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围棋老一代业余强豪
王森林、杨丁、王宏昌
笔者很早就有个愿望,想把那些虽不能载入史册,然而却又令人难以忘怀的前辈、同道,以及棋友们的诸多往事汇聚成篇。由于往事湮没多年,而今述出,难免挂一漏万。若有疏漏之处,敬请知者不吝赐教。
闺奁营6号
闺奁营6号是一座旧式的四合院,座落在洪武路南端东侧。巷小院深,却给棋迷一种温馨宁静的情调。
就是这座小院落,在文革初期聚集了南京市围棋界的几乎所有高手。小院主人姓范,字德民。他一来得民心,二来年长技高,所以人们尊称他范老。范老在抗日战争前就步入棋坛,与当时的国手刘棣怀的棋力相比要受二子左右。“文革”前范老任南京市棋类协会副主席。
六四年在无锡饭店举行江苏省少年儿童棋类比赛。在开幕式上,范老作为围棋裁判长站在主席台上。他两鬓斑白的头发浓密地向后梳,留下宽阔的脑门,魁梧的身躯上罩着宽大的绸布衫,一双圆口布鞋穿在脚上,象传统中的老武术家装束。他手里拿着带弯的烟斗放在右胸前,扫视了一遍全场约二百名的棋手,然后说:“现在我宣布,1964年江苏省棋类比赛开幕!”洪钟般的声音在大厅回荡,有一种无可抗拒的威力。事隔三十年,他的形象仍然历历在目。
这次比赛,范老的得意门生王智拿了儿童冠军。之后,范老办了个少儿围棋训练班,当时学棋的除了王智,还有李钢(现为江苏棋院职业六段棋手)诸根友(现为南京市青少年棋院院长)、李国基等人。
“文革”时,范老闲居家中,由于没有其它工作职业,生活较为清苦。然而,对围棋的执着追求,对南京围棋界的贡献却是尽心尽力,毫无保留。
在范老家住的小院深处,有一间过去用作柴房的破旧小屋。为了让棋手有块宁静的天地,范老特意把它收拾了一番。两块门板铺在架子上,勉强可放六盘棋。棋盘是纤维板做的,棋子也大小不一。况且小屋门窗俱无,不避风雨,不挡严寒,然而光顾这间小屋的人全是当时南京的一流好手,像陈嘉谋、陈舜年、王兹安、沈秉存、宋钧兆、欧阳世承、秦永炎、陈毓龙、汤铭钰、胡光华、陶虎文等。郑怀德和薛仰嵩是省专职围棋教练,他们都与范老是至友亲朋,交往甚密,自然也是这里的常客。
尽管环境、条件极简陋,棋手们还是以能有一块属于自己的天地而感到欣慰。当时他们都有各自的老对手,常常是约好以后对局,采用的是七番棋或是十番棋。一些稍逊于他们棋力的人想要向他们讨教一盘的机会很少。不过话说回来,许多人还进不了闺奁营的门,一则是无人引荐,二则是地方太小,三则是如人多了会引起当地的居委会或派出所的注意,在那样的年代,当然以不惹事为妙。范老还是严格控制来下棋的棋手。但有一个“走资派”例外,这人就是江苏省中医院的老院子、老中医邹云翔。邹院长在文革初期便被“打倒”,除每天早请示晚汇报外,其余时间就到南京市中心新街口的摊贩市场与人下围棋。忽一日被造反派发现揪回去批斗了一番。后巧遇郑怀德老师,被引荐到闺奁营范老家中,成为一个特殊的棋手,从此也有了一个暂时的避风港。范老与邹老弈棋局数最多,从让三子到让二子,邹院长在这里长寿到九十岁才谢世,这是后话。
范老的让子棋下得很好,南京一些二流水平棋手要被他让到二、三子。即使其他高手能让二子的棋手,他却能让上三子。他擅长腾挪、扭杀,攻击准确且棋形漂亮。复盘时,范老又总是很谦虚,常常自责一些不好的棋,而总是给予对手热心的帮助和肯定。在指出对手错着时总是采用商量的口吻,没有高手的架子,更无那种盛气凌人的姿态。范老和蔼慈祥的长者风范令受教于他的学生和棋手至今都感叹不已。
