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列表 发帖

第十章    黑白邪神



  梅雨季节总会有诗样的天气,春雨无声无息滋润着这一片生机盎然的土地。小园中绿草如茵,树丛灌木青翠欲滴,雨中的群花更显得鲜艳夺目。
  张雪坐在办公室里,望着窗外的霏霏细雨,心里荡漾着一缕从未有过的情思。一夜之间,她感到自己正在走向成熟,一种准备做女人的心理上的成熟,有别于十六岁时那些美丽的梦。现在她二十二岁了,这几日的经历让她对男人有了一些新的看法,无论是楚艺雄还是李霆,都在行为上提醒着她女人应该是什么,而她又无可奈何地感到陶醉,这种感觉在杨锦那里从未体验过。承受了阳光雨露的土壤,只要撒下种子,绿木就将滋生繁华,鲜花必会无羞地绽放,自然界原本如此。张雪在心里分别出一些事情,凭借直觉的牵引,她得出了无法逃避的结论,她觉得自己应该迎接成熟。
  李霆来了,站在门口,脸上勉强地深沉,以掩藏内心真实的愧疚。他是来取手机和证件的。
  张雪问他:“你知道你昨晚乘醉说了些什么吗?”
  “不记得了。”
  “你乘醉干了些什么呢?”
  “不记得了。”
  “那你的手机和钱包怎么会在我这里?”
  李霆站在门口,好像随时准备抱头鼠窜,脸红得像是被大人揭穿了谎话的孩子。
  “现在你可以道歉了吗?”
  李霆一语不发,就那样傻站着。张雪生气了,从挎包里取出他的东西放在桌子上,说:“你醉得不醒人事,我怕别人拿走你这些东西。现在你收起来吧,我以后再也……再也不会理你了!”
  拿起自己的东西,李霆转身离去。走到大厅门口,他忽然觉得这样做很不妥,还是应该道声谢,或者说点什么。他又回到张雪面前,说:“谢谢你,都是我混蛋,我向你道歉!”
  “知道自己浑就好。谁读秒咒你了?是你自己心理在作怪。”
  “我只为我昨晚的事道歉。”
  “好,我们就说说昨晚的事,”张雪也不愿再提起那次棋王战最后的情景,因为她自己同样搞不清楚当时是否真的“咒”过李霆,但那时她心里肯定是希望师兄赢棋,虽然并不坚定。但当她眼前出现李霆无畏地坐在楚艺雄面前,把身上的钱物都押到棋盘上的那一幕时,她就再也不愿承认自己“咒”过他,何况那纯属于一种微妙的心理活动。从前的事情都让它过去吧,此时她温和地说:“男人酒后没出息,胡说八道,可有些话却是酒后吐真言。我想问你一句:你为什么不让我嫁给杨锦,还说是为我好,他怎么了?”
  李霆沉默。
  张雪急不可耐了,最近不断有一些关于五师兄的流言传到她耳朵里,她将信将疑。她想李霆比较诚实,说话比较可信,她想听他亲口说出来杨锦的事。李霆的沉默  更让张雪感到焦虑不安,她几乎是用恳求的声调再三向他询问,最后她急了,采取了激将法:“如果你不告诉我原因,我会认为是你制造了那些流言。”
  “为什么?”
  “因为你下棋老输给他,你嫉妒他,你想毁了他,然后你就是棋王了。”
  “我操!”
  李霆吃惊地望着她,简单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在她眼里,自己竟然能做出这种小人的构当!他无从解释,心里极为郁闷。洗浴中心那件事,他对任何人都没提起过,不知张雪为何要怀疑他,而且认为他卑鄙到四处散布流言的地步。他说:“你转告你的五师兄,我李霆早晚要在棋盘上堂堂正正地打败他!”
  从文化馆棋牌室出来,李霆去听雨轩茶社下了一天棋。晚上,他接到杨锦的电话,约他出来聊一聊,地点是市区内的一家咖啡屋。李霆犹豫了一下,决定还是去会会杨锦。咖啡屋的环境温馨和谐,就连屋里的灯光都是显得缠绵柔和。几位衣冠整洁的小资喝着咖啡,听着婉转悠扬的轻音乐,陶醉在一种典雅浪漫的情调中。杨锦身穿一件淡黄色羊绒衫,上面隐约可见一些暗红色的碎花,样子温和恬静,身上散发香水味。他说:“李霆,其实我一直挺佩服你,也挺喜欢你。”
  “你找我来有事吗?”
  “没事,只是想和你在这种环境里坐一会儿,其实我们可以做朋友的。”
  李霆感到一丝厌恶,本想骂他两句站起来走人,可随后他发现杨锦并无恶意,或者说态度还是诚恳的,不像憋着什么坏。李霆沉住气,心里也很想了解一下这是一个怎样的人。
  杨锦说:“我们俩是这座城市的围棋绝代双娇,就为这个在一起坐坐,理由已经很充足了。”
  李霆说:“这座城市不存在什么围棋绝代双娇,只存在一位变态的棋王,还有一位发誓要打败他的布衣猎人!”
  杨锦笑了,笑得那样柔美自信。他说:“你不要这样说人家嘛,每个人的兴趣爱好不同,你要尊重人家的自由嘛,就算我变态了,也没妨碍你什么呀。”
  李霆想了想,觉得他的话也有几分道理,一个人喜欢吃豆腐,另一个人喜欢吃猪肉,每个人的口味不同,吃豆腐的何必要看不起吃猪肉的呢?喜欢吃什么完全是个人自由。但他还是觉得这里面有些事情不对头,他说:“你的嗜好别人管不着,可是张雪怎么办?她那么喜欢你,你这样会害她一生。”
  杨锦脸上的笑容更加幽深了,说:“小雪师妹爱我,喜欢我,这也是她的自由,我又没逼着她爱我,谁让我天生就这么帅呢?嫉妒死你了。”
  杨锦的自信气得李霆直想笑,他说:“好吧,就算我嫉妒你了,因为我很喜欢她,喜欢到自卑的地步。我对她有正常男人的欲望,可你呢?你是真心爱她吗?你不说实话我揍你!你对她有男人的欲望吗?”
  “我喜欢小雪,真的很喜欢她!对于爱和欲望,我有自己不同凡俗的观点,不是你们这些俗人能理解的。我不知道你们这些可怜虫为什么会这么庸俗!我和小雪站在一起已经完美无缺了,这是上天的造作。而你们这些人却认为这还不够,还要关心我俩裤裆里的事情,还要用猪狗交配时的那种肮脏事来要求我俩交配,让我和你们一样俗不可耐,世界就是这么黑暗!比如我也喜欢你,真的很喜欢你,难道为了证明这个,我现在就要脱下裤子给你亮出生殖器?”
  李霆暗中把拳头攥紧。他端详着杨锦那张苍白俊美的脸庞,寻思着这一拳应该揍在哪里。但他忽然发现杨锦的眼圈居然红了,闪现了泪花,嘴巴喋喋不休的时候,目光始终盯着面前的咖啡碗,竟是一副娇弱不堪的样子。李霆叹了口气,把拳头松开了,暗中升起一丝怜悯。他端起咖啡喝了大半杯。
  “咖啡不是这样喝的,饮驴啊?”杨锦笑着给李霆做示范,拿起小勺在杯中搅动了一下,轻轻呷一口,叭叽一下嘴巴,显得特享受。
  李霆强忍着胸中的暴力倾向,问道:“你是独生子吗?你父母是搞什么工作的?”
  杨锦说:“我爸爸妈妈都在医院上班,我上面还有三个姐姐。”
  李霆说:“你最好去看看心理医生。”
  杨锦奇怪地反问:“你有病吧?好好的干吗劝我去看心理医生?你真变态!”
  李霆沉默了,两只眼睛紧紧盯住他。
  杨锦说:“我知道你想打我,如果让你高兴,你就打我几下吧,其实我只想和你做朋友。在棋盘上我对你是很严厉的,你早就想打我了对不对?在外人面前,我不得不做出一副冷酷的样子,因为我是棋王,就要有棋王的派。可是,我的内心世界又有谁能知道呢?”他说着,取出一块手绢擦擦眼窝,又擦擦嘴。当他小心翼翼地把手绢叠好,再放回衣兜里时,他看见对面的座位已经空了。

  工人文化馆棋牌室也出现了彩棋活动。只要棋手们不明目张胆地把钱摆在桌上,张雪就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来文化馆下棋的人日渐增多,刘东成了这里的常客。他原本在一家食品公司做业务,底薪六百元,奖金也不算高,每天要转遍全城十几家超市,监督上货收款,解决销售纠纷,干得十分辛苦。有一天他在文化馆棋牌室下了几盘彩棋,竟赢了一百五十元,他想这钱挣得可比上班强多了,过了棋瘾还能挣钱,又不觉得很累,于是辞退食品公司的工作,整天泡在文化馆,主持棋牌室的彩棋活动。若有围棋爱好者前来下棋,由他负责出面接待,彩棋棋手们把这种接待工作戏称为“接客”,大有自嘲的意思。有时候韩莹也常来文化馆玩,顺便帮张雪教教围棋班那些孩子们下棋。谢冬江见她这样热心,索性聘她为围棋班辅导员,每堂课付给她几十元钱,韩莹自然十分欢喜。
  这一日,一位五十来岁的男人出现在文化馆棋牌室。他身穿一件青灰色夹克衫,面色黝黑,鬓发斑白,一张瘦长脸毫无表情,额头眼角布满皱纹,看上去就像一位饱经风霜的江湖汉子。
  刘东上前招呼道:“这位大哥,下棋吗?”
  中年汉子说:“下棋。但不知这里下棋什么规矩,能不能挂彩?”
  刘东说:“当然能挂彩了,您要下多大的?”
  中年汉子提出三百元一盘。刘东见来者不善,不敢冒险答应他,提出下小一点,先下五十元一盘的。他想摸清对方的底细,看这人棋力究竟是什么水平。中年汉子犹豫了一下,说:“五十块实在少了点,我老头儿就陪你玩一盘吧。”
  刘东取来围棋与他战在了一起。这位中年汉子的棋走得十分松缓,布局和中盘漫不经心,遇到复杂变化,刘东经常考虑十多分钟才落子,而那中年人不假思索,只向棋盘扫一眼,就随意丢去一颗棋子,眼睛还不时东张西望。终盘数子,刘东输了三目半。
  刘东心想:这盘棋并没有试出他的棋力深浅,不妨再和他下一盘,于是提出被让两子再战,那中年人提出把彩金升到一百元,刘东同意了。第二盘棋那中年人仍然漫不经心地落子,终局白棋又赢了三目半。刘东付给他钱后,说:“我不是您的对手,请问您的尊姓大名?”
  中年汉子说:“你叫我老陈头儿吧。”
  刘东脱口而出:“您是黑白邪神陈子侯?”
  中年汉子点了点头。
  名震大江南北的江湖高手陈子侯竟然来到了S城,让刘东又惊又喜,忙说:“您老等一会儿,我去叫本市最好的棋手跟您切磋,向您学习。”
  刘东起身打电话去了。张雪给陈子侯端上一杯上品碧螺春,陈子侯喝了一口,当时赞叹一声:“好茶!”掏出钱夹问价钱,张雪笑着摆摆手说:“这杯茶是送您的。”不料陈子侯执意不肯,说:“我不欠人情!”张雪只得收了他三十元钱。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杨锦、李霆、秦刚等高手先后来到文化馆棋牌室。他们慕名而来,自然免不了要与那黑白邪神过上几招。大家商量了一会儿,决定由陈子侯让二子同时对阵杨锦、李霆,每盘棋彩注二百元。
  这两盘棋一下上,陈子侯便不再显得漫不经心,他全神贯注在棋盘上,不时对杨、李的招法频频点头以示赞赏。棋至中盘,两局棋均战得难分难解,胜负不明。杨锦忽然侧过头对身边的李霆说:“本市棋界绝代双娇联手,并肩大战黑白邪神,应该是一段围棋佳话了。”
  李霆两眼仍旧紧盯着棋盘,身子不动,嘴上还了杨锦一句:“去你大爷的!别这儿恶心我。”
  杨锦嗔道:“这人好粗鲁,很讨厌。”
  一旁观战的张雪心中暗笑:五师兄一向卓尔不群,自诩独步S市围棋界,一枝独秀,现在怎么改称“绝代双娇”了?
  棋局进入后半盘,陈子侯深厚的功底渐渐显露出来,杨、李二人双双落败。杨锦不敢再战,掏出钱递给陈子侯,推说有事,起身离去。
  现在只剩下李霆独斗那黑白邪神了。能与陈子侯这样的大高手领教棋艺,正是他梦寐以求的事情。他不在乎输钱,被让二子抖擞精神又与陈子侯拼杀了三盘,结果一败涂地。他神色安详,将八百元付给对手,说:“这是学费,您住在哪里?我明天还要和您下棋。”
  陈子侯收下钱,告诉李霆他住在火车站附近的一家招待所。二人约好明日再战。
  第二天,李霆早早来到文化馆等候陈子侯。上午十点左右,黑白邪神来了,二人客气几句,然后摆开棋盘战在了一起,还是让两子下二百元一盘的。陈子侯提起昨天的那杯绿茶喝着不错,让张雪再去沏一杯来,他掏出钱来正要付账,李霆忙说算在自己的账上,陈子侯绷着脸说:“我不欠人情。”
  这一天的对局,李霆对每一招棋无不精心策划、深思苦想,棋力已发挥到了极限,但仍然连负四盘,输了八百元。
  晚上,李霆和陈子侯来到街上的一家餐厅吃饭。李霆点了几盘冷热菜肴,要了一壶陈年花雕,他想款待一下面前这位民间围棋传奇人物。陈子侯等李霆点完菜,跟女服务员要了一碗牛肉面,二两白酒。他提起筷子,把面条迅速吃下去,碗里只剩下面汤和几块牛肉。他喝一口白酒,从碗里夹起一块牛肉,用牙齿谨慎地撕下一绺,慢慢地咀嚼。咀嚼的动作十分夸张,好像嘴里塞了一大块牛肉,反复嚼动了十余次才下咽,又端起面汤喝了一口,轻轻吐着气,看样子得到了极大的享受。
  李霆几次劝陈子侯享用盘中的热菜下酒,均被推辞。李霆态度诚恳,向他请教白天的棋局中,自己下的哪里有问题,行棋的弱点是什么。对李霆的谦虚求教,陈子侯一概充耳不闻,眼睛漠视别处,顶多嗓子里“嗯”一声,算是做了回答。两天来他赢了对面这位青年人一千六百元,按照人之常情,怎么也应该跟人家聊几句棋盘上的事,然而陈子侯却只字不提,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喝光了杯中的酒,将最后一口面汤咽下去,就招呼服务员结账。他只付了一碗面一杯酒的钱,起身告辞。
      李霆送他来到餐厅门口,陈子侯郑重地说:“我只是一个围棋工人,下棋对我来说就是一门熟练工种,明天你若还想跟我下棋,我陪你。”
  望着陈子侯那远去的背影,李霆忽然觉得自己根本不懂什么是围棋!
  李霆本来已经攒够了北上求学的盘缠,正在他准备动身的时候,黑白邪神来到了S市。在家门口守着这样一位大高手,让李霆暂时取消了行程。李霆想到自己无门无派,没有师承,这几年能把围棋下到现在的水平,完全是在与强手死磕中锻炼出来的。先是战胜了徐昆、张雪、谢冬江等二流棋手,又把准一流棋手秦刚、刘东杀败,却止步于玉面飞狐杨锦那里。李霆相信自己的棋力已经和杨锦处于伯仲之间,只是需要一次胜利来证明一下。既然能够打败楚艺雄,就肯定能够战胜杨锦,李霆对此深信不疑。正在他自认为棋艺水平离天下围棋强豪仅有一步之遥的时候,却被一位年过半百的老头儿连续两天杀得惨败!弈海的水究竟有多深啊?李霆扼腕叹息!
  李霆天生具有一种不服输的精神,一来是因为他年轻有火气,二来是因为他一直拥有某种朴素的平等信念。他始终认为棋是人下的,他是人,坐在棋盘对面的也是人,无论对手多么强大,只要没有强大到神的地步就好办!假如棋界真有神,围棋之于人将全无乐趣。棋力的现状虽有高低上下之分,但现状毕竟不是永恒。人活着,事物运动着,人因为活着,就注定了要在事物的运动中不断适应、不断进取、无从逃避。对围棋的热爱已使他放弃学业离家出走,过着漂泊放荡的浪子生活,这种生活虽说自由自在、潇洒不羁,却难免饱尝艰辛、风霜落寞。既然已经走上了这条江湖不归路,他也只能义无反顾地继续走下去,去征服前途中的层层阻碍,在棋盘上的拼搏中一步一步地登上棋艺的巅峰,他别无选择。
  第三天,李霆一大早就来到文化馆棋牌室,静候那黑白邪神的到来。刘东直劝他:“你又不是大款,像你这样天天跟黑白邪神死磕,输多少钱你才肯罢休?”
  李霆沉定地说:“这不是钱的事情。”
  张雪本来也想劝李霆几句,但当她望着他那精光闪烁的眼神时,她就知道什么话都不用说了,说了也没用。她给李霆端来一杯茶水,她不收他的钱,她说:“你在棋盘前沉思的样子是一种美。”这句话对他的鼓励太大了!的确,张雪经常在远处望着他苦战黑白邪神,她真切地懂得了什么是男人的不屈不挠。
  陈子侯来了,径直走到李霆面前坐下,掏出钱要了一杯碧螺春,然后与李霆又在棋盘上厮杀起来。这天李霆输了三盘棋,晚上,二人来到街上的餐馆吃饭。陈子侯仍然是一杯白酒、一碗牛肉面,李霆则要了一壶温热的黄酒,一盘扬州炒饭。二人各吃各的,总共对话不足三句。陈子侯酒足饭饱,给自己结了账,留下一只空酒杯和一只空碗,回旅馆睡觉去了。
  连续三天跟这位黄瘦少年在棋盘上过招,让陈子侯感觉有些腻味了,他不愿抱定一个棋手狠切,他想换换“菜”。第四天,陈子侯没有再去文化馆,而是逛进了听雨轩茶社,那里应该是“面瓜”成堆的地方。那天,秦刚、孙青、王奎等职业彩棋手都在,可是谁都不主动找陈子侯下棋。偶尔有一两位棋迷想向他请教,彩金竟低到二十元一盘,被陈子侯断然拒绝!
  泡到后半晌,茶社里实在找不到像样的“菜”,陈子侯只得找先前那几位棋迷说,可以下二十元一盘的,但他要车轮大战,让三子同时开十盘棋。诸多棋友一听这话,顿时热闹起来,把四张棋桌对接成一个矩阵,陈子侯坐在“口”字的中央,前后左右的桌面上共摆下十张棋枰,茶社众位棋友全都聚拢过来,把陈子侯团团围住。陈子侯端着一盒白子,顺时针旋转着身子,每经过一盘棋,眼睛在棋盘上扫一眼,快速落下一子,然后又转向别处。他若想上厕所小解,只好从桌子底下钻出去,引起大家一阵笑声。
  这一番车轮大战直杀到夜幕降临方才收场,结果陈子侯九胜一负,只输给秦刚一盘。陈子侯跟江湖艺人似的,手撑一只塑料袋举在空中,任凭那些棋迷们把钞票随意往袋子里丢,他看也不看。棋友们往塑料袋里投什么的都有,等大家投钱完毕,他把塑料袋放在大腿上,开始数钱。凡在袋中捡出拾元的整票,他就揣进上衣兜里,剩下的零散毛票,甚至还有五分钱的钢蹦儿,他一一点清数目后,仔细揣进裤兜里,说:“我总共收上来一百二十五块零两毛五分。”说罢,提起塑料袋的底,把里面剩下的碎报纸、废门票和一只避孕套抖落在地上。
  陈子侯取出二十元钱递给秦刚,秦刚忙说:“算我跟您学了一盘棋,怎么敢还收您的钱?”
  陈子侯郑重地说:“不行!不能坏了彩棋的规矩!”
  秦刚只好收下,又提出晚上请他吃饭,被拒绝了。
  黑白邪神思来想去,觉得还是跟那黄瘦少年下棋爽,因为那小子遵守江湖规矩,不是小器人,而且的确是正心诚意在棋盘上跟老陈头儿学手艺,可谓“孺子可教也”!只不过后两盘让那少年二子,赢得十分艰苦,如果由他这样跟自己死缠烂打,不出半月,让先也不见得能赢他了。不过姜还是老的辣,陈子侯久历彩棋江湖,心里有谱。
  这天,他仍旧来到文化馆棋牌室,见李霆早已在那里恭候多时了。
  陈子侯走到李霆面前坐下,李霆也不搭话,把两颗棋子放在棋盘上。两人从上午一直下到晚上,共下了五盘棋,陈子侯三比二只胜出一局。
  “二子我让不动你了,”陈子侯说:“如果你还想跟我在棋盘上学手艺,我只能让你一先。”
  李霆点头同意。他约陈子侯明天去翠女湖畔的观雨亭,那里比较清静,可以一边下棋一边欣赏周围的景色。
  这一日风和日丽,春光明媚,陈子侯应约来到观雨亭,李霆早在那里等着了。亭中的石桌上摆着一副棋具,环视亭外的湖光山色,果然美不胜收,令人神清气爽。李霆在听雨轩茶社要来一壶碧螺春和一只热水瓶,陈子侯问清了价钱,拿出一半付给女招待。
  陈子侯与李霆商议,让先要下“数子”的彩棋,每盘棋胜负底价仍为二百元,无论棋盘上一方被杀得多么惨不忍睹,都不准中盘认输,一定要收完最后的单官,终局数目,负方每输一子按两块钱计算。这样,纵横十九路纹枰,三百六十一个交叉点,每个交叉点都和钱直接发生联系。李霆暗想:如此一来,虽然赌注无形中加大了,可是自己后半盘的官子水平一直是弱点,若跟他下数子彩棋,必将使自己的官子功夫得到最残酷的磨练,逼着黑白邪神拿出细腻缜密的绝活供他学习。李霆欣然同意!二人不再言语,开始了让先对局。
  以前那些棋,陈子侯若见局面领先,就不再进取,他会妥善地把握住优势,把棋平稳地赢下来即可。现在下的是数子彩棋,黑白邪神终于露出了他的狰狞面目,使出了看家本领,把他那超凡脱俗的精湛棋艺发挥得淋漓尽致!在棋盘上的各个局部,哪怕是最细微纤巧之处,陈子侯也是一丝不苟、精打细算,经常突发奇思,妙手迭起,绝不松懈。尤其是在中盘战斗中,他的力量彪悍迅猛、威风凛凛,显示出一位民间彩棋高手强大无比的战斗力,与前几日的棋风截然不同,那精确的计算力,即令与职业棋手比较,也不遑多让!
  反观李霆,面对这样强悍的对手,脸上全无惧色,每招棋都冥思苦想、殚精竭虑,毕其全部心智与敌艰苦周旋。对陈子侯下出的一些匪夷所思的奇妙招法,李霆无不牢记于心,并在暗中赞叹不已。S市棋界布衣青年苦战江湖奇人黑白邪神,棋盘上的这一场恶斗直杀得波澜起伏、险象环生,偏师驰突、奇变万状,端得是:“初疑磊落曙天星,次见搏斗三秋兵;雁行布阵众未晓,虎穴得子人皆惊!”
  二人在长亭中战至红日西垂,暮蔼四合,棋盘上的黑白子已经分辩不清了,才鸣金收兵。这一日李霆连负三局,总共输了三百二十多子,他数好钱付给陈子侯,约他明日在战。
  此后五天,陈、李二人又奋战了十五盘棋,在观雨亭,在精严寺后院茶室,在落凤楼古松下,都是这一老一少坐隐手谈的战场。最后一天,两个人战成一比一平,李霆终于被让先赢了陈子侯一盘,诚所谓“心机愈逼愈妙,抑之者正以成之也”!
  陈子侯对李霆也是心生钦佩、暗挑大指。他纵横围棋江湖大半生,击败了各省各市无数棋道高手,往往是对手在连输三盘后就退缩了,要求让子降棋份才肯与他再战。像李霆这般死缠烂打、屡败屡战、越挫越奋的棋手实属罕有,令陈子侯赞赏不已。

  连续十天的彩棋对局耗尽了李霆的那点积蓄,当他交纳了当月房租后,衣兜里仅剩下二十元钱了,仅够吃一碗面条和买一张茶座门票钱。他重新回到听雨轩茶社,寻思着如果能遇到朱三篓子那样的大菜,狠狠切几刀,挣他几百元,就又可以去死磕那黑白邪神了。不料这几日茶社的彩棋生意很是惨淡,三天下来只赢了二百余元。李霆心知那陈子侯脾气古怪,不愿向他提出赊账下棋。陈子侯见S城除了李霆之外,其他人没有敢跟他下重彩对弈的,就露出了要走的意思。李霆请他再小住几日,等自己搞到钱,必与他再起战端,杀个痛快!陈子侯有些不耐烦了,但还是答应了李霆。
  李霆尽可以鄙视陈子侯的贪婪狷介,但不能不敬佩他那高超的棋艺。晚上,李霆来到翠湖洗浴中心,怀里揣着三百余元的全部财产,想在赌桌上碰碰运气。在一间烟雾弥漫的包房里,李霆加入了“扎金花”赌局。其实他根本没有赌瘾,只是抱着侥幸心理试试运气。六位男人围坐在一张方桌四周,由那位被王奎称为老大的蔡哥做庄家,手上拿着一副扑克,轮流给每人发三张牌,押钱比大小。头半宿李霆手气不错,赢了十几把,眼前的钞票堆成厚厚一叠,大约赢了八九百块。李霆想赢了钱就走实在不够意思,他想玩到天亮,借口去茶社守株待兔,就可以离开赌桌了。谁知后半宿手气越来越背,接近黎明时,不仅先前赢的钱倒了回去,连身上的三百元也输了个精光。
  李霆从牌桌上下来,长长叹了口气,现在真的是身无分文了,就连吃顿早点和买茶座门票的钱也没了。看窗外天已经大亮了,李霆只得厚着脸皮找王奎借了二十元钱,然后离开洗浴中心,在街上吃了一笼包子,就立即去听雨轩茶社等菜。
  这日彩棋生意仍不见好,等了大半天,才遇到一位棋迷,跟李霆下让三子对局,每盘彩注二十元。这位棋迷是典型的“滑菜头”,棋力本不弱,约莫有业余三段左右,而且善于长考,每招棋都要计算五六分钟方肯落子。要照平时,李霆才不会跟他下彩棋呢,现在穷得实在没办法,只能和他泡上几个小时了。这一天只下了三盘棋,李霆虽然全赢了,可也累得筋疲力尽了,只想回小阁楼赶紧睡上一觉。
  李霆先找到王奎,把二十元钱还给了他。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恬着脸找人借钱,只为吃一笼包子、买一张茶社的门票。李霆是个要脸的人,欠人钱的感觉如芒刺在背。他一向认为不管站在何人面前,腰板一定要直,这是他的人格底线。
  王奎拿着李霆还给他的二十元钱,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李霆你没病吧?就冲咱俩的交情,这点钱你也还?!”胖鸟想到,李霆每次切朱三篓子,都要给自己发小费,前前后后拿了一千多元,这二十元钱怎么还当回事?他看着李霆一副贫寒落魄的样子,就拉着他去喝酒。二人在路边的大排档要了一堆烤肉串,开了一瓶白酒。
王奎说:“胖哥我得说你两句啦,因为你有点傻B!那陈子侯是什么人?无家无业没有朋友,凭着一身超人的棋艺,独自行走大江南北,就像蝗虫一样走到哪儿吃到哪儿。说好听的,他是一位江湖奇人,说不好听的,他就是一个走江湖卖大力丸的,三分真功夫,七分骗人钱,你怎么跟他死磕起来没完没了啦?在他这种老江湖手上,你还能讨着好吗?”
  李霆说:“他贪图钱财这不假,可他的棋力没有半点虚假啊,都是真才实学!这老贼肚子里有货啊。”
  王奎说:“我承认他的棋力的确在业余棋界罕逢对手,我甚至猜他以前就是一名专业棋手,不知什么原因流落到民间来了。听说陈子侯前年在深圳与职业八段下过彩棋,由一位老板开设赌局,三赔一,结果老陈被让先连胜两盘,分先又打成平手,他下棋都敢切职业棋手的钱,是名副其实的一代彩棋王!你也是下彩棋为生的,彩棋棋手最基本的生存原则是:要保证下棋赢钱,决不能下棋输钱,所以他们只切菜,不死磕,这一点老陈头就是咱们最好的榜样。可你倒好,一边切菜一边被切,狗叼来的又喂了狼了,看看你这有多傻啊!”
  李霆俯首沉默。猛然间他抬起头来,异常坚定地说:“胖哥,我知道你这番话是为了我好,可我觉得我还年轻,还有年轻的资本把钱财暂时当作身外之物。棋艺和钱财不同,棋艺是一个人的真才实学,一旦被我掌握了,它就会伴随我一生一世,它永远属于我这个人,谁也夺不去,比老婆还可靠!”他喝了一大口酒,继续说:“我想在棋盘上堂堂正正地战胜杨锦,我想当全城的棋王,我想当全省的棋王,我想去参加全国晚报杯,去中国业余棋界的顶级赛场上华山论剑,做大英雄!我简直还想夺取世界业余围棋大赛冠军!假如我心中的这些理想被消灭了,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还会下围棋,我甚至搞不清人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王奎给他的杯中斟满酒,他一饮而尽,说:“胖哥,陈子侯让先开始输给我了,我已经摸到了老贼的脉,我已经深深感受到了上乘围棋的玄妙境界,我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再跟他磕几盘,证明一下我对棋理的见识,我要让老贼亲口对我说:我们分先下吧,我让不动你了。”李霆停顿了片刻,低沉地说:“但是,我没有钱了。”
  这是王奎自与李霆相识以来,头一次见他滔滔不绝地说了这么多话,神情是那样的悲壮!王奎就问:“你再去磕那老贼,需要多少钱?”
  “磕他三盘,要准备一千元左右。”
  王奎想了想,说:“明天早上你去洗浴中心找我,我给你想办法。”

