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一星微火(上)
当我再次看着你的眼睛,失去了从前像看一口古井的感觉。你笑了吗?你的笑容好像模糊夜空里开出的火花,我跟随着你,一同陷入那交织的经纬网。仿佛在收集黑白两色的流星。
“银翔,我可以进来吗?”
我踱着小步,有点带窥探的走到那只属于一个人的棋室门口。门并没有关紧,我却很清楚,这里即使敞开着大门,也不是谁敢轻易进去的地方。许多跟我对弈过的朋友说,这间棋室原本是对大家开放的,但自从崔银翔九段第一次走进这里开始,这个房间便从此属于孤独和寂寞。
“随你喜欢。”
他没有抬头,只专心致志的盯着棋盘,左手拿着棋谱,右手搁在旁边,却并没立刻将上午的指导棋复盘。
“如果打搅到你,我五秒钟后就会在你面前消失。”
面对他一如既往的简单回答,我这次却不由得深深叹了口气,突然间觉得好哀怨。
“刚才出去给你买了便当,我放在这里,你要是有食欲就自己吃,不吃的话随时可以扔掉,我不会生气的。”
“倩儿。”
当我正预备转身离去的时候,他却叫住了我。
“你来执白,我执黑,跟我一起摆完这盘棋,好吗?”
“什么?”
我不禁愣住了,我甚至怀疑自己又做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梦,带着最终像会幻灭的凄凉美感。回头的一瞬间,我触到他真诚的目光,已然不知不觉无法再转移视线。想起在李道场的初会,我到现在仍然觉得他长得不好看,也并不可爱,但这个不同于天国的世界,却只有他能给我这种特别的感觉。是因为围棋吗?还是他冰霜般的面孔底蕴着仿佛属于天国的纯净,无意间让我忘记了自己天使的真实身份?
“昨晚输棋的事,你还在怪我吧?”
他再问了一次。
“你为什么这么觉得?”
我反问道。
“或许我们的想法不尽相同。”
他浓黑的眉毛无意间颤动了几下。
“老师和师母在我小时候就告诉我,对女孩子应该温柔谦让一点,可是我真的学不会。我只是觉得,跟你下棋时我哪怕让你一手,就觉得是对你的不尊重。在棋局上,我从来不喜欢那种所谓无形的轻视。”
“我并没有在意什么啊。”
听到他的话,我甚是感慨。
“那是因为……你有你自己的主张,别人又怎么会立刻就理解?你何必偏要把自己说成天底下最没道理的人?其实我知道,你根本就不是那样的人,在你的心里,实际上无时无刻都在关心别人。”
“是吗?但是当年燕珠正是因为我的臭脾气,被我气到了日本那么远的地方。”
他微微低下头来。
“在她眼里,我是个除了下得一手好棋之外,其余什么都很差劲的家伙。”
“如果不是因为你的性情燕珠无法理解,你们是不是已经成为恋人了?”
我唐突的吐出一句不经过大脑的话,说出之后,才发现后果可能有些严重。
“燕珠是个生性好强的女孩子,也是一名优秀的棋手。我九岁那年刚进李家学棋,就已经跟她认识,但我对她的感觉,始终只是将她当作妹妹。说实话,我心里除了棋之外,的确没有想过其他的东西,爱情是什么,我头脑里根本是一片空白。”
他无奈的摸了摸头,右手再次伸进棋盒里,仿佛他的思想也要从棋子中吸取某种灵感。
燕珠对他来说,真的只是妹妹吗?听闻他提起往事,我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失意。庆幸的许是他对燕珠的态度不是爱,失意的却是自己没有像燕珠那样陪伴他成长。
黑白的棋子,在棋盘上落下了。他和平常一样,只要接触到棋,便忘记了抬头,忘记了有双眼睛正在看着他,那张脸上浮了一个无奈的表情。于是,我只能从纹枰间捕捉他内心的底蕴,感到有种光线在不知不觉中闪烁,却又很快消失了踪影。
时间转瞬即逝,整盘棋已经摆到收官。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深深的吸了口气,接着又恢复了先前端坐的姿势。直到现在,或者第六感才告诉他,有个眼神再次飘了过来。
“倩儿,你是不是想让我教你官子技巧?”
