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2月27日 人物访谈
美国棋迷故事:围棋定式纹身上 这才是真爱!-我纹身、抽烟、喝酒、说脏话,可我是个好男孩
Andrew Hall的眼睛是双色的:左眼是深褐色,右眼带了一片绿。“Two eyes make life”他说。
当然,在这个一米八几,两百多磅的庞然大物身上,很难注意到诸如眼睛颜色之类的细节。一般来讲,大家只会看见他两条粗壮的手臂,然后是手臂上的巨大纹身。这些纹身细节丰富,线条优美。而他每天举杠铃,吃类固醇,正是为了给这些艺术作品创造出足够尺寸的载体。如果从左手腕开始看,会看到很多密密麻麻的木纹,一直通到袖子里。倘若请他将袖子一把撩起一直到肩膀,将那只胖蹄完整的露出来,就能看到Andrew左边纹身的精华部分:这是一个围棋定式。
小目大飞挂,一间跳,飞入,夹击,冲完了双,最后弃掉夹击一子。 “Koboyashi Joseki(小林流的定式)” Andrew说,他懂一点日文。“你丫想作弊吧,定式纹身上。”“滚,这还背不出吗。”“可是上个礼拜六那盘棋你撩袖子偷看了”“yeah,well……那次是我次序不记得了。”
被人问起的时候,Andrew就会很得意的讲起这个纹身的来历。“曾经有位国象大师说过,假如有外星的智慧存在,他们一定下围棋。”他从肩膀开始,“看,这是宇宙,外星人从宇宙中来,将围棋教给某个星球上的僧侣。”他指着肩膀上星星的轨道,星星飞下来,变成黑白棋子,落在他宽阔的上臂,上面纹了小半个棋盘,摆着一个大飞挂定式。“于是僧侣废寝忘食在山中下棋,直到树木都枯烂了,这里借鉴了中国的典故(烂柯)。”从手肘往下,奇石、树枝和藤条错综复杂一直纠缠到手腕,展现出一副深山老林的画卷,好似一副工笔画。“我的纹身师傅希望能表现石头和木头的纹理。”整个纹身只用黑色,“那是想用黑白来描述围棋。”
“现在我是正式的美国业余二段,2.0。”Andrew说,“去年我还是1级呢。”2015年,在明尼苏达圣保罗举办的北美围棋大会上,Andrew在两段组3胜3负,将自己的段位提高到2.02。“前一年涨棋飞快”他说,“主要归功于公司正好被收购重组,小半年拿钱不上班,天天跟朋友混一起下棋。”Andrew的辉煌时刻就在上个月。每个星期四,他在一个小咖啡馆里主持一个本地俱乐部。上个月,就在这个俱乐部里,他平下赢了一位王姓女士,她是中国的业四。Andrew被她满盘追杀,她一边杀还要一边飙垃圾话,逼迫Andrew认输。“讲垃圾话我反正不怕的,难道她的英文还比我好吗?”,于是Andrew飙回去一坨更加正宗的,搅得王女士心烦意乱,最后杀崩了,反被他吃了一块。
Andrew出生在加州,三岁跟随父母搬来波士顿,爷爷在他初中的时候教会了他下棋。但是Andrew的入门还是主要靠英文版的《棋魂》。大学毕业后他开始跑波士顿的俱乐部找人下,从5级打起,一点点升上来。“我小时候被诊断有ADHD(多动症),但是下棋的时候就能静下来坐一天,好像注意力集中一整天也不是什么难事。”Andrew说,“对我来说,围棋里头最难的是克制冲动。但是话说回来,我做什么事情都靠一股冲动,做什么事情都情绪化,缺乏克制,这是我自己的问题。”他摇摇头,好像要跳过这个话题。
这个话题是跳不过的。现在Andrew意识到自己的问题是冲动克制,并且能平静的讲出这个事实,而朋友们都早已知道这家伙是个疯子:他嗓门巨大,热情充沛,打耳钉,舌钉,追着每一场重金属音乐会。F开头的,S开头的词讲出来从来不会打一个隔楞。他午饭吃一大块奶酪加咸肉,再配三杯啤酒,把薯片的渣渣掉的到处都是。偶尔还要拉上别人偷偷去抽一根特殊的香烟。“这是我人性的部分。(This is my human part)”“自己的激素和身体,是自我的一部分,我必须接受这些。”Andrew右手臂纹着一只的彩色蜗牛,就是为了纪念某一天自己领悟了这个道理。至于那天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低头拒绝回答。于是我们的谈话又回到了左臂的围棋纹身,这是花了一年多的时间,是25小时的针和血。“我没打止痛药,疼痛也是仪式的一部分。”他说,“还有一个原因是止痛药医疗保险不报销,有点贵。”身体,时间,和金钱,那么大的投入,如果将来某一天,不下棋了怎么办,也许不喜欢围棋了呢?手臂上的纹身是擦不掉的。“最开始之前我就想过这个问题。”Andrew说,“纹身代表了生命中的某个时刻,你想给自己做上永恒的标记,我想对自己的身体宣称主权。作为现在的我,并不想因为将来的我有可能怎么想,而害怕去做现在的一件事情。”Andrew很认真的选词,这次他讲的很轻很慢。“将来哪怕是对纹身的内容并不赞同,我也会给当初纹上去的理由于足够的尊重。再说了,我并不想随波逐流做一个正常人。这些纹身,也算是一种保证,让我再也不会变成正常人。”
“不过围棋不一样,我觉得我永远不会不喜欢。”Andrew是个软件工程师,在一家做机器学习的公司里开发各种工具。“做IT久了,慢慢的,技术上的事情也没法让我觉得有智慧上的满足。追求这样的满足,是我的发泄渠道。现在围棋提供了这样一个渠道。去年有一阵,我坐在那里冥想,然后觉得下棋是我一生都可以做的事情。”他停顿一下,“这种话是一辈子都很少有机会能说出来的。”“(围棋)是我永远不能追求到尽头的,也不会感到厌倦的。”“这个游戏里,有一种纯粹和深邃(purity and depth),我不知道怎么说……”“人生的意义吧。我可以欣赏这种抽象的,内在的思考,也不是非要去造一个什么东西……当然不是排斥其他的,朋友,美食……但是智慧上的事情,围棋是第一位的。”“我可以不用电脑,很难,但是我可以。不看书,也行。不下棋,这就有点过分了。”
所以左手臂上的位置是围棋应得的。“这是跟右手臂相对的,情绪对智慧,冲动对理智……很多矛盾,互补的东西。人性的部分和非人的部分(inhuman)。”“你讲的动物性和人性,应该就是对应于我讲的人性和非人性,或者是神性。”“你说什么?Hanyou?oh,ようかい(妖怪),半妖,对,有点这个意思。”他用一个褐色的和一个绿色的眼睛看着我。
Andrew Hall,2015年底,28岁,业余二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