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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破阵子 若水



    作者有话要说:
更了一篇番外,有兴趣的同学,可以到专栏去看看

    李诚熏九段果然没有让大家失望。

    在所有人的屏息凝视里,李诚熏甚至自顾自的微笑了一下,然后,轻轻的落下了那一子——

    黑79,单兵突入!

    就是这么蛮横!就是这么暴虐!就是这么自负!

    这就是李诚熏式的胜负手!

    在白棋全盘厚实的背景下,李诚熏以一种强硬到近乎蛮横无理的方式,空投到了左上角,白棋的大本营。

    一地的惊呼声里,远在北京的中国棋院的罗卿郁冷笑着对姚景程说:“和常哥掐架的那一位,早上鸡血喝多了,上头了吧?”

    罗卿郁在办手续过程中,被各类行政机关折腾到半死不活,现在正在靠对着电脑屏幕吐糟发泄自己的怨气,顺便让等待签证的时间不那么难熬。

    姚景程轻轻笑了一下:“小常那么软不拉唧的行棋,鸡血正好是他的克星啊,你不服气?”

    罗卿郁翻翻白眼,冷哼了一声,根本拒绝回答。

    事实上,不仅姚景程这样看,连朴立恒也都微微笑着看向林振玄:“虽然不是什么好手段,但的确是有针对性的手段啊!诚熏,很聪明……”

    林振玄没有回答,他只是紧紧的盯着屏幕,双手紧握。紧的,几乎微微发抖。

    现在的局势是,夏子常绝对好调,而李诚熏很苦。正常行进下来的话,黑棋绝对打不开局面。

    而李诚熏是一个绝对不肯安乐死的棋手。所以,他放出了胜负手,在看不出有任何手段的地方进行了挑衅。

    很李诚熏的做法。

    就是这种张狂不羁的行棋,往往让他绝路逢生,柳暗花明。

    对于这种挑衅,他的对手们面临着两难的选择。

    战?还是退?

    血气胜的自然会选择毫不示弱,迎上去对砍。表面上看来,这当然是慷慨昂扬很有气势。然而,往往在李诚熏的刻意导向之下,局面会走向无限制的复杂化。只顾眼前利益的直线攻杀,往往会导致全盘的崩盘。简单来说,就是杀崩了。

    稳妥一些的棋手会认为,反正全盘大优,那么就不做纠缠了,让一点出去也无妨。于是在李诚熏的喊打喊杀之下,一点一点,原本属于自己的优势就这样在不知不觉中被自己双手送了出去。然后,逆转。

    上风者的优势,在计算力惊人,力度更加惊人的李诚熏眼里,也许是根本不屑一顾的东西。只要他不投子,你永远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面对着这样的对手,夏子常,你是战,还是退?

    一地的纠结里,所有的人都在问这个问题。

    有人期待,有人阴暗。大家,好像都有点心浮气躁了。

    然而被瞩目的棋手本人,反倒是一派的云淡风清。

    夏子常抿着茶杯里的茶,凝眸沉思着。

    五分钟后,他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之后的数十手,夏子常棋才,耀花了每一个观棋的人的眼睛。

    凭借着这几十手,他奠定了属于自己的流派的基础。日后被称为“子常流”的着法,其最初发端,最根本的思想,就在这区区的数十手中。

    但当时的夏子常,并不知道。

    依旧是被人讥笑为软绵绵的棋风,却含有了前所未有的韧性。

    棋走浩然,沉静而平衡。

    好像完全随行就势,根本是跟随着李诚熏的步调在行棋,如同影子一般。

    不论李诚熏的黑棋暴力攻击如何的猛烈,夏子常的白棋始终如影随形,沾粘连随。

    快来快应,慢来慢随。

    整个看下来,白棋的行棋绵密而富有弹性。虽无暴风骤雨,却如水银泻地般,无孔不入的渗透到黑棋的每一个角落。

    于是,李诚熏的大开大阖如同打在了棉花之上,好像步步皆有所的得,偏又始终无法突出重围。始终被缠绕着,牵引着。

    进退往复之间,李诚熏的行棋变得越来越束手束脚。

    到了中午封盘的时候,黑棋的左边和下边,两块大棋都在白棋绵密的缠绕之中,如同被牵牛花萦绕的石头,再也动弹不得。

    李诚熏的形式,从来没有在中盘的战斗时,这样的悲观。

    前方和后方的观局室里,在封盘的那一瞬间,同时沉静了。

    没有任何人对当前的局面发表看法,大家只是静静的看着屏幕。

    良久,朴立恒终于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所以,终于来了吗?这一场迟到了十年的涅磐……”

    第一次,林振玄微笑着转向他,很认真的回答:“不,不是涅磐,而是觉醒。”

    “所以,秀哉的判断又是正确吗……”

    “关于夏子常,李秀哉九段的判断一向无误。”

    两个身为师傅的人,头一次不带任何火气的坐在了一起,心平气和的讨论起自己的弟子来。虽然,两人的笑容有点心照不宣的猥琐含义在。

    这笑容是如此的诡异,以至于前来拜会的李秀哉很疑惑的看着自家的师傅,悄悄的开口问:“老师,您是不是又在想什么不好的事情了?表情好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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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破阵子 风起



    在三国观棋人各具心思的目光下,下午的续战开始了。

    随即,一场风暴在谁都没有预期的情况下,席卷了整个棋盘。

    风暴的肇始,是夏子常在118手的一手“爬”。

    也许是午后的阳光太过慵懒,也许是午餐不够美味。

    无论是因为什么,下午续战后不久,夏子常的这一手,让两方所有的观棋的人士脸色大变。有的欣喜若狂,有的大惊失色。

    为了去抢区区的一点官子便宜,他居然置左上的大块死活不顾,脱先了!

    一向均衡而谨慎的夏子常居然会犯这种错误,简直不可思议!只能说是鬼使神差。

    难道,连老天也在帮着李诚熏九段吗?不少人在心里默默的问。

    咬着牙等待的李诚熏,终于等到了他的机会——黑119几乎是迫不及待的一手“点”入,毒蛇一样凶狠的咬上了白棋最丰厚的地方,绝杀!

    他狠狠的盯着棋盘,咬着嘴唇,泄愤一样的拍下了这一子。

    甚至当自己的手还没有从来得及棋枰上收回的时候,夏子常已经愣住了。

    然而,为时已晚。

    所以,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李诚熏点入,生生破坏了自己的那个弥足珍贵的后手眼。

    观棋室里,朴立恒叹了一口气:“可惜了,半盘名局……”

    双手紧握,林振玄竭力让自己看起来和往常一样不动声色,却抑制不住声音中的微颤。他说:“未必,尚可战!”

