要做神仙,就是想在人世间称雄也绝不容易啊。”
  “有何不易?我周懒予此生,注定要做天下第一棋手。”
  两位好友面面相觑,道:“周兄,如今的天下第一可不是你啊……”
  “那你们说,是谁?”
  “当然是无锡过百龄啊。”
  无锡过百龄?
  周懒予微微扬起了嘴角:“好,我就先去击败过百龄!”
  这正是:
  游历天下寻对手,几番胜负几番棋。
  夜卧孤坟闻鬼语,从此周生争第一。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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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懒予    明末清初棋手
  名嘉锡,字览予,因览与懒同因误为懒予。嘉兴(今属浙江)人。
  五六岁时解攻守之道,后日渐纯熟,棋风绵密细腻,以柔制刚。与前辈国手过百龄对弈,多胜,成为棋界新领袖。
  遗谱刊为《周懒予先生围棋谱》,现存对局:对盛大有5局;对汪幼清9局;对过百龄15局;对李元兆3局;对周东侯3局;对姚吁孺7局;对许在中3局;对汪汉年29局;对周元服7局;对戴臣野2局;对野雪2局。共85局55胜30负。

——摘自《中国围棋古代棋手姓名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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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回 震嘉兴新棋王出世 破豪强周嘉锡立名



  上回说到,明朝覆灭,清军扫平天下,中国历史上的最后一个封建王朝时代就此到来。而在这时,昔日的棋坛王者过百龄却默默在无锡终日饮酒作乐,家财尽散于赌博,几乎难觅天下大国手的风范。至于其余明末棋家,无不隐姓埋名,不问世事,整个棋界就如同是一夜间突然蒸发了一般。
  就在这一片寂静中,谁也没有想到,一个少年突然横空出世,竟就此吹响了新时代的集结号。此人登高一呼,百年之内,中华棋界豪杰并起,屡攀高峰,最终成就了中华古代围棋史上最辉煌的一段时期。
  而这个新时代的故事要从浙江嘉兴说起……

  浙江一带弈风极盛,国手辈出,是天下闻名的国手之乡。嘉兴彼时的棋界地位,虽不能跟“三朝三国弈”的宁波,“永嘉派”的大本营永嘉,以及昔日“姚江支派”的总部余姚相提并论,但也出过不少地方豪杰。万历末年到崇祯年间,嘉兴一带就有一位当地豪强名声很响,唤曰“周慕松”。这周慕松,也不知来历,身世遭遇更不可查,唯独好棋这一点人所共知。他没怎么被公卿贵族收养过,却直到晚年仍在嘉兴茶楼棋界与人拼杀,堪称嘉兴棋坛常青树。
  可惜,周慕松的棋瘾没能传给他的儿子。周慕松之子,不好棋,好功名。在他看来,自己的父亲终日沉迷于弈戏是一种玩物丧志的表现,而作为男儿汉唯有考取功名,拯救国家于水火,这才是真正应有的志向。可惜,周慕松这儿子空有志向,没什么本事,考不上进士,当不了大官。于是,成了家之后,他也只好放弃了不切实际的幻想,开了家小商铺度穷苦日子,把自己的理想寄托在了下一代身上。
  崇祯三年,周家诞下了一个男婴,取名嘉锡。
  周嘉锡的诞生,引起了一场周慕松父子间的争夺战。
  周慕松这个人,爱棋爱到发疯,一把年纪了还整天犯棋瘾,跑去茶楼里找人对弈。他一身的棋艺,却苦于儿子不好这口而无法传承下去,心中抑郁到了极点。如今他有了孙子,当然巴不得跳过儿子辈,直接让这孙子来继承他的本事,将来好在棋界上混个出人头地,也要棋界人都知道嘉兴曾有个周慕松。<点评:寄希望于孙子。>
  而周慕松的儿子——为了方便起见,我们简称其为“周子”吧(谁叫这小子在史料里没能留下名字呢)——对于围棋这东西是从心底里瞧不起的,满脑子只想着要出人头地,要做大官当大爷。如今有了儿子,周子毫无疑问是要让儿子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怎么能跟自己亲爹一样整天耗在棋盘上呢?怎么着也得让他过一过大官爷他爹的瘾啊。
  于是,周嘉锡争夺战就此打响。一边是嗜棋如命的爷爷,一边是望子成龙的父亲,究竟周嘉锡的未来会被哪一方决定呢?
  周子是周嘉锡的亲爹,正所谓近水楼台,周子必定会先下手为强。一看周嘉锡稍稍长大了点,他立刻开始行动了。周嘉锡刚会说话,周子就开始教他背四书五经;周嘉锡刚能握笔,周子就开始教他写字行文。周嘉锡的眼中,父亲基本上每天都跟教书先生一样在他耳边唠叨圣贤大道理,其实周嘉锡那年纪,根本听不明白。
  这时候,精通棋盘上兵法的周慕松却不动声色,任由周子在那儿折磨他孙子。周慕松心底,其实早就有了底气了——他这招,叫做欲擒故纵。
  儿子,跟你亲爹斗,怎么着也得先懂点下棋的基本道理啊——入界宜缓,慎勿轻速啊,小子!
  果然,周子这么用猛力教出来,小周嘉锡哪里受得了,只把他亲爹当成了夜叉,听着他爹说话就胆战心惊。周慕松看准了时机,知道该出手了,于是跑到儿子那里,摆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说道:“我都好久没见我孙子了,一把年纪容易寂寞,就让我带孙子玩几天吧?”
  出于中国传统孝道的考虑,苦读圣贤书的周子没有理由拒绝父亲这个请求。不过周子心里也还算安心,自信这段时间已经把周嘉锡灌输得不错了,让周慕松带去玩两天也不会走上什么邪路——何况,周子让周嘉锡看圣贤书都废了九牛二虎之力,一两天的时间之内周慕松也肯定没办法把这孩子带成棋迷。
  于是,周子就这么把周嘉锡扔给周慕松了。周慕松这边心底发笑,暗道:小子,你赢不过你亲爹的!
  周子原本想得也不错,围棋这个东西入门很难,就算规则搞得清楚,要想真正学会对局也得个十天半个月的。再加上是小孩子,即使刚开始有兴趣,输个一两局也就受了打击,不爱玩了。更何况周嘉锡这孩子资质不怎么样,想让他学东西可得费老鼻子劲儿,周慕松就是有天大本事也不可能一两天之内让周嘉锡爱上围棋的。
  这些事,周慕松当然也知道。可这老家伙狡猾得很,他不像周子教孩子读书那样硬来,而是绕了个弯儿——他没有说半句主动教周嘉锡下棋的话。
  周慕松根据明朝历代国手的成名故事,悟出了一个真理——硬教孩子下棋,最后往往都教不出来;真正能混成国手的,都是自己看出来的!
  于是,周慕松不教小嘉锡下棋,而是直接抱着他去茶楼看这爷爷亲自下棋去了!
  周慕松是嘉兴棋界名手,在茶楼里够资格与他交手的也都不是什么等闲之辈。但凡周慕松的棋局,一定是杀得激烈至极,让观者平息凝神的决战。在这样紧张激烈的对局下,大家却意外地发现,今天周慕松的怀里竟然还抱着一个四五岁的小童!
  对局的时候双方都殚精竭虑,这时候要是这小孩子哇哇大叫,那还怎么下棋?众人心有疑虑,都去问周慕松干嘛把这孩子带来。周慕松却笑道:“大家放心好了,这是我孙子,看我下棋绝不会大吵大闹的。”
  众人将信将疑,也不好让周慕松把孩子再送回去,只好就这么看着了。却说这周慕松,真是好本事,怀里抱着小孩儿,心里却一点没受影响,落子仍然是干净利落,气势凌人。一局下罢,果然又胜,众人自然又是一番祝贺。这局棋下完了,众人才想起来那孩子,再看去,不禁为之一愣。四五岁的小周嘉锡,虽然看不懂盘上黑子白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却看得聚精会神,直到两边都下完了还目不转睛,像是被棋盘吸去了魂魄一般。
  周嘉锡过去在家中,迫于父亲的威势,终日都只能读书练字,除了书房里的东西以外基本就没见过别的玩意儿了。如今看到这棋盘棋子,对他来说却是新鲜至极,于是看得入了迷,竟然感到乐在其中。
  周慕松暗暗在心底对周子笑道:我儿,你帮你父亲走了一步好棋啊!

  要说起来,周慕松不愧是嘉兴名手,放到现在也完全能当个围棋教育家了。他很清楚,围棋这东西入门很难,要是强迫孩子去学则必定适得其反。如何让孩子自愿去学棋?很简单,先让他喜欢上围棋。
  话题说到这里就再岔开一下吧。笔者小时候,家长希望笔者有一技之长,将来能多条出路(很多家长大概都有这心思),于是就让笔者去学电子琴。笔者那时候小,还在上托儿所呢,屁大点事都不懂,看到有个摆了好多按键的东西,一按下去就有声音出来,别提多好奇了。父母一看孩子有兴趣,就花了一千元天价买了个电子琴(那时候一千元可真的是天价啊),还报了个电子琴班让笔者去学。
  一开始,笔者也兴致勃勃,整天背着个比笔者个子还高的电子琴去上课,回来就在母亲的监督下练琴。不过,笔者的母亲性子比较急,而且好胜心强。当时同一个单位还有别的孩子也在那家培训班学电子琴,母亲无论如何都不想笔者输给那孩子,就每晚监督笔者练琴,弹错一个音就怒斥一通——笔者家当时住三楼,据说每晚一楼的人都能听到三楼有妈妈吼孩子的声音。这么下来两个月,据家族野史记载,笔者变得看到琴就想跑,结果就再没学下去。现在一把年纪了,笔者连五线谱都看不懂了,偏偏那“天价”的电子琴至今仍然摆在笔者家中衣柜里,插上电源摁它还会响呢。后来有亲戚说想要那电子琴,笔者寻思着那是文物,没舍得给……
  想想看,如果笔者当年要是有个周慕松这样的爷爷教电子琴,大概笔者还真就玩琴去了,大家也就该看不到这篇文章了吧。
  话题再绕回围棋上。其实现在把孩子送去学围棋的家长真不少,尤其是如今中国围棋成绩这么好,肯定有不少家长巴不得自己的孩子将来也能做个世界冠军什么的吧。可是,大概也常有这种情况:孩子一开始学得起劲,到后来就越来越没兴趣,甚至渐渐变得怕下棋了,结果这围棋梦也就无疾而终了。你要问家长为什么,他们肯定也说不知道,最后就只好怪罪这孩子没毅力。其实这真不是没毅力的问题,小孩子哪懂什么毅力不毅力的,自己名字都还没写清楚呢。关键在于,教得不对。
  对于小孩子来说,坚持一件事唯一的理由是乐趣。只有觉得好玩,有兴趣继续玩下去的东西,他们才会乐此不疲地去学。这种兴趣对于小孩子来说是唯一的动力,如果把这点兴趣给打击了,你就是再嚼破了嘴皮子,打折了竹竿子,他也不想坚持下去了。以围棋举例,其实讲围棋规则和基本战术是一件极其枯燥无味的东西,光听这个听一两个小时你也未必能入门。可是会下围棋的人都觉得围棋很有趣,高深玄妙,不可探其边界,不入门的人根本想象不了。教围棋不教乐趣,先教规则,要小孩子一条条去背,一道道去做死活题,他当然觉得无趣。而周慕松则反其道而行之,先让周嘉锡体会围棋的乐趣,等到周嘉锡自己想学了,周慕松再开始教。由于有了兴趣,即使规则再枯燥,周嘉锡也愿意学。这就叫“兴趣是最好的老师”。
  其实,不知围棋如此,天下学问莫不是入门难而内藏玄机的。教孩子,关键不是教入门,而是教兴趣。在笔者看来,这才是中国教育最需要解决的问题——稍微扯远了点。
  那您要问,怎么让孩子先去体会围棋的乐趣呢?咱们也从带着小孩子去听重大比赛的挂盘讲解去?这恐怕没什么效果。有效果的办法,其实是有先例的。
  有部名叫《棋魂》的动漫,想必对于好棋的人来说都如雷贯耳了吧。这部作品一出,日本学棋青少年人数翻了几番,在中国和韩国也造成了广泛影响。这就是在教兴趣。看完《棋魂》,即使你不会下棋,仍然会觉得热血澎湃,忍不住想去看看围棋究竟是怎么下的,乃至自己下下看。然后,就入门了,再想回头就来不及了……
  现在,大家知道笔者为什么要写这篇文章了吧……哼哼……

