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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那一局——国共手谈》兼忆首届应氏杯的趣闻逸事

本帖最后由 天马行空 于 2014-3-30 23:23 编辑

作者:马西屏

    转载:「2001-06-11, 12/联合报/37版/联合副刊」

    六四之后,曾三度赴大陆打探《人民日报》高级记者翁子建下落,却始终音讯渺茫。

    最近,意外从大陆「国家围棋队」副总教练罗建文处,得知子建兄在庐山,隐潜在山崖云雾之间。在中国近代史中,庐山是政治人物躲避溽暑红尘的胜地,而翁子建,却选择庐山逃避政治红尘。云雾,成了他的政治隐身符。

    要谈翁子建,就要从应氏杯说起。

    应氏杯是由应昌期先生所创办,四年一次,与奥运同年,故被视为围棋的奥林匹克赛,冠军奖金四十万美元,为世界奖额最高的围棋赛。

    记者,原应是冷静的观察者,一个近距离贴近新闻的局外人。但是在第一届应氏杯中,阴错阳差,记者本身成为应氏杯这盘棋中,最意外的着手,一则则属於记者的故事,次第铺陈展开,这是新闻採访中罕见的经验。

    输了棋局,赢了爱情

    应氏杯初赛於北京人民大会堂举行,世界十六强聚首,拚战两轮,争取四强。

    《中国时报》特别派遣了驻日特派员刘黎儿小姐前往採访,由於刘小姐对围棋外行,因此就不时的向王铭琬请教。

    王铭琬籤运不佳,首轮遇上韩国棋王曹薰铉。王持白棋,苦战至二七一手,长叹一声弃子认输。

    大会第二天举行北京一日游,为了让王铭琬散心,当晚台湾代表团纷约王铭琬一起出游,皆被王铭琬婉拒,大家以为王铭琬心情不佳,并不勉强。

    谁知,第二天一大早,在大厅碰到神清气爽,笑意盎然的王铭琬,哪有一丝一毫输棋的颓败,原来他约好了刘黎儿一起骑单车出游。后来,应昌期围棋教育基金会办的晚宴,他们两人也「集体缺席」,私下品嚐爱的滋味。

    至此,众人方恍然大悟,王铭琬输了棋局,却在爱情战场上大获全胜,情场得意弥补了棋场失意。

    两人返日后不久,就丢来红色炸弹,特派记者嫁九段棋士,应氏杯首宗佳话。

    有趣的是刘小姐成为九段夫人,独家围棋新闻必然源源不断,但是却从未见她写过日本围棋消息,甚至林海峰等人的傑出表现,《中国时报》往往用的是中央社稿,就算王铭琬的好消息,也只字不发,任由他报报导。

    外行记者问倒围棋大师

    准决赛由林海峰对韩国曹薰铉,大陆聂卫平遇日本藤泽秀行,三战两胜。

    在汉城,发生了林海峰和吴清源生命中首度拒绝採访事件。

    韩国已成全世界围棋风气最盛的国家,围棋人口密度世界第一,全国喜爱围棋如癡如狂,围棋成为最普及的娱乐,日本早已瞠乎其后。在这种狂热中,林海峰在汉城对上韩国棋王曹薰铉,心中承受了无比的压力。

    林海峰赴汉城前,先到台北养精蓄锐。特别找我,要求代为转达,到了汉城一直到三盘比赛结束前,不接受任何媒体的採访,包括韩国各媒体。林海峰身经百战,但是此次曹薰铉以逸待劳,佔尽天时地利人和,林海峰也紧张。

    对於林海峰罕见的拒绝採访,大会在赛后完成的「第一届应氏杯特辑」中,有着这样的描述:「林海峰已经正式表示了在比赛结束前,拒绝接受任何记者的访问,包括了和他极为熟稔的台湾记者,以及急想访问他的韩国记者,和他一向谦顺的作风颇不相同,不过所有记者都体谅他的心情,尽量不打扰他。」

    林曹大战首役,吴清源爱徒心切,从头到尾盯住电视实况转播萤幕,不断的在棋盘上摆出各种可能的变化。

    此时,台湾驻韩国记者蜂拥而至,纷纷围绕着吴大国手请教战况。当时,吴大国手特别指出:「曹薰铉白十八迫是新手,我从来没有看过。」此时,众家兄弟听得面面相觑,一位驻韩同业鼓足勇气问吴清源:「迫和新手怎么写?是什么意思?」

    吴清源听得顿时一怔,怅怅了一会儿,因为他真的不知道如何去解释这个「迫」字。一个围棋人熟得不能再熟的字眼,却对外行人很难解释清楚。

    后来,林海峰的黑棋有些落后,吴清源看得心中发急,他对林海峰的第五十九手下得太优闲,不能满意。他说:「此手是缓着,一定要挖,或是碰断,强硬一战。」由於这句话很关键,一位同业问:「什么是挖和碰断?」这时吴清源的脸色,就像看到活棋被后手补死一样。不过,他并没有动怒,一贯平稳的继续讲下去。

