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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秘密的决战


  
  转眼时间已到了正午。
  本因坊秀哉放下手中的棋卷,轻轻按揉了一下自己的太阳穴,让一上午的疲惫得到了些许的放松。他缓缓抬起头,看向窗外。
  尽管初春寒气仍然未完全散去,但正午的阳光仍然显得有些刺眼。秀哉微微眯起了双眼,过了很久才终于适应了外面的光线。
  一阵微风拂过,窗外刚刚长出嫩芽的樱花树微微地摇了摇枝叶,轻盈而曼妙。
  现在吴清源正在与蒙面人决战吧,不知道战局如何了。秀哉默默想着。
  不知道这一战之后,棋界会是怎样的一番面貌。
  
  “吴清源,不许睡觉!”
  正力松太郎突然大声吼叫起来,让观战台上原本已经嘈杂不堪的众人短暂地沉静了一下。
  吴清源被这吼声吓得全身一震,赶紧又打起精神,重新直直地坐起来。
  怒气未消的正力松太郎缓缓退回椅子上坐下,一脸的怒火丝毫没有消散的意思。
  被正力松太郎吓了一跳的众人发现正力松太郎只不过是喊了一声,没有别的内容了,于是又重新回头纷纷做起自己的事情来。
  “这一步若长会如何?”关山利一恭敬地向身前的铃木为次郎请教道。
  铃木为次郎摇了摇头:“形状不好,还是飞出比较合理,此处白棋若强行分断当属无理。”
  然而一旁的加藤信却皱着眉头朝铃木为次郎摆了摆手:“不对不对,飞出毕竟留有空当,将来难免被对手利用,还是把棋走厚点好……”
  铃木为次郎却微微有些不悦:“行棋当以效率为先,一味走厚不是什么好习惯。”
  “这是什么话,怎么能这么教徒弟呢?”加藤信不甘示弱,“稍有棋力的人都知道自己留下破绽将来终归要付出代价的。”
  两人谁都不肯认错,竟争执起来,随后竟齐齐跑到另一个观战棋座前,约定赛一局快棋,谁赢了便听谁的……
  也不知道是哪个好事者突然叫了一声“铃木先生和加藤先生争棋了”,附近整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说笑的人立刻来了兴致,纷纷跑到棋座旁观战来了,倒是挑起争议的关山利一一下子不知所措了。
  “桥本君……”他看到不远处正仓促走过去的桥本宇太郎,赶紧把他叫住,“刚刚师父给我指导了一局,有些地方我不大明白,你和我一起探讨一下吧。”
  桥本宇太郎却抱歉地笑了笑:“不好意思,我现在正忙着呢……”
  桥本宇太郎匆忙地朝着观战台内侧跑去。
  “刚刚谁输了?”桥本宇太郎兴奋地问道。
  大家齐刷刷指向濑越宪作的徒弟井上一郎,井上一郎则苦笑着摇了摇头,站起身来:“先说好啊,这一圈谁输了就换我上啊!”
  桥本宇太郎兴奋地答应着,飞速坐到了井上一郎的位置上。
  好奇的关山利一跑过去看了看,但刚走到桥本宇太郎身后他便惊得不知所措:“哪里来的麻将?”
  “岩本薰先生就住在附近,他从他家拿来的……”
  “能让我也凑一份吗?”关山利一急切地说道。
  “去找井上君商量吧……”正和着牌的桥本宇太郎连头也没抬一下。
  “濑越先生,那边都打上麻将了……”大仓喜七郎凑到正发愣的濑越宪作身边。
  大仓这句话像是刚把濑越宪作从梦中惊醒一般:“啊?哦……有几副麻将?”
  “好像只有一副,大伙都在抢着玩呢。我要人回去多找几副来了,免得大家无聊没事干。”
  大仓笑着,濑越宪作却笑不出来,只是有些呆滞地远远望着对战高台上的吴清源。
  大仓喜七郎也看着高台上的吴清源,笑容也渐渐收住了:“辛苦吴君了,没人能陪他解解闷……”
  高台上的吴清源双腿早就跪得没有知觉了,脑袋一个劲地往棋敦上垂,只是看着便让人觉得可怜。而他对面的座位上,直到现在也一直空着,偏偏吴清源也不能走,只能一个人坐在那里等着——谁知道蒙面人什么时候来……
  “恐怕现在最郁闷的还不是吴清源。”濑越宪作向坐在最前排的正力松太郎看去。
  正力松太郎一只手支着脑袋,两腿不停地抖动着,脸上的表情就像是一直在酝酿着力量随时准备冲出去杀进敌兵的武士——或者也可以说是暴君。
  一场原本应该是举世瞩目的对局赛,却因为对手没有按时出现而转眼变成了新闻棋战史上最大的笑话,正力松太郎现在有杀人的心思一点也不奇怪。想到第二天就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把正力松太郎仅仅因为把一封恶作剧性质的信当真就搞出这么大动静的行为编成各种各样的段子,在东京街头各处传说,这就足以让正力松太郎有了切腹的冲动了。若再考虑到认真点的人会以根本不存在蒙面棋手为由说正力松太郎故意煽动棋界动乱,将来他在新闻界和棋界的日子都不会太好过了。当然,这些问题之外,还包括大量的花销,以及动用私人关系找来的那些警卫员怎么交代……
  濑越宪作这么一说,大仓喜七郎微微点点头,正想继续聊下去,却看见正力松太郎突然又猛地站起身……
  “不许睡觉,吴清源!”他朝着吴清源呵斥道,“现在才三点半,到原定棋赛结束的时间之前你都得给我等着!”
  正力松太郎已经丧失了理智的歇斯底里又一次把疲惫的吴清源惊醒了,他只得再次强打精神坐起身来。
  “看来还是吴清源比较可怜……”大仓喜七郎低声说道。
  
  “田中,你带人把大伙吃的饭盒收起来扔了。”久保松这几天来第一次显得如此狼狈,蒙面人突然的爽约让所有关西棋手都措手不及,“对了,把木谷实的那份给木谷实送过去,就告诉他如果不吃东西会影响比赛状态的。”
  田中不二男皱着眉头:“师父,这哪里像是还要有比赛的样子?”
  “那更不能让贵客饿着了,快去吧。”久保松命令道。
  看着田中不二男不情愿地向楼下走去,久保松才转过身,又看向不远处的巷子口。
  今天蒙面人为什么没有出现?难道去赴东京之约了?
  可为什么连一份推迟比赛的信息也没有留下?
  久保松默默沉思着。
  对战台上的木谷实同样沉思着——过去蒙面人行事总是显得料想周到,但今天突然没有出现,莫非是有什么突发事件?
  这实在让人费解。
  木谷实抬眼看了看天色,日已西斜了。
  看来今日之战是要取消了,若无意外,蒙面人大概短时间之内不会在关西出现了吧。
  
  日已西斜,夕阳的光如血色一般。
  一个中年男子斜倚着古旧的城门,静静抬眼看着天空。
  天色将暗,那正是繁星将现于天际的征兆。
  看到繁星现身之时,便是策天下事的时候了。已经很久没有人观天象来预言什么——那个时代早已经远去了。但是每当看到繁星,对于这个男子来说,仍然是一件让人热血沸腾的事情……
  不远处漫起了浅浅的雾气。
  男子无奈地低下了头,他知道自己也许等不到繁星漫天了。
  “穷奇,你来早了。”男子低声说道。
  雾气凝聚,瞬间化作穷奇真身。
  “混沌大人亲自迎接,我怎么敢晚到?”穷奇笑着说道。
  看到穷奇,这个被称为“混沌”的男子微微皱起了眉头:“你的斗笠呢?”
  穷奇轻轻笑出了声,缓缓从长袍中取出了被收拾成一个长条的斗笠,漫不经心地展示给混沌看看:“不要告诉座主……”
  “长此以往,你这个毛病迟早会被座主发现。”
  “那就等座主发现了再说吧。”穷奇笑道,“我喜欢我的脸,我也喜欢别人为此惊叹。要我一直把它挡住,那可怎么受得了。”
  混沌从嗓子里微微笑了两声。
  “座主在等你。”混沌化作一片雾霭,飞速向着古城门后的高山上蔓延过去。穷奇见状,不敢怠慢,立刻化作一片云霞紧紧跟随其后。
  山顶上,有一座古城楼,外观上似乎只是战国时代的文物而已,然而进入其内却是一番令人惊叹的景象。雕栏玉柱,金碧辉煌,简直如华丽的宫殿一般!
  宫殿的大门有五米高,外面看上去不过是普通的木门,内侧却是镶金铎银,闪耀着灿烂光彩的华丽装饰。门内是一片巨大的宫殿,虽然空旷却气势宏大,威严摄人。经过这片宫殿,再往里就是一条条走廊,通向不同的房间。
  走廊的尽头,便是主殿。
  主殿上,一块巨大的幕帘从高耸的屋顶上垂下,幕帘随着微风拂动,轻盈而优雅。两个小童在幕帘前分立左右,左侧的似乎稍年长一些。幕帘内有一个人影,端坐在里面,似乎在静静等待着谁。
  “座主大人,我已将穷奇带回来了。”一片雾气从大殿内散去,混沌和穷奇一前一后跪坐在幕帘外。
  “穷奇拜见座主大人。”穷奇收起了在外面的玩世不恭,谦卑地说道。
  “使者在哪里?”右侧稍年少的小童突然高声问道。
  小童虽然年轻,但声音洪亮,整个大殿内都听得清清楚楚。
  “两位使者都没有回来。”穷奇答道。
  幕帘内的人微微哼了一声,似乎感到不满。这微微的一声哼鸣却似乎如雷霆一般,让整个大殿为之一颤。
  “请座主恕罪。”穷奇继续说道,“我先后向两位使者传达了座主的意思,但是两人都希望过了今天再来拜见座主。”
  “为何?”右侧小童又问道。
  “两个人都说自己有必须要交战的对手。”穷奇说着,却暗暗在心底想要放声大笑,“东京使者自称已经找到了当今棋界最优秀的青年棋手,无论如何都想在死前与他交战一次。关西使者已经向关西联盟挑战,今日原本就是一场决战,他想在死前多下一局棋。”
  “你答应了?”右侧小童又问道。
  “我觉得这两场棋赛会很有意思。”穷奇说道,“请座主恕我僭越之罪。”
  一直藏身于幕帘后的座主微微张开了嘴:“对手是谁?”
  座主的声音低沉而洪亮,其气势之威武即使语气向来威严的穷奇竟也远远不如。
  “东京使者的对手名叫吴清源。”穷奇继续答道,“关西使者的对手名叫木谷实。”
  吴清源,木谷实……
  “你觉得这两个人的棋力如何?”座主问道。
  穷奇飞速在自己的脑海中略过几份探查到的二人对局棋谱,暗暗笑了:“不值一提。”
  座主沉吟片刻。
  “让使者对局之后来找我。”座主说道。
  “请座主三思。”混沌突然开口说道,“两人都想在今日对局,若被发现二人同时出现只怕将暴露我们……”
  “请混沌大人放心。”穷奇抢过混沌的话,“我已告诉二位使者,不可在大庭广众之下与人对弈,他们会把对局安排在秘密的地方进行。”
  “多此一举。”座主突然说道,“若真的被暴露了,我们就脱离试探阶段,直接出现在世人面前就行了。”
  
  眼看着太阳已经完全落入了西方的一片雾霭之中,天色却还没有完全黑下去。
  久保松微微摇了摇头,向对战高台上的木谷实走去。
  “大家都已经回去了,看样子蒙面棋手是不会来了。”久保松低声说道,“天色也晚了,我带你去吃点东西吧。”
  木谷实看看天色,轻轻叹了一口气。
  “我以为今天真的能和蒙面人交手了。”木谷实的语气中满是遗憾。
  久保松却微微笑了:“不管怎么说,关西总算是平安度过了这次危机。这次爽约,就算是蒙面棋手不战而降了。木谷君特意从东京来关西助阵,今晚我必须要宴请你以表谢意。过几日若关西确保无忧了,也许关西联盟还要进行一次庆典,到时你也得出席啊。”
  久保松谨慎的兴奋感让木谷实也稍稍安心下来了:“今晚我还是早点回去吧,我担心我的妻子在家中等得急了。”
  “没关系,我派一个弟子去告知美春小姐就是了。”久保松笑道,“你我师徒多年未见了,这次见面之后却没时间好好叙旧,今晚就当是我与你的重聚会吧。”
  木谷实不好再推辞,于是爽快地应下了。久保松找来一个弟子,让他快步去往木谷实的住处,将木谷实赴宴之事告知木谷夫人。
  弟子收到师命,不敢怠慢,快步向木谷住处跑去,没多久便到了门外。
  “木谷夫人,您在吗?”弟子一边拍门一边叫道。
  然而门拍了很久,却不见有谁回应。
  怎么回事,难道木谷夫人出去了?
  “木谷夫人?我是久保松道场的弟子,我有木谷先生的事情相告。”弟子拍着门喊着。
  门终于被拉开了,但出现在第子面前的却并不是传说中的木谷夫人,而是一位年轻的男子!
  弟子有些不知所措:“请问……这是木谷先生家吗?”
  “没错。”男子爽快地答道。
  弟子却更加诧异了:“请问,木谷夫人在吗?”
  “在,正在屋内小睡。”
  “那……您是?”
  “我是来拜会木谷先生的一个友人。”男子笑道。
  弟子这才笑着点了点头。既然木谷夫人睡着了,那么把事情告诉这位友人也应当是一样的效果吧。
  “木谷先生受久保松先生之邀,前去赴宴,大概会过一阵才回。久保松先生让我来告知一声。”弟子笑道。
  “木谷先生?”男子似乎十分诧异,“木谷先生现在正在屋内啊……”
  弟子却一愣!
  不可能啊,我可是一路飞奔过来的,木谷实不可能比我还快啊……
  看到弟子不信,男子侧过身让开一步:“不信您亲自进来看吧。”
  “失礼了。”弟子立即走进了门内,但什么都还没看清楚,便发现四周突然有雾气缭绕。弟子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便昏迷了过去。
  男子合上门,坐回了客厅的座椅上。
  木谷实,我可等着你呢。
  
  吴清源静静地往家中走去,今天莫名其妙地跪坐了一天让他全身酸软无力。
  天色已暮,街上人影稀疏。吴清源却觉得这种淡淡的寂寞感如上天的恩赐似的。
  此刻濑越先生必定在和大仓先生、正力社长他们激烈地争论着什么吧,尤其是正力社长——他已经快疯了。
  这种时候能脱离那个环境,尤其是这几天以来第一次如此明目张胆地走在大街上而不用担心引起什么骚动,这对于吴清源来说也实在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前面看到自己家的正门了,这又是一件喜事。受了一天的皮肉之苦,终于能回到家里了,不也是件让人兴奋的事情吗?
  吴清源强打起精神,加快脚步向家门走去。
  然而,刚到家门口,吴清源却停下了脚步。
  他分明能看到,家门地缝里夹了一封信。
  这件事吴清源并不陌生,前不久前田陈尔刚刚干过一次。
  吴清源俯身取出信,缓缓打开来。
  和上次一样,又是让吴清源到公园去,只不过这次没有署名。
  吴清源苦笑——看来又是前田陈尔干的事情,莫不是又要找我比试棋艺了?
  吴清源将信收起来,打算敲门回家,暂时不理会这封信了。但是手刚要落下,吴清源却停住了。
  如果心上说的没错,前田陈尔这时候还在公园等着呢。如果真的完全不理会,似乎也不好吧……
  吴清源苦笑着摇了摇头,转身朝公园走去。
  正好这几天研究了几手新招法,前田君,就拿你来试试刀吧……
  
  木谷实看到家中的灯还亮着,感到有些歉疚——美春直到现在还在等着我,真是辛苦她了。
  木谷实静静走到门前,轻轻敲了敲家门。
  美春大概会突然冲过来,拉开门然后猛地抱住自己吧。木谷实想着,静静地等待着门被拉开的那一瞬间。
  然而,等了很久,却听不到屋里的丝毫动静。
  木谷实又敲了敲门,却仍然没有一丝动静。
  木谷实有些紧张了。
  “美春,我回来了!”木谷实有些焦急地拍了拍门。
  这时,门终于被打开了,一个比木谷实年长不了几岁的男子 出现在他面前。
  看着这个陌生的男子,木谷实惊讶得不知所措。
  “木谷实?”男子问道。
  木谷实看着对方犀利的眼神,一时间竟无法思考,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男子侧过身:“请进。”
  木谷实这时才反应过来,他突然感到巨大的恐惧,于是立刻冲进房内。
  美春正在里屋卧室的床上安静地睡着,看上去似乎十分平静。客厅里还睡着一个人,似乎是前不久久保松派来的那名弟子。
  木谷实一时间陷入了茫然,怒也不是,哭也不是……
  “这是怎么回事?”木谷实转过身看向陌生的男子,“你是谁?”
  男子静静在桌子边坐下,从怀中取出已经被收拾成条状的黑纱斗笠,缓缓将它展开来,放在了旁边的桌子上。
  蒙面人!
  
  公园里此时已经空无一人。吴清源拖着疲惫的身子继续向公园深处的那个带棋座的凉亭走去,那是信上约定的地方。
  然而走到凉亭的时候,吴清源却愣住了。
  一个他并不认识的老者坐在凉亭里,静静摆弄着棋座上的黑子白子。
  吴清源四周望了望,没有发现前田陈尔的踪迹,于是狐疑地向老者走去。
  “老先生……”吴清源朝老者恭敬地行了一礼,“请问您有没有见过一个青年来这里?”
  老者抬起头,默默打量了眼前的少年一阵。
  “吴清源?”老者缓缓问道。
  老者的声音威严而有力。
  吴清源一愣,紧接着微微点头。
  “不用等别人了,是我找你来的。”老者回过头,将棋盘上的黑子白子纷纷装回棋盒之中。
  吴清源却大惑不解:“请问您是哪位?”
  老者继续收拾着棋子:“我记得你们应该管我叫做……蒙面棋手。”
  
  “你对美春做了什么?”木谷实的眼中露出了杀气,“为什么叫不醒她?”
  “只是让她睡着了而已,什么也没做。”男子轻轻地说道。
  木谷实死死地盯着男子的两眼:“那你究竟想要怎样?”
  
  “我想与你对弈一局。”老者对吴清源说道,“我们原本就应当对弈这一局。”
  “赌命?”吴清源低声说道。
  老者却笑了笑:“随你。”
  吴清源摇了摇头:“濑越先生不许我与人赌棋。”
  老者将最后一粒棋子也放回棋盒之中,棋盘上突然变得空旷起来。
  “那么,我们就随意地切磋一局吧。”老者笑道。
  
  “只要你与我对局一次,不论胜败,我都会将你的妻子唤醒。”男子说道,“我自有办法,请你放心。”
  木谷实抱起美春,要向门外走去。然而他却发现门突然被紧紧地关上,怎么拉也拉不开。
  男子默默地坐在桌子旁,静静等待着木谷实的答复。
  木谷实几乎精疲力竭,瘫坐在地上,似乎有些绝望。
  “你……究竟是谁?”木谷实有些惊恐地问道。
  “一个希望你能全力一战的对手。”男子缓缓答道,“仅此而已。”
  
  “请坐到对面的位置上吧。”老者笑着对吴清源说道。
  吴清源深深吸了一口气。
  看来这局棋始终是避不开的啊。
  
  “只要我与你对弈一局,你就会放过美春?”木谷实缓缓在棋座前坐下,死死地盯着眼前的对手。
  “决不食言。”男子低声道,“我希望你能全力一战。”
  
  “请你拿黑子吧。”老者静静地说道,“你与秀哉对弈的那局是让先,这局棋我也让先与你对弈。”
  
  “得罪了。”木谷实微微向前鞠了一躬,“请多指教!”
  木谷实的右手深入眼前的棋盒之中……
  
  吴清源将一粒黑子拍在了棋盘之上。
  一声脆响,公园里的寂静似乎被打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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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使者


  
  神户郊外,夜已深,四下一片寂静,只有浅浅的雾霭弥散着。
  一个穿着古旧长袍,戴着斗笠的人独自站在荒地上,静静看着远方渐渐向这个芳香弥漫过来的雾气。
  雾气不重,若隐若现,在皎洁的月光下却如奔涌的浪花一般,有着诡异的美感。
  来了。蒙面人在心底暗暗说道。
  奔涌的雾浪在不远处似乎被一阵旋风拂起,旋转着渐渐汇聚在一起。猛地雾气又突然散开,瞬间消失。而雾气原本聚集的地方,却有一个穿着浅色长袍的男人站在那里。
  月色下,这个男人的脸棱角分明,英气逼人。刚刚被散开的雾气扬起的长袍一点点落下,如在男人身边舞蹈着一般。
  蒙面人静静躬下身子,向眼前这个如传说中青年武士一般俊美的男子默默行了一礼。
  男人看向蒙面人,嘴角微微扬起诡异的微笑。
  “今天这局棋,你打算如何向座主解释?”男人轻声问道,声音显得虚无缥缈却又充满磁性,犹如鬼魅之音。
  蒙面人的双手微微一紧。
  “高川格棋力不凡,我险些失利。”蒙面人极力让自己镇定地说出这句话。
  然而,他身前却传来了男子轻轻的笑声。
  “你骗不了座主,这局棋是你故意下成这样的。”男子轻佻地说道。
  “穷奇大人英明,请相信我已尽全力。”蒙面人低声说道。
  月色下,这个名叫穷奇的男子露出了诡异的笑容。
  “那你前天在道场门外,向谁鞠躬?”穷奇问道。
  蒙面人暗暗心惊——这件事他怎么会知道,难道他当时就在什么地方监视着自己?
  蒙面人一时语塞,不知道从哪里回答。然而,穷奇并没有等待他的答复,又继续问了下去……
  “你为什么要急于向关西棋界挑战?这不是你应该做的事情。”穷奇微微笑着,似乎在玩味蒙面人此刻的恐惧和惊慌,“你为什么不和东京的使者联系,使得两个使者各自为战?前日你堂而皇之地在关西出现,幸亏座主及时探知到消息,火速召回东京的使者,否则你们两个同时存在的事情就被人发现了。看上去你似乎并不是真心想要配合座主的行动,反而是想要传递什么信息给那些棋手……”
  穷奇突然将脸紧紧地凑到了蒙面人的黑纱前,脸色顿时严肃起来。
  “你要如何向座主解释这些,关西使者?”穷奇的声音突然变得凶狠,比起之前微笑的样子更加让人恐惧了。
  蒙面人沉默着,紧握着的双手能感觉到手心冒出的冷汗。
  “这些话你不会告诉座主的,对不对?”蒙面人尽全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低声说道。
  穷奇微微将身子撤回来,微微眯起双眼,似乎是在玩味着刚才蒙面人的这句回答。
  “说说看,我有什么理由不告诉座主?”穷奇笑着说道。
  蒙面人缓缓咽下一口气,努力让微微有些颤抖的双手停下来。
  “你没有戴斗笠。”蒙面人说道,“这也是违逆座主的行为,若被座主知道你也要受到责罚。”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蒙面人感到时间仿佛静止了很久。
  穷奇突然放声大笑起来,笑声在空旷的荒原上肆无忌惮地奔散开来。
  “你果然有趣!哈哈哈……”穷奇缓缓转过身,朝着他来的方向走去,“座主要见你,东京的使者也会来。我不知道座主会问什么,但他如果问起这件事,我愿意替你隐瞒实情。”
  雾气又渐渐凝聚到了穷奇的身边,穷奇微微转过身,看向蒙面人。
  “我很想看看你究竟会做出什么事情来……”在被雾气环绕之前,穷奇笑着对蒙面人说道。
  
  “蒙面人这几天都没有出现过,整个东京都找不到他的踪影。”说话的人是正力松太郎,“前天本因坊的事情,名人到现在还在生气,但是并没有什么大的动作——这不符合名人的性格,若在以前他早就跑到大仓先生那里去大吵大闹了。”
  “他不敢!”说话的人是雁金准一,“田村保寿就是这样一个人,当他觉得自己在理的时候一定不会放过自己的对手,但是如果他知道自己会吃亏他就一定不敢多说一句话。他虽然做事蛮横,但不得不承认他确实很精明。”
  正力松太郎微微沉思了一会:“雁金先生的意思是说,名人心里知道蒙面人与本因坊有关?”
  “应该不是这么简单。”濑越宪作的声音,“以秀哉的性格,如果他真的很清楚蒙面人的事情,我们做出了那么大的动作他必定也会有反应,只不过这种反应会是另一个方向。完全没有动作也不合理。”
  “也就是说,濑越先生觉得名人也在观望?”正力松太郎低声说道。
  “恐怕是如此。这件事也许并非直接由秀哉指使,但是秀哉也许也意识到了这件事与本因坊有关,他为了本因坊的声誉着想也不敢轻举妄动。”
  “现在所有人都在观望,连蒙面人也不再出现了,明天就是他与吴清源的决战对局,我们难道就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吗?”雁金准一问道。
  三人沉默了片刻,《读卖新闻》报社内这个隐蔽的小房间此刻的气氛略微有些压抑。
  其实此刻聚集在这里的三个人,心思是各不相同的。濑越宪作一心只想在明天的赌命棋赛开始前找出蒙面人,雁金准一只想知道这个蒙面棋手与当日闯入棋正社的假秀哉之间究竟有何联系,而正力松太郎只想要一个比赌命棋赛更大的新闻——蒙面棋手之谜的解开。
  然而,此刻三个人却有了同一个目的:找出蒙面棋手的真实身份。
  门外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谁?”正力松太郎对外喊道。
  “是我。”门外传来了一个年轻的声音,“桥本宇太郎。”
  正力松太郎猛地激动起来,突然站起身猛地把门打开。
  门外站着两个人,一个正是刚刚答话的桥本宇太郎,而躲在他身后的就是正力松太郎等了好几天的吴清源。
  看到正力松太郎打开门,桥本宇太郎微微有些惊讶。
  “我来找濑越先生的……”正力松太郎低声说道。
  数日前吴清源到东京郊外旅馆藏身的时候,濑越宪作与他约定这一天到东京一家茶楼相见以准备即将开始的赌命棋局,然而当日吴清源和桥本宇太郎来到约定的茶楼之时,却被茶楼的人告知见面地点改在了《读卖新闻》报社。吴清源和桥本宇太郎躲了几天,根本不知到外面出了什么事,而这个变动是好是坏他们也无从判断,只好先按照濑越宪作的安排找到报社来了。
  “社长,先让他们进来吧。”濑越宪作在房间里说道。
  正力松太郎这才从惊喜中恍悟过来,赶紧让过身子请二人进到屋内,随后赶紧关上了屋门。
  屋内居然是雁金准一、濑越宪作和正力松太郎三人坐在一起,这让桥本宇太郎和吴清源都大吃一惊。
  看到雁金准一,桥本宇太郎眼中冒出一丝怒火,随后找了一个侧对雁金准一的位置坐下。吴清源向屋内的众人一一行礼,坐在了桥本宇太郎的身边。
  “正力社长,不要忘记了你的承诺。”濑越宪作低声向正力松太郎说道,“我把吴清源带到你的面前,你明日要全力保证吴清源的安全,并且不论棋赛胜败都要抓住蒙面人,揭穿他的真实身份!”
  正力朝濑越宪作微微躬身:“我正力松太郎答应的事情,必定会做到。只不过现在先让我对吴君做一个专访吧……”
  