  话再扯回来。
  那两天周嘉锡随周慕松看了两天棋,再回到周子家里的时候,周子悲哀地发现——周慕松摆了他一道。
  小周嘉锡变了。你现在再跟他讲什么圣贤书,他已经完全听不进去了。你再问他每天都在想什么,他就告诉你他满脑子都是黑石子白石子和画了好多竖线横线的木板子……
  周慕松到底老道,只用两天时间,就让儿子前功尽弃了!
  周子现在知道,他老爹不是个好对付的角色了。如今落了后手,又不能把周嘉锡关在家里不让他跟爷爷见面——人家会说他不让自己老爹抱孙子——于是周子只有堂堂正正用圣贤书跟他爹的围棋抢孩子了。
  即使如此,周子自觉也不落下风,毕竟儿子是他的,每天跟他住在一起,日夜在儿子耳边读圣贤书必定能把儿子的心思抢回来。可惜,周子在教育上真是远远不如他爹厉害。这招填鸭式教育法虽从古到今都被奉为真理,可是效果嘛……
  周慕松太了解他儿子了,所以一点儿压力也没有,只管把小嘉锡扔给周子,隔十天半个月去领出来玩一次就行了。一领出来,周慕松也不干别的,就只抱着小孙子跟别人下棋,让孙子在那儿看。
  从周嘉锡这边看来,爸爸已经成了大坏蛋了,爷爷是大救星;圣贤书是地狱,围棋是天堂。于是周子越教,周嘉锡越不想学,这种日夜不停地说教反而成了帮周慕松的忙——用围棋术语来说,自己一点目数没捞到,还帮别人越走越厚,这是典型的俗手。
  周嘉锡在不断看棋的过程当中,不仅自己明白了围棋的基本规则(最无趣的那一段就这么无师自通了),而且还记住了攻守、应变的基本技法。某一天,围棋教育家周慕松先生觉得是时候让周嘉锡进入下一阶段了。
  那天,又抱着周嘉锡下完了一局棋,收拾棋子的时候,周慕松突然对周嘉锡说:“孙子,想下一下棋试试吗?”
  周嘉锡一听,兴奋得手舞足蹈,二话不说就坐到了爷爷的对面。周慕松知道不能下得太狠以致破坏了周嘉锡的兴趣,于是先在棋盘上替周嘉锡摆了八个子,然后才开始下。周嘉锡也不客气,把自己记得的招法一股脑全施展了出来。围棋招法虽然人人都能学,但什么时候用哪招,这可是个大学问。周嘉锡虽知道招法进程,但实战用出来,却发现很多招法并不一定能按照自己的预想那样进行,这时他第一次切身体会到了围棋的奥妙之处——招法只是手段,施展招法的方式才是制胜的秘诀。这一点感悟,在日后帮助周懒予成为了天下最顶尖的高手。
  与爷爷的初次交手,周嘉锡下得并不好。但周慕松也知道,培养一个高手是要循序渐进的,一口吃不成大胖子——不是每个人都像传说中的过百龄那样,看一天棋就能赢人的。
  之后,仍旧每隔一阵周嘉锡都会跟爷爷去趟茶馆,但是现在周嘉锡每次不只看棋,还要亲自跟爷爷下一局。前面看到的招法,自己施展出来之后便有了切身的体会,这种体会又被小嘉锡慢慢总结成了经验,于是周嘉锡的棋艺就这样一步步成长着,终于没过多久,竟已经可以和自己的启蒙恩师周慕松下对子棋了!
  周慕松大喜,他知道,自己的孙子已经学成了,这一身的棋艺纵使周子再如何不愿意,也永远无法离开周嘉锡了!<点评:爷爷的棋艺终于有了传承人。>
  要知道,周慕松年纪虽然大了,但仍然是嘉兴当地一等一的好手。周嘉锡彼时最多也就七八岁,却已经可以与周慕松这样的当地名手分先对弈,这足以震撼整个嘉兴了!
  由此也可见,有的神童是自己天赋确实过人,然后自己把自己整成国手的;有的神童却是碰到了一个好的启蒙老师,得以将自己的潜能全部激发出来从而成为国手的。换言之,各位,神童其实也是可以教出来的,就看你教的方法对不对了。

  等到周嘉锡年纪稍长,周子绝望地发现,这小子学问一点儿没长,唯独棋瘾越来越大。眼看同龄的孩子一个个都中秀才了,周嘉锡连四书五经都还没背熟,周子总算明白了:这儿子,不能这么教啊。
  于是周子决定,向他父亲学习——教入门不愿意学,我也教兴趣!
  于是,有一天,周子给他儿子送了本书,告诉周嘉锡说:“儿子,圣贤书可能太晦涩了,你还不懂。爸爸知道错了,以后也不强迫你读圣贤书了,但是书里也有有趣的东西啊。来,这本书送给你,好好读吧。”
  那是本什么书呢?笔者也不卖关子了,直接告诉大家吧,是本“稗官小说”。
  稗官小说,即野史小说,多为胡编乱造以图新奇的东西。放到现在,性质大致相当于八卦杂志。明朝小说盛行,野史杂谈那更是风靡,老百姓喜闻乐见。周子的用意是,现在先用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吸引周嘉锡对文学艺术的热爱,然后再慢慢让他回头去背圣贤书。
  这招学得还挺像周慕松的,可惜,形似而神不似。稗官小说和正统四书五经,吸引人的地方其实是不一样的……
  刚开始,周子意外地发现,这招效果非常好。周嘉锡一下子就迷上了稗官小说,日夜不停地读,几乎手不释卷。发展到后来,即使跟别人下棋的时候,书上都要拿一本小说在那儿翻,这习惯可把周慕松给气了个半死。周子得意洋洋,自以为扳回了一城,岂料事情的发展却并不如他所预想得那么顺利……
  周嘉锡爱上了稗官小说,“日夜苦读”,可周子把四书五经往周嘉锡面前一放,周嘉锡还是一点兴趣也没有,继续偷偷看他的小说。要知道,稗官小说吸引人的地方在于引人入胜的情节和让人拍案惊奇的“野史说法”,比如说秦始皇是吕不韦私生子啊,说西施和范蠡最后跑去秘密结婚了啊,说包龙图和狄青其实是天上文曲武曲下凡啊宋仁宗其实是赤脚大仙啊什么的。可是,这些吸引周嘉锡的内容,四书五经里是绝对不可能有的,就算他再着迷于小说,跟四书五经也不沾边啊!
  周子没认清楚事物的本质,白白给周嘉锡多养成了一个“坏习惯”,这可以说又是一个俗手。
  眼见管也不学,诱也不学,周子终于放弃了——周嘉锡这孩子,实在不是读书的材料,指望他考功名,还不如指望自己这个当爹的再努把力试试呢。
  既然人生理想实现不了了,周子也决定退一步——功名考不上,至少也要继承你爹的事业吧。不要你读四书五经了,跟着你爹学做生意,将来至少也得吃喝不愁,不至于饿死街头吧。
  一听说不用背书了,周嘉锡乐得屁颠屁颠的,整天跟着他爹跑去小商铺里打点生意。可是这种日子持续了才几天,周嘉锡又受不了了。要知道,在茶楼,他是围棋神童,大伙看到他都要点头称赞,甚至有几分尊敬。可是打点生意,他是商人,地位低下不说,还得给顾客好脸色看,顾客对你发脾气你还得忍着。这口气,年轻气盛的周嘉锡怎么受得了?于是做生意这事儿,他也不热心,还是时不时跑去茶楼找人下棋。这可把周子给气得脸红脖子粗了。
  要你读书你不读,要你经商你不干,这也不想做那也不想做,整天就知道下棋,你有什么出息?
  于是,周子一怒之下彻底疯了,竟然把周嘉锡关在了家里,不准他出门。如今周嘉锡也十来岁了,不存在让他爷爷抱孙子的问题了,周子这么做也没有后顾之忧了——其实他好多年前就想这么做了。
  一听说儿子把孙子关了禁足,不让孙子来茶楼下棋,周慕松心里都疼得滴血了。
  好不容易花了那么多年把周嘉锡培养到了这个份上,你却把他关起来。结果你又教不了他,还不让我教他,这么着不是玉石俱焚了吗?
  周慕松心中忧虑难安,不知道该拿他那个死脑筋的儿子怎么办才好。几次去求儿子把孙子放出来,最后却都闹成了这对父子的争吵。眼看再这么下去,周嘉锡的棋艺就要被耽误了,周慕松只好去找几个相熟的棋友,求他们给出出主意。
  “我那个儿子,脑子里整天就是考功名考功名,自己考不上,还把我孙子也给拉了进去。我孙子是什么才能你们也都看到了,要做棋手那是前途无量的啊。可再这么下去,我孙子就要被那傻儿子给废了……”
  可怜一把年纪的周慕松,说着说着眼泪都要下来了。
  众人正在嗟叹间,一个棋手却突然笑了笑:“周老先生,要说救您孙子的办法,也不是没有……”
  周慕松一惊,急忙说道:“如果有,赶紧说出来,我将千恩万谢。”
  那人却笑了笑:“但你孙子,我可不白救……”
  “不要你白救,要银子我给!要多少我都给!”
  那人哈哈大笑,道:“若你孙子值得我们救,我们分文不要。若你孙子不值得我们救,你给金山我们也不救。我有个法子,可以救得了你孙子,但是这法子不能确保成功——你孙子若值得我们费这个力气,那此法必定成功;若他不值得,此法就必然失败!”
  周慕松听得云里雾里,急忙问其详细。那人如此这般一说,周慕松恍然大悟!
  “此法必定行得通!”周慕松肯定地说道,“就按这个办法来!”

  第二天一早,周慕松偷偷潜进了周嘉锡的房间。他叫醒了还在梦中的周嘉锡,示意他小声跟自己走。
  那是清晨,周家众人都还在睡觉呢。周慕松带着周嘉锡,一声不响地就离了家。
  周嘉锡只以为爷爷这是带自己偷跑出来过过棋瘾,想着多日未碰棋了,心里正高兴呢。一看爷爷带的路,却不是去往茶楼的路,他心中突然狐疑了起来。
  “爷爷,我们不是去茶楼下棋吗?”
  周慕松笑了笑:“你父亲起床发现你不在,第一反应一定是去茶楼找你,我们如果去茶楼恐怕躲不过你父亲。”
  周嘉锡不知缘故,只管跟着爷爷跑了老远,到了一个陌生的富商府上。进了那人府邸,早有下人来迎。
  “周老先生,我家主人恭候多时了。”
  此处乃是嘉兴一位商户家中,此家主人好棋,与当地多位棋手交好。周慕松是嘉兴名手,这商户必定知道周慕松名号。周慕松带着小嘉锡进了大堂,只见大堂里早有数位嘉兴棋手等着,那商户也早就在堂前设好了棋座,看来“恭候多时”所言非虚。
  一见周慕松带了一个小童过来,那商户急忙迎上前去,拱手道:“这位,莫非就是传闻中的神童周嘉锡?”
  周慕松急忙代周嘉锡回礼道:“正是。”
  商户见这周嘉锡生得伶俐,十分喜欢,于是二话不说,朝下人大手一挥,道:“把彩金端上来!”
  下人得了命令,立刻端来一个大盘,上面摆好了数十锭纹银。那商户对周嘉锡说道:“小孩,你听好。这端上来的可是彩银。一会儿我会安排几个当地棋手与你对弈,他们都是嘉兴棋界豪杰,个个名声显赫,你不可轻敌。一会儿对局完了,你若全赢了,这彩银就归你。明白了吗?”
  周嘉锡不大懂那话的意思,只是愣愣地看着爷爷。周慕松小声对周嘉锡说:“一会对局,只准赢,不准输。赢了之后,拿那些彩银回家给你父亲,今后你就可以自由地下棋了,明白了吗?”
  周嘉锡听完大喜,急忙点头。那商户也高兴,立刻让周嘉锡坐上了棋座,又对身边几位棋手说道:“你们几个,谁赢了,这彩金就归谁。不要因为对手是个孩子就手下留情,要拿出你们的真本事来!”
  几位棋手纷纷行礼,口中答是。很快,一个对手便坐到了周嘉锡的身前。二人对拜,随后便开战端。而那周慕松就跟商户及众棋手围在棋座附近,仔细观战。
  那棋手乃是嘉兴久负盛名的高手,此时又有心要试试周嘉锡本领,于是只管施展手段攻杀上来。周慕松心知,昨日那棋手所说的要看周嘉锡值不值得大家去救,指的就是周嘉锡的棋力是否真的配得上神童之名。此时一战,众人是要亲自试试周嘉锡的手腕。周嘉锡若能胜,便是真神童,能赢了那彩银去;周嘉锡若败,那就不是真有手腕,不值得众人去救,众人便将那彩银分了去。眼见这棋手果然出手毫不留情,周慕松心中担心,生怕周嘉锡多日未摸棋,棋感会生疏了。
  周嘉锡却对那所谓当地名手毫不畏惧,眼见对手攻来,只管施展起心中的招数应对。要知道周嘉锡虽多日不曾对局,但脑中无一日不在思考棋招,其实他的围棋训练一天也没有停下过。
  一经交手,那棋手大吃一惊。周嘉锡所展现出来的本领,完全不是一个未经世事的少年,简直像是他爷爷周慕松在身后指点一般。那棋手无论从哪里进攻,周嘉锡都能恰好施展出最合理的招法应对,使得对手根本无机可乘。周嘉锡见对手攻不进来,自己便施展手段杀将出去。那棋手却不能抵挡,节节败退,最终竟果真输给了周嘉锡!
  那棋手心中暗暗惊叹,周嘉锡小小年纪,竟已有了嘉兴王者之气,确确实实是一个奇才!
  之后几位当地棋手继续上阵,对周嘉锡进行轮番攻击,却竟然无一人能够取胜,悉数败在了这个小孩子手中!
  周慕松长舒一口气,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好孙儿,果然没有辜负了你爷爷多年的心血。
  那几个棋手被周嘉锡杀败,个个心服口服,纷纷祝贺周慕松有这样一个出色的孙子,能够继承他的棋艺。嘉兴周家,自周慕松之后,将再出一个围棋名手了!
  周嘉锡得了全胜,那商户也高兴至极,果然将彩金全部给了周嘉锡。此时天色已经晚了,周慕松估摸着周子夫妇一定全城都在找儿子,急得气急败坏了吧。于是他拍了拍小嘉锡的脑袋,缓缓说道:“快回家去吧,把这些银子交给父亲,告诉他这是你下棋赢来的,也告诉他今后你还会时不时来下棋,只要赢了,就有银子。”
  周嘉锡点了点头,飞也似地跑了回去。周慕松微笑着看着孙子的背影,心中无比欣慰。
  “周老先生,后继有人,可喜可贺啊。”一位棋手在周慕松身后说道。
  “后继有人?”周慕松微微挑了挑眉毛,“别抬举我了。这孩子将来所能取得的成就,将是我终生难以望其项背的。看着吧,总有一天这孩子会站在天下棋界的最顶端,让天下人为之惊叹!”<点评:还是周爷爷站得高看得远。>

