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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圍棋史談:江户圍棋史上的文字獄——《當世碁譜》事件

来源:天地间 2017-3-8 02:33 作者:多九公

  開始寫《當世碁譜》事件的文章,是在2003年。當時有一位日本棋迷上傳了《對勢碁鏡》序言的原本掃描件,筆者從中發現了一些被日本圍棋史研究者忽視的問題。其時大致上寫了現在文章前五部份的一大半,但沒有全部寫完。接下來的五年間,筆者暫停了對圍棋史的研究。

  2010年,看到日本大庭信行先生的文章《林元美とその周辺——恐喝事件の再発見》,其中又有一些新資料。筆者過去輸入的《對勢碁鏡》序言還在,但原本掃描件找不到了,稍稍寫了一些,仍然停了下來。2016年,意外地在網上發現《對勢碁鏡》全本掃描件,喜出望外。寫寫停停,前後延續了十五年,總算把《當世碁譜》事件的文章完成了。


  日本圍棋史談:江户圍棋史上的文字獄——《當世碁譜》事件
  圍棋與文字獄本來應爲風馬牛不相干的事,但在日本江户圍棋史上,確實發生過二起因文賈禍的事件。一起是享保十年(1725)秋山仙朴的《新撰碁經大全》事件,另一起是近一百年之後,文化十四年(1817)畠中莊作(哲齋)的《當世碁譜》事件。本文介紹的是後者。
  有關《當世碁譜》事件的記錄,主要見於林元美的《爛柯堂棋話》。林是捲入事件的棋界人物之一,他的記述比較完整。日本圍棋史名著《坐隱談叢》對此事件亦有記載,但較爲簡略。本文介紹以《棋話》記錄爲主,並適當補充一些《談叢》上的不同內容。
  一、畠中莊作其人
  畠中莊作,號哲齋,京都聖護院儒者畠中正盈(1752~1801)之子。畠中正盈,俗稱政五郎、賴母,號觀齋,狂號“銅脈先生”,與江户蜀山狂號爲“寢惚先生”的大田南畝(1749~1823)並稱爲當時日本的狂詩大家。
  莊作年輕時到江户,當了很久的浪人。好圍棋,九世林門悦(1766?~1816)弟子,本因坊入門,棋力約爲初段授二子。莊作肖乃父,有文才,所作漢詩和狂詩有乃父之風;且能言善辯,談論頗滑稽。又酷愛杯中之物。在江户莊作與一批有相同嗜好的旗本交游,鬬棋鬬酒。莊作原先有一些积蓄,用來放貸、收取利息贍養家室。後放貸失手,本金喪失,以至生活困頓,但他生性樂天知命,仍以棋酒自娛。
  以上關於畠中莊作的生平介紹,取自林元美的《爛柯堂棋話》。《坐隱談叢》上對莊作的介紹,僅稱之爲“京都聖護院碩學”。
  二、《當世碁譜》事件始末
  文化十四年(1817),林元美(1778~1864,當時尚未入林家,仍用本姓舟橋)發明了印刷棋譜用的木質活字,剛剛製成,就給畠中莊作借去出版棋譜。莊作選編了五十局當時名家棋譜,題名《當世碁譜》,書成之後,部份送給與之交游的旗本,部份賣給其他的同好。
  莊作本人爲《當世碁譜》作序,全文如下:
