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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天马行空 于 2013-11-27 16:48 编辑

正文 第四章 冠军的摇篮(2)



    拳击被取消了,拳击手们失声痛哭,悲恸之极,这情景谁看了都会感到心灵的颤栗。是的,搞事业的人都应该具有这样的事业心——自己的痛苦或欢乐,紧紧地维系在事业上。不管所从事的事业怎样被他人不理解或遇到怎样的逆境,他偏能坚贞地爱自己所从事的这个事业。爱事业甚于自己的生命!拳击运动员的事业心震撼了我那还稚嫩的心灵。10年后,围棋也一次次地遭受到和拳击同样的命运。不过我这个围棋手已经知道为了事业该怎样像拳击手那样去拚上一个回合。我即使给打倒在地,也定要在10秒种之内站起来1,去拚下一个回合。即使不能光荣地获胜,也要光荣地失败。我唯独没有想到,当围棋事业终于能理直气壮地发展的时候,我却得了癌症。我过早地结束了运动员的生涯。我是一个胜利的失败者,还是一个失败的胜利者?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们恐怕不用为了围棋事业的存亡再去拚搏了……

    1959年,上海棋队参加围棋集训的除我之外还有两老一少,两老是刘棣怀和王幼宸,一少是吴淞笙。刘和王二老均已60多岁了,刘老是棋界著名的“南刘北过”中的南刘。人们平时称刘老为刘大将,之所以如此称呼,一方面是由于他的形象和仪表具有大将风度。我总觉得他特别像扑克牌中的老K,魁梧的身材,方方正正的脸煞是威严,不过威严中又含有柔和。另一方面,也是更主要的,是刘老的棋风战斗力强,魄力大,我国古代棋手好勇善斗的传统特点在他的风格上特别突出。他好攻击,更不愿被对方围歼,有时他由于舍不得一两个子而冒了较大的风险,耍起“大龙”来1。于是有人称他为“一子不舍刘大将”。这样说尽管有些艺术夸张,但还是较形象化的。虽然从今天的眼光来看刘大将的棋风的确带有无理之处,但从当时的围棋水平来说,要在棋盘上歼灭刘大将的“部队”也确实要有血战一场的勇气。恐怕也正因为如此,在刘大将的思想中增长了自负的因素,他在下棋时经常铤而走险。也许这是艺高人胆大的缘故吧。

    另一位老先生王幼宸比刘大将还要大几岁。和刘大将胖胖的身躯相反,王老的体形就像一个惊叹号,干瘦而相当挺拔。刘大将是一头浓密的白发,王老的头顶则光亮可鉴。刘老是健壮的,王老是精悍的。他俩都精神饱满,但从体形来说,王老属于更长寿的类型。王老在青年时代身体很不好,吐过血,以后他以顽强的毅力锻炼身体,终于使体质日趋强健。他的生活极为规律,用雷打不动来形容是再恰当不过的。如果到了他应该休息的时候,那么不管在干什么事情或者在开什么会议,他都会拂袖而去。谁如影响或干扰他那严格的生活规律,就有可能发生一场轩然大波。如此规律化的生活至少我还没见到过第二人。王老除了每天打太极拳外,还养成了长距离散步的习惯,只要两条腿能走到的他就绝不乘车。这些养身之道都是他能够长寿的诀窍吧。王老是个地地道道的老北京,他那一口顽固的北京话虽然在上海生活了几十年也未得到改造。偶尔在讲话中也掺上一句上海话,却完全是北京调的上海话。王老的棋风也和刘老截然相反。刘大将大刀阔斧、勇往直前,而王老则精雕细刻、老练持重。他虽然魄力不及刘老,但他的功力也相当深。他的棋稳健中带刚劲,尤其是他的水平发挥稳定,一般水平不如他的很难在和他的对局中得到侥幸的胜利。有的棋手或许能在刘老这儿捞到一盘,但在王老这里就没门儿。

    王老是大器晚成的典型。年轻时他的棋艺平平,挤不进棋界一流,可越老越厉害,真所谓姜是老的辣了。年过60,王老被公认为是棋界的高手。他的顶峰时期就在体育宫集训的那个年代,不少血气方刚的年轻棋手遇到王老就胆战心惊。在我国棋界他的确是个少见的人物,有人称他是棋界的老黄忠,他是当之无愧的。王老之所以大器晚成,主要还是由于他自身的刻苦钻研。解放前他是个小职员,经济不宽裕,无法致力于棋艺的提高。解放后,尤其是1959年集训后,他除了对局外,一直手捧棋书,孜孜不倦,这才是他所以大器晚成的关键。一个咳血者和棋艺平平者,到了老年却成为精力过人者和棋界佼佼者。他从不感伤自己青年时代的境遇不佳或身体不行,而只知道每走一步便向目的地接近了一步。一个人到60高龄才杀出来,恐怕不能说他有多少天才了,但是他有的是意志力!人的成功自然包括了机会、天赋等因素,但是,使成功成为必然的,却只有一个因素——人的意志力。

    王老由于棋谱钻研多,因此棋理清晰,他看到刘大将有时自恃气盛,着法不那么合乎情理,很不以为然,往往对人用那种纯粹的北京口音说着;“那个刘……”听他这么讲话我总是感到很有趣。可是王老在力量方面稍逊于刘老,因此两人一交手,经常是王老败下阵来。明知对手无理,却又拿不下来,王老颇为懊恼。

    小将吴淞笙比我小1岁,我们是在1957年上海市比赛中相识的。那次我俩碰巧在一个小组里,我原以为自己是参加比赛的选手中年龄最小的,不料遇到一位比我更小的,感到很惊讶。那时从棋力来说,淞笙显然不如我,但他一看就是个聪明的孩子,浓浓的眉毛下一双大大的眼睛,不时朝我望一下,使我感到很好玩。他的神情有些淘气,性格也的确活泼好动。他的棋也恰似他的性格,很有锋芒。然而随着岁月的流逝,他的性格发生了变化,变得稳重、含蓄,棋风也随之而变化。说棋如其人,真是一点也不错。他对武术特别入迷,特别愿意听武术队员神聊,在体育宫中他就拜上名师,学起太极拳。也许,打太极拳是他改变性格的一个因素。

