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幸福在何方（下）
棋院里，最能够静心洽谈的地方，就是后门那边的花园，记得第一次和张老师聊天，也是在那里，不过这次换作了他的弟子。
“燕珠，关于天元的事……”
“你不用觉得自己欠我什么，那不该是一个职业棋手的想法。”
燕珠打断我的话。
“虽然我没拿到冠军，你的胜利却也给了我某种无形的鞭挞，让我发现了自己的缺陷。张老师说得对，心高气傲、一味求胜就是我最大的弊病，这个缺陷也是他当年始终无法战胜李老师的主要原因。老师用心良苦，不愿我像他当年一样，我到现在才了解。而让我了解这真谛的人，连我自己也没想到竟会是你。”
“其实在我看来，名誉和头衔并不重要，不过是一种称谓。只要自己可以下棋，我就觉得很满足了。”
“听到你这句话，我才发觉你和银翔才是最适合的。”
燕珠微扬着嘴角，露出一丝浅得几乎看不见的苦笑。
“我和银翔从小一起长大，对他的了解多少也有。倩儿，你刚才说的话，银翔也在我去日本那年跟我说过，我却根本没听进去。或许，你和他的相识相知是天注定的缘份，就像这场天元赛，他果然回国看到你夺冠的瞬间，而我从一开始已经注定是个局外人。”
“那些都是偶然吧。”
我轻轻握住她的手。
“燕珠，我想对你说的是，即使你不喜欢我，但我真的从来没讨厌过你。银翔曾跟我说过，你是个好姑娘。关于你和他之间的事，他也从来没认为是你的问题，到现在他还对你感到惭愧。”
“他真的那么跟你说？”
燕珠疑惑的望着我的脸。
“我早就希望我们三人之间的矛盾化解，总算可以等到这实现愿望的一天。”
“嗯，不过倩儿，你不要高兴得太早啊。”
她诡秘的眨了眨眼睛。
“明年的天元战我一定要战胜你，还有，是你自己说银翔对我有愧疚，那就表示我还有机会。如果你对不起他的话，我绝对会把他抢回来。”
“好，那这就是我们成为朋友的约定！”
我翘起大拇指。
“明年我也想卫冕天元喔，大家都加油吧。”
“加油，为了围棋和银翔！”
她伸出右手，“啪”的一声与我双掌相击，从此定下千里婵娟之盟。直到这一刻，我才看到了真正可爱的燕珠，她应该恢复“本色”了吧——一个坚强的、带着如早春朝阳气息的女子，种种恩怨，都尽皆消融在这个击掌盟约里面。
然而，之后的事谁也无法预测，在我与燕珠化敌为友的第三天，银翔告诉我，燕珠已经离开韩国了。她留给我们一封画着笑脸的信，说自己回去了她的第二故乡——日本，要在那里开道场做围棋教练，我竟不知道应该为她高兴还是为自己感到失落。不明白是否因为这件事的影响，银翔在男子天元战的半决赛里，输给了一位年轻的四段棋手，小崔因为不能和银翔交上手，气得几乎暴跳如雷。
银翔的棋室一如既往的平静，从他脸上看不到任何异常的表情。从小崔那里回来，我刚坐到椅子上便接二连三的打呵欠，谁也无法想象我此刻的疲累。
“倩儿，你看来很累的样子。”
银翔斜倚在对面的椅子上，一面摆棋子一面问我。
“要不今天你不要等我，自己先回去休息吧。”
“还是让我等你吧，我已经买了晚餐。”
我从塑料口袋里拿出两份便当放在桌上。
“听说你常跟小崔一起吃饭，怎么今天……”
“别提了。”
我翻着白眼说。
“他到现在还蹲在棋室里抽闷烟，差不多是第十根烟了。”
“他不至于这样吧？”
我打开便当盒吃了几口饭，接着回答：“他一直都把你当成终极目标，好容易有机会跟你争夺天元，可是他费心费力击败高段棋手闯入决赛，偏偏你却在半决赛出局。如果我是他的话，我可能也会郁闷也说不定。”
“他何必呢？”
银翔带着点惋惜的说。
“不论是围棋或感情，都无法由人来绝对主宰。我刚入段的时候，也是做任何事都一心求胜，结果到现在才知道自己那时的思想有多么不成熟。那时候，我满以为赢过老师就赢了一切。但后来才发现，前辈并不是不能逾越的障碍，反而更年轻的棋手更值得注意。小哲升四段的那次升段考试，我跟他下过一盘让先两子的棋，终盘的时候，他赢了两目半，我已经感觉到后劲的巨大力量。倩儿，女子天元赛里你战胜燕珠，其中的一个原因，不也是她不够重视比她年轻的你？”