  棊有别才,難以智鬬;棊有别趣,難以理曉。宋人目之,稱“木野狐”。宜乎少長,對局無佗慮,【注1】徒消日月。棊之爲害也大矣!予客游山東,有年于兹。上不遇公侯,下醜交佞美。獨在陋巷,簞瓢將罄。偶與棊者游于無何有之鄉,慨然嘆曰:“噫嘻!隱市而弄世者,夫唯棊乎?不擇貴賤,不論賢愚,苟巧于此技,雖船脚車夫同席共樂,是大丈夫庶幾容衆之道也。”意者,古人不得志而隱博徒者不爲少,蓋亦有足多者歟?且棊有礎石,不依高手不能窮其蘊奥矣。先是有《棊經連珠》及《選粹》、《拔萃》者行于世,【注2】皆古人糟粕而唯脱今人之妙,手談不能無遺憾也。余自安永迨文化,輯錄四十年間粹然于斯技者五十局,題號《當世棊譜》。梓而公于世,鬻于同志者,竊以欲備酒肉之費。或曰:“鐫今人之棊譜,公斯于世,則敗者恐賣醜于四方,必論爭之。”因以活字模之,傍記姓名,豫塞其責云爾。
  文化丁丑夏    洛東文金主人撰
  這篇序文可謂别具一格。突兀而来的一句“棊之爲害也大矣”有如石破天驚!但細讀上下文,可知莊作並無絲毫詆毀圍棋之意。莊作本是一位相當有才氣的文人,因沉迷圍棋而不能自拔,不但影響了學業和前程,甚至淪爲浪人。“獨在陋巷,簞瓢將罄”,便是他當時艱難度日的寫照。“棊之爲害也大矣”或許是他發自内心的一聲無可奈何的感慨。但他萬萬没有想到,這一聲感慨竟引來了牢獄之災。
  當時“棋所”(林元美原文如此)八世安井知得仙知(1776~1838),【註3】看到序文中有“棊之爲害也大矣”之句,認爲棋譜一經流傳,此句將不脛而走,有礙“棋院四家”發展事業。于是知得立卽差人將莊作找來問罪:“不經棋所允許而擅自出版‘四家’棋譜,此事甚爲不當。限令立刻將發送的棋譜收回,並修謝罪書一封,向‘四家’賠罪。”莊作不服:“我亦知此事不甚妥,但謝罪只能對師家一人,絕無一同謝罪之理。”
  知得見莊作拒不服罪,遂聯合四家一狀告到幕府值月的寺社奉行松平右近將監。莊作知道祸因序文而起,便上書申辯,其大意爲:“序文開頭雖有‘棊之爲害也大矣’之句,並非要敗壞圍棋的名聲,其眞實用意是後文之頌揚,此乃爲文之抑揚之法。”並將序文呈上以供審核。
  寺社奉行裁決的结果是,“棋所”爲幕府所設,無論文士武士俱不得對之不敬,下令將莊作押入揚屋囚禁。揚屋位於江户傳马町,是當時收容待判的“御目見以下”(没有資格直接見將軍)的御家人、陪臣、僧侣、醫師等犯人的雜居牢房。
  莊作在揚屋關了三天,被釋放了。因林元美從中疏通活動,雙方得以和解。
  關於和解的經過,林元美没有記錄下來,他在《棋話》中寫道:“並非全無忌憚之事,爰不記云。”
  據《坐隱談叢》記載:八世安井知得在“四家”家元集會上把莊作傳來問罪。莊作關入揚屋之後,對“四家”家元的無學文盲、愚昧專橫以及幕府的措置痛罵不止。與莊作有深交的林元美憂心如焚,深恐時間拖延久了會暴露各家元的內幕,導致事態擴大。元美迅速行動,四處奔走說情,終於在第三天把莊作解救出來。《談叢》沒有收錄《當世碁譜》序言全文,僅引用一句“棊之爲害也大矣”。