    刚到体育宫时淞笙的水平比我差一先以上,后来我的水平提高了,他也相应在提高,但由于他的基点比我低,因此提高得比我还要快些。淞笙和我都是新中国培养的第一代围棋手,我们一起成长、共同战斗。在以后的多少年中我俩一起经历了大大小小的无数次棋战,随着围棋命运的变化又共同经历了曲折的生活。我俩曾一起达到中国围棋界的高峰,成为围棋史上的“陈吴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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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天马行空 于 2013-11-27 16:48 编辑

正文 第四章 冠军的摇篮(1)



    1959年是新中国诞生的第10个年头。这是体育事业兴旺发达的一年。这一年的秋天将要举行第一届全国体育运动会,这当然地成了体育界的头等大事。各地体委都在积极准备,凡属于全运会的比赛项目都抽调了人员进行集中训练。棋类也被列入全运会的比赛项目,于是不少省市体委从1958年底或1959年初开始搞这个项目的集训。其实棋类并非一个项目,而应当是围棋、国际象棋和象棋3个项目,正如足球、篮球和排球是3个项目而不能统称为球类1个项目。但是我们不少人认为棋类不如球类重要。这,作为棋手当然是不敢苟同的。不过一个项目、一个事物,在它真正显示出它的意义和价值之前,往往不能得到应有的重视。搞这个项目的人也不必光是感叹自己的不被重视,这是无济于事的。唯一的办法是全力揭示你们从事的事业的全部意义,然后才能赢得这个事业应有的社会地位。

    正因为上面提到的原因,棋就三合一地成为棋类了。而且多少年来这已形成习惯,习惯也就成为自然了。不过我深信,随着棋的越来越被人们理解和重视,总有一天,棋类会一分为三的。

    上海市体育宫集中了不少项目的运动员,除棋类外,有乒乓、举重、击剑、摔跤、武术和拳击等项目,真是热闹非凡。我是个中学生,以前很少接触体育,进了体育宫真是大开眼界。我好奇地观察着色彩纷呈的体育项目和朝气蓬勃、体格健美的运动员。棋手们都文质彬彬,处在这么多龙腾虎跃的运动员之中很是不协调。

    一月份的气候是寒冷的,加上上海特有的潮湿使人的皮肤感到刺痛。我们棋队要和其他运动队一样出早操、练长跑。尽管我在工厂里有所锻炼,但其锻炼的性质完全不一样。如今要跑上1500米以至3000米,可真够呛。然而这对于正在发育的少年来说是不无好处的。

    1959年是出体育人材的一年,各个项目都涌现出一批有前途的运动员。就拿棋类来说,象棋的胡荣华、国际象棋的徐天利、许宏顺和黄鑫斋、围棋的吴淞笙和我均在这一年得到培养和成长。在以后的多少年中,这批人都是棋坛的骨干。其他项目在这里不提了,但我不能不提一笔乒乓球。这年集训的乒乓球队伍规模较其他项目都庞大,从这批队伍中出了林慧卿、郑敏之和李赫男等不少有名的女运动员,她们都为我国的乒乓球事业作出了出色的成绩。只是我所以要特别提一下乒乓球,并非因为他们成绩出色,而是因为其中的女选手郑敏之在10多年后成了我的妻子。只是我们当时并没有什么青梅竹马的故事。在十三四岁这个似懂非懂的年龄上,男孩子和女孩子互相见了大都视为陌路人,不苟言笑。这也是人生的一个颇有特色的时期。

    当时有两个项目引起我较多的注意,一个是武术队,另一个是拳击队。武术队和棋类队住得最近,因此我们经掌看到武术队员们训练。我对武术队所以感兴趣,一方面是由于刀、枪、剑、戟这些兵器吸引人,更重要的是武术和围棋尽管一个是武,一个是文,一个是动,一个是静,但都有数千年的历史,都是祖国的传统项目,都是我国民族文化的精华。所以我对武术的感情从一开始就不一般。

    另一个项目是拳击。这个项目的对抗性特别强,比赛起来较其他项目都更激烈、刺激,简直是惊心动魄,不能不使人感到有些残酷。我经常看到运动员在台上被打得鼻青眼肿、鲜血直流。当两个水平不成为对手的运动员在台上较量时,弱者只有招架之功。有时绕着那小小的场地来回躲闪、逃避,显得十分可怜。然而这个项目偏有它独具的吸引人的魅力。拳击运动充分显示出技巧和灵活、意志和毅力,更重要的是力量和强大。看到了拳击运动使我感到在运动场上必须当个强者,必须有压倒一切的力量和气魄。拳击是如此,下棋又何尝不是如此呢?人应当成为强者,即使今天是弱者,也要有志在明天成为强者,这才是有出息的人。可是拳击运动不久被取消了,其理由是:残酷。的确,看起来,拳击运动较之其他体育项目是残酷了一点。但依我看,或者说,从实质上看,任何体育项目,一旦比赛起来,哪项不是残酷的?因为在比赛中往往要你的肌肉和精神去承受那几乎无法承受的负荷。任何一个好的运动员在比赛中都会不顾一切地搏命,都会拚全力以击败对方,此时谁都不会顾及身体或精神的损伤,甚至把胜负看得比生死还重要。一个运动员苦练多少年,却只在一天之内、一小时之内或几分钟之内甚至在一刹那间决定成败,其心灵受到的震撼,精神受到的冲击,不亚于**受到的痛苦和损伤。因此拳击较其他体育项目残酷不过是表现形式的不同。可以说,只是量的不同,而无质的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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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天马行空 于 2013-11-27 16:47 编辑

正文 第三章 陈毅和李立三(4)



    我跟李立三同志下的棋可多了,而且基本上都是以我中盘胜告终。可能是因为李立三同志很少和其他高手对弈的缘故,因此感到我的棋艺很了不起。他经常在一些领导同志面前宣传我这个小孩,并且不止一次地带着我和一些领导同志对弈。在我们党内有几位棋艺相当高明的领导同志,其中一位是当时中国科学院的党委书记张劲夫同志。李立三同志显然也在他的面前谈过我的情况,而且要他和我较量一番。张劲夫同志欣然同意。较量的机会终于到来了,那次正好李立三同志和张劲夫同志都出差来到上海。一天李立三同志带着我前往锦江饭店,路上他再三叮嘱我今天一定要好好下,要赢下来。我不知他今天为何对我这般要求,反正我从来也不喜欢输棋。到了锦江饭店,张劲夫同志已在那儿等着了,他比李立三同志年轻得多,一看就是个精明强干、精力充沛的人。他看到我也显然很高兴。我记得那天观看我们赛棋的人不少,这些观战者都知道张劲夫同志的棋艺,同时恐怕也听到李立三同志对我的宣传,因此想看看究竟谁高明。