    但是,到了第二盘,吴清源向大会提出拒绝记者採访的请求,希望能安静的一个人摆棋,这是一向随和的吴清源从来没发生过的事。不过吴清源讲得还是很谦和,盼大会代他向新闻界朋友致歉,盼大家能见谅。

    大陆与韩国举行「记者对抗」棋赛

    决赛由大陆棋圣聂卫平及韩国曹薰铉进行五战三胜的对决,首局在杭州西湖畔西冷饭店举行。

    政府在一九八九年四月十八日开放记者到大陆採访,我和《民生报》记者林英「吉吉」险险赶上,我们在四月二十三日飞抵杭州,成为最早到大陆採访的记者之一,西湖的水静静的荡漾,而热血正在天安门上沸腾。

    第一局是在二十五日举行,大陆和韩国极为重视,皆派出庞大採访团。受到天安门的影响,当时人心相当炽热,每天晚上,我的房间里,大陆记者朋友挤得密密麻麻,只能站着。大陆谈改革、谈民主、谈台湾、谈中国的未来,这些年轻新闻工作者的星眸间闪烁着对民主的憧憬,唇齿间交织着未来的理想。此时真的是一笑泯恩仇,我们之间几乎没有距离,十几天的相处,成为极好的朋友。

    第一局聂卫平输了,韩国记者不免有些趾高气扬。於是,韩国记者提出了「记者对抗」的构想。

    韩国记者提出此议是有些把握的。前来採访的韩国中央电视台记者是业余六段,全韩业余第二把交椅,韩国《中央日报》记者是业余五段,韩国排名第五。

    大陆记者决定派出上海《新民晚报》记者张建东单挑韩国中央电视台记者,并声明张建东是大陆此次採访团实力排名第五的记者。

    此事很伤了韩国记者的自尊。韩国《中央日报》记者因为「报纸同名」,和我建立了交情,託我交涉抗议,他说:「我们派出全韩第二,他们派出前来採访记者的第五,太瞧不起人了。」

    我拉他到一旁指给他看,大陆记者团中来自上海的曹之林,是职业八段,曾经和聂卫平对决争大陆「全国冠军」。另外,北京《新体育报》记者沈果孙是职业七段,《围棋天地》杂誌记者程晓流是职业六段,且都曾是大陆「国家队」队员。

    其实,张建东也非易与之辈。此君白皙俊美,热心助人,后来与我结为莫逆。张建东从小就立志献身围棋,选入上海围棋少年队,后来阴错阳差做了记者,但是身手绝对是职业级水平。

    那盘棋极为轰动,小房间挤得「声气相闻」,韩国棋王曹薰铉顾不得自己要拿世界冠军,坐在棋盘旁观战,大陆国家队副总教练罗建文八段也到场督战,大家菸一根接一根抽,满室迷濛,由於张建东不抽菸,真担心他还要分神对抗「二手菸」。

    结果,张建东白棋不计点胜,大陆记者欣喜若狂,韩国记者垂头丧气。

    「国共手谈」比的是定力及抗压性

    应氏杯第二、三局移师宁波。

    受到「中」韩记者对抗的成功及热烈所鼓舞。到了宁波,大陆记者提出了《中央日报》与《人民日报》记者对抗赛。

    这个提议让会场洋溢着一股亢奋而炽热的情绪,一种神祕而弔诡的氛围。因为那时两岸刚开放,两岸记者初识,大家都还在摸索中碰撞,此一提议有一些政治,碰触了一些以往不敢做的禁忌,藏有一些只方往前迈一步的欣喜。

    在这样的氛围中,这盘棋已经不是棋力的对抗,而是定力的考验。如此多人观战,其中不乏世界顶尖级的九段高手,让每一手棋下下去竟如此艰难,每一手棋在高手的眼中都是一则笑话。

    我下这盘棋时,脑中空白一片,犹豫再三下了一手棋,立即偷窥四周高手的脸色及窃窃私语。子建兄的压力显然更胜於我,他的棋力本略高於我,却频频拭手心的汗。

    这是一场「抗压」对抗,最后我持黑棋侥倖获胜。

    大陆发行量最大,由大陆官方中国围棋协会办的《围棋天地》月刊,刊出了这一局的棋谱,这是该刊创刊以来,刊出两位棋士棋力最低的棋谱,并且做了一个惊心动魄的标题:〈国共手谈〉。

    这盘「国共手谈」之役,加深了我与子建兄的情谊,我们同游奉化溪口镇,并在妙高台合影留念。

    五月初,子建兄从宁波返北京,奉命採访人民广场上的学生运动,面对此一历史棋局,他不愿做一个观棋者,一个局外人。於是,他走入人群的行列,让自己成为一枚争自由民主的棋子,这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着棋,人生的布局突然全盘改观。

    当时,棋界参与的还有世界唯一的女子九段芮迺伟,以及江铸久九段和汪剑虹九段。

    六四之后,芮迺伟远走日本,做了吴清源大国手的闭门弟子,江铸久去了美国,如今两人结为夫妇,定居洛杉矶。汪剑虹曾来台湾访问。

    唯一失去消息的是翁子建。六四后,三赴大陆,都打探不到他的消息,如今突然获知他跑上了庐山,去了中国人最爱躲藏的山水胜地,借庐山的云雾和暮鼓晨钟,还生命原始的面貌。

    一个《人民日报》的高级记者,经过一场六四的撞击,摇身变成庐山宾馆总经理,从记者到商人,在大时代这盘棋中,许多人的一生,经由六四这局棋,产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庐山,一个最适合听雨下棋的地方,不知子建兄闲敲灯花落,是否还下棋?