    惋惜的摇了摇头,朴立恒回答:“的确,尚可战。但是这个局面……”

    他没有说下去,但是这并妨碍林振玄的正确理解。于是两个人一起沉默了。

    现在的局面是,夏子常左上的白棋尚未作活。所以,搞丢了这只后手眼是一个可怕的致命错误。这一失误,导致中腹的战斗顷刻之间攻守逆转!

    原本大优的白棋,搞不好会完全无法活出!

    但,虽然是如此,白棋却未必一丝活路没有。

    只是,在这种千头万绪的条件下,在这种突然被逆转的沮丧中,有多少人可以完全看得清局势?

    何况,你对面坐的是以中盘搏杀闻名棋坛的李诚熏。

    何况,夏子常对着李诚熏的战绩差到无以复加。累积下来的心理阴影之下,有多少人能完全发挥实力?

    从某种程度而言,夏子常取胜的机会已经只存在于理论中了。

    累积了一上午的优势,由于一个瞬间的松懈,就这样轻而易举的被逆转了。

    你可以说这是幸运,你可以说这是利用对手的失误在捡漏。然而,无论如何,在劣势之中始终保持着高昂的斗志和充足的信心,在对手一个不慎之下,立刻一口咬住,再不松口!

    这样的坚韧和机敏,只属于李诚熏。

    这,就是“李诚熏时间”的真正要诀。

    这样的才能,这样的素质,你又怎么能诋毁他不是一流的棋手?

    在这里,夏子常停了下来,开始长考。

    李秀哉默默的看着屏幕,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想得太入神,以至于连自己的老师的呼叫自己的名字都没有听见。

    朴立恒于是苦笑了一下,看了看表情同样很苦的林振玄,两人一起摇了摇头。

    无论观棋室里的暗潮如何汹涌,对局的人本人倒好像是一直没什么波动。

    除了刚刚打出勺子那一个瞬间的愣神之外,夏子常一直带着淡淡的微笑打量着局势,不带一点点的沮丧或者懊悔。好像刚才痛失优势的那个,不是自己。

    十五分钟后,他动了。

    然后,在中国的棋院的观局室里,罗卿郁抽着鼻子笑了:“常哥,总算不那么猪头了!”

    姚景程瞅着他笑:“正经夸人一句,你会嘴抽筋吗?非得这么说话……”

    罗卿郁噘嘴:“还要我夸他?他那一手‘爬’出来,就该砍了爪子!现在不过亡羊补牢而已。”

    ……

    ……

    不理这些棋外的废话,电脑屏幕上,借着夏子常的这一手攻击,短兵相接的乱战已经开始了。

    李诚熏的点入,固然便宜占尽,夺得先手。然而,若经过仔细的观察计算,就会发现,李诚熏在左上的黑棋也并非铁板一块。

    事实是,李诚熏的黑棋,在这个局部,有着很隐蔽的毛病。

    这是李诚熏行棋的一贯特点,棋型薄,缺陷多。然而,你一旦利用这些缺陷来和他对杀,几个回合下来,你只怕会发现,所有有缺陷的地方也许都不再是缺陷了。反倒是,你自己自认稳妥厚实的大块,即将被他杀尽了。

    因为对着自己的中盘搏杀能力绝对的自信,李诚熏不怕留下大大小小的弱点给对手看。甚至,有时候他会故意留下一些罩门引诱你来攻击,但你若真的来攻击,这些罩门就会变成夺命的陷阱。

    现在,一向被评价为棋风偏软的夏子常选择了攻击一向以攻杀见长的李诚熏的黑棋。

    他会成功吗?还是会被彻底的杀死?

    在所有人的期待和好奇里,乱战开始了。

    借着攻击李诚熏的黑棋,夏子常开始向中腹突围,他要治孤!

    而同样凭借着纷纭的乱战,李诚熏开始了疯狂的攻城略地。

    这一场乱战,一直持续到第137手。

    李诚熏的一“刺”,黑棋连回了下边数子。至此,至少表面上看来,李诚熏是志得意满的。和往常一样,他在乱战中战果辉煌,获利颇丰。

    然而,当棋枰上的硝烟刚刚散去,观局室里,李秀哉已经轻笑着对着自己的两位前辈说:“子常下的真好,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子常赢了……”

    棋枰上,广阔的中腹之中,夏子常的白棋已经摆出了两眼。

    白大块,无忧了。

    夏子常的治孤,成功!

    可以说,这是一场各取所需的战斗。

    夏子常要把自己左上的白棋活出,而李诚熏要狂捞实地以弥补自己上午时落后的局势。

    而战斗的结果,粗粗一看,好像是皆大欢喜,双方都没有不满的理由。

    然而,若仔细推详,不难发现,这是一场在夏子常主导下的战斗。是夏子常而不是李诚熏,选择了这场交换。

    局势,正在按照他的构想,一步一步往下走。

    证据是,虽然这一番攻击,黑棋获利颇丰,然而却依然是白棋领先的局面。

    夏子常以其令人恐怖的冷静和及其精准的计算,始终把握着局势,以一种隐秘的手段通盘牢牢的压制着对手,稳健的把战局导向了自己想要看到的局面。

    这场战斗一结束,白棋可说是再无难关,双方只能靠官子争夺定胜负了。

    而实地上,是李诚熏落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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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破阵子 定风波



    空气,好像凝固了。

    而棋盘之上,暗潮却正汹涌。

    一波高似一波的惊涛骇浪,恶狠狠的撞碎在狰狞的岩石上,磅礴的碎浪哀叫着退去。然后,重新再来。

    周而复始,好像永远没有安静的时候。

    巨浪的源头,当然是李诚熏。

    在完全不利局势之下,李诚熏以一种完全不合逻辑的方式开始了拼抢。

    他玩命了。

    完全无视自己左下角黑棋的缺陷,蛮不讲理的强抢大官子。

    行棋之际,火气十足。

    乍一看,根本不成章法!

    但是,既然出自公认战斗最强者的李诚熏之手,这样的行棋也许暗含玄机?