  “我输了。”前田陈尔缓缓说出了这句话,等待着对面的秀哉下令开始复盘。
  然而,秀哉迟迟没有说话。
  前田陈尔有些狐疑,但没有秀哉的话他不敢抬起头来。
  “前田。”秀哉缓缓说道,“你的棋为什么乱七八糟?”
  前田微微一愣。
  “前田不解。”
  “你这局棋下得毫无章法,简直连刚入门的弟子都不如。”秀哉说着,开始用手指向棋盘,“左上的小雪崩定式为什么要急于脱先?下边的战斗中这手二路的打入又是什么意思?收官的时候为什么要故意打入白阵,走出这么一招自损一目的官子?”
  前田低着头,不敢回答。秀哉指出的这几步棋,都是蒙面人所教,但前田陈尔还未能完全掌握的棋招。在秀哉面前,这样半生不熟的棋招自然讨不到半点便宜。前田之所以不敢说话,是因为秀哉的语气十分奇怪,他听不出秀哉究竟是真的在问他还是在指责他。
  秀哉静静等着前田陈尔的回答,却迟迟不见前田抬起头来,于是轻轻叹了一口气。
  “这两天你的棋内容都不好。”秀哉低声说道,“难道是那天棋院的人来本因坊捣乱让你心绪难平?”
  秀哉的语气很柔和,如同一个疲惫的父亲。
  这样的语气终于让前田陈尔松了一口气。
  “师父英明,弟子这两天确实心绪难平。”前田陈尔低声说道。
  “哦?”秀哉微微有些警觉起来,“为什么?”
  前田陈尔微微沉思了一会儿。
  “弟子想斗胆问师父一个问题,可以吗?”
  秀哉有些吃惊:“什么问题?”
  “明日吴清源与蒙面棋手的赌命对局,师父希望谁赢?”
  这个问题完全出乎了秀哉的意料,而直到这时秀哉才终于意识到自己这些日子从来没有真正考虑过这个问题。
  “赌命之局……”秀哉缓缓沉吟着,试图理清自己的思路,“我本不希望吴清源获胜,毕竟他是濑越一派的人,将来恐怕会站在濑越一边损害我本因坊的利益。但是,蒙面棋手以命相争,这样的事情也实在过激了一些。吴清源毕竟是个奇才,若他真因为这样一局失利而陨落,也许我会感到惋惜吧。”
  前田陈尔微微有些紧张了。
  “师父,弟子这两天一直在思考这件事。”前田陈尔低声说道,“一开始弟子希望蒙面棋手能大胜吴清源,为师父除掉一个心腹大患。但是,蒙面人迟迟不愿表露自己的身份,而他的目的也扑朔迷离,若他还拥有能轻易击败吴清源的实力,恐怕他对本因坊的威胁会远远超过吴清源……”
  前田陈尔竟然与自己讨论这件事,这让秀哉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前田,你究竟想说什么?”
  前田陈尔微微犹豫了一会儿,抬起头,看向了秀哉。
  “师父,请允许弟子去见吴清源。”前田陈尔说道,“我想帮吴清源击败蒙面人。”
  秀哉微微皱起了眉头。
  前田陈尔不知道秀哉会怎样回答,他只能默默地等待着。
  “你不要去。”秀哉缓缓地说道。
  尽管已经有这样的心理准备,但此刻前田陈尔仍然有些难以接受。
  “师父,蒙面棋手恐怕已经是棋界大敌,此时若纵虎为患将来只怕难以收拾啊!”
  “我难道不知道这个道理吗?”秀哉微微提高了音量,止住了前田陈尔的话头。
  前田陈尔微微低下了头,不敢和师父顶撞起来。
  秀哉微微叹了口气,放弃了与前田陈尔复盘的打算,开始收拾棋盘上的棋子。棋子间相互碰撞的声音缓慢而悠扬,像一首幽静的曲子。
  “我知道明日一战吴清源若败会造成棋界的震动。”秀哉缓缓说道,“我也希望吴清源能够获胜。但是,我看过几局蒙面人的棋谱,这个人的棋力十分高强。真正对弈起来,吴清源胜算恐怕并不高。万一吴清源输了怎么办,你想过吗?”
  前田陈尔一惊:原来在师父心底已经有了这样的担忧!
  “若可以出面去帮吴清源,不用你提议,我会亲自出面去为他备战。”秀哉淡淡地说道,而这句话又让前田陈尔全身一震,“但是我不可以去,你也不可以去。万一吴清源输了,那些曾经极力帮助过他的人必定将成为蒙面人的下一个挑战目标。本因坊赐予了我秀哉一生的荣耀,我要保护它,不可以让它置于危险之中。”
  “师父……”前田陈尔想要说服秀哉,但随后又立刻止住了自己的话头。
  只有前田陈尔自己才知道蒙面人为什么会挑战吴清源,也只有前田陈尔知道蒙面人不愿与本因坊为敌。然而,他无法将这些就这样告诉秀哉,毕竟秀哉能够如此看重自己完全是因为蒙面人所教的棋招,假如秀哉知道了事情的经过恐怕前田陈尔好不容易盼到的机会就将灰飞烟灭。
  秀哉微微抬起手,示意前田不用再做解释。前田看着秀哉,尽管有满腹的话想要告诉师父,但一句也说不出口。
  “即使我真的允许本因坊出面帮助吴清源,我也不会让你出手。”秀哉继续收拾着棋子,静静地说道,“本因坊的任何一个弟子出面我都会允许,唯独你不行。”
  “为什么?”
  “因为我最不希望成为蒙面棋手下一个赌命对象的人,就是你前田陈尔啊。”这句话秀哉并不是喊出来的,而是如叹气般无力地从胸中挤出的,“十年前,我失去了小岸壮二。若十年后我再失去了你前田陈尔,屹立日本棋界几百年不倒的本因坊恐怕就要在我秀哉手上寿终正寝了……”
  前田陈尔感到自己如同被惊雷劈中一般,他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向秀哉。
  秀哉正好将最后一粒棋子放回棋盒之中。
  “我们再来一局吧。”秀哉低声说道,“这次拿出你最好的状态来!”
  
  木谷实从床上坐起,看向窗外早晨的阳光,微微叹了一口气。
  这一天终于到了。木谷实在心底暗暗叹道。
  坐起身不久,客厅里便传来了清新的味增汤的气味。这气味十分清淡,但又十分诱人。
  这么美妙的味道,让木谷实感到十分熟悉的幸福感。
  “早餐做好啦……”卧室门口传来了风铃般悦耳的声音,“快来吃吧。”
  木谷实冲着站在门口的美春微微笑了笑。
  当木谷实看到桌上丰盛的早餐时,他却有些诧异了。
  “早餐吃鳗鱼寿司,是不是太过正式了?”木谷实有些不解地问道。
  然而,美春调皮的笑脸却让木谷实没有了拒绝的动力。
  “当年棋圣丈和一旦遇到强敌对弈,餐餐都要吃鳗鱼来补充精神呢。”美春笑着说道,“你今天要面对大挑战嘛,当然要好好准备一下啦!”
  一顿美妙而丰盛的早餐之后,木谷实在美春的帮助下梳洗着装完毕,打开门准备奔赴久保松道场。然而,刚一开门木谷实和美春却被吓了一跳——街道上沿途都已经站满了来看木谷实的人。
  “那个就是东京棋界大名鼎鼎的木谷实啊……”
  “竟然这么年轻,真令人佩服……”
  “长得这么英俊,还有个这么伶俐的妻子,真让人羡慕啊……”
  随着木谷实打开大门,街道上顿时响起这样嘈杂的议论声,让木谷实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我出发了,你自己在家要当心。”木谷实轻声嘱咐道。
  美春微微点了点头:“你也要加油啊!”
  木谷实转过身,朝着街道上的人群走去。人群将木谷实层层围在中间,纷纷都朝着木谷实走的方向过去了——看来今天的久保松道场要比往常热闹得多了。
  美春站在门口一直到完全看不到木谷实的身影了,才转过身回屋将门关上。
  “夫人,打扰了。”突然从美春的身后传来了一个陌生的声音。
  美春一惊,转过身去,却看到一个穿着古旧长袍的年轻人此刻正坐在屋内的椅子上,他身前的桌子上还放着未收拾的早餐。
  “你是谁!”美春紧张地问道。
  “夫人不必害怕,我绝无恶意。”说着,年轻人从怀中取出了一个小布袋,“若有打扰夫人的地方,这些钱算作是对夫人的补偿吧。”
  说着,他将手中的布袋扔到了美春身前的地上。布袋和地板相撞的一瞬间传出了厚厚一叠纸张落地的声音。
  美春却丝毫没有减轻敌意,她转过身想要打开门冲出去。然而,她意外地发现无论她如何用力,刚才明明还很正常的门此刻却纹丝不动了!
  终于发觉自己无力重新拉开大门的美春转过身,惊恐地看着眼前的陌生人。
  “你想怎样?”美春的声音有些颤抖。
  “只不过想在木谷君的家中等着他回来而已。”陌生人静静地说道,“顺便问问,夫人愿意也为我做一些鳗鱼寿司吗?我想我今天也要面临一个不小的挑战呢。”
  
  “社长,本因坊的人一个也没有来。”一个下属对正力松太郎报告道。
  “楼下的警卫布置好了吗?”
  “布置好了,都是经过严格挑选的,东京最优秀的警卫员,一旦等会比赛中出现状况,他们可以从高台下的各个角度对蒙面人进行射击。”
  正力松太郎赞许地点了点头:“务必确保吴清源的安全,棋赛结束后也要立刻把蒙面人擒住!”
  下属微微鞠躬行礼,然后快步地离开了。正力松太郎转过脸看向前面的高台。
  濑越宪作,这次你可欠了我不小的人情啊。
  正力松太郎站在一个两层建筑的二层平台上,这是根据蒙面人的战书所提到的方法专门搭建起来的。阳台下的一层只有柱子,没有座位,观战的人必须全部在二楼的阳台上观看棋局进程,使得这里形成了一个观战台。而在观战台前不远处设下了一座高台,高台上摆放着一个名贵的棋座和两个蒲团。吴清源端坐在高台一侧,静静等待着对手的到来。
  观战台上,如今已是人头攒动,东京棋界各处名流几乎都汇聚于此。幸亏正力松太郎耗巨资搭建的这个观战高台看上去十分坚固,否则真让人担心这高台能否承受这么多人的重量。高台所处的广场如今已经被封了起来,只有棋界人士可以通过远处街口的警卫进入这个广场。
  正力松太郎可以想象到,蒙面棋手在街口出现的时候会是怎样的沸腾景象。
  声势如此浩大的棋赛,即使是以举办棋赛闻名日本的《读卖新闻》也是第一次尝试。
  在观战台的另一边,濑越宪作默默地坐在热闹的人群之外,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濑越君?”铃木为次郎的声音将濑越宪作从沉思中拉了出来,“你真的相信蒙面棋手会准时应战吗?”
  “我不希望他真的出现。”濑越宪作皱了皱眉,“但我相信他会出现的。”
  “关西那边,他也会同时出现?”铃木为次郎轻声问道。
  如果两边都同时出现了蒙面棋手,濑越宪作最可怕的猜测就将应验了。
  濑越宪作微微点了点头,但什么也没有说。
  
  他会出现的,一定会出现的。久保松胜喜代在心底默念道。
  田中不二男焦急地看着不远处的路口。
  “高川格怎么没有来?”他向身边的人问道。
  “前天他输得太可惜了,这两天都没有见到他,也许是在一个人平复心情吧。”有人答道。
  木谷实一步步向高台走去,每一步都在调整着自己的呼吸。
  不久,他在高台上缓缓坐下,眼睛直视着前方——蒙面棋手来的方向。
  木谷实知道今天的东京会发生什么事情,他也知道一旦蒙面人在这里出现意味着什么。
  吴清源,我们会同时迎战那个让棋界波澜不止的神秘高手吗?
  
  吴清源静静坐在高台上,微微闭着双目。
  一个以命与人相搏的棋手,究竟会是什么样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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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必须输的对局


  
  久保松坐在棋盘边,静静看着手中这封信已经很久了——但他迟迟无法理清自己的思维。
  这是濑越宪作寄给木谷实的信,由木谷实亲手交给了久保松。信上说,蒙面棋手在东京向吴清源发出了挑战,迫于压力濑越宪作不得不接下了这场挑战。另外,濑越宪作说他有确切的消息,证明蒙面棋手近日曾经出现在了本因坊。
  但蒙面棋手出现在关西,这是关西各路高手都亲眼目睹的啊。
  久保松全然不解。短时间之内往返于东京和神户几乎是一件没有可能的事情,那么剩下的唯一合理的解释也许就是濑越宪作在信中提到的一个猜测了——一个恐怖的猜测。
  实际上,蒙面棋手并不只有一人。这段时间,是在东京和神户出现了两个蒙面棋手!
  尽管无法接受这样的猜想,但是以目前的状况来看,似乎濑越宪作的推论更为合理。而且,也并没有证明两个蒙面棋手都有着神鬼莫测的棋力。蒙着脸,就让人无法猜测其真实身份了!
  如果真的同时出现了两个蒙面人,至少久保松对于神户的这个蒙面人的身份有了大致的推测了。现在他正好有一个办法,可以同时证明久保松所推测的蒙面人身份,和濑越宪作所推测的蒙面人数量。而这一箭双雕的计策需要一个关键的人物。
  正当久保松还在思考自己计划的周密程度的时候,敲门声响了起来。
  “久保松先生,田中君说您找我。”高川格的声音。
  久保松微微露出了笑容——关键人物到了。
  
  “你还记不记得去年秋天的久保松研讨会?”久保松请高川格在棋盘边坐下,轻声问道。
  高川格微微点点头。
  “印象十分深刻,那是我第一次参加久保松研讨会,能与神户的各路高手切磋交流感觉十分惬意。”
  高川格的语气不疾不徐,措辞也十分得体,一副谦谦君子的气息。
  久保松赞许地笑了笑。
  “那次,我去东京参加完手合赛的时候,被几局棋震撼了。那是木谷实和吴清源二人的对局,据说二人在试验一种新的战法。我久保松在关西研究了一辈子奇手鬼招,原本自认天下棋艺没有能超出我想象的东西了。可是这几局棋,让我茅塞顿开,真正让我见识到了棋艺之博大。那次我召开久保松研讨会,就是要将这种全新的体会传给你们这些关西棋界的希望。”久保松滔滔不绝地说道,“也就是在那次研讨会上,我提出了让你们困惑不解的‘初手天元’布局的构思。那时,似乎除了你和田中,别的棋手都认为太过冒险,不敢轻易尝试啊。”
  高川格笑了笑:“田中君下棋从来不循常理,喜好奇招怪手。我当时也确实为东京的木谷君和吴君那几局棋深深着迷,而久保松先生所提的第一手占住天元,利用天元一点和两角互为支援构筑大阵的想法确实十分新鲜。久保松先生的这个构想,想必已经远远超出木谷实和吴清源二人所能想到的极限了吧。”
  久保松却微微摇了摇头:“我原本也以为我想到了‘初手天元’的玄妙之处,若实战下出这一招棋,配以高强的杀棋能力必定可以令对手胆寒。但是,昨日田中与蒙面棋手一战,让我开始怀疑自己了。”
  高川格不解,困惑地看着久保松:“久保松先生此话怎讲?”
  “昨天,田中弈出初手天元之后,蒙面棋手害怕了。”久保松的目光顿时锐利起来,“你也是关西强手,应当能看得出来蒙面棋手的前几步棋太过谨慎了。但是从田中下出二间高夹开始,蒙面棋手却突然放松了下来,回归到过去横行无忌的棋路上来了。”
  高川格暗暗点头认可。确实,当时的蒙面棋手战事初开之时的谨慎小心是大多数人都感觉到了的。以随后蒙面棋手表现出的棋力来看,似乎他并没有必要焦虑。
  “他一定也看出了初手天元是潜力无穷的布局法。”久保松继续说道,“但是,田中的那一步二间高夹,我看不出哪里有错。换了是我,也会这样下。我猜测,蒙面棋手对于初手天元的研究恐怕远在我们之上,他从中找到我还远远没有发现的内容。”
  久保松微微喘了一口气,像是让自己的精神平静下来。
  “所以,明天的对局,你不要施展初手天元。”久保松低声道。
  高川格暗暗心惊。
  这句话意味着,明天上阵的棋手,已经决定是高川格了!
  实际上,高川格虽然也有再次尝试初手天元阵的想法,但是他自己并没有就此做下决定,久保松先生没有必要特意来提醒他这一点。他感觉到了,久保松这句话其实有着另一层意思——他并不希望高川格仅仅作为一个普通的败阵棋手在与蒙面人的对局中一晃而过来为久保松试棋,而是对他有着更高的期待!
  “你听着,高川格。”久保松紧紧盯着高川格的双眼,“我接下来摆出的棋谱,你要牢牢记住。明日一战,蒙面棋手必定会按照这个棋谱上的行棋走下去,而他必败!”
  一粒黑子砰地一声落到棋盘上,余音在房间内缓缓回荡,久久不散。
  
  久保松道场再次人头攒动,各路高手聚集在二层的栏杆边相互攀谈,但大多面色严峻。
  这次,端坐在高台上静候对手到来的换成了光原伊太郎门下的高川格。高川格身着深色和服,架着一副精致的眼镜,挺身端坐,双目微合,形似一尊精雕细刻的佛像一般。
  二楼观战台的深处,久保松早早地在棋盘边坐定。这次他的对面座位没有空置,而是上一战败阵的田中不二男在此坐定。
  久保松也微闭着双目,在嘈杂人声中静静等待着,似乎他才是今日要上阵的对局者一般。而他对面的田中不二男则完全相反,急不可耐地探头向栏杆外张望着,似乎早就想跳起来离开座位飞奔过去一般。
  “田中。”久保松微微张嘴,镇定又不失严厉地喊了喊田中不二男。
  田中微微一震,看向久保松。
  “静心。”久保松没有睁开双目,只是缓缓地突出了这两个字。
  田中如犯错受了罚的孩子一般,立刻地下了脑袋,乖乖坐好。但他的眼睛仍忍不住时时向栏杆外瞟去。
  “来了!来了!”
  栏杆边的人群突然躁动起来。
  一直微闭着双目的久保松也轻轻睁开了双眼。
  蒙面人从远处缓缓走来,如仙士一般。
  高川格听到了楼上人群的声响,也缓缓睁开了眼睛。传说中的蒙面棋手正一步步朝着自己对面的位置走来,这使得高川格也微微有些激动起来了。
  蒙面棋手走到了久保松道场的门外,他如前日一样朝着栏杆上围观的人群望过去。
  然而,这次他没有看到久保松的身影,只看到了田中不二男伸着脖子朝自己张望着。
  “田中,坐回来。”久保松轻轻地说道。
  田中听到久保松的话,静静地坐回了自己的位置。而久保松始终端坐在棋座旁,从这里看不到蒙面人,也不会被蒙面人看到。
  蒙面人看了一会儿,静静转过身,朝着对战高台走去。
  “师父,蒙面人似乎在找你……”田中低声说。
  然而,久保松没有理会他。
  蒙面人坐上高台,静静看着眼前的对手。
  “报上你的名字。”蒙面人高声说道。
  “大阪光原伊太郎门下,高川格四段。”高川格微微躬身,轻声答道。
  “秀才高川?”蒙面人微微寻思了一会,“请多指教。”
  然而,这次高川格没有动,似乎他并不打算立刻开始对局。
  蒙面人似乎稍稍有些吃惊。
  “高川有一事不明,想请教阁下。”高川格轻声说道。
  “哦?”蒙面人似乎有些紧张,“请问。”
  “不知阁下有几段棋力?”
  二层的栏杆边一阵骚动,众人纷纷为高川格这句话吃了一惊!而深处的久保松却毫不意外,静静等待着蒙面人的回应。
  蒙面人似乎也突然怔住了,不知从何作答:“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高川格却微微一笑:“之前,你与田中君对弈,田中君性子急躁,擅自执黑先行了,算是阁下让先与他对弈。但是棋士对弈,原本需要讲究棋份,若阁下不告知棋力,我们之间对弈如何确定棋份呢?”
  高川格这番话,听上去似乎有些道理。而且,这段话是在暗暗地打探蒙面人的真实身份,称得上是一招奇手。
  这样的奇手,只有一个人想得出来。
  众人纷纷回过头,看向久保松。而此刻久保松却仍然神态自若,静静等待着蒙面人的回应。
  蒙面人却放声大笑。
  “你问我棋力几许,这也难说。我上次执白胜了田中君,大概棋力比他略强两段吧——就算我是四段吧。”
  然而,高川格竟也微微笑了!
  “阁下是四段,我也是四段,我们之间对弈理当是分先。不过,上次让田中君执黑与你对弈了,似乎是田中君占了便宜。这次我与你对弈,不如就让我拿白棋吧。”
  楼上众人大骇!
  这个道理绕了一圈,却居然绕到了这个大家都没想到的地方来了!
  蒙面棋手棋力高强得堪称诡异,岂止有四段棋力,即使名人来了也未必能稳稳获胜,何况一个关西新手高川格!如今高川格不仅往对方的圈套里钻,甚至还将先手之利送给了对手,这简直是自掘坟墓啊!
  然而,大家再看向久保松,却发现久保松仍然气定神闲,不禁困惑起来。
  蒙面人似乎也很诧异,久久没有反应。
  “你真的要拿白棋?”蒙面人低声问道。
  “还望阁下成全。”高川格又微微躬下身子,轻声请求道。
  蒙面人略作沉吟。
  “既然你有如此气度,我十分钦佩。”蒙面人缓缓说道,“就依你所说,由你执黑棋吧。”
  高川格满意地笑了:“请多指教。”
  蒙面人也微微躬身:“请多指教。”
  久保松终于也缓缓露出了笑容。
  让我看看你的真面目吧,蒙面人。
  “黑方落子!”泉喜一郎高亢的声音突然响起,“右上角,右侧小目!”
  
  前夜,久保松家中,久保松默默在高川格面前摆下棋局。
  “蒙面人虽然中盘招法怪异,但是他的布局有法可依。”久保松低声说道,“他的第一手,一定会落在小目上,他所有的对局无不如此。而你明日一战,不要尝试高位,也要落在小目。”
  言毕,久保松在左上角小目位落下一子。
  高川格默默颔首,表示接受。
  随后,久保松在右下角错向小目的位置再落下一粒黑子。
  “只要对手以传统布局与他对阵,他必定会使出错向小目。若我没有猜错,这是他最擅长的布局法,明日一战他必定不敢逾雷池半步。”
  高川格默默点头。
  随后,久保松轻轻落下了第二粒白子,这却令高川格突然皱起了眉头!
  “久保松先生……这……”
  
  “右上角,目外!”泉喜一郎的声音由于惊讶而微微有些颤抖,“挂角!”
  观战众人大吃一惊,二楼的观战台顿时陷入了混乱和嘈杂之中!
  坐在久保松身前的田中不二男看着久保松落下的白棋挂角一子,瞪大了眼睛,几乎不敢相信,他立刻作出了准确的判断——
  这不是高川格的棋!
  执白一方早早挂角,这样的手法在幕府时代曾经风行一时,但是随着一个天才的棋圣横空出世,创造出了一种近乎无解的布局法对抗次手挂角的白棋招法后,这种下法就已经渐渐被淘汰了!
  蒙面棋手棋力高超,他必定知道那个克制之法啊!
  “左下角,左侧小目!”泉喜一郎几乎是惊叫起来,“秀策的一三五!”
  众人的议论声越来越大,几乎要盖过了泉喜一郎的叫声。
  田中看着棋局,似乎在震惊中还未回过神来。
  “田中,把黑子摆下。”久保松镇定地提醒道。
  田中这才恍悟,赶紧取出自己身前棋盒里的黑子,惊慌失措地将这粒黑子摆在了左下角的小目上……
  此时棋盘之上,一片萧瑟的战场。一支白军静静守住唯一的角部阵地,而黑军已经迅速占据了其他三块角地,向着孤单的白阵虎视眈眈!
  秀策的一三五,是一代棋圣本因坊秀策总结前人棋路创造出的将黑棋先手优势发挥到极致的棋招,趁对手急于通过挑起战事抢回主动权之际,飞速占据棋盘三角,然后再与对手争夺。这样的招法在秀策之前无法判定其好坏,然而秀策以自己卓越无比的棋才将这样三手看似十分平常而普通的招法发挥到了极致,几乎将这三步棋潜藏的所有战斗力尽数发掘了出来,以至于秀策被后世称为“执黑不败”!
  自从秀策将这样的招法发挥到极致之后,但凡执白的棋手面对“秀策的一三五”往往恐惧至极,于是纷纷不再采用过去传统的次手挂角的招法,转而将第二手落在了空角上以限制所向披靡的“秀策流”。
  如今,高川格却轻易露出了破绽,让对手布下了当年一代棋圣引以为豪的秀策流阵型,难道又是久保松所教?
  “左下角,目外!挂角!”
  久保松静静落下了这粒白子。
  是不是觉得很面熟,蒙面人?
  果然,蒙面人陷入了沉思。
  高川格抬起眼,静静看着自己的对手。
  果然如久保松先生所说,这个蒙面人必定会按照久保松先生给出的棋谱进行下去,而这一局,他一定会输!
  蒙面人看着棋局,沉默着。他感到,自己面前坐着的对手,并不是这个斯斯文文的高川格,而是那个藏在高川格身后的人!
  “久保松……”蒙面人口中似乎喃喃地说了一声,但没有人听清了。
  “下一步,应该是秀策的小尖吧。”藤堂忠信对身边的人说道,“对方既然已经展开了秀策流阵型,应当会继续下去吧,只是不知道这一手小尖会放在右上角还是左下角。”
  众人纷纷为此争论起来,却迟迟不见蒙面人落子。
  尽管身边一片喧嚣,但久保松似乎一点声音也听不到。他缓缓抬起头,眼前坐着的对手似乎就是多年前坐在自己对面的那个少年,音容相貌都如此清晰,似乎一切都未曾变化过。
  我知道你会如何应对——你一定会这样落子的。
  蒙面人静静看着眼前的人,似乎就是在注视着正看向自己的久保松。
  你大概猜到了我会怎么行棋吧——我也猜到了你会如何行棋。
  两人似乎正面对着面,互相凝视着对方。
  这局棋,我们都太熟悉了。
  “右下角,高目!”泉喜一郎看到了蒙面人落下的一子,似乎十分意外,“一间缔角!”
  “不是秀策的小尖?”藤堂忠信的叫喊声几乎失声。
  高川格却满意地笑了——人群深处的久保松也是如此。
  蒙面人也许同样微微笑了……
  
  高川格静静看着久保松布下的这局棋,微微感到了困惑。
  棋盘之上,双方征伐骤起,黑军直取低位,紧紧贴着战场的边缘前行。白军则处处露出破绽,任由黑军攻入,但精巧地封住黑棋向中腹挺进的每一道峡谷。黑取实地,白取外势,很快战局形势就渐渐进入了白热化了——双方各取地盘,形势难分难解,局面极其细微!
  但是,这些招法——看上去总觉得有破绽,略显毛躁,难称成熟。
  蒙面人真的会按照这样一局略显幼稚的对局进行下去吗?看上去,似乎这局棋的水平并不能称得上完美,双方的棋招中都有漏洞!
  然而,久保松只是默默摆着,要求高川格记住棋局中的每一步,对战之时一步都不可以摆错!
  时间就在这样有节奏的落子声中飞逝着,二人都沉默着。
  然而,临近收官之时,高川格却微微哼了一声。这一声最终没能让久保松停下自己摆棋的进程,他仍旧一步步地进行着。
  很快,全局摆完了,白胜一目。
  久保松微微抬起头:“你都记下了吗?”
  高川格微微点头:“都记下了,谢久保松先生,只是……”
  高川格原本想指出刚才棋局中收官时白棋的一招看上去十分不可思议的失误,然而久保松却抬起手制止了他。
  “你只需记住所有的棋招既可,不需要问清其中缘由。”久保松轻声说道。
  高川格收回了自己刚刚想说出的话,微微俯下身子:“谢久保松先生指点。”
  
  对战之时,高川格与蒙面人落子如飞,似乎每一步棋找都早已形成与双方的脑中,不需要任何思考一般!
  负责报说棋步的泉喜一郎很快便忙不过来了,于是附近的棋手纷纷帮泉喜一郎报了起来。一时间整个观战台上叽叽喳喳,什么声音也听不清楚。
  然而,大家却意外地发现久保松似乎也对正在进行的这局棋了如指掌,在如此混乱的声响中竟能将白子的每一步精确地落到位置上!坐在久保松对面负责摆黑棋的田中不二男早就手忙脚乱了,一边要仔细听栏杆边的人报出的棋步,一边还要尽快把棋子摆上去,忙得满头大汗,甚至没工夫去仔细审视棋局了。
  只不过,观战的人纷纷为棋局感到一丝诧异——这局棋虽然精妙,但作为蒙面棋手的对局,是不是太让人失望了?先前战无不胜,无往不利的蒙面人竟然被高川格这些略显稚嫩的招法逼迫得如此狼狈,甚至局面上胜负难分!
  但不管其中有什么原因,看上去高川格似乎很有机会击败对手!
  对战高台上,高川格与蒙面人快速地摆放着棋子,双方甚至不需要过多地注视棋局进程!
  局面很快进入了收官,双方局面十分接近,难分优劣。
  然而,蒙面人取出黑子正准备落子之时,看到棋盘上的棋型,已经伸出的手却突然僵住了!
  “白254手,十三道七列!”泉喜一郎几乎筋疲力竭,“接!”
  此时得益于蒙面人这一停顿,终于让观战台上的众人稍稍休息了一会儿。
  蒙面人看着高川格这步棋,手中举着棋子却迟迟没有落下!
  高川格警觉起来——这正是昨日他想告诉久保松先生但没有说出口的一步棋。
  终于缓过神来看向棋局进程的众人细细看了看此时的局面,不禁大惊失色,好不容易安静下来的观战台立刻又沸腾了起来!
  此时黑白两军势均力敌,寸土必争。之前白军在此的进攻让黑军狼狈不堪,几经辗转才终于守住了这道防线。但此时黑军的防线并不稳固,其中尚有漏洞,白军还大有文章可做!但白军却全军退守,将自己的阵线也迅速回收,由攻转守了!
  大好良机就在眼前,值此胜败难分之际,白军却放弃了难得的进攻良机,主动退守!
  高川格默默等待着对方的应手——按照久保松先生的棋谱,下一步黑棋会与白棋一样,主动退出战线一步,然后与白棋再分疆界。黑棋这样的招法看上去实在不可理解,似乎是与白棋礼让。然而此前蒙面人的招法全都在久保松先生的棋局之内,没有半点偏差。这一步,蒙面人也会如久保松先生所料的那样退让吗?
  二楼众人的争持迟迟停息不下来。
  久保松此刻却如先前一般稳坐着,似乎对四周嘈杂的争议都毫无感知一般!
  “你真的要落在这里吗?”蒙面人高声对久保松说道,他知道久保松必定就在附近。
  坐在蒙面人对面的高川格听到这句话,有些诧异。
  而在一片虚空之中与蒙面人对弈的久保松却端坐在人群深处,沉默不语,只是静静地注视着眼前这个并不存在的少年。
  “如果这么下,你会输的!”蒙面人又高声说道。
  久保松默默注视着眼前并不存在的对手:“请快落子吧。”
  这句话声音十分洪亮,即使在对战台上也听得清清楚楚。坐在久保松对面的田中不二男却被久保松这句话惊得不知所措。
  蒙面人微微坐回身。
  “既然如此,得罪了。”蒙面人高声叫道。
  疲于奔命的黑军眼见白阵回收,毫不客气,立刻将战线推向白军阵前!
  “黑255手,十四道六列!”泉喜一郎高声叫道,“接!”
  高川格大惊失色!
  黑军没有礼让一般地退却,而是毫不客气地推进了!
  这和久保松先生所布的棋局不一样!
  高川格不知所措,他看向眼前的对手,却只看到如夜一样黑的可怕的面纱,什么也看不清!
  这样一来一去,双方进出正好两目。随后的官子再无法大的变动可能,每一步都是仅此一步,再无他法。白棋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再找出棋来,而这亏损的两目算在内,正好是黑棋一目险胜!
  看台上已有算清楚局面的棋手扼腕叹息,大呼遗憾。也有几位棋手静静等待着高川格的下一手,期待奇迹发生,蒙面热突然走出漏招。
  然而,高川格自己知道,这局棋蒙面棋手和自己一样熟悉,之后的进程他必定不会出错。
  是久保松先生的失误吗?又或者是这一切也在久保松先生的安排之中?
  高川格默默看着棋局,不知不觉竟感到一股混杂着耻辱与悔恨的情绪猛地冲到心头,他不禁双手猛地握紧了拳头。
  为何会是如此结局……
  蒙面人默默等了很久,却不见高川格落子。
  “认输吧。”蒙面人这一声低语,竟似乎如长辈对晚辈的关切一般!
  高川格没有抬起头,只是微微抽搐了一下,眼中却抑制不住地流出了泪。
  “我输了。”高川格的声音颤抖了一下,声音也很微弱,只有蒙面人听到了。
  蒙面人微微向高川格鞠了一躬:“多谢指教。”
  说完,蒙面人转身离去,看台上的人这才发现原来高川格已经认输了。看着着微弱的仅仅一目的差距,许多人竟迟迟没有反应过来……
  只有久保松看着棋局,神色自若。
  老朋友,果然是你……
  蒙面人静静地向远处走去。
  久保松,这一局你本可以胜我,为什么要这样?
  