TOP

第十一章   吓不跑的一条野狼



  借着醉意,这一宿李霆睡得很沉,清晨他醒来,感觉身上又精力充沛了。
  李霆首先赶到文化馆棋牌室,果然看见黑白邪神坐在那里喝茶。李霆央求陈子侯再等他半天,他马上就去拿钱,然后立刻回来找他下棋。陈子侯脸上毫无表情,只是点了点头。李霆忽然发现他身旁放着一只旅行包,估计他已经把旅馆房间退了,显然是要起程离开S市了。李霆不敢耽搁时间,匆匆走出文化馆,打了一辆出租车直奔翠湖洗浴中心。
  王奎带着李霆走进一间包厢,进屋后把房门紧闭。蔡老大正躺在床上,见了他俩,就起身拿出一只鼓鼓囊囊的黑皮包,当他拉开拉锁把皮包打开时,里面不是现钞,里面是珠光宝气熠熠生辉的一堆珍贵首饰。蔡老大向李霆介绍道:“这条金项链价值一万八千元,这五枚钻戒每只都值两千元以上,还有这块劳丽诗金表,官价一万多。这对翠玉镯价值六千块……怎么你没觉得吃惊?你的眼神好像告诉我,这些东西一钱不值!”蔡老大盯着李霆,感觉有点奇怪。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就是你与众不同哈?没有人能看着这堆东西,眼神中不露出几分贪爱的。”
  “我的本能告诉我,贪爱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会有痛苦。”
  蔡老大笑了:“你的本能应该去做哲学家。”他说:“这些东西的确不是你的,也不属于我,那么它们是属于谁的呢?它们是属于人性中贪婪、虚荣和自我炫耀的欲望。这些东西对你我来说也许没用,但是它可以生钱,钱对我们还是有用的嘛。你先把戒指和金表拿去,六折卖出去,我给你百分之十的提成。”
  李霆立即感觉这件事有些不对头,他没有伸出手去触动那几枚首饰,他感觉自己的身体与摊在桌子上的那堆宝物之间有一条严厉的界线,一旦他的手伸过去逾越了那条界线,他就会立刻变成另一种人了。他看着王奎问:“这是怎么回事?”
  王奎笑了,脸上表情甚是平静坦然:“李霆啊,你肯定是想歪了,这些首饰其实来路很正,即不是偷来的也不是抢来的,更不是走私货,我能拉你干违法的事吗?你还记得上次那位金老板吗?对,就是那个香港来的白胖子,咱们市有人欠他二百多万货款,到期不还账。蔡大哥帮金老板追债,那人只好把自己商店里的值钱东西做抵押,这些首饰只是其中很少一部分,那人的两辆轿车也在我们手里扣着呢。那小子跟蔡大哥立有字据,所以你尽管放心吧,我怎么会拉你干违法的事呢?”
  这番话让李霆心中那条界线淡化了,他想自己只需要一千元,为这点钱,胖鸟肯定不会拉自己就此走上黑道。但他还是有些犹疑不决,王奎又说:“其实你只当自己是个推销员,帮助公司推销产品拿奖金,就算你推销的产品有质量问题,也是公司的事情,且轮不着你负什么责任。”
  李霆终于被说服了。他想:胖哥说得对,我只是帮人家卖东西,只要我卖的东西不是假酒假药伤天害理,即使出了什么问题,大概也用不着我承担责任。这样一想,他就点头同意了,说:“我先把戒指卖了吧。”
  王奎找出一只黑皮夹,把那五枚钻戒放了进去,又向蔡老大说:“让他多拿几件吧,我了解李霆,人品绝对靠得住。”
  蔡老大点点头,于是又把劳丽诗金表和那对手镯装进皮夹,拉上拉锁,交给李霆。
  李霆提着黑皮夹出了洗浴中心,首先想到了徐昆。此时正赶上中午吃饭时间,徐昆所在的工商银行中午有工作餐,他正准备去食堂领饭,见了李霆,忙放下手中的饭盒,带李霆来到街上的一家肯德鸡快餐店,要了几个汉堡包边吃边聊。
  “我现在急需钱用。”李霆说。
  “需要多少?三千块以内,我可以马上拿给你。”
  “不,我不是想向你借钱。”李霆从皮夹中摸出两枚钻戒,说:“这戒指每只都值两千块,我想打六折卖给你。”
  徐昆拈起一枚钻戒,举在眼前仔细鉴赏了一番,说:“你怎么会有这种东西?你小子别干违法的事情啊。”
  李霆不愿向徐昆说出实情,他开始说谎话了:“这是下彩棋赢来的,朱三篓子没带钱,就把这个给了我。”
  徐昆点点头,相信了李霆的话。或者说他即相信李霆的人格,也相信自己对人的判断。他说:“你打六折卖给我,我应该给你两千四,但你就太亏了,我给你三千块吧。”
  李霆执意不肯,二人各自坚持了一会儿,最后徐昆决定付给李霆两千八百元,并嘱咐他什么时候反悔了,尽可以再拿回去。
  离开了徐昆,李霆又给夏睿打电话。那小子是个贪财之人,毫不犹豫地掏钱买下了另两枚钻戒,李霆又有钱了。他衣兜里现在揣着五千多元,除了徐昆多付给他的四百元外,他还可以按照蔡老大许诺给他的百分之十的提成,支配货款中的四百八十元。这时已是下午两点多了,李霆深怕陈子侯等不及,匆忙在街上打了一辆出租车,直奔市工人文化馆而去。
  他走进了文化馆棋牌室,四处寻觅,哪里还有陈子侯的影子?李霆见刘东正与人切彩棋,忙走过去向他打听老贼的下落,刘东说:“他中午在这里泡了碗方便面,吃完后又等了你一会儿,就提着包走了。”
  “他说去哪里了吗?”
  “没有。好像他跟张雪交待了几句话。”
  李霆连忙走进张雪的办公室,见她正手持一本围棋教材,准备晚上的课。李霆坐在她对面,两眼看着她,她也侧头看着他,中间隔一张办公桌,二人竟默默对视了半天。李霆咧嘴一笑,说:“你真美!”
  张雪微微一笑:“你不是来夸我美的,你是来打听陈子侯去哪儿了对不对?可你老欺负我,你想我会告诉你吗?”
  “总把俺想得那么龌龊,”李霆笑道:“就不许土汉同志来看看你,关心一下你的成长吗?”他见张雪穿着一件鹅黄色衬衫,淡青色长裙,面容清丽绝俗,一头秀发如瀑布般披在肩上;玉腕凝脂,纤指笼秀,馋得他眼光微微泛绿,心里一动,就从皮夹里取出一只玉镯,说:“戴上它,我瞧瞧。”
  张雪问:“这是送给我的?”
  李霆笑而不答。那只玉镯放在桌面上,在温和的阳光下晶莹剔透,甚是可爱。张雪拿在手里把玩不已,又带在手腕上美了一会儿,正欢喜间,就听李霆赞叹说:“果然只有你的胳膊才无愧于它的精美,这世上只有你才配戴它!陈子侯去哪儿啦?”
  张雪心里正美滋滋的,顺口就告诉了他:“他去杭州了,在古翠路三友棋社约了人下棋。”
  李霆见她对那只玉镯爱不释手,脸上洋溢着几分欢喜,不由心中暗笑:女人爱珠宝首饰,就跟男人爱陈年佳酿一样,天性使然,即使她貌似天仙也不能免俗。但李霆却没有品味出张雪的喜悦,很可能并不在于这件首饰,她也许更在乎的是送她这东西的人。李霆的自卑情绪妨碍了他感觉的正确,假如他当时编个谎言,把那对玉镯正式送给她,并坦诚地向她表达爱慕,也许全然会是另一种结果。
  他仍然置身于现实中,与浪漫擦肩而过了。他叹了口气,说:“可惜我是个穷光蛋。”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你还得把这东西还给我,的确,我其实是向你打听陈子侯的下落的。”
  张雪从某种美丽的幻想中清醒了,脸上好像罩了一层冰霜。她盯着李霆的眼睛,心里似乎明白了什么,这一瞬间,她由失望变成了气恼,说:“李霆你记住!跟女孩子开这种玩笑,是最讨厌的!”
  张雪把那只手镯摘下来放在桌子上,用力推给李霆。桌面很滑,玉镯沿着桌面快速滑动,等李霆伸手去接时已经慢了一步,那镯子滑出桌面,落在地上摔碎了。
  李霆吃了一惊!他弯腰捡起那几块碎玉托在掌中,生气地瞪着张雪。
  张雪就像做错了事的孩子,手足无措地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赔你。”眼睛里噙着泪花。
  看到她这副娇怯的样子,李霆的恼怒立即烟消云散,连忙安慰她:“不用你赔,我认识一个玉匠,能把它粘起来,再修磨一下,就跟从前一模一样了。”
  李霆来到街上,内心承受着严厉的自责。他想:这事都是我不好,是我先调戏了她,才落得这么一个结局,老子活该倒霉!老子就是去卖血,也要把这对玉镯买下来送给她!
  他进了一家玉器店,手托那几块碎玉,问店主能不能粘接,被人家笑话了几句。李霆想了想,就又来到张雪那里,把另一只好镯子递给她,笑着说:“你看看粘好了不是?”
  张雪仔细观察,果真看不出丝毫裂痕,她疑心大起,直拿眼睛看他手上的黑皮夹。李霆说:“不用看,就是这只,送给你啦。”
  张雪把玉镯放在桌上,说:“如果我收下你这么贵重的礼物,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李霆朦胧中明白了什么,却又不敢面对。他一直觉得以张雪的姿色起码能傍个大款,而他一介布衣,都快穷疯了,哪敢奢望她会跟他?他说:“反正我拿着它没用,哪有男人戴镯子的,那不成了人妖了?”
  “人妖”之谓让张雪听得直皱眉头,以为李霆暗含讥讽。这段时间她多少了解到杨锦的一些真实情况,难过了好一阵子。师兄病态的现实使张雪不得不改变自己的感情指向,少女时期美梦的破碎虽令人伤感,但又无可奈何,因为她是个女人,而且自信会做一个好女人,她需要重新考虑今后的人生道路。最近有一位男人最近经常出现在她的脑海里,那就是衣冠济楚、处世练达、事业成功的上海人楚艺雄,他无疑会成为一个温柔体贴的好丈夫。他和她经常通电话,在电话里楚艺雄毫不掩饰他对张雪的渴望,而且对她的工作和生活关怀入微,让她几乎下决心要去上海找他了。但每当张雪想起另外一个人时,她又犹豫不决了。这人现在就站在她的面前,这人就是李霆。
  张雪觉得李霆身上有一种奇怪的禀赋,虽然他浪迹江湖一无所有,却简单到足以让女人无忧无虑地依靠终身,纯粹到能够直抵平凡生活的幸福彼岸,而且自由自在。生活中女人最需要的是男人的责任感,张雪相信李霆是个有责任感的男人,只是并不十分确定。有时他坚韧到冒傻气的地步,有时又朴素的令人难以琢磨,既敢乘醉色胆包天,又在清醒时谦躬卑懦。
  在朦胧中依然有所期盼,所以张雪还不想去上海投奔楚艺雄,她要明确一些事情再做决定,她收下了玉镯。
  李霆说:“我明天要去杭州了。”
  张雪说:“我知道,没人能拦得住你。”
  她陪着李霆走到文化馆大门口。李霆站在她面前,几番欲言又止,最终默默地离去。阵阵清风拂面而来,小园中杨柳婆娑,花枝摇曳,是春意正浓的季节。
  李霆去了翠湖洗浴中心,把四枚钻戒的货款交给了蔡老大。蔡老大付给他百分之十的提成,又打开黑皮夹,检查余下的货。李霆告诉他那对玉镯被一位朋友拿去了,准备鉴定一下再付款。蔡老大问他几时能收上钱来,李霆说最迟三天。蔡老大又给了他一对翠玉耳坠儿,一只金发簪。
  从洗浴中心出来,李霆见时间尚早,就溜跶到听雨轩茶社,一眼看见朱三篓子正在和人下棋。李霆满心欢喜地走了过去,见盘面上朱老板已经领先了很多。跟朱老板下棋的是一位新手,这局棋彩金不高,每盘三十元。朱老板分明是没有过足棋瘾,抬头看见了李霆,立即给他一拳,说:“你这小子死哪儿去了?我在这里等你一天了,是不是怕我了?”
  李霆笑着说:“是啊,有点怕您。”
  朱老板呵呵大笑,跟对面的棋手说:“我现在要砍李霆了,我们这盘棋算和了吧。”
  那位新手见棋盘上已经是自己大败的局面,和棋正求之不得,忙站起身给李霆让座。
  李霆坐下后,提出要跟朱老板下“数子”彩棋:盘底一百元,每子两块。朱老板欣然同意,他不在乎钱,他需要的是刺激。
  李霆明天就要去杭州“追杀”陈子侯了,他想在朱三篓子这里多挣些盘缠钱,所以下手极为凶狠,把从黑白邪神那里学来的诡异招法全都用上了,第一盘棋结束,朱老板的黑棋只活出一百二十余子。第二盘棋,李霆越发神勇无比,竟然让朱老板的三块孤棋联络在一起,然后痛下杀手,全部歼灭!黑棋只活了两个小角和一条窄边。  终局数子,朱老板才占了85个交叉点,他大吃一惊!这时候他才认识到围棋简直太难了。他热爱围棋已达十五年之久,怎么说也有业余三、四段的水平,对各类棋筋棋形并不陌生,但是李霆今天在棋盘上展现的招法,构思之巧、下手之重是他平生仅见,让他真切懂得了什么叫深不可测,心里难免有些懊丧。此时已是晚上八点多了,朱老板掏出一叠钞票付给李霆,嘴上是肯定不服的,说:“今天我有点晕,让你小子的骗招频频得逞。”
  李霆说:“以后我们改成让两子吧,分先下不公平。”
  朱老板哼了一声,说:“就你这臭棋凭什么让我两子?我还要让你两子呢。”
  李霆含笑不语。朱老板起身要走,李霆忽然想起了什么,忙把他叫住,取出了黑皮夹。此时茶社空空荡荡,只有女招待员在远处的柜台里站着。李霆打开黑皮夹,将几件珠宝首饰摊在朱老板眼前,说:“你应该识货,我帮人推销这几件东西,你不挑几件?”
  朱老板当然识货,他拿起金表看了看,说:“这叫劳丽诗,官价一万块。”余下的钻戒、金簪、玉坠儿,他的估价也与蔡老大的开价相差甚微。
  李霆说:“这些东西,七折就可以卖给你。”
  朱老板大为心动,但脸上却毫无表情,假装行家地说:“这样贵重东西都要带品质鉴定书和销售发票的,你有吗?没有,那就只能算作黑货,谁知道你这东西是偷来的还是抢来的?当然啦,你一个下棋的,八成没那个胆子。你的东西如果按照黑市交易,就只能卖半价。”他见李霆把皮夹又收了起来,忙说:“当然了,咱们是棋友,我就让你一码,打六折吧。”
  李霆心里暗笑,本来就是要打六折卖给他,谁让他有钱呢,才跟他多开了价,这厮果然是个生意人,棋下得臭,可在买卖上却一点都不糊涂!
  朱老板领着李霆回到公司,在保险柜里取出一万二千元交给李霆,把那几件宝物都买下来了。
  李霆拿着货款去洗浴中心交给了蔡老大。蔡老大见李霆办事挺利索,二话没说,就给他发了提成,又叮嘱他抓紧追回那对玉镯的钱。

  从S市到杭州的交通极为便利,坐火车只需四、五个小时的路程,而且全天都有车次。李霆计划在杭州与那陈子侯大战两天,就立即赶回S市参加碧茗杯围棋冠军赛。然而当他站在西湖边上时,诚所谓事不留人天留客,他立即沉浸在杭州的湖光山色中留连忘返了。按说李霆久居江南,整天生活在家乡的青山绿水中,对江南的秀丽景色原本不该感到新奇,尽管如此,西湖周边的景观仍令他深深陶醉。常听人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这话当真是言而无虚!李霆徜徉在西子湖畔,仿佛置身于一幅天然的山水画卷中,他无限欣悦,从柳浪闻莺一路观赏,游逛了花港观鱼、苏堤春晓、三潭映月、曲院风荷、平湖秋月,直走到断桥残雪,遥望水面远处的雷峰塔、玉皇顶,仍觉意犹未尽。
  晚上,李霆找了一家旅社住下来,决定在杭州多住几日。
  第二天,李霆又游玩了西湖外围景点的灵隐寺、虎跑泉、六合塔、九溪十八涧和云栖竹径。他站在五云山顶,忽然想到:此时身边若有张雪相伴,二人相携沉醉在这仙境般的景致里,人生复有何求?想起张雪那温情脉脉的眼睛,他心底升起一缕美好。
  傍晚,李霆回到了杭州市区,一路打听着寻找到了古翠路的三友茶楼。这是一家私人经营的茶社,起名为“三友”实指棋友、牌友、茶友。客人们在这里打牌下棋,品茶闲聊,与听雨轩茶社性质相仿。
  李霆走进三友茶社,见厅堂里正进行着两桌麻将、五盘围棋,其中一盘对局四周有一群观战者。李霆走过去探头向里观看,果然看见下棋的正是那黑白邪神。
陈子侯向李霆微微点头,算是打了招呼。他对面的棋手是一位三十余岁的男子,戴着一副塑料框眼镜,相貌斯文。这是杭州城围棋一流高手,名叫邹明,与陈子侯在棋盘上已经大战了一天,被让二子下了四盘棋,邹明只赢了一局。现在双方正下着第五盘,局面似乎两分,胜负不明。
  李霆只看了几招棋,就知道二人下的不是数子彩棋。这种局面看似难分难解,怎样找到突破口打开僵局,怎样把握时机率先收束官子,怎样在最后的定型中滴水不漏地把优势保持到最后,这些技术对于陈子侯来说早已烂熟在胸,游刃有余。之所以会形成这种黑白双方貌似均衡的形势,肯定是陈子侯并未在中盘全力以赴,如果是下数子彩棋,那邹明早就穷于应付了。李霆曾与黑白邪神恶战了近三十盘棋,他太了解老贼了!
  他不再观战,走到临窗的一张桌子旁坐下,要了一杯龙井茶。一位青年人走过来问他是否下棋,李霆游玩了一天,觉得有些累了,便摇了摇头。谁知那人却说:“来这里都是下彩棋的,你怎么不敢下呀?我可以让你两子,咱们赌小一点,二十块一盘的。”
  李霆心中暗笑,让他去拿棋具。
  这世上能让李霆两子的业余棋手已经没有了,几十手棋落在盘上,李霆已估摸出这青年人的棋力约在四、五段之间,与刘东实力差不多,分先都不是对手,何况还要让子?李霆并未使出全部功力,只是凭直觉随意落子,已经让对手左支右绌,手忙脚乱了。这时李霆认为自己很像陈子侯自嘲的那样:一位下围棋的熟练工人。
  这时,一位年轻女子走进棋牌室,四处寻看了一下,径直走到陈子侯与邹明的那局棋旁边。围观棋友纷纷和她打招呼,一位坐在棋盘边观战的棋迷起身把座位让给她。
  这女子身穿红色上衣,秀发齐肩,虽然操着一口吴侬软语,眉宇间却隐约透出一股英气,很像是一位久历江湖的风尘女侠。她密切关注着棋局,一看便知深谙棋道。约莫看了一刻钟,她劝邹明认输,随后问清楚彩金数目,从挎包里取出一叠钞票递给陈子侯,说:“陈老师果然名不虚传啊!”
  陈子侯连忙说:“不要叫我老师,我不习惯,你们叫我老陈头儿吧。”
  红衣女子自我介绍道:“我叫唐媛。”
  陈子侯说:“我知道你,你爸爸唐世敬跟我可是老交情了。”
  红衣女子说:“那我就叫您陈叔叔吧。”接着她就邀请陈叔叔出去吃饭。
  陈子侯起身来到李霆身边,说了句:“我住在街北头的旅店。”然后与唐媛、邹明和一位棋手下楼去了。
  李霆这局棋刚刚进入中盘,离结束尚早,但李霆已经不想再继续了,掏出二十元钱给了对面的青年人,起身匆匆追下楼去。
  唐媛等四人进了一家挺大的餐厅,李霆也跟了进去,在离四人不远处的一张桌子旁坐下,要了一壶黄酒、一碟凉菜、一碗牛肉面。唐媛那边则点了满满一桌子冷热菜肴,还有一瓶陈年花雕。邹明与另一位白脸后生早已大嚼起来。唐媛不怎么动筷子,只喝着一杯饮料,与陈子侯轻声说话。那陈子侯吸着烟,满桌的菜肴他看都不看。一会儿,服务员端上来一碗冒着热汽的面条和一杯白酒,陈子侯那张沉毅的脸上这才露出一丝平和的笑容,拿起筷子就吃面条。
  李霆看在眼里,心中暗笑:这老头真够怪癖的。
  唐媛与陈子侯不知在商谈什么事,聊了半个多小时,二人似乎谈妥了什么,唐媛给自己的杯中斟满了酒,和陈子侯碰杯喝了一口,此后陈子侯便不再怪癖,提起筷子开始伸向桌上的菜碟。他吃了两口,忽然起身来到李霆面前,递给他一张住宿卡,说:“我一会儿有事,要很晚才能回旅馆。你找一副围棋去旅馆等我吧,那房间有三张床,每天八十块,记住,你付一半房钱。”
  李霆接过住宿卡,也不与他多费话,吃了碗里的面条,起身离去。
  李霆在三友茶社租了一副围棋,来到古翠路北头那家旅馆。他在前台登了记,又付了两天的房钱,因为有住宿卡为证,服务员把他领进一间客房,果然是三张床,其中一张床上胡乱摊着棉被,显然是陈子侯睡觉的地方。李霆拉过一张桌子摆在两张床之间,把棋具放好,然后熄了灯,在另一张床上盘膝坐稳,修习吐纳功夫。松鹤精舍他每周都会去一次,理玄大师的讲法他越来越听不懂了,每次听完之后,总感觉大师越发像一尊神,弟子们已经把他当作活佛转世,一律虔诚膜拜、感激涕零。虽说大师的讲法听得李霆一头雾水,并隐约明白某些真谛在谴责和消祛自己的本能,令他深感迷惑和不快,但是松鹤精舍传授的端身盘坐、数息入定的法门,毕竟让他感觉对身心大有好处,所以他一直坚持修炼。静坐了一个小时,李霆身上轻安舒畅,白天的疲惫消除了不少。他拿起棋子开始在棋盘上研究变化。
  天空中几声闷雷响起,一阵疾风吹过,窗外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大约凌晨两点左右,陈子侯回来了,头上脸上被雨水淋得很湿,进屋后用干毛巾擦了擦,径直走到床上坐下,招唤李霆过来下棋。二人还是老规矩,让先下数子彩棋。房间里有现成的开水和小包茶叶,李霆沏了两杯热茶放在桌上,然后端坐在陈子侯对面,这一老一少在旅馆的客房里开始挑灯夜战。从深夜一直战到第二天晌午,陈、李二人共下了两盘棋,双方战成一比一平局。折算起来,陈子侯只是多赢了李霆十几颗子,他毕竟是一把年纪的人了,第二盘棋刚一结束,他倒在床上,也不脱衣服,拉过被子随便盖在身上,立刻响起了鼾声。
  第二盘棋李霆取得了胜利。赢棋后他异常兴奋,因为从整体棋局来看,他即能在中盘战斗中顶住陈子侯三番五次的偏师驰突,又能在官字阶段下得缜密从容,虽说终盘时只赢了三子,但这三子的历史意义却非同小可!
  陈子侯已睡得跟死猪一样,李霆却丝毫没有困意。他走出旅店,外面雨霁天晴,空气清新湿润并弥漫着植物的芬芳。李霆深深呼吸了几口气,精神为之一振。他在街上吃了一碗面条,又买了二斤包子、一兜子方便面,提着返回旅店。
  那陈子侯仍在沉睡,嘴里还不时地嘟囔几句莫名其妙的梦呓。李霆在自己的床上盘膝打坐,吐纳调息,缓缓进入一种似睡非睡的恍惚状态。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忽听那边床上有了动静,李霆睁开眼睛,见陈子侯晃荡着身子走出房间,过了一会儿又回来了,坐在床上发呆。李霆为他沏了一杯热茶,并劝他吃几个包子。陈子侯这时也不客气了,拿起桌上的包子咬了两口,便丢在一边,喝了几口热茶,眼睛里闪现了精光,立刻叫李霆过来继续下棋。
  此时已是午后,陈、李二人又鏖战在一起。除了续茶泡面上厕所,两个人坐在床上几乎没动窝,而且几乎不怎么说话,这一老一少在棋秤上手谈玄机、斗智争锋,各呈才思、意弄千变,将毕身的精气神全部投入在纵横十九路纹枰中,直杀到红日西沉、夜幕笼罩,仍不肯罢休,将旅馆房间里的所有照明灯全部拧亮,又战到晨曦东升、直至日上三竿,总共大战了六盘棋,竟三比三战成了平手!陈子侯仅仅多赢了二十余子,两天两宿的厮杀,只赢了李霆不到一百元,陈子侯长叹一声:“看来我们只好分先下了。”
  “分先就分先!”李霆全无惧色。
  “我跟人分先下彩,每盘棋从来不低于五百块。”
  “五百就五百。”李霆不在乎钱。
  “你这小子真是战士!可是我现在要睡觉了,晚上还有事情。”他躺倒在床上,连连叹息:“你真是战士!跟老陈头儿纯拼体力啊,若再这样不分昼夜的死磕,老陈头的半条老命八成要搁这儿啦。”
  黑白邪神一向刚强倔犟,从不示弱于人,怎会发出这种感叹?李霆见他脸色灰暗憔悴,眼窝深陷,一头灰发又白了不少,心中甚为不忍,说:“您好好休息吧,我等您养好精神再分先下。”说话间,陈子侯已经昏昏睡去。

  李霆走出旅店,去灵山植物园独自游玩了半日,傍晚回到住处,还没进屋,听见里面传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陈子侯躺在床上,两颊绯红,额头上沁出汗珠,沉重地喘着粗气。床头下痰迹斑斑,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浊气。李霆连忙打开门窗,让室外清新空气流动进来。他走到陈子侯的身边,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触手滚烫。
  李霆说:“您发烧了。”
  陈子侯说:“前天淋雨,着凉了。”
  李霆说:“我陪您上医院。”
  陈子侯说:“不用,我死不了。你去替我买点药来,一盒阿莫西林,一盒退烧药、一盒板蓝根,记住,要开发票!”
  李霆见他头脑这般清醒,果然死不了,就下楼给他买了药,又买了一个西瓜。他找来旅店服务员,把房间清扫了一番,又拿来一个痰盂。李霆伺候陈子侯吃了药,看着他沉沉睡去。
  过了半晌,陈子侯睁开眼,直瞧着桌上的西瓜。李霆忙伺候他吃了两块,又用热毛巾帮他把脸擦拭干净。陈子侯盯着李霆,一副想要说什么的样子,李霆明白他的心思,笑着说:“放心吧,您不欠我什么,等您病好了请我喝顿酒,咱们两不相欠。”
  陈子侯满意了,又闭目休息。
  李霆在床上盘膝端坐,读着一本围棋杂志。这时,楼道里响起一串脚步声,是女人的高跟鞋敲击地板发出的那种清脆短促的声音。脚步声停在了房间外,一个女人的脑袋探进屋子张望,李霆认出她,正是前天请陈子侯吃饭的唐媛。
  唐媛走到陈子侯床前,露出关怀的神色。陈子侯睁开眼睛说:“我偶感风寒,没什么大事,明天就能起床,耽误不了你的事。”
  他的话让唐媛反而有些不好意思,忙说:“身体要紧,反正他们已经等了两天,就让他们再多等一天吧。”
  陈子侯说:“那寒风一剑林霄汉到了吗?”
  唐媛说:“还没有,估计明天能来杭州。只是您今天没去和丁松下棋,欧阳鑫就说了几句带刺的话。”
  陈子侯叹了口气,说:“丁松那小子,人称海岛刀客,虽然赢了邹明,可我看了你们的复盘,他也没高明到哪里去。”他一指李霆,对唐媛说:“这小子的棋就跟他有一战,而且胜面大。”
  唐媛这才侧过脸仔细打量起李霆,问道:“你是陈叔叔的徒弟?”
  李霆摇着头说:“我是老陈头的猎物,被他射得伤痕累累,至今还没有倒下,追着他死咬!”
  他越这么说,陈子侯听着越高兴,竟坐起身来。唐媛忙给他背后垫了一个枕头,让他靠着舒服些,只听他说:“我行走围棋江湖二十多年了,还真没见过这样干耿犟倔的小子,棋感好,对棋的悟性也高,难得的一位围棋工人啊。”他一向自嘲为围棋工人,用这词来形容李霆,实际上是对那小子最大的赞扬了。
  唐媛心里一动,忙问陈子侯:“如果明天让他去会丁松,您觉得有几成把握?”
  陈子侯想了想,说:“六成强。但对那林霄汉就难说了,我三年前在深圳与林霄汉让先下了十盘彩棋,结果七比三赢了他。三年以后,不知道他的棋艺长到了何等地步,听说他现在已经是岭南第一彩棋王,号称寒风一剑,想是李霆比他可能要差一点。”
  唐媛说:“所以我爸爸才让我请您出山,对付那寒风一剑。”
  唐媛又问了李霆的名字和家乡,听说是S市来的,她沉吟片刻,说:“你们那里的第一高手应该是一个叫杨锦的人吧?”
  李霆点头称是,说:“这两年他一直是冠军,我是亚军。”
  一听这话,唐媛微微蹙起眉头,暗想:杨锦与邹明水平相当,都是业余强五段,而那海岛刀客棋力明显比二人略高,大概有弱六段。李霆连杨锦都下不过,怎么能赢得了丁松呢?莫非是陈叔叔发烧把脑袋给烧糊涂了?她办事一向谨慎,见桌子上摆着一副围棋,就拿起手机给邹明打电话,叫他过来。
  唐媛说:“大家还没有吃饭,小兄弟和我去餐厅打几个菜上来,吃完饭让邹明和你下一盘棋。”又问陈子侯想吃什么,陈子侯点了一道冬瓜汤,嘱咐汤里多放胡椒粉,他要发汗。
  李霆陪唐媛下楼,在饭馆打了八盒菜提回客房,邹明也赶来了,三个人吃了饭,又伺候陈子侯喝了冬瓜汤,唐媛就吩咐邹明和李霆下一盘棋。她想测试一下李霆的棋力,为了刺激二人的斗志,让他俩下一百元一盘的彩棋,她又加了二百元彩金,押邹明胜,俗称“加磅”。她问陈子侯加不加磅,老陈毫不犹豫地说:“我加李霆一磅!”
  这盘棋邹明执黑先行。开始他并没有把李霆放在眼里,他的想法与唐媛一样:既然对手在S市一直屈居亚军,那么棋力就必然在杨锦之下。邹明与杨锦在各类正式比赛上交锋过三次,邹明二比一多胜一局,二人棋艺伯仲之间,总比李霆要高出一头吧?但随着棋局的进行,邹明很快发现自己轻敌了!布局时李霆行棋平淡无奇,全无高妙之处,当棋局进入中盘时,白棋的招法突然间紧密峻峭,十分刚烈。在一处黑白对攻的局部战斗中,邹明几次想脱先抢占棋盘上最后一个大场,因为他知道谁若占到那个大场,这盘棋从理论上说基本上输不出去了。但当他细算李霆的招法,心里很清楚自己在这个局部绝对不能脱先,若胆敢脱先,一块黑棋就会立刻遭到灭顶之灾!邹明小心周旋,一边压迫白棋,一边小心谋活。然而白棋的应对极为刁钻,宁肯不要官子利益,也始终不让黑棋轻易做活,完全不符合职业围棋老师们所教诲的含蓄和谐之棋理,一盘棋,竟被简约到只聊一队棋的死活,其它大场全然不顾的地步了。
  在李霆一连串亡命徒似的强手下,邹明终于妥协了,在边上码两眼活棋,他想:虽然让白棋占到了那最后的大场,但战线还长,自己凭借深厚的后盘功夫,软磨硬泡,也要把白棋那点优势磨光。但他又想错了,李霆没有占那最后的大场,而是把一颗白子撞进了黑棋三颗子布下的一个阵容。再仔细品味这手棋,越看越觉得狡猾无比,不但要侵掠黑棋的虚空,还要自然而然地把那最后的大场掠为己有。这神来一笔令邹明忍不住大叫一声:“这不是李霆的棋!这是黑白邪神的棋!”
  此言一出,引得陈子侯开怀大笑,竟从床上坐起来,脸上泛出红光。
  邹明长考良久,决定反击,在外侧把白棋隔断,意图鲸吞那颗白子。李霆又是一连串令人眼花缭乱的招法,最后白棋不但先手活出,还顺势将黑子的根基搜去,把那块黑棋追杀进了中腹,白子在第一个战斗中残留的一些薄棋,现在全都起到了作用,棋子效率发挥得淋漓尽致!邹明长叹一声,只得认输。
唐媛向陈子侯笑道:“恭喜陈叔叔,收了这么一位好徒弟!”
  陈子侯笑道:“我不收徒弟,他不是我的徒弟,他是我蒸不熟煮不烂砍不倒吓不跑的一条野狼!”
  唐媛立刻决定明日由李霆出征海岛刀客丁松。等轮到寒风一剑出场时,陈叔叔的病也就痊愈了。
  李霆问道:“这是什么比赛?好像很神秘。”
  唐媛说:“小兄弟有所不知,这次深圳两大彩棋高手前来杭州赌棋,全是我那顽皮的四弟惹的事啊。”
  李霆见桌子上还剩下不少菜,就下楼买了一瓶酒,他要一边喝酒一边听唐媛的故事。