    对局开始了,布局没进行多少,我就知道今天这位对手非同小可,不能掉以轻心。张劲夫同志的棋风清楚、机灵,思路也很敏捷,给了我相当威胁。但我是个很自信的人,心中想尽管你水平不错,我还是要赢你。局势始终是紧张的,一度我感到自己有些优势,然而张劲夫同志不愧是个棋艺高手,看到了我的一个破绽就乘势攻击,我招架不住,终于败下阵来。我本来就是个好胜心强的人,这么认真下的一盘棋没能拿下来心中很懊恼,不料李立三同志比我还懊恼得多。下完棋他没怎么吭气就带我回去了,我俩刚一跨上电梯他就说:“你今天怎么搞的?”说完又反反复复这么嘀咕,他那情绪就好似自己输了一局关键的棋赛。此时我感到很对不起他老人家,辜负了他的期望,心中很不是滋味。我从未看到过李立三同志自己输棋时难受,而今天却是这样的神情,使我更体会到他对我的期望和感情了。

    李立三同志不但关心我的棋艺,也很关心我的学习。他经常询问我学校里的情况和我的学习成绩,叫我不但要下好棋也要念好书。有时他还叫我把学校里的作业和成绩单拿给他看,当他看到成绩还过得去时就满意地微笑着。他还很关心我的衣着冷暖,尤其在较冷的季节,经常问我衣服穿够了没有?有时问了还不放心,非要亲手掀起我的外衣,把里边的衣服一件件看清楚才罢休。那神态,真像个慈祥的长辈。

    我16岁那年第一次到了北京。李立三同志知道了这消息后,马上把我接到他的家中,热情地款待了我。我俩,一个16岁,一个60岁,各方面有那么多差别,但却通过手谈成了忘年之交。

    我在认识李立三同志后不久,就知道他曾经在党内犯过路线错误。那时我尚幼小,不知路线为何物?反正是他犯过错误吧,然而在我和他的一次又一次接触中,使我深信,像他这样又随和、又亲切、又真挚、又有度量的人,一定是个好人。

    由于学围棋,使我从小就有机会认识陈毅和李立三这样的我党的领导人。我多次受到他们的关心、爱护和教诲,这是很幸运的。令人感到遗憾的是,我和他俩下了这么多棋,却未留下一局棋谱。这些年来,我时时想到,如果我保存一些和他们对局的棋谱,我定会经常把它们捧在手里,我可以通过这些珍贵的棋谱,追忆幸福的往事,加深我对革命前辈的怀念,从而进一步激励我的斗志。可我却连一份棋谱都没留下。想到这里,我总是痛恨自己的无知。尽管我那时年轻,但我总觉得这件事我永远都不能饶恕自己!我和他们的多次接触,在我的成长过程中无疑是起了极大的作用的。每当我想到他们对围棋事业的关心,就感到自己肩负的责任之重;每当我看到围棋事业的发展,总要联想到他们这些可敬、可爱的革命前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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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三章 陈毅和李立三(3)



    后来陈老总又多次提到要改善老棋手的生活,他经常强调老棋手应当享受教授的待遇。我曾几次听到陈老总这样说,但当时我年纪小,不懂下围棋为什么非要享受教授待遇。后来才知道一项事业的知名人士,其生活好坏对这项事业的发展影响很大。

    在陈老总的不断关心下,老棋手们的生活日益改善,他们的工资收入增加了,住房改善了,政治地位也提高了。顾水如先生担任了上海市的政协委员,刘棣怀先生担任了市人委的参事。顾先生的住房由襄阳路搬到苏州河旁的河滨大厦,那是一套相当宽敞的高级公寓,国家对房租给予了补贴。老棋手们吃围棋这碗饭苦了多少年,如今开始扬眉吐气了。他们心里都明白,这是新中国给他们造的福;他们也清楚,这是陈老总具体关怀的结果。陈老总所以如此关心他们的生活,也是希望他们把自己的本领拿出来,为发展祖国的围棋事业做出贡献。后来这些老棋手在培养年轻棋手时都是那样的热心,那样的全心全意,几乎看不到一点保守思想。他们都希望年轻棋手迅速提高水平,打败自己。鼓励后辈超过自己、打败自己,这是棋手的最高境界。老一辈所以有这样的品格,是和陈老总的品格分不开的。我每每看到老棋手们对我的热心帮助,总要联想到陈老总。也正因为如此,我在较年轻的时候就有这么一种责任感:我也一定要把自己的本领传授给比我更年轻的围棋手,我有义务帮助他们,帮助他们总有一天打败我。

    在我认识了陈老总以后不久我又认识了李立三同志。头一次见到他也是由顾水如先生带去的。顾先生跟我说李立三同志是全国总工会的主席,他曾经是我党的领袖人物呢。我虽然见过陈老总,但这次免不了还有些胆怯,然而当我见到了李立三同志,我的紧张情绪很快就消失了。他的态度很和蔼,一开口就叫我小弟弟。而且我感到,他第一次见到我就很喜欢我,随着见面次数的增加,他对我也越来越喜欢。这已经不是一位领导同志对老百姓的爱护,却好似外公对外孙的偏爱了。

    这次见面以后,他总是只找我一人去,不要顾先生再陪我了。他每年要到上海几回,只要一抵上海,马上就会找我,而且没有特殊情况,几乎是每天把我找去。由于我在念书,因此一般情况都在晚上找我。我感到奇怪的是不论我在哪儿,总会被他找到。一次我正在看电影,不知怎么的也被他的秘书打听到,电影院的工作人员举了块亮着灯光的牌子把我叫了出去。李立三同志一见到我就爽朗地笑了起来,我也从心里感到热呼呼的。他跟我下棋的兴致之高在我看来是无可比拟的。我跟他下棋也毫不客气,能杀就杀,想吃就吃,经常把他老人家的棋子一块块地歼灭。可李立三同志从不懊恼,每当我歼灭了他的一些“部队”时他就哈哈大笑,我歼灭得越多,他就笑得越起劲。有时我甚至感到,房子也要被他的笑声震动了。他的这种情绪又助长了我的贪胜思想,于是我更是想方设法扩大战果,这样李立三同志就更高兴了,笑得也更来劲了。我经常被他的情绪所感染,跟着他一起笑了起来。我俩一老一少,就这么通过棋盘加深了感情。