  八世安井知得對《當世碁譜》序言反應激烈,是造成筆禍的關鍵人物。知得爲漁家之子,出身低微,依靠本人的才華和努力成爲安井家的家督。可以想見,知得看到序文中有“雖船脚車夫同席共樂”之句非常不快。後文更有出售“四家”棋譜是爲“欲備酒肉之費”,知得終於按捺不住心中怒火,把莊作一狀告到幕府,關入揚屋。
  《當世碁譜》事件發生之後,絕大部份碁譜收回銷燬,傳世者極少,後世亦無翻刻本,目前所知僅有日本皇家的宮內廳書陵藏有一部原版。
  三、林元美與畠中莊作的關係——友人說
  林元美被譽爲“日本圍棋史上最强的文人棋士”,他與當時日本許多著名文人都有交往。
  有一則關於林元美與“寬政三博士”之一的大儒古賀精里交往的軼事。某日元美到精里先生家参加棋會,座中皆爲飽學之士。众人閒論古今棋話,談到“王粲覆棋”時,精里先生道:“王粲博聞强記是實,但不見得會下圍棋。”元美道:“王粲亦善棋。”精里先生驚問:“有何依據?”元美答道:“《文選》載曹子建(曹植)誄王仲宣(王粲)文中有句‘何道不洽,何藝不閑;棋局逞巧,博弈惟賢。’可以爲證。”精里先生立即遣塾生找出《文選》核查,果然一字不差,遂盛讚元美博識云。
  莊作是來自京都的儒者,元美與之由相識而逐漸成爲好友是很自然的事。稱莊作爲“友人”的也正是林元美本人。《爛柯堂棋話》中共有三則棋話與畠中莊作有關,都在卷九。三則棋話的順序依次爲“心越禪師論棋者之事”、“畠中莊作被命押入揚屋之事”(即前文的《當世碁譜》事件)和“畠中莊作寄詩祝陞任家督之事”(後文將談到)。元美稱莊作爲“友人”,出現在第一則棋話。
  心越禪師(1639~1695),俗姓蔣,初名兆隱,法號興儔,字心越,别號東皋、鷲峰野樵、越道人,現今文獻中多稱“東皋心越”。生於浙江金華府婺郡浦陽縣(今浙江省浦江縣)。八歲時在蘇州報恩寺出家,後爲壽昌寺無明禪師法嗣,年三十二任杭州永福寺住持。康熙十五年(日本延寶四年,1676)應長崎興福寺住持澄一道亮之邀東渡日本,先後到長崎、大阪、江戶等地,最後入住水戶岱宗山天德寺,元祿八年(1695)九月三十日圓寂,享年五十七歲。心越在日本十九年,開創了禪宗曹洞宗壽昌派。心越書、畫、印(篆刻)、琴諸藝皆精,尤以篆刻、琴道二技對日本影響最大。
  天和元年(1681),心越獲准在江戶居留,住了約一年半。林元美在《棋話》中記錄:
  心越在江戶期間,有人示以道策棋譜。心越看罷,問道:“有優於此人之技者否?”其人僞曰:“有勝其二碁子者。”心越道:“大凡技藝,皆有定數。此人定爲貴邦第一手也。”其人又曰:“道策今有五弟子,年輕而棋力已僅次於乃師。”心越道:“凡人物技藝共至聖者同時並出,世所稀也,其中當有夭亡者。”其時五弟子者:道的、道節、策元、八碩、本碩也。果然日後僅道節得中壽,餘者四人俱於二十二歲至二十六歲間死去。世人皆感服禪師之所言不誣也。
  林元美幼年在家鄉水戶時聽說此事,認識畠中莊作後,便將故事轉而告之。他在《棋話》中寫道:
  近來,予與友人畠中莊作話及此事,莊作曰:“豈有是理耶?周之興時,同時有武王、周公、召公、太公望、散宜生等輩五、六人,不亞於文王者。由是觀之,禪師之言難信矣!此外,畢公、榮公、大顛、閎夭、南宮括亦同時也。”