TOP

第十二章   拔刀相助



  话说那唐媛虽然是个江南女子,然而性格爽快,颇像一位大唐风尘女侠。她见李霆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也不辞让,举杯就喝,大有巾帼不让须眉的意思。只听她款款说道:
“我四弟名叫唐涛,在家里年龄最小,从小父母就宠爱他,哥哥姐姐们也让着他,被娇惯得十分任性。我家是围棋世家,老爸唐仕敬你也许听说过吧?他和你们市的赵溪源老师齐名,都是江南著名的民间教棋先生。我们兄妹四人,只有我和四弟跟老爸学会了下棋,在这里也算有点名气。围棋绰号木野狐,其实是指它太容易让人着迷了,一旦醉心于棋道,就让人沉迷其中难以自拔,甚至会改变一个人的生存观念。人世间的喜怒哀乐都可以浓缩到棋局里,棋手们把人对世俗功利的追求转移在棋盘上,但凡棋艺到达某种较高深的程度,很多棋手就很难再干别的工作了,这也算是下棋人的悲哀吧。这几年我和四弟帮助老爸料理围棋学校,虽说谈不上发财,但凭劳动挣钱养活自己,还能为围棋事业做点贡献,也算是从事了个人喜爱的工作。
  四弟唐涛棋力不弱,有业余五段水平,棋艺跟邹威差不多,可是他聪明外露,太过争强好胜,去年拿了个小型围棋比赛的冠军,顿时狂妄自大、目中无人了,飘飘然地不把别人放在眼里。老爸批评他几次都不听,也不管围棋学校的事情了,成天在外面找人下彩棋,赢点儿钱就自我吹嘘一番,身边还聚了几位狐朋狗友,天天捧着他,更让他找不着北了,嫌我们这里下三五十元的彩棋不过瘾,听说深圳赌得大,就听信了一位棋迷的撺掇,跑到深圳下彩棋去了。他的志向可大了,宣称要挣个几十万再回家!”
  李霆暗自寻思:现在是市场经济,活跃在棋界一线的职业棋手,只要成绩显著,被某支甲级队聘用,每年挣个几十万应该不成问题,可以步入中产阶级的行列。但民间棋手就没那么幸运了,只有靠教棋和下彩为生,那唐涛以为下彩棋便能挣个几十万,实属痴心妄想。即便像陈子侯这样的大高手,棋技卓越,刀快力猛,却也不能保证总能切到菜,于是漂泊四方寻找“猎物”,收入全无保障。这等人生说是潇洒,可其中的落寞艰辛、风霜孤独又有几人能够理解?李霆望向黑白邪神,想着自己今后大约也是他这样的活着了,不觉轻轻叹息了一声。此时他眼前又浮现出张雪的身影,他想:即使我们有爱,可是我养得起她么?凭她那俊俏的模样,十有八九得嫁个有钱人,现实无非如此。除了围棋,李霆很少幻想什么,对待生活,他是个现实主义者。
  唐媛继续说道:“四弟小涛和一个叫刘五的棋友去了深圳,身上带了一千块钱。开始在几家棋室下棋,才发觉并不像传说中的那样,每盘棋下成千上万的彩注,一般也不过是三五十元一局棋。深圳是个高消费的城市,两人吃饭住店的开销就不小,小涛每天凭借下棋只能挣个百八十元的,还要避开当地以彩棋为生的业余高手,免得挨刀。这样混了十几天,入不敷出,眼见着连回家的路费都不够了。小涛就想节省开支,住进了地下室旅馆,跟旧社会的大车店似的,每宿才十五元钱。他本来想只要挣够车票钱就回家,谁知那天在棋馆,遇见了一个叫阿伟的棋迷。
  那个阿伟有业余三段水平,竟然提出要和小涛下五百元一盘的彩棋。小涛第一天赢了他两盘,本想买车票立刻回杭州,谁知阿伟不依不饶,死缠着小涛下棋,并把彩金涨到了一千元一盘,接连下了三天,小涛一下子赢了他一万多块!”
  听到此处,李霆心中暗笑,想不到那阿伟的脾气竟和自己有些相象,专跟高手死磕!只不过他在与陈子侯的苦战中,对弈道的精妙处豁然开朗,现在的棋艺已和从前不可同日而语,那阿伟难道也是为了长棋?还是像朱三篓子那样,财大气粗,只为过棋瘾,不在乎输钱呢?只听唐媛继续讲道:“阿伟的钱是他爸爸让他买摩托车的钱。他爸名叫欧阳鑫,在深圳经营装饰材料,很有钱的。广东人好赌,欧阳鑫认识一些地下赌博公司的人,听说儿子下围棋把买摩托车的钱输出去了,他一怒之下,竟请出了彩棋高手丁松来找小涛下棋,把钱再赢回去。小涛见丁松来者不善,想先试试他的棋力,就提出先下一百元一盘的。丁松是个彩棋老手,头两盘故意输了,用他们的行话说这叫‘钓鱼’,接着提出要和小涛下‘五五’的,什么叫‘五五’呢?就是每盘棋输赢底价是五百元,再计算胜负的子数,每赢一子另外再掏五元钱。他俩的第三盘棋,丁松使出了真本领,小涛竟然输了三十多子!他知道自己入了圈套,就推说天晚了,约丁松第二天再战。
  小涛和刘五回到地下旅馆核计了一下,觉得不能再呆下去了,他俩收拾行李赶到火车站,打车票连夜赶回杭州,谢天谢地总算没有困在深圳。第二天欧阳鑫和丁松在棋馆等了一天,不见小涛的踪影,欧阳鑫火冒三丈,带着丁松追到杭州,跟他同行的还有两个嗜好赌钱的老板。欧阳鑫直接寻访到我们的围棋学校,逼小涛出来和丁松继续下棋。看他们的架式凶巴巴的简直是来踢场子的,声称如果棋校没人敢应战,以后就别在围棋江湖混了。四弟小涛吓得不敢露面,我老爸问清了缘故,就拿出一万五千元给那欧阳鑫,想把事情摆平。谁知欧阳鑫说什么也不收,说是赌场自有赌场的规矩,可以耍奸耍滑耍老千,但输了就是输了,绝不能耍赖。他说他也不是黑社会来打架斗殴的,既然事情是从棋盘上引起来的,那就还要在棋盘上了结。如果我们围棋学校没人敢出来应战,他也无话可说,只好给我们送一块匾,横书‘缩头乌龟’四个大字,只需挂半天,他扭头儿就走!
  我老爸虽然上了年纪,可是性如烈火,不减当年。那块匾莫说是挂半天,只要欧阳鑫敲锣打鼓地给送上门来,再拍几张照片发到网上,我们的围棋学校就没脸再办下去了,老爸一世名声也就毁了,所以只能硬下心来接受挑战了。老爸问他这棋怎么个下法?欧阳鑫开口就说要下五千块钱一盘的。跟他一道来的那两个深圳老板,一个姓洪,一个姓金,在盘外加磅。他们俩赌得大,每盘棋都押好几万,金老板押我们赢,洪老板押他们赢。他们在栖霞山宾馆包了一套客房,把棋局设在那里。双方商量好:可以请围棋高手助阵,但只限业余棋手参战,不许找职业高手,还约好了下五番棋决定胜负。那洪老板一副胸有成竹志在必得的样子,金老板私下告诉我,原来是他请到了寒风一剑林霄汉。
我  们这边最先上场的是邹明,和丁松在棋盘上杀了三天,他已经竭尽全力了,最终还是一比三败下阵来。我老爸心里着急啊!他想亲自上阵,被我们苦苦劝住了,毕竟岁数不饶人啊,这种对局跟拼命似的,特别需要充沛的体力,老爸患有心脏病高血压,根本下不了这种棋。正在我们一筹莫展的时候,幸好陈叔叔云游到了江南,老爸嘱咐我无论如何要请陈叔叔出山,我们就不怕他们了!”
  唐媛讲到此处,提议明天由李霆出场对阵丁松,反正是下五番棋,好歹要脱住那丁松,待陈子侯身体痊愈,刚好迎战对方的主将林霄汉。
  能有机会与丁松、林霄汉这些一等一的江湖围棋高手切磋,正是李霆渴望而不可及的事情,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唐媛的邀请,义无反顾地站到了唐家围棋学校这边。提到彩金问题,李霆实话实说,身上只带着三千元,本来是大战黑白邪神所备的学费。唐媛也不含乎,说:“你是帮我们上场拼杀,那五千元彩金自然由我来出。你只要一门心思下好棋,输了钱算我的,如果赢了,每盘棋我给你八百元奖励,怎么样?”
  见她安排得这般周道,李霆大为舒心。这是他步入围棋生涯以来,第一次有人出钱雇佣他下棋,仿佛武侠小说中那些身怀绝技、行踪诡异的刺客,为了银票出手杀人。李霆无疑是在纵横十九路的天地中扮演了这种角色,这正是他少年时期萦绕于怀的江湖梦想,令他精神倍增,斗志昂扬!
  唐媛与李霆相约:明日上午十点在栖霞山庄聚齐,出战那海岛刀客。见天色已晚,她与邹明离去了。
  晚上,李霆的手机响了,是胖鸟王奎打来的电话,询问他何时返回S市,蔡老大一直在追问那对玉镯的钱是否收上来。李霆想那对玉镯按六折出售,总共三千余元,只当是自己给买下了,就告诉王奎钱已收齐,等他回到S市,立即交给蔡老大。
  第二天清晨,李霆又接到了张雪的电话,通知他碧茗杯棋王赛已经开始报名,五天后就要开战,问他是否参加?此时李霆可以肯定,自己的棋力在S市已全然没有对手了,他信心十足,当然不能错过这次机会。张雪就说她会先替他报个名,又嘱咐他在外面要多注意身体,言语中的关怀之情,让他幸福了好半天。
  李霆在街上吃了一碗汤面,立即赶往栖霞山庄,老远看见唐媛、邹明已经等候在山庄门口。三人走进宾馆大门,径直来到二层楼的一个豪华套间。屋里有四个人正坐在沙发上喝茶,分别是欧阳鑫、丁松、洪老板和金老板。房间正中摆放着一副棋具,纹枰战场早已安排妥当。李霆看那金老板很是面熟,想起他就是在翠湖洗浴中心请蔡老大等人消费了一夜的那位香港客商。金老板也觉得李霆面熟,只是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李霆与丁松临枰而坐。经过猜先,李霆执黑先行,他刚刚把一颗黑子落在棋盘上,金老板就冲着洪老板伸出五个手指:“五万。”洪老板笑道:“没问题!”
  彩金数目如此之大,令唐媛很为李霆担心,怕他产生心理压力。她暗中观察了一下李霆的表情,只见他脸上平静如常,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始终贯注在棋盘上,对周围人的动静早已置若罔闻。削瘦的身子如泥塑般一动不动,只把意念流转于棋局的变化中,仿佛人世间的一位思想巨匠,在星空下独自思索宇宙人生的根本真谛,那沉着的神态让唐媛瞬间安下心,不由得呆看了好一会儿,才将目光转向棋秤。
  丁松棋风全面,战斗力颇强,也是一位在彩棋战场上拼搏出来的围棋高手。他对面的这位黄瘦青年虽名不见经传,但江南乃锦绣之乡,人杰地灵,聪明智慧之士云集,自古以来围棋国手大多出自这方宝地,所以丁松自然不敢小觑了对手。序盘阶段,丁松力求平稳,从容布阵,避免过早进入绞杀局面,但这正好迎合了李霆拉长战线、了解对手、伺机发力的意图。前数十手,二人分据边角,摆出了一副打持久战的架式,这种“铺地板”似的分割地域,如果双方均不挑战,按现代围棋理论,持黑一方必将获得优势,所以五十余手过后,面对黑棋雄壮的阵容,白棋终于按捺不住,在黑棋腹地打入一子,力图搞活一块,借此打破局面的均衡。这招棋选点极其刁钻,既可以向外逃逸,又可以在黑阵中闪展腾挪,显示出丁松深厚的棋艺功底。
  面对白棋的这招“胜负手”,李霆选择了逼迫白棋向外逃窜,而黑棋佯攻几手之后,突然矛头一转,反而欺凌白棋的阵脚。丁松针锋相对,寸土必争,将黑棋围困在里面,逼迫黑棋选择打劫活。漫长的劫争开始了,李霆利用攻击白棋孤龙作劫材,渐渐控制了全局的主动。丁松做出了最大的努力,一边做活孤棋,一边坚决劫杀黑棋,但李霆早已审清了局面,他让白棋做活了大龙,又让劫弃去一块黑棋,他牢牢把握住先行之利,率先抢占大官子,利用厚势搜刮严厉,最终以三目半完胜对手!
  棋局结束时,窗外已然夜色朦胧。这盘棋二人下了三百余手,是李霆棋艺道路上的一个里程碑式的胜利。唐媛长舒了一口气,红润的面容露出一缕笑意。欧阳鑫倒也爽快,从皮夹里取出厚厚的一叠钞票递给唐媛,并向李霆一伸大指:“好厉害的身手!”
  金老板眉开眼笑,走过去拍着李霆的肩膀,说:“这位兄弟,我怎么看你这么眼熟?我们在哪儿见过?”
  李霆的思维尚未从棋局中游移出来,眼睛仍然盯着棋盘,漠然地说:“我们没有见过。”
  金老板笑道:“那是我记错了,你好好下吧,如果最后你赢了,我给你提成。”洪老板也是个场面人,提议大家一起去西湖湖畔的楼外楼餐厅摆上一桌,由他请客,被唐媛推辞了。
  李霆和唐媛、邹明回到了古翠路旅馆,这时陈子侯已经退了烧,能下床走动了。听说李霆赢了海岛刀客,老陈头儿并不感到惊喜,他拉过棋盘,让李霆赶紧复盘给他看,并悉心指点起李霆的招数。唐媛笑道:“陈叔叔还说他不是您的徒弟?”陈子侯正色道:“我不收徒弟,我不造那个孽。我欠这小子一点人情,我还他。”唐媛说:“不管他是不是您的徒弟,我们总得先吃饭啊。”
  四个人在街上一家餐馆吃过饭,唐媛嘱咐李霆早点休息,准备明天的战斗。其实她这话等于白说,回到住处,陈子侯逼着李霆给他复盘,他详细教导,态度极为认真,二人一直手谈到后半夜,李霆受益非浅,只想当真叫那老贼一声“师父!”
  此后两天,李霆在棋盘上才思如泉涌,一发不可收拾了,最终以三比一战胜了丁松。金老板点给李霆三千块钱,说:“兄弟,你以后跟着我吧。”唐媛一听就急了:“不行!李霆是我的人,我们围棋学校缺的就是他这样优秀的老师,金老板可不能夺人所爱啊!”
  金老板呵呵笑道:“我随便说说,别当真。我怎会夺唐小姐的所……所爱呢?”他把爱字拉得很长,惹得屋里其他人都会意地笑了,唐媛脸上一红,自知失言,但她是个爽快人,瞥了李霆一眼,也跟着大家一起笑了。

TOP

第十三章   西子湖畔的彻悟



  林霄汉来了,在西子湖畔最是春光明媚的日子。
  寒风一剑,约莫三十五六岁,身材不高,却十分壮实;生着落腮胡须、豹头环眼,一张国字脸不怒自威。若不是他鼻梁上架着一副塑料框眼镜,李霆还以为这是一位杀猪的屠户。在战场上,这种相貌的战将,理应使用梅花斧大砍刀之类的兵刃,怎么会叫“寒风一剑”呢?但当李霆坐在他的对面时,才感觉到林霄汉身上果然辐射出一股咄咄逼人的剑气!
  劲敌当前,李霆毫无惧色,抖擞精神与那寒风一剑战在一起。二人没有布局,起手便在一个角上比拼力量,黑白子贴身缠斗作一团,竟相互分断出六块生死不明的棋。百余手过后,战斗一直漫延到中腹,双方在局部下出的都是最强手,绝不给对方任何喘息机会,根本无暇去占领另外三个空角。如此激烈的对局,直令一旁观战的诸人都屏住呼吸,看得心惊肉跳!
  这盘棋完全是古风的再现,每一招棋皆需要投入大量时间计算。一个大转换之后,黑白双方各死了一块棋,然而战斗还在继续。围绕着那两块死棋,二人在外线又扭断出四块孤棋,互相追杀在一起。
  下午,黑白邪神陈子侯也前来观战,与屋里众人打个招呼,便立即坐在棋桌旁审视局面。他的结论是:局面貌似两分,但他看出林霄汉那死掉的一块白棋尚有一线生机,可以强行做出一个赖皮劫,逼迫黑棋收气。如果这个劫被白棋走出来,黑棋必败无疑!陈子侯皱紧眉头扫了李霆一眼,暗想这小子还是年轻啊,其实根本不必这样斗力,搞得自己难以转身。他现在只盼林霄汉忽略了白棋的做劫手段,那样李霆就有胜机了。
  但那林霄汉岂是等闲之辈?待将外面的白棋处理干净,立刻动手开劫营救那块死棋。李霆紧锁眉头陷入长考,苦思良策,终无净杀白棋的手段,只好中盘认负,额头上沁出一层汗珠。
  唐媛递给李霆一块纸巾,安慰他:“你尽力了,没关系的。”
  这盘棋从上午战至黄昏。下完棋后,林霄汉与陈子侯搭讪了几句话,忽然沉着脸说:“没想到黑白邪神也来趟这道混水。”
  陈子侯面无表情地答道:“围棋工人凭手艺吃饭,天经地义。不在棋盘上干活儿混口饭吃,让我喝西北风去呀?”说罢,与唐媛、李霆、邹明走出了房间。
  四人在街上匆匆吃了饭,然后回到旅馆。陈子侯立即让李霆把白天的棋局复给他看,他看着李霆一招接一招地把黑白子落在棋盘上,默默无语。一旁的唐媛不堪沉默,东一句西一句地发表对棋局的意见。但见陈李二人相对静谧,偶尔间,陈子侯拿起盘上的黑子放在另一处,李霆端视良久,随即摆上一颗白子,摆了几种变化之后,李霆心领神会,频频点头。二人复盘长达一个多小时,除了在棋盘上把弄棋子,几乎没有多余的言语。唐媛心知这是陈叔叔在向李霆暗传围棋上乘妙法,尤其是在黑白双方绞杀得极其细密玄微之处,不仅唐媛看得一头雾水,就连旁观的邹明也是半懵半懂。
  复盘完毕,只听陈子侯冷笑一声:“都三年了,林霄汉的棋还和从前一个德性,好勇斗狠,没啥长劲。李霆的算路本来不亚于他,只是略欠灵变,胜负心太强,使你的才气没有发挥出来。围棋之道贵在计算严谨,更贵在行棋自然嘛。”
  唐媛聪明伶俐,听了老陈头儿这番话,她立即补充一句:“他强由他强,清风拂山岗。”这是武俠小说中形容武功境界的文字,李霆对这些典故十分熟悉,随口接着吟道:“他横由他横,明月照大江。”二人四目对视,不觉会心一笑。
  李霆走到窗前,遥望凄迷夜色中的墨色峰峦,沉浸在一种从未有过的神往中。
  这一日天刚蒙蒙亮,李霆就睁开了眼睛,那边床上的陈子侯仍在酣睡。李霆蹑手蹑脚走出房间,洗漱完毕,出了旅馆,他溜达到西湖南岸的柳浪闻莺。此时天色尚早,景区四周人迹稀少,秀美无暇的湖光山色在晨曦下越发显得妩媚幽深。虚空中偶尔传来几下钟謦之声,那是净慈寺的僧人们在做早课。
  李霆长久徘徊在西子湖畔的依依杨柳之间,细心品味着昨夜蓦然而至的一种境界,心情难以铭状。他忽然笑了,迎着春风,他那张坚毅如铁的脸庞竟浮现出婴儿样的纯真。他喃喃自语,边走边笑。他说:你围棋无非是一块木头板子外加三百六十一粒石头子;你围棋纵横十九路像一张捕捉命运的网;你围棋其实什么都不是,仅仅是我心识感招的素业。我一直以为我在玩你的胜负,其实你早已玩透了我的生命,你就是我的业力,我就是你的本质。你棋道的真谛,你是真实地存在着吗?
  李霆又想:如果棋道当真有一个至高无上的真谛,那它必将始终存在于人的意念流转中。纹枰上的每一招棋虽是当下的分别计度,然而刹那间的选择绝非偶然,有些事情,冥冥之中早已注定。围棋是争胜负的游戏,胜负心来源于棋手强烈的自我意识,人们也就把棋力归属在这种自我意识之下。思维的流转由自我体现,与个体神经系统融为一体,构成了棋手在对弈中的习惯性思维,一个人棋艺的高低,不正是这种习惯性思维吗?其实这是多么大的错觉啊!当那本属于自然的围棋法则被人格化了的时候,棋盘上的错误也就开始了。
  难道围棋的至高境界,竟是需要棋手熄灭自己的个性,一心一意地把思想流注于对棋道真谛的符合中么?那将是一个物我两忘、天人合一的状态,人就是棋,棋就是人,理玄大师没有错!
  李霆似乎想通了什么,他不再徘徊,脸上又恢复了以往的坚定。他将把胜负心还给裤裆中的本能,把习性还给可恶的自我情绪,把对棋道的虔诚献给自然的棋神,他在棋盘上只需做好一件事:用明澈如水的逻辑思维去努力符合围棋的自然法则,“倏忽空诸所有,故能无所不有”。

  上午十点,李霆出现在栖霞山庄的对局室。他印堂发亮,两颊红润,双目炯炯有神,没有一句废话,走到棋盘前坐定,与林霄汉战在一起。
  林霄汉扫了一眼对手,见他神清气足,表情平静祥和,眉宇间似乎有灵光流溢,不由心中暗道:这小子八成是喝了蜜了,要么就是早点吃了半斤摇头丸,怎会这般飘飘欲仙的样子呢?再看这厮白棋的招式,与昨日那紧峭严密的杀法迥然不同,高悬免战牌,四处脱先,在任何局部都不与黑棋纠缠,大有撒豆成兵的意思。他想夸白棋一句轻灵飘逸吧?却又轻灵得无根,飘逸得欠揍!当林霄汉再次逼攻角上的一块白棋时,他想:如果这厮胆敢脱先,只要黑棋再加一刀,这块白棋绝对死透了!
  谁知李霆果然装看不见,竟将一颗白子落在天元附近,看样子是要鲸吞黑棋一条大龙。林霄汉一阵冷笑,重重地拍下一子,将白棋大角杀净,说:“黑棋大龙要是被你杀了,我从此不下围棋了!”
  此时的李霆神情恍惚,好像处在一种梦游状态,灵识已经出离,超然于万有之外。两眼漠视着棋盘,身子如石雕一般,几乎没有了生命迹象,一副呆若木鸡的样子。
  林霄汉忽然感到一丝恐惧,用微微颤抖的语调问:“你没事吧?”
  坐在旁边的唐媛也为李霆深加忧虑,连连呼唤他的名字。
  李霆长嘘了一口气。他笑了,在身心经历了一种极度沉定的大喜悦中,他笑得热泪盈眶。他起身走到窗前,手指窗外一簇怒放的桃花,莫名其妙地说:“本来就是这样!”
  唐媛轻声问道:“你怎么了?刚才你吓死我了。”
  李霆安慰她说:“不用害怕,我在调心。”
  他回到棋盘前坐下,开始一招接一招地往纹枰上落子。
  下午,陈子侯没有前来观战,面对白棋必败的局势,唐媛微微蹙起眉头。林霄汉吃掉了李霆的一块白棋,现在正全心全意地做活那队黑龙。稍有些棋力的人都看得出,黑龙根本死不了。唐媛不再观看棋局,她走到窗前,不时抬起手腕看表,急切盼望黑白邪神的到来!
  时间一分一分地过去了,始终不见陈子侯的身影。唐媛赶忙吩咐邹明去古翠路旅馆打探情况。她心情沉重,缓步来到棋局旁,蓦然间发现林霄汉满脸通红,气喘如牛。再仔细审视棋局,那条黑龙左突右撞,已经冲不出白棋的包围圈,自身只有两只后手眼,竟然真的要死光光了!唐媛惊喜过望,一双乌黑的眼睛直直地望向李霆,恨不能立刻扑上去亲他一口!
  林霄汉沉吟良久,默默地在棋盘上给黑龙做了一只眼,只要白棋动手灭去黑棋的另一只眼,他就准备投子认输。他想如果这棋输了,他就立码站起来走人。他已没有脸面在这座城市停留,他甚至没脸再厮混于棋界江湖了。江湖人一诺千金,言出必行,他盯着李霆,恼恨自己方才把话说得太狂,以至于现在下不了台阶。
  李霆抬头与林霄汉对视,脸上平静如水,双眸闪烁着深不可测的莹莹光芒,好像已被棋神附体,令林霄汉再次升起一缕惧意。
  李霆拈起一颗白子,轻轻放在了棋盘的左上角,意图走活角上那块已死的白棋。简直无法形容这手棋蕴涵了多么大的慈悲,李霆放生了!林霄汉于震惊中立即做活黑龙,拿起纸巾擦了擦脸上的热汗。
  李霆把已死的白棋也做活了,随后他爽快地认输,说:“黑龙本不死,刚才如果你这样走,白棋根本杀不掉黑龙。”
  林霄汉长叹一声:“我也知道黑龙不死,但是在谋活中,我像是中了魔一样不会下棋了。”
  二人收拾着棋盘上的残子,林霄汉的手微微颤抖,方才的场面仍令他心有余悸,连连摇头。
  金胖子在一旁愤愤地说:“李霆,你这王八蛋跟钱有仇啊?”
  李霆说:“没仇。”
  金胖子说:“这还叫赌棋吗?这明摆着坑老子的钱嘛!”
  李霆从衣兜里掏出前天金胖子给他的三千元,说:“你拿回去吧,我是一个棋手,不是你挣钱的工具,更不是王八蛋。”
  金胖子反而不好意思了,忙说:“不用不用,钱你拿着,后面还有三局,我还押你赢。”
  李霆把钱留在茶几上,起身走出房间,唐媛在后面紧紧跟着他。二人出了山庄大门,并肩走在一片翠色中,就这样默默地走了很久,李霆才停下脚步,低声对唐媛道了一句对不起。
  唐媛明澈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钦佩,轻声说:“没关系的,已经这样了。”她挑了挑英姿勃勃的双眉,坚定地说:“我开始为你感到自信!后面还有三局棋,你一定会赢的!”
  这句话深深感动了李霆,他拉过唐媛的手紧紧握住:“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唐媛的手被他攥得生疼,但她没有抽回胳膊,她使劲地点了点头。李霆松开手,感觉有些不好意思,于是咧嘴一笑。
  这时,唐媛的手机响了,她举起电话只听了几句,脸上罩了一层冰霜,两条漆黑的眉毛皱在一起,她对李霆说:“陈叔叔不见了。”
  二人急忙打车赶去古翠路旅馆,房间里只有邹明一个人。他告诉唐媛:据旅馆服务员交待,陈子侯是和两个男人一道走的,其中一个男人还给陈老头儿提着包。他们钻进一辆黑色轿车向东驶去。唐媛是个聪明女子,略加思忖,便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肯定是那欧阳鑫或洪老板暗中做的手脚,把陈叔叔挟持了。此次彩棋大战,       林霄汉只顾忌黑白邪神一人,只要陈子侯消失,他们就自以为稳操胜卷。
  “我们报警吧?”邹明建议道。
  唐媛拿出手机刚要拨号,又犹豫了,说:“再等等吧,我想他们不会把陈叔叔怎么样,只是让他暂时离开杭州。如果两天后还没有他的消息,我再想办法。”她又微笑着对李霆说:“我们去吃饭。”
  唐媛的从容镇定让李霆松了口气,暗中升起一丝敬意。三人在街上找了一家餐馆坐定,唐媛点了三人爱吃的清蒸鱼、龙井虾仁和油闷鲜笋,还要了一坛三十年女儿红。邹明本来心情沉重,但见唐、李二人饮酒时神态自若、平静如常,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他暗自道声惭愧,举杯敬向李霆。

  唐媛的猜测没有错。这天上午,陈子侯正在房间喝茶,他想喝过茶后,在街上吃一碗牛肉面,然后就去栖霞山庄观战棋局。这时,两位男子走了进来,面容和蔼谦恭,称呼他前辈,说是金老板派车来接他,还在栖霞饭店给前辈订了一套客房。陈子侯不知有诈,于是收拾行囊随二人出了旅馆大门,待他上了轿车才发现事情有些不对头,汽车没有开向栖霞山庄,而是一路向南开出了杭州城。陈子侯立刻质问二人这是怎么回事?坐在他身边的男子态度仍旧温文有礼:“老前辈,我们没有恶意,老板让我们陪您去千岛湖玩几天,那里可美了。”他说话时,左手握住陈子侯的臂腕,右手揣在裤兜里,里面硬梆梆的定是藏着家伙。
  事已至此,陈子侯也不跟他多废话,说:“唐媛给我开价一万五。”
  那男子笑了:“一看老前辈就是个有大智慧的人,话说得好爽!我们老板准备给您一万八,还特意嘱咐我们兄弟两个,一定要把您伺候舒服了。千岛湖山水秀丽,人间仙境,咱们仨人往四星级宾馆一住,您老要想吃海鲜,我们绝不给您上河鱼;您老要想找小姐打炮,我们绝不给您看毛片打飞机。总归一句话:前辈只需好好配合我俩,让我俩把您伺候得舒舒服服的,让您在千岛湖跟神仙似的美个三五天,我们哥儿俩就OK了!”
  陈子侯呵呵一笑,这等好事傻瓜都不会拒绝。接过那男子敬上来的香烟,陈子侯美滋滋地叼在嘴上。