    李立三同志不但跟我下棋,还经常跟我聊天,有时和我边吃饭边聊,完全是长辈对待小辈那样的爱护、亲切、循循善诱。他经常跟我讲他在战争时期下棋的一些情况。在最艰难的日子里,他们没棋盘棋子,就找代用品,有时在地上画个棋盘,找些石子代替棋子就干了起来。令人难忘的是他跟我讲和陈老总下棋的一件趣事。那是他们赴法勤工俭学的年代,李立三同志和陈老总在一艘轮船上,两人都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又都爱下围棋。一次他俩在轮船的甲板上兴致勃勃地厮杀起来,正杀得难分难解,由于一个技术上的问题两人争吵起来。两位年轻朋友好胜心都强,自尊心也不弱,越争越厉害,以至不可收拾。盛怒之下把棋盘棋子一起抛进了大海。当然,这种争吵绝不会影响同志的友谊。待到怒气一消,两人一切如故。不久,他俩下棋的兴致又上来了,但怎么也找不到棋具。冷静一想,方知已给大海留作纪念了。李立三同志讲此故事时回味无穷。像他们这样出类拔萃的革命青年为了一盘棋争吵得如此激烈,不禁使我联想到革命导师马克思在青年时代也往往为下棋而大动肝火,可见棋的魅力之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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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天马行空 于 2013-11-27 16:47 编辑

正文 第三章 陈毅和李立三(2)



    一会儿,要吃饭了,陈毅市长叫我:“小弟弟,过来过来,坐到我身边来。”我还是有些胆怯,慢慢地走了过去。陈毅市长拉着我的胳膊让我坐在他身旁。回想起来,这是多么幸福啊!后来,陈老总经常接见围棋手或请我们吃饭,直至1966年的最后一次,几乎每次我都和第一次见到他时一样,愉快地坐在他的身旁。

    席间,陈毅市长不断地叫我多吃菜,他笑着对我说:“刚才我们在棋盘上杀个你死我活,现在可是好朋友了。”他还跟大家说:“围棋是我国发明的,现在落后于日本了。我们应当赶上去,超过他们,不这样就对不起我们的老祖宗。赶日本就要靠陈祖德这样的下一代,你们老棋手要好好培养下一代。”说到这里,他又转向我亲切地说:“陈祖德,你要把老前辈的本事都学过来,要超过他们。”饭桌上陈毅市长还向顾先生询问了我的学习和生活等情况。

    回到家里,我就给父、母、姐、弟包围起来了。他们什么都想问个明白,譬如说,陈毅市长到底请我吃了什么菜?什么菜?我可一个也记不得了,但是陈毅市长的形象、和他的对局以及他对围棋事业和对我的关心,我能记上一辈子!

    后来我就习惯于和陈毅市长对局了。起初我们互有胜负,渐渐地我占了上风。我的水平提高了,也多少懂了点事。我不忍心老是我赢,我多么希望让陈毅市长多享受一些赢棋的欢乐呵!于是我就想学顾先生他们,也让上那么几着。但陈毅市长心中有数。下完棋他就说你今天让我了,你跟我下不要客气,要把我当靶子打,看到你进步我才高兴。

    陈毅市长要调中央工作了,临行时他又把我们接去,语重心长地嘱咐了不少。他说:“我一直是个围棋爱好者,也是个支持者。我在上海抓了围棋,到了中央还要抓的。我要争取实现和日本的围棋交流,到那时要看你们显身手了。”他还对我说:“陈祖德,要好好学习,将来属于你这样的年轻人。我下次来上海还要找你,还要和你比试一番呢。”

    真诚是最能打动人的。陈毅市长的话,说得我心里热呼呼的。他对我这么关心,期望这么大,就凭这一点,我也一定要把围棋下好。

    陈老总去中央工作后,每次回上海,总要找我和一些老棋手对局、聊天,每次都要请我们吃饭。他见到我时,总是说我水平提高了,但同时也对我提出更高的要求。他还说今后如有机会,把全国的高手集中起来,共同训练,这样才能更快地提高。

    陈老总在战争年代总是棋具随身带,仗打到哪儿,棋也下到哪儿。在最艰苦的岁月中,他做了两个布袋,分别装着黑白子,搭在马屁股上,南北转战。他经常在戎马倥偬之际从容对局,有时战局很紧张,附近有炮弹在爆炸,头上有敌机在盘旋,但他仍然若无其事地对局。这不仅可以看出他对围棋的酷爱,也显示出他那成竹在胸的大将风度。

    陈老总是一个卓越的军事家、指挥员,他善于把打仗的规律和道理运用到围棋上去,使棋艺不断提高;也经常用围棋中的战略战术阐明军事上的道理。在他的影响下,新四军中的很多指战员都爱下围棋,后来新四军中不少老干部都为推动我国围棋事业起了很大的作用。

    陈老总在下棋方面的好胜心也是很强的,有时局势不错的棋由于某处不慎而遭致失败,他总是相当懊恼,而且要和对手再分个高低,非要赢下一局才罢休。他下棋时兴致很高,经常下至深夜,而且越下精神越好、斗志越旺。有时为了他的健康,他的夫人张茜不得不出面干涉。据说,有时张茜同志的好言相劝也告无效,而时间实在太晚了,张茜同志只得使出最后一招,用手往棋盘上一抹,棋盘这个战场宛如遭到核武器的攻击,顿时被彻底摧毁。

    解放后,陈老总担任了上海市市长,在繁忙的工作同时他仍然想着怎么把围棋这份宝贵的文化艺术遗产继承下来。他知道要做到这一点必须先安排好老棋手的生活。当时的老棋手生活多无保障,只能靠下棋糊口饭吃,哪顾得上培养后生、推广围棋运动。陈老总多次接见了这些老棋手,问暖问寒,并指示先将一些有名望的老棋手安排在文史馆,使他们有固定的收入。在他的关心下,刘棣怀、顾水如、王幼宸、魏海鸿和汪振雄等老先生先后都当了文史馆馆员。其中魏海鸿先生进文史馆很费了些周折。当时进文史馆不但要有一技之长,还有一条严格的规定,即满60周岁以上的方有资格。而魏老当时只有56岁,相差4岁,文史馆怎么也不肯接受。陈老总为此多次提出希望给魏老以照顾,但还是遇到了困难。市委的一位干部向陈老总汇报了这个情况,陈老总半开玩笑地说;“你们怎么这样不灵活,把他的年龄颠倒一下,写成65不就行了嘛。”魏海鸿先生终于破格,不到年岁进了文史馆。这虽是件小事,但也足以证明陈老总对老棋手的关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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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三章 陈毅和李立三(1)



