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围棋走向公开：盛世危言•生于2009•死于……？
临渊司马 2012-09-08
虽说按照杨烁的考证末年的东洋证券杯已经开始了一定程度的预选赛尝试，但仅以影响力来看，将三星杯这个古灵精怪的世界大赛视为海选预赛+公开赛制的始作俑者，大致上更加符合事物本身的发展规律，以及人们的普遍认知。
或许三星杯一开始只是想搞一个大场面的比赛以示威武霸气，正如首届三星杯举办时拍出的40W美金冠军奖金叫阵应氏杯。然而历史总在不经意间被创造被改写，被街角一颗不起眼的石子帯离了既定轨道，反倒是一开始憋着青史留名的往往以笑柄收场居多。谁都没有想到下一年汹涌而来的亚洲金融危机让应氏杯稳稳保住了世界大赛第一冠军奖金的地位，而三星杯坚持至今的海选预赛+公开赛制，却又不经意间为职业围棋打开了潘多拉魔盒。
一直到2004年，预选赛都是一个拳击大赛举牌女郎般的存在。恰到好处的将观众们的目光吸引，提醒观众不要走开好戏即将上演，然后在主菜上桌时踪影不见，消逝遗忘。二三百名职业棋手或厉兵秣马或拖鞋汗衫的在韩国棋院聚集，瞄准16张本赛入场券展开四到五轮的淘汰厮杀，只为了能去本赛亲眼目睹某几位明星棋手们的风采。那时节李昌镐还高据云端之上，带领着韩国几大天王们封邦建国拓边开疆，别说三星杯，天下亦不过是他们纵马驰骋的牧场。可是2003年赵治勋拿着一张外卡近乎黑色幽默的夺冠已经悄悄预示着剧变将至，下一年，举牌女郎们翻身进了绳圈，20岁的王檄自预选赛出线后一路杀进决赛，惜乎经验实力的不足被李世石零封。再下一年，举牌女郎一拳轰碎了神。预赛最终轮时差点玩死自己大龙的罗洗河以不负其智商的方式破了李昌镐外战决赛10年不败的金身。天塌了，王纲解钮，乱世幕开。
到那一刻为止，恰好是三星杯举办整整10届。
之后预选出线者们伴随着公开赛制的扩大一点一点淹没了世界大赛的最终存活名单。就在罗洗河卖弄智商的同时，首度引进公开预选制度的LG杯差点促成陈耀烨打破李昌镐的最年少世界冠军记录。古力李世石对天下的宰割一度将这股势头扼杀于无形，可是当日历翻至末日一般的2012，即将迈入30岁的古力李世石同失其鹿，再也没有什么可以阻挡预选出线者对高富帅种子们的疯狂逆袭了。年初的LG杯决赛首次见证了两位预选赛出线者的喜相逢——当然结婚生子的李昌镐的乱入大大降低了这组对阵的草根性。待到BC卡，前一年还在为古力VS李世石的旷世五番回味不止的我们目瞪口呆看着种子棋手们被悉数赶出八强，目瞪口呆看着白洪淅和党毅飞争夺冠军。再到首届百灵杯，八强中唯一一根种子独苗朴廷桓被周睿羊残忍掐断，四名闯进半决赛的棋手，又TMD全部是预选出线！ORZ，谁来告诉我，这个世界究竟肿么了！再这么闹下去，以后就没人敢领本赛种子了！
吊诡的是，身为始作俑者，三星杯却自罗洗河之后再未出过预选冠军。当然，那是因为三星的2012还未正式开始，不过考虑到本届三星预选赛已告结束，如果你想竞猜冠军，强烈建议你赶紧点开浏览器的历史记录仔细看一遍出线名单，然后再仔细看一遍。或许你会说BC卡和百灵各自52、50个预选名额才是问题根源，姑且不论之前三届的BC卡总共只放进了赵汉乘一个预选出线者出席决赛（这还要拜彼时正在跟韩国棋院闹休职的李世石所赐），如果本届三星，占据了一半名额的高富帅种子们依然无法完成对预选出线者们的反逆袭，，如果再接下来的一年、两年内这等乱象依然不见收敛。那么这一切对于围棋本身，不啻于一场灾难、浩劫。
顺带说一句，新一届LG杯的八强对阵，恰好是4名种子与4名预选的捉对厮杀。虽说单从账面上看崔哲瀚+姜东润+元晟溱+时越的阵容完爆连笑+李康+李映九+罗玄。可真下起来究竟谁爆谁，我建议你一定要以2012的眼光来看这个问题。