  那天夜里,周嘉锡气喘吁吁回到了家中,找了一天儿子的周子愤怒至极,正要伸手来打,却见周嘉锡从怀中掏出重重的一袋银两。周子大吃一惊,打开来看,竟足有十多锭!
  “这些银子,是从哪里来的?”周子问道。
  周嘉锡不敢怠慢,将今天一天的事情原原本本从头到尾说给了父亲听,还告诉父亲,今后只要去下棋,赢了就还有银子拿。
  眼看着手中沉甸甸的银子,又望了望自家这四面破墙,周子不知所措了。可笑自己读一辈子圣贤书,到头来却还不如孩子下一局棋赚钱快。他一直坚信下棋无用,哪怕孩子能继承家业经个商,不致饿死也好。可如今看来,其实这儿子自己管不了。他的才华既不在读书上,也不在经商上。如果下棋能养活自己,那又有何不可呢?
  周子那原本高高扬起想要打孩子的手,最终却缓缓放在了周嘉锡的小脑袋上。
  “孩子,看来爹管不了你了。”周子缓缓叹道,“行了,爹认输了。你的未来,就由你自己去选择吧。既然喜欢下棋,你就下出个样子来,不要让人看不起你。只要你能过得好些,爹也无话可说了。”
  说完,周子静静回了自己的屋去了。周嘉锡知道父亲这番话的意思,就是说今后自己可以随心所欲的下起了,心中忍不住兴奋到了极点。这一天,周嘉锡真正登上了棋界的舞台,成了名震嘉兴的地方豪强。然而,他此时一定还想不到,他的未来将远远超出嘉兴这个地方,甚至可能将要超出这个他所生长的国度。
  这正是:
  嘉兴本是潜龙地,无风无雨亦非凡。
  一朝惊起水中蛟,从此天下封新王。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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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7 16:23 编辑

第四十二回 过百龄京口遇故友 老盟主无锡散家财



  上回说到,中华大地至明清之交,改朝换代,棋界一片沉寂萧条,明末的棋坛盛世似乎突然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至顺治初年,天下渐渐安定,却没有人知道棋界的繁荣还会不会回来。
  已经有许多年没有关于棋手们的消息了,曾经天下闻名的棋坛众豪杰们到底都在哪里呢?
  传闻,当天下渐渐平静下来的时候,这些棋手将再次出现在了江南大地上。

  顺治八年,江苏京口。
  茶楼内,一个过路的和尚缓缓坐下,静静在此歇息。这和尚大概三十岁年纪,面相和善,衣衫破旧,十分惹人注意的是他跛了一只腿,走起路来一晃一晃的,谁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在战争中遭遇过什么祸事。
  如今战事已经集中到了东南和西南两块地方,江淮一带算是难得地暂时安稳了下来。随着时局渐渐稳定,茶楼里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只是那脑袋后的辫子还让人看得不大习惯,总觉得不舒服。
  好在和尚都是光头,“留发不留头”的事情轮不到他身上……
  京口这地方,本地人少,过路人多。这和尚,看上去便像是避战祸路过京口的。
  没过多久,又一个人走进了茶楼。和尚向那人看去,只见此人两鬓微白,脸上却无胡须,虽然身体略有老态,但面容看上去却竟然像是只有二十出头。那和尚静静看着这位客人,总觉得十分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却又始终想不起来。
  那客人似乎与这茶楼的人都很熟,一进来小二就向他招手:“又来下棋了?”
  那人露出了孩童般天真的笑容:“有对手就下,没对手就坐坐。”
  说罢,那人独自走到了茶楼一角的棋座边,用手擦了擦棋座上的灰尘,随后便端坐在一侧,再不言语。
  和尚看那人坐姿,端端正正,气势逼人,与那古旧的棋座一起构成了一幅肃穆的图景。这图景映入和尚眼帘的那一刻,和尚突然在脑中浮现出了十多年前一副几乎一模一样的景象!
  “过先生!”和尚竟失声大喊出来,“阁下莫非就是,过百龄先生?”
  茶楼里的众人都被这和尚吓了一跳,那棋座旁的人急忙转过脸来,一脸茫然地看着这和尚。认了许久,那人突然也失声叫道:“周茂山先生!”
  周容,字茂山,浙江人。此人万历末年生,才气逼人,又兼正直有侠气,在民间知名度很高。在江南一带,他曾听闻过过百龄棋名天下第一,但他出生的时候过百龄已经去了京城,因而无缘得见。崇祯年间,过百龄在无锡的时候,周容曾有幸拜会过过百龄,二人相识,却很快便因为战争而再无联系,甚至不知道彼此是否还活在世上。周容这个人,和年轻时的过百龄很像。当年周容的一位恩人被海盗掳走,周容为救恩人自愿代为人质,替恩人受海盗酷刑,结果跛了一只脚。当年过百龄听闻此事,就曾对周容大加赞赏。二人相互敬佩,却已有多年不曾相会。
  想不到,机缘巧合之下,竟然在京口茶楼重逢。
  “周先生,你怎么出家了?”过百龄笑着问道,“剃了头发,我竟没能认出先生来。”
  周容也笑着,小声附在过百龄耳边答道:“清廷颁布剃发令,说什么留发不留头。我本是个有骨气的人,怎肯屈服于胡虏。可是不剃发就要被砍脑袋,我家还有老母要照顾,不能就这么死了。所以我索性一咬牙,把满脑袋头发全剃了。当了和尚,剃发令就管不了我了不是?”<点评:妙招!>
  过百龄听罢,哈哈大笑,连声赞妙。笑了许久,再回过身拾起自己背后那条辫子,过百龄的笑便变成了苦笑:“编了几十年发髻,现在编辫子还真觉得费力气。不过这事儿大概也需要习惯习惯吧,慢慢适应了就好了。”<点评:从明朝的遗民被迫成为清朝的臣民,其中的屈辱、郁闷和无奈可想而知。>
  听完过百龄这话,周容却感到大吃一惊。在他印象中,以及在人们的传说中,过百龄不是这样一个人。过百龄十几岁就敢赢相国,阉党之乱时又不畏强权试图营救恩公,那可是一个棋坛真汉子,铁血好男儿啊!那样一个过百龄,如今却苦笑着说出了这番软话来?
  这……莫非只是调侃,其实过百龄心里不是这么想的?
  周容心底暗道,定是如此。如今世道改朝换代,说话做事小心点也没错。
  “多年没有过先生消息,也不知过先生是否安好,茂山时常挂念。今日看来,过先生还没有放弃围棋,值此乱世仍然在茶楼间对弈,真乃一代国手风范。”
  周容赞完,过百龄却又是哈哈大笑:“我现在下棋,可跟以前不一样了……”
  周容当时只道过百龄是随便说说,也就没放在心上。他还不知道,过百龄的这句“不一样”,是真不一样了!
  二人聊了没多久,一个看上去似乎也是这茶楼熟客的客人向过百龄走了过来。
  “过先生,今日又来了?”
  看上去过百龄和这个人很熟,竟立刻起身打起了招呼。两人寒暄片刻,便一拍即合:先下一局再说。
  能有资格与过百龄对弈之人,必定不是凡夫俗子。周荣心中暗想,这位客人必定也是某个江南名手,棋坛宿将,与过百龄当是一对好敌手。今日偶然遇见,却能见此对局,何其幸哉。

  过百龄和那客人对着一拜,摆上了势子,也不猜先后,那客人取了白子便要下。周容在一旁看着,只觉一阵狐疑,竟猛地拦住了那客人。
  “这先生,这么下棋,不合规矩吧……”周容低声说道。
  那客人一愣,反问道:“不合什么规矩了?”
  “过先生乃天下国手,昔日太平时公卿想看过先生对局,莫不先筹集金帛无数作为彩头才行。就算如今不是在公卿府上,可茶楼对弈也有规矩,没彩头的棋不随便下。胜了没银子拿,那棋手还怎么过日子啊?”
  那客人听完,正如坠云端,过百龄却哈哈大笑:“周先生,不妨。如今乱世,大家家里都穷,谁还能出得起彩头。就算勉强凑出了彩头放在这里,谁又忍心把别人养家糊口的银子赢了去?如今不比当年,有棋下便该谢天谢地了。那些规矩,都扔了吧。”
  客人与过百龄相对哈哈大笑,周容却不知所措。在他看来,过百龄这种等级的棋手,没彩头的棋是无论如何也不该下的,这样掉身价啊。可是过百龄自己都不在意,周容还怎么好意思继续说下去呢?
  也罢,总算有一局名手对弈可以欣赏,何必非要纠结有没有彩银呢?
  那客人取了白子,便向棋盘上落过去。对局一开,只见过百龄面露着笑意,似乎随手应对一般,一派宗师气象。周容正要感慨这幅光景恍如回到了昔日太平时光,梦回棋坛群雄争霸年代之时,再看那客人……
  眼睛盯着棋盘,口中念念有词,抓一把棋子捏在手里吱吱作响,还时不时伸出一只手在盘上左左右右指指点点,自己在算什么恨不得直接指给过百龄看……
  哪有这么下棋的?这家伙是哪里的棋手,怎么这么不认真?高手下棋哪有自己伸手在盘上指指点点的?
  不过职业棋手嘛,周容也没见识过多少,说不定就是有人有这怪癖呢?高手也未必都棋品好,听说有个叫盛大有的棋品就挺恶劣的嘛。
  周容正这么尝试说服自己的时候,那客人突然对着过百龄的一步棋脸色一变,手指一颤,喉咙中一咕噜,竟猛然失声尖叫了一下,把周容吓了一跳。
  只见那客人盯着棋盘看了片刻,摇了摇脑袋,竟随手把过百龄刚刚落下那棋子拿了起来,扔回给过百龄……
  “我刚才看错了,这步不算,我重下……”
  悔棋!
  周容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一回过神便急忙责骂道:“这位先生,有道是落子无悔,落在棋盘上的棋子哪有重下的道理?纵使市井无赖对局也不能随意悔棋啊,何况你这是与天下国手对弈,岂能……”
  周容话还没说完,过百龄却笑着拦住了他:“不妨不妨,毕竟人都有一时失误的时候,悔一悔也没事,大家图个尽兴嘛……”
  周容听完又是一愣——这是过百龄说出来的话?这是那个当年跟林符卿大战一百多场分胜负的过百龄说出来的话?
  那客人见过百龄答应了,也不客气,取回自己的棋子,思虑片刻,又换了个地方落子。过百龄还是微笑着,像毫不在乎一样应了一手。那客人一看,又是一惊,抓耳挠腮一阵,竟第二次把过百龄那棋子拿起来,扔了回去。
  “不行不行,这么看我还是不好,我再重下一步……”
  “还有规矩了吗?还有王法了吗?”周容都怒发冲冠了,“悔一次就算了,这么会功夫你悔两次了,你以为你在跟谁下棋啊?”
  周容正要发火,过百龄又把他拦住了,还拍了拍周容那亮堂堂的脑袋:“出家人,别动不动撒火,戒嗔,戒嗔。人家要悔,说明下得认真,想赢,那也是好事嘛……”
  周容这边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可过百龄一点也没有介怀的样子,那笑容似乎比他这个出家人还出家人……
  那客人再取回自己的棋子,绞尽脑汁想了老半天,抬头看了看过百龄,悄悄说道:“过先生,我发现我不是这一步下错了,是再往前那一步下错了,您看我能不能再多往前悔一步?”
  还要不要脸了?还有不要脸了!一步步地悔,你干脆悔到开头第一步行不行?
  周容呆呆地看向过百龄:“过先生,这你也能答应?”
  过百龄还是一副天真的笑容:“有什么不行的?谁叫我比他厉害呢,总不能不给人家赢棋的机会吧……”
  于是,那客人又悔了。这局棋就在那客人指指点点加抓耳挠腮以及再四悔棋的过程中结束了。局罢数数棋子,过百龄也就胜了个一子半子,反正赢得也不多。那客人一看输了这么点,一拍棋座,懊悔地说道:“又是只输这么点,每次都这样,偏偏就是赢不了你……”
  怎么着,还想赢过百龄?就凭你?
  那周容估摸着这下子过百龄肯定该发火了,哪有对天下大国手这么说话的?
  可是再看过百龄,脸上那笑容就跟用刀刻上去了,擦不掉了似的,只管嘿嘿地乐呵。
  “回去再好好练练吧,下次说不定就赢了。”过百龄笑道。
  这傻老头真是当年的过百龄吗?
  只见过百龄又开始在盘上指点起来,收起笑容,认认真真地给那客人分析刚才那局棋。过百龄说得极其详细,简直像师父教徒弟一般,一步一步地指点,说白棋这个子下得好,黑棋那个子下得不对,这么下可以反败为胜,那么下会把赢棋下输,这个子应该换那个子,那个子应该换这个子……
  天下国手的对局精解啊!还是自战解析!这得多难得啊!多让人羡慕啊!
  古时候棋手棋艺那都是换银子的东西,不是自个儿亲徒弟谁能轻易把本事教出去,那不是砸自己饭碗吗?何况这家伙连彩头都不给,下个棋还这么没品!
  周容只感觉自己已经不认识眼前这个过百龄了……
  当天过百龄在茶楼呆了很久,好几位老棋友来找他下棋。当然,没人准备彩银,过百龄也不在乎,只要有人要跟他下他就下,对手想悔棋随便悔,下到最后总是过百龄不多不少赢个一两个子,然后还帮人家复盘,一步步给人解释你下得怎么样……
  甚至,最难以置信的是,一个一个地上场下不过过百龄,过百龄竟然还允许大家一起聚众参详合起来对付他一个!结果下到最后,还是过百龄不多不少赢一两个子,然后又是一顿复盘,讲得清清楚楚。
  一天下来,对手一个个筋疲力尽,过百龄就跟不费劲似的,乐呵了一整天。眼看大家都累了,要走,过百龄突然嘿嘿一笑。
  “要不,来两盘象棋?”