    就在我10岁的那一年,一天顾水如先生高兴又有些神秘地跟我说:“祖德,今天有个人要找你下一盘呢。”

    经常有人找我下棋,这不算什么新鲜事儿,但顾先生的神情却使我觉得有些好玩。“谁呀?”我问道。

    “是陈毅市长,他可是个大人物。”

    陈毅市长?虽说我还是小孩,但这个名字并不陌生。和陈毅市长下棋,我感到新奇,不过,也有些害怕。“顾先生,他下得怎么样?”

    “下得不错,像他打仗一样有气魄。不过你跟他下不用像平时那样真刀真枪,要注意点分寸。”

    “噢,知道了。”

    顾先生还有些不放心,一路上再三叮嘱我跟市长下棋要讲礼貌,不能杀得太凶。

    我们来到了陈毅市长的家。会客室里已有不少人了,有好几位是上海市的领导同志,还有几位是我认识的围棋名手。陈毅市长实际上个子不算很高,但在我看来他非常高大,也许是因为他的气度不凡吧。他身上有着那么一种帅气,只有陈毅才有的帅气。

    陈毅市长见到我微笑着说:“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我这个人本来就怕生,怕说话,见了陈毅市长更是畏缩不前,说不出话来了。顾先生马上替我说:“他叫陈祖德。”

    “陈祖德,我们先来较量较量。”陈毅市长说罢,爽朗地笑了起来,大厅里的气氛顿时活跃了。

    坐在棋盘旁我可不害怕了,一拿起棋子,顾先生的千叮万嘱都忘到九霄云外。我下棋可从来没客气过,也不懂得如何在棋盘上谦让。我把自己学到的本领都拿了出来。陈毅市长也聚精会神地思索着。他下的棋尽管在细小方面有不慎之处,但思路开阔、气势磅礴,很有一种令人叹服的大将风度。我一看陈毅市长真行,于是猛杀猛砍,步步紧逼,非要击溃对方不可。面对我的凌厉攻势,陈毅市长指挥若定,从容应战。棋势越来越紧张,顾先生看了心中暗暗着急,恼我这小鬼太不懂事,为什么如此认真:你这个陈祖德,怎么没大没小的,怎么可以赢陈毅呢?你必须输给他呀!一路上我跟你讲了那么些道理,都白说了?唉,你这个孩子怎么那么死脑筋!

    顾先生是怕我一旦优势太大,陈毅市长那边不好办。他大概又想起以前他跟段祺瑞下棋的情况了,于是连连使了几次眼色,希望我能醒悟过来。但我哪有心思注意旁观者的神情,还是一味搏杀。顾先生急了,干脆和另几位高手走到陈毅市长身边帮他出谋划策。陈毅市长的棋艺本来就相当高明。如今又有了仙人指路,便如虎添翼,不一会儿就击败了我。

    顾先生和几名棋手都称赞陈毅市长的棋艺。陈毅市长乐了,他说:“那不是我高明,是我的参谋高明。我这个司令如果没有参谋,就要在这个小孩面前摔跤子了。”他又抚着我的头说:“后生可畏呀!陈祖德,下一次我们再好好较量,那时我不要参谋了,看看究竟谁高明。好不好?”

    “好。”

    “你要向老前辈们好好学习,争取早日打败他们。要青出于蓝胜于蓝。”

    我点了点头。陈毅市长这么随和,这么亲切,这么磊落,又这么有风度!我已经那么喜欢他、那么崇拜他了!我从来是腼腆的、拘谨的,但他的爽朗的笑声是这么富于感染力,以至于我那紧张的心情也松弛了好多。

    陈毅市长和大家聊天,我听不少人都叫他陈老总,后来我才知道以前打仗时大家都这么称呼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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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章 启蒙老师(5)



    我自从拜上顾水如为师后,几乎每个星期天,以及寒暑假的每一天都跟随着顾先生。起初一直由我父亲陪伴着(父亲为我的成长尽到了他所能尽的责任),久而久之,他对我放心了,于是让顾先生带着我一个人到处跑。

    当时上海下棋的场所除了襄阳公园外,还有瑞金路上的品芳茶室和延安路上的延安棋室等。品芳茶室是下棋的爱好者最为集中的场所,里边的人不但下棋喝茶,也有吃饭的、抽烟聊天的,喧哗声很大,而且乌烟瘴气。我去过两三次,每次去印象都不好,实在不愿跨进这个茶室。不知为何,顾先生也很少带我去那儿,也许是刘棣怀先生常在那儿的缘故,因为“南刘北顾”之间有些隔阂。

    由于跟随着顾先生,因此我能有机会接触社会上不少棋手。每当我和他们下完棋之后,顾先生就复盘指点。经常找顾先生讨教的还有其他几位小朋友,其中最突出的是赵氏兄弟,即哥哥赵之华、弟弟赵之云。他们比我稍大,棋艺和我接近。我和他们下棋时,顾先生总是很认真地观战。其实顾先生本人和我对弈并不算多,主要是讲棋,每过上一段时间,他才跟我下一盘。

    在顾先生的不断指点下,我的棋艺有了较快的提高。我9岁那年顾先生让我5子下了一局,我获胜了。顾先生将这盘棋的棋谱寄给在日本的吴清源,1954年日本的《棋道》杂志上发表了此对局,并用中日两国文字登载了日本棋坛元老濑越宪作先生作的详细讲解。濑越先生在结论中说:“九龄少年有此奇迹,无疑是吴清源第二。”第二年顾先生又让我四子下了一局,我再度获胜。除了日本杂志以外,香港报纸也披露了这两次对局。由于顾先生的介绍,吴清源对我的成长也很关心,并希望我有机会去日本学棋。后来京剧大师梅兰芳访日拜访吴清源时,吴清源也谈到了这个问题。