  按:好事者尊崇禪師之餘,乃爲此附會之說也。畠中之言,可謂正理歟?
  莊作列舉的十來個人名,都是西周開國的重要人物,且無夭亡者,借以說明心越“先知”之論不可信。元美對莊作的學識心悅誠服,故將其論記入《棋話》。
  考查“五弟子”的生卒年:桑原道節(1646~1719),星合八碩(1666~1692),小川道的(1669~1690),佐山策元(1675~1699),熊谷本碩生卒年不詳,但在“五弟子”中最年輕,可知其生年最早也在1675。顯而易見,天和元年(1681)心越到江戶時,策元和本碩還太小,是否入門也成問題,可以斷定當時絕不可能有上述“五弟子”之說。由此亦可知所謂心越“先知”之論是後人編出來的。
  四、林元美與畠中莊作的關係——姻親說
  畠中莊作原籍京都,到江户後不得意,淪爲落魄文人。林元美先將苦心發明的印刷棋譜的木質活字借給莊作使用,繼而爲他的無妄之灾(入獄)四處奔波活動,可見兩人的關係不同一般。
  據《坐隱談叢》介紹林元美的篇章記述,元美二十五歲晉陞高段(五段)後曾游歷京都,寄宿於一位漢塾先生家中。見其女季野子美貌,元美不禁心猿放蕩,意馬難收,未經師門允准便迎娶新人並携回江户,以致引起師門震怒而未能繼承坊門云云。
  又據《坐隱談叢》介紹《當世碁譜》事件的篇章記述,元美在遊歷京都時與莊作(哲齋)相識。莊作以元美風流倜儻,非尋常棋客可比,遂從之學弈,兩人的友情日益親善。
  儘管元美本人在《爛柯堂棋話》中稱莊作为“友人”,但日本的圍棋史研究者似乎都沒有注意到,受《坐隱談叢》記述的影響,於是產生了對兩人關係的其他猜測。
  《御城棋譜》的編者(瀨越憲作、渡邊英夫、八幡恭助)猜測上述汉塾先生便是畠中莊作,亦即莊作是元美的岳父,兩人是翁婿之親。
  古人結婚生子早,如果正盈十六七歲時成親生子莊作,而莊作也在十六七歲時成親生女,從年齡上來推算,莊作大約比元美年長十歲左右,確實也有成爲元美岳父的可能。然而莊作與元美旣爲翁婿,元美稱莊作为“友人”則大爲不妥,以元美的學識修养,不至于如此不講禮數。
  已故福田悌夫(1895~1966)是政治家,對江户圍棋史頗有研究。福田先生在其所著《棋道漫步》的《爛柯堂元美》一文中,【註4】描述季野子是畠中正盈之女,莊作之妹。元美到京都时畠中正盈已病篤,随時可能油盡燈枯,故有來不及向師門禀报而急急娶親之舉。所以元美與莊作是郎舅之親,莊作是元美的内兄。未幾畠中正盈下世,脱服之後,莊作便離開京都東遷江户去了。
  不過福田先生也忽略了一點,那就是畠中正盈与元美可能未曾謀面。元美二十五歲時是在享和二年(1802),而“銅脈先生”已在上一年去世! 但《坐隱談叢》的記載是否完全可靠也是一个問題,很難說元美不是早一年就去京都了。相對來說,福田先生的猜測比“翁婿”之說似稍微合理一些。
  單憑《爛柯堂棋話》和《坐隱談叢》上的記載,友人、翁婿或郎舅三種說法都有一定理由,但又不足以完全確定莊作與元美之間的關係。