  “你今天的表现很好。”久保松低声说道。
  而他身前的高川格却丝毫没有因为这句表扬而高兴起来。
  “久保松先生,那步漏着,你早就发现了,是不是?”高川格低声说道。
  久保松默默地点了点头:“若我昨晚就告诉你,我担心你会不愿意接下这局必败的棋局。”
  高川格微微一震:他不得不承认,久保松说得有道理。
  若战前就知道这局棋进行到最后将是高川格失利,他恐怕无法说服自己按照这局久保松设计的棋谱对弈,也许会不顾一切选择自己的棋招与蒙面棋手对弈。
  “为什么要选这局棋?”高川格又问道,“这局棋蒙面棋手为什么这么熟悉?”
  作为亏待了高川格的补偿,久保松决定今夜将一切原委都告诉他,但久保松也不得不提出自己的条件:“我希望你听了所有的缘由之后,直到后天之前都不要离开我的家,也不要与任何人接触。我之所以不在你对局之前就将一切相告,就是因为这个计划事关重大,我担心你会无意间泄露什么信息出去。你必须向我保证你将在我家住上三天,我才能将一切相告。”
  高川格默默感叹久保松办事的精细,只是这样的精细真的值得吗?
  “高川格愿听久保松先生安排。”
  久保松默默点了点头,对高川格这样的胸怀表示赞许——若换了田中不二男,说不定此刻早已摔门而出了。
  “我用这局棋,确认了蒙面人的身份。”久保松说道。
  高川格暗暗吃惊。
  “这局棋,是我与这个蒙面人二十多年前的对局,那时我与他都还是少年。”久保松继续说道,“这局棋是我与他最后的一次对局,最终我执白胜了一目。当然,这局棋的棋谱里原本是没有白棋收官时的那步败着的。蒙面人与你对弈的时候,我用这局棋唤醒了他的回忆——果然如我所想,他对这局棋也一直牢记着。至少,我已经知道了他是谁,并且我知道了他并非真心想害关西棋界,否则一局必败的棋他是不会和你摆下去的。”
  他是故意向我表明身份的,而且他想被击败!
  久保松暗暗叹了一口气。
  “可是,您为什么要更改棋谱?”高川格问道,“既然蒙面人想输,为什么不让我击败他?”
  “因为这局棋,你必须输!”久保松低声说道。
  这却让高川格十分不满!
  “为什么?”高川格的声音里难得地有了愤怒!
  “因为有个蒙面人同时出现在了东京!”久保松立刻抢过了话头。
  高川格一惊。
  “记住,这件事一定不能让其他人知道!”久保松叮嘱道,“现在知道这件事的,除了你之外,只有木谷实和我们三位长老知道。这件事一旦泄露出去,恐怕会在关西棋界引起巨大的恐慌,只怕要出大乱子!”
  还有一个蒙面棋手出现在东京?
  “您是说,世界上有两个蒙面棋手?”高川格似乎因为恐惧而颤抖起来了。
  “这正是我要验证的,也是我为什么要你输掉这局棋。”久保松说道,“我想关西的这个蒙面棋手也许未必知道东京的事情,一旦你对局前就知道了一切,即使你不说,你对局时的气势也会变,对手必定能察觉到。一旦被他察觉到了蛛丝马迹,恐怕我的计划就再难实现了。”
  “久保松先生,您究竟有何计划?”
  “唯有让蒙面人同时出现在两个地方并与人对弈,才能真正证明世界上到底是否真的存在两个棋力高强的蒙面人!”久保松坚定地说道,“后天蒙面人与我们第三战的时间,正是东京蒙面人挑战吴清源的日子,到那时我们就能知道蒙面人究竟有几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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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本因坊之变


  
  深夜,正力松太郎正在家中熟睡。然而,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将他从梦中惊醒。
  作为报社社长,深夜被人吵醒其实是件很正常的事情——并且大多数情况下他都会感到兴奋,因为这很可能意味着出了什么大新闻。
  正力松太郎顾不上等仆人起来开门,而是亲自从床上翻起,披了件衣裳便匆匆奔出房间,直向大门跑去。
  然而,刚打开门,正力松太郎便愣在了原地。
  敲门惊醒他的,是濑越宪作!
  夜色中,濑越宪作冷冷地注视着正力松太郎,让见惯大场面的正力也有些脊背发凉。
  “正力社长,想不想知道蒙面棋手的真实身份?”濑越宪作低声说道。
  正力松太郎一惊!
  
  “你要带他们去找蒙面人?”酒井义郞震惊地看着濑越宪作,却发现濑越宪作的脸上毫无玩笑的神色。
  “既然已经判明这个人就在本因坊,何必要在外面探头探脑?”濑越宪作低声说道,“直接去本因坊,把他揪出来,让秀哉也无话可说。”
  酒井义郞静静看着濑越宪作,只觉得此刻的濑越有些陌生了。
  “濑越先生,你可一向是一个谨慎的人。冲进别人家里去抓贼,这可不像是件谨慎的事情。现在我们手上一点证据也没有,又没有人见过蒙面棋手的脸,到时候进了本因坊要怎么认出蒙面棋手来?”
  濑越宪作的眼中似乎露出了股股杀气:“就算抓不到人,长袍和斗笠总找得出吧。找出了这些,看秀哉还如何抵赖!”
  “可万一找不到呢?”
  “那也要一试!”濑越宪作坚定地说道,“连酒井君你也找不出这个人的破绽,我们已经无计可施了。如今唯有放手一搏!”
  酒井义郞感觉到濑越宪作已经失去理智了——他很少见到如此不冷静的濑越宪作。
  “可是,昨天还有消息说蒙面棋手在关西,木谷实还亲眼目睹了蒙面棋手和关西棋手的对局——他恐怕已经不在东京了。”
  濑越宪作沉思了一会儿。
  “关西的蒙面棋手确实在关西。”濑越宪作喃喃地说道,“但是向吴清源挑战的蒙面棋手,必定还在东京!”
  “你真的相信蒙面棋手有两人?”
  “只有三成把握。”濑越宪作皱着眉头说道。
  酒井义郞几乎不敢相信这句话。
  “濑越先生……”酒井义郞故意压低了声音,“您以前可从不做没把握的事情啊……”
  “可这次不一样!我没有时间了!”濑越宪作虽然将声音压低,但焦躁的情绪却反而显得更加突出,“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别人和吴清源赌命!如果万一吴清源又什么闪失,我将后悔一辈子——你根本无法想象吴清源的天才,你无法想象他将来可能达到的高度!”
  酒井义郞沉默了。
  这才是让濑越宪作如今已濒临崩溃的原因所在——蒙面人与吴清源约定的决战期限已经临近了。
  “我明白了。濑越先生,有什么需要我做的?”
  濑越宪作静静平稳了一下呼吸。
  “请你今晚再去本因坊家门外埋伏,一旦看到蒙面人进入本因坊,就放一盏孔明灯为信号。我会注意本因坊的方向,一看到孔明灯,我就会尽力召集棋界长老和新闻界的人,突袭本因坊。”
  濑越宪作说话时脸色铁青,像是即将与人决一死战的勇士。
  “等你到了本因坊,我要出现吗?”酒井义郞问道。
  濑越宪作微微犹豫了一下,看向酒井义郞。随即,他很快下定了决心。
  “不,你不要出现。”濑越宪作说道。
  酒井义郞默默低下头,向濑越宪作行了一礼。
  濑越先生说过,只有到最逼不得已的时候才会把我作为王牌使出来——这次濑越先生不让我现身,看来这局面还不是最逼不得已的时候。酒井义郞默默想道。
  
  不远处,本因坊的方向上空,一盏孔明灯渐渐飞上了天际,犹如星辰一般。
  濑越宪作抬头看了一眼星星般的孔明灯,默然不语。他很快重新看向前方,脚步一步也未放缓。
  他的身后,十多人紧紧跟着。
  大仓喜七郎精神还十分恍惚,跟在人群中有些吃力。他看到前面不远处的正力松太郎脚步放缓了,似乎正在思索着什么事情,于是决定跟在正力松太郎身后以免掉队。
  “正力社长,你也来了。”大仓喘着气说道。
  正力松太郎回过神,看到大仓喜七郎,稍稍有些惊讶。
  “濑越先生把你也请来了?”正力松太郎有些吃惊。
  “濑越先生派来的仆人带我过来的,说是有重要的事情。我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跑到这里来陪你们散步来了——你们锻炼的时间是不是太早了一点?”
  “大仓先生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
  “太仓促了,没有人告诉我啊……”
  正力稍稍平静了一下心情。
  “濑越先生说他找到蒙面棋手了,就在本因坊。”正力松太郎低声说道,“他叫上我们所有人同去,一是为了免遭秀哉阻拦,而是为了让我们做见证。”
  这下子大仓喜七郎立刻吓醒了。
  “濑越先生要带我们去本因坊?”
  正力点点头。
  大仓的脑门上顿时冒出了冷汗:“这可麻烦了,今晚本因坊要不得安宁了。”
  “恐怕已经不是不得安宁的问题了。”走在他们身前的铃木为次郎低声对二人说道,“如果蒙面棋手的事情真的是本因坊的阴谋,那本因坊就有大麻烦了。”
  整理和大仓二人微微一愣,又看到前面紧紧跟在濑越宪作身后的加藤信,立刻明白了铃木为次郎的意思。
  今晚的本因坊,秀哉和濑越二人当中必定有一个人要倒大霉了。
  
  一子落毕,余音不绝。
  幽暗的房间里,只有烛火微光,将棋盘照得清晰可辨,却让棋盘边的两人隐没于黑暗之中。
  “我就是在这里认输的。”前田陈尔低声说道。
  他身前的对手默然良久。
  “这是吴清源两年前与你的对局?”隐身于黑暗之中的蒙面人问道。
  “是。”前田陈尔隐隐有些愤恨,“那时候他才刚刚十八岁。”
  蒙面人看着棋盘,似乎没有听到前田陈尔那句回答。
  “两年前,你的棋艺于现在已经没有太大的差别了。而对于吴清源而言,这两年他一定又突飞猛进了。”蒙面人喃喃地说,“真是个绝世奇才,让人叹为观止。”
  这些话让前田陈尔有些不满了。
  “你没有信心击败他吗?”前田陈尔淡淡地问道。
  静默片刻。
  “没有十足把握。”蒙面棋手轻声说道。
  前田陈尔不屑地哼出一口气,稍稍发泄一通内心的愤懑。
  “你这几天每天都在看吴清源的棋谱,每天都在夸他。看来你似乎太高估自己的实力了。你现在莫非已经后悔和吴清源赌命了?”前田陈尔讽道。
  “不,我一点也不后悔。”蒙面棋手很快回答道,他的语气很严肃,似乎没有和前田陈尔开玩笑的意思,“恰恰相反,我更想杀死他了。我已经挑战了无数人,吴清源是第一个让我真正起了杀心的人。”
  蒙面棋手的语气很随意,但这句话却让前田陈尔有些坐立不安了。
  隐身于黑暗中的蒙面棋手散发出阵阵杀气,如早春的寒意般不可阻挡地在屋内扩散开来。
  “你没想过会输?”前田陈尔试探性地问道,“如果你输了,你也要偿命的——这次可不比茶楼的比试,这次是在报上大张旗鼓地做过宣传,不可悔改的!”
  “我不怕死。”蒙面棋手抢过前田陈尔的话头,出奇平静地说道,“我与你们最大的不同就在于此,我不需要生命,所以我不怕死。”
  屋内诡异的气氛让前田陈尔感到了巨大的压抑感。他忍不住转移视线,向窗外看去。
  窗外,由于这几天的阴雨,天空中总是乌云密布,在夜里几乎看不到月亮和星星。但今天似乎例外,窗外不远处,一颗孤星悬于天际,在暗夜中显得异常刺眼。
  前田陈尔细看去,却发现这颗星星似乎在动。不对,那不是星星……
  “孔明灯?”前田陈尔嘴中喃喃地说了一声,似乎自己也未察觉。
  然而,坐在他对面的蒙面人感到一丝惊异,转身看向窗外。
  果然,暗黑的天空中有一个醒目的亮点,正一点一点朝着上方飞去。
  “不好……”蒙面人突然急促地低声沉吟了一句。
  前田陈尔一惊,看向蒙面人。
  “有人来找我了……”蒙面人低声说道。
  话音刚落,外面已经传来了嘈杂的人声。
  
  门外的吵闹声让正在屋内熟睡的高桥重行从梦中惊醒。深夜里将熟睡的人惊醒是很容易让对方勃然大怒的,何况高桥重行从来都不是什么品行优异的角色。
  “哪个蠢货在外边走来走去的!不怕师父责骂吗?”高桥重行高声呵斥着,爬起身子,拉开了前方的木门。
  “你们不怕死吗……”高桥重行正要继续怒斥对方,却意外发现此刻站在门外走廊上的竟是棋院资历最高棋手之一的加藤信,赶紧将下半句话咽了回去。
  加藤信看到木门打开,怒目瞪过来,看向正冲着自己发愣的高桥重行。眼见加藤信眼中似乎正在冒着火花,高桥重行浑身吓得寒毛直竖,赶紧跪伏在地。
  “不知加藤先生到来,多有冒犯,恕罪恕罪!”高桥重行急忙说着。
  加藤信却只是哼出一声气,竟径直冲进了高桥重行的房间,四下里翻找着什么。
  棋界长老要来翻查,高桥重行这样的小角色就是被打死也不敢出声,只得任由加藤信在屋内胡来,暗暗祈祷他赶紧找到东西出去。
  高桥重行微微抬起脑袋,发现对面师兄弟的房间门也大开着,那位师兄弟也正跪伏在地,一动也不敢动。不久,竟是铃木为次郎从他的房间里走出来,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再往远处张望一下,又接连发现了濑越宪作、大仓喜七郎甚至正力松太郎的人影……
  这是出了什么乱子了,怎么搞得这么大阵势——几位长老亲自出马啊!
  “你有没有见过一个穿长袍戴斗笠的人在本因坊走动?”加藤信突然从高桥重行身后高声喝问道。
  这算什么事啊,莫名其妙的……
  高桥重行嘴中却不敢这么说,只是恭敬地答道:“回加藤先生的话,没有见过这样的人……”
  加藤信重重地哼了一声,便快步走出了高桥重行的房间。高桥重行回过身,发现自己的房间已经天翻地覆……
  这算是走了什么霉运啊……
  “谁这么大胆,竟敢在本因坊胡闹!”
  走廊尽头传来了本因坊秀哉愤怒的呵斥声。
  已经走到一半的加藤信转过身,等待着秀哉出现。
  没过多久,随着沉重的脚步声,秀哉急匆匆地快步走到走廊上。看他衣衫不整的样子,想必也是刚刚被吵声惊醒。跟在秀哉身后的两个弟子,想必就是急匆匆跑去报告状况的人吧。
  看到走廊深处的加藤信,秀哉先是一愣,紧接着很快恢复了怒容。
  “加藤信,你想干什么!”
  那头的加藤信却竟然毫不慌张,只是嘲讽似的笑了笑。
  “田村保寿,你怕了?”
  两边门内的弟子全都震惊得不知所措——田村保寿乃是秀哉的本名,加藤信竟敢在本因坊如此放肆地叫这个名字!
  连本因坊秀哉此刻竟也有些慌张得不知所措。
  “我早就知道是你在背后捣鬼!”加藤信一步步向秀哉逼去,口中呵斥道,“哪里来的什么棋力高强的蒙面棋手,天底下除了你秀哉谁还有如此棋力?根本就是你我几十年前就结下梁子,怕我在日本棋院做大,借了个蒙面棋手的借口把我的徒弟逼得自杀!现在你又盯上吴清源,你的心胸怎能如此狭隘!”
  听到吵闹声急忙跑过来的正力松太郎和大仓喜七郎看到加藤信正朝着秀哉冲过去,急忙跑过去拦住加藤信,生怕造出什么大乱子来。
  秀哉几十年没见过这样的阵势了,呆立在原地不知所措。看到大仓喜七郎和正力松太郎也在,顿感蹊跷。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秀哉怒道,“谁让你们进来的?”
  “我!”走廊另一头,传来了濑越宪作的声音,他也从拐角转出,远远地站在了秀哉对面。
  秀哉惊异,看向远处的濑越宪作,一时间脑中竟一片空白。
  濑越宪作怒视着秀哉,远远看去如一尊雕塑一般!
  正力和大仓在心底暗叹,刚刚拦下了加藤信,却跑出来一个更加麻烦的濑越宪作。
  缓缓回过神来的秀哉远远看着濑越宪作,胸中怒气止不住越来越盛!
  “濑越宪作!”秀哉指着濑越高声怒喝,“你好大的胆子!”
  秀哉的吼声瞬间让整个本因坊大宅都震撼了,连原本怒气冲冲的加藤信也一时间被这吼声震住。秀哉声音落毕,整个本因坊似乎突然鸦雀无声。
  然而,再看向远处,濑越宪作竟仍然如石像般站立着,丝毫不见慌乱!
  “蒙面棋手在哪里?”濑越宪作冷冷地问道。
  秀哉微微一惊。
  濑越宪作远远地注视着秀哉,双眼隐藏在黑暗中,让秀哉看不清,更让秀哉捉摸不透。
  “我知道蒙面棋手就在本因坊。”濑越宪作缓缓说道,“我也知道这个棋手必定与本因坊有着十分重要的关联。我要你告诉我,这个棋手现在在哪里。”
  “濑越宪作,你想陷害我?”秀哉厉声呵斥道。
  “是你想陷害我!”濑越宪作也厉声叱道,“你一直认为是我毒杀了小岸壮二,你怀恨在心,所以现在你要设计陷害吴清源报复我,是不是!”
  正力和大仓急切地看着秀哉,焦急地等待着秀哉的回答。加藤信也站在原地,忘记了怒气,静静听着。两旁的弟子也忍不住纷纷抬起头,看向自己的师父。
  众目睽睽之下,身材瘦小的秀哉却站得笔直,如同一个伟岸的武士。
  “你也知道爱徒心切。”秀哉的声音并不响亮,但语气却十分尖锐,“但试问整个日本棋院,有谁比我更切身地体会过丧徒之痛!我秀哉虽然锱铢必较,但我分得清谁是我的仇人,我绝不会把我的仇恨转嫁到弟子身上,没人比我更知道失去心爱的弟子是什么滋味!”
  秀哉说着,眼眶边竟现出星星亮点,夜色中看不清是什么。
  濑越宪作一怔,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如何反驳。
  趁双方僵持的这一会儿,有弟子点亮了走廊上的灯。猛然间,漆黑的走廊上明亮了起来。
  陈旧的走廊,走廊间还有浅浅的雾霭未散。
  雾气!
  濑越宪作稍稍一惊,随即转身走去。
  眼看濑越宪作急匆匆地快步走开,众人赶紧跟过去。
  
  蒙面棋手出现的地方会有雾气!
  濑越宪作沿着雾霭的痕迹,在本因坊的走廊间穿行着。他的身后,秀哉等人紧紧跟着,渐渐将在本因坊家内四处搜寻的众人都吸引到了这里。
  雾的痕迹在一个房间的门口消失了,房间内还有微弱的烛火光!
  濑越宪作毫不犹豫,猛地将这个房间的门拉开。
  房间内,浅浅的雾霭混合着烛火的微烟在屋中摇曳,前田陈尔坐在棋盘边,手足无措地看向门口的濑越宪作。
  前田陈尔?
  众人随后赶来,全都怔在门外,看着濑越宪作,等待着他的解释。
  “蒙面棋手在哪里?”濑越宪作的语气有些无力,似乎自己正在动摇。
  “濑越先生说哪个蒙面棋手?”前田陈尔微微低下头,不慌不忙地答道。
  “房间里只有你一个人?”濑越宪作又问道。
  “情况正如濑越先生所见,我正在房内研究棋谱。”前田陈尔仍旧毫不慌张。
  濑越宪作微微皱眉,在门口站立了一会儿。
  “你就是蒙面棋手?”濑越宪作低声问道,然而这声音已经显得十分虚弱了。
  前田陈尔俯身行礼,但口中的语气却满是调侃:“濑越先生深夜造访,声响惊天动地,竟只因为怀疑前田陈尔就是将东京棋界搅得天翻地覆的神秘高手,我前田陈尔感到受宠若惊,谢濑越先生抬爱。只不过前田陈尔棋力尚还低微,恐怕没有胆子向吴清源赌命挑战吧。”
  站在濑越宪作身后的加藤信、铃木为次郎等人有些担忧地看着濑越宪作。
  “若在你房内发现了蒙面棋手的长袍和斗笠,你将作何解释?”濑越宪作低声问道。
  前田陈尔低声讪笑了两声:“若真如此,恐怕只能是濑越先生栽赃陷害我吧。”
  好放肆的弟子!
  然而,这时濑越宪作却不敢呵斥前田——万一自己赌错了,只怕将不可收拾了。
  濑越宪作沉吟片刻,终于下定了决心,抬起脚准备向前田屋内走去。
  “濑越宪作,你还要如何!”秀哉的吼声突然从濑越宪作身后传出。
  濑越宪作停下了已经踏入的脚步。
  前田陈尔低着头,紧张地注视着濑越宪作的脚步。
  “濑越先生,就到这里吧。”大仓喜七郎几乎向濑越宪作哀求道,“这里毕竟是本因坊,如此胡闹有失日本棋院的体面。”
  “蒙面棋手必定就在本因坊!”濑越宪作斩钉截铁地说道。
  “证据何在?”秀哉又是一声厉喝,强行压下了濑越宪作的话头,“还是说你堂堂日本棋院理事,打算栽赃陷害我本因坊?”
  “濑越君,今天到这里足够了。”铃木为次郎也低声劝道,“再搜下去,只会越来越麻烦。”
  濑越宪作看着众人,默然良久。
  他忽然转过脸,再次看向前田陈尔。
  “这几天,你都在本因坊,寸步未离?”濑越宪作低声问道。
  “回濑越先生的话,寸步未离,师父和师兄弟们都可以为我作证。”
  “那看来蒙面棋手在关西挑战的事情你也不知道?”濑越宪作轻声问道。
  前田陈尔一瞬间稍有些惊讶,但很快就将这丝惊讶掩盖过去了。
  常人很难注意到这一瞬间的表情变化,然而侦探出身的正力松太郎注意到了。
  有蹊跷。正力松太郎敏感地意识到了濑越宪作并不是完全没有把握就来本因坊的。
  “我对蒙面棋手之事,一无所知。”前田陈尔低声答道。
  濑越宪作还想再问,正力松太郎却突然从人群中冲出,抓住了濑越宪作的手腕,示意他停下来。
  “濑越先生,这里毕竟是本因坊,多少要为名人留点面子吧。”正力低声说道。
  濑越宪作能从正力的语气中感觉到他已经发现了什么,同时也认为他的话很有道理——现在已经无法证明自己是对的,继续纠缠下去只会对自己更加不利。
  作为报社的社长,正力松太郎一定不会放弃挖出蒙面棋手庐山真面目的大新闻的,既然他已经认可了濑越宪作给出的提示,那么他必定会沿着这条路找下去。现在濑越宪作唯一所能做的,就是期待正力松太郎在吴清源与蒙面棋手的对决到来之前找出这个人的真实身份。
  濑越宪作转过身,准备离去。这时,前田陈尔却突然从背后叫住了他。
  “濑越先生,您说蒙面棋手在关西挑战,是怎么回事?”前田陈尔有些惊慌地问道。
  濑越宪作没有回过头,只是缓缓地说道:“蒙面棋手向整个关西棋界挑战,昨天已经开战了——木谷实亲眼目睹了蒙面棋手和关西棋手的第一战。”
  前田陈尔低着头,尽力隐藏着自己震惊的表情。
  濑越宪作向走廊另一头走去,随濑越宪作同行的人也纷纷跟着濑越宪作离去。
  “濑越宪作!”秀哉在他身后厉声叫道,“你给我记住!今天的事情不会轻易了结,迟早有一天我要代小岸壮二向你索命!”
  濑越宪作径直离开,不知道有没有听到这句话。
  本因坊随着众人的离开又渐渐恢复了平静。
  秀哉看向房间里的前田陈尔,眼神冷得如同冰霜。
  “前田,”秀哉淡淡地问道,“你老实告诉我,你与蒙面棋手真的无关吗?”
  前田微微一惊,但语气中仍不露出惊慌:“师父英明,定能看清其中是非。这次分明是濑越宪作前来惹事,与弟子无关。”
  然而,前田发现秀哉的眼神仍旧如冰霜一般冷淡。
  “我知道你隐瞒了什么。”秀哉缓缓地说,“若没有足够的底气,没几个人敢在濑越宪作面前这么说话。不管你做了什么,我只希望你记住:不准做有损本因坊的事情。”
  语毕,秀哉转身离去,只留下前田陈尔一人坐在烛火边。
  