  周容本该感到诧异,可是今天刺激的事情太多了,这一刻就算过百龄告诉他其实自己是外星人他也该麻木了……
  可是,围棋国手下象棋?这事儿靠谱吗?
  那几位老哥们想必也是老对手了,一听这话,纷纷乐了。
  “过百龄,下象棋你可没围棋那么厉害哦……”
  于是换了张棋盘,寻了楚河汉界,这边摆上主帅,那边放个老将,车马炮落定,小兵对小卒,象磕相,士望仕,棋盘边上老对手。一声令下,又开战端,别有一番风味。
  这过百龄围棋是天下国手,象棋水平也不含糊,棋居中上品。偏偏那几位也不弱,对局两边差距不如下围棋时候那么大,于是过百龄只好竭尽全力,要不就得输了出去。他这一用全力,对手那头时不时竟被逼得面红耳赤,好生狼狈。
  一天下来,又是围棋又是象棋,过百龄倒是玩得真开心。
  送走了这些老对手,过百龄也该回家了,临别前他决定帮周容找个暂时落脚的地方。二人边走边聊,过了一会儿,周容终于忍不住了。
  “过先生,你变了……”
  过百龄听完,只是笑着答道:“年纪大了,经事多了,自然不能再像少年时那般骄狂了。”
  “可是,昔日那样的过先生,竟变成如今这样,实在让我难以想象。”周容说道,“过先生,您可是天下大国手,这样的身份和地位,却终日陪这些连基本围棋礼仪都不懂的乡野村夫胡闹,岂不有失体统?过去的过先生是一个骄傲的人,不论在什么情况下都不会丢失自己的尊严。我崇拜那样的过先生,因此无法想象那样的过先生会变成今天这样……”
  过百龄听完,却沉吟了半晌,随后却又恢复了那孩童般的笑容。
  “周先生,有一天,你也会像我这样的……”
  过百龄的话,让周容感到费解。他静静地看着过百龄,却发现夕阳下过百龄的面容里,竟也透着一丝忧伤。
  “年轻的时候,我很自以为是。”过百龄感叹道,“我读圣贤书,以为世间就如圣贤书当中所说的那样,是君子之世,当治国齐家平天下。我以为一个人的力量是很强大的,只要修身到了火候,就能翻转天下。于是我十几岁开始下棋,二十岁成了国手,上京与林符卿大战,潜心研究倚盖,乃至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可以统领天下棋界,以一己之力终结三大派混战的时代。可是后来,当我发现我救不了自己的恩公,看着他被斩首的时候,当我发现纵使当朝国相,也如我一样无力的时候,当我发现天下有变时人人皆如蝼蚁,朝不保夕的时候,我明白我错了。这个天下比我想得要大得多,比书里写的要大得多,也比人力所能及的范围要大得多。人力有时而竭,自己其实只是一粒渺小到微不足道的灰尘而已。什么一人终结三大派,我只是恰好早生了十几年而已。若晚生十几年,终结三大派的就不是我过百龄,而是满清八旗兵了。天下大国手又如何?不下棋的天下大国手还能算什么?年轻的时候觉得做了天下大国手就要注意身份地位,一举一动都要像个大人物,下棋讲究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等到没有人再陪我下棋的时候,我才意识到,其实天下大国手这么个称呼,是别人给的,不是你自己挣来的,不下棋你便什么也不是。所以,何必去管什么彩金,何必去管什么围棋礼仪,这个年代,只要还能下棋,就已经是一种至高无上的光荣了。对于我来说,只有下棋的时候,我还能依稀回忆起我是谁……”
  长长一段话说完,周容竟无力插上半句嘴。之后直到过百龄家中的这段路,两人都再没有说一句话……

  休息了一夜,周容早上还没醒,就听见门外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周容被惊起,听那敲门声以为京口又生了什么大乱,急忙翻身下床,跑去开门。
  门一开,却只见那个老顽童似的过百龄在门口冲着他乐。
  “周先生,快洗漱好,今天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周容莫名其妙,还吓出了一身冷汗。好不容易整理好了,一出门就被过百龄拉着飞也似地跑了出去。这一跑,周容竟被过百龄活活从京口拖到了无锡——当然,俩地隔得也不算远,毕竟过百龄自己家就在无锡。
  也不知跑了多远的路,到了一个喧嚣嘈杂的地方,只见到处都是市井小民,袒胸露背地叫嚷着,气氛极其热烈。周容被闹得头晕眼花,都不知道这是个什么地方,等站定了看看,却见到旁边一个小桌子上摆着一个骰子,一堆堆铜钱,一大群人围着,还有人不断把铜钱往桌上扔。
  这是——赌博!
  “过先生!”一个熟人老远便冲过百龄喊道,“您又来了?今天打算玩什么?”
  过百龄拉过脸都吓白了的周容,哈哈大笑道:“有什么玩什么,要尽兴!”
  周容这下明白过来了——过百龄一早就把他喊出来,原来就是要带他来赌博啊!
  “周先生,您也来玩两把?”过百龄问道。
  周容急忙摇头道:“我是和尚,不赌钱……”
  “假和尚而已,何必那么认真呢?”
  “我不会赌博,从来没赌过。”周容急忙又说道,“这可不比下棋,赌博可是要倾家荡产的。”
  过百龄竟露出十分遗憾的表情:“若如此,周先生可是大大失了乐趣啊!”
  说完,过百龄便也不照顾周容,就跟疯了似地掏出银子下注去了。周容在一旁默默感慨,过百龄也着实不容易,想必世道不行,没有人请他下棋,于是生活没了着落,平时下棋又不设彩金,所以这才靠赌博谋生吧。也不能怪罪过百龄,毕竟在这个年代,人总得想办法挣钱才行嘛。何况过百龄这头脑,赌博一定也在行,至少不会输才对……
  应该……不会输才对……
  周容尽管一直在心里这样告诉自己,可是看过百龄的样子——其实几乎每把都在输,输完了居然还很开心,下一把继续投注,投完继续输……
  赌博这东西,比如摇骰子猜大小,它是几乎没有技术可言的,大家凭运气——要说有技术,那也是开赌场的人自己技术到家,知道怎么把赌客的银子骗过来,赌客这方面真没多少东西可钻研。可是赌客的心理是,赢了就想趁着势头继续赢,输了又不情愿非要赢回来,结果不输到精光基本都没有出赌场的心思。
  别看过百龄下围棋是一代国手,玩赌博他和普通人没什么两样,反正不是当赌神的料子。
  赌了一上午,过百龄几乎把把都输,就算好不容易赢了一星半点,下一把一加注,立刻又给输回去。可是周容看过百龄脸色,就跟疯了似的,越输越开心,简直不知道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甚至周容想拉都拉不走……
  终于,到了午后,过百龄也不知是累了还是没钱了,灰溜溜带着周容跑出来了。周容看着过百龄如今堕落的样子,只觉得自己当年心中的偶像已经彻底崩溃了。他忍不住对过百龄劝道:“过先生,沉迷于赌博,不是好事,这是要倾家荡产的……”
  过百龄笑道:“不妨不妨,我当年在京城存了不少金子,马车拉着全都带回了江南,大约有几百金吧,如今还没输干净呢。”
  周容正色道:“过先生,大丈夫立于天地间,怎能甘心坐吃山空呢?数百金总有输完的一天,您就不怕到时候老无所依吗?那可是你做天下国手挣来的金子,就这么赌博输出去,就不觉得遗憾?”
  过百龄又是一阵哈哈大笑:“我本来就生于穷苦人家,生下来的时候就没钱。现在身上的这点银子,都是下棋赚来的。我下棋得来的钱,赌博输出去,回头不也就是转了个圈而已嘛,有什么可遗憾的?何况人活一世,贵在活得舒服,何必去做那些追名逐利的守财奴呢?”
  周容被他说得哑口无言,又看着这个笑得疯癫的老者,心中想他必定是这些年受了太多打击,才会从当年那个骨气傲然的少年变成现在这样。周容心中同情,于是默默从身上摸出了些铜钱,向过百龄递过去:“过先生,你我相识一场,我也不忍心看你无依无靠。今日你大概输光了吧,我这里还有些零碎铜钱……”
  周容话还没说完,过百龄已经伸手把周容的钱给推了回去,另一只手从身上摸出了一锭银子,顽皮地笑道:“周先生别担心,我还没输光呢!”
  周容突然倍感欣慰,心底暗道别看过百龄痴痴颠颠,可是心里毕竟还是有谱的,不是个真正自暴自弃的人。如此,他也便放心了。
  周容正这么想着,过百龄又笑着一把拉过周容,喊道:“走,晚上咱们喝花酒去,我请客!”
  这银子之所以没赌,敢情就是留着晚上喝花酒的?

  这过百龄,在无锡一带可真是三教九流无所不通,各个游乐场所都有熟人。到了酒馆,喝了几杯,过百龄就开始发疯了一般纵酒狂啸,他喊来的那几个狐朋狗友又跟他简直就是一个脾气。可怜这周容,一身和尚打扮,哪敢在这种地方多呆,吓得急忙一个人跑出来,老远在那儿看着过百龄喝酒。
  周容不敢相信这就是现在的过百龄,他急忙找到一个酒保问道:“那位过先生,是这里的常客吗?”
  “常客,当然是常客,那几个人几乎天天都来,一来就喝,一喝就醉,醉了就胡说八道。那位过先生好像特别有钱,每次都是他请客……”
  周容绝望了。这两天的相处,他一次次想为过百龄开脱,一次次告诉自己不论过百龄多么痴狂都是表象,他的内心一定还是那个坚毅的少年。然而,他绝望了。
  如今的过百龄,烂赌,豪饮,坐吃山空,终日只知玩乐,甚至连他那天下闻名的棋艺也成了他玩乐的手段而已。过百龄真的堕落了,他已经配不上再得到天下人的尊重,他已经不是昔日的天下大国手了。
  过百龄,其实只是一个属于过去那时代的神话而已,它已经和明朝一起,消散在了历史的长河中了。
  周容默默摇了摇头,这次与过百龄的重逢让他无比失望。他转过身,打算就这样一言不发地离开无锡,不再去理会过百龄的一切了。
  就在他迈开步子的一瞬间,身后传来了过百龄如哭嚎般的声音。
  “父亲!百龄不孝,百龄无用,我过百龄就是个废物!”
  周容心惊,急忙回头去看,却见过百龄在一帮酒友的簇拥下,狂放地笑着,对着街道大声喊着,似乎是在发酒疯。旁边几个酒友没心没肺地附和着,过百龄也不见半点克制,深深喘了口气,又如同要将全身的力气吼出来一般,对着街道吼道:“父亲大人,在天有灵,请来取了过百龄这败家子的性命吧,也好给世间一个太平,少几分怨念不是?”
  说罢,过百龄和酒友们又是哈哈大笑,如同一帮痴傻疯汉。
  “又开始胡说八道了……”先前那酒保无奈地向周容摇了摇头。
  周容静静看着,却只觉过百龄脸上虽在笑,心底却分明在哭,那喝下去的虽是酒,到了肚里却全化作了血泪。
  “叶大人,过百龄向您一拜!您当年说的都对,过百龄现在才知道您是对的。过百龄无能!过刚易折,当早该死在京城,何必苟活于世!过百龄这个废物!”过百龄只管尽兴地喊着,笑着,似乎这时才是他今天一整天中最高兴的时候。