  筆者將在後文根據其他資料再次討論這一問題,暫時先告一段落。

  五、《名世碁鑑》與《對勢碁鏡》
  文政二年(1819)初,十世林門入铁元(1786?~1819)急逝,繼位的便是十一世林元美。
  畠中莊作聞知,寄五言律詩一首以賀:
  曾厭橘中隘,築堂名爛柯。人間忘寵辱,世事任風波。夕脱烏紗帽,朝鳴白玉珂。始識上天路,還在謫仙窠。
  同年,畠中莊作選編出版了第二本棋譜集《名世碁鑑》,收錄了自天明至文化年間(1781~1817)三十餘年內的棋譜一百局。該書的全名是《四家評定名世碁鑑》,“四家評定”大抵是指所選百局棋譜業經“棋院四家”家元審核允准之義。

  四年之後的文政六年(1823),莊作出版了第三本棋譜集《對勢碁鏡》,收錄了自享和至文政初年(1801~1822)約二十年間的棋譜一百局。

  出版《名世碁鑑》時,莊作請了一位江户文人朝川鼎(1781~1849)作序,想必兩年前《当世碁譜》序言事件仍使他心有余悸。出版《對勢碁鏡》時,莊作终於手癢難禁,又親自動筆寫了一篇序。全文如下:
  《對勢碁鏡》序
  蓋棋者,機也,而原諸氣者也。温良之氣,其棋寬以宏;忠烈之氣,其棋正以直;莊勁之氣,其棋哲以武;聰察之氣,其棋嚴以厲矣。藏諸方寸,敷諸楸枰焉。《傳》曰:“莫見乎隱,莫顯乎微”,此之謂也。當今本因坊元丈、林元美、井上因碩、安井仙知稱四家棋官,以世其禄矣。予歷游於四家之門,有年於此,略識其氣焉。元丈溫良,有曾點鼓瑟之風;元美忠烈,有武侯出師之勢;因碩莊勁,有穰苴簡練之趣;仙知聰察,有白起吞滅之略。然皆方其臨機應變之時,如鬼神不可測也。老子曰:“柔能勝剛。”其然?岂其然乎?其餘丈和、安節、因叔之輩,一時豪邁英偉之氣,可謂相伯仲於四家者矣。嗚呼!高妙之手談未有盛於此時,惟謂非聖代之餘澤哉!予近頃請四家輯錄享和、文化、文政年間之棋譜精粹者百局,題《對勢碁鏡》,公於世,將以爲後進之階梯。兹集以盡妙手,而妙手盡于此。予於此技也雖未入其室,竊以養吾浩然之氣云。
  文政癸未夏五月   金华園文金識









  文章寫得很工整,但大都爲歌頌“四家”之辭,全無《當世碁譜》序之妙趣。“棋院四家”的排序,尊本因坊为首,以下則按各家督的段位排列。按理說,林元美當列末位,但莊作故意將元美擢升到第二,而將本應列第二的安井仙知(知得)殿尾,或多或少算是小小地出了一口《當世碁譜》事件時所受的惡氣吧。

  莊作與林元美交好,收集一些“棋院四家”的對局譜不成問題。《對勢碁鏡》已收錄了丈和與四宮米藏的十番棋,比丈和本人所著《國技觀光》還要早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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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銅脈之男”:畠中莊作的眞實身份及其與林元美的關係再論
  前文曾經談到,根據林元美的記錄,畠中正盈與畠中莊作是父子關係。這顯然是莊作本人告訴林元美的。
  《對勢碁鏡》序後有二方印記,分別刻有篆文“文金主人”和“銅脈之男”。莊作的兩篇序文都用“文金”落款,可知這是他的又一個號。
  然而,莊作的另一印記就值得玩味了。“銅脈先生”是畠中正盈的狂號(卽寫狂詩時用的號),莊作在印章上鐫以“銅脈之男”,意欲何爲?想必是在通告天下,他是畠中正盈之子。
  文人以自作詩文求名得名。中國歷代父子文人不在少數,但在印章上以乃翁名號全稱鐫出諸如“某某之男”之類者實屬罕見。筆者孤陋寡聞,好像不記得中國古代著名的父子文人中有如此先例。
  莊作的幾篇漢文漢詩都寫得中規中矩,完全沒有必要以“銅脈之男”來“自證”爲畠中正盈之子。不過,筆者不知古代日本文人落款印章的習俗如何,如果不同於中國,或當另作別論。
  由於畠中正盈是江户後期的著名文人,有不少日本學者對其著作以及身世進行調查研究。
  根據前田春彦在1977年的調查,畠中正盈原有一子二女,安永五年(1776)正月十一日、同九年(1780)六月十一日先後失去一子一女,享和二年(1802)正月十四日另一女輝三十六歲時去世。畠中家的下一代是養子。【註5】
  高浜二郎於2007年的進一步調查結果是,寬政十二年(1800)六月三日,畠中正盈提出立井伊掃部頭家來正木舍人次子正木辰之丞爲養子的請求,十四日獲准,二十三日正木辰之丞爲畠中家收養,改名爲畠中修理,二十八日覲見盈仁法親王,十月八日奉命出仕見習,十月二十五日於祇園寺急急迎娶山本陸奧守之女云云。【註6】

  日本學者的研究結果令人大吃一驚,畠中正盈與畠中莊作竟然全無血緣關係!