    顾先生有时也介绍一些外地棋手跟我对弈,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和过惕生先生的对局。当时有个文化俱乐部在锦江饭店对面,里边有不少娱乐活动,包括下棋的场所。顾先生也经常带我去那儿,下完棋就在里边吃西菜。大概是在一个春节,文化俱乐部举行晚会,顾先生又带我去参加围棋活动,他让我跟一位外地来的棋手下棋,并告诉我此人叫过惕生。我刚踏入棋界就知道有这么一位高手,能向他学一盘当然是愉快的事。过先生比顾先生小十好几岁,他很和气,向我微笑着,一点也不摆架子。他讲话带着一口浓重的安徽口音,叫我似懂非懂。顾先生要我摆上4个子,下至中盘我取得了优势,过先生说自己输了,要让我3子再来一局。让3子我抵挡不住,败下阵来。过先生对我也很满意,夸奖了我好几句。这一天上海相当寒冷,而文化俱乐部内由于生了暖气,因此温度很高。上海市有暖气的地方实在不多,所以我很不适应,热得脸上通红。旁观者劝我脱些衣服,但我一则因为好不容易跟久闻大名的过先生下上棋了,心思都在棋上,其他的感觉神经都麻木了。二则我被这么些人围观,也很腼腆,不好意思脱外衣。所以我尽管出了一身汗,还是硬撑着。好不容易捱到对局结束,赶忙离开文化俱乐部,但此时觉得两腿已软得像踩在棉花上一样。再被室外的冷风一吹,很快就发起烧来。母亲一摸我的脸,直烫手,马上让我量体温,40度!母亲吓坏了,赶忙连夜送我到医院。大夫要我住院,可我从未跟医院打过交道,坚决不肯,于是,只打了退烧针就回家了。幸亏我身体还争气,很快就复了原。可这一来,却加深了我跟过先生下棋的印象。

    在我11岁那年,顾先生只能让我3子了,甚至让3子也感到有些困难。这时如再给我加一把劲,让我向更多的强手学习,必将更上一层楼。但顾先生却没这样做,他像一个特别溺爱自己孩子的母亲那样,生怕我走路摔跤。当时,由于我年幼,因此在围棋界也小有名气。一般的爱好者见到我们,总爱夸奖我一番,更要颂扬顾先生教导有方。顾先生听了这些恭维话很高兴,也更宠爱我,不愿让我输棋。尽管还让我跟人家下棋,但都找些水平比我低的,结果总是我赢。由于缺少同强手对局,影响了我的继续提高。后来进了中学,由于应付学习,我又被迫放下了围棋。直至参加体育宫集训,命运才使我再一次执起黑白子。这期间我停顿了3年左右,这是我在围棋道路上的第一次停顿。3年的时间太宝贵了,幸亏只是3年。在体育宫中我跟随刘棣怀和王幼宸等老师学棋,这是我学棋的一个新阶段。由于成天向刘、王二老学棋,和顾水如先生的接触就减少了。后来我只能在体育宫放假的日子里去顾先生家,看望我的启蒙老师。

    文化大革命中间,我和顾先生有好长一段时间未见面。那时我在北方的干校和工厂劳动,顾先生在上海也受到冲击,对于一个七八十岁的自尊心又特别强的老人,其精神上所受的折磨是可想而知的。顾先生80岁的那年,我有机会回沪一次。到了上海我很快就来到了顾先生所住的河滨大厦。我跨进那老式的电梯,在那长长的、有些阴森的走廊上快步走着。我的心在呼唤着:顾先生,顾先生!我推开了顾先生家的那扇门,他那宽敞的房间里有10来个小孩围在一张桌子旁,顾先生被这群小孩包围在其中。这些小孩都才10多岁,活泼可爱。而顾先生呢,已是一副老态,他直到70岁时头发还是乌黑的,如今却全成了银白色,连眉毛也白了,以前的精悍一去不复返了。然而有两点没变,一是他那炯炯有神的眼睛,还是那么明亮,几乎和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一样。还有就是他对小棋手的热心没有变,他已接近生命的最后时刻了,但他还在继续传授自己的棋艺。他像一枝快燃完的蜡烛,仍然散发着光和热。这光和热是永恒的。这是我和顾先生的最后一次见面,这次见面太深刻、太难忘了。这之后不久,顾先生出于无奈,离开了上海市,搬到他的老家——松江县。回去没有多久,他便与世长辞了。一代国手默默无闻地离开了我们……

    我的每一点成绩包含着多少人的心血!每当我想起教导过我的那些前辈棋手,包括周己任老师,尤其是当我想起顾先生的时候,我常想,一个人如果自己成长了,便忘却了培育过他的人,那他的良心何在呢?

    顾先生,您的学生在这里向您致以深深的谢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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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章 启蒙老师(4)



    顾先生是怎样一个人呢?他既是个普普通通的人,又是个不普通的人,你只要见过他一面就再也忘不了。说他普通是指他的外形,他没有刘棣怀先生那样魁梧的身材和大将风度,也不像王幼宸先生那样精瘦和有一个锃亮的头顶,更没有汪振雄先生那样一个奇特的大脑袋。他的个子是矮小的,不引人注目。虽然是花甲老人,却有一头茂密而乌黑的头发,顾先生把这么好的一头乌发剃得几乎精光,只留下那么一丁点儿。头发虽好,但绝非他的主要特征。他那突出的脑门下面的一双大大的眼睛才是他的不平凡之处。天下大眼睛有的是,但像他那样有神的却为数不多。他的眼睛是明亮的、机灵的、深邃的、具有洞察力的、富有经验的、闪烁着智慧的。谁如对炯炯有神这个词理解得不太清楚,那只要看看顾先生的眼睛就明白了。作为一个棋手,具有他那样一双眼睛,也就够了,那就足以说明他是一个聪明过人的棋手、一个了不起的棋手。也许这么说是夸张了,可我不信一个眼大无神的人能下得好围棋。谁要是看到顾先生的眼睛,便会感到此人不凡,绝不可等闲视之。谁要是已经和顾先生熟悉了,那更会在他的炯炯的眼神下对他肃然起敬。

    襄阳公园的西边是襄阳路,在50年代,顾先生的家就在这条街上。由于近,又有茶室,因此襄阳公园是顾先生常去之地。襄阳公园的后面是新乐路,这是条特别短又很幽静的马路。很多人都认为上海是个拥挤不堪的喧哗城市,然而上海也有那么几条闹中取静、清爽惬意的街道,新乐路无疑是其中之一。这条路连一辆公共汽车或无轨电车也没有,因此尤其安静。由于解放前这一带是法租界,所以街上的建筑物主要是法式洋房和公寓。马路两边的法国梧桐长得很高大,伸展出来的树枝在马路中间会合。到了夏天,茂盛的树叶挡住了炎热的阳光,使新乐路成为一条清静而凉快的林荫道。我的家就坐落在这条理想的街道上。

    我家和顾先生的家相距那么近,只需拐一个弯,这就给我学棋提供了方便的条件。可能这也是我的福分吧。上海那么大,如果我们两家相距很远,即使我拜上顾先生为师,又怎能经常向顾先生请教呢?