  不知撒了多久的酒疯,过百龄终于累了,醉醺醺付了酒钱,走在路上却似乎随时会倒在一边不省人事。一直在酒馆外守着的周容暗暗叹了口气,上前去架住了过百龄的胳膊,扶着他向他家中走去。
  走了许久,终于到了传闻中的过百龄府上。周容看着眼前这几乎就是用茅草搭出的破房子,惊讶得目瞪口呆。
  这破屋子,竟然是一代国手过百龄的府上?
  家中过百龄的妻子孩子见到过百龄又喝得烂醉,还被一个出家人给送回来,急忙过去接上。众人将过百龄扶回床上,这才来谢周容。周容却只见这家里一穷二白,哪里像是家藏百金的府邸,于是低声问道:“过先生说他家中藏有百金,所以才能如此纵情赌饮,可我看这地方不像是藏有金银的样子,过先生的钱财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过夫人叹了口气,道:“夫君所用的银两确实是当年从京城带出的,但已经几乎被他用尽了。如今我们一家老小生活所用,都是家中数子耕田种地所得。”
  周容听完,又低声叹了口气,取出身上那些碎铜钱,要交给过夫人,过夫人却急忙拒绝。
  “过夫人,我与过先生相识多年,怎忍看他如此落魄?这些铜钱虽不多,却也能用些时候,请勿拒绝。”
  过夫人却摇了摇头说道:“多谢大师美意,但您也许还不明白夫君为何要将百金散尽。”
  周容一愣,急忙问其缘故。
  “如今是战乱之世,家中金银越多,就越惹眼。农民军要抢富贵人家,清军也要征富贵人税,钱多不是好事啊。夫君终日沉迷赌博,饮酒作乐,其实就是为了把那百金早日散掉,否则如此乱世我们一家老小如何自保?大师心意我代夫君谢过了,但家中所用尚还完备,确实不需要这些铜钱。”
  原来如此。这一切,原来都不过是掩饰,过百龄是在保护自己!其实在这个乱世里,他比谁都更加清醒。他知道自己的无力,知道自己的渺小,甚至在内心里他其实一直在责骂自己。可是他真的是一个废物吗?不是,他只是在假装废物而已。生错了年代,他也无可奈何。但在这个时代坚持活下去,便不能说将来就没有再创辉煌的机会啊!
  离开过百龄那茅草屋的时候,周容默默摸了摸自己那光亮的脑袋。为了躲剃发令,出家当了和尚;明知道家中还有老母亲要照料,却为了掩人耳目来做苦行僧。这究竟是何苦呢?其实这个世间虽乱了点,本质上却仍然与过去一样啊。有骨气的人,即使不表现出来,依然可以是有骨气的人。如今留了辫子的人,不一定就是懦夫,也可能是在等待着时机啊。
  其实,他去做和尚,与过百龄装堕落一样,都不过是自保而已啊。只不过,过百龄承认这一点,只求过得开心;而周容否认这一点,无端给自己戴上了枷锁。
  看来这局棋,我周容看得远没有过百龄远啊。
  不久,周容回了浙江。回去之后,他便还了俗,日夜照顾年迈的母亲。日后,周容成了江南闻名的才子,却始终在民间行走,不曾仕官于清。康熙十八年,周容善终,享年六十一岁。
  这正是:
  一代豪杰回无锡,昼则豪赌夜则息。
  都道盟主化酒鬼,谁解其中真心意。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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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7 16:08 编辑

第四十一回 朱常淓著亡国棋谱 汪幼清别两朝东林



  上回说到,京城动乱,公卿人人自危,纷纷南下,带动京城棋手回归江南,使得江南棋界一片风光。此时汪幼清随钱谦益四处对局,名声如日中天,其下周元服、雍皞如等人也天下闻名,少年一辈则盛大有,李元兆竞相争雄,再加上隐而不出的过百龄,苏之轼等人,江南棋界声威足可撼动天下。可惜,此时真正撼动天下的,却是别的事情……
  崇祯年间,明朝的统治已经走到了最后的时光。国内的农民起义军已有席卷全国之势,边疆后金力量也越来越壮大,这个国家的统治者面临的是这个国家史上最危险的局面。
  最终,雄心勃勃想要力挽狂澜的崇祯皇帝没能阻止这个时代的终结。
  崇祯十七年三月十九日,李自成攻陷京城,崇祯皇帝于煤山自缢,历史意义上说,这一刻,明朝已经灭亡了。
  然而,彼时天下,要说明朝亡了,却还有人不答应。

  稍作点与围棋无关内容的解释吧。李自成攻陷京城的时候,其实只是占领了淮河以北的大部分地区,距离统一中国还早着呢,所以他的大顺政权并不能说代表了当时的中国。把现在中国地图摊开来看,淮河以北到北京附近的一块地方是属于李自成的,插的是“大顺”的军旗。再往北一点,东北地区归后金政权,当时已经改名叫“清”了。内蒙古一带,当时基本已经归顺了清朝,也一直不属于明朝的统治范围。往南看,四川一带及其附近,属于另一位农民义军领袖张献忠,国号叫“大西”。彼时有名有号,天底下承认的政权大致就是这三个,各据一块地方,迟早都是要大打一仗的。
  细心的读者该发现了,这么数下来有个大问题——中国当时经济文化最发达的东南方没人管!
  没错,京城被攻陷,明朝的统治实际上结束了,连皇帝都没了,可是还多出这么一大块没人接管的空地。彼时明朝国内虽然到处都在打仗,但是江淮一带难得地比较安定,没出太大乱子,算得上是全国几乎仅存的避难所了。西边打仗丢了地盘的兵将,北边出事被革了官职的公卿,明朝政权剩余的各路精英几乎悉数集结于此——当然,也包括棋手们。
  江南沃土,历代国手辈出,这里就是明朝围棋光辉的发源地和最后的堡垒。即使整个明朝都在动荡,但至少这一块地方仍然是安宁的,大家仍然可以在茶楼里找个棋座,不顾天下兵荒马乱,先在盘上杀一次胜负。
  不知从何时起,对于那时候的人们来说,能安安静静地下这样一局棋,已经是一种奢侈的享受了。当然,天下大乱,江南一隅的安定也注定维持不了多久。
  李自成攻陷京城,崇祯皇帝自缢。这个消息传到江南,或避难或贬官到此定居,一直默默期待着再赴京城为官的江南公卿们泣不成声,哭天抢地,他们感到自己的前途已经再无希望了,这个国家终于到了改朝换代的地步。而这其中,就包括崇祯年间曾经上京,但随后又被革职的钱谦益。
  但皇帝虽然没了,京城虽然丢了,明朝时设的官吏却还在,江南各地仍然由明朝时任命的地方官管理着,只是再也没有了写奏章奏折的机会,出了问题只能自己做决定罢了。说是亡国了,地方秩序依然良好,前朝的政策仍在实施。说是没亡国,地方官员的上司全没了,地方官员又不能自己称皇帝,还不知道过几年这日子还要不要接着这么过下去。这种“夹生”的日子,地方官们怎么过都不舒服。于是,官员们就找个机会凑到一起,很民主地开了一次会,还邀请了以前在京城当过官的当地名流聚集在一起,大家讨论一下今后日子怎么过。
  无疑,钱谦益得到了这个邀请,而汪幼清则随着钱谦益一起启程去南京,参加那场决定江南未来前途的大会。在去南京的途中,钱谦益决定绕道杭州,抽空去拜访一个人……

  杭州,一处别致而奢侈的大宅院外,汪幼清跟钱谦益一起静静等待着下人去传话。汪幼清瞪大了眼睛看着这处宅院,虽然地方偏僻,却造得颇为华丽,住在这里的必定是个不一般的人物啊。
  不久,下人前来迎接二人去宅子里,汪幼清只顾跟着钱谦益往前走,心中赞叹这宅子果真奢侈,不由有些狐疑,于是轻声向身前的钱谦益问道:“大人,这到底是谁的府邸?”
  钱谦益听了,笑着低声答道:“不得无礼,此处乃是王府!”
  王府!
  行不到几步,却听得屋内传出琴曲声。那琴声悠扬婉转,还带着轻轻的惆怅感,钱谦益听得竟有潸然泪下的冲动。
  二人进了大堂,只见竟是一个衣着华丽的中年人正在抚琴,琴技令人拍案叫绝,柔柔地在二人耳中回响,久久难忘。
  钱谦益上前一步,向那抚琴的人拜道:“王爷,琴技又见长了。”
  那王爷抬起眼来看向钱谦益。只见这王爷三四十岁年纪,生得文质彬彬,一身书生气,但举手投足间却竟见帝王气象。此人名叫朱常淓,世袭大明潞王。他的封地本在江北,但不久前李自成在北方大破明军,他的封地眼看就要被李自成攻占,不得已之下只得擅自弃城出逃,随自己的亲军辗转无锡、南京,最后来到了杭州。
  “让钱大人见笑了。”朱常淓笑道,“这是本王刚造好的琴,近日无事,想试试音色准不准而已。”
  王爷会造琴?这可让汪幼清大开眼界,他一直以为所有王爷都是养尊处优,无所事事,以至于能像当年的朱玉亭那样整天找国手下棋,把自己生生给下成国手呢……
  其实,要论文化造诣,朱常淓能把朱玉亭甩出好几条街去。朱常淓自幼习文,精通琴棋书画,其中尤其以音乐最为擅长,甚至还会自己造琴取乐。朱常淓造的琴,音色柔美,在当时评价很高,俗称“潞琴”。在明末众多王爷中,朱常淓可以说是文化造诣最顶尖的一位了。
  钱谦益和朱常淓互相拜了拜,便由朱常淓安排落了座。汪幼清是随从,于是静静站在了钱谦益身后。
  “钱大人,多年不见,今日怎么想到来杭州找本王?”
  钱谦益的脸色却突然严肃了起来:“王爷,当今天下是个什么状况,我想您已经知道了吧……”
  一句话说完,屋子里原本还算欢快的气氛顿时不见了踪影。朱常淓缓缓叹了口气,道:“想不到连京城都失守了,大明朝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不知将何去何从了。”
  “王爷,你有没有想过力挽狂澜,拯救大明江山?”
  钱谦益说完,朱常淓愣住了。
  钱谦益站起身来,慷慨激昂地说了下去:“如今天下大乱,我大明内外交困。京城失守,圣上驾崩,大明群臣没有了皇上还如何尽忠?几日后,逃到江南的各路公卿将齐聚南京,共同商讨今后江南事宜。钱谦益不才,心中早有定计——江南是大明的江南,这里是我大明最后的阵地。无论今后如何,投降李自成,绝不可能。下官的意思是,皇上驾崩,当立新皇即位,继续领导大明群臣,共抗北方强敌。而如今大明诸王爷中,以下官所见,唯有潞王最为贤明。此行只为请潞王前去江南,即位登基,做大明皇上!”
  钱谦益一番话说完,屋内仿佛有回声,久久不散。
  朱常淓沉默了许久,只是静静地看着自己的手心,一句话也没有回答。
  钱谦益知道朱常淓一定也在斟酌。如此世道,皇帝的位子并不好做啊。他缓缓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等待着朱常淓的回话。
  突然,朱常淓轻轻抬起了头。
  “钱大人,你身后的那位是谁?”
  朱常淓突然的问话让钱谦益愣了一会,回过神来,却见身后的汪幼清如半截铁塔一般立着,好生威武。
  “这位,乃是江南围棋名手汪幼清,本是我的门客,但自幼习得一身好武艺,值此乱世我也便请他兼任我的护卫了。”钱谦益答道。
  朱常淓的眼中突然闪出了异样的光彩:“哦?这位就是名满天下的汪幼清先生?”
  汪幼清急忙抱拳,答道:“汪幼清见过王爷。”
  朱常淓大喜,突然站起身子,焦急地在屋内翻找着什么东西。钱谦益和汪幼清不解其意,只是默默看着。不久,朱常淓从一个书箱中翻出了一份书稿,兴致勃勃地交到了汪幼清的面前。
  “汪先生,请翻翻看,然后评点一下。”朱常淓笑道。
  汪幼清愣了愣,结果那一打厚厚的书稿。定睛看去,书稿的第一页上赫然写着几个字:潞藩辑纂万汇仙机棋谱。
  棋谱?
  “这是我编纂的棋谱,总共十卷,我相信这是当今天下最大部头的棋谱汇集了。现在看到的这是乙卷,载有当今各路名手对局一百局。其中也有汪先生你的对局。” 朱常淓笑着解释道,“我希望趁我还是个王爷,尽全力将他刊印出去,也好让我留下点东西在这世上。”
  汪幼清大吃一惊,急忙翻开,那谱中一局局熟悉的棋局转眼便在他眼前铺展开来,每一局棋都仿佛如同在昨日,汪幼清甚至还依稀能听到那太平年代里熟悉的棋友们看着弈罢的对局谈笑的声音。
  翻着这棋谱,就如同翻看着如梦境一般的回忆一般。
  “王爷……”汪幼清的语气竟微微有些颤抖,“天下将倾,还专心致志编这些棋谱做什么。一百局棋,能救得了天下吗?”
  朱常淓听完,沉吟了半晌,缓缓走到了屋子的门口,看着眼前庭院里如许的春色。
  “江南,风光真好。”朱常淓突然缓缓说道,“我六岁袭王位,三十七岁前没有出过封地半步。我从不知道江南的春色如何,今年是我第一次亲眼看到诗文中所说的江南风光。诗文所说的果然不错,明朝的诗,宋朝的诗,唐朝的诗,描绘的景色都是一样的,都是这片江南大地。汪先生,你可知道为什么历朝历代描绘出来的会是同一种景色吗?”
  汪幼清不解,朱常淓继续说道:“因为景色就在这里,哪朝哪代都一样,谁来这里都会看到同样的风景啊。”
  微风掠起,拂动嫩草,空气中带着些许水的气息。微微的凉意在柔和的日光间四散,让人慵懒而惬意的景致。
  “世上有些事情,是不随国亡而亡的。比如这江南风景,又比如围棋。一百局棋能救天下吗?当然不能,世间从没有一样东西能救得了天下,因为天下从来就不需要救。人会死,国会灭,可天下却从不曾变,又何须去救呢?”朱常淓缓缓吸了一口气,似乎在享受这江南的清风,“有的东西是会永远流传下去的,这种东西比人更重要,比国家更重要,甚至比天下苍生都更重要。即使国亡了,我也要编棋谱,因为今后的世间可能不会再有大明,但绝不会没有围棋。我要让后代人永远知道,我大明的围棋是怎样一副容貌,我大明的围棋曾经多么繁荣发达。我编这部棋谱,是要在我大明可能即将灭亡的这一刻,将这几百年来的棋艺全部记录下来,告诉后人我们曾经存在过,与他们一样,曾在这天地间看到过同样的风景,思考过同样的图势,拿过同样的黑白子,甚至看过同样的棋书。人不可能不朽,但这些棋谱却可以超越我的生命,千年万年流传下去。这就是为什么大明危在旦夕,我仍然要编这些棋谱啊。”
  汪幼清静静捧着手中的书稿,那一局局图谱里都是当代高手们呕心沥血之作,能单手使铜锤的汪幼清却竟觉得这书太重,握在手中忍不住要颤抖起来。
  “钱大人。”朱常淓缓缓转过身子,看向钱谦益,“皇帝让不让我做,我无所谓。大明的天下不是我一个人能拯救得了的。如果你想让我做,我便做;若有更合适的人选,我也无异议。我的兴致,不在挽救江山社稷上,而在这棋书上。”
  亡国又如何?亡了国,后人难道就不下棋了吗?
  钱谦益点了点头,深深朝朱常淓拜了一拜。不久,钱谦益和汪幼清便离开了朱常淓的宅院。之后,朱常淓仍然留在杭州,继续完善他的十卷《万汇仙机棋谱》。
  天下正金戈铁马,此时的杭州却显得异常宁静,仿佛世外桃源一般。