    然而夏子常只是挑了挑眉,丝毫不为所动。

    手起,子落

    ——他在左下角,开劫。

    接下来的行棋,造就了两个经典。

    关于如何在不利局面下将局势最大复杂化以图在其中牟利的经典,以及在有利条件下如何保持胜果直至终局的经典。

    李诚熏开始了他凶狠且蛮不讲理的搅局之旅。

    他开始打劫。

    一边打劫,一边强抢大官子。

    凭着左下的劫争,他竟然整整支撑了八十余手。

    尽管,他的黑棋早早已被三国的高手判了死刑。但他不肯放弃,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在拼命顽抗,最终,竟然粘劫活棋。

    这种死缠烂打的架势,让中国棋院的罗卿郁张大了嘴巴,对自己的老师说:“实在是长见识了,牛皮糖啊,这人?常哥真可怜……”

    姚景程一笑不答。这种死缠到底的韧性,是罗卿郁没有,也不屑于有的。

    很多事情在他,是太容易得到了,所以往往不够珍惜。

    然而,现在坐在夏子常对面的那个年轻人,却在以这样一种也许不够漂亮,但却绝对坚定有效的架势,顽抗到底的坚持着。

    这,也许是另外一条走上更高境界的途径。

    凭借天分,田园牧歌式的闲庭散步和凭借拼命死缠烂打,只要能达到目的,也许并无关对错也不分高下吧?姚景程这样想。

    然而,即使是这样的坚韧,面对夏子常的冷静时,却也只能是无济于事的垂死挣扎。通盘,李诚熏再没有找到任何像样的机会。

    无论他把局势搞到多么乱七八糟,夏子常的行棋始终明晰而冷静。

    不急不躁,成竹在胸。

    他的行棋没有一丝的混乱,在细棋局面下一直领先到最后。

    这盘棋行至307手结束,

    夏子常,以2目半获胜。

    棋局结束后良久,四下里一片寂静。

    然后,不知从哪个角落开始,每个观局室里都响起了掌声。

    开始只是稀稀落落,然后越来越宏大,到最后每个人几乎都在微笑着鼓掌。

    包括电脑前,包括电视前,那些无缘在现场观摩的棋友们。

    “这是了不起的名局!

    期间局势几易,翻云覆雨,双方都表现出了最佳的状态。

    最终,夏子常九段技高一筹,以其明晰的大局观,透彻的计算以及可怕的冷静,驾驭了整个局面,最终赢得了这场胜利……”

    电脑里,新请来的不知哪一位讲解人,兴奋的语无伦次的为这局棋做着总评。很少有人仔细的听着他,到处都是热烈的讨论。

    职业棋手们兴奋的围着棋盘,在胜负处摆出一个又一个的变化来。

    大家在讨论,大家在争议,大家很快乐的享受着这一局。

    至于五番棋的最后结局,谁会出线,暂时没有人去想它。

    至少在这一个瞬间,所有的人想着的,只有那黑白色的云子,那纵横十九道的棋盘……。

    简单的复盘之后,夏子常行礼,离开了。他的背后,李诚熏死死的盯着棋盘,眼睛都没有抬起。

    夏子常慢吞吞的走着,回想着刚才的棋局,脸色有着微微的笑意。

    只是这笑意,在推开观局室门的第一刻,立刻就被担忧代替。

    “秀哉!”他大步走到端坐在电脑旁的某人面前:“现在这么敏感的时候,你怎么乱跑……”

    李秀哉抬头,看着他的眼睛微笑,答非所问:“恭喜,真是精彩的对局!”

    “诶?真的?”夏子常笑了起来,然后又竭力作出谦虚的样子:“其实中盘的时候,那一手真差劲啊!差点以为不行了呢……”突然又想起来:“诶!不对!不是说这个的时候,秀哉你现在过来没问题吗……”

    “你真罗嗦呀!”

    “不是我罗嗦,实在是,你真的不了解事情的严重性啊!”

    “……”

    “……”

    完全被忽视的两位老人家道貌岸然的坐在一边, 作很严肃状,一起慢吞吞的喝茶。如果忽视他们竖得很高的耳朵的话,倒都是一派仙风道骨。

    总而言之,这景象,说不出的和谐……。

    和谐的气氛持续大约五分钟左右,门“砰”的被人踢开了。

    王立浚哭着奔进来,看也不看人,直接跑到林振玄怀里打滚:“啊啊啊啊,不要活了,林老师,我居然又输给小曾那个坏胖子了……”

    他身后,曾弦翔慢吞吞的跟了进来,一脸的谦虚谨慎:“虽然你今天的确下得烂,但还是谢谢你哦,王师兄!我会带着你的遗愿和常哥在决赛会师的……”

    “啊呸!”王立浚“噌”的跳了起来,脸上假哭的眼药水还不及擦掉,就指着小曾一顿乱骂:“死小子少得意,会师也是我和常哥会师!我和常哥,那是什么关系!轮得上你……”

    曾弦翔朝他后面瞄了一眼,微笑着推了推眼镜:“哦?你和常哥,是什么关系呢?”

    “呸!你少在那里装可爱扮天真,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你小子一肚子坏水?”王立浚一跳三尺高:“我和常哥什么关系?哼,你嫉妒也嫉妒不来,那就是……”

    他突然停了半秒钟,然后立刻一本正经的接下去:“那绝对就是纯洁的兄弟加战友啊!是不是常哥?”

    他背后,夏子常满脸痛苦的扶额,简直不好意思去看旁边李秀哉的表情。

    津津有味的看戏看到过瘾的朴立恒这时终于咳嗽了一声,借以掩盖住自己的笑意,看向林振玄:“天也晚了,不如我来做东?”

    林振玄淡淡的回答:“太客气了,来日本,应该是我们做东才是,毕竟我们在这里赢的比较多。”

    “也对,也只有在这里,你们赢的才比较多……”

    他快速的转身,窃笑着不去看某人脸上必然的瞬间变色,朝着夏子常说:“那,夏子常九段,难得热闹,大家一起吃个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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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破阵子 夜空



    懒得出门,饭局就摆在了酒店二楼的一个包厢。

    饭桌上的气氛绝对说不上有多么怡人——两位老师之间你来我往的阴阳怪气,夏子常和李秀哉的眉来眼去,弄得空气里都飘着某种名为尴尬的因子。

    好在有王立浚和曾弦翔从头舌战到尾,从棋局一直上升到人参炖公鸡,无所不用其极,倒也还算热闹非凡。

    话题,最后又回到了刚刚结束的王立浚和曾弦翔的对局。

    虽然不如夏子常对李诚熏的这一局引人注目,但白天的另外一盘棋却有着不下于这一盘棋的精彩和跌宕起伏。

    尤其,曾弦翔在此局中的表现,让人刮目相看。

    不少人开始觉得,能够完胜李秀哉,也许并不仅仅是运气或者李秀哉实力下降的缘故。加以时日,眼前这个胖乎乎的少年,也许会成为了不起的大棋士。

    并不是王立浚下得不好。相反,王立浚表现的可圈可点,屡有妙手。

    只是,这样还不够。

    还不够抵挡倚天绝壁的曾弦翔的破釜沉舟和处变不惊的滴水不漏。

    从序盘开始,两个人就互不相让,以强对强。所以,很快就进入到了战斗状态。

    到了中盘的时候,战火已经一路蔓延到了左下方。在这个局部的短兵相接中,曾弦翔表现出了极其强悍的战斗能力。在与以力量闻名棋坛的王立浚血淋淋的对砍中,居然不落下风,甚至还表现出了隐隐的压制之态。