范老也有诙谐的时候,记得他的学生金谨亮与人对局时,形势占优就向对方劝降。范老听后没有直接批评,却胜似批评地说:“小金的棋进步蛮快,可说嘴功比棋长得还要快。”
在笔者的记忆中,范德民这位和蔼慈祥的老人发过一次火,而且是对一个年轻的后生。这位年轻人叫陈冠炯,人们把最后一个字念白了,喊他陈冠军。他当时是插队知青,当许多知青纷纷回城找出路时,他却爱上了围棋。小陈出身书香门第,眼睛有点近视,可他不愿戴眼镜,故而对局时,面孔都凑向棋盘,于是有人送他个绰号:“嗅子子”。
陈冠炯当时经棋友付华凯引荐到闺奁营范老家中的。他第一天去赶了个大早,范老的房中已有三人,二老一少。一老拄拐杖而立自是范老,另一老这在同少年对弈,显然是师徒俩。后从复盘的称呼中知道,年少的叫彭友敬,年长的则是江苏有名的陈嘉谋老师。
引荐人将陈冠炯介绍给范老,他微微点头示意坐下来并问了几句。陈冠炯不知规矩,凡是同范老初次对局一般都要让子。他却拿起黑子放了一颗,未曾察觉范老已有不悦之色。对局当中,他什么棋都敢走,不管什么无理棋、俗手、愚型,包括掏茅厕(现在叫搅棋,在别人空里乱搞)。下着、下着范老的脸色变得潮红,显然心烦意乱,局面也越下越差。范老突然喊起来:“从那里来的野棋?!”当时大家都不知道怎么回事,从未见过范老如此发火,这种诧异直到几年后范老因心脏病加中风卧床,人们才明白那时就可能是生病的前兆了。
范老的折寿一来因生活拮据,二来因围棋事业前景暗淡不免忧郁于怀。在这种情况下,凡是到闺奁营下棋的人,都自觉自愿地交点茶水钱,棋手根据经济状况有付三角五角的,有经济好的象欧阳等人付上一元二元,或送点食品什么的。每逢如此,范老总是过意不去,因为那个年代棋手们谁都不宽裕。但人人都明白,要支撑这样一个属于自己的围棋天地,都应该尽一点菲薄之力的。
闺奁营6号的棋室,尽管是斑驳陆离,几经风雨的飘摇景象,两张铺板并行排放,加上几条长凳和六付棋具,每日里到此下棋的总有近二十人,爱好者去晚了只能站在一边看棋,哪怕站一个上午都不愿离开一步。因为等位置的人很多,所以特好棋的人总是一大早就到棋室,唯恐晚了没座位。而且大都带着烧饼白水等干粮从早下到晚。最为吸引人的还是这里聚集了南京几乎所有高手,并且全国各地的围棋好手只要到南京来,必到范老家,象国手黄良玉,著名的九段江铸久、七段江鸣久兄弟等人就曾到此下过棋。
范老有一把日本九段桥本宇太郎题名的纸扇,这把有桥本姓名的纸扇他不轻易拿出,只有在较大的赛事活动或重要的场合才会使用。这里还有一件鲜为人知的事,那是1942年10月,日本当时的一流高手濑越宪作与桥本宇太郎到中国来,在南京同范德民下过棋,根据棋力授予范老初段证书。当时获得段位的中国棋手为数不多。因为时值汪伪时期,对往事范老颇觉难以启齿,故始终避口不谈这段经历。
1974年春节前的一个上午,范德民老人在与老棋手汤铭钰对局时突然中风。经过抢救虽脱离危险,但他已不能下床。尽管如此,范老还坐床上坚持铺盘下棋。
范老一病四年,总觉得拖累家人许多,其时许多棋手都去看他,祝愿他能好起来。但范老感到活得太累,故于1978年喝敌敌畏自尽了。人们对他的逝世既感到悲痛,也感到惋惜。但在那样的年代所受的如此遭遇和不幸,也绝不仅仅是范老一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