  “你去过关西?”前田陈尔缓缓问道。
  前田身边的雾霭渐渐凝聚到黑暗中。不久,隐藏在木门内角黑暗中的蒙面棋手再度现身。
  “这与你无关。”蒙面棋手静静说道。
  “为什么?”前田陈尔不理会蒙面棋手的话,继续问道,“你说过要全力击败吴清源,现在却又去关西挑战,你究竟想干什么?”
  “这与你无关。”蒙面棋手仍然保持着平静。
  “你昨天没有到我这里来,是不是因为你去了关西?”
  “这与你无关!”蒙面棋手似乎有些克制不住自己的不满了。
  前田陈尔沉默了片刻,突然向蒙面棋手凑过去。很快,前田陈尔的脸几乎要贴上蒙面人的黑纱了,而蒙面人并没有躲闪,似乎毫不畏惧。
  “你究竟是谁?”前田陈尔口中呼出的气带动了蒙面人的黑纱,黑纱缓缓抖动着,如同泛起了涟漪的湖面。
  “你记得我们有过约定吗?”蒙面人冷冷地说道,“你不可以问我的身份。”
  “为什么?”前田陈尔继续逼视着蒙面人,如此近的距离即使隔着黑纱也能看得到蒙面人眼睛的轮廓。
  蒙面人没有再回答。
  “你究竟是谁?你想做什么?”前田陈尔喃喃地说道。
  “若你再问下去,我就不得不离开了。”
  “若你不告诉我,我就不敢继续跟你学棋了。”前田陈尔低声说道,“过去我以为我能够掌握得住你,我以为你所做的事我都能看得透。可是你居然挑战关西棋界,我真的不知道你究竟想做什么了。我跟你学棋,只不过是想继任本因坊而已。若你要利用我破坏整个棋界,我怎么敢与你同流合污?”
  蒙面人沉默了片刻。
  “若我的目的是破坏整个棋界,你就不敢与我为伴了?”
  前田陈尔逼视着蒙面人:“若你敢做不利本因坊的事情,我前田陈尔将作为先锋第一个与你对阵。”
  房间里的烛火突然熄灭了,真个房间陷入了令人惊慌的幽暗之中。
  前田陈尔微微一颤,吓了一跳,赶紧将头缩回去。
  蒙面人坐在黑暗中,似乎正在渐渐消失。
  “前田君,你违反了我们的约定。”蒙面棋手缓缓说道,“今后我们再也不用相见了。”
  前田陈尔惊讶不已,急忙伸手向前抓去,却似乎只抓到了一层雾霭,什么也没留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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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蒙面人的身份


  
  深夜,吴清源默默对着烛光下的棋盘,一语不发。
  这个狭窄的小房间此刻显得如此静谧,似乎时间在这里也静止了下来。
  棋盘上,尸横遍野,狼烟滚滚,犹如一场血腥而惨烈的战役结束之后被荒置的战场一般。吴清源浅浅地皱起眉头,看着这对局,仔细琢磨着每一招的变化。
  一个强大的对手,吴清源在心底默默说道,但是并不是不可战胜的……
  猛然响起的敲门声将吴清源从沉思中拉了出来——在如此寂静的环境里,敲门的声响实在是过大的噪音。
  吴清源换了个姿势,打算继续捉摸棋局。他知道敲门声不会持续太久,过一会儿母亲就会去开门的。然而等到敲门声第三次响起的时候,他才猛然意识到,自己根本不是住在家里,母亲不在这里。
  吴清源缓缓起身,拉开不远处的和式门。看到站在门口的人时,他愣在了原地,一时间有些惊讶得不知所措了。
  “吴师弟,你让我找得好苦啊……”桥本宇太郎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笑着对吴清源说道。
  
  “师兄你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吴清源压抑住兴奋之情,低声问道。
  毕竟,吴清源已经好几天没有和什么熟人联系过了,这几天他感觉自己似乎是在过另一个人的生活。
  “我有很多门道来打听。”桥本宇太郎刚刚坐下,便小声回答道,“放心吧,我的门道是那些记者们不可能找到的,是棋院里面的门道。”
  这下子吴清源终于放下心来了。
  “不过想不到吴师弟是个这么谨慎的人。”桥本宇太郎微微有些惊讶地说道,“整个隐居的计划非常周密,这家小店的位置也非常隐蔽,你甚至瞒住了神通广大的正力社长!”
  “这些都是濑越先生计划好了让我照做的。”吴清源腼腆地笑道,“要不我哪里想得出这么周密的计划。正力先生之所以找不到我,大概也是因为濑越先生给他放出了假消息吧。”
  桥本宇太郎嘿嘿地笑了,他可以想象正力松太郎被假消息折腾得南辕北辙的调查是一件多么滑稽的事情。不过现在整个东京已经沸腾了,吴清源在东京的家每天都被棋迷和记者里里外外地围住,如果吴清源还留在家中恐怕根本没办法备战了。
  “不过,你这个藏身点的位置连你的母亲、哥哥、甚至濑越先生都不知道,这也未免太谨慎了吧。”
  “这也是濑越先生的安排。”吴清源笑道,“他特意告诉我即使是亲人和他自己都不能知道我的藏身点,否则就有暴露行踪的可能。”
  “可惜你还是留了点破绽,比如一旦猜出了你的行踪方向,你的住店纪录就是很容易查到的了。”桥本宇太郎有些兴奋地说道,“不过你放心,查找你住处的这段时间我帮你放了很多假租住信息,这次保证谁也找不到你了。”
  桥本宇太郎做事,总是想到别人的前面,正如他的行棋一样。
  “师兄找我是有什么急事吗?”
  “急事倒没什么。”桥本宇太郎笑道,“我只是怕你一个人稀里糊涂的连吃饭问题都解决不了,特意跑来陪你一起隐居的。何况,你总需要有一个练棋的对手吧。”
  吴清源感到一丝暖意:在异国他乡能遇到一个异姓兄长,真是一件幸事啊。
  “你正在摆什么对局?”桥本宇太郎一边判断棋盘上这局棋的形势,一边问道。
  “临走前,加藤先生给了我他收集到的所有蒙面棋手对局,要我日夜研习,争取找到克敌之法。”
  “你感觉这个对手实力如何?”
  吴清源沉默了一会……
  “恐怕不在秀哉名人之下。”吴清源答道。
  两人原本久别重逢的兴奋之情此刻顿时烟消云散了。
  “竟然跟人赌命,这个疯子。”桥本宇太郎暗暗咒骂道。
  吴清源却笑了:“所谓‘赌命’,其实也不过是一个说法而已吧。虽然坊间不断有传闻说这个棋手与人赌命对局,但从没有人说见过这个棋手杀人啊。即使山本信男,也是试图自杀,并不是这个蒙面人做出了什么过分的举动。即使我真的输了,这条命也不好轻易拿走吧。”
  桥本宇太郎在心底暗暗叫苦:这个吴师弟,从来认不清楚棘手的情况。
  若他真的输了,那就已经不是他是否会被夺取性命这么简单的问题,而是整个棋界即将遭遇一场怎样的变故了……
  “不过,师兄你觉得我真的胜了他的话,他会自尽吗?”吴清源反问道。
  桥本宇太郎却微微一愣。
  “恐怕他自己也不知道吧。”桥本宇太郎答道,“我想他根本没有想过自己会输……”
  
  “不要求胜心切。”久保松低声在田中耳边说道,“尽全力既可。”
  田中不二男微微躬下身子,示意接受师父教诲。然而在他的心底,根本没有打算只做一个试应手——他是来做杀招的。
  田中不二男走出道场深处的众棋手人群,独自一人向摆在街边的棋座走去。
  久保松围棋道场门外是一条石子小路,虽然宽阔但车马不通,因此安静平和,才能作为围棋道场的所在。如今这条石子小路上临时搭起了一个小小的高台,高台上静静放置着一个棋敦和两个蒲团,乍一看却也比道场内精致的对局房间更具风格,别有一番味道。
  田中不二男静静走上高台,在棋敦一侧坐下,等待着挑战者的到来。
  这是蒙面棋手在战书中所定的安排。毕竟,一场生死决战不宜放在人群之中,但放在一个单独的房间又使得急于观战的众棋手难耐寂寞。这样搭起一个高台,视力好的棋手能从道场二楼看到棋局进程,还可以在棋座上将双方的棋步及时摆出,也是一种特别的体验。
  另外,只怕蒙面棋手也想到了自己获胜之后,要防止过于激动的关西高手不顾道义的为难吧,毕竟和众人隔一段距离要脱身便更方便些了。
  “真像传说中的御城棋啊。”惠下田因硕忍不住感慨了一句。
  这句话不禁让久保松等人微微一震!
  幕府时代,棋界四大家互相视为劲敌,四家弟子除了争棋外是不允许轻易与他家弟子下棋的。四家之间的棋艺交流,便几乎全部依赖于一年一度的“御城棋赛”,在天皇的注视下一决胜负。在那个棋士之间以命相博的年代里,御城棋代表了棋界最高的荣誉,获得出战御城棋赛的资格正是四大家弟子梦寐以求的认可。
  幕府时代已经远去许多年了,传说中的“御城棋”也早已绝迹。只是这三个字对于棋手们而言,仍然是一个神话。
  “来了!”人群中有惊呼的声音。
  大家纷纷挤到二楼的栏杆旁,争抢着朝远处看去……
  东方的一片淡淡的薄雾中,隐隐地显出了一个穿长袍的人影。人影渐近,黑纱的斗笠便越来越清晰,这景象如有一丝骇人的寒气似的。
  “快开战了。”久保松在口中默念道。
  田中不二男听到二楼的人群爆发出阵阵骚动,抬起头向远处看去。
  “来吧……”他微微笑着。
  蒙面棋手缓缓地走过来,到了高台前时却停下了脚步。他转过身,面向道场而立。看斗笠的角度,似乎蒙面人正看向二楼的众人。
  挤在二楼栏杆边的众棋手鸦雀无声,保持着诡异的平静。
  蒙面人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静静看着。田中不二男在不远处等待着,此刻却有些不知所措。
  二楼的众人纷纷开始面面相觑,蒙面棋手这种毫无缘由的静默让他们感到越来越不安。
  然而,久保松却静静地注视着蒙面人,自始至终毫不退却,似乎正与蒙面棋手那双看不到的眼睛进行着决斗。
  在这样的对视中,似乎双方都没有察觉到时间的流逝。
  终于,蒙面棋手动了——他缓缓的躬下身子,向着楼上的众人微微行了一礼。久保松仍然默默注视着他,似乎这个礼是向他行的。
  “为什么觉得有些哀伤……”高川格低声说着。
  不知道什么缘故,蒙面人的这一躬身总让高川格觉得似乎蒙面人在哭。
  礼毕,蒙面人转过身,似乎对二楼的众人再不在意,快步走上高台去了。
  对于刚才蒙面人的行为,二楼的各路高手都不知所措,唯有久保松陷入了沉思。
  他似乎认识我……久保松有一丝这样的感觉,刚才蒙面人对自己鞠躬的时候自己分明感到有一丝熟悉的情绪……
  
  “你来迎战?”刚刚入座,蒙面棋手冷冷地对田中不二男说道。
  田中不二男轻佻地看着眼前的对手:“今天你就要败在我的手上。”
  “名字。”蒙面棋手不等田中说完,便冷冷地问道。
  田中却嘿嘿笑了。
  “忘记我这张脸了?”田中有些狂妄地说道,“几个月前我们可有过交手呢。”
  “是嘛。”蒙面人的语气似乎十分失望,“想不到竟是个手下败将。”
  手下败将?
  田中不二男感到有些不快了。
  “谁是你的手下败将?难道你忘记我是谁了?”
  “但凡与我交手的棋手,全都是我的手下败将。”蒙面人淡淡地说道,“你说你曾与我交手,想必也是一个普通的输家,我当然记不住你的名字和长相。”
  蒙面人的话让田中的心难以平静了:“难道你忘记了当日在吉田塾,我是怎样将你吓走的吗?”
  蒙面人似乎一愣:“在吉田塾,你曾吓走过我?我不记得这件事……”
  原来他竟不记得!
  田中不二男已经愤怒了,他正要说话,却被蒙面人抬起手止住。
  “我让先与你对弈,请多指教。”蒙面人低声说道。
  刚被打断了话头的田中不二男正准备反斥这个没记性的对手,却被蒙面人这一句话惊醒了——不记得我的人,我的棋你总不会忘记吧!
  田中凶狠地朝蒙面人一笑:“请多指教。”
  言未毕,田中不二男已取出棋子,奋力拍到了棋盘上。
  一声清脆的响动,二楼观战的众棋士纷纷奋力伸着脖子看过去,随后不禁一震!
  初手天元!
  蒙面人似乎也大感意外,喉咙里轻轻发出了一声哼鸣。
  正在角落里观战的木谷实看到这一步,微微皱了皱眉头。
  初手天元?这不是几百年前就被淘汰的招法吗?
  莫非田中已经被轻易地激怒了?
  木谷实正要询问,却看到身前不远处的久保松胜喜代已经在观战的棋盘上取出了一粒黑子,落在了棋盘的正中央——他似乎毫不感到意外!
  木谷实有些不解,他再看向远处的对局高台上,却发现蒙面棋手竟久久没有落子……
  蒙面棋手沉默着,他身前的田中不二男却以微微幸灾乐祸的眼神看着自己身前的对手。
  现在想起我来了吧……
  沉默半晌,蒙面棋手终于抬起头,似乎看向了眼前这个少年。
  “实在抱歉,我不该忘记了你的名字。”蒙面人的语气竟似乎有些谦卑,“你能再告诉我一次吗?”
  田中不二男挺直了身子,以居高临下的眼神看向蒙面人。
  “记住我的名字,田中不二男!”田中说道,“我会让你永远忘不掉这个名字!”
  蒙面人似乎稍稍沉吟了片刻。
  “田中君,你的师父是谁?”
  “久保松胜喜代!”
  蒙面人似乎微微一颤。
  “原来如此。”蒙面棋手似乎深深吸了一口气。
  言毕,蒙面棋手取出了自己棋盒中的白子。
  “请多指教。”他再次严肃地向田中不二男说道,之后将手中的白子轻轻落到了棋盘的右上角小目上。
  “右上角,上方小目!”二楼的泉喜一郎向久保松说道。久保松毫不迟疑,取出一粒白子放在了棋盘的右上角小目上。
  田中不二男微微一笑,毫不迟疑地取出一粒黑子,重重地拍在棋盘上。
  “右下角,星位!”泉喜一郎高声报到。
  久保松面前的棋盘上也发出一声清脆的落子声,一粒黑子静静落在右下角的星位上。
  棋手当中性子急的全都趴在栏杆边,性子稍缓的都围在久保松的棋盘周围,默默关注着棋局的进程。
  “左上角,错向小目!”随着蒙面棋手落子,泉喜一郎的声音再次响起。
  错向小目,很传统的招法——面对初手天元这样的布局,这个人竟能如此沉得住气。木谷实在心底暗暗赞叹着。
  高川格看向不远处的高台上,似乎已经激动得满脸通红的田中不二男,微微有些不安。
  “左下角,左侧小目!”泉喜一郎的声音刚落,久保松已经在棋盘上落下了这粒黑子。
  蒙面棋手似乎正沉默着,仔细思考着棋局可能的进程。
  趁着蒙面棋手思考的时候,观战的各路高手也纷纷看向此时的局面。
  棋盘之上,四个角各有一支强军驻守,上方两支白军默默等待着进军的时机,下方的两支黑军则早已虎视眈眈。
  天地四方的中心,黑阵一队强军立马于双方阵势之间,威风凛凛,气势逼人。这一支气势汹汹地强军,俨然一个目空一切的常胜将军,傲慢地注视着对面的敌阵,横刀呵斥着:谁敢率军决战!
  无论怎么看,这个局面下的黑军都是一支骄兵,让人忍不住想要奋力一战而挫其锐气。
  “此局面下,若是你,你将如何应对?”有人向藤堂忠信问道。
  藤堂忠信微微皱着眉头,低声说道:“若是我,就是全军覆没也要先吞下天元黑子——如此盛气凌人,实在太碍眼了。”
  发问者默默点头,却似乎并不满意,又向木谷实问道:“木谷君,你这东京高手,觉得蒙面棋手会如何应对?”
  木谷实略略沉思。
  “即使不强攻天元黑子,也必定会先打入下边黑阵,让黑棋天元一子孤立无援。”木谷实说道。
  木谷实的说法使得周围几个高手纷纷赞许地点了点头。
  初手天元的布局,实在是一朵奇葩。“天才田中”会如何来经营这样的一局棋呢?
  “要落子了!要落子了!”栏杆边有人喊道。
  只见蒙面棋手的手已经深入棋盒之中,缓缓摸出了一粒白子。
  众人默默等待着。
  一声清脆的响动,蒙面人将棋子落下。随着这一声响,田中不二男突然困惑地挑了挑眉毛!
  “右上角!”泉喜一郎的声音也有些变形,似乎十分意外,“缔无忧角!”
  无忧角?
  连久保松都大感意外,一时间竟忘了先取出白子摆在棋盘上。
  棋战之间,白军远远望见目中无人的黑军站在战场正中央张牙舞爪,竟默默地忍气吞声,在自家阵地上多派了一支援军,一步也不敢上前,谨慎地防卫着黑军可能的进攻!
  蒙面棋手似乎有些害怕!
  众人困惑不解:之前在关西耀武扬威,战无不胜的蒙面棋手,面对这一招初手天元的布局竟然会如此谨慎!
  让先之局,原本白棋就不占优势。这样的情况下竟还如此谨小慎微,如何争胜?
  田中不二男很快从短暂的惊讶中回过神来,飞速取出一粒黑子,向对方阵地奔袭过去!
  “左上角,目外,小飞挂角!”泉喜一郎叫道。
  田中率先发起进攻了!
  棋盘上逡巡不前的白军立刻遭遇了飞奔而来的黑军,眼看着就要在白阵门前展开一场激战了。
  蒙面棋手略作沉思,随即取出一粒白子——不理会黑军的进攻,飞速攻入左下白阵,挂角!
  正气势汹汹前去挑战的黑军,意外发现白军竟也奔袭至自家门前!
  “以攻对攻?看来这个蒙面棋手还是沉不住气嘛。”有人说道。
  “恐怕不是。”高川格低声回应道,“看上去虽然像是以挂角争夺战机,但是我总觉得似乎是蒙面棋手有些害怕角上的战斗,正在刻意回避。”
  高川格的这句话让身边的几位棋手感到有些诧异——棋局开始,双方先在角上各自争夺疆域,这是常理,有什么可怕的?
  然而,木谷实却隐隐约约觉得高川格的说法有道理,他也感到蒙面棋手这里脱先是因为畏战——尽管说不出什么理论依据,只是凭着感觉而已。
  木谷实和高川格都相信,正在对局的田中不二男一定也感受到了同样的感觉……
  蒙面棋手在气势上已经输了!
  田中在心底暗暗兴奋——看来自己就要立下奇功了!
  田中不二男取出黑子,朝着左下角自己看准的位置猛地拍下!
  “左下,二间高夹!”
  二间高夹,应对小飞挂角最常见的定式下法之一。
  黑军将攻入的白子静静压制,远远在白军身后放置一支轻骑,静静注视着这支攻入敌阵的白军。白军若逃,黑军就尾随在白军身后,如影随形,即使真的让白军逃出,黑方也可以轻易地顺势借助天元和角上的黑军围出一片宏伟的黑阵。而白军若不逃,便将遭到黑军强攻!
  久保松微微颔首——田中果然已经理解了我所创初手天元战法的精髓。
  木谷实也终于似有所得。
  所谓初手天元战法,与木谷实所创的新战法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是先入中腹,争取尽全力抢夺中腹主导权,从而围出巨空的战法。第一手落在天元,就为从角上发展而来的浩瀚军势提供了一支远远的援军,随时可以借敌军攻击之力形成自己的强阵,让敌军的攻击始终有所忌惮。
  初手天元,是一种很有气势的战法。
  看来蒙面棋手就是一眼看透了这一点,先前才会犹豫不决的吧。
  田中不二男心中得意,等待着对手的下一步应手。然而,蒙面棋手却没有马上应对,也没有苦思战法!
  他竟缓缓笑了起来,笑声越来越大,似乎如释重负一般!
  站在栏杆边看着对战高台的人们全都不知所措,正在研究对战棋谱的久保松等人也被这笑声惊得一片茫然。
  他笑什么?
  莫名其妙的田中忍不住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狂放地大笑不已的对手,先前的气势顿时削弱了一半。
  “田中君,看来我高估你了。”蒙面棋手高声说道。
  这一声,连在道场二楼深处的久保松胜喜代都听得清清楚楚!
  田中本想发怒,但此刻却不知为何感到一阵压抑,气势似乎完全提不上来了!
  眼前笑语着的对手似乎突然间显得高大起来,他的气定神闲让田中终于开始感到恐惧了……
  “田中君,让我们完成一局漂亮的棋谱吧。”语毕,蒙面棋手轻轻取出一粒白子,落向棋盘。
  “左上角,二间高夹!”泉喜一郎喊道。
  白军似乎突然赶走了恐惧,全军得令,奋力开战!
  
  “我听濑越先生谈起一件事,让我不得不十分在意。”桥本宇太郎低声说道。
  幽暗而狭窄的房间里,吴清源静静看着桥本宇太郎。
  “你知道关西有一个名叫田中不二男的年轻棋手吗?”桥本问道。
  吴清源轻轻点点头:“我看过他的对局棋谱,他的棋招不拘一格,敢想敢做,很有才华,唯有对局经验似乎欠缺不少,招法略显粗糙幼稚。”
  桥本宇太郎沉默了一会儿。
  “濑越先生告诉我,木谷实在关西亲眼目睹了蒙面棋手与关西棋手的对局。在蒙面棋手向你挑战的同时,蒙面棋手在关西挑战了久保松先生组建的关西棋手联盟。昨天木谷实亲眼目睹了这场决战的第一战,关西方面派出的就是田中不二男。”
  深夜里,房间里的烛影轻轻晃动着,使得这个夜晚显得有些诡异。
  “他人在关西,却向东京的我提出挑战?”吴清源有些不解。
  “濑越先生也猜不透蒙面棋手的用意,不过他认为这局棋对你的备战会有好处。我把这局棋的棋谱摆给你看看吧。”
  桥本宇太郎将棋盘上的棋子纷纷拂去,准备开始摆上一局新的对局。
  “谁赢了?”吴清源小声问道。
  沉默片刻。
  “蒙面棋手获胜,172手,他吃掉了田中的中腹大龙。”桥本宇太郎说道。
  
  蒙面棋手已经远去,可田中不二男仍然坐在高台上,迟迟不肯下来。
  眼前的棋盘上还摆着刚刚结束的对局,整个中腹黑军尸横遍野,原先耀武扬威的天元强军在遍地的残骸中显得毫不起眼,早已血肉模糊。原本浩瀚的黑军中腹大阵内竟被白军造出了一片片阵中阵,精妙绝伦的治孤手法让黑军势利尽失,最终惨遭屠灭。
  田中的手攒着拳头,将和服的一角死死捏在手心里,似乎要将这和服捏碎一般。
  轻轻地,一两滴泪滴落在他的手背上,几声清脆的水珠破裂声似乎都能听得到——就如同棋子落在棋盘上的声音一样。
  随着这几声泪滴声,田中终于忍不出抽动了两下,喉咙里发出了隐隐的呜咽声。
  只有他一个人孤零零坐着的高台,早已再没有人关注了。
  各路高手纷纷散去,垂头丧气,只有寥寥数人还陪在久保松身边静静看着棋局,思索着。
  藤堂忠信和泉喜一郎火热地争论着棋局,可是走到道场门外,看到不远处正坐在高台上抽动着的田中不二男,他们有意地放低了声音。
  高川格本想走过去对田中安慰几句,却被木谷实拉住了。
  “他迟早要经历这一步的。”木谷实说道,“让他自己挺过来吧。”
  高川格默然,但最终也没有走上高台去。
  
  眼看着周围的人全都散走了,仍旧坐在二楼的久保松胜喜代、光原伊太郎和吉田操子打算商量一些更加重要的事情了。
  “这步棋……”久保松指着右下方的一步白棋,那是战局进行到中盘的时候白棋在黑阵内治孤的一步妙手,“你们有没有觉得十分熟悉?”
  二人微微点头。
  久保松将手收回来,又陷入了短暂的沉思之中。
  “我想,我们大概猜到这个蒙面棋手的身份了。”久保松低声说道。
  “但是……”光原伊太郎有些犹豫,“这个人已经死去多年了……”
  “但如果他当年没有死,现在他的棋力也应该完全成熟了吧。”吉田操子说道,“我们没有从他之前的棋谱里辨认出来也情有可原,但这步棋,据我所知只有他会这么下。”
  当年与久保松交手时,久保松就曾经对此人指出这一手是暗藏危机的,但这个人一直不愿听信久保松的观点,执意坚持这样一手棋。如今,他在这样的一场决战里故意下出这步棋,简直像是在提醒久保松自己的身份一般。
  “久保松先生,你觉得呢?”光原伊太郎问道,“我们该把这个人的身份公布出来吗?”
  “还不能确定就是他。”久保松皱着眉头说道,“不过后天的那局棋,我会证明这个人究竟是不是我们曾经都认识的那个关西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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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神户临战


  
  夜还很深,神户的街道上只有昏暗的路灯光。早春的寒风在深夜总是显得更加锋利,令人难以抵挡。
  木谷实拉了拉风衣的一角,使风衣和身体贴得更近些,这样御寒的效果更好。
  他看着眼前正在给他带路的弟子,感到有些困惑。已是深夜,为什么久保松先生一定要在这个时候急招自己去他家呢?
  看来事情有变——这个变故恐怕并非来源于蒙面棋手,也许是来自于关西联盟的。
  木谷实暂时还没有被久保松介绍给正在形成的关西联盟全体成员,这时的他在关西有着更多可以活动的空间。按照久保松一贯行事喜好出人意料的性格,没有把木谷实的作用发挥到最大之前他绝不会让木谷实正式出现。
  而木谷实手上也正有一封信打算交给久保松——原本是打算第二天一早去拜访久保松的。
  临近久保松家,木谷实看到漆黑的夜里只有久保松的房间还亮着灯,如一颗孤星一般。
  当木谷实走进久保松的房间时,他略微有些吃惊——光原伊太郎和吉田操子也在房间里,他们都在等着木谷实的到来。
  关西三巨头到齐了,看来这必定不是一件小事了……
  三个人的神色十分严峻,即使看到木谷实出现也并没有多大的动作,似乎都在沉思之中。
  “久保松先生。”进到屋内的木谷实轻轻打破了屋内令人压抑的沉默,“深夜找我来,有什么事?”
  久保松看向木谷实,眼神中竟有些恐惧。
  “数日前,我们组建关西联盟的时候,曾拜托你假冒蒙面棋手,这件事的细节你还记得吗?”久保松低声问道。
  “弟子记得。”
  “当时你有没有看到什么可疑的人?”
  木谷实微微一惊。
  “当时只有我和一个服务生,其他客房应当都没有人。”木谷实据实答道,“出了什么事吗?”
  久保松微微叹了口气。
  “看来我们这步棋引发了一些出人意料的变故。”吉田操子替久保松说道,“蒙面棋手果然就在神户,而且我们已经让他坐不住了。”
  蒙面棋手在神户?
  听到这句话,木谷实微微皱起了眉头。
  “今天我收到了一封战书。”久保松说道,“是蒙面棋手寄来的,要我们尽快促成关西联盟,他将在后天来我的围棋道场挑战——看来这次是真正的蒙面棋手。”
  木谷实有些不敢相信。
  “久保松师父,您真的确定是他?”木谷实问道。
  “他知道我们冒充了蒙面棋手。”光原伊太郎说道,“知道这件事的,除了我们四人和当日的那个服务生,恐怕也只有真正的蒙面棋手本人了。”
  如此看来,恐怕此人是冒充的可能性确实不大了。
  “可是,久保松师父,我觉得这件事有蹊跷。”木谷实说道。
  “哦?你觉得哪里不对?”
  “弟子今晚收到了东京濑越先生的来信。”木谷实说,“就在这几天,蒙面棋手在东京大胆地通过报纸向吴清源提出了挑战,此时在东京已经传得沸沸扬扬,恐怕不会有假……”
  三位长老突然有些不知所措。
  “这个蒙面棋手一边在关西挑战关西联盟,一边又在东京挑战吴清源?”光原伊太郎感到不可思议。
  “神户和东京即使坐火车也要一天时间,同时在两个地方挑战,真的可能吗?”吉田操子也轻声说道。
  大家看向久保松胜喜代,等着他的定夺。然而久保松只是低着头,紧锁着双眉。
  同时在两地出现,同时挑战关西和东京,这个蒙面棋手的动机越来越不明了——唯一可行的解释,是他正在试探整个日本棋界。可是即使如此,也想不明白他究竟所为何事啊……
  “明天我们召开第一次关西联盟会议。”久保松突然做出了什么决定似的,“所有关西棋界代表都要出席,我们商定两天后迎战蒙面棋手的人选。”
  光原伊太郎和吉田操子面色严峻,他们知道这也就意味着正式开战了……
  “木谷实,明天你也来。”久保松低声说道。
  
  夜已深,四下无人。
  街道上却有淡淡的雾气四溢。
  寒夜里的雾气很快便消散了,在无人的街道上没有引起一丝变化。
  一个挺拔的身影独自站立在街道上,身着长袍,头带黑纱斗笠。他仰首望天,不知道隐藏在黑纱之后的是怎样的表情。
  夜空的云太厚,月隐星稀,漆黑一片。
  上苍啊,为什么你要我来做这样的事情?
  久保松君,请务必帮助棋界度过这场浩劫……
  