  崇祯十七年四月底,江南各地明朝遗臣汇聚南京,共同商议今后江南的治理问题。大家达成了一个共识:明朝不能就此灭亡,江南一带应当继续承认明朝的统治,并拥立一位新的明朝皇帝。
  究竟拥立谁,这个问题引起了广泛的争论。凤阳总督马士英支持按照兄弟顺序由福王朱由崧继位,南京兵部尚书史可法主张拥立桂王朱常瀛,而钱谦益以立贤为名要求迎立潞王朱常淓。这一场争论,闹得天昏地暗,三方各执己见,迟迟无法定下来。最终在宦官卢九德的帮助下,福王朱由崧得到了握有军权的江北四镇支持,终于得以在这场立帝之争中胜出,登基之后改国号为弘光,正式建立了史书上所说的“南明”小朝廷。
  为了保护当时天下唯一的安定之土,江南众公卿纷纷加入南明朝廷,其中钱谦益被封为礼部尚书。汪幼清随钱谦益南北奔走多年,此时也加入行伍,凭借一身武艺成为了南明一员大将。
  然而就在这时,天下又有了新的动向。
  刚刚进入京城一个月的李自成,在山海关与明朝的山海关镇守吴三桂进行了一场大战。众所周知,山海关之战,吴三桂在清朝军队的帮助下反败为胜击败了李自成。二十九日,李自成在京城称帝,却在第二天便撤出了京城。临走前,李自成放火烧了紫禁城。一场大火,再加上李自成这一个月在京城几乎把贵族公卿悉数抄家处死,又纵容士兵劫掠百姓,可以猜测在清朝初年的棋坛上突然消失的江用卿、林符卿等人,很有可能在那乱世中被公卿牵连,默默地丢了性命,无人记载。可怜两位棋坛枭雄,竟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了历史长河中。
  清军趁势入关,对李自成连战连胜,很快就将李自成的大军击溃,使得李自成成了流寇,再难以对清军组织起大规模的抵抗。
  这时,清军终于将目光转向,盯上了偏安于江南一隅的南明小朝廷。
  弘光元年正月,清军破徐州,渡淮河,直逼扬州。
  扬州,明代大国手方子振的故乡,江苏经济文化重镇。南京兵部尚书史可法没能调动出南明军队,竟率领扬州百姓死守此城。可惜,清军的铁骑不是百姓的犁耙所能抵挡的。扬州城破,史可法被杀。清军在此竟屠城十日,杀百姓八十万。堂堂国手故里,文化名城,一夜之间尸横遍野,成了人间炼狱。
  扬州遭屠城的消息传到了南京,南明官员们惊讶得无法言语。江南的繁华名城扬州,竟然十日之内被清军屠作了一座空城。多少文人雅士,几多棋坛豪杰会因为来不及逃出扬州而死于那场浩劫?
  扬州棋界,随着那十日的血色,彻底化作了虚无。<点评:历史惊人的相似,1645年,扬州十日;292年后,1937年南京大屠杀;又过了8年,1945年,广岛原爆。人类尽管脱离了动物界,但是屠城仍然表现出人类残忍的兽性一面。>
  钱谦益被震撼了。清军杀到,扬州甚至没能坚守多长时间便失陷。原本还能偏安一隅,自称天下最后一片净土的江南大地,从清军南下的那一瞬间就迎来了血雨腥风。扬州城,注定只是一个开始。江南,这个以风花雪月闻名天下的地方,在关外蛮夷的铁骑下能撑得了多久呢?
  攻破了扬州,清军便到了南京城的面前。势如破竹,连北方李自成都无法抵挡的满清八旗军,眨眼间就朝着南京城杀来。
  南京城内人心惶惶,谁也不希望这个大明第二都成为下一个扬州。南明朝廷内更是早已炸开了锅,这些大明旧臣一个个急得抓耳挠腮,却无人能提出半个可行的对策。弘光皇帝本就无德无能,做皇帝并不是为了去和清朝打仗,于是一听清军打过来了,竟然立刻决定开溜,弃下南京城百万平民不顾,逃亡芜湖。皇帝临走,却命众大臣死守南京,不得离开。
  于是,钱谦益明知道南京城将遭遇灭顶之灾,却不得不留在南京等着那一天的到来。
  命在旦夕,城在旦夕,国在旦夕。这种局面应当怎么做,却无一本圣贤书教过他。钱谦益当年考进士,做大官,为的并不是这一天啊……
  “夫君!当今国家将亡,正是显示中华文人骨气之时。大明都不在了,大明的尚书又如何生存得下去?不如我们夫妻二人就此投入这池中,至少在后世留下一身忠名,如何?”
  钱谦益听到他的妻子柳如是对他说出这番话的时候,却只是沉默地望着那一池水。一世声名,却要在这一刻就这样终结了吗?过了许久,钱谦益终于缓缓摇了摇头。
  “水太冷了,我不能跳……”
  一代文坛领袖,此时却说出了这样的话来。妻子柳如是却早已心灰意冷,要独自跳入池中,却被钱谦益舍命拦住。
  “夫君,你难道宁可被世人唾骂也不愿以身殉国吗?”柳如是哭着问道。
  钱谦益却喊道:“名声有什么用,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活下去才最重要啊,不是吗?”
  夫妻二人抱头痛哭,双双无力地跪倒在了池边。

  弘光元年五月十五日,南京城外,钱谦益率领南京文武官员迎接清军到来,献城投降。七日后,弘光帝被清军抓获,押解京城处死,弘光政权在这个年号的元年便灭亡了。
  那天,献了南京城,清军统帅大悦,竟然赦免了南京城大小官员,作降将处理。钱谦益保得了性命,高兴至极,不顾彼时天降大雨,急忙赶回府中,庆祝劫后余生。然而,当他回到府上,却看到了正在收拾包袱的汪幼清。
  “汪先生……”钱谦益惊讶地问道,“您这是……”
  汪幼清仍在卖力地收拾着自己的行囊,没有向钱谦益行礼,只是淡淡说道:“钱大人,多年来承蒙照顾,感激不尽。今后大人当飞黄腾达,不再需要汪幼清护卫了吧。”
  钱谦益心中一震——汪幼清这是要走!
  “汪先生,如今你我刚刚保得性命,我正要答谢你呢,你怎么要走?这些日子若不是依赖汪先生武艺护卫,我只怕早已做了冥间冤魂,此恩德钱谦益怎能不谢?”
  “不必了……”汪幼清只是冷冷地说道,“大人照顾幼清多年,器重有加,如今算是两清,谁也不欠谁了。”
  说完,汪幼清背起包袱,提了铜锤,便向门外走去。钱谦益急忙拦住,脸上是真挚的挽留之情。
  “汪先生,战乱之世你我尚且相互扶持,如今天下即将太平,我们本该成为莫逆之交啊!”
  汪幼清却冷冷哼出一口气:“钱大人抬举,幼清受不起。”
  “汪先生!你究竟为何一定要走?我们好不容易才活下来的,活下来不就是为了共享太平吗?不是吗?”
  汪幼清沉吟了半晌,默默看着钱谦益那张有些委屈的面容。
  “钱大人,您看棋几十年,当知道一句棋谚,叫做‘七子沿边活也输’。”
  钱谦益瞪大了眼睛。那一刻,他知道,他已经留不住汪幼清了。
  七子沿边,是一种棋型。七颗棋子紧紧挨着并排列在棋盘的二路上,外边则被敌军紧紧压住,两头也被扳死,这便是“七子沿边”之型。七子沿边,按死活看,是先手活的棋型,如果下一手该自己走,可以确保活棋。但是拼命在二路爬,需要整整爬七手才能博得一个小小的先手活,还要将外势尽数放弃,最后也仅仅获得四目棋,然后终局了还要还一个子做还棋头。这样的棋型,纵使能竭尽全力拼出了一个活棋,但其实就算活出来,全局也已经输了。
  活出这么一小块棋,却将天下拱手相让,这棋活得有什么意义?
  “汪先生,留步!”钱谦益看着汪幼清渐行渐远的背影,绝望地喊道,“等天下太平,我会继续去做高官,我将仍然是大公卿!我可以继续带你四处寻人对弈,我可以让你的名声比现在更盛!只要你留下,我可以让你做大清朝第一位天下国手!汪先生,我可以让你做世间上最富有,最知名的棋手啊,即使这样你也不能留下吗?汪先生!”
  雨声盖过了钱谦益的喊声。
  汪幼清头也没有回一次,只是默默地越走越远,直到消失在了南京城滂沱的大雨中。
  “汪幼清!你为什么不肯留下来?”钱谦益几乎歇斯底里地喊道,“是我让你活下来的!我不献出南京城,你我都要死,我们会被扔在屠城的坑洞里,被全城的尸体掩盖,想找也找不出来!是我救了你,是我救了南京城!为什么没有一个人感激我,为什么你要离我而去?连那样的战乱我们都挺过来了,为什么天下即将太平,你却要走?你要名声我可以给你,你要财富我也可以给你,难道你还有更想要的,我给不了的东西吗?”
  汪幼清,你以为你是谁?你只是个棋手!纵使你有一身武艺,纵使你有一腔热血,正史上也不会留下你的名字,后代人最多只会记得你是一个拿棋子的人而已!
  既然这样,你凭什么还敢这样坚决地离开我钱谦益?
  离开了钱府,汪幼清看着满城的满清兵马,心中苦笑了起来。他寻了个僻静角落,扔了自己手中的铜锤,扮作一个无人认识的寻常百姓,离开了南京城。沿路也许还有清兵盘查他,但他已经无所谓了。
  “叫什么名字?”
  “汪幼清。”
  “干什么的?”
  沉默片刻。
  “棋手,下围棋的。”
  太平天下,我只是一个棋手而已——曾想建功立业,力挽狂澜,却最终发现自己毕竟只是一个棋手而已。

  因献城有功,加上在文坛声望不小,钱谦益降清后仍然任礼部高官,并且在那个“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的岁月里率先剃发。时人作诗讽刺他曰“国破从新朝北阙,官高依旧老东林”,笑称他为“两朝领袖”。一世英名,尽毁于此。顺治四年,钱谦益因黄毓祺反清案被牵连入狱,一年后被妻子柳如是救出,从此再未出仕,康熙三年,他以八十二岁高龄病故。
  江南的混乱局势,前前后后持续了二十年。这二十年,尤其是江淮一带战事最激烈的前五年,不要说棋界活动,连生存下来都显得异常艰难。而在这段时期,能找得到活动记载的棋手,有且仅有一人——汪幼清。
  棋手不像农民、工匠或士兵,即使碰上战乱多少也能凭自己的本事找些生路,比如种种地,做做手工或者打仗领兵粮。没有人出钱下棋,他们便没有活路。
  于是,也许是转行,也许是流浪,也许是要饭,总之这些棋手那段时间一定过得十分凄苦。战事正急,一场胜负之后,谁也不知道还有哪些棋手还活在这世间上。每天早上起床,都可能有一个昔日曾与自己笑傲纹枰的好对手再也不能与自己对弈了,这种感情刚开始还让他们伤感,几年下来却已经麻木了,品不出半点感觉来,就如同早上起床,晚上睡觉一般稀松平常。
  就在不久前,京城棋界豪杰林立的盛况似乎还在眼前呢。这一切,来得太迅猛了。
  就在这个国家还在动乱中,久久难以平静的时候,江南却突然出现了一部棋书,名叫《万汇仙机棋谱》。在江南,这部书小范围出版发行了,但是彼时人人朝不保夕,又有几个人会去买这部足有十卷之多的大部头棋书细细品读呢?于是,这部总结了几乎整个明朝围棋成就,堪称明朝围棋资料收集上集大成的大型棋书,自出版以来,长期处于无人问津的状态。万幸的是,那个年代仍然有人收藏下了这部书,并且即使战乱如此严重,他也没有舍弃这部书。拜这个人所赐,至今我们仍然能看到这部《万汇仙机棋谱》,知道曾有一个叫朱常淓的人,即使天下将倾也没忘了编写棋书。
  是谁在那个年代里把这部书保留下来的?如今早已无稽可考了,可能是一个印书商人因为卖不出去而自己留下了,也可能是一个棋手东躲西藏拼命求生的时候仍然不忘锻炼棋艺,还有一种可能——尽管很讽刺——是一个早早投降了清朝,天下战事频仍之时仍在家中享受太平的公卿。
  至于这部棋书的作者,潞王朱常淓……
  弘光帝被俘之后,逃到了杭州的马士英等人请出朱常淓担任监国。有人劝朱常淓早日称帝,朱常淓却没有同意。当年七月,清军逼近杭州,马士英等人望风而逃,朱常淓无奈降清,被押送至京城,以“谋不轨”之罪处死。
  从此之后,再没有人制作“潞琴”,也再没有人日夜整理《万汇仙机棋谱》。
  改朝换代之际,天下便是如此残酷。
  这正是:
  潞琴弦断无人续,弃却铜锤别王侯。
  天下纵横十九道,谁能执子镇神头。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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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回 李元兆乱拳战周老 汪幼清缓手破张生