  這樣一來,兩人之間的關係只有以下兩種可能:
  其一,畠中莊作就是畠中修理,卽爲畠中正盈的養子;
  其二,畠中莊作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冒名者。

  林元美與畠中莊作相交頗久,但沒有記錄兩人相識的時間和地點(京都還是江戶),給確定莊作的真實身份帶來了困難。江戶文人朝川鼎曾爲《名世碁鑑》作序,可知他也與莊作相熟,但序言中有關莊作的記述只有一句:“金華園主人甚嗜此技,專心致志者,有年于茲。”沒有任何有價值的信息。【註7】

  畠中正盈是京都聖護院的儒者,根據日本的世襲制,如有子嗣,將繼承其位。然而正盈實子早逝,或許是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人選,直到預感天命將盡、離去世不足一年時才立養子。正盈恰巧死於享和元年(1801)六月二日夜。“銅脈先生”成名很早,十八歲就出版了狂詩集《太平樂府》,最後一部《太平遺響二編》刊於寬政十一年(1799),想必遺作中仍有未發表的詩文。

  如果莊作是正盈的養子,爲自己正名的最佳方式,是選編一部“銅脈先生”未發表的詩文集,再作一篇序文,就可以在序文中將兩人的關係完全交代清楚了。毫無疑問,此法更能取信於世人。耐人尋味的是莊作並沒有這樣做,卻在印章上鐫刻“銅脈之男”以求自證。這樣一來,就難以避免“此地無銀三百兩”之嫌了。

  另一方面,如果莊作假冒正盈之子,顯而易見他將無法在京都立足,只能遠走他鄉。“銅脈之男”明示身世淵源,莊作用此印章應該很久了,如自正盈去世之年起算,到《對勢碁鏡》成書的文政六年(1823),則有二十二年。冒充去世名人之子混跡江戶,二十多年沒有被人發現眞實身份,堪稱是莊作的“好運氣”。
  從討論畠中莊作與林元美的交往關係開始,隨著研究的深入,竟然導出莊作是否假冒“銅脈先生”之子的問題!
  由於目前所知有關莊作的可靠資料實在太少,筆者的研究和討論只能到此爲止了。建議日本的圍棋史研究者可以從江戶後期文人的詩文集中入手,或許能發現新的線索。
  至於畠中莊作與林元美之間的關係,筆者個人認爲,應該就是林元美本人記述的“友人”。

  七、“銅脈先生”的狂詩《觀棋》
  狂詩是一種漢詩體的滑稽詩、諷刺詩,流行於江戶中期以後。詩歌題材取自當時的社會風俗和世態人情,有古風、律詩、絕句等詩體,遵守漢詩押韻、平仄等規則,用詞則多爲日本俗語,類似中國的打油詩。
  “銅脈先生” 畠中正盈十八歲時,出版了第一部狂詩集《太平樂府》(1769),當時筆名爲“胡逸滅方海”。卷一中有一首狂詩《觀棋》:【註8】
  日待庚申待,寄逢偶打棋。漸覺四目殺,未知二間飛。下手橫好忘飯時,助言見謂責合危。思案仕盡下石處,堰耶劫耶濛無知。