TOP

第十四章   神奇的歌声



  现在唐家棋校的荣辱就都要依仗这位初出江湖、傲骨天成的黄瘦青年了。唐媛比李霆年长两岁,这几年帮助父亲管理围棋学校,对内安排招生授课,对外应酬宾客往来,渐渐养成了她处事练达、精明果断的作风。陈子侯的失踪使她对这场赌棋的态度转变了,她原以为即令唐家这边在棋盘上输了,也顶多是输个几万元钱。但是对方为了赢棋,竟不惜采用釜底抽薪的阴暗手段,这让唐媛硬起了心肠。
  吃过饭,唐媛吩咐李霆去旅馆收拾行囊,她把李霆带到一个新的住所,那是楼群中的一间独居室,屋里除了一张单人床、一张桌子、一个书柜和两把椅子,再无其它家具。住处离唐家棋校很近,唐媛说这是她朋友的房子,那朋友现在北京读硕士学位。
  安排好了李霆的住宿,唐媛叮嘱他早点休息,准备明天与林霄汉的第三局棋,还安慰他不要有思想压力,天大的事由她一人顶着,没什么可怕的!说罢,与邹明匆匆离去。
  唐媛在公安部门有两个要好的同学,一位是刑警,另一位也是刑警。她想,如果李霆明天的棋又输了,而陈子侯仍不出现的话,她就要配合公安朋友实施一次抓赌行动。她没有向李霆说出自己的筹划,她甚至对邹明都隐瞒了心思。唐媛属于那种胆大心细的女人,她若想干好一件事情,就没有干不成的。她暗地里琢磨:假如李霆也被抓了,她只需说他是切磋棋艺,没有参预赌博,那些公安朋友自然会放过他,何况李霆并没有收金胖子的钱。等事情结束后,她定要好好款待一下李霆,让他充分享受一下人生的美好,谁让这小子有点可爱呢?
  躺在单人床上,李霆明显地不能入睡,便起身将屋子里外巡视了一遍。他隐约嗅出了房间主人留下的气息:那主人必是一位寒窗苦读的学子,在简朴的生活中沉浸于满书柜的知识海洋;他必是白衣胜雪如玉树临风一般,同梅兰竹菊为伍,与古今圣贤往来。他与唐媛应该是造化中的一对儿,才子佳人曾在这间房子里,在窗前月下情意缠绵。现在才子去京城深造,仕途无限;佳人在家辛勤劳作,日夜等候夫君的衣锦还乡。这种故事曾让李霆陶醉过,但不敢过分憧憬。自从深入弈海之后,他的命运已注定了漂泊,棋盘上残酷的刀光剑影已使他再没有了任何幻梦。
  但他还是想张雪。他播通了她的手机,说:“我暂时回不去了,这届棋王赛我不能参加了。”张雪忙询问他是何原因,李霆不想多解释。栖霞山庄彩棋战况如此激烈,陈子侯失踪后,唐家棋校已面临危难时刻,他怎么能够在这个时候离开唐家呢?那和临阵脱逃的胆小鬼又有何区别?绝不能逃避!这不符合李霆神往的侠义精神。
  “我想去杭州找你。”电话里,张雪温柔地说。
  “不不!你现在千万别来!”李霆的回答斩钉截铁。这里已是危机四伏,很不安全,他不能让她来此是非之地。
  “你……你在杭州有女孩子陪着吧?”
  “没有,真的没有,等我回去再对你说明原因。”
  关上手机,李霆轻轻叹息了一声。他想如果此时张雪当真站在他的面前,他一定会冲上去将她紧紧拥抱,和她再不分开!
  左右是睡不着觉,李霆来到街上四处闲逛。马路两旁摆满了地摊,销售各式各样的小商品。在一个卖儿童玩具的摊位前,李霆停下脚步,拿起一把硬塑仿真手枪把玩不已。摊主笑问道:“先生也玩这个吗?”李霆说:“不玩,不过这手枪制作得太逼真了,要是真的就好了。”摊主神秘兮兮地说:“先生,我这里还有好东西,你要不要看看?”他从背包里摸出一柄做工精美的匕首,按开蹦簧,一道寒光陡然刺出,在路灯光下隐隐泛出钢蓝色。摊主手持一块木板,挥刀轻轻一削,便削下一片木屑,果然是精钢打制锋利无比。李霆忍不住赞了一声:“好刀!”忙问价钱。摊主道:“原价一百五,你给一百元吧。”李霆也不跟他还价,掏钱买下了这把匕首。
  衣兜儿里揣着这么个家伙,李霆的心情有了一种沉定,他想这是用来防身的。李霆虽然斯文内向,但绝不是怯懦之人,假如真遇到什么不测,被恶人逼急了的话,他会毫不犹豫亮出利刃保护自身。
  第二天上午,栖霞山庄。李霆平静地坐在棋桌前,与林霄汉点头打声招呼,然后拈起一粒黑子轻轻敲在棋盘上。二人开局下出了对角星,这种布阵在崇尚力战的中国古谱中千篇一律,学名“座子”。十几手棋过后,黑白双方已不可能互围大空,一场中盘战斗在所难免。李霆凝神入局、浑然忘我,渐渐进入了思维流动的佳境。  林霄汉身上的杀气已不如前两日那样逼人,他操纵白棋佯攻了黑棋几手,在下面做起一方虚空。李霆立即深深打入,待白棋镇头之后,黑棋强行碰断,吸引白棋捕杀下面的黑子,利用对方收气的无奈顺势走厚外围,与黑棋中腹孤龙连成一片,形成了滔滔外势。这番漂亮的弃子作战使黑棋顿时间优势历然!此后收官,李霆从容运转,滴水不漏,黑棋盘面始终保持十余目的领先。林霄汉见白棋落后甚多,于是投子认负。棋虽然输了,林霄汉仍要说一句:“李霆,这盘棋算我还你一个人情,我们扯平了。”李霆笑而不语。他知道对手这是不愿在心理气势上输他一筹,其实这又何必呢?在棋盘上,李霆早已不存在任何心理障碍了。如果说对局中一定还有心理因素作用的话,那就是他天生固有的倔强:对手越强大,他越感到兴奋,就越能够把精气神全部贯注在纵横十九路棋盘上,自强不息、永远向上攀登!
  李霆拿下了第三盘棋,让唐媛依稀看见了胜利的希望。她问李霆,这棋是不是林霄汉故意输的,李霆冷笑道:“他全力以赴了。”
  林霄汉却仍然认为那局棋是自己有意相让。他欠李霆一个人情,故而影响了他的对局心态,现在二人算是扯平了,又处在公平对决的位置上了。
  第四盘棋,林霄汉身上再次出现了令人胆寒的剑气;而李霆神态淡泊宁静,大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气度。这盘棋,金、洪二老板也多加了筹码,各自押了六万元。唐媛没有到场观战,代表唐家棋校出头露面的是邹明。邹明似乎猜测出将要发生什么事情。唐媛叮嘱过他,一旦李霆在棋盘上不行了,就立即给她打电话!此时邹威心神不宁,时而站在棋桌旁瞩目棋局,时而溜跶到窗前向外眺望,隐隐预感到有祸事即将降临,心里扑扑直跳。现在房间里最希望李霆赢棋的,恐怕就是邹明了。
  李、林二人依旧埋头搏杀于十九路纹枰上。头二十余回合几乎是第一盘棋的重现,黑白双方仍然是起手便在一个角上燃起纷争,强手迭发、各不退缩,战火逐步蔓延到了中原。在一个极其复杂难解的变化中,李霆忽然脱先了,把一颗白子轻飘飘地落在了棋盘的空旷处。当林霄汉下定决心对一块白棋痛下杀手时,李霆漫不经心地抵挡了几招之后,再一次抢先占据了另一个空角。按照普通棋理,白棋在那种地方不宜脱先,否则必将遭到彻底围歼,可李霆似乎是在成心逗气,卖个破绽,简直是在考核对手的死活题基本功。林霄汉胸中升起了一团无名火,气得直翻白眼,抓起一颗黑子重重地拍在木盘上,犹如绝代剑客索人性命的封喉一剑,将那块白棋全部封锁了进去!当林霄汉下出了此等致命绝杀的招式,本想再说一句:这块白棋要能活出来,俺从此不下围棋了!但想起那日因为说大话而遭遇尴尬,终于把这句话咽回肚子里。
  李霆略加沉吟,故伎重演,把一枚白子碰上了镇头的那颗黑子,又是一个十字扭断!此后林霄汉小心应对,精确无误地将那块白棋捕杀干净。然而白棋利用死子在外面便宜了几手之后,又飘然占据了最后一只空角。李霆成功甩掉了包袱,此刻再审度棋局,白棋阵容生动饱满,模样蔚为壮观,全盘已呈现优势。林霄汉暗自瞥了一眼对面的这位黄瘦青年,只见他双眸莹莹然似有灵光流溢,表情安详沉定,拈子入局错落有致,运转如行云流水一般,不觉身上沁出了冷汗。经过一番仔细判断后,林霄汉的结论是:目前黑棋只能四处打入白阵,不惜一切代价活棋。如果平淡对围大空,黑棋肯定难以取胜。他将一颗黑子挂上白角,待对手选择了夹击后,又脱先强行投入另一方白阵,这已经是让子棋的招法了。林霄汉力图在混战中搅乱棋局,以求乱中寻找机会逆转局势。面对寒风一剑如斯疯狂招式,李霆从容不迫地逼迫两队黑棋向中腹逃窜,白棋纵兵缠绕攻击刀刀不离黑龙的后脑勺,这下子林霄汉受罪可受大了!两队黑龙都必须无条件活棋,若愤死一队,胜负斩立决!
  一旁观战的邹明看到棋势至此,已是白棋输不出去的局面了,顿时间喜出望外,暗中庆幸终于可以免去一场更大的纷争。然而更让他惊喜的是,这时候,一位风霜落寞的长者出现在房间门口,竟是那民间棋界令人闻名悚然的黑白邪神陈子侯!邹明立即给唐媛打电话,把这喜讯通知给她。
  陈子侯面无表情走进对局室,与在座诸人打声招呼,然后含意明确地向洪老板说道:“谢谢您在千岛湖的热忱款待!俺只不过是一个下棋的工匠,平民老百姓,无福享受您那花天酒地的生活啊。”
  洪老板强作笑颜:“前辈太客气了!其实您才是世外高人。”
  陈子侯来在李霆的身边,拿眼扫视了一遍棋盘,迅速判明形式,满意地拍了拍李霆的肩膀。
  林霄汉终于认输了,他怔怔地坐在椅子上,不住擦拭额头上的汗珠。金老板眉开眼笑,掏出厚厚一叠钞票强行塞给李霆,趁着唐媛不在,又劝说李霆以后跟着他混,正说话间,只听背后有人说:“金老板怎么总想着挖我的人啊?”回头一看,原来是满面春风、含笑而立的唐家二小姐。金老板赶忙缩回到沙发上,笑道:“随便说说,别当真。”
  洪老板也是个要面子的人,他再次邀请大家共同去楼外楼酒店,他要摆上一桌丰盛的酒席,一来庆贺诸多江湖高手有缘相聚,玩得既精彩又开心,二来也有几分谢罪的意思。唐媛面沉似水冷冷地说:“不必了,明天李霆和林先生还要进行第五盘的决战。”说罢,带着陈、李、邹三人走出栖霞山庄。宾馆外早有一辆“切诺基”等候在门口,四个人钻了进去。洪老板隔窗而望,见那越野车后面挂的是公安车牌,他沉思了片刻,便与欧阳鑫商议:李霆棋艺高超、越战越勇,已然令林霄汉心怯了,更何况唐家后面还有黑白邪神这等棋盘上的悍将坐阵,这次彩棋大战实难取胜,当下最明智的选择是就此罢战。欧阳鑫虽然心里有气,却也是无可奈何,于是订了返程机票,并退了包房,与洪、林、丁三人离开了栖霞山庄。
  唐媛接到金老板的电话,告知她欧阳鑫等人已经撤走了,她顿时喜笑颜开,长嘘了一口气。她让开车的司机——那位刑警同学临时改道,驱车直接驶向小孤山下的楼外楼酒家。此次唐家棋校逢凶化吉转危为安,全仗着几位江湖朋友的鼎力相助,尤其是坐在身边的李霆,不仅在棋盘上发挥了天才般的技艺,而且临危不惧,自始致终站在唐家这边,与强敌奋勇鏖战在纵横十九路的战场上,似这等侠义心肠,于当今社会实乃少见!唐媛心存感激,暗地里把手臂挎进了李霆的臂弯。

  话说那女侠样的唐家二小姐,在西湖之滨楼外楼摆设酒席,美味佳肴整了一桌子,还开了一坛三十年状元红,五个人推杯换盏痛饮了十数杯。席间,李霆询问起陈子侯这两日的遭遇,很想知道他是怎样摆脱洪老板挟持的,老陈呵呵一笑:“两只小家雀儿还能斗得过俺这只老家雀儿?俺一顿酒就把他俩灌醉了。”他说得轻描淡写,却很难令李霆相信,因为老陈脸上有青肿痕迹,走路时还微微一瘸一拐的,一定是受了点皮肉之苦。见陈子侯不愿意说,李霆也不好再问。后来大家喝得酒意甚酣,黑白邪神才渐渐让桌上的人了解了他脱困的真相。
  事实上昨晚陈子侯的确与洪老板的那两人喝了不少酒,只是那二人酒量不俗,始终没有醉意。陈子侯见无机会脱身,就提出去卡拉OK潇洒一回。三人来到千岛湖风景区最上档次的歌舞厅,老陈头儿也不客气,点了两瓶意大利干红,又要了两打精品啤酒,他一面喝酒一面海阔天空,借醉聊起了他近几年的风流韵事,自称在上海南京广州深圳等大城市都有情人,而且个顶个儿长得跟杨贵妃似的。后来越吹越没数了,又号称跟某地级市的女副市长还有一腿。那女副市长在郊外有座别墅,老陈每每光临那座城市,都是女副市长亲自开车接他,直接住到别墅里。老陈进屋只要往大沙发上一坐,勾勾二拇指,女副市长就得麻利地给他亲自斟上法国极品白兰地,动作慢了不行,会挨骂。老陈再把二拇指勾一勾,她就得给点烟,精品“芙蓉王”,烟次了不行,也会挨骂。老陈只要把脚丫子往起一抬,她就得立即端来热水给洗脚,不跪着不行,留神挨踹。
  那两个男子开始时还听出了几分恭敬,等听到此处,忍不住哈哈大笑,忙说道:“您先打住!您说的这位女副市长,今年有六十了吧?”
  “没有!绝对没有!”老陈的语气十分肯定:“她芳龄十八,小妖精似的,迷死你们!”见那两个人仍是一脸的哂笑,老陈真生气了:“怎么你俩不相信有这事儿?”
  “不是不信,这种事也许会有,那应该是人民领袖下地方视察工作受到的待遇,那绝对不是你老丫挺的。十八岁小妖精似的女副市长,您自己相信有吗?”
  陈子侯沉下脸说:“你们居然不相信,令我很不高兴。”他扬起胳膊向上一指,说:“你们看看那里面坐着的,是不是人物?”
  两人顺着老陈手指方向抬头望去,只见楼上二层半敞式的包厢内坐着二男二女,正喝着洋酒欣赏台上舞蹈队的表演。那二男子约莫三四十岁,衣冠楚楚相貌富贵;二女子容颜端庄秀美,外表雍容华贵。包厢里侧肃立着一条壮汉,一看就是位保镖。黑暗处还有几名保安人员四处巡游,可见那二男人果然是人物!
  老陈说:“你们信吗?只要我一走进那包厢,报出黑白邪神的名号,他们就得齐涮涮地起立,向我致敬!”
  两人面面相觑,将信将疑。陈子侯不再废话,仰脖儿干了一杯红酒,起身快步走上二层,直接推开那间包厢的门走了进去。洪老板的人这才反映过来,赶忙追上楼去,却被走廊里的保安拦住。只听包厢里传出一阵厮闹声,接着又有两名保安冲进包厢,不一会儿,老陈头儿被两名保安左右架着走出来,已被上了手铐,鼻孔里直往外冒血。他脸上挂着一丝微笑,经过走廊时,向洪老板的人眨了眨眼睛。
  陈子侯被关进了当地派出所的紧闭室,挨了几脚狠踹,又被呵斥道:“区长和大企业家的包间你也敢闯,还敢借醉调戏他们的女人,这不是活腻味了吗?若不是我们的人在,你当时就被捶烂了!”民警同志见他上了年纪,已经醉得胡言乱语,也没有十分难为他。第二天早晨把老陈唤出来,打他一个醉后扰乱治安,罚了二百块钱就让他走人。陈子侯心细,又往所长办公桌上丢了二百元,说他要回杭州,可是腿被踢坏了走不了路,请民警同志开车送他去车站。派出所距离车站不到十公里,所长笑着收了钱,还给陈子侯开了张收据,派车直接送他直奔长途汽车站,看着他上了车才返回。
  唐媛等人听罢陈子侯的讲述,感觉又是开心又有几分凄凉。李霆疑惑地问陈子侯:“洪老板答应给您一万八,凭我对您老的印象,您虽不至于临阵反戈,怎么也应该袖手旁观啊,干吗还要跑回来受罪?”
  陈子侯郑重答道:“这绝对使不得!在外面混饭吃的人,最重的是一个信义,俺既然答应了唐仕敬出手相帮,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能变卦,不然咱们名声臭了,还怎么吃围棋这碗饭啊。”
  李霆肃然起敬,举杯敬向陈子侯:“师父……您就是我师父了!等我李霆有朝一日出人头地,拿了世界业余围棋冠军,我要告诉天下棋手,您陈子侯就是我的恩师!”
  “臭小子滚一边去!你若真想做我的徒弟,就少提什么正式比赛,要那虚名干鸟用?咱人在江湖不吃那碗饭,除了彩棋,休跟我老人家谈棋论道!”
  李霆顿时臊得满面通红,只好独自喝了杯中酒。
  神秘而多姿多彩的江湖,落寞而气节凛然的人物,在令人向往的漂泊生涯里落拓不羁、独行潇洒,于其平淡生活中超凡脱俗,于弈海的玄虚奥妙中忘忧清乐,这不正是传承于两千年专制文明中的一种可贵的生存态度吗?老陈头儿的一番话简直是在嘲笑李霆的棋王梦,令他暗生羞愧。
  席间,唐媛问清了李霆的生活境况,就劝他留在杭州,在唐家棋校担任围棋教师。李霆答应她可以先试用几天,其实他多么想追随黑白邪神去行走江湖啊,但他还是想张雪。他说要回S市安排一下家里的事情,就立码赶回杭州。他回去是想确定一下与张雪的关系,他甚至还要携雪儿共同定居在西子湖畔,以棋为生,过平民的生活。
  酒席结束后,唐媛让公安朋友开车送邹明回家,她则陪着陈子侯、李霆打车进了市区,安排陈叔叔住进一家条件不错的宾馆,并将一张存折交给他,又邀请李霆出去走一走,二人便相伴走在了苏堤上。

  夜幕笼罩下的西湖别有一种醉人的景象。那一树树繁花虽然没有了白日的娇艳色彩,弥漫在空气中的芬芳却愈发浓郁袭人。清风徐徐吹拂,湖水轻柔拍打石岸,远出传来一阵婉转的二胡乐曲,悠悠弦音随风飘向群黛环抱中的朦胧水面。
  李霆双手插在裤兜里,任凭唐媛将胳膊挎进他的臂弯,他觉得这很自然。二人默默地走了很久,然后站在湖边的一株百年古树下。
  “我们好像喝了很多酒。”
  “是的,这是给你的庆功酒,你理应多喝。”
  “我只是热爱围棋,愿意找高手切磋。”
  “但你实在有点可爱。”
  她说这话时,身子不由自主地偎依过去。李霆侧目望着她那乌黑的明眸以及俊俏的面容以及其它的一些温柔滋润,于是张开了双臂。
  “这是我第一次亲吻真正的女人。”
  “我才不信,你很成熟。”唐媛暗中在笑他。
  亲热了一阵之后,李霆说:“你的男朋友在北京读硕士,他一定很帅吧?”
  唐媛点头说:“他长相一般,因为很有学问,所以很帅。”
  “所以我这叫偷情。”
  “胡说什么呢?都什么年代了!”唐媛娇嗔地白了他一眼,然后幽幽地说:“我可以给你,随时都可以给你,但你不能要得太多,因为我已经是别人的人了。”
  李霆没有彻底领会这句话蕴藏的情意究竟有多深,他以为二人拥抱热吻一下,仅此而已,他不敢奢望太多。能在这等美好的夜色中相依相偎,他觉得可以满足,因为她已经是别人的人了,给的不多。深入棋道的李霆,在感觉上开始变迟钝了。
  第二天,李霆走进唐家棋校。棋界老前辈唐仕敬把他迎进了客厅,忙招呼小保姆上茶、上好茶,又对面前这黄瘦青年赞不绝口:“好样的!后生可畏啊!”
  唐老先生的棋校与S市赵溪源的围棋私塾相仿佛,只是地方要宽绰了许多,而且学生更多。唐仕敬初见李霆,喜爱之情溢于言表:“李霆啊,我这里总共五十多个学  棋的孩子,分成入门班、提高班、中级班和高级班。高级班的学生都是业余四段以上,平时由我和邹威带他们。我上年纪了,里里外外要照看这么大个摊子,实在感到精力不足啊,早就想给高级班请个教练,分担一下邹威的工作,可一直找不到合适的人选。你来得太好了!你以后就带高级班,每月工资两千元怎么样?”
  李霆点头同意。女侠样的唐家二小姐都让他亲了,他能不同意吗?
  隔壁房间不断传来劈劈啪啪的落子声,李霆立即起身要去看看学生。唐媛领他来到二层的一间屋子,里面坐着六位十二三岁的少年,正听邹明老师讲《发阳论》中的死活题。唐媛招呼其中三位棋童,过来与李霆下指导棋。李霆一对三,统让二子。
  中午吃的是米饭炒菜、西湖莼菜汤,唐媛还特意吩咐厨房做了几条清蒸鱼。下午,李霆又继续陪另三位棋童下指导棋。晚上,李霆从棋校出来,立刻去宾馆拜访黑白邪神,却扑了个空。那陈子侯一定是嫌宾馆房间太贵,换了住处,这老贼攒那么多钱干什么呢?

  闲话少叙,话说李霆在唐家棋校当了三天围棋教师,感觉不错。唐家父女也对他甚为满意,尤其是唐家二小姐,在跟李霆的言谈中语气颇为亲昵,与她对其他老师的神情大为不同,还经常在放学后,陪他去西子湖边游玩一番。二人相携漫步在春风杨柳莺飞草长的水岸,多么合适的一对儿啊——可惜她已经是别人的人了,给的不多。
  这日是星期一,农历十五,棋校的学生不多。唐媛要去净慈寺上香还愿,叫李霆陪着她。一路上风和日丽、春光无限。走进江南著名古刹净慈寺内,二人请了檀香鲜花,来在佛殿前焚香献花顶礼默祷了一番,正准备离去,李霆忽然站定了身子,两眼直盯着前面。唐媛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一位身材瘦长的白衣青年,衣裳干净整洁、一尘不染,却匍匐在石板地上,向大殿里的佛像不住磕头跪拜。
  李霆走上前叫了他一声:“杨锦。”
  那白衣青年虔诚地跪拜了八次之后,方起身望向李霆,迷蒙的眼中闪耀着喜悦:“李霆!你怎么也会在这里?”
  李霆仔细端详了一下杨锦,发现他面容憔悴,眉宇间隐约笼罩着一层忧郁,已没有了平素那风流洒脱的气派,令李霆感到有些惊讶:
  “你这种人也信佛么?”
  “是的,我信佛了,我罪孽深重,我活得太不像个人了!我要脱胎换骨,重新做人!”
  李霆微微一笑:“其实你也谈不上罪孽深重,基本上也还是个人,只是不太像男人罢了。”随即将唐媛介绍给他。唐媛向杨锦点点头,笑着说:“我们见过,在南方城市围棋赛上。”眼神中流露出不屑。
  杨锦沉痛地说:“李霆,上次在咖啡屋你骂我是对的,我是有病,而且病得很深……很深。”
  “认识到自己有病,就离得救不远了。”面对杨锦这一副落魄的样子,李霆心里再次升起一丝怜悯。他发现玉面飞狐身上的香水味没有了,胸前还系着一枚菩萨玉雕,就对他产生了几分好感,说:“中午了,我们去吃饭吧。”
  唐媛见杨锦当真跟着李霆走,心里老大的不愿意,但碍着李霆的面子,不好意思拒绝,于是板着脸伴在李霆身边一起走出寺庙。
  三人在街上找了一家餐馆坐定,李霆说:“今天我请客。”点了几盘炒菜,又要了一瓶花雕酒,他哂笑着问杨锦:“给你来杯咖啡不?”
  “不,我要喝酒!”
  “这才像个男人嘛。”
  杨锦的转变让李霆有了几分欢喜。他忽然觉得只要杨锦不娘娘腔招人恶心,其实大可以做个朋友,尤其是现在,二人在棋艺上早已差出一大截,李霆更不必再敌视斯人。再说那杨锦聪明文弱,举止清高孤僻,棋力不凡,棋道中人原本惺惺相惜,所以李霆很快便与他冰释前嫌,二人颇为热烈地喝在了一起。
  两杯酒进了肚,杨锦那苍白的面皮泛起了两朵红云,听李霆不住向他打探碧茗杯棋王赛的情景,就告诉李霆,这届棋王赛他也没有参加,因为冠军奖高达一万五千元,是历届奖金中最多的一次,竟惊动了省城一流高手马驰、张哲,前去争雄问鼎,杨锦自忖难以与二人争锋,又要保持S市棋界第一人的荣誉,故而放弃了这届比赛。  李霆死看不上杨锦这种欺软怕硬的棋品,正与自己的性格截然相反,便不无遗憾地说:“我若知道省冠军马弛参赛了,说什么也得回去跟他大战几盘!”
  杨锦面露嘲笑,说:“我都不是他俩的对手,何况是你?”看他的意思,仍认为他是S市棋王,李霆屈居其后。
  一旁的唐媛冷冷一笑:“你早就不是李霆的对手了,我看除了马驰,你们省还真没人能够和李霆分先一战!”
  杨锦见她出言袒护李霆,以为是二人相好的缘故。他是个乖觉人,连忙把话锋一转:“对对!李霆最厉害!”脸上似笑非笑,心里明显地不服气。
  李霆也不跟他计较,举杯把酒干了。杨锦也学着他的样子干了一杯。李霆问他:“你很牛B的一个人,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不是受了什么刺激吧?”
  杨锦苦笑道:“是的,我受刺激了,我真是白活了一场。”他不胜酒力,已露出几分醉态,说道:“有一天我在花园采纳花香,听见一个女人在唱歌,她是伴着录音机唱的。她的歌声像是在哭泣,又像是在怨恨,又像是在祈祷,她那哀怨的声音让我的心一下子跳出来了!我开始感到燥动,是一种从未有过的燥动不安。我想起了小时候的好多事情,我还想起了最近几年的好多事情,又想起了最近发生的一些事情,就出了一身香汗!我先是呆住了,后来跟梦游似的在花园里不停地走溜儿,用一句你们听不懂的文化用语:我在徘徊。总而言之,听了那女孩子的歌声,我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兴奋,就是那种想咬人的兴奋!那时我就觉得做个俗人其实也挺美好的,也能让人飘起来,就跟他们抽完大麻的样子,特享受。”
  “你抽过大麻?”
  “没有。他们抽,他们有钱,经常劝我抽,我才不干呢!那东西可害人。”
  李霆脑海里又闪现出在翠湖洗浴中心偷窥到的那一幕,他明白杨锦所说的“他们”是谁。听杨锦继续讲道:
  “后来那女孩子不唱了。我走上楼去找她,我走上去握住她的手,我让她继续唱歌,我求她永远这么唱下去,我说‘你的歌是给我唱的,你的歌声是我的良药,你把我从魔界唤醒,你像天使一样在空中招唤我走出炼狱’。她抽回了手,脸上冷冰冰的,眼睛看着窗外一句话都不说。我说‘你是我的,你本来一直都是我的!谁不说我俩是造化中完美无缺的一对璧人?’她还是不搭理我。我见她的办公室没有别人,就跪下来求她唱,后来我就去抱她,我想这是她期待已久的了,谁知她却反抗我,还要煽我的耳光。后来刘东冲进屋骂了我几句,说她心里早就没我这个师兄了,她在思念另外一个人。我奇怪了,在她认识的人当中,还有谁能比得上我玉面飞狐杨锦?……   李霆你怎么了?你的手哆嗦什么?你又嫉妒我了。”
  李霆点了一支烟。他很少吸烟,衣兜里揣着一包红塔山,十几天都抽不完,可现在,他默默地听杨锦的喋喋不休,竟连续吸了三支烟。
  杨锦接着说:“据说爱要打拼才能赢,我想只有那上海的楚艺雄能和我有一打拼,那就打拼吧!我去她的住处找她,向她道歉。她对我还是好的,把我让进屋,还给我倒了杯咖啡。我看见她桌子上有一块翠玉菩萨,就拿在手里,问她是不是信佛?她说是,我说那我以后也信佛,求她把这块菩萨玉像送给我。我知道这是楚艺雄送给她的,其实我想试试她还爱不爱我,她却站在窗前一句话都不说。她站在那里越发动人了。我忍不住就去抱她,被她咬了一口。这时我在她房间的镜子里看见了一个活鬼,吓得我撒腿跑出了她的房间。”
  听到此处,李霆长出了一口气,说:“看见自己像活鬼,你有救了。”
  “我当然有救了!我是谁啊?我是棋王!我是超凡脱俗的玉面飞狐!当我卓而不群的那一刻,我是让女人们爱死了的堂堂美男……”
  “你是个不知羞耻的变态自恋狂!”唐媛再也按捺不住了。本来听杨锦前面说的故事,她还略感兴趣,谁知他突然间由自卑变成自信,从地狱一步跨进天堂,自我感觉良好到恬不知耻的程度,不由得升起一股无名火,幸亏李霆在一旁力劝,否则必骂杨锦一个狗血喷头。她气咻咻地说:“你让他走!”
  李霆陪杨锦走到餐馆门口,沉着脸说:“如果你以后再去骚扰张雪,小心我跟你动刀子!”杨锦惊愕地看着李霆,蓦然间明白了什么事情,可又不十分相信。他低声说一句:“你们真粗鲁。”就消失在人群中了。
  李霆走回餐桌旁坐下,见唐媛仍在生气:“世上居然还有这么不要脸的男人!”
  二人出了餐馆,又去平湖秋月景区的一个濒湖茶室坐定,要了两杯明前龙井。李霆长时间沉默不语,望着醉人的一湖春水,思绪纷乱。
  唐媛说:“你们城市有个下棋的小美人,叫张雪是么?”
  “是。”
  “很多人都想得到她是么?”
  “是。”
  “但她爱的人是你对么?”
  “不见得,我需要回去一趟。”
  唐媛笑了:“我若是她,也一定会跟你。你回去把她带来吧,你们俩都在我的棋校教棋,好不好呀?”
  李霆默默地望着唐媛,眼神中尽是感激之情。
  第二天早晨,唐媛给李霆拿来五千元,还拎了一袋新鲜水果,预备他道上吃。李霆正准备起程,忽然手机铃声响了,竟是黑白邪神打来的电话!陈子侯邀他去三友棋社下棋,李霆核计着杭州开往S市的车次很多,晚点上路也是无妨,便立刻打车直奔三友棋社。

  ——(上部完)

TOP

《棋王惊梦》(下卷)