“你说得也对，可是小崔跟燕珠不同，燕珠的围棋道路上除了今年的天元赛以外，一直都一帆风顺。而小崔从刚踏入棋坛以来，受到了太多他认为不公平的待遇，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挡他追求必胜的决心……”
我一时竟不知该如何继续话题，只要一想起小崔提到棋赛的事，我自己也莫名的感到不安。他曾亲口对我说，他不能让银翔今年再次卫冕天元，当时听到他铁的誓言，我的脑里已经快要下暴雨，一团漆黑的云突然遮盖了我全部思想。
在我眼里，平日颓废惯了的小崔是可爱的，忽然认真起来的他却有说不出的恐怖。这个叛逆不羁的男孩子，在乎的并不是拿到多少冠军，只是一心想战胜银翔，他的执着，只为大家都承认他年轻的强悍能够打破银翔不败的神话。但是，银翔半决赛的出局，却让他感到极其不值，因为他再次失去了这个让人承认他比银翔优秀的大好机会。
“是由于小崔跟我有不同的价值观吧，如你所说，你跟小崔是好朋友，应该比我更了解他。”
银翔认真的对我说。
“倩儿，记得你告诉过我说小崔喜欢把简单的问题复杂化，现在看到你这样，我倒觉得你也爱把事情想复杂了。对于人的感情和想法，我不敢说自己有资格去谈论，不过这次我认为你不该再去劝小崔，你对他越好，反而可能会害了他。”
“喂，你怎么这个样子啊？”
我伸出手在他面前晃动了几下。
“你……该不会吃醋了吧？”
“不是。”
他回答得很简单，也很果断。
“回答得那么干脆？有问题！”
我撇起嘴直盯着他那张严肃的脸。
“有什么问题？实话实说而已。”
“不可能，你和燕珠在一起的时候，我都会觉得心里发毛。难道我跟小崔在一起，你就一点不舒服也没觉得？”
“我为什么要不舒服？小崔又不是你的男朋友，况且他想追你是他的自由，当然你也有你的自由。至于我们俩之间的关系，到现在为止都没有下明确定义啊。”
他一面收拾饭盒和棋子，一面继续我们的话题。
“反正我在围棋界是出了名的迟钝，连女棋迷都不愿意跟我搭讪，媒体也不相信我会谈恋爱。你知道吗？除了跟你我熟一点的几个人，大家都认为你是老师的干女儿，而我就像你的大哥哥。”
“谁说要你当我哥哥了？我……”
我使劲捶了他一拳，面对他如此的语气，我经过多次的适应，仿佛已经习惯了，他说话就这水平。然而，幸好后面那句“我兄弟姐妹多的是”还未出口，否则还不知道他会有什么反应，我扮失忆就会穿帮。
“你接下来想说什么？一次说完比较好，时有时无好像是我的专利吧。”
他的话让我感到从未有过的诙谐。
他什么时候也学会幽默了？我不禁偷着笑了一笑，轻轻拉过他的右手。
“对于我们这种半真半幻的感情，你希望能持续到多久？还是你始终要把我当成小孩子？告诉我，你不在汉城的时候，除了围棋之外，你有没有想我？”
“我不明白那算不算想。”
他不好意思的低下头去。
“我不会写信，也不会用电脑，打电话也不知道该跟你说什么。只是一碰到棋子，总觉得你好像就在旁边看着我。”
“那就是想了嘛。”
我撒娇的倚靠在他怀里，声音不自觉的变低了。
“把棋收拾好，我们一起回去……”
银翔，尽管你的回答依旧是那样简单，我却已经感觉到幸福了。能够这般心安的依偎在你怀中，我每次都不知道是该感动的哭，还是高兴的笑，你能听到我的心声吗？来自和现实完全不同的理想世界？然而，这份安心到底能持续到什么时候？如果拥抱的瞬间真能变作永恒，我就什么都不要去想了。也许我离开这个凡间世界，也无法想象没有你的时候，忘不了你的面容，任何东西都无法抹杀对你记忆。
“瞧你，还跟个孩子似的，怎么看也不像个围棋冠军……”
“围棋冠军就不可以借你的肩膀靠一会儿吗？而且我喜欢嘛。”
“嗯，看来真要把你捧在我的手心，要我像守护天使一样守护你，你才高兴？或者，你索性就是上天赐给我的天使，已经在我生命里完全渗透。”
“银翔，我真的好喜欢你现在微笑的样子，好想永远在我的视线里保存你的笑容，这——或许就是我最想追求的幸福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