一开始我就提到了不经意，从预选赛对局费的存废探究，这种不经意带来的变化亦是处处体现。多年以来三星杯坚持预选赛参赛棋手费用自理原则的同时，也一直按照棋手晋级轮次发放着数额由低到高的对局费。精打细算的中国棋手们一直有着“打进预选决赛方能不亏”的共识。直到2009年（请你记住这个年份，本文正文部分只出现这一次），居安思危的刘昌赫九段本着“救市”的态度，将奖金制引入围棋世界，筹备策划一年多的首届BC卡杯新鲜出炉。相较于由富士通杯引领而来的，三星杯也只敢逆反不敢破坏的传统世界大赛体系。奖金制可谓本赛预赛化，预赛完全自理爱来不来化。相较于曾经的对局费制，奖金制无异于收入变相缩水，缩水的份额再拿出部分注入冠军奖金，于是更少的总花费办出冠军奖金更高，听上去更拉风的比赛，自然是大受赞助商欢迎。首届百灵杯筹备之时几乎照搬BC卡的赛制与奖金制，与此同时，富士通杯随着日本围棋的竞技层面的没落悄然终结。
事实上首届BC卡277人的预选参赛人数（仅相当于三星杯03年的预选人数）颇能反映棋界也不是对于任何新生事物都持欢迎态度，韩国棋界对于奖金制公开棋战124票赞成24票反对5票弃权的表决结果也不一定如数字显示的那样拥有压倒支持。不过终于有一回可以摆脱始作俑者恶名的三星杯顾不上这么多了。就在那一年，三星杯尾随BC卡的步伐全面取消预选赛对局费，之前年年上涨的参赛人数就此迎来拐点，实际开赛时还有一批人弃权。今年才举行的百灵杯亦不用说，那么四大公开赛制的世界大赛，就只剩下纯粹为了与三星怄气的LG杯还在坚持为预选赛保留对局费。
当初三星不经意间开创预选赛时不会想到十余年后中国年定段人数激增1倍，韩国则暴增5倍，水涨船高的预选人数逼得他们终于取消预选对局费了事；也不会想到这种看似无门坎的“海选”模式竟是如此迎合即将到来的网络时代，以致后来者们纷纷效仿；更不会想到这一独创性的赛制还会引发奖金制的出炉，引来如狼似虎的出线少年对明星棋手们的疯狂撕咬；那么他们当然也不会想到，这一系列变迁又将引导着职业围棋走向怎样的结局。
围棋是什么
职业围棋又是什么
那么多年过去了，你或者已经依靠围棋而生，或者依然只是依赖新闻媒介获取围棋咨询的爱好者一枚，就在此刻回首，你是否还记得，那一个瞬间让你爱上围棋的触动是什么
时代已然如此，再浪费篇幅去吐槽什么浮躁啦，剧变啦老实说还不如逮只蚂蚁伸条腿放路边绊大象一跟头来得实际点。身处这急速飞旋的漩涡中，围棋又如何免俗。事实上本世纪以来围棋周遭的种种剧变，稍微做个深究你就会发现无一不是拜时代所赐。用时时限的缩短，暴力围棋的愈演愈烈，“规则”引发的种种纠纷，棋手巅峰期提前职业生命衰减等等等等，莫不如是。被俞斌总教练赞誉为“革命性的变化”的葛道模式，说穿了还不是咨询空前发达，竞争空前激烈的产物。当然话又说回来，家长们辞职陪读送孩子来帝都一年几万的学棋，如果不是豪赌定段、出成绩以后的高回报，难道还会是为国争光不成。
或者如此看来，奖金制公开赛，亦不过是顺应时代应运而生的产物，上纲上线一点定义，也不过是对目前种种乱象有所刺激、助长，再怎么严重也到不了万恶之源的程度。可既然当初被刘昌赫九段抱着“救市”的理想，以一副直面危机的架势隆重推出，探索下它给棋坛带来的变化与冲击，不失为一件有意义的事情。
许多年以前王汝南院长无奈笑言“现在世界亚军跟不会下棋一样”，奖金制的存在冰冷冷的回应了王老的调侃：谁输，谁不会下棋。事实上中国国内比赛预赛不设对局费，本赛对局费按照奖金制模式发放由来已久，韩国也大致如此。但这世上太多事可做不可说，韩国职业棋手协会会为奖金制公开赛搞一次投票，本身足以说明容忍这项事物公开存在的意义至少不亚于把李世石逼休职。而奖金制的最终实现无疑是在告诉每一位参赛棋手：别尼玛艺术了，输家全无，赢家通吃，欢迎来到现实世界。不过无需杞人忧天，聪明的棋手们比棋战醒悟的还要早，满坑满谷的中国流开局你以为他们自己看了就不恶心了？
门槛更低的参赛资格，名额更多的比赛容量。比起三星、LG大致一半一半的预选/种子比，新一代公开赛们4:1左右比值无疑把种子们一头摁进激流。许多年以前李昌镐们赢一盘棋就可以进8强，现在李世石古力想要完成同样的任务必须从64强打起连赢三盘。如果只需控一张延时锦囊随便哪位神棍都会表示压力不大，可一旦濒死的主公头上有乐有兵队友还器宇轩昂的挂起闪电，无论忠是司马还是诸葛，恐怕都要一脑袋黑线。事实上古力李世石今年加起来总共进过两次八强，这两次还真就是只赢一盘即可的春兰、应氏杯。