    当然,如果仅仅只是如此,并不足以让他完胜此局。

    因为在这个局部的战斗中,王立浚虽然损失了左下角,但通过攻击曾弦翔的白棋,倒也获得一定的利益。

    因此,到了中午封盘的时候,曾弦翔的实地虽然领先,但盘面留有弱棋。双方还是个胜负难分的架势。

    到了下午续战,憋了一肚子气的王立浚开始猛力攻击白棋的右边。

    理论上说,这是一个非常正确的决定。

    因为白棋在这个地方多少看起来有点乏力。然而,恰恰是在这里,王立浚中了曾弦翔的暗器,元气大伤。

    曾弦翔处心积虑的筹谋,只能用“阴险”两个字来形容。

    他示弱在先,脱先在后,处处引诱着王立浚的杀心。

    及待王立浚终于按捺不住,出手一刀,却恍然发现自己跳进了曾弦翔早早挖好的坑里。曾弦翔的反击来得极快,且手段异常狠辣。雷霆一击,立刻形成了反攻倒算的架势,黑棋瞬间陷入被动。

    再经过一番腾挪,曾弦翔的白棋不仅安全联络,而且擒获黑棋4子。而王立浚最后只斩获了白棋中腹区区1子。

    至此,白棋大优,或者说是必胜也没什么不对。

    但是事情并未尘埃落定。

    也许是被即将到手的胜利冲昏了头脑,在必胜局面下,曾弦翔却突然走出了恶手。

    他将一块本来没有任何危险的白棋硬生生的给折腾成了打劫活。

    于是形势瞬间又出现变化,所有的人都认为王立浚的机会来了。在这种情况下走出的恶手,简直等于把胜利双手奉送给了对手。

    此后曾弦翔表现出了他作为一流棋手的实力,他冷静的几乎像一架机器。完全没有被这突如其来变故击倒,白棋在右上角上妙手连发,并借此牢牢控制住了劫材优势。

    这一番无中生有的劫争后,王立浚已久没有获得任何翻盘的希望。

    276手,黑,投子!

    于是在餐桌上两人的交锋主要是围绕这局棋进行,以探讨对局下法为主,互相口头鄙视对方人品为辅,口沫横飞热热闹闹。更难得的是,两人居然吃饭吵架两不耽误,看得李秀哉钦佩无比。

    随着饭局的进行,两位老师级的人物,最后也兴致勃勃的加入到了这场口头复盘之中。这让复盘的口水含量开始越来越大于棋艺的含量。

    一旦林振玄给王立浚出招,朴立恒立刻帮曾弦翔摆出阴险异常的对应,反之亦然。

    双方从互相鄙视互相挑剔的嫌弃,一直上升到横眉冷对火药味十足。

    夏子常和李秀哉见势不妙,窘着一张脸赶紧爬到阳台上去躲风头。

    开玩笑,**oss级别的人物对决,身为弟子的凑什么热闹?当炮灰也不是这么个当法。

    夏夜的风,有些偏凉了。

    喝酒喝的热扑扑的脸,被冷风一吹,下意识就哆嗦了一下。还没等他的第二个哆嗦降临,带着体温的外衣已经盖在了身上。

    李秀哉微笑着转头,不出意外的看到了夏子常微皱的眉头:“夜深了,风凉。”

    秀哉没有回答,只是拉了拉外套,趴在了阳台的栏杆上,仰头看着星空,轻轻的感叹:“真漂亮啊……”

    黑天鹅绒一样的夜空装点着密密麻麻的繁星,看起来光华璀璨,无比的华丽。

    夏子常趴在了他的旁边,学着他的样子,抬头看。

    “真的呢!秀哉你不说,我都没有注意到。”

    良久,两个人谁都没有再说话,肩并着肩,在这华丽的夜空下,在这微凉的夜风里,静静的看着漫天繁星。心下,一派平和。

    “今天的下法,真了不起。新研究出的秘密武器?”先打破沉默的,是李秀哉。

    夏子常轻轻笑了一下:“怎么可能?每一局都有可能是最后一局的时候,还保留秘密武器?老实说,我也没想到,棋,还可以这样下……”

    “这样吗?”

    夏子常看着夜空,淡淡的吐气:“三星杯的时候,固然是很惨痛的输给了李诚熏九段。但,在那之前,和小王的那局棋里,我好像已经抓住了一点模模糊糊的东西。可惜,后面的那一场惨败,让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我自己是真的有了什么了不起的想法呢!”

    说着说着,他忍不住笑了起来:“诶!输得太多太难看,以至于连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了。那时候,还真是惨啊!”

    他这样说着,轻描淡写,好像笑话一样。然而,李秀哉明白无误的感受到了那话语背后曾经隐藏过绝望。心,于是抽痛起来。

    那一刻,他很想拥抱着子常,在他耳边不停的说:“没关系,没关系,都过去了……”

    那一刻,他很想吻住那轻描淡写的吐出凉薄话语的嘴唇,让他不要再这样自苦。

    然而,身后的房间里传来了大声的说笑和斗嘴声,冻结了他一向的行动。

    所以,他只是靠近了一点点,拍了拍子常的手。

    夏子常轻轻的笑了:“我真没有用,又让秀哉担心了是不是?”

    李秀哉没有回答,只是专注的看着他。他的眼眸,是比夜色还要深沉的颜色。

    夏子常于是脸红了,他讷讷的转头:“其实,其实,还好啦!总之,不管怎么说,都过去啦!

    虽然当时很挫败,但是后来发现,不管怎样的挫败,只要能够坦然面对的话,你总能从中学到东西的。”

    “那么,从上次对诚熏的惨败里,你学到了什么呢?”不想话题就这么纠结而沉重着,李秀哉微笑着,试图开开玩笑。

    夏子常定定的看着他,认真的回答:“关于无理手,关于柔韧和弹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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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破阵子 建议



    浩瀚的星空下,微凉的夜风里,身边有这样一个人。即使什么都不说,也不会感到尴尬。若有若无的体温传来,风中有淡淡的茶香。

    于是心下就这么安定了。

    这个,也算幸福的一种吧?李秀哉暗暗的问自己。

    他侧过头去看夏子常。

    夏子常枕着自己的胳膊,爬着阳台的栏杆,朝他笑。夜风吹动他额前的碎发,浓密的发丝显得柔软而纷乱。

    摸上去,手感应该很好吧?