  第二天的久保松道场,密密麻麻的棋手们再一次聚集在了一起。三位巨头还未到场,众人正在焦急地等待着。
  道场前列,田中不二男和高川格并排而坐,田中的另一侧坐着他最新的崇拜者松本佑二。道场左端,井上门数位代表在惠下田因硕身后端坐,和谁都不说话,形成了一个独立的小帮派。而道场右侧,“奈良不败”的藤堂忠信正毫不客气地四处找人攀谈,不断炫耀自己曾经的辉煌,却时不时招来一阵阵白眼。隐藏在道场人群中的泉喜一郎则独自一人皱着眉头,猜测着久保松召集众人的用意。
  而在道场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一个俊美但陌生的面孔引起了附近不少人的注意,大家小声地议论着,却谁也没有大声嚷嚷出来。
  这个俊美的小生——上次的会议上谁也没见过他,更猜不出他会是何方高人。
  没有人与他交谈,这个少年也不与人言语,只是独自一人坐在角落里闭目养神,在整个道场里显得毫不起眼。
  “久保松先生到!”一个弟子从道场门口向里喊道。随着这一声喊声,嘈杂的道场瞬间安静了下来,大家纷纷向道场门口看去。
  “光原先生到!吉田夫人到!”弟子继续喊道。
  三人并排向道场里走来,众人纷纷低下身向三人行礼。
  三人的表情十分凝重,步履也显得有些沉重。
  看来这次会议将不是什么轻松的会议了。
  埋首行礼的一瞬间,回过身的田中不二男偶然间瞥见了坐在角落里的俊美少年,微微一惊。他轻轻碰了碰高川格的胳膊,示意高川格也看过去。
  “茶楼里的那个东京人!”田中不二男低声惊呼道。
  高川格微微点点头:“想不到他也是棋界的人,看来这个人就是所谓‘东京的援兵’了。”
  “哼!”田中从鼻子里重重地挤出一口气,“我就知道东京不会派出什么不得了的大棋手来,一个毛头小子……”
  
  “久保松先生,是不是蒙面棋手又有什么新的动静?”三人刚落座,泉喜一郎便焦急地问道。
  久保松看向众人,有些迟疑。
  “我想……”久保松吞吞吐吐地说道,“我们原先对形势的估计有些过于乐观了……蒙面棋手,自上次出现以后……昨日……”
  久保松说话如此犹豫,倒是大大出乎了众人的意料——久保松并不是一个如此迟疑不决的人啊。
  “我们昨晚收到了蒙面棋手的战书。”眼见久保松迟疑不决,吉田操子代他说了出来,“蒙面棋手给我们定下了挑战的时间,就在明日正午,地点就在久保松道场。明日之后,他将每隔一日便来挑战一次,直至被人击败或胜遍关西高手。”
  众人一片哗然。
  “怎么会有如此变故?”泉喜一郎代众人发问,“上次蒙面棋手送来的战书为什么说是三个月之内?我们甚至都尚未开始研究这个对手的棋路……”
  这个问题,久保松选择默不作答,三位长老都面露难色,坐在道场最深处默默等待着众人安静下来。
  “久保松先生,请出示蒙面棋手的战书。”惠下田因硕突然高声喊道。
  这一声提议立刻得到了众人的附议,大家纷纷喊着要看战书。
  “战书……我们三位长老昨日已经看过了……”光原伊太郎也犹豫地答道,“时间和地点正如吉田夫人所说……”
  “你们三个看过有什么用?关西联盟是你们三个人的联盟吗?”惠下田因硕厉声吼道。
  这下子,道场倒是真的安静了不少,惠下田因硕的气势将众人吓住了。但窃窃私语声持续不断,似乎争议不止。
  “这……因硕大人……我们……”久保松仍然支支吾吾,似乎不知道说些什么。
  “久保松先生,把战书给我吧。”久保松身旁的吉田操子突然说道。
  久保松看向吉田操子,却发现吉田操子的眼神十分坚定,连久保松也有些惊讶。
  “因硕大人,你不是要看战书吗?”刚接过久保松递过来的战书,吉田操子不作任何犹豫,立刻扔给了惠下田因硕,“自己看看吧!”
  三位长老这样的态度让众人十分困惑,大家都在等待着看过战书的惠下田因硕给出解释。
  因硕打开信,看了数行,突然冷笑了起来。
  “果然不出我所料。”惠下田因硕说道,“三位长老,你们果然有事情瞒着我们关西各路高手。”
  众人闻言,面面相觑。
  惠下田因硕突然站起了身,手中挥舞着那封战书,面露怒色:“上次蒙面人现身后,我让我的几个弟子尾随其后,跟踪蒙面棋手。你们猜怎么着,那个人根本不是蒙面棋手,只是一个旅馆的服务生假扮的。那个服务生说,是一个年轻人给了他大把的钱要他这么做的。我当时就很奇怪,那个招法纯熟的蒙面棋手难道竟是一个年轻人?现在我才知道,那根本不是什么蒙面棋手,根本就是你久保松一手编造出来的谎话,为了骗我们赶紧组建关西联盟!”
  这样的言论让道场一时间有些失去了控制,争论之声四起。
  “久保松,你自己看看这封战书!”惠下田因硕怒气冲冲地吼道,“你的小聪明把真正的蒙面棋手惹怒了,所以他才会来挑战!是你把他引出来的!”
  久保松默然不语,静静接受着这番斥责。早在收到这封战书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这件事瞒不住了。
  “因硕大人,我有一事不明,想向您请教一下。”吉田操子强硬地盖过了惠下田因硕的声音,让众人不禁一震。
  “吉田夫人,有何赐教?”惠下田因硕仍然站着,似乎对吉田操子不屑一顾。
  “请问因硕大人,若由你去迎战蒙面棋手,你有几成胜算?”吉田操子说道。
  原本气势凌人的惠下田因硕微微一愣,顿时显得有些慌张了。但是他很快重新镇定了下来。
  “若蒙面棋手真的来挑战,不论能杀到何时,我惠下田荣芳都将全力一战!”
  “敢问因硕大人,你自觉能胜得了蒙面棋手吗?”吉田操子不给惠下田因硕转移话题的机会,又逼问道。
  这下子惠下田因硕真的阵脚大乱了。
  “我自认……不如蒙面棋手……”惠下田因硕说道。
  “那么请问在座众位,有谁觉得自己与蒙面棋手对战必定能够取胜?”吉田操子又向众人问道。
  众人都不说话,唯有田中不二男稍稍有些不服——但他也没有说出来。
  “以我之见,这个棋手向我关西挑战,唯有久保松先生能与之匹敌!”吉田操子说道,“如今久保松先生号召大家共建关西联盟,你们以为他是为了他自己吗?若没有久保松先生撑腰,你们谁能躲得过蒙面棋手的羞辱?若到时蒙面棋手在关西开创一个门派,你们哪一家在关西还能立足?”
  吉田操子几句责问,驳得众人哑口无言。
  “可你们是什么态度?一个个都怀疑久保松先生是要独领关西!以久保松先生的棋才,若他想独领关西,关西早就是他的了,哪里还轮得到你们在这里说三道四?眼见关西联盟迟迟无法促成,各位关西棋界的名流可能遭到强敌重创,久保松先生迫不得已才出此下策,你们却以为把柄,步步相逼,难道要久保松先生当场自尽来谢罪吗?”
  吉田操子的话气势十足,句句在理,在场众人莫不低头不语,连原先气势汹汹的惠下田因硕也不得不回身落座,再不说话。
  “各位,关西联盟乃是我关西突遭强敌之时的特殊选择。”光原伊太郎也说道,“等到关西棋界平稳度过这次大难,关西联盟自当解散,各位可以各自回家,继续过去的日子。若各位还有什么疑虑,我光原伊太郎愿意在此向各位保证,蒙面棋手一旦离开关西,我光原伊太郎第一个带人回大阪去。”
  这话终于让道场仅剩的那一丝不安的响动声平静下来,唯有田中不二男不甚心服。
  “我怎么觉得光原大叔这话不中听?”他低声对身边的高川格说道。
  高川格微微一笑:“光原先生这是以退为进,真正让大家放下心中的顾虑,全心全意迎战明日的强敌。”
  果然,高川格话音刚落,一个大家都很熟悉的声音响起:“愿服从久保松先生调令!”
  这是藤堂忠信的声音!
  大家不禁为之一振:连一向视久保松胜喜代为死敌的藤堂忠信都如此表态了,众人便再没有理由发难了。
  “请久保松先生发号令吧!”泉喜一郎也喊道。
  久保松稍稍叹了一口气,向身边的吉田操子和光原伊太郎投以感激的目光。
  “各位,强敌当前,不容我们考虑太多。”久保松缓缓说道,“如今唯有一件事必须马上确定——明日一战,由何人代表关西棋界第一个出面迎战蒙面棋手!”
  众人恍悟,这确实是当前最重要的事情。久保松是主帅,也是击败蒙面棋手希望最大的人,所以必须要先有人出面为久保松试试蒙面棋手的棋路,才能保证胜算更高。这个人棋力不能太弱,最好能有奇招逼出蒙面棋手的绝招……
  然而,各路有名有姓的高手哪有人愿意第一个出马,纷纷低首不语。
  这要是输了,可就是一门一派颜面尽失的问题啊,今后关西谁还来这家拜师学艺?
  眼见众人沉默不语,光原伊太郎首先打破了沉默。
  “各位,我想到了一个人选。”光原伊太郎引来了众人的注意,“我光原门下有一名弟子,名叫高川格,棋风特异,善于以守代攻,不战为战。蒙面棋手以往的棋谱都以善战闻名,我看高川格的棋路也许能克制这个高手的棋招。”
  高川格微微挺直了身子:“弟子高川格,愿为先锋。”
  正当众人议论纷纷之际,田中不二男身边的松本佑二突然也挺直了身子:“久保松先生,我也有一个人选!”
  吉田操子见是松本佑二,微微笑道:“怎么,松本,莫非你想借此机会找蒙面棋手决战?”
  这句话可把松本佑二吓得不轻,赶紧摆手:“不不不,不是我,是田中君!”
  田中不二男这几天被这个崇拜者折腾得不轻,不过这句话田中不二男确实等了很久了。
  “各位师父,不要忘记了,上次蒙面人挑战吉田塾的时候,正是田中君一步棋吓走了蒙面棋手啊!”松本佑二有些狂热地说道,“这次蒙面棋手挑战关西联盟,若田中君做先锋,我看甚至可能旗开得胜!”
  田中不二男也挺起身子,学着高川格的样子说道:“弟子田中不二男,愿为先锋!”
  道场的气氛顿时活跃了起来。高川格和田中不二男,棋艺早已得到关西各路高手的认可,又不是门派之主,胜败都可以接受,似乎确实是最合适的人选了。
  然而,泉喜一郎却在这时突然站起了身子笑道:“久保松先生,您怎么忘记了咱们还有一个撒手锏呢?”
  众人一愣,纷纷向泉喜一郎看去。泉喜一郎却看向一直在角落里不言不语的那个俊美少年:“木谷君,此时不出手,更待何时?”
  少年微微坐起身,向泉喜一郎恭敬地行了一礼:“多谢老前辈看重,木谷实不胜荣幸。”
  高川格和田中不二男却大惊失色——这个人就是木谷实?
  泉喜一郎与东京棋界来往甚密,他必定不会认错。
  待木谷实再次微微坐直身子,众人仔细看去,不禁纷纷小声议论起来——好俊秀的一张脸!
  这个俊美的少年竟就是在东京以一人之力终结了院社争霸战的神童木谷实!
  东京棋界竟然派来木谷实这等强援,看来关西棋界此战胜算大增啊。
  “木谷实。”久保松轻声问道,“你愿做先锋明日迎战蒙面棋手吗?”
  “若久保松师父有命,弟子决不推辞。”木谷实恭敬地答道。
  各路关西高手终于喜笑颜开,各自小声交谈着,都认定木谷实必定是最合适的人选。有人甚至小声说道,在座关西各派掌门恐怕绝大多数也都不是木谷实的敌手。
  田中不二男却突然猛地站起了身子:“师父,请让我做先锋,明日迎战强敌!”
  众人被主动请缨的田中不二男吓了一跳。
  久保松沉默片刻,低声说道:“论棋力和经验,也许木谷实出战更加合适。”
  田中不二男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愤愤地看向木谷实。
  木谷实躬下身子,似乎已经准备接受久保松的调遣了。
  “木谷实!”田中不二男突然高声喝道,“你敢先与我一决死战吗?”
  众人心中大骇,纷纷震惊地看向田中不二男。
  木谷实也有些惊慌,茫然地朝那个年纪轻轻的小兄弟看去。
  “若你能胜得了我,我便把先锋之位让给你。若你输了,就由我做先锋,你敢吗?”田中不二男又喊道。
  木谷实不知该如何应对,于是将眼神投向了久保松胜喜代。
  “也好。”久保松淡淡地说,“这也许是最合理的办法了。”
  
  木谷实端坐在棋盘一侧,田中不二男坐在另一侧。
  木谷实微微躬下了身子,轻声说道:“请多指教。”
  田中不二男只是象征性地鞠了一躬,什么话也没说。
  久保松看着这一幕,默默在心底叹道:不愧是棋道家铃木为次郎的弟子,即使对手如此无礼,也绝不有损棋道——相比之下,田中不二男的作为实在太不成熟了。
  “看来这局棋胜负已分了。”光原伊太郎小声对久保松说道。
  久保松默默地点了点头。
  此时木谷实在东京段位是五段,而田中不二男在关西为二段,相差三段,按照棋份本局为木谷实让先。
  “得罪了。”田中不二男低声说道。言毕,他取出一粒黑子,毫不犹豫地拍向棋盘。
  木谷实不敢怠慢,严谨以对。
  田中不二男的每一步棋,都将棋盘拍得一震,棋子在棋盘上摇晃着,迟迟停不下来。田中不二男要用这股下棋的气势让木谷实感到不安,搅乱木谷实对局的节奏!
  田中的棋,杀伤力极强,才华横溢,创意非凡。他毫不担心自己在棋局进程中必定能找得出木谷实行棋的缺陷,然后一举将木谷实击溃。
  相比于田中不二男的落子如飞,木谷实却步步长考,冥思苦想。气势上,似乎是田中不二男完全压倒了对手。
  田中微微笑着,看向木谷实。
  叛徒,见识到关西棋手的厉害了吧!
  然而,看到木谷实的表情,田中不二男的手却微微一颤!
  木谷实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田中不二男的神情,只是静静注视着盘面,冷静得让人恐惧!
  思虑良久,木谷实落下一子,却仍没有丝毫松懈,似乎他的灵魂已经寄生于棋盘之上,感知不到别的东西了。
  装腔作势!看我攻破你的棋阵!
  田中不二男猛地取出黑子,双方刚刚确立各自阵势他便猛攻入木谷实阵中,一场血战眼看即将爆发!
  田中不二男有意将这步棋拍得十分用力,沉重的撞击声令整个道场似乎都为之一颤。
  田中再看向木谷实,却发现眼前这个俊美的少年竟丝毫不变神色!
  在木谷实的眼中,棋盘上只有棋子和着点,无论晃动颤抖着的棋子还是静静的立在原地的棋子,都是棋盘上的一支支轻军而已。
  棋盘上攻杀渐起,各路关西高手围观在侧,时不时响起几声长吁短叹,直看得目不转睛。
  黑子一声沉重的敲击声,过了良久便是白子一声轻轻的落子,随后仿佛如影子般必定又是一声强劲的黑子声。这样的旋律和节奏就如同是此刻道场里的一首曲子,众人全都屏息凝神,侧耳倾听着。
  棋盒中的棋子一粒粒减少,战局渐渐明晰。黑子的撞击声越来越轻,而白子却是一贯的清脆。看了良久,久保松胜喜代微微摇了摇头,从观战的人群中走了出去。
  “光原君,你说得对。”他轻声对更早走出人群的光原伊太郎说道,“棋局还未开始,胜负已分了。”
  早春仍是寒冷时节,田中不二男的额头上却竟然渗出了豆大的汗珠,一滴滴地从眼眶周围滴落,像泪一般。
  木谷实确如刚开局一般淡定自若,神色无异。
  观战的人渐渐散开,开始时不时地有人在不远处小声地议论着棋局的变化,也有人静静赞叹着二人的交锋精彩异常。
  随着最后一粒棋子落下,正在观战的众人开始飞速地数目。
  木谷实的防守十分严密,一味蛮攻的田中不二男最终没能攻克木谷实的阵地。这局棋,白棋五目之差获胜。
  “多谢指教。”木谷实微微颔首,轻声说道。
  田中不二男呆呆地看着棋局,甚至没有擦去睫毛上即将滴落的汗珠。
  观战众人随着木谷实这句话竟响起了几声清脆的掌声,为这场精彩的对局喝彩。
  木谷实再抬起头来,这时才发现原来对面的田中不二男已经是如此神态,不禁心中一惊。
  田中不二男看着棋局,半晌没有动静。他的眼眶周围湿润着,不知到底是汗还是泪。
  “田中君。”高川格在田中不二男身边轻轻推了推他,“对局完了,要向对手致谢。”
  田中不二男如梦方醒,抬起眼睛看向木谷实,满眼却全是不服。
  “多谢指教。”他勉强地低下头,说话的声音里却带着哽咽。
  木谷实沉默了一会儿,站起身走到久保松面前。
  “久保松师父,请答应弟子一件事。”木谷实说道。
  “什么事?”
  “刚才一战,弟子感到田中君的棋才华非凡,远在我木谷实之上。我只是凭借经验获胜,没什么可自豪的。”
  田中不二男稍稍有些心惊,他看向木谷实,静静地期待着木谷实接下来的那句话。
  “请让田中君作为明日一战的先锋吧。”木谷实请求道。
  田中不二男却有些不知所措。
  久保松看向田中——这个此刻显得有些落魄的棋手怎么看都像是一个还没有长大的孩子。
  “田中不二男。”久保松笑着说道,“明日就由你去迎战蒙面棋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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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匿名的战书


  
  正力松太郎回到了他的办公室,靠在座椅上,几乎筋疲力尽。
  今天,吴清源对本因坊秀哉的挑战赛进行了最后决战,收官阶段秀哉没有给吴清源留下任何机会,最终惊险地以两目的微弱优势取胜。至此,历时数月的名人胜负赛终于落幕,本因坊秀哉维护了他“不败名人”的神话。
  名人胜负赛期间,《读卖新闻》的发行量屡创新高,这场万众瞩目的棋赛使得《读卖新闻》在日本报业几乎确立了霸主地位。对于这样的结局,正力松太郎是无比满意的,即使今天比赛期间由于观战双方剑拔弩张的气势使得他整个比赛期间都尽力维持着秩序,几乎度过了令他力竭的一天。
  门外突然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
  “社长?”是报社一名编辑的声音,“有件急事需要您处理一下。”
  “进来吧。”正力松太郎的声音很疲惫。
  编辑推门而入,正力松太郎敏感地察觉到了编辑脸上因慌张而无措的表情。
  他将一封信放到了正力松太郎的桌子上。
  “今天报社的邮箱里找到了这封信,信上没有发件人的地址,只写了我们报社的收件地址……”
  正力松太郎从桌子上取过信。信封是新的,应该是刚刚买来便封好寄出了。信上的字刚劲有力,像是一个很有修养的人写的。而且,看着这些字,正力松太郎总觉得有些眼熟,却又始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信你们看过了?”正力松太郎问道。
  “是的。”
  正力松太郎将信重新扔回了桌子上:“把信上的内容给我讲讲。”
  然而,编辑似乎有些犹豫。
  “信上说……”编辑吞吞吐吐地说道,“写信的人想要我们报社组织一场比赛,他要……挑战吴清源……”
  正力松太郎眉头微微一紧。
  “挑战吴清源?”他有些诧异地琢磨着这句话,“他没说他是谁?”
  “没有……”
  “那不过是个疯子,或者是谁的恶作剧。不告知姓名,我们怎么办比赛?”
  “可是……”编辑似乎有点惊恐,“信上把这次赛事几乎所有的安排几乎安全都想好了,而且……他说,要跟吴清源赌命……”
  正力松太郎一惊,他猛地看向面前的这个编辑。
  编辑的眼神中隐隐有着恐惧和犹豫的神色——看来并不是玩笑。
  正力松太郎赶紧将信封打开,认真地看了一遍信上的内容。
  “明天的报纸版面设计完成了吗?”正力松太郎突然问道。
  编辑一愣:“是的,已经完成了……”
  “重新排版!”正力松太郎似乎有些神经质了,“把这封信一个字不差地登在明天的报纸上!”
  
  吴清源在东京的住处是其师濑越宪作为他安排的,是一个安静的小宅。吴清源刚到日本的时候年纪太小,而他的父亲已经去世了,所以他的母亲和一个哥哥陪他一起到日本安定下来以方便照顾。直到现在,三人仍然住在一起。
  吴清源的母亲几乎不会说日语,因此只能呆在家中,吴清源作为职业棋手的对局费足以支撑她照顾好这个小宅子里的三个人了。这一天早上,她刚照顾好两个儿子的早饭,正在厨房内洗刷碗具。
  早上的天空阴沉沉的,就像是黑夜的影子还未散去,似乎在酝酿一场暴雨。这个天气,看起来街上应该不会有谁走动吧——谁也不想淋上这样一场大雨。
  然而,门铃突然响了。
  一大早便来拜访,不知是谁……
  吴清源的兄长赶紧跑向门口,而母亲先去打开了大门——通常来拜访吴清源的几个人她大都认识,无非濑越先生、桥本宇太郎或者木谷实,很少再有其他人。
  然而,大门打开后,门外站着的却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你好,夫人。”这个陌生的中年男子彬彬有礼地向吴清源的母亲问好,“我找吴清源。”
  尽管听不懂日语,但母亲听得懂自己儿子的名字……
  
  “绝无可能!”这是濑越宪作愤怒的声音。
  仍然是这一天上午,刚刚用过早饭的时候。濑越宪作家中的会客厅,他正对前来拜访的正力松太郎发火。
  “濑越先生,请您再考虑考虑!”正力松太郎不甘示弱,“日本棋院和《读卖新闻》报社长期保持着极好的关系,何况这个比赛在对局费上我们绝不会亏待吴清源……”
  “可这是赌棋!”濑越宪作几乎歇斯底里地喊了出来,“赌棋根本不应该是职业棋手做的事情,那是茶楼里业余棋手的玩法!吴清源是我的徒弟,若让他应下这样的棋赛,我还如何做师父!”
  “濑越先生,您是怕吴清源会输吧。”正力松太郎微微扬起了嘴角,似乎是在嘲笑眼前几乎疯狂的濑越宪作,“赌命的棋,您也从未亲眼见过吧。”
  “不论赌注是什么,赌棋这种行为根本有违棋道!何况一个莫名其妙的人提出挑战,吴清源凭什么一定要答应?”
  面对气势汹汹的濑越宪作,正力松太郎却一眼就看得出来他是在虚张声势——这些话都不过是推辞的借口而已。
  “濑越先生,我想您很明白这次挑战的意思。”正力松太郎笑着说道,“我们《读卖新闻》报社并不是什么三流报社,需要靠这样哗众取宠的方式引起注意。我想您很清楚,我为什么会在报纸上将这封战书登出来——当今棋界,恐怕只有一个人会以命与人赌棋。”
  “可这个人根本不存在!”濑越宪作仍然强硬地说道,“那不过是坊间的谣传,根本不存在这样一个高手!”
  “是否真的有这么一个人,我相信濑越先生比我更清楚。”正力松太郎的眼神十分锐利,令濑越宪作都有些心惊,“即使这个人原本不存在,但他的传说是存在的,坊间四处都流传着关于他的神话。现在他出现了,即使那些传言都是捏造的,但只要这个人出现那些传言也就成真了!”
  被正力松太郎逼视着的濑越宪作无处可逃,这一番话将他的气势压制住了。
  正力松太郎已经把话挑明了,那么就没有必要再遮遮掩掩了。
  “可是,正力社长……”濑越宪作终于放低了声音,“您可知道这一局棋一旦开赛,对于棋界来说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一场战争。”正力松太郎微微笑着,“一场在棋界展开的,足以吸引整个日本关注的战争。”
  濑越宪作感到脊背发凉——正力松太郎的语气似乎根本就是在旁观,对于棋界的危机他丝毫不关心,他所关心的不过是棋赛报道而已!
  “如果我让吴清源应战,这场战争就真正开始了。”濑越宪作说道,“我是棋界的长老,您认为我会就这样轻易地让吴清源作为前锋与对手开战吗?”
  “可战书已经到了,对方已经宣战了,你无路可退。即使你现在不迎战,这场战争你也阻止不了。”正力松太郎仍然微笑着,令濑越宪作也感到了恐惧。
  一时间,房间里陷入了死寂。
  在谈判时,正力松太郎从来都是一个难缠的对手,他总是能掌握到对手已经掌握的信息,并且一眼看穿对手的破绽。
  濑越宪作的目的,无非是希望保护自己的弟子吴清源,不想让他过早卷入战争。但是他也无法否认,吴清源迟早要参战,何况这次对手已经指名要由吴清源作为先锋。
  可是……为什么是吴清源?
  濑越宪作隐隐约约觉得这当中必定有问题……
  “濑越先生,请让吴清源应战吧。”正力松太郎轻声说道,他感到濑越宪作的防线已经快要崩溃了,“这个蒙面高手的出现,是您无法阻止的……”
  濑越宪作紧紧皱着眉头,迟迟做不出这个决定。
  “可是……毕竟还是不能……”
  濑越宪作话音还未落,会客厅的门突然被缓缓拉开了。
  二人向门口看去。
  一个老人将门拉开,静静地站到了二人面前。
  濑越宪作大吃一惊,而正力松太郎则感到了一阵惊喜——这个人的出现证明了传言是真的,而正力松太郎知道这个人必定可以让濑越宪作下定决心!
  “濑越君,冒昧了……”老人低声说道。
  濑越宪作赶忙行礼:“哪里哪里,雁金先生太客气了……”
  
  “吴君,打扰了。”客人向吴清源微微行了一礼。
  吴清源慌忙还礼:“加藤先生……”
  加藤信七段,日本棋院创院长老之一,与濑越宪作、铃木为次郎等人同为东京棋界最有权威的前辈。他早年战绩卓著,是昔日的方圆社第一高手,几乎一人支撑着方圆社与秀哉的本因坊、雁金准一等人的裨圣会争霸。他棋风雄浑厚重,自成一派,绰号“黑甲将军”,是棋界一位不得小看的大人物。
  只是,加藤信与吴清源平时来往并不多,究竟是什么事情让这位大人物突然造访吴清源家呢?
  “加藤先生……”吴清源怯声问道,“不知有什么事情?”
  加藤信坐在吴清源对面,静静审视着眼前这个孩子。
  “看过今天的报纸了吗?”加藤信低声问道。声音虽然刻意压低了,但那份威严仍在。
  吴清源微微摇摇头。
  “我这里给你带来了一份。”说着,加藤信从怀中掏出了一份报纸,递给了吴清源。
  是今天的《读卖新闻》。吴清源默默翻开了报纸,紧接着大吃一惊。
  报上以醒目的标题刊登了一封信,一个匿名的棋手以性命作为赌注向吴清源挑战!
  赌命的挑战者!
  吴清源忍不住想起了一个人……
  “你还记得山本信男吗?”加藤信突然问道,“那个在手合赛上企图自杀的新初段。”
  吴清源心惊。
  “记得……他退出棋界后,我和桥本师兄还曾经去找过他……”
  吴清源看到加藤信的眼神中掠过一丝悲痛的神情。
  “是么,你们去看过他……”加藤信轻声说道,“我倒是有些嫉妒你们——他至今都不愿意与我见面,说他没脸再面对我。”
  吴清源抬起头,有些诧异。
  “加藤先生,莫非您……”
  “我就是山本信男的师父。”加藤信抢过了吴清源的话头。
  窗外惊起一声响雷,似乎阴沉的天空终于耐不住这份阴暗了。
  加藤信轻轻将目光转向窗外,似乎在回想着什么:“山本信男是我的秘传弟子,他是我所有弟子中天赋最高的。我对他寄予了很高的期待,我相信只要他按照已有的速度成长下去,迟早有一天他可以超过我。也许你们并不相信,但你们没有真正见识过他的棋,他本可以有光明的未来,如果给他时间他可以向你们证明……”
  “我相信,加藤先生。”吴清源低声说道,“我见过山本君,我相信他是一个将围棋视为生命的人,他一定有着极高的天赋。”
  加藤信的身体微微抽动了一下,似乎是稍稍有些哽咽:“可惜他再也没有机会创造他的时代了。我听说,退出棋界之后,他又先后尝试过两次自杀,但都被及时发现了。只不过谁也不知道,如果再有第三次,他是不是还会被及时发现……”
  吴清源默默听着,不敢插嘴。他知道,眼前的这个站在东京棋界巅峰的高手正陷入了他还无法理解的悲痛之中。
  “有传言说,山本信男以性命与人赌棋,结果输了……”加藤信缓缓说着,“是真的吗?”
  “我们去拜访山本君的时候,他承认了。”吴清源说。
  “传言他被让了五子,是真的吗?”
  “山本君也承认了……”吴清源低声答道。
  加藤信沉默了片刻。
  “这不是山本信男真正的棋力。”加藤信强作镇定地说道,“山本的棋,最精彩的地方就在于搏命的进攻。然而,过分在意强攻,使得他常常露出破绽。当日的赌棋,必定是因为他被对手激怒,于是一心想要将对手的棋吃尽,反而给了对手可趁之机。否则,世界上没有人能让山本五个子!”
  窗外的雨点渐渐开始落了下来,干燥的街道上开始出现了星星斑点。
  轻轻的雨点声缓缓地在房间里回响着,久久不散。
  “吴君,我今天来是有一件事情想求你。”
  吴清源慌忙向加藤信施礼:“加藤先生言重了,您是长老,若有事,只需吩咐就是了……”
  加藤信终于将眼睛转回来,看向吴清源。
  这个孩子,并不比山本信男大多少。
  “这件事对你来说也许有些为难,但我希望你能答应我。”加藤信指了指刚才递给吴清源的报纸,“我希望你能应下这次挑战,为山本信男报仇!”
  窗外又是一声炸雷。
  