第十五章 醉弈通玄谱



  古翠路三友棋社有四个雅间,分别名为忘忧、坐隐、手谈、通玄。大堂茶座门票仅收十元,而雅间的收费要高出许多,本来是招待那些富贵客人的场所,陈子侯经常以平民百姓自称,这日竟掏钱包下了“通玄”雅间,喝着上品明前龙井,听着苏州评弹,安然端坐,样子甚是恬静惬意。李霆拎着包走进房间,见黑白邪神脸上平静祥和,身上那股江湖气消逝了,面貌焕然一新,乍看去,竟像一位饱读经史子集、随时可以指点学子们文章品德的儒学宗师,不觉心中好笑。
  陈子侯唤过女招待员,给李霆也上了一杯龙井茶,然后将房门紧闭,与李霆临枰对坐。他上下左右仔细打量起面前的这位黄瘦青年,好像二人是初次相识。李霆被他看得好生不自在,于是端起杯子喝茶。只听陈子侯说话了,像是喃喃自语:“这厮学棋不足五年,就差不多有了我老头儿八成的手艺,已经可以跻身于民间围棋强豪的行列,却不为江湖人所知,这意味着什么呢?”李霆道:“这意味着布衣猎人现在可以和天下围棋高手们论剑争锋,逐鹿全国晚报杯,做新一代棋王!”说话时,他想起了五年前小园拜师受辱、小阁楼独自研学古今名谱、切彩为生磨砺棋艺、苦斗黑白邪神输得身无分文、大战寒风一剑得悟上乘弈理,而今终于成为一名令人不敢小视的江湖棋士,终于圆了少年时期萦绕于怀的武侠梦,不由得面有得色,对自己十分满意。
  李霆这一副壮志凌云踌躇满志的样子,令陈子侯大摇其头:“你小子哪儿都好,就这点让俺看不上眼。大好的身手,不说跟着俺去驰骋江湖遍会天下棋坛强汉,博彩杀棋论真英雄,却偏偏要去参加什么晚报杯,图那个虚名有什么用?”见李霆沉默不语,陈子侯继续开导他:“人世间的名和利,有时候是相得益彰,有了名也就有了利。可在有些地方名和利又是相互矛盾的,想出名就别去贪图利益,想得实惠就不能图虚名。咱们是混在民间的围棋手艺人,凭彩棋吃饭,更是万万不能图那虚名,不然人家被你的名声唬住了,肯定要退棋份儿跟你下棋,那钱挣着可就太累了!我老头儿纵横彩棋江湖二十多年,前后使用了四个名字,但还是经常被道儿上的朋友认出来,很多地方高手跟俺切彩棋,他们不愿被俺让子丢面子,还是分先下,却要求优惠。什么叫优惠?就是每盘棋一赔二或者一赔三,他赢一盘顶我赢他娘的三盘!这黑白邪神的破名声,着实影响了俺在棋盘上的收入啊。”他轻呷了一口清茶,润了润嗓子,继续说道:“你现在还不怎么出名,很多道儿上的棋手还不认识你,这是多么好的时机啊!你以后就跟着我混,我给你介绍各地许多不知天高地厚的棋手,咱爷儿俩以彩棋为生凭本事发财,逍遥自在地活着,你顺便把我老人家这一身看家本领学了去,你看这多有意思啊。”
  对陈子侯的这番议论,李霆实在难以苟同,暗想江湖人称他为邪神,果然身上带着几分邪气,歪理邪说一套一套的。围棋本身是竞技游戏,超越自我挑战强手永争第一,本来就是人类竞技活动的根本宗旨。如果身怀绝技而不去华山绝顶与天下英雄论剑争锋,扬名天下,那空怀一身卓越的功夫又有什么用?只为在棋盘上多挣些彩金,就混迹于市井街闾隐姓埋名虚度光阴,这种人生李霆断然不能同意!除此而外,李霆心底深处长期隐蔽着某种特殊的情结,从前在S市被玉面飞狐死死压制着,令他经常处于一种自卑情绪中,尤其是面对那仙子般的张雪时,这种自卑情绪就会不自觉地转化为撼倒旧棋王、自己取而代之的强烈决心。张雪容颜俊俏,原非凡夫可配,李霆虽然常开玩笑劝她去傍大款,其实也是他自惭自怨后的无奈念头。但是现在与从前有所不同,李霆越来越感觉自己距离成功之差一步,那种叫做幸福的东西几乎触手可及。临别时,张雪那脉脉含情的眼睛让他对美好未来充满信心,他即将实现自己长久的夙愿,凭一身高超棋艺去全国围棋大赛上扬名立万、飞龙在天,并以此来酬答雪儿对他的一片情意,让她跟着自己终生无悔,在这个时候,他怎么可能追随黑白邪神,去做个民间棋界的手艺人、默默无闻地了此一生呢?
  想至此处,李霆不无遗憾地说:“您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是……可是我还是想当棋王。”
  “这小子真不开窍!”陈子侯面露不悦之色,冷冷地说:“就凭你那点道行,离围棋最上等招式还差得远,你现在的棋力,打不进晚报杯前十名!”见李霆虽然嘴上不说话,却是一脸的不服气,又说:“那年的晚报杯冠军胡大帅跟我分先下彩,后来他承认胜算只占四成,你若能分先赢我,我才信服你。”
  陈子侯话音刚落,李霆也不废话,伸手从棋盒中拈出一颗黑子,“啪”地一声敲落在棋盘的右上星位。他这次追寻老陈头儿赴杭州,正是要和黑白邪神分先一战!
  “挂多大的?”
  “按您的规矩,五百元。”
  陈子侯一听这话,脸上平和之气顿消,倏忽间面貌突变,由儒学宗师直接变成一头贪婪的老狼,气咻咻地把一粒白子点入棋局,陈李二人的分先大战就此开场。此时李霆的棋力已非同小可,不仅技术全面,而且斗志昂扬,自序盘至中盘,黑白双方时而短兵相接、局部绞杀难分难解,时而凌虚高蹈、脱先游走不失飘逸。这盘棋的较量,与十天前二人在S市的对局迥然不同,陈子侯固然还是那个棋艺卓绝的黑白邪神,李霆却早已不是从前那个心强力弱的布衣青年。局部战斗二人堪称敌手,贴身对拆俊形俏筋,仍不失时机抢占全盘重点大场,待游弈到一百五十余手,激烈的中盘战斗方告一段落,棋局进入了大官子阶段。李霆立刻通盘审视:黑棋实空上已经领先白棋八九目的样子,而且先手在握,如正常收束,将是黑方小胜的局面。李霆从容不迫地走了一个二路小尖,按寻常弈理,这应该是黑棋绝对的先手便宜,李霆正等着白棋搪一手,不料陈子侯忽然把手上的白子响亮地拍在桌面上,大喝一声:“劝降!”
  “您是要投降?”李霆疑惑不解。
  “我是劝你投降!”
  “我要是不降呢?”
  “那这盘棋就等于加了磅。”陈子侯向李霆解释道:“你若输了要输一千块,但我要输了,那叫劝降劝炸了,赔你双倍,二千块。”
  老陈头儿对棋势竟敢如此自信满满,令李霆更加大惑不解。他又低头重新审局,见棋盘上黑白子分列错落,该活的都活着,该死的也都死挺了,虽说官子形势尚且复杂,收束不易,但对于一个五段以上的高手来说,黑棋小胜的局面实难改变,老贼怎敢四赔一地劝他投降呢?
  “您老没疯吧?”
  “我没疯,你降不降?”
  “不降!”
  陈子侯冷哼一声,将桌面上那颗白子重新拈起,置黑棋的二路小尖于不顾,竟点入了黑方右下的一个大角中。白棋在那种地方,神仙来了也做不活!李霆动手杀白,每招棋都是最狠辣的手段。白棋草草在黑空里走了几步,忽然矛锋一转,在一处最不可思议的地方落子,几手棋过后,竟做出了一个对白棋十分不利的黑缓一气劫对杀。如果白劫胜,仅吃黑七子;黑劫胜,则吞噬白十余颗子。其实李霆早就看见了此处的手段,心知白棋根本开不起这种劫,堂堂高手绝没有害怕自补的道理,所以率先小尖收官,却不料陈子侯当真在这个时刻发动了劫争。李霆沉着应对,与对方轮番提了数手劫,这才明白了白棋早先在黑棋大角中落下的数子,此时全部当成了劫材。黑棋因劫材不足,应对有些松缓,反观白棋,越走越精妙无匹,几乎要就地活出了!那黑白邪神真不愧驾驭纹枰胜负的大高手,见白棋在角上已现生机,竟又置之不理,率先消了劫,吃去黑七子,忍痛让黑棋穿透自己一块三十目的大空,然后又在角上重新开劫,意图将白子活出。原本简单的细棋局面,此时端得是石破天惊、波澜再起,棋势瞬间千变,已向着白棋胜利的道路上渐进了!
  李霆长叹一声,暗自寻思:从陈子侯劝降到现在,黑白双方在棋盘上已落下五六十手棋,难道老贼竟在这之前已经算清了所有变化,才悍然劝他投降吗?李霆不得不由衷钦佩,掏出一千元放在棋盘上。窗外暮色渐浓,二人沉浸于棋局中,消磨了一个白天。陈子侯把赢来的钱揣进衣兜儿里,收拾了残局,就问李霆服不服?
  李霆对他服归服,但是绝不退缩,稍稍平静一下心情,便把一颗黑子敲落在棋盘上。陈子侯唤来了女招待员,点了六只酱鸡爪、一盘炸年糕,还要了一瓶绍兴酒。他嘴巴对着酒瓶喝了一口,左手举起一根鸡爪子有滋有味地啃着,右手拈起一粒白子落入棋盘,立即说:“劝降!”
  “刚下两手棋您就劝降,穷疯啦?”
  “没穷疯,闹俩酒钱儿花花呗。”
  这局棋实际上等于是下了千元彩金,只不过黑白邪神是二赔一,还喝着酒!李霆见陈子侯大嚼酱鸡爪做庸俗状,扬脖儿喝酒呈洒脱相,眼睛睨视着棋盘,右手手指把玩一粒白子,一副怡然自得胜卷在握的样子,就有些生气。他暗自调整呼吸,双目微闭,摈除杂念,努力使心思平和下来。过了几分钟,陈子侯见他迟迟不落子,就笑道:“你要是怕了我老人家,这盘棋可以不算。”
  李霆睁开双眼,蓦然间豪气顿升,目中射出精光,用力拍落一颗黑子,便喊女招待员给他也上一瓶绍兴酒、两只酱猪蹄。他扬脖儿灌了一口酒,手握酱猪蹄张嘴就啃。
  “臭小子留神!别啃着自己的蹄子。”
  “老贼也留神,别嚼着自己的爪子。”
  二人相视大笑几声,于是敛起面孔,重新运思于棋局之中。
  这局棋序盘数十手,双方落子如飞,招式挥洒自若,犹如中国山水画中的写意泼墨,于浓淡枯润处渐露山川林木之端倪,全盘布阵大气磅礴。进入中盘,黑白子陡然恃力决勇、杀机四起,攻防转换法度严谨,展转腾挪妙算酣畅。进入收官,双方招法忽儿又如深闺秀女,纤指金针巧绣玉锦珠蕊,工整缜密细致入微。二人各逞凭生所学,涤尘绝俗,将自身棋艺发挥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全局统共落下三百十余子,黑棋最终稍有松缓,以一子半小败。棋局终了,菜碟里的猪蹄鸡爪只剩下一堆残骨,地上竟蹲着七只空酒瓶!
  李霆掏出一千元钱放在棋盘上,再也支撑不住,一头伏在桌子上昏昏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李霆醒了过来。他睡眼惺忪,见房间里空空荡荡,陈子侯早已不知去向,桌上放着一沓钞票和一张字纸。李霆拿起字纸,只见上面写道:“此局棋是俺十余年来难得的一盘得意之作,臭小子下得也好啊!你我二人在棋盘上的佳思妙构,尤其是险象环生陷阱密布的中盘算路,非一知半解大概齐者所能明了。这局棋可名为醉弈通玄谱。臭小子执着于棋界功名,俺甚为鄙视。俺的话你若想明白了,近期可北上京城,去群弈棋社找俺。”落款是——黑白邪神。
  李霆读罢陈子侯的留言,望着老贼留在棋盘上的那两千元钱,心中升起一片惆怅。窗外骄阳似火,时近中午,李霆本打算立即返回S市,却被三友棋社的老板和唐涛、刘五等几位棋迷诚肯挽留,请他喝酒下棋,畅谈棋道,李霆只好在杭州城又玩了两天。

  就在布衣猎人醉战黑白邪神的前一日,S市棋王赛降下了帷幕。不出人们所料,冠亚军被省城来的一流高手马驰、张哲包揽,赵家军的刘东、秦刚分获三、四名。拿了冠军奖金,马驰匆匆赶回省城,继续在棋院教学,张哲则留在了S市。这座城市经济繁荣,百姓富庶,文化忿围浓厚,对围棋发展十分有利,张哲想凭自己的棋艺和才华,在这方宝地开一家围棋学校,以棋为生、安身立命。他找到表哥夏睿,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立即得到了表哥的赞同。
  铁公鸡夏睿现在一家银行做白领,月薪不菲,平时他贪吝节敛,这几年竟攒下了十多万元。他本是学经济的,知道这笔钱若存在银行,等于是慢性贬值,早就想投资一摊生意,做点买卖捞点外块。他是个极为精明之人,听了张哲的想法,就暗自核计:S市这十多年经济发展蒸蒸日上,文化事业扩展迅猛,又有全省第二围棋城市的美誉,学棋的孩子与日俱增。但全市公开授棋的场所,却只有赵溪源的围棋私塾和文化馆的围棋学校,远不能满足需要。表弟张哲棋艺高超,在S城绝无敌手,又兼恂恂儒雅,堂堂一表人才,若当真开一家棋校,学生来源将不成问题。只要学棋的孩子们蜂涌而来,这钱财也就跟着来了。想到此处,夏睿胖乎乎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他告诉表弟,租房办照购置教学器材登广告招生,这一系列启动资金都由他出了,学校开办成功后,每月收入与表弟六四分成。张哲久在民间棋界厮混,无家无业的,见表哥肯为自己投资搞一摊围棋营生,自然十分欢喜。表兄弟二人仅用了两天时间,一座新兴的围棋会馆就在S市城东开张了,取名为“精弈棋社”。
  夏睿寻思着,学生若招得多了,凭张哲一人恐怕难以应酬,于是又和徐昆、孙青打了招呼,闲暇时间可以来棋社帮忙带学生,代课老师的课时费每次三十元。孙青倒没说什么,徐昆笑道:“你这铁公鸡也不用跟我抠门儿,我不要你的课时费,我义务给你带入门学棋的孩子。”夏睿笑了,知道徐昆不缺这仨瓜倆枣的小钱,就又寻思:棋社开张了,总要和围棋道上的朋友打声招呼才是,免得人家说他不懂礼数,于是忍痛买了好烟好酒好茶,分做两份,先提着一份去拜访赵溪源,客套了一番。赵老师是个与世无争安于小康的人,家里教着十几位围棋少年,已经足够他忙乎的了。他收下礼物,笑道:“这很好。我在城西,你们在城东,老谢和雪儿在城北,三家棋校鼎足之势,共撑本市围棋大业,这很好!”
  从赵溪源家出来,夏睿和张哲回到精弈棋社,看着桌上的第二份礼物,夏睿很觉心疼,就犯了嘀咕:“一条烟上百元,两瓶酒二百元,那筒好茶一百八,总共五百多元,送给谁合适呢?”
  “应该送给张雪吧?她负责棋校教学。”张哲小心地建议。
  “那小妮子只是个老师,没有实权,又不抽烟不喝酒,一盒巧克力打发了,这么贵重的礼物,送给她不合适。”
  “那就送给单学军吧。”
  “单学军虽说是省城棋院的领导,可他不在这里长呆,送他也不合适。”
  “管事的人只有谢冬江谢主任,送他总合适了吧?”
  夏睿琢磨着:“老谢是个喝二锅头抽雪茄的糙人,这么精品的烟酒让他享用,那是牛吞牡丹啊,更不合适了!”说着,他伸手拿起那条名贵香烟,撕开漂亮的包装,取出一支点燃,然后长舒了一口气,说:“我看还是我自己留着,比较合适。”
  张哲见表哥果然是个铁公鸡耍大鸡贼的主儿,不觉心中暗笑。他说:“谢主任在棋界颇有威望,棋友们都尊称他大哥,他若对咱们挑礼,找高手来踢场子怎么办?”夏睿冷哼了一声:“遍数这座城市的几位二把刀高手,有谁敢来踢圣手书生张哲的场子?只有个杨锦还算身手不俗,可这届棋王赛,听说你和君子剑马驰参加了,吓得高挂免战牌,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咱们不去找他们在棋艺上论高低招揽学生,已经是很客气了!”
  张哲见表兄对自己棋艺如此信任,心生得意,但还是劝表兄去文化馆拜会一声,免得人家说三道四。夏睿想想也对,于是在街上花了四十元钱,买了两瓶北京红星二锅头和一盒果仁巧克力,携张哲来到了城北的工人文化馆。
  表兄弟二人走进张雪的办公室,只见一位清丽绝俗的白衣女子正坐在窗下发呆,明亮的眼睛里流现出丝丝哀怨。夏睿把礼品放在办公桌上,与她搭讪了几句话,见她粉颜含忧,无精打彩的,就委托她把两瓶酒转交给谢冬江,又拿出那盒巧克力送在她的面前,低头看时,却见桌面上摊开着几张彩色照片,里面是一男一女相亲相爱的样子。夏睿再仔细瞧上几眼,忍不住叫道:“咦!这不是李霆么?”他拿起照片边看边笑嘻嘻地说:“李霆走桃花运了,瞧她身边的红衣女子,挺漂亮的。”张哲在一旁插言道:“她是杭州著名女棋手唐媛。”
  夏睿又拿起另一张照片,说:“这是在西湖照的,背景是三潭映月。多么般配的一对儿啊!这小子艳福不浅,也真够开放的,大白天就在湖边拥抱……哦,这相片是偷拍的!”他奇怪地问张雪:“你怎么会有这些照片?”
  张雪说:“我也不知道是谁把它放在这里的。”
  夏睿见她委屈得简直要落下眼泪,他不明所以,忙说:“没人怀疑你会偷拍这个,你纯洁得像个天使。”
  此时张雪心烦意乱,对夏睿的恭维无动于衷。她收下铁公鸡的礼物,送二人出了门,就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把门关严了。她怔怔地看着桌上的那些照片,心底泛起一阵阵酸楚,几乎想大哭一场,却又欲哭无泪。她想起半月前送李霆到大门外,那时他面容焦虑神色忧郁,紧锁着眉头,惟用一双精光流溢的眼睛饱含深情地望着她,却一言不发。当他无视她的脉脉温情,毅然转身离去时,她那时多么想立即追上去与他并肩而行,共赴杭州找黑白邪神陈子侯死磕一场啊!如果当真那样,他俩的关系也就明确了,那么现在在照片中站在李霆身边的,就应该是她了。可现在一切都晚了,李霆已经有了心上人,难怪他在电话里坚决拒绝她去杭州找他,这土汉身边果然有了女人,而且诚如夏睿所评:二人看上去竟如此般配。令张雪迷惑的是,这些彩照又是谁偷偷放在办公桌上的呢?明摆着是要给她看的!这人的意图十分明确:告知她李霆已有了别的女人,劝她熄灭对他的念想。张雪仔细端详照片中的红衣女子,见她柳眉凤眼,眉宇间英姿飒爽,脸上充满自信,绝对是一个魅力十足的女人,自己与之相较,缺少的正是这种成熟和自信。李霆孤旨独行、放荡不羁,身旁需要的不正是这种女人吗?
  可这土汉究竟又有什么好啊?张雪在苦涩徘徊中开始转化心念:一个博弈为生、生活全无保障的棋界浪子,一个相貌平平干耿犟倔的布衣棋手,一个不解风情站在她面前谦卑木拙的土小子,这样的男人满街都是,以她的姿容怎么会爱上他了呢?真是中了魔了!
  在无数男人的目光中,张雪十分明白自己毕竟动人。女人的美丽是一种财富,她对自己未来的生活一向自信,供她选择的幸福情景有多种,何必偏偏对那土汉一往情深?想到此处,张雪的心情就有了一些好转,把照片收进抽屉里,就给上海的楚艺雄打电话,语气温柔舒缓,与从前大不一样,令楚艺雄欣喜若狂,说是秋天还要去S城出公差,又说现在恨不能插翅飞到她的身边,与佳人相会在翠女湖畔。
  放下电话,望着窗外的桃红柳绿,张雪心情更加宁静了,忽又升起了对李霆的一缕幽怨。她摘下手腕上的那只玉镯,放进抽屉里,暗想你既然不想要我,为什么还要三番五次地撩扰我呢?这臭小子真不是个东西!
  临近下班的时候,秦刚、刘东、杨锦、韩莹四位师兄弟聚在了张雪的办公室。马上就要到五一劳动节了,五月二日是师父赵溪源的六十大寿,五位赵门弟子商议着每人出一百元钱,在醉太白酒楼摆上一桌酒席为恩师祝寿,届时将请S市棋界诸多棋友参加。赵溪源老师德高望众,在弈园辛勤耕耘二十余载,对弟子们精心栽培、倾囊相授,口碑极好。弟子们春晖相报,要摆酒席为师父庆贺六十大寿,消息一经传开,谢冬江、单学军、徐昆、夏睿、孙青等棋圈里的人无不涌跃响应,各自凑了一百元份子钱。就连上海的楚艺雄、客居S城的圣手书生张哲也不甘事外。众人凑上来上千元份子,师兄弟们决定统由张雪保管。张雪心中欢喜,暗想这次师父寿辰,S市有名有姓的棋友都到齐了,只是还差了一个人,不觉有些遗憾。她几次拿起电话要给他打过去,终于还是放下了话筒。
  晚上张雪要去城北一个学生家里教棋,那孩子的父亲与她约好二十分钟后开车到路口接她,张雪抓紧时间喝了一杯牛奶,吃了几块饼干,然后对着镜子开始梳妆。这时,办公室的门被缓缓推开,一位黄瘦青年人立在门口。他肩背挎包,脸上尽是风尘之色,一双细眼精光闪烁,饱含深情与期盼,轻轻叫了一声:“雪儿。”
  张雪在镜前停顿片刻,蓦然回首向他看去——正是S市布衣猎人李霆。她站起身,心里飘过一丝喜悦。二人默默对视了片刻,李霆才沉重地向她走来,伸出双臂将她紧紧拥抱。张雪好像置身于梦境,身心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陶醉。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抬起双手撑开李霆的胸膛,面沉似水,又坐回到镜前继续梳妆。
  李霆怔怔地站在她的身旁,憋了半天,才又叫了她一声“雪儿”。
  张雪梳理好容貌,起身收拾了化妆盒,一边把围棋教材塞进挎包,一边冷冷地问:“这么多天,你死哪儿去了?”
  “我去死磕……不不,我去杭州找陈子侯学棋。”
  “不是吧?你跑到西湖边上风流去了吧?这些天有美人相伴,快美死你了吧?”
  深入棋道的李霆在情感上已显得迟钝,但还是能够听出张雪的话中别有深意,似乎她已经知道了自己与唐家二小姐的过分亲密。李霆心里有愧,不知如何向她解释,红着脸说:“我没有风流,我心里一直想着你来的。”
  张雪背起挎包,做出要出门的样子,冷笑着说:“你少来骗人了!你说想着我,为什么不让我去杭州找你?”
  栖霞山庄那场彩棋大战紧张激烈、危机四伏,不是一言半句可以讲清楚,李霆本不擅言词,这时心里犯急,更不知怎样向她讲述,只把一张瘦脸涨得通红,越发像是被揭穿了谎言的孩子。他见张雪要走,就把身躯挡在门口。
  “你要干什么呀?”
  “我不能让你走,因为你不明白。”
  “我早就明白了,你貌似朴实,其实心里风流着呢!请让开道,我生气了。”
  李霆茫然不知所措,侧过身子,待张雪从他身前经过,忍不住又把她搂住。张雪也不反抗,轻轻叹息了一声,说:“够了么?我要喊逮流氓了。”李霆慌忙撤回胳膊,后退了一步。大厅里有几桌下棋的人,见此情形,顿时一阵轰笑。李霆也不好意思地咧嘴一笑,尾随张雪而去。
  二人一前一后走出文化馆,来在大街上。张雪站住,李霆也站住;张雪向前走,李霆也跟着走。张雪转身说:“你这是什么意思?讨厌!”李霆并不搭话,反正就是跟着她,直到张雪走到路口,钻进了一辆黑色轿车,李霆才停下脚步。站在马路边,望着远去的那辆漆色锃亮的高档汽车,一时愣在那里。
  他在懊恼和抑郁中心生疑惑,想不出张雪怎么会突然变脸。他又提醒自己是不是搞错了?人家也许压根就没把他当回事,是他自己把梦境当成了现实,自做多情了。但想想又不全对,方才他大胆地拥抱,她非但没有拒绝,呼吸似乎还有些急促,如果她真的无情于己,早应该一口咬过来,就跟咬玉面飞狐一样。但既然有情,她又怎会冷若冰霜,并当着自己的面钻进了一位男人的轿车?凭她的姿色原本像一只非梧不栖的彩凤,坐着高档轿车被有钱男人带着四处吃喝玩乐,也是社会大气候使然。想到此处,李霆心底又升起几分自卑情绪。女人心深不可测、难以琢磨,随她去吧。

  李霆在街头打了一辆的士,直奔城南的洗浴中心。他现在手上有了一笔钱,他要把那对玉镯的款子付给蔡老大。自从十天前接到过王奎的催帐电话,此后再也没有了他们的消息,令李霆深感诧异。
  进了翠湖洗浴中心,李霆寻找了几个房间,始终没有找到蔡老大和王奎,就连以前和蔡老大一起赌博的那几个人也是踪迹皆无,好像在人间蒸发了一般。李霆再次播打王奎的手机,仍然没有信号,这伙人肯定出事了!李霆朦胧中产生了某种不祥的预感,心里有些紧张。
  出了洗浴中心,他身不由己地溜跶到了听雨轩茶社。离别了将近二十天,听雨轩茶社的环境景物令他倍感亲切。几位老棋迷纷纷向他打招呼。这日主持茶社彩棋活动的只有孙青一人,他见了李霆,立即叫道:“你终于完好无缺的回来了!我们还以为你被黑白邪神砍得倾家荡产,连衣服都输了,正光着身子在杭州城沿街乞讨呢!”说罢大笑。
  李霆也笑了,说:“晚上去寻梦园,我请客!”
  孙青疑惑着上下打量起李霆:“你小子在外面发财了?”
  李霆等孙青下完棋,同他在街上喝了几瓶酒,吃了不少烤肉串。听孙青说,蔡老大那伙人替港商追债,把一位小老板的首饰店给端了,原来说好是抵押欠款,谁知那小老板有个堂弟,人称贡大胖子,就是杨锦傍的那位大款,在省城极有财势,竟撺掇小老板去公安局报了案,按入室抢劫立案抓捕。蔡老大闻到风声,立即与手下的那伙人四散奔逃,各自跑路了。孙青见李霆眉头紧锁,一副忐忑不安的样子,忙问他怎么了?李霆便把自己因为需要钱去死磕陈子侯,曾帮助蔡老大卖了十几件珠宝首饰的事情说了出来,担心自己这是同伙销脏。孙青比李霆年长几岁,经验见识自然多些,他沉思片刻,就劝李霆尽可放心。首先,李霆销售脏物实属被骗,他本人并未参与蔡老大团伙的任何活动。其次,假如公安部门当真追查到李霆身上,也只是想追回脏物或脏款,只要把钱物交还上去,自然不会追究李霆的刑事责任。
  听了孙青的分析,李霆暗自松了口气,但仍然愁眉不展,暗想如若警察当真逼迫自己交还赃物,其它的还好说,只是那玉镯已送给张雪,两枚钻戒卖给了好友徐昆,这是说什么也不能抖露出来的。现在身上已有一万多元,只要在听雨轩茶社大干几日彩棋,多挣些钞票,事情就好摆平了。他叹了口气,心里不由得惦念起胖鸟王奎,但愿他在外面平安度日,千万别落在警察手里,免得把自己也给卷进去。
  酒后,李霆、孙青去了寻梦园歌厅,又要了数扎啤酒。陪伴他俩的依然是甜甜和嘟嘟。李霆已有了八分醉意,甜甜坐在他的膝上,两条胳膊蛇一样紧紧缠绕住他的脖颈。李霆望着甜甜那乌黑灵动的大眼睛,恍惚中想起了唐媛,似乎想明白了一些事情,顿时觉得自己实在可恶!果然如张雪讥讽他的话:貌似朴实实则花心。但那压抑已久的能量终需释放,而甜甜又是如此妩媚诱人。李霆把甜甜抱进包厢密室,于深度醉意中力图排解,却在那时忽然发现自己力不从心了!他极度沮丧,隐约感到一丝惶恐,嗓子眼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呻吟,就像一头受了重伤的野兽,在愤慨中萎伏。甜甜跪在他的膝下,纤指樱唇不停动作,花费了许多功夫,终于听他沉重地哼了一声,脸上潮红乍现,颓然躺倒在沙发上。
  甜甜额头已沁出一层细汗,把脑袋枕在李霆的胸膛,只听他长嘘短叹道:“我算个什么东西啊!”一颗泪珠顺着眼角滑落。他于空虚后的抑郁中反复叨咕着:“你走吧,我不配拥有你,你走吧。”
  一只纤秀的小手捂住了他的嘴巴,甜甜眼中流露出难得的柔情。
  “棋王哥哥,我可能有点喜欢上你了。”
  “别叫我棋王,我不是。”
  “你是,你一定会是的!我有预感。”
  “你以后别干这个了,从良吧。”
  “我肯定会的。”甜甜忽然一笑:“如果我从良了,变成一个好女孩儿,你会娶我吗?”
  “也许会的。”
  甜甜笑了,笑得有些酸楚,很干脆地说:“根本不可能!”她正告李霆,如果从良,她也不会嫁给曾经掏钱玩过她的男人。
  甜甜那坚定的语气令李霆暗生敬意、唏嘘不已,暗想此女比那些表面上道貌岸然、满肚子阴险龌龊的君子强多了。

TOP

第十六章  观弈思人



  持续两天阴雨绵绵的天气,使听雨轩茶社生意冷清。S城彩棋第一刀客端坐在靠窗的一张棋桌旁,静候着富贵烧包而又嗜棋成瘾的朱三篓子。几位只下一二十元彩金的棋友被他让给了秦刚、孙青,他现在身上不缺钱,但他又急需要在短时间内挣到一笔钱,用以防备警察找上头来。一旦完成任务,他将告别彩棋生涯,立即赶往杭州的唐家棋校,以教棋为生,过自己喜欢的自由潇洒的日子。
  李霆在电话里向唐媛告假十五天,让她耐心等待。唐媛听说他与那位张雪八成没戏,便劝慰了他几句,并声称她有一位表妹,聪明文秀而且略通棋道,不妨介绍给他做个朋友,这让李霆对未来生活充满信心。
  午饭过后,李霆终于盼来了朱三篓子。朱三篓子死活不敢再与他下计子彩棋,只玩二百元一盘的。二人落子如飞,一下午总共大干了四局棋,李霆“手下留情”,让老朱赢了一盘。老朱永远是那种记赢不记输、记吃不记吐的主儿,赢棋后又长篇鸿论地给李霆上了一堂围棋技术课,然后把四张百元钞票丢在李霆面前,以胜利者的姿态气度不凡地离去了。晚上,李霆和秦刚、孙青在楼下餐厅喝着酒,听说赵家子弟张罗着给师父过生日,李霆忙掏了份子钱交给秦刚,说他届时一定要去捧场。正说话间,李霆的手机忽然响起,他只接听了几句,顿时神情紧张,满面焦虑。
  电话是妹妹李雯打来的,带着哭腔告诉李霆,父亲被汽车轧断了腿,现在正在送往S市人民医院的路上。李霆急忙打听详情,听妹妹说老爸晚上去镇东村找冯秀才聊天,酒后骑车回家,马路上黑灯瞎火的,老爸带着七八分醉意,被一辆风驰而过的大货车挂倒,躺在地上没等站起身,又被后面驶来的一辆面包车从小腿上轧过。两位肇事司机都没有停车,加大油门消失在濛濛雨夜。老爸倒在地上不住嚎叫,惊动了街坊四邻,忙报了警,又找车将他送往城里医院。母亲听到消息后,一时急火攻心,一头卧倒在床上了。
  李霆听罢,又气又恨又着急,先是大骂了几句缺德的肇事司机,随后埋怨道:“咱爸那么大岁数,大夜里的又下着雨,他不说在家好好呆着,跑镇东村喝的哪门子酒啊!”
  李雯生气地说:“这还不都是为了你?你别以为咱爸把你赶出门真的不要你了,其实他心里一直惦念着你,他去找冯秀才喝酒,是看上了人家的小女儿,给你提亲去了。”
  妹妹这番话犹如一记闷棍,把李霆打得直犯懞。他怔怔地立在原地,不断有泪水从眼窝中涌出。他顾不上与秦、孙二人多解释,撒腿跑出餐厅,拦了一辆的士,火急火燎地钻了进去。
  李霆先让出租司机把他拉回住处,取出了自己全部积蓄,直奔市中心的人民医院而去。
  李父躺在病床上,左腿被铁架固定住,已是血肉模糊。他见儿子从外面冲进急诊室,便叫了一声“霆儿”,眼角滚出两行浊泪。看着父亲的那副惨状,李霆心中悲恸,险些失声痛哭。妹妹李雯在门外不断低泣,身边陪着三位热心的邻居。李霆想自己是家中长子,李家突遇这等不幸之事,他理应承担起所有责任。他强忍泪水,阴沉着脸向街坊简单询问了几句,立即拿出五千元钱让李雯去交住院押金。
  主治医生是一位年轻的外科大夫,他指着X光片向李霆简单介绍了几句伤者的状况,然后告诉李霆,只能给伤者做截肢手术。李霆惊出一身冷汗!老爸虽然年近六旬,可身体一向硬朗,除了偶患伤风感冒,健康从无大碍,一直是镇机械厂顶梁技师,两次申请退休,均被厂领导苦苦挽留。看他的精神头儿,再干上十年八载的绝无问题。如果截了肢,这人不就废了吗?李霆再三肯请大夫,能否采取其它办法,保住老爸那条腿。年轻的大夫见李霆眼含泪水,脸上十分痛苦,不由得动了恻隐之心,他向李霆指点道,凭他们医院现有的技术水平,这种伤情一般是要做截肢处理,但也有两次例外,都是由外科主任医师杨大夫亲自操刀,接骨成功。可惜的是杨大夫现在正在休假期间,除了他,本院还真没人敢做那种手术,深怕但凡有个闪失,不仅会加深伤者的痛苦,也会给医院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李霆沉思片刻,把心一横,说:“您告诉我杨大夫现在在什么地方,就是天涯海角,我好歹要把他请来!”
  年轻的医生提笔在纸上写了个地址。李霆不敢耽搁,抓起纸条和X光片,跑出门打了一辆的士,直本红枫岭脚下的一家疗养院。
  杨大夫年过半百,已是满头银发。他下午打了两场老年门球,感觉有些累了,晚上喝了老伴熬的一碗红枣莲子粥,正准备上床歇息。听见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他让老板去开了门,眼前出现一位满脸焦虑的黄瘦青年。这青年人心急如焚,结结巴巴地没有说出一句整话。杨大夫面色和蔼,也不多问什么,拿过X光片认真看了一会儿,然后皱起眉头说:“这种情况是要截肢的。”
  这青年人一听就急了,他不知怎样请求面前这位慈眉善目的老医师,只好噗咚一声跪在地上。
  “小伙子,你这是做什么?快点起来!”在老伴的苦劝下,青年人仍然长跪不起,并不住给他磕头。杨大夫不再言语,换上了出门的衣服。
  车上,李霆摸出一沓钞票,就往杨大夫的衣兜里塞,却被严厉地拒绝了,还受到了几句批评。回到医院,杨主任与那年轻医生商量了一会儿,随后让他去准备手术室。
  已经是凌晨一点多钟,李霆千恩万谢地送走了三位热心的街坊,又送李雯来到卫生学校。见妹妹已哭红了双眼,李霆心生怜惜,递给她八百元钱,嘱咐她安心读书,老爸这里有大哥在,一切不用她操心。
  手术进行了三个多小时。从手术室出来,杨医师疲惫不堪,摘下口罩,看见李霆仍然大睁着双眼等在楼道,忍不住赞了一句:“孝子啊!”这话让李霆顿感羞愧难当。他知道老爸的腿保住了,连连向杨大夫作揖,诚恳地说:“您是我们家的大恩人啊!”
  送杨大夫回到疗养院,天已经蒙蒙亮了。在返回医院的路上,李霆忽然心里一动,暗自寻思:这位杨医师怎么看着似曾相识?别是那玉面飞狐杨锦的亲爹吧!
  镇机械厂给医院送来一张支票,并委派工会负责人探望了李父,又请求市交管局尽快查找肇事车辆。这日李霆在超市买了两大兜子珍品礼物,去疗养院答谢杨医师,谈话间搞清了杨锦果然是杨大夫之子,不由得扼腕叹息,暗道:这样一位活菩萨似的爸爸,怎会生出玉面飞狐那样没骨气的儿子呢?看在老医师的面子上,今后在棋界厮混,免不了要照顾一下杨锦了。
  李父在医院住了三天,就嫌花销太大,死活闹着出院。李霆拗不过老爸,只得在医院门口找了一辆拉黑活儿的面包车,又叫上秦刚、孙青,帮他把老爸抬上汽车,一路开回了七柳镇。傍晚,李霆去街上买了一堆鱼肉蔬菜,请邻居大嫂过来帮厨,他要请秦刚、孙青在家里喝个酒。李母见老伴并无大恙,霆儿又回到家里,父子重归于好,心里一高兴,就从床上爬起来,亲自下厨烹治了李霆最爱吃的清蒸鱼。
  席间,秦刚、孙青在李父面前,对李霆的棋艺人品赞不绝口。李父原来恼火儿子抛弃学业跑到棋社胡混,不是什么正道营生。但见儿子这两年已经长大成人,越发出落得像条汉子,而且还时常孝敬母亲、接济弟妹,对李霆的气恼早就烟消云散了。这时在酒桌上听儿子与秦、孙二人聊起棋界趣事,不时发出阵阵笑声,老人也跟着高兴起来。
  第二天清晨,李霆先送走了两位一起下彩棋的同事,又在街上买了一副围棋带回家。他决定在家里多住一段时间,多陪陪二老双亲,彻底弥补一下以往的缺憾。