    色艺双绝的女老师

    大陆国家女子围棋队有一位杭州姑娘叫金茜倩,人长得眉清目秀,尤其是一口杭州软语,婉转动人。处事温柔而下棋刚烈,当其温柔时,「如云、如霞、如烟、如幽林曲涧」,当其刚烈时,「如霆、如电、如长风之出谷」。应氏杯举办期间,特别邀请她担任记谱员。

    我与金茜倩五段不熟,仅听她提过与外交部金树基大使有亲戚关系。

    不意,一日《民生报》好友林英ㄓㄜˊ表示将拜金茜倩为师,担心一人太突兀,邀我一起入「金门」。

    两位台湾记者拜金茜倩小姐为师,在应氏杯会场引起相当大的骚动,这在当时是稀奇事,好几家大陆报纸皆刊出此一新闻。

    那一场拜师宴,据称也是大陆上最「有头有脸」的一次,在座的有大陆围棋领导人陈祖德,中国围棋协会副主席王汝南,大陆国家围棋队副总教练华以刚、罗建文,大陆奥会国际联络处处长刘屯,还有一位奥会副祕书长,以及应昌期基金会祕书长姚祥义小姐等多人。二十岁出头的金老师被请上座,在一向讲究辈份地位的大陆,金老师颇不自在,幸好在座诸人神色自若,令她宽心不少。

    英「吉吉」兄是国内唯一的围棋专业记者,他准备了一只昂贵的女錶当作谢师见面礼,笔者两手空空,返台后反而收到金老师向大陆名家索取的书画相赠,一直为此耿耿於怀。

    金老师后来退出国家队,嫁到美国纽泽西州去,但婚姻不顺,离婚后返回杭州,前年曾打电话来拜年,近况如何?令人想念!

    沈公子输了牌,依约钻桌子

    聂卫平在宁波气势如虹,连胜两场,所有人都相信应氏杯在宁波下完,他会是冠军。

    但是第四、五局移师新加坡,此时聂卫平犯了致命的错误。

    聂卫平在大赛上从不练棋,而是藉打桥牌化解紧张,保持思考。

    宁波桥界深知聂卫平习性,由台商出钱赞助,特别在大赛前隆重举办「宁波杯桥牌只人邀请赛」,聂卫平邀我做搭档,势如破竹,勇夺冠军,聂卫平和我打牌的照片上了《民生报》一版,报社长官打电话相询:「派你去採访,怎么上了别报头版?」

    因此,在新加坡决赛前,聂卫平为调整心情,特别跑去香港参加一次桥牌赛。

    谁知,聂卫平从香港飞新加坡的途中,竟然买了张要在泰国转机的机票。而聂卫平是下棋的巨人却是生活的侏儒,泰国转机晕头转向,出了一身大汗,到新加坡就病倒了。

    聂卫平躺在旅馆起不来,房门都无法出,沈君山心急如焚。比赛前一天,为了保持他的脑力,我和沈君山博士陪他打拱猪。

    大陆拱猪和台湾拱猪不同,大陆式要用两副牌,大小鬼都派上用场,最特别的是输的人要钻桌子。

    新加坡旅馆的桌子又矮又低,沈君山看得面有难色,但为了老友,牙一咬就点了头。

    后来沈君山输了,依约钻桌子,《民生报》摄影记者游辉弘兄和我拿起相机猛拍。沈博士站起身来,好整以暇的拍拍灰尘说:「谁登出来,就绝交。」

    辉弘兄和我面面相觑。当时沈君山正是新闻热门人物,负责政府两岸关系,此张照片有其新闻性,不登心痒难熬。当时和辉弘兄并未约定,但我们却都未发。

    聂卫平输了第四局后,沈君山电召亚洲桥王黄光辉赶来新加坡。第二天休战日,沈君山和聂卫平搭档,我和黄光辉作伴,四人在聂卫平房间从上午打桥牌到晚餐,还下点小注,聂卫平赢了些小钱,神情愉悦请大家去吃晚餐。

    最后一局,聂卫平局面大好,最后体力不支,一点险败,痛失应氏杯王座。

    英「吉吉」兄和我当晚去向聂卫平道别,一向礼数周到的聂卫平太太孔祥明没有露面,因为她的眼睛哭肿了,无法见人。

    最近惊喜得知前《人民日报》高级记者翁子建兄在庐山宾馆担任总经理,我也离开了新闻界,忆起那一盘「国共手谈」,以及应氏杯的点点滴滴,尤其是有关记者的一些逸事趣闻,因以为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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