  雷声渐隐,雨声却越来越大,似乎外面的雨势一时半刻停不下来了。
  雁金准一听着外面的雨声,微微叹了口气。
  “濑越君,看来一时半刻我是回不去了,只得在你这里多呆一会了。”雁金准一缓缓说道。
  濑越宪作又向雁金准一施了一礼:“哪里的话,雁金先生突然光临,我自当好好款待一番。只是,雁金先生,您也是棋界长老,应当能理解我此刻的心情。为什么您……”
  濑越宪作一时语塞,他看到坐在一边的正力松太郎正得意地笑着。
  “为什么我会要你应下蒙面棋手对吴清源的挑战?”雁金准一代濑越宪作说完了这句话,紧接着便叹了一口气“濑越君,我也是有弟子的人,爱才之心我当然能够理解。但是这个蒙面棋手是个太过特别的人。”
  “特别?”濑越宪作微微诧异。
  “高部道平退出棋正社了,这件事濑越君应该知道吧。不过,高部君为什么会退出,您知道吗?”
  “我也一直在思索,却找不出答案。”
  雁金准一闭上了眼睛,稍稍定了定神,似乎在平静自己的心情。
  “那天,高部道平在棋正社大楼外,找到了失踪多日的井上孝平。”
  濑越宪作有些震惊。
  “彼时井上孝平已经神志不清了。”雁金准一接着说道,“高部道平念及昔日同门之谊,将他带入棋正社招待。但井上孝平到了棋正社之后,自己找到了棋盘,来来回回摆弄同一局棋。高部道平发现后,却没有制止他,而是和已经疯了的井上孝平一同研究这局棋!之后,高部道平就带着井上孝平离开了棋正社,至今行踪不明。”
  濑越宪作沉思了起来。
  井上孝平失踪之前的事情,濑越宪作早已查明了——是蒙面棋手与他赌棋,赢光了他所有的身家财产……
  井上孝平出现,紧接着高部道平就失踪了。这当中究竟有什么关联?
  “濑越君,我想事情比我们想象的更严重。”雁金准一说,“我们以为蒙面棋手只是在试探,其实他已经开始进攻了。雁金准一无能,棋正社已经被瓦解了。若我们再避战下去,恐怕局面将不可收拾了……”
  濑越宪作沉思着。
  正力松太郎在不远处静静等待着他想听到的答案。
  其实还有一件事令雁金准一忍不住期待吴清源应战,虽然没有说出来,但是濑越宪作能猜得到。
  这个蒙面棋手,真的就是当日潜入棋正社的本因坊秀荣吗?
  “雁金先生,您也希望我能让吴清源迎战?”
  雁金准一恳切地看着濑越宪作的双眼:“我恳求你,让吴清源迎战!”
  窗外雨势渐猛,看来很难停下了。
  
  雨下了整整一天,到了傍晚也没能消退。
  本因坊家在大雨中沉默了整整一天,然而这里的波澜一刻也没有停下过。
  秀哉房内,几位弟子端坐在秀哉对面。
  秀哉沉思着,整个房间里只有清晰的雨声。
  “不可思议。”秀哉突然说道,“太不可思议了。濑越宪作竟会代吴清源应下这局挑战,吴清源竟然也没有拒绝。名人胜负赛刚刚结束,这样仓促的应战根本不是濑越宪作行事的风格。为什么呢?难道濑越宪作知道了什么特别的事情?”
  几位弟子沉默着,谁也没想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只有一个人例外。
  前田陈尔端坐在众弟子之中,默默在心底暗笑着。
  “消息是真的吗?”秀哉问道。
  “千真万确。”前来送消息的弟子回答道。
  原本只是担心濑越宪作在名人胜负赛之后不服,做出什么不利于本因坊的举动才派人前去探听正力松太郎和濑越宪作会面的交谈内容,想不到竟然得知了这样的一个消息。虽然谈话的细节并不清楚,但是从秀哉的宿敌雁金准一也出现在濑越宪作家来看,这次应战恐怕并不是一件对本因坊多么有利的事情。
  不过,无论濑越宪作打算耍什么手段,这终归只是一场棋赛而已,对局双方都与本因坊无关,暂时只需要坐山观虎斗就可以了。
  “你们觉得,这场棋赛,谁的胜面比较大?”
  秀哉只是随口一问,众弟子们却面面相觑——毕竟,谁也不知道这个蒙面棋手是什么来头。
  “大概,吴清源会获胜吧。”有人小声说道,却很快得到了大家的附和。
  毕竟,吴清源刚刚险些在名人胜负赛上击败秀哉,此时本因坊众弟子对他精妙的棋招仍然记忆犹新。
  “恐怕未必。”前田陈尔突然说道,“说不定,吴清源会输……”
  众弟子一惊,纷纷看向前田陈尔……
  
  深夜,雨势渐渐淡了,然而濑越宪作的心情却更加阴郁了。
  在濑越宪作印象中,他几乎从未见到过酒井义郞真正愁眉苦脸,一筹莫展的样子。今晚,他第一次见到了。
  “我想不通……”他喃喃地说道,“我昨夜亲眼见到他从本因坊家出来,我紧紧地跟着他,可是,他就这样凭空消失了……”
  濑越宪作也皱着眉头一筹莫展:“他是如何消失的?”
  酒井义郞突然自嘲似的笑了笑:“濑越先生,您相信人会化作一缕青烟就这样不见了吗?”
  濑越宪作看着酒井义郞,既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
  酒井义郞的表情显得有些狰狞:“可当时确实就是这样,他转到了一个巷子里,然后我再追过去,就只看到了一丝雾气,什么人也没有了。我过去一直好奇为什么从来没有人看到过他从哪里出现或者在哪里消失。今天我终于明白了,他这样的家伙根本没法跟踪,他甚至可能不是人!”
  “酒井君,你不相信鬼神!”濑越宪作稍稍提高了音量,试图将阴森的气氛驱散。
  酒井义郞又笑了笑:“可是现在,我暂时找不出别的说法来解释这些。我亲自去跟踪他,亲眼看到他凭空消失了。我甚至害怕,他此刻会不会就在这个房间里,偷听我们说话……”
  “酒井义郞!”濑越宪作再次提高了嗓门,不知是在制止眼前这个有些惊慌失措的侦探,还是在为自己壮胆。
  “总之,事情的关键在本因坊,这是我能找到的最接近真相的线索了。”酒井义郞小声说。
  酒井义郞沉默了,濑越宪作也沉默了。
  外面的雨声渐渐消退了,偶尔还能听到枝叶间的水珠滴落的声音。
  清脆的响声,就像是棋子落到棋盘上的声音似的。
  “酒井君,有件事我觉得也应该让你知道。”濑越宪作突然说道。
  酒井义郞抬起头,有些紧张地看向濑越宪作。
  “前不久,我派了铃木为次郎的弟子木谷实去关西为我打探消息。今天,铃木为次郎那里收到了木谷实的信,说三天前在神户出现了蒙面棋手与人对弈的棋谱。”
  “三天前?”酒井义郞感到不可思议,“不可能!三天前蒙面人在本因坊,我亲自监视了本因坊多日,如果他有过出入我不可能不知道!”
  濑越宪作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我想,这让我的猜测更有依据了。”濑越宪作的声音显得有些诡异,“酒井君,我猜测,蒙面棋手可能并不只有一个……”
  雨声已止,但地上被雨水打乱的水纹迟迟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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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3-12-19 14:29 编辑

九 关西


  
  “田中君。”一个儒雅的声音从田中不二男身后响起,“好久不见了。”
  田中回过头去——果然是他。
  “高川格!”田中有些兴奋,一时竟失礼地喊出了对方的全名,“你也来了!”
  田中的面前,这位戴着眼镜,斯斯文文的少年微微笑着:“是啊,久保松先生给我师父发去了加急电报,请我师父来神户商量重要的事情,所以我也跟着师父一起过来了。”
  田中几乎有些兴奋得忘乎所以了:“光原先生也来了!算上前不久已经到神户的吉田前辈,关西棋界的三巨头就全到齐了!这可是盛况啊!”
  田中不二男很快滔滔不绝起来,高川格知道让田中再这么说下去他就得在这里听田中把整个关西的围棋史全都讲一遍了——说不定田中觉得讲得不过瘾,他还得听第二遍。
  “田中君。”高川格急忙打断了田中,但举止仍然显得儒雅异常,像个古时候的书生,“我们能先找个舒服的地方说话吗?”
  田中不二男像是从梦中被惊醒,眼珠子四处转了转,才想起自己现在是在久保松胜喜代的围棋道场一角,田中是刚下完棋在这里休息的,但其他人还在对弈……
  田中调皮地吐了吐舌头。
  “走,高川兄,我们去找个茶楼慢慢聊!”田中小声说着,却仍掩饰不住兴奋。
  
  高川格是关西棋界另一巨头,光原伊太郎门下最得意的弟子。在关西,若问起新兴一代的关西年轻棋手,他们会脱口而出:天才田中,秀才高川。其中天才田中指的是久保松胜喜代门下的田中不二男,而秀才高川便是高川格。
  高川格年长田中一岁,二人相识至今不过一年而已。由于两人一个在神户随久保松胜喜代修习,一个跟光原伊太郎在大阪学棋,因此尽管都曾对对方的名字有所耳闻,却始终没什么机会交手。直到去年,二人一连交手了两次,全都是年轻一岁的田中获胜。尽管战绩上田中领先,但是年轻的田中感觉得到,高川格的棋是独一无二的,若等他的棋艺成熟起来终有一日将震惊整个日本。
  两个人相互敬佩对方的棋艺,加上长年不能相见,因此这次令关西棋界精英全部聚集到神户的紧急情况却使得这两个少年格外期待。
  
  “听说你曾与那个蒙面棋手交过手?”刚在茶楼落座,高川格便问道。
  田中不二男苦笑了一声:“哪里叫什么交手,我只下了一步棋,那家伙就吓跑了……”
  “一步棋?”
  “对,就是去年久保松先生教授的那一步初手天元。”
  高川格皱起了眉头。
  “我觉得这个人不是被吓跑的。”高川格说,“这一着棋是关西顶尖棋手之间的秘密,大家是准备在手合赛上一起施展出,让东京棋手措手不及的。不管是谁,第一次面对这一步棋的反应不应该是害怕,而应该是愤怒。对手看到这一步棋,应该是失去理智只求速战,而不应该是逃跑。”
  这话让田中不二男一惊,几个月来自己竟完全没有想到这一点,只以为对手是被自己的气势震慑住而被吓跑的……
  “可是他当时的反应怎么看都应该是受了惊吓啊。”田中不二男狐疑地说道,“吉田塾当时在场的人都可以证明,这个人本来是想挑战吉田塾最强棋手的,可是我下完这步棋之后他匆匆忙忙地就离开了……”
  “如果他真的是因为怕才逃走了,那就更麻烦了。”高川格说,“那意味着,他和久保松先生一样,都想到了初手天元是一步威力非凡的招法……”
  这样的观点又是田中不二男万万没有想到的,他不得不对几个月前发生的那一切重新进行审视了——如果这个人真的已经发现了初手天元的威力,那他的棋力恐怕不在久保松师父之下,整个关西棋界只怕也没有别人是他的对手了!
  “我想,正是因为久保松先生也想到了这些,所以这几个月他才先后七次去往关西各地拜访棋界长老,大家甚至不惜放弃了手合赛。”高川格说道,“这次久保松先生在神户召开关西棋界大会,必定也是要说这件事。”
  “我把这件事想得太简单了。”田中有些自责,“我还一直不理解师父为什么要为了一个被我吓跑的小角色放弃了手合赛,听高川兄这么说,恐怕这次是关西棋界的大难了……”
  “我听说,东京似乎也派了人来。”高川格小声地说道。
  东京?
  田中不二男有些警觉了起来:“从哪里听说的?”
  “上午,师父和久保松先生见面的时候,我在门外听到了只言片语。似乎说是东京的濑越宪作先生派来了一个人,帮助关西棋界共抗强敌。”
  “哼!”田中不二男突然气愤地哼了一声,这一声让高川格十分意外,“东京来的,哪会真的帮助我们关西棋界,只怕是又在想办法从关西捞点什么东西回去吧。东京的日本棋院整天怕我们关西抢了他们的风头,他们根本就是歧视我们关西!”
  “田中君,别生气。”高川格赶紧安抚田中,“东京棋界也有关西人,说不定这次来的是你的师兄桥本宇太郎或者木谷实呢?”
  然而,出乎高川格意料的是,田中不二男似乎更生气了,他猛地站了起来!
  “那两个叛徒!”田中竟旁若无人地大声呵斥起来,“久保松师父教他们学棋,他们却一个个都跑到东京去了。他们本来就是关西人,竟然也看不起关西棋界!他们根本就是叛徒!”
  这下子一贯儒雅的高川格也不知所措了,他急忙也站起身,匆忙地劝说田中不二男坐下。但田中不二男似乎完全不理会高川格。
  “桥本宇太郎和木谷实有什么了不起,别以为东京棋界比关西强到哪里去。他们若是敢来关西,我让三个子跟他们下!”
  “胡说!”一个响亮的女声从田中不二男身后响起。尽管语气十分气愤,但这声音听上去竟有如风铃声一般清脆。
  田中不二男向后看去,只见一个比自己年长不了几岁的女孩正瞪大了眼珠子怒气冲冲地看着自己。
  高川格见田中愣住,赶忙走过来将田中往椅子上摁,同时还文雅地向女孩鞠躬道歉。
  但田中却毫不愿示弱,他很快从惊讶中缓过神来。
  “我胡说?”田中不二男的怒气似乎更胜了,“你凭什么说我?你知道我是谁!”
  “我才不管你是谁呢!”女孩也毫不示弱,猛地站起身子来,“就你这样的家伙,别说木谷实和桥本宇太郎,就是随便从东京找一个棋手过来,都能把你赢个落花流水!”
  田中不二男感到了巨大的羞辱,他几乎丧失理智了!
  可怜了挡在田中身前的高川格,一边要拦住田中,一边还要不失风度地向女孩道歉……
  “美春!”一个秀气的声音突然传来。
  女孩听到这一声,立刻安静了下来,回过身看去。
  直到这时,高川格和田中才发现原来女孩身后的座位对面还坐着一个男人。这个人年纪与女孩相仿,但眉清目秀,俊美得几乎如同一个女子!高川格和田中不二男都在心底暗暗惊叹,世间竟有如此俊美的少年。
  “你太任性了。”少年看着女孩,微笑着说,“这里是关西,你这样说话很容易伤人的。”
  少女调皮地吐了吐舌头,乖乖地坐回了座位。
  趁这会功夫,高川格赶紧将田中按在了座位上,然后朝向那个俊美的少年行了一礼。
  “对不起,我的这位朋友太鲁莽了。”高川格儒雅地说道。
  俊美的少年也站起身来,向高川格行了一礼:“哪里的话,是我的妻子冒昧了,还请见谅……”
  田中不二男还在愤愤地生着气,但这样的气氛下他也说不出什么话来了。
  “美春,我们走吧。”少年拉起女孩,又向高川格行了一礼,这才离去。
  “不知道是什么地方来的乡下人。”田中不二男小声埋怨道。
  “听口音,恐怕是东京来的。”高川格小声回答道。
  
  久保松胜喜代的家中,三个人正围坐在一个棋座前,共同研究一局棋。
  坐在棋座左侧,正在摆棋的,便是关西第一棋手久保松胜喜代六段。虽然名义上只有六段,其实久保松的棋力并不在东京的濑越宪作、铃木为次郎等人之下。日本棋院规定,关西分部所颁授的段位最高只能达到四段,再要想升段就必须去东京参加手合赛。由于从关西到东京旅途疲惫,关西棋手在东京的手合赛常常战绩不佳,因此往往到了四段便难以再提升段位。而久保松胜喜代是关西围棋史上的第一位通过手合赛升至六段的棋手,也是唯一一位能让东京高手谈之色变的关西高手。
  坐在久保松对面的是大阪棋界的领袖光原伊太郎五段,坐在棋盘侧面的是关西第一女棋手,京都棋界主将吉田操子四段。
  三人沉默着,久保松静静将这局棋的每一步摆完。每摆一步,他都会刻意地停留一阵,让另二人看清其中蕴藏的变化。
  不久,棋局全部摆完了。久保松垂下手,默然不语。
  沉默在这个房间里持续了很久。
  “以我的棋力,若我与此人交手,也必定难以找到破敌之法。”光原伊太郎说道。
  “在关西,恐怕只有久保松先生能与此人一战了。”吉田操子低声道。
  “恐怕我也不能。”久保松皱着眉头,“从三天前我从弟子那里得到了这局棋谱起,我已经研究了整整三天。我的结论是,若要我与此人交战,也绝无必胜信心。”
  听到这里,光原伊太郎和吉田操子暗暗抽了一口凉气。
  “不知这几个月两位在大阪和京都有什么发现?”久保松又问道。
  两人又先后叹了口气。
  “我找到了几份据说是这个蒙面人在茶楼与人对弈的棋谱。”吉田操子说道,“此人的招法十分蛮横,但算路极其精准。而且,我收集到的这些棋谱全都是数月之前对局的棋谱,我猜测这个人已经不在京都了。看看这局棋,似乎这几个月里他又探索出了新的棋风——他更难对付了。”
  “我也找到了这个蒙面人的几份棋谱,有时在大阪的茶楼,有时又在小的围棋道场,似乎他不挑剔对手。”光原伊太郎皱着眉头,“但是对弈时间也都在几个月前,大概是在吉田塾遭到挑战之后的半个月左右,之后再没有发现这个怪人的棋谱。我想,他离开京都之后应当来了大阪,随后离开了,不知去了哪里。”
  久保松皱着眉头,看着眼前的这局棋:“这是神户第一次出现蒙面人在此对弈,而且就在三天前。”
  三人都意识到事情不同寻常了:这个怪人又回到了关西,这次他来到了神户。
  “几个月前,他去京都,挑战了吉田塾。”久保松继续说道,“后来他去大阪,又挑战了几家大阪围棋道场。现在他来了神户,绝不会满足于只在茶座间与人对弈。所以我请求各位将关西棋界的精英召集到神户,争取在这里击溃这个嚣张的棋手,让他不敢再在关西横行。”
  然而,这句话却并未让这个房间的气氛有丝毫变化,大家仍然被一股强烈的压抑感压制着。
  这个对手对于关西棋界来说,也许太过强大了……
  这时,有人轻轻拉开了房间的门。三人向门外看去,发现是久保松家的一位学童。
  学童走到久保松身边,附在他的耳朵上低语了几句。久保松轻轻点了点头,小声朝学童说道:“去请他进来吧。”
  光原伊太郎和吉田操子感到有些诧异。
  学童快步离去,久保松转过身再次看向二人——这次他的脸上竟露出了浅浅的微笑!
  “我们有援军了。”久保松说道,“半个月前我将关西的情况写成了密信,寄给了东京的好友濑越宪作先生。前不久,濑越先生给我回了信,说会派一个东京高手来这里助阵。看来这个高手到了。”
  两位关西长老有些兴奋了起来——若关西棋界不是孤立无援,那么这场战争获胜的希望便增加了不少。
  很快,学童领着一个俊美异常的少年来到了房间门外。
  少年向久保松恭敬地行了一礼:“久保松师父。”
  久保松微笑着看向光原伊太郎和吉田操子:“你们大概已经不认识他了吧。我来介绍一下——铃木为次郎七段门下,东京新生棋手的领军人物,木谷实。”
  
  第二天的神户久保松道场人声鼎沸,不断有人从四处赶到这里。来这里的人都有着一个共同的身份:棋手。
  这简直就是关西棋界罕见的盛况啊。
  关西棋界的三巨头,久保松胜喜代、光原伊太郎和吉田操子三人在道场最深处的座位上坐定,每个从大门进来的人都要先走到最深处向三人施礼。这是棋手至高的荣耀。
  在门口,田中不二男看着高川格施完礼之后便朝着自己走过来。
  “真是难得一见的阵势。”高川格感慨着,即使如他一般文雅的人也难以抑制兴奋之情了,“关西稍有名气的棋手几乎全部到场了,很多人我甚至只在报纸上见过名字,真人可是头一次见到!”
  “这就是关西棋界!”田中早就兴奋异常了,“东京棋界整天趾高气扬,自以为天下第一。要他们来关西看看,这才能让他们开眼呢!”
  “田中君!”田中不二男的身边又传来了一个兴奋的声音。田中看过去,发现竟是吉田塾的松本佑二!
  这个松本佑二,在蒙面人出现当日曾被蒙面人指名挑战,幸亏当时得到在京都作客的田中不二男解救,否则只怕当日要颜面扫地了。
  “好久不见啊,”松本佑二一时间激动得有些失控了,他竟一把抓住了田中不二男的双手,感激得几乎要流泪了,“您的大名在吉田塾已经被视为传奇了!您是我松本佑二的大恩人,是整个吉田塾的大恩人啊……”
  松本佑二这过于突然的举动可把田中不二男吓坏了——松本佑二明明比田中不二男大了不少,却每句话都用敬语,这可让田中不二男难以接受了。
  田中不二男把眼神转向高川格,尽管嘴上还挂着僵硬的笑容,但是眼神里却向高川格说着两个字:救我……
  与此同时,在距离久保松道场不远处的一个旅馆里,众人纷纷跑到了门口来看热闹。关西的围棋氛围虽不如东京,但也十分浓郁,这些关西棋手在当地都是英雄豪杰一般的人物,只闻其名不见其人。这次有机会一睹真容,大家纷纷聚在一起指着路过的棋手猜测其姓名。
  整个旅馆几乎所有的房间都走空了,这可让店里的服务生轻松了不少。按照老板的吩咐,他们认真地打扫着每个门廊和过道,但打扫的时候气氛十分轻松,似乎住客们快活的情绪也会传染似的。
  一个服务生正挨门挨户地擦拭着房门,口中还哼着关西传统的小调。突然,他正在擦洗的这扇门被打开了,让服务生吓了一跳。
  “哦,对不起先生……”服务生赶紧低头赔笑,“我以为您也出去看热闹去了呢……”
  “你是这里的服务生?”一个年轻的声音。
  “是,先生您有什么吩咐?”
  “你在这里做工一天挣多少钱?”
  服务生有些疑惑,不知自己是不是把这位客人惹怒了,赶忙再次赔礼:“对不起,先生,我没想到您……”
  “这些钱你要做多久的工才能凑得齐?”
  住客取出了厚厚的一打日元,凑到服务生的眼前。
  服务生看着这叠钱,竟被吓了一跳!
  “先生……您这是……”
  “不要抬头看我的脸。”住客说道,“我需要你帮我做一件事。只要你愿意帮我这个忙,这些钱就全都是你的。”
  