  五一劳动节这天,S市游客骤然增多,各类餐饮娱乐场所顾客盈门,生意兴隆,几家茶社棋馆也不例外。午后,来文化馆下棋打牌的闲客越聚越多,大厅里甚是热闹。下午,谢冬江把五位离休干部领进了贵宾室,吩咐张雪沏上好茶。这五位革命同志都是老资格棋迷,免不了要在棋盘上过把瘾。张雪找来了韩莹和自己的两个得意学生,陪老人们下棋。见这边还差着一位棋手,本想把刘东也叫上,可她看刘师兄在大厅正与四位棋迷进行车轮大战,知道那棋必是押着彩金,不愿耽误他挣钱,正踌躇间,恰好看见五师兄杨锦一袭白衣、神态萧瑟,孤傲地走进棋牌大厅,忙把他请进了贵宾室。
  五位老同志品着香茗,听着清脆悦耳的敲子入局之声,对面又是五位或清丽俊秀、或天真纯稚的青少年棋手,顿觉神清气爽,怡然成趣,当真是对弈之意不在棋,在乎忘忧清乐、飘飘欲仙耳。其中一位白发老人摇着头朗朗念道:“山僧对棋坐,局上竹阴清。映竹无人见,时闻下子声。”惹得另一位老人跟着晃起了脑袋,念道:“院静春深昼掩扉,竹间闲看客争棋。搜罗鬼神聚胸臆,措致山河入范围。”二老这一吟诵,又招着了第三位老者,也开始晃悠身子:“莫将戏事扰真情,且可随缘道我赢。战罢两奁收白黑,一秤何曾有输赢?”
  第四位老人满头灰发,正与张雪下棋,此时更不甘示弱,朗声念道:“新样梳妆巧画眉,窄衣纤体最相宜。一时趋向多情远,小阁幽窗静弈棋。”这是北宋风流昏君赵佶所作的一首咏棋诗,诗中描绘的当是两位才貌俱佳的丽女,因情郎不在,故而以棋消闲的情形,却刚好与张雪此时的神态十分贴近,她不由得脸上一红。韩莹和另两位小棋手自然听不懂其中妙意,见对面这几位老头不好好下棋,嘴里不停地絮叨,还摇头晃脑的像是得到了极大的享受,忍不住咭咭咯咯笑成一片,室内气氛甚是轻松愉快。
  整整一下午,每人都至少下了两盘棋,老老少少们玩得开心极了。晚上,谢冬江陪五位老同志出去吃饭,临行时吩咐张雪代表文化馆款待一下杨锦、韩莹和两位小棋手,三百元以内开发票报销。
  那两位小棋手一位名叫黄文,另一位名叫赵士祺,棋力有初段水平,一直在文化馆棋校学棋,是张雪门下最得意的两位弟子,由家长陪伴。张雪又让韩莹叫上了刘东,大家在街上一家餐厅吃了饭,赵士祺的父亲执意买了单,把发票塞给张雪,说报销的钱权作他给赵溪源老师祝寿的份子,说罢,领着宝贝儿子开车走了。
  刘东这日在棋盘上赢了不少彩金,心里挺高兴,与韩莹亲热着坐进一辆的士,找地方去看夜场电影。现在只剩下杨锦和张雪,他提出送她回家,她同意了。二人走在街上,看上去和从前一样协调,但早已心如陌路。暖风吹过晚春的街巷,令人感到一些闷热,预示着炎炎夏日即将到来。走出车水马龙的市中心,见街上清静了许多,杨锦才叫了一声“小雪”,然后向她倾诉内心。他痛悔自己从前的行为,简直不是个正常人。他也搞不懂自己怎么会产生一种怪异的愉悦倾向,就像是被妖魔攫取了灵魂,在浑浑噩噩中执迷于某种错位的优越感中。直到有一天,他听到了她的歌声,才得到了一种诚实的冲动,如同冻土下深埋的一粒种子,复苏于春风的轻拂下。然而随着那一刻的复苏,他遭遇了人生从未体验过的压抑、苦闷、焦虑和痛楚。也就在他身处炼狱饱受煎熬神经一触即溃的危险时刻,他有幸认识了一位大姐,一位犹如菩萨化身般的善良的大姐,带他走进一座圣殿,拜在一位神圣的膝下,终于使他得到了拯救!他决定痛改前非、重新做人。
  听了杨锦的这一番倾诉,张雪既为五师兄感到高兴,又不免心存遗憾。她想起从前和五师兄在一起的日子,虽然依稀有着纯真美好的回忆,却早已事过境迁、物是人非了。她不愿回到少女时期那些镜花水月般的梦幻中,她觉得无聊透顶,乏味之极。她侧目望向五师兄,虽说他温和俊美、举止文雅,但总让人觉得像个没有长大的孩子。这种感觉虽说是比较而来的,却让张雪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绝不能嫁给一个软弱娇气的男人。她并不惧怕和杨锦相处,因为她了解五师兄。
  两人一路行走,离她的住处越来越近。杨锦忽然偷偷拉住张雪的手,但她却没有任何反映。二人在楼门口停住脚步,杨锦款款深情地念了一句电影里的台词:“曾经有一份真诚的爱放在我面前,可是我没有珍惜,直到失去的时候才追悔莫急。如果上天再给我一次机会的话,我要对你说……”
  “你还是别说了!早点回去休息吧,明天还要操办师父的生日。”张雪淡漠的笑容足以表明心思。
  杨锦酸溜溜地说:“我怎么也想不通,在你心目中,我竟然不如那个北方土汉。”
  张雪皱了皱眉头,随后平静地说:“是的,他身上有很多优点,特别值得你学。”
  “他不就是仗着没文化敢喝酒,敢找高手死磕么?这个我也能够做到。”
  “是的,他没文化敢喝酒,放荡自由,所以什么都不怕。”
  “除了这些,他还有什么好?”
  张雪又笑了,笑容里蕴含着某些苦涩,又于苦涩中隐现出一些温情。她转身上楼去了,把杨锦一个人留在楼门外。
  杨锦孤单地站在原地,心里隐隐作痛,知道自己与小雪师妹也许再无可能重续前缘,就想黯然落泪。他仰望她宿处那灯光闪亮的窗户,发出一阵幽幽叹息。

  这日是S市德高望重的围棋教师赵溪源六十岁寿辰,弟子们把寿宴地点安排在醉太白酒楼一间很大的包房里。从上午十点就开始布置场地,共摆设了四张圆桌,每桌能坐十位客人。主餐桌中央摆了一个特订的生日蛋糕,四周配着几盘干鲜果品。杨锦又提议将文化馆教学用的磁性围棋大盘借来,准备在师父寿宴上组织众棋友下一盘联手棋,谢冬江立即差人把大盘送过去。时近中午,前来祝寿的各路朋友纷至沓来,依次入席。总共聚了三十多位宾客,绝大部分是棋界中人,就连张雪的得意门生黄文、赵士祺、朱丽娜也在家长的陪伴下出现在寿席旁。
  随着酒菜相继上桌,众人纷纷举杯向赵溪源祝寿。朱丽娜的父亲,正是那彩棋界卓越的“围棋艺术大师”朱三篓子,对围棋的热爱着实令人感动。他见诸多棋界名流欢聚一堂,气氛渐入佳境,心里一高兴,就多喝了几杯,然后命女儿给赵溪源磕头拜祖师爷。他这一闹腾,另两位学生家长黄总、赵总也不甘落后。于是找来了三张座垫,黄文、赵士祺和朱丽娜跪在上面,口称师祖,向赵老师齐唰唰地磕了三个头。赵溪源满心欢喜,慈祥地笑着,笑得红光满面、飘飘欲仙。他身旁一左一右坐着S市棋界的金童玉女杨、张二弟子,猛地看去,那情景真如武俠影片中的传奇镜头,令人好生羡慕!
  待酒过三巡,谢冬江提议大家分成两组,在大盘上对弈一局联手棋,以此庆贺江南著名围棋宗师赵溪源的六十大寿。诸多棋友顿时兴高采烈,吵闹着分组列队,寿宴气氛一时达到高潮。谢冬江忙击掌示意众人安静下来,与赵溪源商量了几句,便宣布:由赵老师率领赵家子弟兵为白方,自己率领张哲、孙青、夏睿等棋手为黑方。黑白双方棋友分坐在左右两张餐桌旁,按顺序依次上台落子,不得混乱。此言一出,众人忙拿起自己的杯箸重新列座。
  若论个人实力,在座棋手中当然以圣手书生张哲为最,单打独斗,赵家子弟无人可与其分先一战。但若论综合实力,自然是赵门子弟们高手如云、棋艺纯正,谢冬江率领的“杂牌军”根本无法与之匹敌,所以谢冬江笑着提议这番联手战要赵家军让先,其实也是给赵溪源捧面子,众人皆无异议。徐昆曾经就学于赵家棋堂,自然应算做赵家军中的人物,不料那朱三篓子却也拉着女儿坐在了徐昆身边,徐昆就笑着指责他滥竽充数。朱三篓子振振有词地说:“我女儿是赵家枝儿上的,她老爸怎么能胳膊肘向外拐呢?”众人皆笑。
  这盘联手棋大战,就在一片和谐欢快的气氛中进行。每当赵溪源、张哲、杨锦、刘东、秦刚等人去大盘上落子,便会得到下面几句叫好声;每轮到朱三篓子等弱手落子,下面又是一阵讥讽数落。一百余手棋过后,黑棋已经支离破碎,被吃了三块棋,谢冬江只得笑着宣布中盘认输,率领他的“杂牌军”向赵门师徒敬酒。那朱三篓子哈哈大笑,扬脖干了一杯酒,立即跑到大盘前,指着自己落下的几手白棋,很好意思地自吹自擂了一番。这边的夏睿心中不忿,上前和他争辩。在一处中腹攻防中,黑白双方呈对杀之势,变化极为复杂。按照夏睿的复盘思路,应该是黑杀白,朱三篓子几番抵挡,白棋均无生路,惹得徐昆走上前换下朱三,与夏睿重新过招。十招之内,却是白棋杀掉了黑棋。杂牌军的落魄书生立即换下铁公鸡,与诗人过招,却又是黑杀白。赵家军的大尾巴狼刘东再换下徐昆,与孙青比划了几招,孙青招架不住,又惹火了老酒钝刀谢冬江。双方就这样轮番交替换人复盘过招,越往后面,上台过招的棋手实力越强,终于逼出了张哲、杨锦二位皎皎者,站在大盘前你来我往地交上了手。二人这一登场,其他棋友便也知趣,没人再去替换,只管聚精会神地欣赏起张、杨二人的精彩招法。继八十手之后,二位青年棋士又继续落下五十来手棋子,端得是行棋严整、丝丝入扣,令在场棋迷一饱眼福。堪堪斗了一百余回合,杨锦最终不敌,白棋被吃去一块。看到张哲那紧峭精准的算路,谢冬江不由赞叹一声,说:“看来本市的围棋江湖英雄榜,要重新排座次了。”
  大家听了谢主任的话,顿时来了情绪,纷纷鼓噪,请他重新公布围棋英雄榜。谢冬江呵呵一笑,也不辞让,借着醉意朗声说道:“第一条好汉圣手书生张哲,第二条好汉玉面飞狐杨锦。各位有不服的吗?”各位没有不服的,他继续排列:第三位布衣猎人李霆,第四位霹雳虎秦刚。秦刚忙说现在师弟刘东的棋力已经高于自己,他情愿让出第四的位置。于是谢冬江修正为:第四位刘冬,第五位秦刚,以下依次为母老虎韩莹、玉女剑张雪、老酒钝刀谢冬江、落魄书生孙青、诗人徐昆。此榜一经说出,众人皆无异议,共尽了一杯酒。S市十位围棋高手,其中六人出自赵溪源棋堂,这本是极为荣耀之事,令赵老师脸上增光。谢冬江书法不错,便让餐厅服务员取来纸笔墨砚,他要把这份江湖英雄榜用正楷书写下来,悬于文化馆棋牌大厅。
  待谢冬江手执羊毫饱蘸松墨,气运丹田意在笔先,正要一挥而就时,忽听有人说了声:“且慢!”抬头望去,竟是S市围棋一代宗师赵溪源。
  只听赵老师款款说道:“如果在两天前,这份江湖座次表如此排列,我没有意见,可现在却难说的很啊!”说着,从衣兜儿里摸出一张棋谱,递给身边的张雪,说:“雪儿,你把这局棋在大盘上给大家摆摆。”
  张雪接过棋谱,收拾了大盘上的棋子,然后按照谱上的记录,一招接一招地往大盘上落子。诸多棋友纷纷归座,一边喝酒吃菜,一边欣赏起眼前的棋局。最初十几手平淡无奇,黑白双方以对角星、小目布阵,各据边隅相安无事。但在一个角部的较量中,白棋突然发力,连压黑棋四手五路高边,在大损实地后,奋然凌空虚镇,意图鲸吞边上黑子。那颗黑子本有拆二余地,不但不拆,反而靠上白棋镇头的那颗子,来了个十字扭断!此后黑白子相互缠绕攻杀,强手迭发,绝无丝毫退缩曲让,战斗空前激烈!几十手棋过后,双方竟扭断出四块生死不明的孤棋,又牵动了另一只角部的三块棋,呈“七龙共舞”之势,竞相追逐进入中原战场。其招法博杂深邃、计算精准,腾挪转换干净明了,行棋节奏跌宕有序,令在座棋迷看得五迷三道、瞠目结舌,一时间忘记喝彩,餐厅里竟鸦雀无声!
  待黑白双方各死掉一块棋,又有两块棋巧妙双活,另四队孤龙均安然联络之后,赵溪源叫了一声:“停!”
  他收回棋谱,转身向杨锦、刘东、秦刚三位弟子问道:“你们凭心而论,这盘棋的两位对局者,与你们相比如何?”
  秦刚、刘东沉思片刻说:“可以让我三子。”杨锦说:“可以让我一先倒贴六目。”赵溪源又望向圣手书生张哲:“你觉得呢?”
  张哲正痴痴地看着大盘上的棋局,苦思其中的变化,只觉对弈双方招法出人意表,中盘暗藏的陷阱杀机实在深不可测,也许只有当局者了如指掌,绝不是寻常手段可堪匹敌,不由得大为钦服,脱口说道:“让我两子,我勉强招架。”
  赵溪源点点头,说道:“这几年韩国乱战棋手战绩出色,让我不得不对棋道重新理解。我想,前清大国手黄月天、施定庵、范西屏计算精湛、力量迅猛,他们那硬朗的作风才是围棋的正道啊!可惜晚清国运败落,使三人的技艺风格早已失去传承。近代棋手效法日本所谓围空效率理论,疯抢边角狂铺地板,洗衣机淘茅坑越下越小器,几乎让人对围棋心生厌恶。看了这局棋,令我精神一振,感觉前辈国手那大气磅礴、精密严谨的风格又回来了!”眼望棋盘,一时赞叹不已。
  谢冬江不解地问道:“可这局棋跟我市的围棋江湖英雄榜,又有什么关系呢?”
  赵溪源手指大盘朗声说:“这局棋的执黑者,正是我市的一位青年棋手。”他把手上棋谱向众人展示,接着说道:“前天,我收到杭州老友唐仕敬的一封信,他随信寄来了这张棋谱。信上只说此谱名叫《醉弈通玄谱》,谱中的黑棋,是我市一位青年人下出来的,却没有说出这人的姓名。老唐误以为这青年人出在我的门下,信中对我恭维了一番,说此人不仅棋艺高超,为人更是义胆侠风,夸我能够教导出这样的弟子,也不枉几十年的教棋生涯。可我思来想去,门下弟子中还真没有这等身手的人物。如果他当真是本市人,那么围棋英雄榜的第一条好汉,就非此人莫属了!可这人究竟是谁呢?”说话时,眼睛不住向众人扫视,说:“在座的朋友可否知道他是谁?我很想见见这位年轻人。”
  大家面面相觑,实在想不出这人到底是谁,就胡乱猜了几个人名,均是不着边际。谢冬江说:“也许是唐老先生搞错了,本市根本没有这么一位深藏不露的高手。”赵溪源说:“唐仕敬和我是老交情了,凭我对他的了解,他绝对不会空穴来风。我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谢冬江只好令餐厅服务员收起笔墨,说等查访到这位棋界传奇青年,再做理论。
  众棋友以为这是赵老师杜撰出来的故事,意在激励门徒,便不再理会此事,又推杯换盏吆五喝六地开怀畅饮。正热闹间,朱三篓子忽然一拍桌子:“妈妈的!不会是那个臭小子吧?曾经杀得我对围棋失去了信心,差点改玩飞行棋去了!”随后又摇着头说:“也不像啊,他连杨锦都下不过。”
  张雪痴痴地望着那局《醉弈通玄谱》,妙目中流露一丝温情。韩莹笑着捅了捅她,说:“雪儿姐姐想谁呢?”张雪脸上一红,韩莹就附在她耳边轻声说:“你肯定猜到那人是谁了。”见师姐微微点头,韩莹窃笑道:“那我也猜到啦,他是北方土汉。”张雪忙捂住她的嘴:“千万别乱说!”韩莹笑道:“放心吧,我不会说出去的。”

TOP

第十七章   圣手书生


   
  进入六月,天气日渐闷湿燥热,江南即将迎来一年中最难捱的苦夏季节。张哲汗水淋淋地坐在精弈棋社,与两位慕名而来的棋迷奋战彩棋。不远处立着两台电风扇,扇叶疾速旋转,鼓荡出阵阵热风,只能稍解体温,根本不能驱散熬人的酷热。那两位棋迷早已不顾斯文,脱去衬衫,袒胸露背地大干在纹枰上。张哲则是衣着整齐,临枰端坐,虽然汗水浸透了背心,却仍然肃容矜持于棋局前。
  这两盘棋都押着五十元彩金,张哲一对二,统让对方四子。三人从上午弈至黄昏,总共下了六盘棋,那二人无一胜绩,掏出钱递给张哲,口中叹服了几句。张哲送走二位棋友,去卫生间淋了个澡,脱去汗水浸湿的衣服,换了件T恤衫。傍晚,有微风从南面轻拂而来,吹在身上,令人精神一振。张哲在街上买了一只汉堡包、一袋炸薯条,回到棋社沏了一杯茶,然后慢慢用餐,静静等候表哥夏睿。
  圣手书生九岁在省城一家棋校学棋,十五岁已是远近闻名的一位少年高手。他棋风全面,功力深厚,聪明过人,正当风华正茂前途无量之年,不幸身染重疾,几乎告别了棋坛。待身体逐渐康复,又可以纵横驰骋在十九路江湖的时候,却已年过十八,错过了竞争职业棋手的年龄。因为少年时期沉醉于棋道,早就荒废了学业;身体孱弱,又无法干体力活儿,只得以棋为生,混迹于民间围棋江湖了。他本来一直在省城棋院的围棋道场做陪练,只是那道场的大总管为人吝啬,心胸狭窄,给手下员工的薪水本来不高,还时不时地要听他颐指气使,没来由地受些冤枉气,故而张哲早就想辞掉那份差事。现在他在S市与夏睿搭伙开了这家棋社,虽说表哥也是个精打细算的小气鬼,但除了在钱财上锱珠必究外,其它事情全由张哲做主,绝不干涉,处处维护他这位二当家的权益,倒也落得个舒心自在。S市距离省城不足百里,坐车只需个把钟头即可到家。张哲在这座城市以教棋为生,捎带着与慕名而来的棋友下几盘彩棋,挣些外块,生计倒也安稳。
  精弈棋社最初开张,招生授课,共招上来十五位学生。教学安排每周三次课,都是入门初学者,学费不宜太高,每次课仅收三十元。除去房租水电费,还剩余两三千元钱,勉强维持着棋社的正常经营。那日为赵溪源祝寿,众棋友联手棋大战之后,张哲又与S市棋王杨锦复盘过招,棋艺明显高出一筹,已被坦荡率直的谢冬江推为江湖榜第一条好汉。谁知杨锦的恩师赵溪源却从旁作梗,杜撰出一位棋艺卓绝的神奇青年,显然是不愿自己坐上头把交椅,便找出一盘前辈高人的棋谱说三道四。张哲性格斯文内向,淡泊散逸,对那虚无缥缈的名份不很在意。然而在棋盘上他却好胜之心犹甚,从不怯懦谦让。本省业余棋界除了大哥马驰之外,他谁都不服!若S市当真出了那么一位弈道高手,他说什么也要去会一会那人,以棋盘上的胜负论雌雄,绝不能含糊!
  不过,自那日寿宴之后,张哲毕竟名声远播,第二日便有不少家长领着孩子慕名前来拜师。精弈棋社又招上来六位学生,均具有一定棋力,在业余初段左右,于是为他们开设了围棋提高班。徐昆经常来帮忙授课带孩子,而且分文不取。眼见得棋社生意日趋红火,只是天近三伏盛夏,每日里挥汗如雨,酷暑难捱,棋社实在是有必要安装空调,以改变厅堂内的苦热环境。晚上,夏睿饭后溜跶到棋社照看,张哲先把白天切彩棋赢来的钱分给表哥一半,随后强烈建议他赶紧治办空调,不然人都快要热晕了。
  夏睿永远是一副笑容可掬的样子,胖乎乎的脸上总是流露出对生活的满意。他说:“你觉得很热吗?我怎么没感觉到热?”张哲说:“因为现在是晚上,有风。不信白天你过来体验一下,还没进入六月天,屋里已经跟蒸笼似的了。”
  夏睿在厅堂里来回渡步,两只手不住掐算,嘴巴嘀咕了一会儿,说:“这间大屋四十多平米,得买一台五匹的立柜空调,楼上两间教室也要装两台一匹的,我还得掏一万多块!”张哲说:“这可是你的产业,不是送人的礼物。”夏睿说:“那是自然。不过,这三台空调要是运行起来,每月电费少说要多出七八百元。除非我们再招两个班的学生。”
  张哲便犯了愁。精弈棋社开张后,广告打了海报贴了,学生该来的都来了,这城市总人口不足五十万,急切间上哪儿再招两个班的学生呢?却见表哥仍然是不慌不忙,掰着手指头算道:“这里三家教棋的场所,赵溪源的围棋私塾三十个学生,他久在本市传授棋道,名系一方,可以说占有地利。文化馆围棋学校上有棋协撑腰,又挂着省棋院分院的牌子,无非得了些天时,竟招上来八十多位学生!可他们那里的老师:张雪刘东韩莹,棋力并不出众,若论才气也是稀松平常。而我们的精弈棋社,虽说是初立门户,但是若论棋艺,谁敢与我的好表弟圣手书生分先一战?若论才华人品,谁又不知我的好友诗人徐昆、落魄书生孙青?若论办事精明强干,谁又可比得上我铁公鸡夏睿?我们都是精英啊!他们占天时地利,那我们就占人和,以本市最高明的围棋技术、最优秀的教学质量、最令人瞩目的升段成绩,去向他们挑战,跟他们竞争!”
  夏睿继续说道:“那天我们给赵老头儿祝寿,你复盘折了本市第一高手杨锦的威风,随后就有六位学生家长带着孩子来了。其中有两位小孩,一个从前跟赵溪源学棋,另一个从前就学于文化馆棋校。这才叫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酒香不怕巷子深。我琢磨着,我们还须想个办法,再和文化馆棋校的师生们比划一场,把声势搞搞大,让所有人都知道,我们精弈棋社才是这城市最优秀的,这样就不愁学棋的孩子们改换门庭,聚集在我们这里,这叫良禽择木而栖。我们正处在一个市场经济的时代,行业竞争在所难免。自然界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不是哥们儿不仗义,是真拗不过自然规律的铁面无情啊!”
  听了表哥夏睿的一番侃侃而谈,张哲由衷佩服!表哥大脑里的筹划他从来没想过,即使想过也不会表达得这样有条不紊、思路清晰。他毕竟只是个下棋的,人家表哥可是个学经济的本科毕业生。
  于是夏睿找徐昆商议,由徐昆牵头组织一次围棋友谊比赛:精弈棋社对阵文化馆棋校,双方各出八名棋童打对抗赛。徐昆还拟定了一份倡议书,开篇即是一堆漂亮词语,什么“弘扬国粹、开启智力、繁荣本市文化事业”云云。倡议书送到文化馆,谢冬江阅后不知有诈,他本是个热忱豪爽之人,半生醉心于棋道,没事的时侯还经常组织棋友聚会,切磋技艺把酒言欢,何况徐、夏二人倡议出这等有意义的比赛?谢主任欣然同意,还给比赛命名为“S市金童杯围棋赛”,命张雪去选拔文化馆的小棋手。
文化馆棋校八十余位学生,分为入门班、提高班和有段班。张雪平时只带三个入门班,提高班和有段班分别由韩莹、刘东照管。另有四五位家长每周一次请张雪去家教,她每月收入接近三千元,生活比较稳定。张雪温柔秀美,文雅和气,甚得学生和家长的欢喜,而她也打心眼儿里喜欢这些孩子,尤其是喜欢聪颖过人的黄文、赵士祺和朱丽娜。其中黄文已经上了二段,赵、朱也已打上初段。看着这群可爱的孩子在棋盘前稚气十足地摆弄棋子,张雪总会感到一缕愉快,并不由得想起了李霆,在自己最感孤独无靠的时候,多亏他想出了开棋校的好主意,力促谢冬江办成了此事。好多天没有见到那土汉的踪影,不知他现在何处。张雪知道秦刚与李霆关系密切,几次想向二师兄打听他的下落,却羞于启齿。她有些后悔,那日不该对李霆冷言冷语,还当着他的面坐进了赵士祺他爸爸的轿车,那种情形怎能不令他气闷呢?假如真像他所说的心里一直想着她。但他既然钟情于己,为何又在西湖边与那红衣女子亲密无间,还拍了照片给自己看?那照片很可能就是姓唐的女人托人偷偷放在办公桌上的!想到此处,当真令人心烦意乱。
  张雪又想起师父寿宴上的那局《醉弈通玄谱》,李霆精湛的棋艺已非往昔可比,连师父都对他大加赞赏。但不知他在杭州经历了何等奇怪的际遇,以至于在短期内竟出落得如此神俊!谢冬江、徐昆曾经说他是围棋天才,好像被范施附体了,此言虽过,却并非全虚。
  与精弈棋社的新秀对抗赛,张雪并不很放在心上。八位小棋手,黄文、赵士祺、朱丽娜自然占有一席之地,另五个席位由刘东推荐出来即可。胜负寻常事,原本不必太在意,总之,只要学生们通过比赛能够得到锻炼,对棋力的提高毕竟是一件十分有益的事情。
  “金童杯对抗赛”分主客场制,第一轮比赛定于周六上午在工人文化馆举行,下午移师精弈棋社。
  这日,夏睿、张哲、徐昆带领八名小棋手走进文化馆棋牌室,张雪早已安排妥自己这方的学生们,在长桌前一字排开,迎接对手。谢冬江喜好张扬,挥毫泼墨,亲笔手书“弘扬国粹,开启智力,培育新苗,繁荣文化”十六个大字的横幅,悬挂在大厅显赫处。又请了南湖晚报社文体部的记者,闪着镁光灯拍下许多现场照片。不少家长也带着孩子们前来观战,气氛甚为热烈。
  上午的比赛,文化馆少儿队除了朱丽娜捡“勺子”赢下一盘,其余七位小棋手悉遭败北,谢冬江不由得大吃一惊!暗想同是年龄相仿学棋一年的孩子,水平差距怎么如此悬殊?下午,两队移师精弈棋社再战。夏睿早已置办了空调,街上虽然暑气蒸腾,房间里却是凉爽宜人。主人笑容可掬,亲自给诸位老师家长捧上凉茶饮料,待客礼数很为周全。第二轮比赛,文化馆棋校全军覆没,输得惨不堪言!夏睿还给参赛小棋手们颁发了奖品,不分亲疏,每人一份。
  比赛曲终人散。谢冬江心情不爽,张雪、刘东等人也是郁郁寡欢,暗自纳闷。他们哪里知道,精弈棋社的八名小棋手,其中七人是张哲从省城围棋道场请来的。道场荟萃了全省各地的优秀棋童,总教练马驰与张哲兄弟相称,张哲有事相托,马驰自会鼎力相助,亲率七位弟子挥师直下S城,风卷残云一般大败文化馆小棋手,得胜后即班师还朝了。
  “你小子这是什么意思?”徐昆皱着眉头质问夏睿。
  “弘扬国粹,繁荣我市文化事业。”夏睿说得振振有词。
  倡议书本是徐昆撰稿,此时夏睿以其之文塞其之口,令徐昆哑口无言。
  金童杯对抗赛过去了一个月,文化馆棋校流失了二十多名学生。最让张雪心痛的是,三位得意门生也走了两位,只剩下朱三篓子的宝贝女儿朱丽娜,刘东等人这才隐约明白了铁公鸡的真正意图,正自气闷,这日夏睿携张哲又来到文化馆棋牌大厅,提出精弈棋社的老师要与文化馆棋校的老师打一场擂台赛,双方各出三名棋手,总奖金五千元,发给胜利一方。其实完全是彩棋性质,只是说成“胜者奖金”好听一些。看着张哲那自信满满的样子,明摆着是来踢场子的,韩莹气愤不过,怒斥夏睿欺人太甚。夏睿也不生气,笑吟吟地说:“你们认怂不敢应战,那就算了。围棋不就是个玩吗?何必发那么大的火气。如果你们觉得我的好表弟棋艺高超独步一方难逢敌手,分先下不公平,他可以让你们先二。大家图个乐儿嘛,棋手不敢在棋盘上较量,还当什么棋手?不如改玩拖拉机斗地主去得了。”
  这话说得可太气人了!忽听一个声音冷冷说道:“圣手书生,你真有把握让我先二?”诸人拿眼望去,原来是玉面飞狐杨锦。
  张哲沉思片刻,如实说道:“让你没有把握,但可以试试。”
  杨锦道:“好吧,也不用打什么擂台赛了,我和你下个三番棋,一决胜负!”
  张、杨二人当下约定,这周末午后开战,棋份为张哲让杨锦先二先。张雪眼望五师兄,心生喜悦,暗想他莫非真是在佛法的教导下,要脱胎换骨重新做人了么?
  杨锦近来总在寻思,或者说总在反思:想那李霆土头土脑的,怎么就能打动了小雪师妹的芳心呢?无非是这厮天不怕地不怕的,有点在棋盘上玩命的精神。那次楚艺雄设擂台挑战S市棋手,自己以本地棋王的身份临阵脱逃,却被李霆趁机冲到了台前,力拼强敌战而胜之,挽回了本市棋界的面子,简直出尽了风头!从此小雪师妹就对自己日益冷漠,但对那“北方土汉”似情有独钟。这段时间杨锦发现,师妹与李霆之间不像是有某种特殊感情,就想李霆与唐媛已经好上了,自是不能再移情别恋,这让杨锦醋意顿消。师妹曾劝他多向李霆学习,这时想起来,那土小子身上还真点有些可贵的品质值得借鉴。只要李霆不打小雪的主意,杨锦还是可以喜欢他的,学学他也没什么不可以。现在张哲前来踢场子,大言不惭地宣称奉饶赵家弟子们先二,而同门师兄弟中,又以他玉面飞狐棋艺最高,天赐良机让他重塑形象,理应当仁不让!当他奋勇迎战的那一刻,小雪师妹果然含笑望着他——是一种久违了的温和的笑容,令杨锦更加容光焕发。
  张雪觉得这次五师兄与张哲的三番棋大战,内含博彩,而且有关文化馆棋校的声誉,不能不跟谢冬江请示一下。凑巧谢主任来棋牌大厅寻视,听了张雪的汇报,谢冬江虎目圆睁:“他娘的欺人太甚了!跟他干!五千元彩金,我掏两千,其余你们凑齐。”还勉励了杨锦几句,令赵家四位师兄弟顿时欢欣鼓舞、勇气倍增。凑足了彩金数目,锁在张雪的办公桌抽屉里。
  周六上午,夏睿、张哲前来文化馆赴会。张雪本打算把对局安排在贵宾室进行,因为那里比较安静,谁知夏睿死活不肯,坚持要在大厅人多众广的地方进行。张雪明知这是夏睿意在渲染声势,却也奈何他不得。
  张哲身穿一件文化衫,前襟印着一道著名的围棋死活题“黄莺扑蝶式”,背襟赫然大书四个字:奉饶一先!杨锦则白衣似雪、纸扇轻摇,一副风流名士的派头,只是他俊秀的面孔罩着一层寒气,双目射出冷剑般的光芒,正是当年碧茗杯棋王赛上教训李霆时的那种神态,实属难得一见。
  张、杨二人棋风接近,均属于四平八稳的功夫棋,布局讲究子效,行棋不即不离,对全盘实地得失极为敏感。中盘偶尔发生战斗,也是假打仗真捞空,绝不恋战。用当世棋界遗老遗少的行话来评论:哇塞!二人下得竟很职业!旁观者除了夏睿张雪等当事人外,还有十几位棋迷,见到这种半推半就媚眼如丝的棋局,看得昏昏欲睡。个中惟有刘东能够欣赏局中的细腻软锋,并在一旁钦佩不已。再看二人的官子功夫,婉若巧妇绣花,纤纤绵绵,半目之处也盯得很紧,犹如戏台上的丝线穿针孔,全凭花旦眼神好——这可是玉面飞狐的强项!终局数子,黑棋以四分之三子胜出,杨锦取得了首盘胜利。他在得意中瞥了小雪师妹一眼,暗想她很有可能会扑过来亲自己一口。但是没有。
  下午的第二盘棋,张哲让杨锦二子。杨锦暗自冷笑:让先你都输了,何况是两子?因此他的招法更显得气定神闲,游刃有余了。而圣手书生棋风陡然一变,白棋四处寻衅闹事,在黑空中纵横驰突,意图将棋局导入乱战。纹枰上刹时间烽火狼烟,剑影幢幢。如果说二人上午的对局,是两位香闺女子比较纺织针线,下午的对局,却似一头饥饿色狼对一只美丽灵鹿的追逐。白棋疯狂进功凶猛扑噬,黑棋闪展腾挪一路奔逃。玉面飞狐虽极尽轻灵飘逸之能事,但二子优势已经荡然无存了。黑棋不堪欺凌,奋力反击,置一队孤军而不顾,强行围住一块六十目大空!这下圣手书生可真红了眼,对黑龙痛下杀手,大有不全歼狡敌不足以平民愤的气概。
  前来棋牌大厅观战的棋友越来越多。其中赵士祺的父亲赵总和朱三篓子在盘外加了磅:赵总押白胜,朱总押黑胜。
  临近黄昏的时候,杨锦的黑龙终于愤死,败局难以挽回。张哲拿起手帕擦拭额头上的汗水,气喘嘘嘘,着实累得不善。
  周日上午,张、杨二人又进行了第三盘棋的较量。这盘棋双方又恢复了贪取实地的棋风,铺地板抠官子,不温不火地比较细腻,腻了二百八十多手。终局数子,白棋以一百八十一子小胜,圣手书生二比一取得了最终的胜利!玉面飞狐知道此后没人再把他当成S市的棋王了,不由得落下了几滴清泪。赵家师兄弟们无不黯然气沮。
此战令圣手书生声名大振。没过几天,文化馆棋校又流失了十多位学生,就连张雪最喜欢的棋女朱丽娜也改换门庭,投奔了张哲。精弈棋社骤然间生源大增,按计划多开了两个班,铁公鸡夏睿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虽然徐昆鄙视他的做法,已不再来这里义务教棋;孙青是谢冬江的徒弟,见夏睿为了钱财大挖文化馆棋校的墙角,也忿忿离去,但这无关紧要。这年代人才最不值钱,夏睿轻而易举地又招聘了两位三段水平的围棋老师,还请了一位年轻女服务员,颇有几分姿色,笑靥如花地给客人端茶续水,棋社生意日见红火。