  上回说到,京城以过百龄为中心,受雍皞如、汪幼清、周元服、苏之轼等人启蒙之功,竟掀起了一场浩浩荡荡的倚盖大潮,席卷全国而去。就在这股大潮愈演愈烈之时,却正赶上明末阉党之乱,京城公卿树倒猢狲散,依附于公卿的各路棋手也纷纷逃亡,京城棋界人去楼空,那场原本已经轰轰烈烈的倚盖大革命也就此暂时消沉了下来。
  离开京城的江南棋手们,重新又回到了江南大地。江南棋界,就此又迎来了一轮群雄逐鹿……

  天启末年,苏州。
  离开京城回到江南的盛大有,如今已是天下闻名的茶楼杀手。杀遍了京城茶楼,他已是嗜血成性,如何耐得住寂寞,于是便又到苏州茶楼里杀生了。可怜苏州茶楼棋手,哪里是盛大有的敌手,一个个都被杀得东倒西歪,无力还击。偏偏那盛大有是个蛮王,气势凌人,赢了还不依不饶,把那几个苏州棋手气得几乎要动手打人。眼看盛大有如此猖狂,这口气可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去,于是便合计着要请一个救兵过来。
  苏州城内,没什么高手,不如就连夜去附近找个人物来吧。苏州附近最厉害的人物是谁?大家讨论了一下,很快就有了答案——《弈时初编》的编者之一,天下闻名的高手周元服,此时就在不远的扬州城!
  于是众人二话不说,连夜便赶往扬州去请周元服来降服那盛大有。
  彼时周元服在江苏一带名望极高,又因《弈时初编》的大热而名满天下,乃是江苏棋界一宝。再加上当年南京会战的经历,如今已经是个传说一般的人物了。众人到了扬州,找到周元服府上,进门便拜,将那盛大有到了苏州四处欺凌茶楼棋手的事情对周元服一五一十讲了出来。
  “那盛大有自称吴下第一手,目中无人,好生狂妄。赢了棋又得理不饶人,我等受了一肚子委屈。周先生是天下闻名的大棋豪,请为我们出这口气,收拾收拾那恶霸盛大有。”
  周元服听完,却暗暗叹了口气。那盛大有的名声,他又何尝没有听过。当年盛大有刚刚名声鹊起的时候,不知多少人跑来跟周元服吐苦水,说那盛大有赢了就盛气凌人,输了就不依不饶,下完棋就跟人吵架,棋品差得没法相处。原本这种人物,周元服是不想招惹的。可今日这几位苏州棋手特来求他出手,他又怎能不救呢?
  不容多想,周元服当天便随这几人去了苏州。沿路上,众人但听这周元服讲解围棋招法,笑谈棋坛逸话,只觉大开眼界,心中赞叹此人真是一代宗师。到了苏州,众人急忙给周元服安排了住处,只等过几日那盛大有再在茶楼出现,便请周元服去收拾了他。
  那几日盛大有还没有在茶楼出现,周元服便闲来无事,去拜会了一位苏州当地相识的公卿。那位大人见了周元服,大喜过望,急忙迎入府中。
  “这几日我们正打算去请周先生,没想到事有凑巧,先生竟然自己来了苏州。”公卿笑道。
  周元服微微诧异,道:“大人要请元服,可有要事?”
  “想请周先生跟一个人下局棋。”公卿笑道,“此人不可小看,年纪虽轻,棋力却强悍,极其善战,只怕纵使周先生与他对敌也不可掉以轻心啊。”
  这说的想必是那盛大有吧。周元服笑道:“元服此来,正是要会会此人的。”
  公卿惊喜,道:“周先生竟已知晓了此人?”
  “从旁人口中听闻过,却从未见过。”
  “既然如此,便就趁今日,在我府上与那人对上一局,如何?”
  “恭敬不如从命。”周元服拜道。
  公卿大喜,急忙命人去请那棋手来。没过多久,下人回来,说带来了那棋手。
  周元服看过去,眼前却是一个清秀少年,与传闻中那盛大有的蛮王长相大不相同。若此人便是盛大有,如此小小年纪,就能画名江南、棋名天下,那可真是个奇才。
  公卿笑着向周元服介绍道:“周先生,这位就是李元兆。”
  周元服拱手正要行礼,突然一愣,眼睛直直地盯着那少年,嘴却瞥向公卿问道:“这位……是谁?”
  “李元兆啊。”公卿诧异地答道。
  “李元兆……是谁?”
  公卿愣了半晌,反问道:“周先生不是为了与他交手才来苏州的吗?”
  周元服也愣了:“大人说的,难道不是盛大有吗?”
  这么一来,大家才终于闹明白了——误会了。
  公卿说的棋手,不是盛大有,而是这位李元兆。此人来历不详,但少年老成,棋力高强。公卿经人推荐得知此少年,带入府中一试棋力果然不凡,于是便琢磨着什么时候请周元服过来试试这孩子。
  周元服听公卿介绍完,这才重新打量眼前这少年。只见这少年虽眉清目秀,眉宇间却隐然有剑气,面对周元服这位名声赫赫的大前辈却毫不见畏惧。
  “我曾问这少年为何专弈。”公卿突然对周元服说道,“你可知道这孩子如何回答的?”
  周元服看向公卿。公卿却诡异地笑了笑。
  “平生所愿,唯击败天下大国手而已。”李元兆抢先说道,“待棋力大成之日,不求天下闻名,只求胜天下国手一局!”
  周元服惊讶地看着眼前这个少年,心中暗道,如此志向着实罕见——这少年将来想必不会是凡夫俗子,今日且让我先试试他的棋力几何吧。
  两相拜过,坐到棋座两侧,排开阵势便开战端。周元服遣轻骑奔袭李元兆主营而去,李元兆不慌不忙,张开阵型,一声令下,竟使出镇神头应对。周元服不敢怠慢,急忙两路夹击李元兆的镇神头,李元兆却弃了主营,将镇神头兵将如洪水般朝周元服左路的轻军压去。只这一阵试探,周元服心中便已明了,此人乃是个好战之徒,宁可舍弃主营也要组起强军。果然,李元兆组好了军阵,便气势汹汹朝周元服左下主阵乱拳打将而来。李元兆气势虽凶,周元服却也不是善善之辈。两军交手,周元服心中暗笑,步下却突然灵动起来。只见这白军主将贴住对方来犯之敌,左右腾挪,好生善战。李元兆舞拳打了半晌,却见周元服生龙活虎,打杀不死,心中暗暗惊叹果然是名家出手,一招一式尽显大师风范。他知道周元服功力深厚,杀是杀不死了,于是便转向袭取城池而去。周元服也叹这少年时机掌握得纯熟,便寻了个小径将大军杀向中腹而去。李元兆也不放过,竟尾随着追杀出来。角部争夺转眼间已成了中腹大战,四方硝烟会于一处,战得好生热闹。李元兆虽好战,却不比那周元服经验老到,一旦被周元服贴住便再多功夫也施展不出,虽攻得气势汹汹,却迟迟不见战果。周元服则看准时机,袭取敌后,在右边破了李元兆大阵,终于得胜一局。
  这一局,李元兆乱拳舞得气势极强,却无奈毕竟经验不足,招法不精,虽然处处主攻,却始终不得利益,最后反而小败了。
  这一局惜败,李元兆大大不服,求再战一局。周元服欣然应允,摆开阵势。开局未几,李元兆不顾周元服挂角,竟直直向左上周元服主营展开攻势。周元服有心教导后辈,于是施展出当时最“前卫”的倚盖应对。李元兆不敢怠慢,知道倚盖这一招紧凑精明,强行开战将绝无好处,只得与周元服划地为界,分疆而治。周元服看准时机,又在左边开了战端。李元兆不依不饶,竟大军压上,要与周元服拼个你死我活。周元服仍旧心底笑着,只待李元兆近了便贴上身去。李元兆想轮圈来砸,却使不出力气来,好似被周元服从背后架住了腋窝,挣脱不得,一漏破绽却又要大损城池。几番大战下来,周元服处处受攻,偏就不死,反而趁缠斗之机先后吞下了李元兆中腹十员大将。李元兆知道不敌,只得投子认负。
  两局下来,那周元服招招精妙,要李元兆不得不叹服。公卿正要赞叹周元服,周元服却抢先对李元兆说道:“小小年纪,攻势如此凌厉,真有当年朱王爷风范。假以时日,李兄弟必成大器!要击败天下国手,想必也不是痴人说梦。如今,有个对手,不知李兄弟有没有兴致去试炼试炼?”
  李元兆和那公卿不解其意,只是愣在原地。周元服却狡猾地笑了笑。
  几日后,盛大有再出现在茶楼,却只见一个少年准备御敌,旁边还坐着一个年级稍长的面生者……
  盛大有那脾气,确实不好惹,周元服心里是知道的。但受人之托,不能不管啊。恰好此时在苏州得以遇到李元兆这般奇才,便让这李元兆去对付盛大有,不就好了?
  那李元兆也确实不负众望,与棋风相近的盛大有竟然杀得互有胜负——当然,背后少不了周元服指点。这几局下来,李元兆竟然棋力大增,名声鹊起,很快便与盛大有齐名了!
  当然,他的故事还没有结束——用不了多久,他那个击败天下国手的夙愿就将震撼天下了。只是现在,他的故事暂时先放一放吧。