    胡思乱想中,李秀哉错过了夏子常的问题,很迷惑的盯着期待回话的夏子常。这个样子,看起来有点傻。

    所以夏子常只好无可奈何的拍拍他的手:“你啊,不要这样呆啊!你这个样子,叫人怎么放心呢?”

    李秀哉的脸几不可见的红了一下,讷讷的回答:“又怎么啦?老这么操心,老的快的……”

    怃然的摸摸想像中的白头发,夏子常有点郁闷的回答:“你啦!那么不小心!那些记者本来无事还要兴风作浪呢。结果现在……”

    李秀哉沉默了。

    良久,他很认真的问:“那么,子常是认为我的判断错了吗?”

    “事关我本人,我不认为我能给出公允的回答。但是仅仅在这个问题上,秀哉的判断正确与否并不是关键。即使正确,也不是人人可以听进去的吧?”

    挺直了腰,李秀哉看着星空,带着他特有的冷淡和孤傲开口:“可是,那也不是我需要去考虑的了。我作出了我的判断,我说出了我的判断。然后,我作为一个男人,承受因此而带来的一切后果。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如果仅仅因为害怕后果而说违心的话或者干脆闭嘴的话,不是太可怜了吗?”

    夏子常看着那个骄傲的侧影,眼神复杂。他想说什么,但话到了嘴边,却又咽了下去。最终,他只是轻轻叹了口气,然后拍拍对方的肩膀:“总之,无论什么时候,我的手机总是开着的……”

    “真小气,为什么不说北京的餐馆随便我挑呢!”

    “呃,这个啊……”夏子常有些心虚的挠挠头,傻笑着没有回答。

    不理阳台上的两个磨蹭人,曾弦翔和王立浚早早就解决了晚饭,留着师傅们没品的互砍,很识相的撤退了。

    在房间的门口,王立浚突然停了下来,微笑着看着曾弦翔。

    被他看的发毛,曾弦翔虚张声势的低吼:“干嘛?威胁对手?别让我看不起你啊!”

    按常规,王立浚的典型回复应该是一跳三尺高,然后呸他一口:“就凭你还值得我威胁?”

    所以,曾弦翔也在肚子里酝酿了足够多的恶毒的话语,准备反击。

    然而,出乎预料,王立浚只是轻轻的笑着:“小子,作得还不坏嘛!作为新人,已经很了不起了。”

    这不是曾弦翔熟悉的王立浚,那个乱七八糟上窜下跳的活宝。

    这是一个有着王立浚外壳的陌生人,某种锐利如刀锋的气势从他身体里肆无忌惮的弥漫出来,铿然作响。

    曾弦翔不得不挺直了腰,用尽力气才不至于在这样的气势前后退。

    他仰着下巴,忍受着类似刀割的痛苦,冷冷的和眼前的人对视。

    半晌,王立浚轻笑了一声:“进入决赛的,只能是我。而最后的冠军,也只会是我!即使是常哥,也不能夺走。所以,先说声抱歉了,小曾。这一次,你还是只能止步四强!还有,拜托拿出最强的状态来。不然,我会很无趣的。”

    这就是,作为第一人的气势吗?这种出于对自己的实力完全信任而萌生的自信乃至于自负的狂妄。就是凭借着这狂妄,王立浚才能行人不敢行,在乱刀阵里找到自己的胜利之路吧?

    这样想着,曾弦翔心里突如其来的涌起不服。

    所以,他冷冷的看着对方的眼睛,大声的回答:“作白日梦麻烦请拿枕头,神经病院出门左转。想进入四强,也得先问问我答应不答应!”

    王立浚笑了一下,没有回答。

    然后,他又恢复了平常那个没正形的样子。嬉皮笑脸的扑上来,抱着曾弦翔的肩膀左右摇晃:“呀嘿!不错嘛!有点棋士的样子了……”

    曾弦翔没有理他,踢了他一脚,直接进门去了。临进门前,他转身,很认真的看着王立浚:“我绝对不会让你随便如愿的!想拿什么东西的话,只用嘴说是最没用的。麻烦你拿出最强状态来抢吧!”

    和夏子常告别后,李秀哉带着淡淡的笑容,走出电梯,走向自己的房间。

    走廊对面,有人慢慢走了过来。

    李诚熏。

    秀哉轻轻的冲对方点点头算打了招呼,脚步不停,并没有停下来寒暄的意思。

    李诚熏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他只是慢慢的走近,似乎也并没有想好要做什么。

    擦肩而过的时候,李诚熏淡淡的问:“关于后天的对局,前辈没有什么意见给我吗?”

    李秀哉的脚步一顿,停了下来。

    只是他并没有说话,好像在思考,又好像在犹豫。

    时间过了良久,久到李诚熏几乎以为自己不会得到回答了。

    然后,他听见轻轻的两个字,轻到如果不是刻意去听,几乎会错过的两个字。

    “对杀。”李秀哉说。

    说完这个词,他好像躲避什么一样,快步的走开了。没有留给李诚熏任何继续发问的时间。

    低头盯着脚下的地板,李诚熏默默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背后,突然有人大力的拍着他的肩膀:“傻小子,又在想什么呢?”

    他一惊,回头看时,却是笑的一脸暧昧的朴立恒。

    “朴老师……”

    “那,一个人在这里傻站着,犯单相思吗?”

    “哎呀,老师!”李诚熏脸红了一下:“瞧您说的,我是在思索李秀哉前辈给我的建议而已……”

    “秀哉给你的建议?”朴立恒顿了顿,然后笑了起来:“那,来我房间吧!我这个倚老卖老的老家伙也有些建议要给那!我也想听听秀哉的建议那!”

    李诚熏就这样被拖到了朴老师的房间,就白天的对局进行了整整一个小时的复盘。

    当他累到几乎连眼睛都涩的要流泪的时候,他听见坐在对面的朴立恒轻轻的问他:

    “所以,你明白了吗,诚熏?秀哉告诉你的,只怕是你后天唯一的一条获胜的路。”

    李诚熏有些茫然的抬头:“我以为,前辈他是……”

    “敷衍你?”朴立恒自顾自的笑了起来:“秀哉,他从来不是这种人。关于棋,他或者不开口,或者说真话。他从来不会敷衍任何人。更何况是你!”

    “这样吗?”李诚熏歪着头,若有所思。

    对面的朴立恒却突然间变得异常严肃:“其实,请你过来,是有一件事要拜托。”

    “诶?老师您太客气了!”李诚熏有点手足无措。

    “不,不是客气!诚熏,后天的比赛,拜托你了。无论如何,请你打败夏子常九段!”

    “这……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我是韩国仅存的夺冠希望了呀!”