  全詩都用漢字,但能按漢語習慣完全看懂的大約只有一句“未知二間飛”,這是詩中多用日語詞彙之故。筆者查閱了幾種日文大辭典,【註9】將這些日語詞彙的解釋羅列於下,以供參考,或有助於讀者理解這首狂詩。
  日待:等待天明拜太陽(本義)。日本習俗,一般在正月、五月、九月的吉日前夜舉行,通宵酒宴。
  庚申待:守庚申。日本習俗,庚申日的夜間爲祭祀青面金剛而徹夜不眠、謹言慎行。據說此夜如果入睡,潛伏於人體中的三屍蟲卽乘機上天,向天帝告發此人的罪惡。
  寄:集會。逢:遭遇;遇見。
  四目殺:四子圍殺一子。似爲日本初學圍棋者的俗語。
  橫好:外行的酷好。下手橫好忘飯時:低手棋下的不好,卻特別愛下,忘了吃飯時間。
  助言:出主意。亦爲日本圍棋術語,指旁觀者支招。
  責合:互相責難。
  思案:思量;考慮。
  仕盡:此詞常見形式是“爲盡”(しつくす),意爲作盡;作完。
  下石:下子。
  濛:同“蒙”。
  這首狂詩大意爲:庚申日守夜,等待日出祭拜。大家偶然相逢,聚在一起下棋。漸漸記住了“四目殺”,但還不懂“二間飛”。一羣低手樂此不疲,忘了吃飯時間。旁觀者支招,引起相互責難。絞盡腦汁想下一手棋,是圍堵呢還是劫殺?卻蒙然無知。
  畠中正盈的狂詩集還有《勢多唐巴詩》(1771)、《太平遺響》(1778)、《太平遺響二編》(1799)以及與大田南畝的唱和集《二大家風雅》(1790),其中沒有與圍棋相關之作。這些詩集的掃描本網上都能找到。
  八、再論畠中莊作的眞實身份
  在第六部份中,筆者根據日本學者前田春彦和高浜二郎的研究結果,認爲畠中莊作與畠中正盈沒有血緣關係,因此推出莊作或爲正盈養子,或爲假冒者的結論。
  前田春彦和高浜二郎兩位先生的研究顯然基於畠中家族的家譜或宗譜,如果畠中正盈有正室、側室,她們所生之子應記入其中。然而,正盈是否有子,以某種原因無法或沒有記入家譜、宗譜?換句話說,“銅脈先生”是否有私生子?非常感謝飛揚網友sz3419的提醒,筆者先前討論時忽略了這一問題。

  如果“銅脈先生”是一位操守嚴謹的正人君子,也許會因求子傳宗接代而娶幾房側室,但多半不會有私生子。
  《勢多唐巴詩》是“銅脈先生”的第二部狂詩集,刊於明和八年(1771),卷二中有一首詩作《泊關買招嫖》:
  地藏不及招嫖榮,欲買相談約束成。寐處蒲團纔一枚,來時太鼓已三更。羅繻寶帶數千蝨,雲雨巫山二百情。昨夜幻妻今曉見,目珠飛出頰如蟚。

  此詩應爲“銅脈先生” 夜半招妓經歷之自述,是他生活放縱的直接證據,當時其年最多二十歲。
  《太平遺響》是“銅脈先生”的第三部狂詩集,刊於安永七年(1778)。卷三中有釋業寂寫的一首狂詩《宮川亭示銅脈先生》:
  先生休好女,佛戒明經文。冶郎試買見,風流一段分。

  釋業寂,字僧都,號北山,是“銅脈先生”的好友,曾爲《太平樂府》作序。顯然業寂深知“銅脈先生”好色成性,故以詩規勸。

  然而“銅脈先生”並不領情,以和詩相諷,《席上答業寂僧都》:
  熟兮琉球芋,百目值六文。生姜與五合,辛甘君無分。
  看上去有點像兩位好友互相嘲諷,但業寂之詩不能以“戲言”視之。
  畠中正盈最遲在四十八歲時就中風了,不知是否爲酒色過度所致。最後一部狂詩集《太平遺響二編》刊於寬政十一年(1799),卷二有一首《病中風》:
  誰憐中風灸,百文似無印。涎流口不聞,體重足難進。舉箸振蒟蒻,把筆走蚯蚓。片身骨付方,精力覺未盡。(一本結末二句作:名醫投匕謂,奇哉未減腎。)