    顾先生和刘棣怀、王幼宸等棋界老前辈一样,当时都是无职业的,只能凭着他们在棋界的声望下棋谋生。顾先生自己印了些票,每张票两角,10张票1本。一个爱好者如想跟顾先生学习一盘,那起码要买1本,即两元钱票,有钱一些的就买上两本。如果你只买1张两角钱的票,那根本不可能跟顾先生下,此时顾先生就让一位普通水平的棋手,大概比顾先生要差二三子水平的跟你对弈。

    顾先生是国手,又是以棋谋生,收费下棋也是出于无奈。不过他辅导学生可根本不考虑赚钱,他在我身上倾注了很多心血,并经常为我破费。如从经济角度来说,那完全是赔本生意。我学棋不用交学费,这是因为顾先生不会接受。只有到了节日,才由我家里买些点心之类送去略表心意。由于经常跟着顾先生学棋,因此也经常随着他吃饭,有时在他家,有时由他带着去一些棋友家中,有时则被他带往饭馆。有一次他带我去淮海路上的一家西菜馆,每人吃了一只奶油全鸡,才9角钱。这顿饭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因为以后花9角钱再也不可能吃上这么一只全鸡了。

    我小时候父母不给零花钱,我也从不买零食吃。顾先生有时在襄阳公园买些小吃给我。有一年暑假的一天,我下完棋要回家了,顾先生给我买了一个纸杯冰淇凌。我当时没吃,想拿回家与家人分享。我匆匆忙忙地走出公园,迈开两条小腿往家中飞奔。当时正是大伏天,好在公园离我家很近。我用手紧紧地抓住冰淇凌,生怕它掉到马路上。等我上气不接下气地奔上楼梯,撞进家门,才发现家里一个人也没有。我伤心透顶地看着手中的冰淇凌——哎呀,全化了,而且几乎都泼在马路上了,只有杯底薄薄的一层冰淇凌水,才能证明这里的确有过一个冰淇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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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章 启蒙老师(3)



    顾先生赴东瀛学围棋对他影响很大。当时的中国棋手几乎都是力战型1,接受日本棋理很少。而顾先生在日本受到了现代棋理的熏陶,使他的棋艺风格与一般中国棋手有明显区别,特别在布局和形势判断等方面,的确技高一筹。他下的棋不用蛮力,尽量符合棋理,使人感到自然、清晰、明快。顾先生的风格是典型的日本现代风格,在当时中国的围棋界,这是很突出的,犹如鹤立鸡群。也正因为如此,助长了顾先生的优越感,他认为在中国,即使再高明的棋手,包括刘棣怀先生等,都不能和他相提并论。在和爱好者下指导棋时,顾先生经常这么问:“刘大将(刘棣怀先生的外号)让你几子?”对方如答三子,则顾先生必然要他放上四子;对方如说四子,则顾先生无疑会让他放上五子,在这方面也要体现出他的高人一等。人的优点和缺点往往很难分割开来。一个突出的优点往往会伴随着一个明显的缺点。顾先生是个个性很强的人,他处处都要高人一头,也是不奇怪的。

    顾先生的最大优点就是热心培养下一代。顾先生有儿子,他很想把自己的棋艺传授给他,并也下了一番功夫。遗憾的是并非天下每个人都具有下好棋的素质。尽管顾先生是位出色的老师,也无法实现自己的心愿,这是他的一大憾事。说也奇怪,古今中外,凡是围棋名家的后代,简直无一人能像他们的父辈那样在围棋方面有造就。虽然有不少名手和顾先生一样对其子女抱有希望并作过努力,但其结果也都和顾先生大同小异。

    顾先生对会下围棋的小孩都很喜欢,都愿意教上几着。但真正被他收作学生的只有两人,第一个是吴清源,第二个就是我。

    1922年,顾先生31岁时,北京的西单有一个棋室叫做海丰轩,是顾先生常到之地。一天顾先生来到海丰轩,看到有一九龄孩童跟一老者在对弈。孩童虽小,却下得头头是道,一副雄才伟略的样子。老者在孩童的凌厉攻势下支撑不住,败下阵来。顾先生觉得此孩童颇为难得,于是让五子和他下了一盘,虽然孩童输了,但他的实力与素质却令顾先生惊叹。特别是他气派大方,与众不同,到了将输之时,他主动放下棋子认输,不作无理纠缠,很有大将风度。这孩童就是吴清源,当时叫做吴泉。吴泉是福建人,那时他全家要回福建,顾先生这位棋界伯乐不愿放弃这千里马。他说服了吴泉的亲属,设法把吴泉留在北京。然后顾先生每天早晨叫马车接吴泉到家中学棋。一天吴泉的母亲带着他来到顾先生家,要顾先生替吴泉取一个名字。那天正好顾先生的哥哥渊如也在座,他顺口说:“泉水是清的。”顾先生接着说:“泉水是源远流长的。”从此吴泉又多了一个名字,叫吴清源。

    吴清源在顾先生的悉心培养下有了长足进步,才两三年时间就脱颖而出,成为棋坛强手。

    吴清源13岁时,日本来了五段棋手井上孝平和六段棋手岩本薰。吴清源屡胜井上五段,与岩本六段下先二1,互有胜负。同年,当时才四段的桥本宇太郎来我国,与吴清源下互先2,亦互有胜负。吴清源这个13岁的孩子以出色的成绩引起了日本围棋界的注意。在日本围棋界声望很高的濑越宪作等人的促进下,吴清源终于在14岁时东渡。从此在日本围棋界升起了一颗光彩夺目的明星。吴清源不但很快获得九段称号,而且以惊人的战绩称霸日本棋坛20余年。