    “不!这局棋并不仅仅是这次比赛韩国夺冠这么简单!这局棋也许会决定未来十年,你们两人之间的胜负的微妙趋势。

    请你,用尽全力,击败夏子常九段,完全击溃他继续上升的任何希望。

    夏子常被秀哉压制了十年。未来的十年,他是否继续沉睡,诚熏你能否替代秀哉压制住这个可怕的对手,也许都会在后天的一战里决定。

    所以,请你千万记住。绝对绝对不可以让夏子常九段在你这里取得胜利,只要有一场番棋的胜利,从此以后,他也许将无往而不利。你将再难占到上风。

    压制住他,诚熏!尽你的全力去压制住他!”

    面对着几乎有些激动的老师,李诚熏默默的点了点头。内心,有某种莫名的战意开始奔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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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破阵子 杀局(上)



    夏天的清晨,阳光清澈而灿烂。

    清朗的天空看起来无比的高远,透明的好像一块蓝色的水晶。

    微带着凉意的晨风轻轻拂过,树叶微晃。然而,这一切,都无法消除空气中那种沉重而粘滞的气氛。

    从旅馆步行来到比赛地点的这一路上,师兄弟三人都很沉默。

    比赛现场

    来来往往的记者和工作人员们,脸上都带着某种不知名的紧张和兴奋,忙忙碌碌之间,几乎显得有些手足无措了。

    有史以来第一次,富士通杯半决赛的两场比赛,全部都被拖入了第五局。

    局势,从来就没有这样混沌过。

    仅仅在几天之前,主流的观点还认为,决赛的人选不会有任何的悬念。

    然而,现在的现实是,无论这四位棋手谁进入决赛,都绝对可以当得起“当之无愧”这四个字。

    到了现在这个地步,如果想仅仅只从前面几局的内容来断言谁将进入决赛,几乎已经是一个不可达成的任务了。

    因为对局的这四位棋手,每一场的比赛,都会比上一场有更亮眼的表现。

    他们,好像在以这激烈而无声的激斗作为营养,以令人嗔目结舌的速度,飞快的成长起来。

    谁对谁会有绝对的优势?谁又一定能在最后一局钢丝上的战斗中胜出?

    现在,没有人可以回答这个问题。

    于是,所有的人睁大了眼睛,等候着,期待着。

    理所当然,八成以上的记者都把目光集中在了李诚熏vs夏子常这一局上。他们被拦在障碍线意外,虎视眈眈的盯着裁判长。就等他一个下令,立刻冲上前来抢占有利地形,以便最大效率的利用开局前的十分钟。

    和室里,两位棋手早已落座。

    一位垂眸,不说不动,入定一般。

    一位则眼神凌厉,夹杂着冰凌和飞刀,冷酷的盯着棋盘。

    空气如同尖锐的针尖,刺痛着每个人的肌肤。

    即使记者们,也感受到了这非同寻常的压力。拥挤的人群,却异常的沉默。

    十点钟,五番棋的最后一番,准时开赛。

    夏子常在无数镁光灯的闪烁之下,安静的从棋钵里抓出了一把白子。抬起眼睛,他微笑的等待着李诚熏猜先。

    眼前的年轻人,是目前三国公认最强的棋手。

    也许他并没有秀哉的稳定,然而那神魔一般的杀伤力,足以让对手气沮。

    希望,这一次可以下出名局。

    夏子常这样想。

    然后,他修长的手指拈起一粒黑色的云子,落在了星位上。

    然后,夏子常和李诚熏联手,共同奉献了一局千古难遇的惨烈杀局。

    仅仅从第20手开始,全盘的激烈格杀即拉开了帷幕。

    两位对局选手的好斗超出了所有人的想像。从开局开始,两人就在左下角展开了一场极具个人特色的惊心动魄的激战。

    李诚熏的刀,好像永远映着夏季最炽热的阳光,热烈而锋利,来时势如奔雷,去若翩鸿。行踪诡异不定,飘忽之间便是夺命一招。

    夏子常的剑,却是深藏在鞘中的,凝着夜的寒气与露水。夜夜在匣中鸣唱,却难见真容。剑光闪过,便已尸横遍野,却再也难寻剑的踪迹。

    当刀剑相遇,棋盘上便演化出让人心脏战栗的千百种变化!

    如此激烈的对杀!

    宛如执子的两人以自己的生命与热血作为燃料,燃烧出了绚烂的令人无法直视的光彩。

    屏幕前,有无数的人在这一刻,屏住了呼吸。体内的热血,随着这一招一式,一起沸腾起来。有那么一刻,棋迷们在心灵上,无比接近了自己的偶像。

    这是一场两个张扬的生命互相碰撞书写出的精彩绝伦!

    朴立恒目瞪口呆的看着屏幕,久久不能作声。最终,他只是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还好,和他对杀的是诚熏……”是三国之间公认最强的乱战天才。

    这种程度的战斗,他已力不从心。

    而秀哉……,他有些忧心的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弟子,好像是自言自语的开口:

    “虽然夏子常九段的进步让人嗔目,但至少这个局部,他并没有从诚熏那里捡到什么便宜……”

    李秀哉默默的打量着局势,最后,轻轻的点头表示同意:“子常,看来是中了诚熏的飞刀了。”

    左下的激战中,李诚熏的白棋利用子力的优势,干净利落的吃掉了黑六子。

    遥远的北京棋院,有人和他们两个的看法完全不同。

    罗卿郁泄愤一样啃着黄瓜,含含糊糊的对姚景程说:“六子而已 ,有什么了不起?常哥虽然就拔了他一子,可常哥现在可是先手进攻他右下的那一块,谁吃亏还不一定呢?”

    姚景程微笑着用扇柄轻轻敲着手心:“弃子争先,也不是不可以。但也得能杀过别人才算数啊!”

    吃完了黄瓜,罗卿郁开始啃西红柿,汁水留得满手都是,他也懒得擦,甩着手回嘴:“就李诚熏那三脚猫杀力,也只好来吓唬吓唬小王!”

    姚景程笑不可抑,拿着扇子敲他:“你还真是偏心偏到了十足十!你常哥对小王的战绩可也不怎么好看!”复又皱皱眉头:“少吃一点吧!签证就这两天的事情了。看吃坏了肚子你怎么去东京!”

    “本来就是今天的事情!”说起这个,罗卿郁的怒火又开始熊熊燃烧:“院里那群,又说要研究!研究个鬼啊!我自己出钱出去玩,他凭什么管我?”