  久保松道场内,密密麻麻坐了九十多名棋手。大家默默看着手中的棋谱,竟都沉默不语。
  偌大的道场内,此刻竟出奇地安静,气氛简直令人不寒而栗。
  坐在道场最深处的久保松胜喜代放下手中的棋谱,看向道场内的众人——他能感受到大家现在的恐惧。
  “这局棋是三天前在神户被发现的。”久保松轻声打破了这片令人压抑的沉默,尽管很轻但很刺耳的声音,“棋局中执白棋的是数月前曾在京都和大阪四处挑战的蒙面人,执黑棋的是我久保松胜喜代门下的一位弟子。”
  这句话似乎让压抑的气氛更加重了。
  久保松门下几乎汇集了关西最有潜力的青年棋手,而这个蒙面人让先与对手交战竟能大获全胜,简直不可思议。
  “昨日我与大阪的光原君,京都的吉田夫人共同研究过这局棋。我们的结论是,这个蒙面人招法独特,算路精准,若他单独挑战我们关西的任何一派,我们都绝无胜算。”
  久保松的这段话,更让大家都倒抽了一口凉气。这话出自久保松之口,也就等于关西棋界第一传奇久保松已经承认了自己的棋力不如这个蒙面人!
  “不管这位蒙面棋手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对抗这名棋手都是捍卫我关西棋界荣誉的必行之事。”久保松突然提高了音量,“所以我久保松胜喜代在此向各位请愿,组成关西棋界临时同盟,共同迎战这个蒙面的棋手!”
  这一下子,可让道场里的安静被一扫而空,众人纷纷议论起来。
  光原伊太郎和吉田操子二人坐在久保松左右两侧,静静等待着所有人安静下来。他们没有表态,因为昨天二人已经与久保松达成协议,留在神户静候蒙面人再次出现。
  但下面密密麻麻的棋手们口中所说的就不一定是同样的话了。
  “久保松这家伙是想就此统一关西棋界吧……”
  “是久保松想做关西的皇帝了吧……”
  “这个联盟要是一直放在神户,要光原门和吉田塾往哪里摆……”
  骚动迟迟平静不下来,似乎还有愈演愈烈之势。毕竟,关西棋手分散于关西各地,不像东京棋界那样集中,要想让所有人留在神户维系同盟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
  “久保松先生,您恐怕有些危言耸听了吧。”有人突然高声喊了出来。
  众人循声望去,发现说话的人是藤堂忠信四段,在奈良一带十分有名的棋手,曾有“奈良不败”之名。
  “久保松先生自认为不如这名蒙面棋手,我看却未必。”藤堂说道,“我看这棋手的招法虽然怪异,但也并非无迹可寻,他似乎是一个擅治孤但不擅攻杀的棋手,他的行棋一直回避对杀。这一弱点,即使我这样棋力的人也能发现。久保松先生贵为关西棋界第一人,昔日我以‘奈良不败’的身份向您挑战竟五战五败,在我看来久保松先生与这个蒙面人对敌即使不能保证必胜,但至少也能势均力敌,不至于如此不自信吧……”
  尽管这话听起来是在夸久保松,但大家都听出了其中的利刃:这话是说久保松明明有能力击退蒙面人,却仍然要组织这次联盟,分明是想要借此机会将整个关西棋界收入自己麾下。
  “藤堂君,你可曾见过之前这个蒙面人在京都和大阪与人对弈的棋谱?”久保松问道。
  藤堂忠信微微摇了摇头:“我之前根本不相信真有这个棋手存在,所以没看过他的棋谱。”
  人群中发出微微的一阵哄笑。
  “藤堂君,你太小看我们的对手了。”吉田操子开口了。
  吉田操子不仅是关西第一女棋手,同时也是关西棋界最有经营能力的人,正是她的多次运作让关西棋界声望日盛,连东京棋界的长老都佩服不已,称她为关西的濑越宪作。在关西棋界,也许有人不服久保松胜喜代,但没有人敢不服吉田操子。
  “这个蒙面人最早出现在京都,我治下的吉田塾曾遭他挑战。我看过那时的棋谱,这个蒙面人绝不害怕对杀——恰恰相反,那时的棋谱里,他是精通对杀的高手,甚至比这局棋表现出的棋力更加强大!”
  “这正是这个对手令我们恐惧的地方。”光原伊太郎也说道,“他的棋风会变,恐怕他精通各种行棋招法,风格不定,难以捉摸。面对这样的对手,我们对他的下一步行棋根本无从预判,真正对弈起来只怕会不知所措,根本无力御敌。”
  藤堂陷入了沉思。一方面,他能理解光原伊太郎所说,毕竟大家都是身经百战的高手,自然知道对方的棋路一旦捉摸不透自己将陷入被动的道理;另一方面,藤堂确实没有见过蒙面人过去的棋谱,因此也无资格谈论。
  “但联盟一事恐怕太仓促了。”
  众人循声望去,看到这个说话的人,几乎各个冒起了冷汗。
  说话的人是井上家第十六代掌门人惠下田因硕。
  井上家从幕府时代起就在东京立足,与本因坊家,安井家,林家并称为日本棋界四大家,家史显赫辉煌。明治维新之后,井上家在东京难以立足,于是迁至关西,几乎以一己之力促成了关西棋界的萌芽。然而,井上家的十六世惠下田因硕,确实出了名的倔脾气。当年前任田渊因硕去世之后,惠下田竟自立为新掌门,甚至将反对自己的田渊因硕夫人等人逐出了井上家。后来日本棋院成立,棋院一方以日本棋院名誉九段之名作为交换条件请求惠下田因硕放弃井上家家主之位,率井上家加入日本棋院。但惠下田因硕竟毫不犹豫地拒绝了,至今仍独立于关西棋界主流之外,维系着井上家这个堪称关西棋界拓荒者的过气名门。
  尽管关西棋界上活跃之人已经很少再有井上家弟子了,但是“井上家”在关西仍然是一个不容侵犯的名号。井上家家主若反对同盟,只怕这次同盟势必很难成行。
  “不知惠下田因硕有何指教?”面对这个人,贵为关西棋界第一人的久保松胜喜代也不得不弯下身子,恭敬地朝他行礼。
  “很简单,你们几个所谓关西棋界的台柱子似乎忘记了一件事。”惠下田因硕不屑地说道,“你们的关西棋界早就不是关西人自己的关西棋界了。在你们治下,关西要想组成联盟,不是要先经日本棋院批准同意吗?可他们会让关西同盟吗?他们不让,你们能同盟得起来吗?”
  众人不禁吃了一惊:惠下田因硕虽然脾气古怪,不讨人喜欢,但是这话确实有理。
  然而,久保松却微微笑了:“不劳因硕大人担心,东京棋界已经同意了,还派了一个人前来助阵。”
  这样的回答大大出乎了惠下田因硕的意料:“他们派了谁来?这人真的愿意来吗?”
  “此人已经在神户住下,昨天我与光原先生、吉田夫人已经见过了。”久保松说道,“东京铃木为次郎先生门下,木谷实五段。”
  众人很快又骚乱起来,各自议论纷纷,莫衷一是。
  这次,连惠下田因硕也不知道说什么了,于是索性什么也不说了。
  “只不过,久保松先生这个提议恐怕有些难以服众。毕竟,谁也不能确定这个蒙面棋手一定会在神户停留。即使他留在神户,若不能找出这个人,同盟也毫无存在必要啊。”
  这次说话的人名叫泉喜一郎。这个人在关西可不得了,倒并不是因为他本人棋力有多么高强,而是因为他的父亲——大名鼎鼎的关西棋界大豪泉秀节。
  泉秀节是当年方圆社在关西设立分社后的第一任社长,他和当时的井上家家主田渊因硕合力,勤勤恳恳地将关西这片围棋荒漠开辟成为了如今蒸蒸日上的关西棋界,劳苦功高,至今仍被关西棋界人士所景仰。久保松胜喜代等人少年时,正是因为被泉秀节发现才有机会得以进入棋界。
  泉喜一郎虽然没有其父的功劳和魄力,但是也算勤勉,因此在关西也称得上一个人物,他的话仍然是很有分量的。
  这句话,让久保松胜喜代也微微皱起了眉头。
  “不瞒各位,我无从判断这个蒙面人的行踪。”久保松淡淡地说道。
  这可引来了一片哗然:既然找都找不到这个棋手,何谈与他决战?
  “各位请不必太过惊慌。”吉田操子再次开口了,“至少我们可以确定,这个蒙面棋手现在正在神户。若我们各自为战,一旦他果真逐个击破,关西棋界恐怕难以应对。若我们组成了联盟,即使蒙面棋手不出现,对我们也无害处啊。”
  然而这次,即使是吉田操子的话也无法让整个道场安静下来了。
  “这种赌博式的联盟,怎么管理关西棋界?”有人在人群中喊了起来。
  随着这一声叫喊,人群的喧嚣开始愈演愈烈,坐在坐首的三位关西支柱已经几乎无法控制局面了。
  久保松感到无计可施了。泉喜一郎所提的这个问题,正是他的顾虑所在——他对这个蒙面的棋手确实可以说一无所知。
  组成一个联盟,却有可能连自己的敌人都找不到,这可是一件荒唐透顶的事情。
  “久保松先生!”突然有小童匆匆忙忙地从屋外冲了进来,“不好了,久保松先生!蒙面人!蒙面人!”
  看到如此慌张的小童,众人都一惊,竟瞬间安静下来。
  小童一时嘴拙,说不清话语,便仓皇地指着门的方向。
  众人朝门看过去。
  有脚步声从门外传来,越来越近。等到这个人现身之时,整个道场内竟响起了一阵不小的惊呼声!
  来者身着古朴的长袍,带着带黑纱的斗笠,整个脸被遮得严严实实——蒙面棋手!
  道场内众人屏住了呼吸,静静等待着这位不速之客说话。只见蒙面人一步步向道场深处走来,一言不发,让人胆战心惊。
  他正朝着久保松胜喜代走去!
  久保松端坐在座位上,静候着蒙面人靠近。
  走到了久保松身前,蒙面人停下了脚步,静静从怀中取出了一封信,躬下身子恭敬地递向久保松胜喜代。
  久保松静静地接过信,默默看着蒙面人。
  蒙面人却随即快步离去,始终没有留下一句话。
  这样的事件大大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没有人知道该如何应对——蒙面人竟如此明目张胆地进来,又毫无顾忌地离去!
  久保松胜喜代拆开这封信,默默看了下去。
  “久保松先生……”光原伊太郎低声问道,“信上写了什么?”
  久保松抬头看了一眼光原伊太郎,暗暗叹了一口气。
  “关西群雄,云集神户。”久保松高声念了出来,“拙技不佳,三月之内,愿求一战。”
  整个道场终于重新沉入了死寂。
  
  久保松道场门外,蒙面人快步疾行。不远处,几个偷偷从道场跑出来的棋手紧随其后。
  蒙面人似乎没有察觉到有人正在跟踪自己,大大方方地走进了一条小巷,打算在此换下自己的衣装。几名棋手很快埋伏在了巷子外,打算看看这个神秘的高手究竟长得什么摸样。
  等了没多久,一个人便从巷子里出来了,手中还抱着刚换下的古朴长袍和带黑纱的斗笠。几名棋手赶紧一拥而上,将这个挑战者围在了中间。
  蒙面人显然没有料到这样的变故,一脸的惊慌失措。
  “你究竟是什么人!”有人焦急地问道,“为什么竟要挑战我关西棋界!”
  “什么?”蒙面人一脸茫然,“谁挑战关西棋界了?”
  “你来送的战书,怎么还装蒜?”又有棋手怒气冲冲地说道。
  “战书?什么战书?”蒙面人一脸恐惧,几乎要吓得跪地求饶了。
  就这么个家伙要挑战整个关西棋界?
  “瞧你这幅德性,你也配叫棋手?”
  蒙面人似乎受了莫大的委屈似的,几乎要哭出声来:“谁是棋手了!谁是棋手了!我根本不会下棋!”
  这下子几个棋手可是不知所措了。
  “那你为什么打扮成这样来下战书?”
  蒙面人终于吓得哭了出来,整张脸扭曲得让人厌恶:“我什么也不知道,我是前边旅馆的服务生,有个客人给了我一大笔钱,要我穿着这些衣服来送那封信,还叮嘱我无论如何不能张嘴说话……”
  这么说,真正的蒙面人就在旅馆?
  “那个人长得什么摸样?”
  “我……我一直低着头,没看到。等我抬起头,那个客人已经把门关上了……”
  “那他现在还在旅馆吗?”
  “应该还在吧……”
  棋手们赶紧架着这个假冒的蒙面人朝着旅馆飞奔而去。然而,等众人到达旅馆,却得知那个住户已经结账离开了……
  
  深夜,久保松家中,木谷实恭敬地坐在久保松胜喜代对面。
  “今天的事情,你办得很出色。”久保松对木谷实说道,“大家对蒙面人挑战一事没有丝毫怀疑。”
  木谷实轻轻点了点头,接受了恩师的赞许。
  “不过……你说东京也有蒙面棋手出现?”久保松问道。
  “是,但他并没有向日本棋院或者棋正社挑战。”木谷实答道。
  久保松默默思索了一阵。
  “你看过他的棋谱吗?”久保松低声说,“摆给我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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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吴清源


  
  火车的汽笛又响了,再过不久就该启程了。
  木谷实看向车站的入口——人影渐稀,似乎已经不会有人再来了。
  木谷实稍稍有些失望。
  “吴师弟怎么了?”一旁的桥本宇太郎小声埋怨道,“昨天说好了一起来送行,为什么到现在还不见踪影……”
  木谷实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再等等吧,吴君也许路上有什么事情耽搁了。”
  桥本宇太郎嘴上虽然不说,但心里多少有些不舒服:木谷实是吴清源在日本最好的朋友,现在木谷实要出远门而吴清源竟不来送送,实在有些不近人情了。
  “吴清源这孩子心无城府,也许忘记了也不一定。”前来送行的铃木为次郎笑着说道,“没赶上就算了,又不是生离死别,等你回了东京再去找他算账不就行了?”
  木谷实微微笑了笑,这次不是强装出的笑容了。
  “木谷夫人。”铃木为次郎将目光移向木谷实身边的一位迷人的少女。然而少女和木谷实一起朝着入口的方向张望着,似乎没有听到铃木为次郎的声音。
  “木谷夫人……”铃木为次郎又叫了一声,但少女仍然没有反应。
  毕竟是新婚夫妇,对这样的叫法大概还没适应过来吧。
  “美春!”这次铃木为次郎直接喊出了少女的名字。
  少女这才终于反应过来,伶俐地答应了一声,声音清脆得像夜莺的啼叫声。
  “帮我看好木谷,不要让他在关西不务正业。”铃木为次郎以师父的口气说道,“他去关西虽有要务,但是棋艺不可荒废,你要替我督促他。”
  “是,铃木先生。”美春调皮地笑着朝铃木为次郎鞠了一躬,“木谷君在关西如果敢不务正业,我立刻把他从关西拖回东京来!”
  美春活泼的语调却让铃木为次郎感到自己刚才的话也许没什么用:美春这丫头也是个孩子,到了关西不知道是该让美春照看木谷实,还是得让木谷实照看美春了……
  身边同来送行的桥本宇太郎、关山利一两人被美春这句话逗乐了,笑得前仰后合。木谷实却什么也不说,只是羞涩地低着头。
  谈笑间,火车的汽笛再次响了,列车员开始招手让乘客全部上车了。
  “看来吴师弟不会来了。”桥本宇太郎说道,“等回去了,我替你教训教训他。”
  “快上车去吧。”铃木为次郎也说道,“不要误了正事。”
  美春提起了行李,转过身先上了车门。木谷实转过身前仍不舍地看了眼入口处,仍然没有人来。
  木谷实并不是怪罪吴清源不来送行,而是他很清楚吴清源不会无缘无故不到——他担心吴清源那边也许出了什么事情……
  
  吴清源感到很奇怪,他站在公园里不知所措。
  他的手里拿着今天早上被塞进自己家门缝中的信——木谷实写给他的信,让他早上不要去车站,而是到这个公园等他。
  信上还特意写明要吴清源别告诉其他人。
  明明说是要坐火车去关西探亲,现在却在门缝里塞信,似乎是件十分紧要而且特别的事情。吴清源照信上所说来到了这个公园,没有对任何人讲。可是约定的时间已经到了,仍然没见到木谷实的影子。
  吴清源感到有些不安,他有些怀疑这封信的真实性。如果信是假的,他就错过了好友木谷实的送行,这将让他内疚一阵子。可是,万一信是真的呢?吴清源并不善于辨认字迹,此刻完全无法对信的真假作出判断。他犹豫不决,只好在这里继续等下去。
  “吴清源。”有人在吴清源的背后喊起了他的名字——但并不是木谷实的声音。
  吴清源回过头看去。
  前田陈尔正站在吴清源的身后,静静地看着他。
  “前田君?”吴清源十分诧异,“你怎么也在这儿?你也收到了木谷君的信吗?”
  前田陈尔微微笑了,笑容显得有些狰狞。
  “跟我来。”他缓缓转过身去,“我告诉你这是怎么回事。”
  说完,前田陈尔向公园深处走去。吴清源不知所以,但仍跟着前田陈尔将信将疑地走了进去。
  公园的深处,有一个凉亭。凉亭里,有随时供人下棋娱乐用的棋座和棋子。前田陈尔带着吴清源向着凉亭走去,一路沉默着。
  “请坐。”到了凉亭,前田陈尔指向棋座。
  吴清源犹豫不定,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前田陈尔已经入座,看到吴清源仍站着,于是又伸手指向自己对面的座位:“请坐。”
  “木谷君在哪里?”吴清源问道。
  “木谷君……”前田陈尔狡黠地笑着说,“他的火车大概十分钟前已经出发了。”
  吴清源一惊,愣在原地,手上仍拿着那封信。
  “你收到的那封信,是我写的。”前田陈尔接着说道,“吴清源,你太好骗了。”
  吴清源有些气恼,但是并没有愤恨起来,只是有些沮丧地转过身打算离开。
  “你要走?”前田陈尔有些意外,“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把你骗出来?”
  吴清源有些无奈地嘿嘿笑了:“日本棋院里想戏弄我的人有很多,只因为我不是日本人。我早就习惯了这种日子,只是我从没有想到前田君也是这样的人。”
  这样的回答倒是让前田陈尔完全没有想到,他原本认为这样将吴清源骗出来必定能激怒他——既然吴清源没有被激怒,那接下来的进程恐怕不会如前田陈尔所预料的那样顺利了。
  “我不是来戏弄你的。”前田陈尔强作镇定,“我是来找你决战的。”
  吴清源原本已迈步离开了凉亭,听到前田陈尔这句话又诧异地转过身去:“决战?”
  “你敢不敢在这里与我决战一局?”前田陈尔高声喊道,“赌注由你决定,赌得多大都行!”
  原本前田陈尔预想吴清源此刻必定被激怒,只要前田陈尔提出决战吴清源必定毫不犹豫地应下。但如今吴清源没有生气,而职业棋手的规矩是除本门内切磋外,绝不下没有对局费的棋。吴清源不会因为盛怒而应战,那么只好让他来赌棋了——吴清源此刻心里即使没有愤怒也必定有所不满,这时候让他决定赌注仍然有希望让他认真起来。
  然而,前田陈尔看到吴清源竟然在笑!
  “我刚来日本的时候曾经向濑越先生保证过,绝不与人赌棋。抱歉,前田君。”吴清源竟躬下身子向前田陈尔行了一礼!
  前田陈尔感受到了巨大的羞辱。他来求战,吴清源竟然完全不在意,难道在吴清源心底前田陈尔的棋就如此不值一提吗?
  “吴清源!”前田陈尔几乎歇斯底里地叫起来,“只要你肯与我决战,我就告诉你前日比赛时秀哉师父那步妙手的原委!”
  就算你吴清源不在意我,但你不可能不在意名人胜负赛吧!
  吴清源愣了愣,紧接着竟又笑了!
  “棋已至此,我败局已定。胜败本是平常事,不必过于纠结于此。”吴清源的语气轻描淡写,不像是强作淡然。
  前田陈尔几乎绝望了。
  天下竟有这样的人!我费尽心机不过是为了激怒你,让你使出全力与我一战!
  吴清源,难道你就无欲无求吗?
  “你到底要怎样才愿与我一战?”前田陈尔不知是在呵斥还是在哀求。
  吴清源被前田陈尔的这一声喊叫震慑了,他沉默了很久。
  “前田君。”吴清源轻声说道,“你我上次交手该是在两年前吧。”
  前田陈尔定了定神。
  “两年前的秋季手合赛,你拿黑棋。”前田陈尔感到那一幕幕恍如昨日,“我中盘认输。”
  吴清源竟有些羞涩地笑了!
  他迈开步子,再次向凉亭走去。
  “若不设赌注,我便与你对弈一局。”吴清源平静地说道。
  
  “你想击败吴清源?”蒙面人的声音冷峻而平静。
  前田陈尔房内的烛光微微抖动着,将前田陈尔的脸罩入躁动般不安地闪烁中。
  “只有击败吴清源,才能让师父知道我有能力继任本因坊!”前田陈尔说。
  “可你比不上吴清源。”
  “胡说!”
  “这恐怕是人所共知的事情吧。”蒙面人的语气淡定而从容。
  前田陈尔想要反驳,却不知如何开口:“那只是世人没有认清我前田陈尔的实力罢了。昨晚你教我的七套招法,若换了吴清源来,他能背得下几套?”
  “若能背得下三套,就是天下奇才了。”蒙面人说道,“你能背下七套招法,实在让我吃惊。不过,我仍然认为你的天赋比不上吴清源。”
  “为什么?”
  “因为吴清源不需要背招法。”蒙面人仍然淡然地说道,“他的招法很新鲜,不受任何制约,常有天才的构思。名人胜负赛上,他的前三手棋不落俗套,精妙异常,只用这三手就让秀哉苦战了三个月。你虽然背棋谱的本领远在吴清源之上,但你没有他这样的才华,所以你不如他。”
  “对局时随意想出的行棋,怎么能与精心研究准备过的招法相媲美?”前田陈尔不服,“我偏要向天下人证明,只要对吴清源稍加研究,击败他绝非难事。”
  蒙面人轻声笑了。
  前田陈尔耐心地等待着蒙面人的笑声停下。他知道,蒙面人笑过之后,就将进入正题了。
  “吴清源的棋,很独特,难以预测。”蒙面人说道,“但是最近他似乎很喜欢落子三三。”
  三三是棋盘角上横向第三线,纵向第三线的交点。这个点几百年来都被认为过于靠近角地,不是有利的布局着点,因此本因坊家将这个点定为“禁手”,是严禁第一手落子的地方。
  名人胜负赛上,吴清源的第一手就落在了三三,这让秀哉措手不及,也为秀哉之后陷入苦战埋下了隐患。自名人胜负赛开战之后,很多棋手都开始认为三三其实有着独特的战术作用,只不过几百年来一直被人忽略了。
  “初手落在三三不是什么高明的招法。”蒙面人说道,“秀哉之所以陷入苦战,是因为这一步棋将他激怒了。心不静,就容易被蒙蔽双目。”
  “那么,初手三三该如何破解?”前田陈尔问道。
  “破解之法,几百年前就有了。”蒙面人平静地说道,“本因坊先辈之所以将三三一点定为禁手,是因为他太过靠近角地,一旦被对手从外围限制住,这片角地上所得的几目棋根本不足以弥补对方所取得的雄厚外势。要想克制三三的布局,只需要如几百年前的本因坊先辈那样,将三三一子封住即可。”
  前田陈尔默默点头。
  确实,名人胜负赛上秀哉师父面对三三一子掉以轻心,没来得及将这片棋彻底封死便开始布置自己的阵势,结果被吴清源从角地逃脱,令秀哉师父的右路军阵陷入了意想不到的困难境地。
  “只要破解了吴清源所得意的三三布局,昨天我教你的几套招法相信定能克制吴清源。”蒙面人说,“只需如此,你去挑战吴清源必定可得大胜。”
  烛影摇曳间,前田陈尔的笑容显得十分诡异。
  “我明天就去与吴清源决战!”
  
  “上次交手,是我执黑棋吧。”吴清源说道,“现在我们同为五段,棋份应当互先,这次轮到前田君执黑了吧。”
  “不,你拿黑棋。”前田陈尔冷淡地说道。
  吴清源一怔,但随后便轻轻取过了黑棋的棋盒。毕竟不是正式比赛,不用计较得这么认真。
  “那么,黑贴几目?”吴清源又问道。
  “不贴目。”前田陈尔淡淡地说。
  不贴目?
  黑棋先行,对弈中将占先手优势,因此分先对弈若只战一局,按照现在棋界的规矩是应当由黑棋对白棋倒贴四目半至六目半的,这样才能保证公平。若不贴目,这就已经不是一局分先对弈了,而是一局前田陈尔对吴清源的让先棋。
  前田陈尔这是要彻底击垮吴清源的荣誉啊。
  吴清源竟又是一笑:“好吧,那么就请前田君指教了。”
  吴清源取出黑子,毫不犹豫地落到了棋盘上。
  前田陈尔看过去,微微扬起了嘴角:果如蒙面人所料,吴清源落在了三三。
  前田陈尔静静在左下角小目上落下一子。吴清源随后取出黑子,毫不作犹豫,再落下一粒三三!
  两个三三,在同一条边上远远相望,看上去根本全是弱点。
  这种荒唐的布局,若起不到迷惑对手的作用,大概就一无是处了吧。前田陈尔默默欣喜,在空角小目位落下了一粒白子。
  轮到吴清源行棋,他又不做任何犹豫,举起黑子毫无顾忌地向白棋攻去——小飞挂角。
  最平凡而且普通的招法,这步棋已经被研究了几千年了。
  但前田陈尔在内心里默默蓄着一股蛮力:吴清源,这次要让你长长见识了!
  蒙面人对前田陈尔所教的七套战法当中,有一套正好应对小飞挂角。同样是这一套战法,昨天的训练赛中前田陈尔已经用高桥重行做过实验,其效果远远出乎前田陈尔的意料。
  想不到今天要以吴清源来试刀了。
  前田陈尔按耐住心底的激动,取出白子,在黑棋进攻之子两格之外的斜上方落子。
  吴清源看过去,轻易认出了这步棋:二间高夹。
  棋盘上布局之初,双方各自确立主阵地之时,趁对方阵势尚未成型而来进攻,争取在最简单的攻守中获得最大的利益,遏制对手阵势的展开,这正是挂角招法的用意所在。应对挂角,常见的着法无非两种:避战,快速向边路突击;或者应战,强行攻击挂角的敌军。其中应战之法,以夹击最为常见。
  所谓夹击,就是当敌军挂角进攻之时,我以一支奇兵绕到敌军身后,两面攻击,断敌生路。而夹击战术的精妙之处就在于夹击的棋子与敌军之间的距离。靠得近则攻击力强,但阵势扩张便慢;离得远真是张开很快,但对敌军的攻击力便减弱。
  二间高夹,是一种很弱的攻击。
  这步棋在本因坊棋手当中倒并不常见。
  但是,二间高夹并不是什么新鲜的招法,几百年前就有过相关的研究,现在也有定式流传着。只要按照定式行棋,至少可以保证不吃亏。
  吴清源打定主意,开始了按照定式摆棋的下法,随时准备结束定式招法,争取先手权继续进攻。
  前田陈尔暗笑:吴清源,你上当了。
  棋盘之上,黑军隐隐望见身后夹击的白军,于是全军转向,向中腹撤退以免遭遇围歼。眼见黑军战线拉长,白军也顺势将角地军阵张开。随后黑白二军在面向中腹的出口处纠缠起来,各自将对手切断。
  直到此时,双方都按照定式行棋,没有错漏。若继续按照定式行棋走下去,接下来吴清源将吃去白棋夹击一子,在这条边上构筑起黑棋的第一片大阵地,而白军将转移阵地,在另一边筑起雄伟的势力,远远地与白棋援军呼应,隐隐形成一片浩大的军阵。
  双方虽互有得失,但都在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
  然而,这正是前田陈尔所等待的机会。
  前田陈尔此时没有按照定式行棋,而是朝着黑棋连接上的软肋冲过去。吴清源一惊,赶忙将黑棋的进攻挡住,前田陈尔随即取出白子,坚定地拍在了棋盘上——封!
  吴清源再看棋盘,不禁脸色一变——刚才前田陈尔的进攻原来是一招佯攻,他真实的目的是封住黑棋成活之路,将黑棋逼成一条长蛇阵,然后围在白棋军阵之中!
  黑军中计,四子大军被逼成了一条蛇阵!在一片狭窄的险道中,四支黑军挤在一起,四处竟望不见生路,眼看就要惨死白阵之中了!
  不仅如此,刚才定式的战斗中白棋还在外围筑起了势力,远远与远处白子构筑起了白棋的大阵!
  黑军如今自救与制敌二者只能得其一,吴清源早早地陷入苦战了!
  好妙的战法,前田陈尔竟然从已经经历了几百年考验的定式找法中找出了漏洞,并创出了如此犀利的新招法,这简直是令人震撼的才华啊!
  然而,这样困难的局面对于吴清源而言,却并非是一种痛苦——恰恰相反,他感到了兴奋!
  他开始仔细审视现在的棋型。
  黑棋虽被白棋围在阵中,但暂时尚未死净,这四粒被困的棋子仍然可有大用。此刻黑棋扭转局面的关键就在于能否找到能对黑棋有利而白棋又不得不应的着点,这样便可以在自救的同时逼迫对手不得张开阵势,从而让黑棋有机会再寻找新的战机。
  吴清源注视着棋盘,不久,他找到了这样的一步棋:白棋强攻黑棋的同时,自身不可能没有漏洞,而这个漏洞就在白棋角部的阵地里!
  黑棋棋型虽然痛苦,但白棋为了将黑棋逼成蛇阵,自己的角部阵型也未能完整展开,此时也是危棋。既然白阵中的黑子已经如此危险,不如索性与白棋搏命!
  吴清源考虑已定,取出黑子,落下一招有力的小飞——既是为自己的蛇阵寻找可能的根据,又是攻击白棋的阵型!
  前田陈尔默然良久。
  不愧是吴清源,其才其能远非高桥重行可比。吴清源的这一步棋,正是蒙面人所授此情景下唯一可行的招法。吴清源第一次面对这种局面,竟然能立刻找出最强应手,实在是一个可怕的对手。
  但前田陈尔并不害怕,因为吴清源的棋还有缺陷。
  寥寥数手之后,眼见双方在这片角地的争夺告罄,黑棋四子大军在白阵内闪转腾挪,竟成功逃了出来。白棋则精妙地将原本已经几乎失手的角地又重新捞了回来。双方各自经过一番苦战,最终得到了一个都能接受的局面。吴清源破解了前田陈尔的怪招,但前田陈尔也已经准备好了去破解吴清源的奇手——白军转向,一粒强军压向黑军三三!
  这时对吴清源而言,形势顿时显得严峻了。
  之前吴清源将黑棋四子逃出的招法之所以可行,正是因为黑棋远远地在角上有一粒三三的黑子接应。此时白军压制三三一子,若按照传统的应法应下去,不仅三三的黑子将被隔离于整盘棋以外,甚至刚刚逃出的黑棋也将再度陷入绝境。
  前田陈尔暗暗得意:吴清源,这次你无计可施了吧。
  然而,吴清源这次甚至没有皱一下眉头,立刻取出了一粒黑子,似乎对这样的局面早有应对方案!
  黑子落定,前田陈尔再看,不禁一震:黑子从外侧靠住了进攻的白子!
  白军气势汹汹向三三扑来,原以为黑军必定将三三一子展开,白军便可趁机将阵线拉长,完成一个面对中腹的宏伟包围圈。然而,全军冲到三三,才发现此处竟是一座空营,敌军主力竟在身后!
  原以为是吴清源主阵的三三一子,竟然如此轻易地被吴清源舍弃掉了!
  这步棋令前田陈尔万万没有想到——吴清源行棋神出鬼没,令人无法捉摸,简直如同棋盘上的兵法家!
  这次轮到前田陈尔做出抉择了:若逃,则这步棋几乎是废棋,黑军还可连回三三一子将空营变回主营。若强吃三三一子,不仅要费数手棋,更会让黑棋趁机筑起外壁,与原本该死于白阵内的黑棋相呼应,组成一片恢弘的大营!
  这时,前田陈尔不得不面对一个他无法想象的情景:蒙面人错了!
  三三布局远远不像蒙面人所说的那么简单。正因为太过深入角地,三三一子所得虽不多但十分坚实;而如果情况危急,三三一子竟随时可以舍弃,甚至腾挪的空间还有很大。相反,传统的小目布局,小目是不可以轻易舍弃的,一旦舍弃就将遭受巨大的损失!
  前田陈尔此处不敢怠慢,只得全力吞吃了三三一子,但随即被吴清源筑起了一片强阵。棋行至此,前田陈尔已经形势不妙了……
  对局中的人觉不出时间的流逝,转眼已是傍晚时分了。
  吴清源落下最后一手棋,向前田陈尔欠身鞠躬。
  “多谢前田君指点。”
  前田陈尔看着已经结束的棋局,紧紧握着拳头。
  全局结束,通算目数,黑方六十三目,白方五十五目。
  吴清源八目获胜。
  “前田君的棋力果然不凡,棋局开始的这一处定式变化赏心悦目,是高明的杰作……”
  吴清源兴致勃勃地开始复盘,这一局精妙的对局让他感到神清气爽,完全沉浸在两人间精妙地攻杀之中,却没有注意到前田陈尔根本没有看着棋盘。
  