  话说S市彩棋刀客李霆闲居家中,侍奉二老双亲。见天气炎热,郊外比城里凉快多了,就打算在七柳镇多住些时日,避开三伏溽暑。他把在杭州战彩棋挣来的钱大部分交给母亲保管,自己身上只留下三千元钱。李家在临街开着一间小卖铺,经营一些中低档的烟酒糖茶日用小百货,平时由李母与三弟轮流站柜。李霆回来后,便替下三弟,劝他去好好读书,自己照看起小店的生意。老爸向儿子提起镇东村冯秀才的女儿,样子甚是温文贤淑,让李霆去见她一面,把亲事订下,不料李霆一口回绝,说是要自己找老婆。李父养伤在家,晚上经常跟李霆喝个小酒,听儿子聊起了这些年在外闯荡经历,渐渐改变了以往对围棋的看法。无论怎么说,儿子棋艺不凡,也算是学到了一门讨生活的手艺,而且好歹沾了艺术的光,名字上过南湖晚报,比出苦力做工强多了。
  乡下生活平淡宁静,给人以田园诗样的情趣。李霆每日清晨打坐净虑,白天忙乎小店的生意,闲暇的时候,专心打谱磨砺棋盘上的功夫。古谱《海昌二妙集》被他从头到尾学了一遍,越发对施襄夏、范西屏二位棋圣出神入化的技艺仰慕不已。
  这一日李霆正在店中闲坐,霹雳虎秦刚忽然前来造访,手上还拎着两瓶上品佳酿“古井贡酒”。李霆喜出望外,忙拉着秦刚走到街对面的大排档,要了几碟冷热菜,打开好酒举杯对饮。几杯酒过后,秦刚已把金童杯赛事和张哲让先二大败杨锦的事情,绘声绘色地述说了一遍。当说到文化馆棋校学生流失过半,都跑到圣手书生门下时,李霆不由得呵呵大笑,说那铁公鸡夏睿果然是学经济的,脑袋瓜子就是好使!秦刚说两家棋校行业竞争,以棋艺论高低,原本理所当然,只是对圣手书生的嚣张气焰感到愤愤不平。可惜诺大的S市,竟无一人敢直撄其锋前去挑战,未免令人沮丧。李霆一听这话,差点拍案而起,立马要去会会那圣手书生。但转念一想,夏睿毕竟和自己同在一所学院读过书,并在大学生擂台赛上并肩作战,多少有些交情,此事还须从长计议。
  二人酒意正酣,秦刚忽然一笑,对李霆说:“你知道这两瓶酒是谁让我捎给你的?”李霆自然不知。秦刚笑道:“这是我师妹张雪托我捎给你的,她说现在只有布衣猎人可以战胜张哲。我和刘东都以为她被气糊涂了,我们这里的第一高手被让先二都输给了人家,更何况你这老二了。谁知张雪执拗地说,只有你李霆,才可以与那圣手书生在棋盘上一决雌雄!提起北方土汉的名字,她脸都红了,求我前来搬取救兵,请北方土汉出山。”
  李霆听罢,顿时豪气纵生。暗想自己回到S市之后,从未向人展示过棋艺的真正水平,不知张雪怎么会这样信任自己?有道是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何况那知己还是他隐藏于心底的至爱。又念及谢冬江大哥对他一向青眼相看,让他再也不肯置身事外,立即决定重返S城,再现棋道江湖,与那不可一世的圣手书生大战三百合!

TOP

第十八章  长驱赤火入珠帘



  这日上午,文化馆棋牌大厅冷冷清清,只有两位年轻女子在窗前临枰对弈。那白衣女子的心思明显不在棋局中,不时侧头望向窗外,注视着文化馆大门口,微微流露出焦急的神情。坐在她对面的紫衣女子,每见师姐这副样子,就含笑用棋子敲敲棋盘,提醒白衣女子专心下棋,不要分神。
  “你说他会来吗?”
  “我猜他一定会来的。”
  “为什么呢?”
  “因为雪儿姐姐的事情,他从来都肯帮忙。”
  二女凝神静思于棋局之中。不一会儿,白衣女子又轻声问:“你说他真的会来吗?”引得紫衣女子一阵窃笑。
  那人果然来了。他双目炯炯,一张瘦脸因严肃而颇显深沉。他一步步走到白衣女子身旁,伸出左手捧住她的脸庞,静静地端详片刻,然后说:“让你们的师兄去铁公鸡那里下战书,就说李霆愿让一先,在此恭候圣手书生。”说罢转身而去,走向谢主任的办公室。白衣女子两颊泛起粉红色,眼睛里尽是欣喜。
  这一日骄阳似火,暑气逼人。夏睿正坐在精弈茶社的角落里,喝着碧螺春,望着满屋子的学生,一时间心满意足得意洋洋。忽见大门开处,两位男子缓步走进屋,定睛看去,原来是秦刚和刘东。夏睿忙笑着迎过去:“二位贵客临门,令小店蓬荜生辉啊。”吩咐女侍上好茶。
  秦刚摆摆手说:“不必客气!我们是来下战书的。”说着,把一张字纸放在棋桌上,纸上赫然写着:文化馆棋校总教练布衣猎人奉饶一先,恭候圣手书生大驾。
  夏睿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待仔仔细细阅读了一遍,不觉哑然失笑:“布衣猎人,不就是李霆吗?”秦刚说:“正是。”夏睿脸上的笑意更浓了:“好久没有见到李霆了,最近他的精神状态还好吗?没受了什么刺激吧?”
  “让先下三番棋,彩金仍是五千元。”秦刚懒得废话。
  “可我和李霆没仇啊,”夏睿把两手一摊:“我怎能害他输钱呢?这棋还是不下为好。”
  “下不下随你便,反正文化馆棋牌大厅已经悬挂出了这些字。”
  此时张哲正带一群学生下棋。秦刚、刘东走后,夏睿把张哲叫过来,给他看那张挑战书。张哲就问那布衣猎人是何方高人?听表哥说那厮只是一个以彩棋为生的茶馆棋手,满盘野战,有把子混蛋力量,正式比赛一直被杨锦压制着,屈居亚军。圣手书生冷笑道:“这种胡同棋痞胆敢让我一先?反了!我现在就去教训他。”夏睿连忙阻止,说那李霆与自己曾经同在一个学校读书,虽说那小子中途辍学了,可也算是半个校友。而且自张哲战胜杨锦之后,精弈棋社已经名声大振,正该坐享其成的时候,不愿节外生枝。夏睿处事谨慎,劝表弟暂时忍着这口气,先派一位老师去文化馆打探消息,再做决定。
  精弈棋社派出的围棋老师,刚来在文化馆棋牌室的大门,一眼就看见大厅墙壁上悬挂一条横幅,上书“文化馆棋校总教练奉饶圣手书生一先”。再定睛观瞧,只见一位黄瘦青年正襟危坐在一张棋桌后,双目精光流溢,沉毅的面孔带着那么一股英武之气。棋桌左右分别坐着一男一女,那男子是赵门三师兄刘东;再看那白衣女子,黑发披肩,清秀绝俗,正是S市围棋丽姝玉女剑张雪。三人品着香茗端坐无语。这位围棋老师见此情形,连忙返回精弈棋社禀报。
  张哲听了那边的情形,顿时火冒三丈,立马就要杀将过去!夏睿忙伸出胳膊将他拦阻,打电话通知秦刚,约好明日上午九点准时开战,让霹雳虎等人把钱预备好,等着他去拿。放下电话,夏睿冷笑一声:“李霆啊,这可是你自讨无趣,休怪我铁公鸡不讲情面了。”
  这日恰好是星期六,夏睿、张哲如约出现在文化馆棋牌大厅。夏睿笑眯眯地走到李霆身前,探出一只胖手摸在李霆的额头上。李霆挡开他的手臂,问他这是干什么?夏睿笑道:“怀疑你发烧了。”又伸出三个手指头关切地问:“这是几啊?”李霆说:“三啊。”夏睿诧异道:“看来精神很正常嘛,没热糊涂嘛。”
  李霆与张哲的让先大战,被安排在贵宾室进行。这次对局搞得挺正规,不仅加了计时钟,还安排韩莹在一旁记谱监督。房间里只有谢冬江、夏睿和张雪可以随便出入,其他人只能在外面观看大盘。时逢周末,S市闻讯观战的棋友纷至沓来,不多功夫,大厅里已经黑鸦鸦地坐了四五十人。朱总和赵总仍然要在盘外加磅,朱三篓子坚定不移地把钱押在李霆身上,还对后来的徐昆俯耳私语道:“听我的,押白棋赢。”徐昆笑道:“这还用说?李霆是我哥们儿,我从来都站在他这边。”
  此时棋局已经进行了三十多手。决战之前,夏睿向张哲授计:你的对手无门无派,没有师承,这些年浪迹于彩棋江湖,凭借胡搅烂缠的野路子,竟也战绩不俗,有一次差点把玉面飞狐从棋王的宝座上砍落。那厮的棋逞蛮力斗粗狠,后劲不足,只要表弟秉现代棋理全局在胸,牢牢把握实地均衡,待到后半盘比较官子,便可稳操胜券。
  对于表哥的计谋,张哲甚是不以为然。他想自己好歹也是全省傲居前三的著名棋士,科班出身,受过专业训练。这些年频繁征杀于纵横十九路战场,棋风全面,见多识广。凭李霆一个街头棋手,就算行棋上有把子混蛋力气,也未见得精悍到哪里去。如果自己在棋盘上回避战斗,以捞取实地取胜,未免胜之不武。故而他执黑先行,上来就走出一个复杂的“妖刀定式”,接着祭出一记骗招,存心要考究一下李霆的计算力。围棋定式中的所谓“骗招”,其实只是变招而已。行骗一方卖个破绽,无非期待对手不识其中包含的深邃变化,草率应对,造成亏损。若对手应对正确,行骗一方也不至于有多么严重的损伤。张哲所使骗招,实乃韩国新锐最新研究成果,偶在国际大赛上使用,尚属鲜为人知。那李霆果然不识其中奥妙,按常规思路随手应付,几招棋过后,两块白棋顿时陷于困境中了!
  布衣猎人深锁双眉,如泥塑般呆坐。他仔细推移角上变化,投入了大量时间。
  白棋一上来就深陷窘境,大厅里,不少观战棋迷发出一阵嘘声。杨锦偷偷向张雪瞥去,看她表情平静,丝毫不以白棋目前的颓势感到忧虑,一副轻松自如的样子,于是凑过去提醒她:“白棋不行了。”见张雪无动于衷,就又揶揄道:“李霆下得什么臭棋?这种水平也敢在大众面前丢人现眼,真不知天高地厚。”
  “你胡说八道什么!”张雪面露愠色,撅起小嘴走到别出去了。见她那副气呼呼的样子,杨锦简直开心极了。
  对局室中,李霆苦思良策,不得以忍痛弃去角上数颗白子,形成一些并不厚实的外势,索性不补断点,争先抢挂另一只黑角。张哲一招得手,故伎重演,再次亮出“妖刀定式”的那记骗招。然而令他吃惊的是,这次李霆的应对招招正解,全无瑕疵,竟与职业棋手的破解并无二致,不由得心里生起几分钦佩。
  此时局面,黑棋实空颇多,若稳扎稳打、平淡运转,白棋想要逆转局势殊为不易。但那圣手书生岂是见好就收之辈?待抢得先机,立即悍然切断白棋在第一个战斗中留有破绽的外势,意图掀起一场中盘战斗,不给对手任何喘息机会。只要双方在中原杀个旗鼓相当,白棋序盘阶段损失的实地,将再难挽回。
  张哲的思路不能不说是深得围棋之正道,然而却正中李霆下怀。布衣猎人本来就擅长中盘野战,自与黑白邪神恶斗了几十局之后,再加上久习施、范对局,更于黑白子相互缠绕对攻之处功夫精湛。只见白棋略微整理一下薄味,突然瞄准了中央黑棋,连发强手实施攻击,其势如风卷浪起、恶涛汹涌,霎时间已将黑龙笼罩在滔滔不绝的围剿中!
  大厅里,朱三篓子如醉如痴地观赏棋局,忽然纵声长笑,把女儿朱丽娜推在张雪怀了,抢步上台,手指大盘上的白子评论道:“这就是棋诀中所谓善败者不乱、善战者不败的典型例子,这就是下出醉弈通玄谱的本市第一高手李霆!我是服了,列位有不服的吗?”
  棋势变化来得如此突兀,倾刻间黑白优劣逆转,实在是出人意料。此后白棋逼迫黑棋含恨谋活,随即剑锋一转,直指黑方边上的双拆二阵脚,施强手碰断敌阵,又割出了黑棋两子,局面已是白方稍稍领先。进入官子阶段,双方的收束均严密准确,并无明显漏洞。终局数子,白棋以二子胜出,观战棋友顿时一片哗然。
  输棋后的圣手书生额头冒出一层冷汗,叹道:“我轻敌了。”李霆说:“是的,你轻敌了。”张哲说:“如果我不在这里挑起战斗,而是继续抢空,白棋就没机会了。”看得出他心里仍是不服。李霆神色如常,脸上丝毫没有赢棋后的喜色,只淡淡地说:“也许是吧。”他起身走出对局室。
  大厅里人声嘈杂,赞誉之声不绝于耳。朱三篓子抢上前在李霆身上捣了一拳,笑呵呵地说:“你小子啥时练成了这样一身好本事?”谢冬江、徐昆等人也聚拢而来,纷纷向李霆挑起大指,交口称赞。李霆被夸得如醉醇酒,面皮绯红,一时有些飘飘然了。直到在人群中扫见了夏睿那张苦笑的脸,心情才沉落下来,暗自道了声“惭愧”。
  下午再战,张、李二人的棋局又呈现出另一番景象。圣手书生执黑疯抢实地,据守了三只大角,又连爬了数手低路边。布衣猎人的白棋则在外线压迫黑棋,形成一片大模样。张哲捞足了实惠目数,寻机深深打入白棋大阵,意图以孤龙的生死一赌胜负。这种类型的棋局,流行于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在职业超一流棋手的对决中屡见不鲜,俗称“先捞后洗”。直到九十年代中后期,随着围棋界出现了攻杀凌厉的“韩国流”之后,这种棋风便在棋界日趋式微,很少有人再下。面对黑棋的这招打入,李霆艺高人胆大,竟然脱先补了一手外势的断点。等黑棋单关跳出后,再凌空镇头实施总攻。白棋招法挟风雷之势,着实威猛无比,十几手棋过后,黑棋孤龙刚好无法做出两眼。此后虽然狼奔豚突竭力逃遁,却始终无法冲破白方的包围,二十余子的大龙全部被歼,甚是壮烈!圣手书生一声长叹,投子认负,面色阴郁地起身匆匆离去。
  如此精准的杀棋场面,令观战棋迷情绪亢奋,连呼过瘾!李霆走出贵宾室,谢冬江把他拉到众人面前,大声说:“这才是我们城市真正的棋王!”大厅里顿时响起一片掌声。
  李霆笑了,是那种发自内心的灿烂的笑。他用两盘无可争议的胜局,终于圆了自己多年以来的棋王梦,成为当之无愧的S市棋界第一人!在强烈的成功喜悦中,他几乎有了要哭的感觉。他在人群中看见了张雪,一张俏脸如沐春风,双眸顾盼处尽是难以掩饰的欣悦。李霆不由自主地向她走去,忽然隐隐觉出人群中有一道怨毒的目光冷冷盯着他。他迟疑了一下,正想努力辩清那人时,却看见夏睿苦笑着走到他的面前,说:“你小子的棋是从哪儿偷学来的?拿这样的身手来对付老同学,太够意思了!”说着,把一只装满钞票的信封递了过去。李霆面有愧色,没有伸手接那钱,被秦刚一把夺了过去。
  谢冬江张罗着,要和朋友们去醉太白酒楼为李霆庆功。朱三篓子插言道:“今晚我做东,谁都不许和我争。”他拉过宝贝女儿朱丽娜,对李霆说:“我可不是白请你,今后我闺女学棋,就全托付给你了。”徐昆笑道:“你可真是个墙头草啊!”诸人一阵嬉笑。

  S市围墙界异军突起的布衣猎人,在棋盘上痛快淋漓地连剁圣手书生两刀,此役虽说场面热闹,却并未让李霆感觉刺激,远不如栖霞山庄的彩棋大战紧张激烈。李霆自忖在棋艺上的造诣确实高出张哲一块,而且对手又骄傲自大,一上来就小觑了自己,未免胜之不武。李霆知道他的下一个对手,无疑将是省城第一高手马驰了。文化馆棋校柳暗花明又一村,谢主任聘李霆担任棋校总教练,流失的学生纷纷回归,其中黄文等七八位围棋天赋甚好的孩子,直接由李霆持教。这时的李霆似乎有了功成名就的感觉,似乎可以安于现状了,然而他眼前却时常闪现起西子湖畔美如仙境的影像。他想念远在京城的黑白邪神,经常幻想再与那老贼挑灯醉战,极尽弈道中人畅快淋漓之事。杭州一游让他的心彻底野了,越来越觉得S市只是一个小地方,他本应像一条俊逸的姣龙,尽情遨游在广阔的江河湖海,而不是闲泳清池自得其乐。他把自己的理想如实向谢冬江交待清楚,申明了他不会在文化馆棋校长久干下去。谢冬江情知这黄瘦青年终非池中之物,不能强留,只请他在文化馆先干一段时间,以半年为限,就算是帮他这位大哥的忙了。李霆爽快地答应了。
  那日朱三篓子摆宴席为布衣猎人庆功,几位棋友连连向李霆举杯敬酒,我们的S市新棋王原本“农民”出身,心地纯朴,举杯豪饮,很快就喝得醉态颟顸了。那边的张雪总是用一双妙目注视着他,样子特别温柔。当他偶尔与她四目交融,精光流溢的眼中几乎说出世上最动人的话语时,她就会微笑着把脸转向一边,并莞尔一笑。这生动的表情令那北方土汉越发醉得不亦乐乎。李霆又一次喝得深度沉迷,只是这次没有醉卧街头,散席之后,朱三篓子打车将他送回城西的小阁楼,直睡到第二天晌午才起床。
  他感觉身子仍是软绵绵的,酒力余威尚在,胃部难受得厉害,然而心情竟是无比的愉悦。下午,他来到文化馆棋牌室,见张雪正给几名学生讲课。李霆不便打扰,自己走到服务台沏了一杯茶,坐在一旁慢品轻啜。张雪专心致志地给孩子们上课,始终没拿正眼看他。直到一个钟点的课程结束,孩子们被家长接走了,她才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仍然没有看他一眼。
  张雪知道李霆跟进来了,她也明白他想要什么。但她现在暂时还不想让他太如意,总得问清楚一些事情再说,脸上故意露出冰冷,尽管有些勉强。她转过身,与李霆相对而立,见他那张因为深入棋道而略显呆滞的面孔依然如故,只是眼神里闪现一丝婴儿样的纯真。张雪静静地等待他说些打动芳心的话,不料这人竟然如此鲁莽,竟不懂得用语言表达几句甜言蜜语,再看着办。他上来就伸出双臂将她紧紧拥抱,然后颇为庄严地在她额头上吻了一下。对这种含有暴力味道的色狼式的扑袭,张雪从前有过几次经历,她往往首先感到厌恶,随后就是强烈的反抗。但对于面前这个人,她却无力拒绝,即便在最生他气的时候也不能。也许这就是命中的情缘吧,她脸上的冷意消失了,幽幽叹息一声,仰面问道:“你对我总是这样粗鲁,我该你的还是欠你的?”
  “你招着我了。”
  “我哪里招惹你了?”
  “你的眼神招我了。”
  张雪本来想笑,然而却沉下了面容,轻轻把他推开。
  “你是说我引诱了你?”
  “我是说你得跟我。”
  “跟你去哪儿?”
  “天涯海角,形影不离。”
  张雪坐到椅子上,眼望窗外若有所思。过了一会儿,她向木立在屋子正中的李霆缓缓地说:“有时候我也搞不清楚你到底有什么好?就这么自信。想让我跟他的男人多了,人家也挺优秀呢。不是我不给你机会,你自己说说,你倒底有什么好呀?”
  李霆涨红了脸,不知如何回答她的问题。张雪就让他出去想,想明白了再回答她。李霆走出她的办公室,站在服务台前点了一支烟,认真思索自己究竟有什么好?  一支烟还没吸完,他就想明白了,回到张雪面前自豪地说:“我是棋王!”
  张雪冷笑道:“棋王就可以满世界乱抱女孩子?你不尊敬人家啊!出去再想。”
  于是李霆出去再想。想了一袋烟的功夫,他回到她的办公室,不很自信地说:“我的心灵很纯净。”
  “我学生的心灵比你更纯净。”
  “但是,我的智商比较高。”
  “你的智商都用在棋盘上了,除了下棋,你已经呆头呆脑了。”
  “怎么能说是呆头呆脑呢?那叫纯朴!”
  “是的,你纯朴得跟色狼似的,四处留情,风流的很呢。”
  “但是……”
  “没有但是了,出去再想,最后一次机会了。”
  见她脸上犹如罩了一层冰霜,李霆只好又出去想。这次他接连抽了两支烟,皱起眉头很投入地想。想啊想的,最终想得心烦意乱,又从烦乱的心情中得到一种坚定。他甩掉烟蒂,大步走到张雪面前,严肃地说:“我想不出自己有什么好,只知道心里牵挂的人就是你。我没有万贯家财,也没有社会地位。我草民一个,把心底里对自由平等的追求都用在围棋上了。就冲你这小模样,完全可以去傍大款,去过舒服的生活。虽然我感觉配不上你,但是还有但是,但是我不是色狼,没有四处留情,更没有满世界乱抱女孩子,那还不被人打得满地找牙?我渴望跟你在一起,以棋为生过平民的生活,就跟董永和七仙女似的,所以我就从杭州回来了。我实在想不起自己到底有什么好,只想一生一世对你一个人好,你说说,有我这么痴心的色狼吗?”
  张雪笑了,在温柔的笑容里似是包含着一种感动。她取出一块手帕走到李霆身前,替他擦拭脸上的汗珠。她用温情似水的眼神脉脉地望着他,等待着他正式的主动。
  “怎么你现在又不敢了?”
  “你别喊逮流氓就行。”
  李霆捧起她的脸庞,她轻轻地合上了双眼。
  一切美好开始的时候,爱情故事理应落下帷幕,然而人的故事却因生存而了无终期。人被上天好生之德投入到一个盲目无情的世界。每个人在活着的当下,都自信活得明明白白,却又在明白之时心存不甘。这原本是一个隐蔽缺憾的世界,而世界的缺憾又无不滋生于人的内心,因为强大的个体意志太需要完美了。人生真实有效的幸福并不多,矛盾存在于一切属于人的活动中。任何受时空统治的思想事物,均蕴涵着善恶美丑的肯定或否定,即便是人世间最美丽芬芳的爱情花朵也不能例外。爱情是有目地的,而爱情目地本身,又可以对爱情做出最冷漠的鉴定,所以我们的故事仍需继续。