    姚景程吃吃的笑:“所以,这个事实就教训你,有时候看似不起眼的某个局部,对全局的成败有不可小看的影响……”

    罗卿郁一脸鄙视:“你不如说,这次的教训是宁惹阎王莫招小鬼。行政处现在管事的是雷秘书他家老太婆!”

    说话之间,棋盘上已经沧海桑田。

    李诚熏在刚才的攻击得利之后,之下的几手有些过于求稳,一下子就被夏子常抓住了机会。

    夏子常第45手的超强手一出,白棋序盘的优势顷刻间化为乌有!

    于是黑棋开始对右下白棋穷追猛打,紧追不舍!

    李诚熏,开始不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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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破阵子 杀局(下)



    激战,就这样蔓延下去,从左到右,横贯了整个棋盘!

    短兵相接,刀刀见血。方寸之地上,血流遍野。

    气吞山河的攻击,雷霆万钧的快打,惊险万状的闪躲,以硬碰硬的对撞。

    这一场气势磅礴的浩大对杀,让无数观局者心夺神折。

    夏子常的大胆和创意给所有的人留下了异常深刻的印象。

    双方以快打快,一直激战到右边战场。

    在这里,夏子常居然再次弃子!

    这一子落下,观战的李秀哉眉毛不自觉的跳了跳——从来没有见过在攻击中如此主动的夏子常。即使,是在他风华最盛的少年时代。

    对此,李诚熏的应对也是可圈可点。他毫不示弱的迎了上去。一边治孤,一边不断寻求反击之道。待得他大龙出头,立刻反戈一击,对黑绵延下边到左下的棋子痛下杀手!

    一时之间,盘上硝烟弥漫。

    对杀之际,夏子常渐渐占据了主动。

    李诚熏处心积虑一扳,冀图改变白龙的被动状况,却被夏子常将计就计一拐。白子被逼无奈只好冲出。

    至此,夏子常杀心骤起!

    自黑163以下,招招狠毒。

    他竟是要对白子那条从上至下的数十子的大龙进行最直线追杀!

    中方的观局室里,林振玄的手一抖,将杯子里的滚烫的茶水泼了出来浇到自己的手上。他却浑然不觉般,一动不动的盯着屏幕,任由工作人员大呼小叫的帮他处理着烫伤。

    同一时刻,朴立恒也是一惊。他喃喃的自语着:“这太可怕了,实在是,胆魄惊人……”

    李秀哉微微的垂下眼睛,遮掩住自己的表情。

    他想,他也许有幸可以见证凤凰涅磐那一刻。

    现在的局势是,在夏子常的攻击之下,李诚熏的一条即使从最严格意义上讲,也贯穿棋盘上下的大龙,竟一眼没有。而随着夏子常的狠厉手段,这条贯穿南北的巨龙已经陷入重重危机。

    理所当然,在这里,李诚熏一步也不能退!

    一旦有丝毫的退让,他就只能立刻起立了。

    由于双方谁都不肯退让,最终,全盘都被搅入,形成了一个超级对杀。

    黑白双方共计近百颗棋子要靠一个劫来决定死活。

    棋盘之上,杀气弥漫。黑白两分,正正好像两条张牙舞爪的巨龙,漂浮在在半空之上,狰狞毕露,以死相拼,都在以最狠毒的招式的攻击着对方的死穴。

    所有的人,几乎都倒抽了一口气,这么惨烈的对杀……

    然后,朴立恒一声低低的敬畏的轻叹:“开始了……”

    波及全盘的双方大龙的对攻,开始了。

    日后被称之为“迷之厮杀”的史上最著名厮杀谱,就在这一片混沌之中拉开了大幕。

    两位了不起的棋士很有默契的共同选择了最艰险复杂的行棋方式,他们共同立在了悬崖之边,以强大的计算能力作为武器,共同奉献了一场极为精彩的超大规模对杀。

    围棋那向死而生的真正之“道”,在这一局中体现的淋漓尽致。

    双方竭尽全力的在悬崖之巅起舞,循环往复的出入于生死之间。

    一子落则生,一子落则死。

    迅速而机警的衡量,眼花缭乱的在点线之间穿梭。

    支撑在背后的,是强烈的求生**与钢铁般的神经和意志。

    真真正正的置之死地,进而由此迸发的灵感和智慧,有如最刺眼的日光,刺痛了每个人的眼睛。

    每颗子的落下,都会掀起巨大的怦然心动,真真令观者无限动容!在一片异常混杂的局势中,成千上万个中变化疏忽而生,迅即又立刻被人判为死刑。讲棋的人已经再也无法摆出任何预测的变化图,完全只能跟随执子人的手法附和和惊叹。

    两位棋手在混沌的局势中竭尽算力,创造出了前所未见的格局。

    在世界大赛里,这实际上是一场罕见的技术已经退居其次的决斗!

    当对杀的局势刚刚进入到最复杂的部分,北京棋院的姚景程一言不发的站了起来。他一下子拖起紧张的盯着局势的罗卿郁,大踏步走向行政办公室。

    一脚踢开门,他冷冷的对着正准备大放厥词的女人下命令:“立刻给罗卿郁订一个半小时以内去东京的机票。”

    他并没有任何的威胁,只是那冰冷的杀气之下,命令立刻被乖乖的执行了。

    姚景程于是扭头,看着罗卿郁微微的笑,那笑容里带着微凉的杀气:“手脚麻利一点,十分钟之内带着行李去机场。”

    他顿了顿,然后异常傲慢的开口:“你去,替我揍小常那个笨蛋一拳。然后问他,早干什么去了,为什么到了今天才能下出这样的棋来?你去替我告诉他,我在北京,恭候他的指教。”

    罗卿郁错愕的看着自己的老师,然后兴奋的一把抓住他的袖子:“姚老师,您是不是说常哥赢定了?”

    姚景程冷笑着回答:“小猪,别被那群功利的笨蛋传染了脑膜炎。这种局势,怎么可能有人看得清?这种计算量,希望他还能活着回来……”

    他冷哼了一声:“那混小子不要给我发现了是隐藏实力到了如今才好。不然……”

    罗卿郁于是明白了自己老师的意思:胜负,未分。

    然而,这棋,最后下出的只怕是呕血谱。

    棋劫而生,或者人劫而亡。

    必然是异常凶险的一局,这种程度的杀局,正是棋手以生命向棋道献祭,所能下出的最强谱。

    这棋,只怕不会有胜者。

    因为即使是侥幸获胜者,只怕也要元气大伤。

    至于不幸失败的人……

    小猪的脸色突然变得苍白,他什么话都没说,扭头就往宿舍方向跑。

    希望,来得及。

    常哥,你一定要赢!

    常哥,你等我!