  “銅脈先生”中風,口角歪斜,半身不遂,吃飯寫字都成問題,但下半身功能尚無妨礙,心中仍思淫慾。“精力覺未盡”遣詞較爲含蓄,而另本“奇哉未減腎”,則是借醫生之口毫不掩飾地直話直說了。
  以上幾首狂詩,與漢文打油詩差不多,不另作解釋。雖然詩不多,亦足以證明畠中正盈成年之後放縱情慾乃是常事。“銅脈先生”處處尋花問柳,撒下的種子多了,難免會有開花結果者。因此,莊作完全有可能是畠中正盈與某位身份低下女子所出的私生子。由於無法被畠中家族接受,莊作很早就到江戶,成爲浪人。他希望被世人承認,在印章上鐫刻“銅脈之男”,也就合情合理了。
  筆者上述討論並沒有證明畠中莊作是“銅脈先生”的私生子,只是證明了存在這種可能性。假冒名人後代之事,從古至今一直都有,難以斷絕。根據現有文獻,還不能排除莊作假冒的可能。
  不過,如果要在私生子與假冒者中間選一個,筆者認爲莊作是前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多九公
  2017/2/23
  2017/3/5修訂
  主要參考資料:
  1,林元美:《爛柯堂棊話》,大野萬歲館,1914
  2,林元美(著),林裕(校注):《爛柯堂棋話》,平凡社,1978
  3,安藤如意(原著),渡邊英夫(改補):(新編增補)《坐隱談叢》(第三版),新樹社,1983
  4,大庭信行:《林元美とその周辺——恐喝事件の再発見》,《囲碁史会会報》14號(2009年8月)
  http://ameblo.jp/igoshi-kenkyu/entry-10327794612.html
  http://ameblo.jp/igoshi-kenkyu/entry-10327816044.html
  http://ameblo.jp/igoshi-kenkyu/entry-10327830738.html
  【註1】佗,音“tuo”,平聲,在此其義同“他”。
  【註2】《棋經連珠》,全名爲《古今名人棋經連珠》,舟橋元美撰,收集了自算砂至道知時代的對局譜一百局,全书四冊,文化五年(1808)由江戶青藜閣(須原屋伊八)發行。
  《選粹》,全名爲《古今名人棋經選粹》,玄玄齋主人撰,收集了自算砂至道知時代的對局譜九十八局,全書分麟、鳳、龜、龍四冊,寬政四年(1792)由江戶青藜閣(須原屋伊八)發行。
  《拔萃》,全名爲《古今棋經拔萃》,玄玄齋主人撰,收集了自算砂至道策時代的對局譜一百局,全書分春、夏、秋、冬四冊,天明六年(1786)由江戶青藜閣(須原屋伊八)發行。
  【註3】當時日本棋界並無“名人”,因此無人正式就任“棋所”。一種可能是其時由八世安井知得代理行使“棋所”之職。另外,“棋院四家”爲幕府設定,家元皆有俸祿,在不會產生混淆的場合,稱“四家”家元爲“棋所”或“棋官”亦無不可。
  【註4】福田悌夫:《棋道漫步》,再建社,1961
  【註5】前田春彦:《銅脈先生とその周辺》,(《國語國文》第四六巻第九号、1977年)。筆者未見原文,轉引自大庭信行《林元美とその周辺——恐喝事件の再発見》。
  【註6】高浜二郎:《畠中頼母》、(《太平詩文》第三十九号、2007年)。筆者未見原文,轉引自大庭信行《林元美とその周辺——恐喝事件の再発見》。
  【註7】感謝莊生曉夢爲筆者提供《名世碁鑑》序文的照片。
  【註8】據大庭信行《林元美とその周辺——恐喝事件の再発見》一文提供的線索找到原詩出處。
  【註9】筆者查閱的日漢、日文辭典如下:
  《日漢大辭典》,上海譯文出版社(編譯),2002
  《日語漢字詞彙讀音釋義詞典》,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1993
  三省堂《大辞林》第二版,EBWIN版
  新村出(著),《広辞苑》第五版,EBWIN版
  《New齋藤和英大辞典》,EBWIN版
  《日本國語大辞典》,小學館,19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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