  连续十几天的酷暑天气,让人深觉活着不易。大地如蒸笼一般将高温裹住城里的芸芸众生,人们挥汗如雨,四处躲避着滚滚热浪。很多开足冷气的餐厅茶社均是顾客临门、生意兴隆。文化馆棋牌室两台空调都调到了最高档,白天来这里下棋打牌的客人总要有几十位。李霆除了按时教授围棋班那几位新秀外,偶尔也在大厅与棋友下上两盘彩棋,挣个百八十元钱。有时寻机去张雪那屋亲热几句,倒也其乐融融。令他感到奇怪的是,张雪似乎并不怕热,经常嫌空调开得太大,嫌大厅里有些冷。她依然是白衣青裙,这等大热天,几乎没见她出过汗,真如冰雕玉琢一般。有时李霆忍不住想与她亲腻一番,屡屡遭到她的拒绝,主要是嫌他身上的汗渍,这让李霆更加视她如雪山仙子,在爱中多了几分敬慕,又为自己的肉体凡身惭愧不已。
  这一日天空阴云密布,一阵疾风吹过,豆大的雨点噼噼啪啪直落下来。随着一道道电闪雷鸣,千万条雨线尽情飘洒,登时驱走了连日的苦热,令人神清气爽。这天刚好是张雪二十三岁生日,李霆就要找个像样的餐厅给她过生日。他要把她的好朋友——主要是赵家师兄弟们招集在一起,摆个生日蛋糕,插上二十三支蜡烛,大家再拍着巴掌齐唱一首《生日快乐歌》。虽然李霆一向对此不感兴趣,认为那是少男少女情调小资们喜欢的玩意,但为了让张雪高兴,他不妨也小资一把。谁知张雪并不同意,说:“以前过生日,姑妈给我做一碗寿面,煮两个鸡蛋,顶多再给我点钱,让我去买自己喜欢的东西。我过生日从来没有请过别的人。”想起姑妈,她的眼眶有些湿润,又说:“只要今晚你陪着我,我就很高兴了。”
  李霆情知张雪自幼遭遇家庭变故,流落在S市寄人篱下,孤苦伶仃的,不由对她升起无限怜爱。晚上,他带着他的雪儿去了一家比较高档的日式茶艺馆,走进一间清静典雅的小木屋,他要了几盘价格昂贵的茶点鲜果,还要了一瓶干红葡萄酒。小木屋里灯光幽明,色调暗淡的光线唤起人温馨委婉的情绪。木桌上燃起了两根红蜡烛,烛光下,张雪的容颜越发显得清丽绝俗。李霆端坐在她的对面,眼睛再也不愿从她脸上移开。张雪忽然问道:“李霆,你很有钱么?”他不知何意,随口答道:“不很有钱。”张雪略显不安地说:“这种地方消费很高呀,你不应该带我来这里。”李霆见她原来是为自己心疼钱,心里有了几分感动。他斟满两杯红酒,与张雪碰了一下杯,说:“只要你快乐,我什么都不在乎。”
  在李霆的痴情瞩目下,张雪流露出几分羞涩。和他十几天的亲密接触,她更加感觉到李霆果然是个单纯质朴之人,几乎很少听他嘴里说出一句轻佻话,即使在二人热烈相拥时也从没有甜言蜜语,顶多说一句“你真美”,然后就是憨憨地一笑。张雪本是个文静淡雅的女子,不像师妹韩莹那样热情洋溢好热闹。李霆敏于行而讷于言,甚投她的脾气,暗自庆幸自己终于选对了男友。这时见他端坐饮酒,身上隐隐散发出几分古代俠士的气度,心里十分欢喜,就让他讲讲布衣猎人大战栖霞山庄的传奇经历。其实李霆早已向她讲述过了,又老实交待了他与唐媛虽然亲昵但并无狎亵之举,但张雪还是想听想问。李霆笨嘴拙腮,只能说个大概齐,反而给她留足了想象的空间,引起了她更大的兴趣。她经常在脑海里勾勒一幅画面:李霆泥塑般沉思于纹枰前,姿势是那样的卓越挺拔、目空一切,无所畏惧地与强敌搏斗在纵横十九路战场。她甚至想象那海岛刀客、寒风一剑就如武侠影片中的凶神恶煞,武功高强,但最终败倒在青年棋侠北方土汉的剑下。她每思至此,心里就会感到一丝甜美。
  “你与林霄汉的第二盘棋,为什么要认输呢?”她细声细气地问。
  “这个……我也说不上来,只是觉得围棋本来是给人玩的,不能让胜负把人给玩了。”
  “你和陈子侯下出的那盘醉棋,当时你们俩真喝了二十瓶酒吗?”
  “不是二十瓶,是七瓶酒。他喝了三瓶,我喝了四瓶。酒我赢了,棋却输了。”
  张雪脸上的笑容由甜蜜渐渐化作幽深,说:“可是我还有一件事不能相信,总想问问你,又不知怎么开口。”
  “你问吧,对于雪儿,我没有秘密。”
  “可是人家真的不好意思问出口呢,你又不是柳下惠,怎么可能不那什么呢?还是你自己老实交待吧。”
  李霆怔怔地想了片刻,就明白了她问的是什么了,低声说:“我真的没干。”张雪脸上似笑非笑地追问:“没干什么呀?”李霆着急了,忙说:“没干就是没干。”
  张雪起身将小木屋的门紧紧掩住,然后走到李霆身边坐下,俯在他耳畔轻声问:“你没干什么呀?”她吐气如兰,身上散发出一缕缕醉人的温馨,令李霆神不守舍,  伸出手臂把她抱在膝上,低头向她吻去。他说:“我心里只惦记着你,这次回来向唐媛说得明白,我要带着你一起去外面闯荡,她也答应了聘你在唐家棋校教棋。”又说:“我之所以没有答应你去杭州找我,是因为当时有些事情让我害怕。”就把陈子侯被洪老板挟持一事说了出来。他拉过张雪的手,按在身上的某处,里面硬梆梆的不知藏着什么家伙。他说:“当天晚上我就买了一把刀用来防身。我独自一人倒也不怕,可那时如果你在我身边,我可就怕得要命了!”
  张雪听着李霆的讲述,摸着他衣兜里那柄硬硬的东西,沉思了一会儿,伸出双臂缠绕住他的脖子,轻声说:“我现在全明白了,你是为了我好。”
  怀抱温香软玉,李霆心旌摇动。窗外细雨淋漓,屋内烛影朦胧。李霆抚摸着张雪的身体,又解开她的衣襟,眼前是一片光润无暇的柔美。他像婴儿一样吮吸那两点嫣红,见她温顺地合上双眼,俊俏的脸庞平静似水。李霆怀疑地问:“你是我的?”张雪嗯了一声。李霆肯定地说:“你是我的!”听她又嗯了一声,李霆只觉自己是世间最幸福的人了。他面皮发烫,那只幸福的手逐渐探索到他梦寐以求的幽深处。外面雨声不断,屋里明烛摇红。当他真实触受到她篷松湿润的那一刻,心里立刻有了一种迸发的震动。随着她隽永如诗的一声低吟,他已经得到了一种巨大的愉悦。
  李霆脸上的潮红渐渐退去,目光如残烛般迅速黯然。他紧皱眉头,在空虚中忽然陷于一种强烈的沮丧。他惶恐起来,缓缓放松了自己的双臂。他明显感觉太快了,从奋发到实现,仅用了极短的时间。如果这样下去,必将无法达成那种完美的形式,这无疑会导致她的不幸!李霆蓦然间对自己的生理状态大加怀疑了。
  张雪睁开眼,不明所以地望着李霆,对他瞬间的变化心生疑惑,以为他是因为发现了自己的什么秘密之后,突然间感到失望了。她本想告诉他一件事情,却又羞于启齿。李霆停止了他的爱抚,他的胳膊放松了,他的眼神黯淡无光,脸上流露出丝丝痛苦。强烈的自尊心令张雪立即面如冰霜,平静地系好衣襟。从他膝上下来的那一刻,她简直想说一句“我们不是童男童女”,然而她的手指却在无意中触到了他裤子上的一片凉渍,立刻如触电一般缩回手,同时也就恍然明白了什么。她梳理好松乱的头发,轻步走到窗边,默默聆听雨滴敲打竹篁的声音。
  长久的静默后,张雪侧目望向李霆,见他盘腿坐在蹋蹋米上,头垂得很深,好像在伤痛中忏悔罪恶。她缓缓走过去,双手为他梳理头发,才发现他的毛发根根坚挺如猪鬃,典型的“刺儿头”!张雪脸上露出笑容,心里泛起丝丝柔情。她见木屋的另一侧摆放着一张古琴,墙壁上还挂着一只琵琶,就走过去取下琵琶抱在怀里。略微调试了几下弦音,感觉满意了,坐在藤椅上,一边弹奏一边轻舒莺喉款款唱道:
  “谁道闲情抛掷久?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日日花香常病酒,不辞醉里朱颜瘦。”
  这首《蝶恋花》出自北宋文豪欧阳修之笔。张雪的姑父姑母均是江南著名评弹艺人,她自幼耳濡目染,自然娴于此技。只是姑妈坚决不肯教她学习评弹,却把她送到赵溪源门下学习弈道,不知是何原因。
  那一声声轻柔曼妙的韵调,终于唤醒了心陷魔境的S市平民棋士,一双细目闪烁出光亮,举杯喝尽杯中酒,又满满地斟上一杯。只听雪儿继续唱道:
  “河畔青芜堤上柳,为问新愁,何事年年有?独立小楼风满楼,平林新月人归后。”
  一曲唱罢,李霆已站在她的身旁,低头在她前额亲了一下,又回到桌前浅酌慢饮,犹如置身于云端仙境。雪儿凝神静思,纤指清弦巧弄,再为他唱了一首《月中天》:
  “绿纱裙白羽扇,珍珠帘开明月满,长驱赤火入珠帘。
  无穷大漠,似雾非雾,似烟非烟。
  静思夜,驱不散,风声细碎烛影乱。
  相思浓时心转淡……”
  待“淡”字余音尚未散尽,小木屋的门被推开了,一位衣裳整齐的男子拍着巴掌走进屋,欣喜地望着张雪,嘴里叽哩咕噜的不知说的哪国话。但看那人的神情,无疑是在赞赏什么。他身后又跟进一位男子,也是衣貌整齐,向张雪说道:“这位是日本人小岛川二,京都大学专门研究古典汉文化的博士。他刚才在屋外听了你唱的词,说是品味到了久违的唐风宋韵,特别感动。”那日本人又叽哩咕噜了几句,另位男子翻译道:“小岛先生称赞你的神态气质非常非常美,他想跟你合个影,还想邀请你以后常来这里玩。这茶艺馆有小岛先生的股份,他要高薪聘用你在这里工作,你看如何啊?”
  张雪一时不知所措。李霆起身走过来,斜觑了日本人一眼,然后向翻译说:“请你告诉这位小鸟老二……”
  “不是小鸟,是小岛。”
  “我就叫小鸟了。请你告诉这位小鸟先生,她是我老婆,要打她的主意,得等我死了以后再说。另外,南京的深仇大恨我还记着呢!”说着话,右手不自觉地伸进裤兜,紧紧攥住那把弹簧刀,沉定地盯着这位日本人,目中射出精光。
  翻译面色尴尬,支支吾吾地向小岛川二说了几句。小岛听罢,冲李霆和善地一笑,说了一堆日本话,翻译道:“小岛先生认为您多心了,他说我们完全可以做朋友的,前代的恩怨总应该有过去的那天。他不关心政治,他只喜爱东方文化。他认为文化艺术属于全人类,不应该有国籍之分。人首先是人,其次才有国籍,国籍可以变,人却不能变成动物,先生您说呢?”
  李霆对这类话题不感兴趣,他拉起张雪搂在身边,说:“结账!”
  服务台小姐拿来账单,总共消费了五百多元。那日本人又咕噜了几句话,翻译就说小岛先生让收半价。李霆也不和他客气,丢下三张大票,搂着张雪走出茶艺馆。
外面依然细雨绵绵,雨夜的市井显出几分空旷冷清。李霆在街头拦了一辆三轮拉客车,携张雪坐进后座。张雪把头枕在他的胸膛上,忽然吃吃地笑了。李霆就问她笑什么?她并不回答,只是偷偷笑个不停。忽儿一指李霆裤子上的濡迹,轻声说:“真没羞!”
  李霆不好意思地咧嘴一笑,叹道:“可能是我太爱你了。”

TOP

第十九章 吃错药了



  李霆躺在床上,透过小阁楼的窗口,望着窗外碧蓝如洗的天空,感觉身上懒洋洋的,迟迟不愿起床。他把枕头垫高一些,后背靠了上去,然后点了一支烟。回想雨夜在茶艺馆小木屋的情景,几乎每一个细节都值得反复品味。他想雪儿对他真的很好,她的燕语莺声,她的一颦一笑,都如香云般缭绕在他的周围,并蕴涵着浓浓的幸福美妙。在触手可及的美好面前,又有一种忧虑接踵而来。他望着兰天上缓缓飘动的朵朵白云,手指不由自主把弄那段尘缘根本,仔细感受心理变化,结果使情绪越发沉重了。他开始承认自己处在一种病态之中,想想这样下去是不行的,绝对不行!幽冥的意志深处,似有神人在鞭策他,催促他不能讳疾忌医,要尽早寻找疗治方法以求正常。李霆相信自己的神智一向健全,只要人具备了健康的理性,人性生理障碍总会有解决的办法。
  李霆扫了一眼桌上的闹钟,已经是上午九点多钟。晚上要去教授围棋课,他想时间还来得及,于是起床洗漱,走出小阁楼,脸上依然是那种坚定和自信的表情。
  李霆乘车去了省城,身上带着三千元钱,这是他的全部家财。他先走进一家乐器商店,精心选购了一只琵琶,这是准备送给张雪的。沉甸甸地拎在手里,想着雪儿接到这样一件礼物,将会多么高兴啊!只要能让她快乐,他这一生,也许再无其它浪漫可言。
  出了乐器店,李霆去了市中心最大的新华书店,径直走到出售体育作品的专柜,两眼搜索着围棋书籍。信手从书架上取出一本日本名人战棋谱,随便翻阅了几页,望着纸上那密密麻麻的黑白子,突然胸膛涌出几分烦躁。他蹙起眉头,脑海里一片混沌,恍惚间惊觉到,自己可能对围棋过于执迷、过于深入了,每天意念的大部分被这些黑白子盘绕纠缠,几乎耗费了生命中大半的精力,莫非生理功能的异常竟与此有关吗?霎时间冷汗直冒。
  他把棋谱放回到书架上,茫然离开。不知不觉走到了医学书籍区,寻觅了一会儿,从书架上取出一本《性爱与常识》,只读了几行字,就立即决定买下。
  在返回S市的汽车上,李霆拿出那本书,一页页地认真阅读。那书上说:夫妻间感情不和,很多人以为是夫妻双方人品性格、兴趣爱好的差异造成的。这种观点自有一定的道理,不能轻意否认。但从比较客观的分析出发,我们认为夫妻之间感情出现问题,大多是因为不和谐的性生活引起的,虽然人们往往回避谈论这些事情。事实上,性生活才是问题的关键所在,是真正开启幸福家庭之门的钥匙。而性生活是否正常,男性的行为又要起到举足轻重的作用……
  李霆暗自寻思,书中所指,不正是自己所忧虑惶惑的地方吗?这本书并不厚,从省城到S市,行程只需一个半小时。长途车到站时,李霆已把这书从头到尾读了一遍,就有了豁然开朗的感觉。
  傍晚,李霆来到文化馆棋牌室,把那只琵琶捧在心上人面前:“送给你的生日礼物。”
  张雪双手抚摸着这件做工精美的古乐器,心里好生欢喜,说:“土汉啊土汉,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调试了几声音弦,又说:“我以后只给你一个人弹唱。”李霆说:“那到不必,无论你给多少人弹唱,我只当是你给我一个人的。”张雪点了点头。
  这日是农历立秋。立秋虽说不是什么重大节日,但按民间习俗,还是要当个节日过,主要是在晚饭桌上一定要有肉食,俗称“贴秋膘”。苦夏即将过去,人们又要迎来一个云高气爽的秋季。这日张雪伴随李霆回到他的住处,女房东正坐在门前的小板凳上收拾着两条活鱼。李霆怕房东误会,忙向她介绍道:“这是我们文化馆的围棋女老师。”女房东奇怪道:“说是老师就行了,难道我还看不出她是男是女?”又对张雪上下打量了一番,说:“好俊的姑娘,一看就是个规矩女孩儿。”李霆以为女房东是在影射他曾经携带不规矩的女孩子回来过夜,不好意思地一笑。
  张雪跟随李霆走进了他的小阁楼,首先发现他的宿处没有安装门锁,任谁都可以推门而入;其次发现屋里摆设实在简单,除了一张桌子、两把椅子和单人床,靠墙那边还有一只木箱,上面摞着几本围棋书。这独行浪子的陋室,竟是窗明几净,各类物事摆放得颇为整齐。张雪走到窗前,入目处是江南大片的绿色沃土和红枫岭翠如墨染的山影。她脸上浮现出一缕笑容,这等情景和自己想象中的很一致。李霆把手上鼓鼓囊囊的塑料袋放在木桌上,从里面一件接一件取出了二人在超市购买的食物,自然还有两瓶陈年花雕。张雪去楼下端了一盆水上来,将小屋里该擦的地方,里里外外地擦拭了一遍,跟个女主人似的。两个人忙乎了一会儿,才坐在桌前,慢慢享用那些美味食物。
  李霆吃得很多,张雪吃得很少;李霆大口喝酒,张雪只给自己斟了一小杯花雕,然后兑进大半杯雪碧。
  “想不到棋王住在这么简陋的地方。”
  “寒窑虽破能避风雨啊。”
  “下面那句呢?”
  “应该你唱。”
  “我才不唱呢。”
  下面那句本是“夫妻双双把家还”,张雪粉面含娇,令李霆心中一荡,说:“有时候我真觉得你是七仙女下凡啊。”张雪说:“我有那么好吗?”李霆说:“当然了,你要不是仙女下凡,怎么会跟我这无家无业的土汉呢?凭你的容貌,完全可以去傍……”他本想说去傍大款,又觉现在这样说实在是对她的一种不敬。张雪嗔道:“你以后再说这种话,我可就真不理你了!我只想找一个能够信赖的人在一起,过普通人的日子。我不是什么仙女,你不要把我想得太好了,更不要以为天下的女人都会被荣华富贵搞晕了头。”
  李霆被她感动了,连连点头称是,说:“是我说错了,罚我自己一杯!”
  张雪走到窗前,俯首向街上望去,就看见了一桩有趣的事情,忙叫李霆也过去看:原来是邻居家的一位小男孩,想去抱女房东养的一只白猫。但那猫儿何等灵敏迅捷?几个起落就蹿上了墙头,蜷缩四腿坦然而卧,任凭小男孩手举香糕百般招唤,仍无动于衷,眼睛一眨一眨的睨望别处,竟像一位看破红尘的高人,态度十分优雅倨傲。不知何时,小男孩手上多了一根竹竿,竹竿顶端挑着一条青鱼。他刚出现在院子里,白猫立即如闪电般跳到地面上,仰着美丽的脑袋围绕小男孩团团乱转,并不时奋力蹿起,双爪直取竹竿上的小鱼。那小男孩趁机将它抱住,亲了几下,才把那条鱼喂它吃了。白猫用罢美餐,在树下用舌头舔着毛发,样子享受极了,却不见了方才的矜持神态。
  李霆看看张雪,又看看白猫,不觉一笑。张雪就生气了,说:“我知道你想什么呢,你真坏!”
  窗外夜色渐浓,深碧色的苍穹有点点星光隐约可见。田野上空不断有清风徐徐吹拂,吹在身上,令人神清气爽。李霆和张雪相互依偎在窗前,一时情意缠绵,只愿永远这样相亲相爱,永不分开。然而美丽终究只是一个过程,正如绽开的花朵不以娇艳为目地,李霆再一次尝试得到美丽的结果。他把她抱在床上,他亲吻她身体的每一处,就连纤秀的双足也不错过。窗帘已经挂起,在微风中轻飘幔舞。李霆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欲火,延缓本能力量的冲击,按照那本心理医书上的教导,尽量淡漠爱的贯注,嘴里甚至默念起了数字。但是,他很快就明白了这根本不管用,人身体的本能冲动压根不愿接受理性的制约。当他再次领会到她神秘的体香以及隽永如诗般的低吟时,体内那股强烈的力量如洪水猛兽一般,立刻冲垮了意志建立的脆弱防线,并在刹那间浩荡而去了。
  李霆颓伏在她的身上,一时万念俱灰。他痛苦地肯定了自己的无能,又于败落中惶恐地想到:她怎么办?这样淡泊宁静不染尘俗的仙子般的雪儿,难道就要在渴望与失落中伴随自己一生吗?想起她的百般温柔体贴,就有一串泪珠从他眼里流出来,滴落在她的胸脯上。
  张雪把他深伏在怀中的脑袋轻轻推开,拉过一领薄被遮盖住光洁的躯体,只露出一张苍白的脸庞。她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两眼静静地望着屋顶。李霆低垂着头,罪人似地伫立在床前。不知过了多久,张雪才幽幽地说:“你是男人。”这句本来简单的话实在有点高深莫测了,深刻得让人受不了。李霆低声说:“可能是我太爱你了。”张雪说:“你不会把我想得丑陋一点?”李霆的心都快碎了。他闭上眼睛,就想雪儿现在是满脸皱纹、发脱齿落、一脸横肉……但这可能吗?她的生动早已刻骨铭心,他心里早已存在着一个雪儿的概念,一个美丽动人的心理事实。
  张雪穿好衣裳,坐在床边静思了一会儿,忽然捂着脸伤心地哭了。李霆手足无措,连连责怪自己不好。张雪却说:“都是我的命不好,怪不得别人。”她起身拿起了挎包。
  深夜,李霆打车送张雪回家,一路无语。下车后,两人相对而立。李霆严肃地说:“等着我,我会行的!”脸上竟露出了在棋盘前死磕黑白邪神时的表情,坚定得有些悲壮。正是这副坚忍不拔的表情,曾经让张雪特别感动。她温柔地点了点头,用眼神表达了她的信任。
  第二天上午,李霆向谢冬江请了几天假,推荐秦刚代替他教授围棋班的那几位宝贝学生。因为霹雳虎和他棋风相近,他怕别的老师带歪了那几个孩子。
  李霆再次乘车进了省城。他在那本《性爱与常识》的扉页上看见了一则广告,是介绍省城一家名叫“博爱医院”的,声称专门治疗男性各种性功能障碍。李霆在省城里寻找到两家打着“博爱”牌子的门诊所,都是给宠物治病的地方。来这里求医的人,怀里都抱着小猫小狗,惟有李霆是个例外,两手空空走进来,脸上还挺深沉的。兽医们看他来者不善,也有点害怕,差点给精神病院打电话求援。李霆在城区转悠了大半天,终于在一个僻静的巷子里找到了那家男性医院。他走进去的时候感觉面皮发烫,这毕竟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让他颇感羞怯。但是为了他和雪儿今后的幸福,只好硬着头皮往里走。
  医生是一位年近五十的过来人,穿着白大褂,面容和蔼慈祥。他办公桌的玻璃板下压着七八张彩照,都是纯真可爱的婴儿照片,无疑是这位大夫妙手回春的证据,令患者对他产生信任。大夫详细询问了李霆的症状,又带病人去隔壁房间检查了他的生殖器,然后微笑着告诉李霆,问题并不严重。大夫拿起笔给他开了一个药方,总共三味中成药,均具有固精壮阳益肾的功效,并再三叮嘱李霆,在服药期间绝对不能饮酒,还要节制吸烟。大夫又问他是搞什么工作的?李霆没敢说自己是下围棋的,只得撒个谎,说是在文化馆做保安、看大门。那大夫明显地不相信,因为体力劳动者很少有到他这里看病的。他提醒李霆,这些药有一些抑制脑神经的副作用,如果从事脑力劳动,在服药期间尽量不要劳累过度。李霆牢记医嘱,去药房抓药,价格贵得惊人!大夫给他开了十天的剂量,竟花了八百多元。然而李霆不在乎钱,拎着一兜子灵丹妙药,他眼前似乎出现了幸福的曙光,对前程充满了信心。
  李霆回到小阁楼,倒了杯开水,庄重地取出了那些中药丸,一股说不出的辛辣怪味直冲鼻孔。他试着用牙齿咬下一小块品尝,口腔神经立即提出强烈抗议,胃部也跟着一阵翻腾,赶紧跑到垃圾桶旁呕吐了几口。李霆心里暗骂:妈妈的!别是把砒霜下在药里,要毒死老子吧?转念一想:就是下了毒,老子也得吞了你!为了雪儿,也为了他自己。

  话说我们的棋王在小阁楼里闭关磨练正常男人的姿质,说话间已经过去了三天。他每天上午结跏趺坐一个小时,然后就是吃药、打棋谱。中午去街上吃一碗面条,再散散步,归巢后仍然是吃药、打棋谱。五天过去了,他发现太阳穴有了一种麻痹的感觉,每当脑海里浮现出雪儿那动人心魄的妩媚时,身体不再产生那种难以抑制的强烈冲动。更让他啼笑皆非的是,似乎每天小便的次数也减少了,而且每次持续时间长了。李霆吃药时经常觉得自己很无耻,却又不能不继续无耻下去。主说:人本从耻处来,又于耻处让生命完备。他想这话也可能是哲学家说的,又想这话可能是听徐昆说的。
  药效还是很明显的,然而让李霆深感不安的是:他发现自己的大脑不像从前那么灵敏了!以前打棋谱,对黑白子任何一处的贴身肉搏,他总能够紧跟棋路推移变化,思绪绵绵密密,如雪峰清溪一般汩汩不绝。他甚至能够挑剔出八十年代日本超一流棋手计算松缓不精之处。但现在,他的思路开始滞钝了。有时他一人身兼黑白两方运筹棋子,意弄玄妙变化至极深处,竟心生烦恶,恨不能把木盘上的棋子全部扫落于地。他在小屋里来回渡步,看一眼围棋,又看一眼那些灵丹妙药,辗转反侧于其间,真不知应该把哪宗物事从窗户扔出去,就有一股辛酸的滋味渐渐弥漫在胸中。
  李霆没有勇气扔掉围棋,那样无异于把自我彻底否定了,而且否定得干干净净,这他根本做不到!他拈起一颗药丸,眼里射出仇视的目光,恨恨地说:“再吃你,老子都快吃成傻B了!”他把药丸抛在空中。药丸没有飞出窗外,而是准确地落进他大张的嘴巴里,用一杯水灌进腹中。
  到了第六天,外面是一个秋意初现的晴朗天气。李霆本来打算闭关七天,却终于没能熬住,提前出关了。他实在憋不住了,他要去听雨轩茶社,哪怕只是听听敲子声、感受一下对弈气氛也行,不然他真快要憋死了!走出小阁楼,他得到了女房东和邻居们的一片敬慕,她们还以为楼上住了一位修道高人,在离群索居的禅定中冥想宇宙生命的根本实相,以求达到人生无尚的圆满。这人那么年轻,正处于青春期浮燥不安的年龄,竟把自己关在小屋里憋了六天!这种事情您还真别不服气,普通人关您一天试试?早站在窗前骂大街了。仅凭这点,这位黄瘦的青年人就大大地与众不同了。只是看他的样子也不像得了什么道,因为得道之人看破红尘,应该嘻嘻哈哈,他却挺深沉的。
  李霆来到了久违的听雨轩茶社,那清脆悦耳的敲子声立即攫住了他的心。快步走进大堂,与棋友们热烈地招呼几句。茶社环境依然如故,惟一不同的是,棋友们对这位S市第一高手均抱有几分恭敬。老板吴有本大声吩咐服务员小姐:“这是我们城市的新棋王!以后他来这里玩,门票免单。”
  李霆连忙客套了几句,却无法掩饰内心的满足,脸上泛起一层虚荣的油亮。他端坐在临窗的一张桌子前,立即就有两位棋迷毕恭毕敬地来到他面前,要向他请教棋艺。他统让二人四子,彩注五十元。那两人棋力大约在初段水平,李霆不假深算,凭着卓越的棋感,就将二人杀得大败。总共下了四盘棋,李霆忽然觉得心绪烦躁,不愿再下,他收了钱,离开了听雨轩茶社。
  李霆漫步在景色怡人的翠女湖畔,远远望见观雨亭里有二男二女,围坐在亭中石桌四周。定睛观瞧,原来是杨锦、徐昆正在临枰对弈。两旁观战的女子,一位是仁春师姐,另一位娇小玲珑,纯净秀气,李霆认出她是松鹤精舍的小师妹蓉蓉。他忙走过去与四人热情招呼了一声。
杨  锦初见李霆,脸色极为阴冷,但这只是一瞬间的事情,随后他便谈笑如常了。听说杨锦也拜在了理玄大师的门下,修习上乘密法,李霆心中甚喜。见这玉面飞狐身上那股卓尔不群的假清高架子已经消失,换作了一副平和文雅的神态,以前那苍白俊美的面皮竟泛出了红光,可见他必是经历了一番刻苦修持,不免对他心生好感。更令李霆欣慰的是,小师妹蓉蓉挨坐在杨锦身边,不时用一双明亮的眼睛注视着杨锦,目光中流露着喜爱之意,而杨锦对她也是温情脉脉的,一看便知二人关系已不寻常,这让李霆由衷地为杨锦感到高兴。
  徐昆被杨锦授三子,终局时下成和棋。徐昆让出座位,请李霆与杨锦对弈一局。李霆干了一天彩棋,本不想再下,但又不愿驳了好友的面子,于是坐到杨锦对面。玉面飞狐要求持黑先行,布衣猎人点头同意。二人屏息静气,拈子入局,S市最优秀的两位青年棋士,一对苦斗数年的冤家对头,就在风景秀丽的翠女湖畔,在一片友好和谐的气氛中重起风云、再战纹枰之上了。
  几十手棋过后,观战的徐昆脸上露出诧异,对白棋的招法大摇其头,忍不住开口质问:“李霆,你下得这是什么臭棋?”见李霆眉头紧锁,眼睛黯然失色,不时地用双手狠狠按揉太阳穴,一副痛苦的样子,徐昆叹道:“李霆,你病了。”
  杨锦得意洋洋地说:“他本来没病,但遇见我就难说了,因为我是他的神!”
  此时白子招法紊乱,已死去两块棋,呈必败之势。一阵阵烦恶袭上李霆胸口,只觉眼前金星乱冒。他双目微闭,竭力调节呼吸,突然间快步走到亭外,在草地上呕出了几口清汤。
  李霆认输了。他记不清这是第几次败给面前这个人,也记不清这是第几次在输棋后出现颓败的心情。他此时感到一切现实如梦境般空幻,一切空幻又是真实不虚的合理存在。那神游于纹枰间的玄妙算路,犹如虚空中漂浮的精魄,曾经被他载入脑海,并被他强烈的主体意识所驾驭,与他的存在水乳交融,构成他个体生命的全部价值,但现在,那神样的精魄似已离他而去,将他弃之如履,让他再次品尝了郁闷失落、卑微沮丧的痛苦滋味。
  他向对面的杨锦看去,可以很轻意地读出玉面飞狐平静表情中蕴涵的倨傲,眼神似乎在重复一句话:“我是你的神!”
  李霆独自走出观雨亭,走到一个无人的树下,面对空寂的湖面,忍不住纵怀长啸了一声,惊起无数宿鸟扑翅而起,树叶纷纷飘落。喊了几声后,他感觉心里痛快了许多。回到小阁楼,望着桌上剩余的那些灵丹妙药,李霆十分清楚导致自己思维迟钝的根本原因。他决定加大剂量,迅速消灭它们,早日结束这身处炼狱般的苦熬,早日恢复自己棋艺的真正功力。
  两天后,李霆不堪寂寞,再次来到听雨轩茶社。老板吴有本走到他的身边,指着临窗而坐的一位男子,低声说:“那人是专门来找你下棋的,已经等了你两天了。”
  李霆来到那男子对面坐定,上下打量了一番,只见这人身体精瘦,比李霆还瘦得可怜,估计他若是单身走进恶狼谷也出不了事,恶狼们都不会吃他,嫌他没肉。此人约莫三十岁出头,双眉八字倒悬,一双细眼精光四射,竟与李霆的眼神有相似之处。他与李霆对视了片刻,然后端起茶碗轻啜一口,眼睛盯着杯中的绿茗,漫不经心地问道:“你是李霆?”李霆答道:“耶丝儿(yes)。”这瘦人又问:“你就是和黑白邪神下出了《醉弈通玄谱》的布衣猎人?”李霆点头道:“耶…耶丝儿。”
  这人放下茶杯,小心翼翼地抓起一把白子伸到李霆面前,说:“我们猜先。”李霆见他挺痛快,心中欢喜,就说:“二百元一盘,怎么样?”这瘦人说:“耶……耶丝儿。”
  猜先结果,李霆持黑先行,起手采用“中国流”布阵,瘦子应以错小目。前十多手棋,双方占角守边各据要津,从容布阵。白棋选点不即不离,架子端得十分工整,俨然高手风范。待布局结束,白棋挥师直捣黑阵,黑白子贴身急斗二十回合,这瘦子忽然冷哼一声,气愤地说:“你不是李霆!”
  “我是!”
  “这种臭棋能是布衣猎人下的吗?”
  “你也报上名来。”
  “在下马驰,棋界人称君子剑。”
  李霆见他通报名字时,一副骄傲的神态,不觉好笑,说:“君子剑可不是什么好听的绰号,让人想起了《笑傲江湖》中的伪君子岳不群。”
  这句含有讽刺的话,马驰听着毫不在意,郑重地说:“别人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反正我喜欢这名号:君子剑!”
  二人不再言语,又落下二十余颗棋子,马驰一脸怒色:“你不是布衣猎人,滚!”
  李霆情知黑棋下得太糟糕,感觉很不好意思。看马驰的意思,似乎是对自己慕名而来,诚心诚意与布衣猎人切磋技艺,谁知自己竟不能以最佳棋力相待,所以令马驰在失望之余心生怒火。李霆心里难过,本想借坡下驴,就此否认自己是布衣猎人,但转念一想:可以输棋,却绝不能输人!他从怀里掏出二百元钱和自己的身份证,扔在马驰面前。
  马驰拿起李霆的身份证仔细检查着,连连摇头叹息:“盛名之下,其实难符啊!”他冲着棋盘呶呶嘴,一脸不屑地评论道:“黑棋的招法非常粗鲁,非常庸俗,顶多业余二流水准。”
  这话让李霆听得更加难受,他不知怎么向马驰解释,总不能借口自己正在服用壮阳药,影响了棋艺水平的正常发挥,那好意思说出口吗?还不让人笑掉大牙?只得说:“马驰同志,我知道你号称全省棋界第一高手,我也知道你我之间早晚会有一场较量,可惜你来的不是时候,我现在不行了。”
  “你怎么了?”
  “我……我吃错药了。”
  马驰顿时露出关切的表情,说:“这盘棋不算了,你把钱收好,我等你身体康复后,再与你一决雌雄。”
  君子剑果然有君子风度,令李霆暗地里大加钦佩!就想若不是身处服药期间,一定会请他去醉太白酒楼痛饮一场,交个朋友。
  收拾了残子,马驰不再理会李霆,而是独自把一颗颗黑白子轮番敲在棋盘上。李霆本想站起身走人,低头看去,见马驰所摆棋局,正是他与陈子侯在杭州三友茶社下出的《醉弈通玄谱》,不由来了兴趣,一声不吭地默默观看。当摆到第八十五手斜飞,马驰才开口说道:“黑棋这招飞出,似乎有漏洞,如果白棋这样跨断,黑将如何措手?”他一边说着,一边摆变化图,皱着眉头看了一会儿,又连连摇头,说:“这样必形成转换,白不佳。”说罢,从棋盘上取出十几粒棋子,反复研究了许多种变化,终于舒了一口气,说:“白棋跨断后如果这样下,黑就碎了!”
  李霆也不搭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君子剑。马驰死死盯着棋盘,沉思了半晌,忽又喃喃自语道:“黑棋还有反击。此时黑若在这里扳断,势必形成激烈战斗,白棋也没有把握啊。”
  马驰取出变化图,又恢复了第八十五手的实战局面,说:“当我看到这里时,心里一直有个疑问,想找对局者请教:对于黑棋的斜飞,白棋为什么不敢立刻跨断?难道你们两人都已经算清楚后面的变化了吗?如果当真如此,我只能自愧不如了!”
  李霆低头注视着棋局,起心动念只算了几步,就是一阵烦恶欲呕,忙把眼睛从棋盘移开,说:“一个敢斜飞,另一个不敢跨断,而且不敢跨断的人是一代彩棋王,凭这个你就该相信,二人当时的下法绝对是局部正解。”
  马驰似有所悟,连连点头称善。
  见马驰研究棋谱时面色凝重,态度十分认真,李霆颇为感动,暗想这人真应该改个绰号,应该叫“棋痴”才恰如其分啊。想起自己在小楼上独研天下名谱的时候,不也是这种如醉如痴的样子吗?心里对他产生了惺惺相惜的感觉,就想着今后无论如何,也要找机会和君子剑共同切磋几局,以酬报弈道知己的情义。此时李霆很想邀请马驰出去痛饮几杯,刚好看见秦刚、孙青二人并肩走进茶社,他于是拿出三百元钱交给秦刚,委托秦、孙二人替自己好好款待马驰一顿,稍尽地主之谊。
  从听雨轩茶社出来,李霆立即决定去找张雪。十天了,他修炼整整十天了!这十天他与张雪只通过三次电话,在电话里简单向她说明自己在闭关调整身体,并坚持不让她去小阁楼探望,他怕前功尽弃。这段时间他在药物的掌控下,反映越来越迟钝,他如愿以偿地渐修到了弱智的境界,这让他对身体深表自信。
  李霆相信自己已经具备了坐怀不乱的美德,现在他只需要一次冲动去证明他属于正常,只待“明心见性”的那一刻,他就可以顿悟在幸福圆满的境界。

TOP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