现在问题出现了，你确定这一切变化是健康的、有益的、不伤害围棋的？我知道这个问题抛出的一刹那会有无数90后棋手及其家长们一边面上做不屑状一边心里骂骂咧咧，简单列一组数据好了。李昌镐92年开始拿世界冠军，96年开始统治，06年下野，算是统治期10年收获期14年。李世石02年开始拿世界冠军，如今在世界大赛中被中国90后们虐成33.3%的胜率，统治期因为各种重叠中断不好计算，收获期满打满算也就9年。现在的90后们更早更快的出头，或许也会更早更快的拿到世界冠军，谁又敢保证不会更早更快地结束收获期？既然涸泽而渔的后果是总收益缩水，那么吃亏的终究是从事这个行业的每一个人。
成功如果来得太突然太过容易，对棋手的成长起副作用都是小事，草根狂欢八强明星棋手空缺也是小事，打跑了口味挑剔不见血腥不给点击的观众才是大麻烦。一个时常关注围棋比赛的棋迷现在看着对阵表都会发出“这是谁”“这又是谁”“话说这熊孩子到底是谁呀”的感慨。想象一下一个白天DOTA晚上撸管对围棋一窍不通的大学生偶然点开百灵杯四强的报道，指着平均年龄19的四强名单对着舍友兴奋地大叫：我还以为多高端呢，原来围棋是个比DOTA还吃青春饭的行业啊。这可真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悲哀。
然后是体育与艺术的岔口之择，因为某种不可抗力，中国率先将围棋归为体育一类，80年代聂卫平身着写有“中国”字样运动服扬威擂台的一幕更是将这种认识深入人心。可恨余生也晚，手上资料不足，难以获知当时的日韩棋界面对这一奇景心中是否也曾有一万匹草泥马呼啸而过。须知直到90年代中期韩国的议员们为李昌镐免服兵役请愿，最后定下的法律还白纸黑字写着某某某三项围棋比赛视作国际艺术大赛冠军。谁曾想几年的功夫韩国人比我们堕落的还彻底，还死心塌地。不光是削尖了脑袋往韩国体育协会挤，现在连围棋彩票都搞出来了。从这条线路推演，奖金制公开赛的诞生倒也是顺理成章。
那么我的问题是：如果围棋仅仅是体育，它竞争得过谁？
这一段我们只谈体育，早在上世纪刘昌赫九段就呼吁围棋比赛应向职业网球、职业高尔夫球赛制学习，如今刘九段终于身体力行走出了第一步。然而我的观点与刘九段的热切截然相反，奖金制绝不会是什么救命良药。不知有多少关注李娜的人知道她的首个个人冠军来自何处，对比围棋，我们有将比赛分等级的制度么？我们敢告诉赞助商您掏这点钱只能赞助2类或者B类比赛么？我们有根据成绩将职业棋手末位淘汰（连日本将棋都有）的制度么？连个规则都统一不了，我们有可能拥有将天下棋士以一套系统排出高低并获得一直承认的等级分么？再说个最严肃却最不可能实现的，仅以目前中国而论，谁敢站出来说，业余棋手下业余比赛拿奖金，是不对的，是玷污职业围棋尊严的？别看我，以上这句我是用得是设问的语气。制度残缺至此却急匆匆效颦其表面以图救市，有想过可能带来的隐患么？
而最重要的疑问是，韩国围棋闹危机要救市，我们干嘛陪着他们发疯？
时事在变，中国围棋是否做好准备？在更长远的未来里，挖掘围棋国学底蕴，增强围棋的文化性，是否比跟风把围棋折腾的越来越残酷、越来越急促，更有可持续性一些呢？
公元1976年，江崎诚致在他的《昭和的棋·木谷实》中，仿佛目光穿透30年飘渺难测的未来一般，作出了不负其地位的伟大预言。那时节日本围棋七大棋战的体系即将确立，木谷门下的棋手们花一般怒放。一片盛世景象中江崎断言木谷道场伴随着木谷的离去，以及同时发生的“名人战问题”意味着棋界正在面临重大转折，假若对木谷门下这份财产只知挥霍不思传承，棋界早晚式微，必受历史惩罚。
可惜江崎如此地位无法换来日本棋界对他的盛世危言的重视，至于结果，大家都看到了。
公元1066年，司马光在他编纂的《资治通鉴》中，以周威烈王同意三家分晋为这套巨著的开篇，附上一段气象恢弘的“臣光曰”开宗明义：礼莫大于分也，分莫大于名也。教诲他的主上一千五百年前的周天子承认了陪臣对于诸侯的僭越，也就同时抽掉了自己立国的基础。如果多年以后的人们，在追忆一项行将就木的艺术时不无遗憾的写道：公元2009，有一群人们抱着自救的理想，毁掉了这项自己为之求索一生的艺术的尊严。那将会是一件多么可悲的事。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