  前田陈尔回到本因坊大宅的时候已经入夜了。回到自己的房间后,前田陈尔还没来得及点上灯便虚脱一般倒在了地上,他感到今天这局棋似乎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他的脑子里一遍一遍地回想着整局棋的经过,即使他努力尝试想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也没有用,他感到自己似乎被这局棋囚禁了一般。
  “前田君。”那个熟悉的声音又响了起来,“看来今日一战似乎十分惨烈啊。”
  前田陈尔只感到筋疲力尽,他不想再站起身来去看那个人被黑纱蒙住的脸。
  不久,前田陈尔感到屋子里亮了起来,似乎是蒙面人替他点上了灯。
  “战局如何?”蒙面人的语调中似乎略有一些期待,“是胜是败?”
  “败。”前田陈尔不耐烦地说道。
  蒙面人似乎突然愣住了。
  “你竟会败?”蒙面人似乎不敢相信前田陈尔所说。这是前田陈尔第一次听到蒙面人的语调中出现了颤抖。
  “你竟会错。”前田陈尔尖刻地说道。在他眼里,这个蒙面人已经不再是一个战无不胜的神灵了。
  “是你下出了昏手落败的?”
  “不是。”前田陈尔越来越不耐烦了,“从头到尾都被吴清源压制了。”
  “这不可能!”蒙面人失去了一贯的冷静,“快把这局棋摆给我看!”
  然而,前田陈尔仍旧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他能感觉到蒙面人的情绪正在剧烈地变化着。
  “前田!把这局棋摆给我看!”蒙面人的声音很严厉,但并不响亮。
  他不敢大声说话,因为他不希望别人知道他在我的房间里。前田陈尔想着。
  于是,前田陈尔仍然没有理会蒙面人——他在刻意挑起蒙面人的怒气。
  “前田!你竟敢不听我的话?”
  “我为什么一定要听你的话,你并不是我的师父。”前田陈尔轻佻地说道,“你不过是一个不知什么时候闯入了我的房间,连真面目都不敢让我知道的懦夫而已。”
  虽然没有看过去,但前田陈尔可以想象此刻蒙面人一定惊讶得不知所措了。
  “我听你的话,是因为我以为你是一个顶尖高手,你能助我夺取本因坊甚至名人之位。”前田陈尔继续说道,“但是今天我才知道,你对我所讲的这些招法未必都对,你本人的棋力也未必有我想象的那么高强。恐怕连你也赢不了吴清源。”
  蒙面人沉默着,而前田陈尔享受着这种沉默——越是沉默,积蓄下来等待爆发的力量就越强大。
  “我不想再跟你学棋了。”前田陈尔最后说道,“你恐怕教不了我多少东西。”
  没错,这是对蒙面人来说最致命的。尽管前田陈尔猜不出这个人为什么教自己下棋,但是他能感觉到对于这个奇怪的高手而言,教前田陈尔下棋似乎是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
  不论是要利用前田陈尔做工具,还是想要让前田陈尔成为自己的信徒,继续教前田陈尔下棋都是蒙面人必须完成的事情。
  用这一点作为威胁,必定能激怒这个蒙面人。前田陈尔在心底暗暗想着。
  “若我能击败吴清源呢?”蒙面人终于说话了,只是语气出乎意料的平静,“你还愿意继续跟我学棋吗?”
  前田陈尔暗暗露出了狡黠的微笑。
  “你如何证明这一点?”前田陈尔继续向蒙面人施压。
  “我会向吴清源挑战。”蒙面人的语气仍然平静得让人恐惧。
  前田陈尔等待的就是这一句话。他突然坐起身子,看向蒙面人:“怎样的挑战?”
  蒙面人端坐在棋座旁,昏黄的灯火将他笼罩在一层神秘的明暗光影间。
  “赌命!”蒙面人缓缓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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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前田陈尔的棋


  
  1934年,正月23日下午,本因坊训练室内的训练棋赛。
  这是本因坊的传统,自家内部的棋手之间进行比赛,棋谱只在内部流传,相当于同门师兄弟之间的切磋和探讨。本因坊家自幕府时代以来就是日本棋界的第一大家,不仅先后诞生过三代棋圣,历代十位名人当中更有七位隶属本因坊门下,堪称日本棋界的荣耀。正因如此,本因坊内部的比赛历来水平极高,又因为棋谱不外传,因此显得十分神秘,棋史上许多知名的妙招都是在本因坊的内部比赛中被众弟子研究出来的。
  以往,坊门内部的训练棋赛,家主是要在场观战的,甚至随时与弟子探讨棋局变化。但秀哉昨天刚与吴清源进行了名人胜负赛的争夺,几个月来的劣势终于得以扭转,下周将进行最终的官子决胜,不容有失,因此缺席了今天的训练赛,独自在棋室内研究棋局。尽管没有了师父督战,但本因坊训练室内正在对战的十多位师兄弟此刻毫无怠慢,都埋首于棋局间激烈地厮杀着。即使局后复盘,两人也绝不发一语,只以棋子摆弄变化图。偌大的对局室,此刻却只有纷纷的落子声,听不出一丝杂音。
  本因坊能几百年立足于日本棋界巅峰而不倒,这种对于棋局的痴迷正是其基础。所有人都专心于棋局对战,此刻任何一点响动都会显得异常刺耳。
  正当众人醉心于棋局变幻之时,不知从那里突然传来一阵隐隐的雷声。
  雷声?
  有不够专心的弟子微微抬起头,看了看窗外——分明是艳阳高照,哪里来的雷声?
  尽管如此,这几位弟子也没有太在意,很快又重新投入到紧张的棋局对战当中。更多的弟子根本就没有理会这点微弱的雷声,只是微微皱了皱眉头而已。
  正当对局室内就要再度归于平静之时,又一阵雷声传来,这次比上次更加清晰而响亮,似乎暴雨将至一般。
  众弟子都被这雷声惊扰,纷纷皱起了眉头,口中一阵阵不耐烦地长吁短叹之声。
  一阵不小的骚动过后,对局室内即将再次恢复平静。偏偏就在骚动刚刚散去,又一阵雷声袭来,比刚才的那一声又更加响亮,也更加恼人。
  原本聚精会神于棋局拼杀的弟子们纷纷抬起了头,赌气一般看向分明万里无云的天空——这哪里像是要打雷下雨的样子?
  终于有两名弟子气恼异常,加上战局本就不利,索性暂时放下棋局,起身去关上窗户。一阵稀稀拉拉的合窗声,虽也显得刺耳突兀,此刻却让人觉得安心不少。
  但窗户刚刚合上,又听见一阵响雷,这雷声比之前又更响亮。雷声响到一半,却又奇怪地变了音色,听上去像是嘴唇间打着嘟噜的声音!
  这是什么雷声?
  有两个心思完全脱离了棋局的弟子最先反应了过来——这哪里是什么雷声,分明是打呼噜的声音!
  果然,没过多久,这“雷声”再次响起,只不过这次已经完全不像是雷声了,彻底变成了嘴唇间的嘟噜。
  竟有人在对局室睡着了?是谁?
  先后反应过来的众人开始在对局室内四处张望,很快先后将目光锁定在了一个正倒在地板上一动不动的人身上——前田陈尔!
  下棋下睡着了?这可是旷古未有的奇事。众师兄弟望着前田陈尔,全都不知所措了。
  而前田陈尔的对手呢?大家看过去,发现前田陈尔面前坐着的是在本因坊很有些资历的高桥重行。此刻,也不知是不是被前田陈尔的呼噜声扰乱了心神,高桥重行紧锁着眉头,神色十分痛苦。
  这会是怎样的一局棋呢?大家的好奇心立刻被挑逗起来了。强烈的好奇之下,众人纷纷暂时放下了眼前的对局,向这前田陈尔的棋盘前走去。
  棋盘上,黑棋已经尸横遍野,几乎败局已定;白棋则左右逢源,眼看就要吞吃黑棋两条大龙。
  前田陈尔下棋的时候竟昏昏欲睡,难怪棋下得如此难看,不知道昨夜干什么去了……
  众人纷纷摇头,围在棋局旁,想看看这局棋前田陈尔将会输得多餐。
  高桥重行苦苦皱着眉头,取出一粒棋子,犹豫地落到了棋盘上。这粒棋子一落,众人大吃一惊——高桥重行拿的是黑子!
  原来是昏昏欲睡的前田陈尔正在连骨带肉地吞吃高桥重行的大龙!
  高桥重行落下了棋子,便轮到了前田陈尔行棋。有人轻轻踢了踢前田陈尔的腿,将这个正呼呼大睡的棋手从梦中拉回来。前田陈尔迷迷糊糊止住了呼噜,睁开惺忪睡眼看了看周围,似乎还没回过神智来。
  “到你行棋了。”有人小声提醒道。
  前田陈尔恍恍惚惚地点了点头,揉了揉眼睛,擦了擦口水,看了看棋盘——黑棋似乎打算强行做活。前田冷笑一声,取出一粒白子,轻轻落在了棋盘上,然后强忍着睡意跪坐在棋盘一侧。
  众人再看去,又吃了一惊:前田陈尔这一粒白子生生断在黑棋两条大龙的死生要点上,一举击破了黑棋两块大棋的活路!前田陈尔从梦中惊醒,竟能一眼看破这样的要点,分明是早已成竹在胸,将后面的变化算得清清楚楚!
  至此,棋局胜败已分!
  高桥重行看着棋盘,仅仅攒着拳头,却毫无办法。
  没过多久,又传来了前田陈尔越来越响的呼噜声——他竟然跪坐着睡着了!
  
  同一天下午,在东京的另一边,吴清源的家中,三个年轻人正围坐在一个棋盘边冥思苦想。
  “输了。”桥本宇太郎沮丧的声音,“秀哉有一周的时间准备最后的官子,他不会犯错,这局棋胜负已定了。”
  木谷实微微点点头,看向身边的吴清源——他只希望吴清源不要太过难受,毕竟三个月来一直压制着名人,却偏偏在临近结束的紧要关头功亏一篑。
  然而,听到桥本宇太郎的这句结论,吴清源一直紧锁的眉头竟微微松开了,似乎是终于释然了似的……
  “吴清源?”木谷实低声问道,“你没事吧……”
  吴清源抬起头,看到木谷实关切的眼神,竟稍稍有些惊讶和羞涩:“既然输了,那就输了吧。如果真的让我赢了,我反而会感到不安。”
  “没错。”桥本宇太郎说道,“现在这局棋的影响力已经远远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想,如果吴清源真的击败了秀哉,恐怕会有情绪失控的日本人攻击吴清源。输了棋,吴清源也许更安全了。”
  桥本宇太郎无论何时都如同吴清源的兄长一般,他的话总是能切中吴清源隐藏在心底的想法。听了桥本宇太郎这段话,木谷实也稍稍安心些了。
  “稍稍有些可惜。”木谷实说道,“距离击败秀哉已经很近了,如果不是前田陈尔……”
  “木谷君……”桥本宇太郎略有些粗暴地打断了木谷实的话,制止他继续说下去。
  木谷实似乎意识到了,立刻止住了话头。但吴清源却被这句话弄得有些诧异了。
  “前田陈尔?他怎么了?”吴清源问道。
  木谷实与桥本宇太郎面面相觑,一时竟不知道从何答起。
  “本因坊弟子间有一种说法。”木谷实尽量柔声说着,以免让吴清源心里难受,“秀哉扭转战局的那一步棋,其实是前田陈尔想出来的……”
  吴清源有些震惊。
  “但我不相信!”桥本宇太郎很快接过话头,“我们都与前田陈尔交过手,他棋力多少我们心里都很清楚。这么精妙的一招棋,不可能是他想得出来的。”
  “我觉得桥本师兄说得有道理。”沉默了一会,吴清源说道,“那一招棋精妙异常,能找出这样一个选点的人必定是一名身经百战的顶尖高手。前田陈尔虽然天赋很高,但毕竟经验不足,很难想象他会找得出隐藏得如此之深的招法。”
  木谷实微微点头,但眉头仍然紧锁着:“当今棋界除了秀哉,恐怕也没有人能想得出这样一步棋了吧。只是,这样的说法恐怕不是空穴来风,至少打挂期间一定出了什么事情。执白一方有权宣布打挂的规定实在太不公平了,若我与秀哉对弈,必定要先废止这种规矩!”
  木谷实这么说,其实也只是变相地安慰吴清源,让吴清源觉得自己的失利绝不是输给了前田陈尔这样的对手,而是输给了打挂制这种不公平的制度而已。毕竟,吴清源还不到二十岁,前路还很漫长,若因为这么一场失利就此一蹶不振恐怕是棋界的一大损失。
  “我上次与前田君交手已经是两年前的事情了……”吴清源突然说道,“说不定两年来他变强了很多呢?”
  桥本宇太郎嘴上没有回应,但是有些责怪地瞪了木谷实一眼。木谷实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低下了头。
  “我本想等着下周一名人胜负赛结束的时候请吴君吃顿饭……”木谷实赶紧转移了话题,“毕竟,棋赛虽然输了,但这局棋已经震惊天下了,是值得好好纪念一下的。可惜,下周我恐怕不在东京了,吴君不要怪我啊……”
  不在东京?吴清源和桥本宇太郎都有些惊讶。
  “木谷君要去哪里?”吴清源问道。
  “神户。”木谷实答道,“久保松师父邀请我前去的。正好我也想去探望一下久保松大人和一些在关西的好友。”
  关西……
  吴清源虽然没有想得太多,但这话瞒不过桥本宇太郎,他知道木谷实是在说谎:关西棋界刚刚发生了神秘人挑战吉田塾的事件,按照久保松师父的性格这个时候一定忙于安定关西棋界,不会有时间向木谷实发出邀请——何况木谷实如今已经是东京棋界的人了。
  看来,这件事必定是濑越先生安排的,由铃木为次郎出面促成。连最好的朋友吴清源的棋赛都不看完就匆匆离去,必定是带着重要任务而走的。看来,木谷实将去往关西棋界打探消息了,甚至也许是要助关西棋界共迎强敌……
  木谷实此刻不将实情讲出来,恐怕是濑越先生告诫过不可张扬的缘故。木谷实也是一个做事精细的人,想必能出色地完成任务。
  “看来木谷君今天是来辞行的?”桥本宇太郎试探道。
  “既是辞行,也是来探望一下吴君,不要太过消沉啊……”木谷实说道。
  吴清源感激地躬下身子,向木谷实行了一礼。
  “此行仓促,木谷君路上多加小心。”桥本宇太郎这是话中有话。木谷实听出了桥本宇太郎的言外之意,两人相视一笑。
  “定谨记桥本君教诲。”
  
  临近傍晚,濑越宪作早早地结束了棋院的工作,回到了家中。他告诉家人,自己要在卧房内会客,不要进来打扰。濑越夫人知道,濑越宪作这是有机密的事情要商议了——机密到连亲人都不可以透露的要事。
  濑越宪作交代完,合上了门。屋内已经有一个穿着风衣的中年男子在等着他了。
  “连妻子和孩子也不透露,濑越先生是不是太过谨慎了。”访客笑着说。
  “他们的口风不紧,又不是棋界的人,恐怕要紧的事情传到了他们那里就要全民皆知了。”濑越宪作苦笑道,“我想你调查的事情必定十分关键,我不得不如此谨慎啊。”
  访客的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了赞许的笑容:“濑越先生若有意做侦探,我们这些人可就算是遇到了劲敌了……”
  二人嘿嘿地笑了起来。
  这位访客是濑越宪作多年的好友,但并非棋界中的人,而是东京的一位名气不小的侦探,名叫酒井义郞。此人擅长于搜集各种情报,在东京人脉四通八达。当年日本棋院与棋正社争霸之时正是他源源不断为濑越宪作提供情报,使得濑越宪作足不出户就能知己知彼,给人以料事如神之感。
  只不过,濑越宪作至今也没有让任何人知道自己与酒井义郞的关系,即使是亲人也不例外。智谋之士无论何时都要备有别人意想不到的后招以应付突发巨变,而濑越宪作的后招就是这个侦探。濑越宪作深信,一旦遭遇无计可施的情况,这个人将成为一支奇兵!
  “酒井君,你的打探可有什么眉目?”濑越宪作压低声音问道。
  酒井义郞的神色顿时严肃起来。
  “濑越先生,这次我可被你拉进了一件了不得的事情里啊……”酒井义郞叹了口气,“你要我打听的这个人真是一个绝无仅有的奇人。他在东京没有亲人,没有朋友,甚至没有几个人见过他的真实面目,他简直就像是完全不存在一般。可是,几乎每个茶楼棋座都有关于他的传言,见识过的人都言之凿凿,还有棋谱为证,真如鬼神一般……”
  “酒井君,你应该是不相信鬼神的吧。”濑越宪作淡淡地说,“难道是为自己的无能找一个借口?”
  酒井义郞露出了无赖一般的笑容:“濑越先生说话怎么总是这么犀利。不过,若濑越先生以为这样就能难倒我酒井义郞,那未免有些太小看我了。我找到了一条线索,也许可以就此破解这个怪人的身份之谜!”
  濑越宪作神色严峻起来,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酒井义郞。
  “濑越先生,最近两三日,本因坊有没有出现过什么令你觉得不可思议的事情?”
  濑越宪作心头一惊!
  本因坊……最近两三日,似乎只有名人胜负赛的时候见过他们出门。不过……
  “也许说不上多么奇怪……”濑越宪作犹豫地说道,“但是确实引起了我的注意。昨天的名人胜负赛上,秀哉落下了一步妙手,扭转了战局。原本这也算不上什么怪事,但是似乎有本因坊弟子在小声议论,说这步棋是前田陈尔想到的……”
  “但是前田陈尔不可能有这么强的棋力?”酒井义郞将身子向前探去,几乎要逼到濑越宪作面前。
  濑越宪作皱了皱眉,默默点了点头。
  “我猜,你要找的那个怪人,和本因坊有着非同一般的关系,甚至可以肯定这个前田陈尔必定是关键所在。”
  “你到底查到了什么?”濑越宪作有些不耐烦的问道。
  “雾!”酒井义郞有些兴奋地说道。然而,濑越宪作却是一头雾水,莫名其妙。
  “冬天起雾看起来似乎很正常,对不对?”酒井义郞顾不得濑越宪作的反应,有些神经质地说道,“所以起雾这种现象容易被人忽略。但是调查不可理解的事件就必须要抓住任何可能被忽略的细节。我发现最近几个月,东京的雾气很有趣,从没有过弥漫全城的大雾,但是小雾不断。后来我查到,每当那个蒙面棋手出现当天,他所出现的地方全都会起雾。雾气过一会儿就散了,所以没有多少人在乎。虽然我还不知道这个人的出现与雾气有什么联系,但是我可以肯定这雾气必定是他导致的。”
  “听起来实在很像鬼神之说。”濑越宪作有些不满意,“何况仅仅因为起雾这一点就做出判定,恐怕有失偏颇。”
  “所以我做了实验。”酒井义郞说,“我花了一个月的时间,雇了几百个乞丐去东京各处……”
  “雇乞丐?”濑越宪作吓了一跳,“干嘛要雇乞丐?”
  “因为乞丐可以整晚睡在大街上而不引起注意啊!”酒井义郞得意洋洋地说道,“而且雇佣他们价钱很便宜……”
  濑越宪作心底暗叹:这个酒井义郞做事虽然神经兮兮,却也不无道理。
  “我让这些乞丐分散在东京各大茶楼附近,随时关注雾气的动向。我研究了两周的情报,发现东京所有起雾的地方,和蒙面棋手出现的地方完全吻合,时间上也毫无偏差。虽然我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到的,但是我可以肯定这个人必定与这些雾气有关,也许是用来隐藏行踪。利用冬天的雾气隐藏行踪,真是绝妙的创意……”
  “酒井君……”濑越宪作微微咳嗽一声把这个跑题的侦探又拉了回来,“那你为什么说这个人与本因坊有关?”
  “因为最近三天,东京都只有一个地方起过雾气!”酒井义郞逼视着濑越宪作的双眼,“本因坊的大宅!”
  濑越宪作紧锁着眉头,苦苦思索着。
  酒井继续说着:“但是最近几天本因坊并没有爆出什么大新闻,如果这个蒙面棋手是去挑战的恐怕东京早就炸开锅了。何况,为什么这个人连续几天都要去本因坊?我猜测,这个人与你刚才所说的那个前田陈尔必定有着不一般的关系,恐怕前田陈尔是这个事件的关键!”
  “酒井君,你后面还有什么计划?”濑越宪作问道。
  “我打算去见见这个高明的隐藏者。”酒井答道,“从今晚开始,我每晚都守在本因坊大宅外,迟早有一天能亲眼看到这个人出现,然后我就可以跟踪他了。”
  “若真的能看到他本人,那你的任务就算是大功告成了。”
  “我只希望早点看到他。”酒井面露苦色,“那些乞丐虽然要价不高,但是一次雇几百个仍然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啊……”
  
  傍晚时分,本因坊大宅,秀哉房内。
  秀哉正评断着今天本因坊内部训练赛的棋谱。
  几名送棋谱的弟子跪坐在秀哉对面,等待着秀哉下好评语,然后把棋谱送回去。这不是一件轻松的活——秀哉的脾气众所周知,如果有哪个弟子下出了太不成器的棋来,秀哉必定会发脾气,那时首先倒霉的全都是这些送棋谱的。
  所以,一般情况下送棋谱的人都是那些刚入本因坊,资历不深的人——师兄永远欺负师弟……
  好在今天看来,中午的训练赛内容都还不错,秀哉看了很久也没怎么发火,偶尔还对棋局中几步妙手做一做讲解,让几个送棋谱的弟子受益匪浅。看来名人胜负赛局面逆转让秀哉心情大好啊。
  看到棋谱就快翻阅完了,几个弟子微微松了口气。
  秀哉又拿起一份新的棋谱,神色从容地看了起来。过不了多久,几个小师兄弟就可以回去休息了吧。
  但这次,秀哉看了良久,却始终未发一语。这可有点奇怪了……
  几个小弟子又不敢抬头看看情况,只得一直低着脑袋默不作声。
  “棋盘。”秀哉突然淡淡说了一声。
  棋盘?什么意思?
  这两个字……怎么听也不像是在评价棋局啊……
  几位弟子面面相觑,谁也不明白,于是都低着头跪坐在原地,等着秀哉的下一步讲解。
  “棋盘。”这次秀哉略微提高了音量,但仍然只有这两个字。弟子们又是面面相觑,谁也没动。
  “给我拿个棋盘来!”秀哉突然吼道。
  几位弟子慌作一团,这才纷纷明白过来,慌慌张张抬了战棋座过来,又拿来两盒棋子。
  秀哉将棋谱放在一边,微微皱着眉头,开始取出黑子白子摆弄起来——但秀哉只是摆棋,没有讲解,似乎完全忘记了还有几个弟子站在旁边。
  莫非,师父觉得光看棋谱看不懂这局棋?
  几个弟子这下子倒更有兴趣了,全神贯注地开始看秀哉摆棋。
  然而,秀哉摆棋的速度太快,一个复杂的变化图往往只摆出寥寥数手便收,只管自己看清进程既可。秀哉的思路实在太跳跃,几位弟子完全跟不过来,过不了一会儿就纷纷头晕眼花,一头雾水了。
  似乎只是眨眼工夫,秀哉竟已将整局棋摆完,还伴着微微的喘息声。众弟子看过去,发觉秀哉根本没有要休息的意思,眼睛仍死死盯着棋盘,似乎还在回味棋盘上的步步攻杀。
  妙,妙,妙!秀哉从心底赞叹道。
  构思气势恢宏,行棋次序精妙异常,步步紧逼滴水不漏,这局棋白棋的招法简直令人惊叹。
  秀哉看向手中这份棋谱的署名:白方,前田陈尔!
  “快带我去找前田陈尔!”秀哉突然站起身,众弟子又被吓了一跳。
  秀哉来找前田陈尔了,这个消息比秀哉本人的步子传得还要快!很快众师兄弟纷纷从屋里跑出来,跟着秀哉去往前田陈尔那里——大多数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觉得前田陈尔大概要倒大霉了。
  秀哉很少这样突然跑去找某个弟子的,大多数时候都是派人去把弟子招到自己身边来。
  看来下棋睡觉的事情东窗事发了……
  大家到了前田陈尔门外,前田陈尔本人却居然没有出门迎接——不管怎么说,在秀哉走到前田陈尔门口之前都必定有师兄弟赶来通知前田才对啊,莫非大家在门外喊完了前田竟然还敢毫不知觉地在屋内坐着?
  秀哉可管不了这么多,看到屋门还紧闭着,来不及多做思考,猛地一把将门拉开大步走了进去。
  随后,秀哉愣在了原地,大伙也几乎吓傻了眼——前田陈尔别说出门迎接了,此刻竟躺在屋内呼呼大睡!
  秀哉师父特意来找你,你竟敢躺在地上睡觉——大家已经几乎可以感觉到秀哉的怒吼声了。众弟子纷纷做好了心理准备,随时等待着秀哉的那一声大喝。
  然而,等了很久,却发现秀哉根本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就这么沉默了一会儿,秀哉突然轻手轻脚地从屋里又走了出来!刚出门,秀哉缓缓地合上了前田屋的房门——动作很轻,简直像是怕吵醒了前田陈尔似的!
  “你们听好了。”刚合上门,秀哉低声轻轻对围在周围的弟子们说,“前田陈尔在里面睡觉,你们都小声一点,谁也不许打扰到他,明白吗?”
  众弟子瞪大了眼珠子,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刚才听到了什么……
  秀哉说完,竟蹑手蹑脚地走了!
  见鬼了……众弟子在心里默默说道,肯定是见鬼了……
  
  入夜,前田陈尔的房间里一片寂静。
  前田陈尔微微睁开了眼睛,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他只朦朦胧胧记得下午赢了训练赛之后,回到屋里便倒头睡了。虽然昨夜一夜不眠,但如此困顿在前田陈尔看来也是此生头一次。
  尽管已经醒了,但前田陈尔仍感到浑身无力。只是一直这样躺着也不行,前田陈尔努力撑起了身子。
  头晕目眩……
  眼看身子又要往下倒下去,前田陈尔急忙扶住额头,将手肘支在地板上。
  “前田君,睡得可好?”
  昨晚的那个声音!
  前田陈尔微微一惊,猛地朝声音的方向望过去。
  戴黑纱斗笠的棋手已经坐在了棋座旁,点燃了一根蜡烛,静静等着前田入座了。
  “你……”前田陈尔有些犹豫地张开了嘴,“你怎么来的这么早?”
  “早?”蒙面人的声音里似乎带着笑,“子夜时分,怎么叫早?”
  子夜时分了……前田陈尔望了望窗外,果然一片漆黑。
  “我怎么睡了这么久……”前田陈尔一边揉了揉眼睛,一边说道。
  “昨夜告诫过你,人的精力有限,不要学得太猛。”蒙面人的语气虽然威严,却隐隐约约透着一丝慈爱,“今天训练赛上运用得如何?”
  今天的训练赛……
  前田陈尔嘿嘿地笑了起来。尽管精力尚未恢复,但气色已经明显好多了。
  “高桥君让我下傻了……”说完,前田陈尔放肆地大笑起来。
  蒙面人似乎微微点了点头,黑纱轻轻抖动起来。
  “你的天赋果然很高,昨夜讲了七套全新招法,你竟然用一夜就记牢了。不过你要明白,光是牢记变化图还远远不够,你必须自己将这些变化图谱融会贯通。行棋没有绝对,要善于变通。”
  听蒙面人说着,前田陈尔收住了笑:“多谢教诲。不过,今晚我有一事相求……”
  “有事相求?”蒙面人似乎略感诧异,“你不要忘记了,昨夜你答应过我,一不可问我真实姓名,二不可问我身世来历,三不可问我为何要教你棋招。若你违背我们的约定,就别想再跟我学棋。”
  “与人有约,前田自当谨记。”前田陈尔恭敬地向这个蒙面人行了一礼,“不过今夜我的请求与这三条约定无关。”
  “哦?那你想说什么?”
  前田陈尔的目光突然变得凌厉起来:“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教我,但我希望你能帮我赢一个人——把你最强的棋招教给我,让我去击败那个对手!”
  “最强的棋招……”蒙面人似乎在细细咀嚼着这句话,“要学最强的棋招,你现在还远远不够火候。不过如果你只想击败一个对手而已,我可以教你足以战胜他的招法。你想击败谁?”
  “一个让我的师父陷入苦战的人……”前田陈尔握紧了拳头,“吴清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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