  同是天启末年,江苏常熟。
  钱谦益府上,钱谦益默默打量着眼前这个棋手。此人自称名叫张以贞,乃是江南一带后起之秀,无锡人。自从无锡出了个过百龄,一时间全城弈棋成风。自过百龄上京之后,无锡城的第一高手就是这位张以贞了。
  张以贞听说京城高官钱谦益回了江苏,认定这是一个扬名立万的好机会,于是直奔常熟,要与钱谦益拉拉关系——彼时钱谦益是天下文坛领袖级别的人物,能得到他的称许,必定是身价倍增的事情。
  当然,张以贞肯定知道,这一趟去找钱谦益,有一个对手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绕过去的。
  “你是棋手?”钱谦益笑着问道。
  “无锡棋王。”张以贞答道,“自过百龄以后,无锡无人能做我对手。听闻钱大人好棋,因此特来拜会大人,愿日夜陪大人对弈。”
  钱谦益笑着挠了挠头,道:“其实,我并不会下棋啊……”
  张以贞愣住了。江南传闻钱谦益先后与方子振、林符卿、过百龄、汪幼清交好,在京城是有名的养棋手专业户。如今一见面,钱谦益却跟张以贞说自己不会下棋,这意思是要赶他走吗?
  张以贞急忙抢过话头,道:“钱大人谦虚了。钱大人与方子振、林符卿、过百龄三代国手都是莫逆之交,听闻现在仍每日与汪幼清先生来往,更有传言当年天下第一的方子振曾亲自教钱大人弈技。不会下棋,想必是太过谦了吧。”
  钱谦益脸都快红了,低声说道:“以前方子振先生确实教过我,可是我这脑子不适合这类游戏,只懂了些大概规则,可是死活下不好啊。我这手指也太硬了,跟十个锥子似的,夹棋子都夹不稳,下不了棋啊……”
  好歹也是方子振罕有的亲传弟子,居然这么不堪,简直是在丢他师父的脸啊……
  张以贞听得脑子里一片空白,一瞬间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找错府邸了。江湖传闻钱谦益是一个率性坦诚的人,写的诗文都情真意切,可是没想到这家伙简直快有点孩子气了。
  钱谦益见张以贞不知所措,急忙笑道:“不过我自己虽然不会下棋,却喜欢看棋,尤其喜欢看国手下棋——虽然我看不懂。”
  不会下棋,却爱看棋。钱谦益这个毛病还得从方子振那会儿说起。彼时钱谦益还是个京城书生,年轻懵懂,在太学里结识了方子振,视为知己。有一次,林符卿找方子振挑战,两人那一局下得异常激烈,直接下到了深夜。钱谦益看方子振下棋的时候目不转睛,端坐如佛,十分震撼,竟然就陪着方子振坐到了深夜。眼看两人下得正如火如荼,钱谦益彼时又不懂什么观棋道德,再加上附近也没什么公卿大人,他竟然放肆地指出一步棋,问方子振能不能走这里。彼时方子振大概哭笑不得吧,毕竟钱谦益根本不会下棋,还居然在两大高手面前指着玩。不知是不是出于照顾钱谦益面子的缘故,方子振居然欣然说“这是步好棋啊,不错不错”……
  那次得了国手表扬,钱谦益满足感爆棚,于是竟然从此就爱上了看国手对弈——其实他也只是想满足一下那种虚荣心罢了吧。反正说错了是正常的,说对了还能得到国手称誉呢。
  张以贞一听钱谦益喜欢看棋,尤其喜欢看高手下棋,立刻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急忙说道:“以贞不才,自认在江南也当是一代高手,愿与强者对弈为钱大人取乐。”
  愿与强者对弈?钱谦益笑了笑:你可知道,我府上便有强者?
  没过多久,张以贞就如他所期待的一样,坐到了棋枰一侧。而他的对面,就是当年南京会战的枭雄,天下闻名的汪幼清。
  钱谦益笑着坐在旁边,心想今日是天下豪杰对无锡王者,必是一番好胜负。
  棋局一开,张以贞要显示手腕,急忙攻杀上前。汪幼清猝不及防,竟然被张以贞大刀连番砍中,血染征袍。张以贞以为得手,便更加不顾一切地往前冲。那传说中的汪幼清,却俨然被张以贞的气势所镇,处处抵挡不住,不经意间主营大军竟被张以贞截断。眼看角上大将已无活路,将被对手鲸吞入肚了!至此汪幼清角上已入绝境,似乎无妙手可以救活,而且中原军队还尚存危机,一旦受攻就将全局溃败。
  张以贞志得意满,自以为此局必胜无疑,钱谦益当知道自己手腕了。然而,钱谦益也不知到底是看不看得懂,竟然只管笑着,目光竟一直停在汪幼清身上,似乎这局棋即将取胜的是汪幼清一般!
  张以贞只是不知道,汪幼清下棋就是这么个调调——前半盘随便让,你愿意赢多少就让你赢多少,可是后半盘汪幼清一发力,落后多少都能追回来。如此局面,每每看得人胆战心惊,又惊为天人。用钱谦益的话来说,汪幼清的棋就像兵法高手,临阵对敌时故意露出破绽,然后趁敌人抢攻之际却用奇计袭取敌后,反将敌人杀败。
  如此局面,汪幼清该发力了,钱谦益只管等着看好戏就行了。
  汪幼清盯着棋盘,苦思良策。不知不觉,竟然一个时辰过去了。只见汪幼清突然面露凶光,取出棋子,猛地向棋盘上落下。一声轻响,张以贞再看去,却大吃一惊——原来汪幼清并没有去救角上军阵,而是静静将中原的军士退出一步,滞重地接了回去。张以贞不解其意,一时看不出汪幼清这招究竟是看错了还是另有意图。但纵观全盘,却突然恍然大悟。
  此时棋盘上,汪幼清角部已经全无活路,强行去救也只是负隅顽抗而已,中腹还将受攻。但如果中腹大军补全,再看局面,汪幼清全局竟无一处弱子。张以贞虽吞了角地,但全局尚有多出破绽。汪幼清这一补,虽暂时损了角地,却将攻守之势瞬间逆转,张以贞将再无还击之力,接下来就该汪幼清大展神威了!
  日本围棋史上曾有一招“闲着妙手”,乃是安井家八世家主安井知得对本因坊家十五世家主本因坊元丈时弈出的。那局棋,安井知得突然在一个完全没有目数的地方闲着一般补了一手棋,看似缓手,实则将自己唯一的漏洞补上,真正立于了不败之地,让对手彻底失去了胜机。同样的招法,现代围棋史上也出现过一次,想必资格老一些的棋迷至今仍记忆犹新。1996年,东洋证券杯决赛,那一年正式登顶天下第一的李昌镐对阵前一年的世界大赛双冠王马晓春,在局面还很模糊的时候意外地选择了一招看上去笨拙无趣的自补一手,却恰恰是这一手使得全局再无弱棋,后半盘放心大胆地追击下去,最终击败了当年雄心勃勃的马晓春。
  汪幼清对张以贞的这一手,棋谱没能流传下来。但是从相关记载来看,这一招遇攻反退的招法无论从思想上还是境界上都与安井知得和李昌镐有异曲同工之妙。而汪幼清彼时的局面还是远远落后,这一点上来看他的胆识甚至要超过局面领先时施展妙手的安井知得和刚刚进入中盘时自补的李昌镐。
  汪幼清自补一招后,便开始了全力反击。张以贞只觉汪幼清的攻势如潮水般汹涌而来,自己却看不到半点反击的机会,只得且战且退,城池愈损愈多,最后竟惨败而终了!
  张以贞叹为观止,几乎难以想象自己在那么巨大的领先优势下竟然会被汪幼清杀到惨败。而钱谦益则大开眼界,将汪幼清吹为神人,多年后仍对这局棋念念不忘。这局棋流传出去之后,也便成了汪幼清一生最知名、最有代表性的一局棋了。
  这一局之后,张以贞自知棋力不济,遂回到无锡,再未出城,棋名也便慢慢消失在了历史中,只留下了与汪幼清那局棋的记载。

  天启末年,京城动乱,棋界精英尽数南迁,使得江南棋界又得风生水起。此时南下的众多棋手中,苏之轼等人年纪渐渐老迈,开始退居二线,主要负责著书立说,下下指导棋了。尚值壮年的许敬仲,郑野雪,周元服,汪幼清,雍皞如等人则四处对局,成为了江南棋界的支柱。其中尤其以汪幼清此时名声最盛,因为有个喜欢看国手对局的钱谦益带着他四处与人对敌。此时汪幼清棋艺已大成,在江淮一带遍寻名手对局,罕有败局。这当中又以汪幼清俗手大破张以贞一局最为著名。在他们之下,当此时,苏州李元兆异军突起,一时间以后起之名得以于前辈高手相决。他的棋风善战,恰好与一贯野蛮的盛大有称作对手,二人成了江苏一带齐名的两位少年才俊。盛大有,李元兆等一批少年才俊棋力突飞猛进,已经随时准备接过前辈大旗了。
  这个时期的江南棋界,老中青三代齐聚,真正是高手如云,代代有人。明朝末年,中国棋界进入了这样的盛世,也为整个清朝前期中国围棋的登峰造极打下了极其坚实的基础。
  读到这里,大家可能会觉得奇怪了——此时的天下棋界盟主过百龄呢?他做什么去了?
  过百龄确实回到了江南,但刚回来的这段时间他却几乎不出门与人对局,也不见别的记载——似乎这时的过百龄是整天把自己关在家中,避不见人了。
  几年之后,过百龄再次出现在棋界的时候,天下将为之大吃一惊。那将是过百龄一生中最重大的一个转变,几乎是一瞬间将他从一个青年变成了一个老头。
  但文章还没有进行到那里,就先卖个关子吧。
  江南棋界众人杀得如火如荼,那么此时的京城棋界,又是怎样的一番景象呢?

  天启末年,一个老者坐着马车,独自来到了京城。此时的京城茶楼,纹枰上已经落了灰尘,却无人擦拭。老者望着这景象,不禁感慨万千。
  然而,老者并没有离开,而是留了下来。他在心底暗暗期待,这种局面不过几年就会被打破。
  果然,几年之后,天启七年,天启皇帝去世,新皇帝即位。当年十一月,新登基的崇祯帝便开始着手打击阉党,以风雷之势将魏忠贤党羽几乎悉数铲除,魏忠贤本人畏罪自杀。这一场巨大的变革之后,崇祯帝大力启用被魏忠贤废黜的旧臣,包括钱谦益在内众多南逃大臣都被召回了京城。只可惜,那一年叶向高去逝了,他所搭救过的那些朝中大臣们重回京城的时候已经没有机会去向他道谢了。
  这时,有两个人被崇祯帝授予了要职。一个是万历朝的状元郎,名叫周延儒。他被授予了礼部右侍郎之职,第二年又以三十六岁的年纪成为内阁大学士,再过一年更是被拜为内阁首辅。除了周延儒之外,还有一个叫何如宠的人也得到了重用。他先是被授予了吏部右侍郎之职,紧接着又被任命为礼部尚书,崇祯二年与周延儒一起被选入内阁。
  周延儒和何如宠年纪差距有点大,但是二人却脾气相投,交往不错。一日,两位大学士在周延儒府中相会,谈了半晌朝政,话题便开始向别的地方偏转了。
  周延儒家中有一张棋枰,但布了些许灰尘。何如宠见了,笑道:“周大人许久未下棋了吧。”
  周延儒一愣,只好答道:“无人做对手罢了。”
  “周大人状元之才,想必棋力也不弱吧。寻常人自然难做对手,国手偏偏又都在江南,可惜了这纹枰虚设啊。”
  周延儒听罢,只笑而不语,心中却也不无感慨。
  就在此时,何如宠突然想起一个传闻。
  “据说这几年京城茶楼间,总有一个老者求人对局,但凡下棋几乎从未输过。听人说那棋手下棋招法特异,迥非凡手。周大人可有兴致,把那人找来对上一局?”
  “哦?京城竟有这等人物?”周延儒大喜,急忙派下人去打听。
  没过几日,周延儒、何如宠又聚在府上,听闻下人招来了那老者。二人大喜,急忙将老者请入堂上。且看那老者,衣冠楚楚,鹤发童颜,俨然有仙人气息。两位大学士暗暗惊叹,急忙问老者姓名。
  老者轻轻拱手,低声答道:“在下婺源江用卿,见过两位大人。”
  婺源江用卿!那个传闻中得天台山异人授法,十几岁便称国手的昔日新安派高手?

  说起来,江用卿这个人实在有趣。十几岁便擅名新安派,称国手,早年却不出徽州城,中年又除了一场跟着大伙出门打仗的南京会战之外再无战绩。后来人家都去京城他不去,人家都从京城回江南了他又跑去了。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笔者猜测,其实江用卿也是一个很无奈的人。前文讲过,江用卿起初成名,是因为招法不出自古谱,因此无人识得,从而常能出奇制胜。可是这种下法用久了,招法用旧了,别人就认识了,再想出奇制胜就难了。所以虽然没有明文记载,但我们可以猜测,江用卿刚刚出道时胜率奇高,但是随着年纪增长,胜率却逐年下滑,以至于没能取得符合他天才之名的成就,到了中年便已有泯然众人之感。等到大家都去京城闯天下的时候,江用卿已经不敢再去京城和大伙争名了。可等到大家再回江南,江用卿已经老了,当年的创造力早已经不知道扔到哪里去了。回首看看自己这辈子最大的成就也就是在南京会战的时候将将击败郑野雪而已,除此之外再无拿得出手的战绩。如此下去,将来他如何能与昔日的几位新安派战友并称于世?
  彼时的新安四霸,汪绍庆、吕存吾在南京会战被打残了,之后就再没出来闹过动静;苏之轼即使有《弈薮》这样的经典著作压阵,但棋力下滑也是不争的事实,渐渐退居二线。江用卿和他们同时,又如何能与新生众豪杰争霸呢?江用卿想必对此也束手无策。然而,恰好这时京城出了事,大家都离开了京城棋界。如今的京城成了一个空架子,名声摆在那儿,里面却没人了。江用卿为了自己的名誉,决定放手一搏,在这个大家都争着抢着离开京城的时候独自上京。他赌对了,魏忠贤之乱很快结束,京城棋界又渐渐恢复了昔日的繁华。这时,江用卿在京城棋界,终于已经有了属于他自己的一片天地。
  关于江用卿的故事,出了小时候被人拐卖那段以外,还值得一写的,就是在京城的这最后的日子了。
  周延儒、何如宠得知眼前这位老者就是当年新安派豪杰之一的江用卿,大喜过望,急忙设枰对弈。江用卿也不客气,竟与周延儒、何如宠轮番交手。江用卿想必也是求名心切,竟然丝毫不相让,局局把两位相国杀得七荤八素。而这江用卿也真是脾气有趣,别人要他给相国放放水,他说盘上只有对手,没见有相国;出了大人府邸人家羡慕他有当朝相国养着,他却从不自称是相国家门客,仍旧每日去茶楼跟当地棋友切磋。何如宠、周延儒两位大人见了,忍不住在心底赞叹,这江用卿当真是国手风范。
  可惜,明末清初,时局动荡。崇祯年没过多久便要结束了,日后李自成到了京城还没忘烧杀抢掠,满清入了关又逢改朝换代,那段日子京城人的日子并不好过。但是关于江用卿的记载,只到崇祯时为止,之后再未找到江用卿的事迹,不知他究竟有没有熬过那段动荡的时局,又或者是见京城太乱,重新回到了南方隐居避世了呢?

  江用卿在京城的故事,算是三大派时代的最后的一点余波了。崇祯时代的中国,内忧外困,处处战乱,那并不是一个好时代。在那个时代里,棋手的命运是不在正史记载范围之内的。
  我们只知道,这段棋史上只留下了残言片语,却没有完整记载的时代之后,有几个名字突然消失了,再没有出现过。林符卿,江用卿,汪绍庆,吕存吾,李贤甫,朱玉亭,王元所,范君甫……
  他们的结局究竟是怎样的?他们有没有熬过那段时光?甚至,是否在某一次屠城中,他们中的某个人或某几个人化作了一具普通的尸体被掩盖在了满城的血光之中?
  这样的想象有些残酷,笔者更愿意相信,其实他们只是每日在家中下棋,对手胜负都无人知晓,因此无法记述罢了。
  这正是:
  当年棋坛风流客,流落红尘烟雨中。
  早知繁华终相忘,当笑昔年争英雄。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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