他抬起头,我们的目光不觉交叠。就在这一刹那,他冷漠的脸上竟奇迹般的浮起了一丝有点腼腆的微笑,接着,他立刻低下头去了。
银翔竟然笑了?此刻的我,却呆呆的愣了许久,甚至怀疑自己刚才看到的那个笑脸,想告诉自己那是幻觉。然而,他的确笑了,尽管只有一点点轻波荡漾,却把我心底曾经对他的不满完全冲散得无影无踪。
“嗯……银翔,你真的可以教我吗?”
我怯生生回应着,心底却泛起了无限涟漪。
“为什么你不早告诉我你想学?”
他重新抬起头来。
“要是昨晚我找你对局前你就跟我说你不太会收官,也不用惹得大家都产生些不必要的误会吧。”
“拜托,人家不喜欢服输还不行吗?”
我笑岔气的用力推了他一把。
“昨晚明明是你自己要板着个扑克脸跟我下棋,我以为你要把我一口吞下去呢,于是就壮着胆子用我一点也不擅长的白棋跟你斗硬了,明明就是你不好!要是你昨晚是笑脸对着我,我就什么都坦白了,如果换成是李老师的话,我都不会那么害怕。”
“好,那看在老师的份上,我答应教你官子,开始吧。”
“还是先吃了东西再说吧!”
我打开便当的饭盒,硬塞到他手里。
“记着多笑点,你知不知道你的扑克脸很难看呢!”
只属于银翔的棋室,第一次出现了欢笑,我捉到了那冷漠之外的真实。原来,跟银翔在一起的纹枰论道的感觉,竟是如此妙不可言……
棋院还是那所棋院,汉城的市区依然繁华,市内和室外仍同往常一样,形成动静的鲜明对比。花园里的行道两边,新种了一排排小山堆一样苍翠的圆柏,也多安放了些石桌石凳,可供棋手和研究生们闲暇时休憩。李老师最近来棋院的次数很频繁,大概是因为张老师挑起新的战斗,他必须花更多的时间在银翔身上,自己也忙着准备比赛,来维持他宝刀不老的威风。
最近一段时间,银翔来得比任何人都早。我试问没办法提前起床,于是每天都会挽着李老师的手臂,跟他一同按时到棋院。张老师打趣儿说:“老李,这倩儿跟你走在一块儿,还真有几分像两父女呢。大家都传言这个丫头是你的干女儿,你不开个记者招待会解释解释?”
面对老战友的话,李老师从来只是一笑置之。当然,他自己也觉得,我更像是一个天真的小丫头,而不像一名棋手。三月初,我战胜韩国棋院的张成勋二段,顺利通过了职业考试。对“李倩儿初段”这个专业的称呼,我还真觉得不太习惯,就连我的打扮,也还是和往常一样,一身休闲服,一个马尾辫。
在女队里,只有刚认识的两个朋友——赵智敏三段和梁贞姬二段。她们从不因为我的装扮而议论,平日就跟小哲和小崔一样,亲切的叫我作“倩儿姐”。
智敏是个很可爱的小姑娘,小我三岁,一张圆圆的娃娃脸,就算戴了一副斯文的眼镜,也难掩饰她的天真烂漫。新近的棋手初见她,谁也无法想到,她会是李老师和张老师公认的未来明星。贞姬则和智敏不同,小我一岁的她个性很安静,当她不说话的时候,总像在思索着什么。但一跟人对局,攻势便出奇的强,或许也是智敏将来最大的对手。然而,在棋院的女子低段棋手中,也有人跟我们赵、梁、李的组合叫板颇为厉害的劲敌,那便是回国不久的宋燕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