    吴清源去日本以后,经常和顾先生有书信往来。顾先生每当与人提起吴清源时,总是感慨万千、不胜怀念。遗憾的是由于种种原因,顾先生直至临终也未能与这心爱的学生再见上一面。

    顾先生是30岁左右收下吴清源的,事过30年又收下我这第二个学生。吴清源的年龄跟我父亲一般大,从年岁上来说是我的长辈,从棋艺上来说则又是我的老师,但从两人出于同一位老师这一点来说,吴清源和我又是师兄弟,这关系有些微妙。我自幼年学围棋后心中一直很崇拜吴清源,很想有机会能见见他,欣赏一下他那令人神往的风采和棋艺,甚至还幻想能向他学上一盘。不料这些愿望和幻想后来都实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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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章 启蒙老师(2)



    围棋是我国之国粹,因此父亲也很爱好。尽管他的水平不高,但跻身棋迷的行列是当之无愧的。这个本事他当然也要传授给我们的,但他嫌我太小,便教给比我大1岁的姐姐,我只能列席旁听。当时姐姐也才7岁多,她是宁愿玩洋娃娃,也不愿下棋的。我想我没有资格和爸爸下,总可以和姐姐下吧。姐姐输了,她不服气,我便让她子下,她又输了,也不知下了多少盘,一直下到让她25子(下围棋最多就是让对方25子)她还输,这回她气坏了,说发誓不和我下棋了!(后来姐姐从书上看到马克思输棋给李卜克内西,也是又气又不服气,她便觉得她生气是不无道理的。)

    姐姐不和我下棋了,我怎么办?亏得这时父亲决定放弃姐姐这个学生而教我了。父亲总是坐在沙发上,把棋具往小桌子上一放,让我坐在小帆布凳上。一次下棋前,我仰起头望着爸爸:“爸爸,你坐大沙发,我坐小帆布凳,这样不公平。”

    爸爸说:“我水平比你高,当然要坐大沙发。以后你什么时候能赢我,我们就对调一下,我坐小凳子。”

    “好,你说出话要算数,到时可别赖账。”

    两个月后,我胜了爸爸。下完的第一句话就是:“爸爸,我该坐沙发了。”

    “好,说出话算数。”

    大高个子的爸爸往小帆布凳上一坐,可怜的小凳子哪经得起200磅的分量,一下就趴在地上呜呼哀哉了。继而爸爸又坐塌一只本来也该我坐的小藤椅。这下,他感到我在下棋方面有些才能,就想找一个水平比他高的来教我。当时他是一所中学的校长,学校中有一个教员叫周己任的,他的水平比父亲高出一截,于是父亲把周老师请到我家,周老师就成为我的第二任老师。

    周己任老师年岁比我父亲大出不少,头发已花白,身体虚胖,脸很和善,他经常在社会上找人对弈,棋界给了他一个外号叫“周文王”,我很喜欢这个外号,因为爸爸早就给我们讲过周文王的故事了。后来我才知道围棋界中很多人都有外号,居然还有一个叫作“姜太公”的。

    周老师跟我下了一盘棋就不再跟我下了,尽管他的水平当然比我高,但他感到应该请个名师对我指教。周老师虽然是个普通的围棋爱好者,但他却具有识人材的慧眼。通过周老师的介绍,我在襄阳公园认识了顾水如先生。周老师是只跟我下过一盘棋的老师,这个任期不能再短了,但他所起到的作用却是不能再重要了。

    如今围棋界很多人都知道“南刘北过”,即南方刘棣怀和北方过惕生。殊不知“南刘北过”是由“南刘北顾”演变而来的。顾水如先生30岁左右在北京,那时他已是国内最高水平的棋手。刘棣怀先生坐镇江南。这两位棋界臣匠在那个时代棋艺最精、名望最高,一南一北,分庭抗礼,各据半壁江山,于是被人称为“南刘北顾”。后来顾先生来到上海,安徽的过惕生却来到北京,代替了顾先生的位置,于是就成为“南刘北过”。碰巧的是对于上海人来说“顾”和“过”的发音完全相同,因此其演变就很为自然,随着时间的推移,居然“南刘北顾”逐渐被人淡忘。

    顾先生的老家是江浙交界的枫泾镇,当地的棋风很盛。顾先生的一家,包括父母和几个哥哥都是围棋爱好者。顾先生从9岁开始先学象棋,随后又学围棋。他年幼时性情急躁,母亲就很耐心地启发他,给他讲了很多围棋故事,使他逐渐懂得下棋要细致、镇静,要有全局规划。顾先生认为他的母亲是个围棋教育家,既会传授棋艺,又善于培养良好的思想修养。

    顾先生在17岁时向当时的围棋先辈,如无锡范楚卿、合肥张乐山、江都王燕卿等学习棋艺,收益不浅,从此他在围棋界崭露头角。之后《时报》的主人狄平子邀请顾先生去该报主编围棋栏。此报遍及全国,每日连载围棋,对推动围棋起了不少作用。

    这里还要提一笔反动军阀段祺瑞。人们都知道他的臭名,但知道他是个围棋迷的人恐怕不太多。他的棋艺不算高明,但却酷爱下棋,且自以为是,仗着他的地位,他只能赢,不能输。当时国内凡有名望的棋手多被他召去对弈,又都知道他非“赢”不可,于是对弈的结果总是他获胜。每当此时他情绪高涨,不但要夸奖与他对弈的名手,还要送些钱财。不过谁若一旦取胜,那简直是触犯圣上,马上会被轰出去,一个钱也拿不到,而且再也不会被他召见。当时偌大的一个中国只有一个人敢于胜他而又使他无可奈何,此人乃他的亲生儿子。

    顾水如先生当时是最有名望的国手,因此常被段祺瑞召去下棋。顾先生虽然为人清高,但也不敢冒犯这位军阀。段祺瑞胜了国手,当然尤其高兴,于是赏赐得也较多。顾先生青年时代赴日本学围棋据说也是由于段祺瑞的资助。陈毅同志曾说过:“段祺瑞干了很多坏事,但对围棋还干了点好事。”真是功过分明,尽管过比功要大不知多少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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