    遥远的杭州棋院,楚衡惊恐的用手捂住自己的嘴。

    她慌忙的往外冲,根本慌不择路。

    不要,不要再在我面前出现一次!她在心里大声的喊:小常,不下了,不要下了。输了就输了,这棋没必要陪上人的命的。不管多么大的一局棋,真的没必要用人命来献祭的。

    机票,我要去买机票。她想,我一定要赶得上的,不要再死人了,我已经看够了。

    混沌中,有人拉着她,大声的在她耳边喊。

    然而她听不见,只是近乎失控的反复自语。

    直到,后颈一痛,黑暗袭来。

    季平岚痛惜的看着怀里的人,她面孔苍白,眼角有泪。

    他低低的叹息着:“你这个样子,我会嫉妒啊!不要再为了别人,为难自己了,阿衡。人的路都是自己选的,你不要再试图去阻止必然要发生的事情了……”

    他抱着她,完全无视路人惊诧的眼光,往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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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破阵子 偏执



    白色的云子被握在手中,王立浚浅浅的笑着,看向对面的人。

    某种肃杀之气从他的笑容里,肆无忌惮的蔓延开来。

    热烈却又冰冷的杀气,让一旁记谱的年轻人生生打了个哆嗦,笔下的记录抖出了很不成话的歪歪扭扭的字样。

    然而,曾弦翔只是不动声色的推了推自己的眼镜,抓起两粒黑子轻轻放在了枰上。

    一片暗潮汹涌中,无声的对峙已经开始了,远远在裁判宣布比赛开始之前。

    曾弦翔猜错了,于是两人站起来交换座位。

    在错身而过的那一刻,曾弦翔听见王立浚耳语一样的声音。

    他错愕的回头,却只看见王立浚云淡风清的微笑。

    那人,坐在那里,垂眸看着棋盘。好像,那就是全部世界,好像,已经完全摒弃了其余的所有。

    好像,刚才的那句诚恳的“对不起,小曾”并不是出自他的口。

    阴郁的火焰,在内心的某个角落里猛烈的燃烧起来。

    曾弦翔抿着嘴,冷冷的想:“也许,说对不起的那个该是我!”

    然而,甫一开局,他立刻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王立浚选择了“星·无忧角”开局。

    这是过于平稳的一种开局方式。并不是好战善战的王立浚所惯于使用的方式。

    曾弦翔抬头,看着对面的人,桌子下面的手握紧了:他是要……

    棋局下面的行进,让所有观局的人吃了一惊。

    面对着对于实地执着几乎到了变态程度的曾弦翔,王立浚选择了以平稳的捞实地的方式进行对抗。

    他以一种心平气和的态度,开始了持久战。

    在这决定生死的一局,选择对方最擅长的方式开展战斗,继而打败对方。

    这,是王立浚的选择。

    非常残忍。

    但,这是身为第一人骄傲,或者,你可以称之为偏执。

    明明是这样偏执的对局,却以偏偏以一种平稳到波澜不兴的方式进行下去。

    这或许归因于双方的某种奇怪的默契。

    王立浚竭力克制着自己不去惹是生非,相反,曾弦翔则在四处强硬的挑衅。

    王立浚冷静,曾弦翔机敏。

    双方都在行棋中表现出平时极少显示的特质。

    及待双方在左下角定型完成,黑棋已经尽得四角,可以说是志得意满。

    不过同时,曾弦翔的白棋也没有任何理由不满。由于曾弦翔抢到了第34手的打入,白棋的布局也已经宣告成功,白棋的局面很宽。

    至此,可以说是两人埋头铺地板导致的一个两分的局面。

    率先挑起战斗的,是曾弦翔。

    他在第44手打入。

    自此以下,两人在右上角针锋相对,形成了异常复杂的战斗。

    在泥沼一样的棋枰上,斗殴的双方都非常的小心。连一向喜好落子如飞的王立浚,也变成了长考派。落子之前,慎之又慎,反复的打量计算。

    也正因此,局面显得有些有趣。

    从棋局的内容看,分明是一场热火朝天的掐架,偏偏掐架的双方一招一式都慢吞吞的宛如慢动作下的太极。

    谨慎又复杂的战斗,在第72手告一段落。

    局势,依旧是双方两分。

    至此,封盘。

    行礼后,两人离开了座位,谁也没理谁。

    中午的阳光,如同利剑一样肆无忌惮的划破玻璃冲了进来。

    即使室内的空调温度非常的低,曾弦翔依旧感受到了那份嚣张的热力。

    他伸手接住那刺眼的光线,细细的打量着。然后,轻轻的笑了一下,阖上了手掌。眼神中,是锐利战意。

    走廊的尽头,王立浚的腰挺的笔直,慢慢的走向餐厅……

    续战,开始于下午一点。

    王立浚坐的如刀锋一样的笔直。他不敢松懈。坐在他对面的,是可怕的对手。只要他有一个闪神,只怕就会立刻万劫不复。

    所以,他以一种滴水不漏的严谨,绝对精准的落子。

    很慢,很无趣,但绝对不会出错。

    慢条斯理的近身接触战,就这样进行下去。

    通盘看来,曾弦翔并没有任何明显的败招。然而,不知不觉中,原本两分的局势已经开始慢慢倒向黑棋一方。

    曾弦翔开始痛苦的试图均衡局势,因为他有两块棋都还没有作活。

    于是,蛰伏已久的王立浚终于等到了他的机会。

    如同藏于九地的尧矫巨龙一跃而起,雷霆万钧的巨大力量在这一刻几乎击碎棋盘。

    压迫着右边的白棋,黑棋布下了天罗地网,对中腹看似厚实的白大龙展开强烈的攻击!

    曾弦翔抿着嘴,直面这巨大的冲击,他选择了最强烈的反击。

    他要逆流而上!

    黑棋在实地领先,然而白棋在左边和中央有相当的潜力。

    所以,曾弦翔冷冷的想,胜负还早呢!

    面对着这异常顽强的抵抗,王立浚眯了眯眼睛。

    然后——

    他几乎微笑着落子。

    带着凉薄的笑意,甚至带着微微的恶意,他下出了以下一系列的强手。

    最终,在一记绝妙的“虚飞”过后,白棋的棋筋被吃住了。

    白棋,已经难以收场了。

    看着左支右拙,一败涂地的白棋,某种嗜血的快意从心底油然而生。这一刻,坐在对面的不是他的兄弟。只是,需要打倒的对手。

    尽管表现出令人动容的顽强,但局部力量上,曾弦翔还是远远不如自己的对手。等他把两块棋都做活的时候,棋已经输掉了。

    白棋在左边和中央巨大的潜力,在王立浚厚实的全盘控制下,最终没有转化成任何实地,盘面15目以上的差距,曾弦翔已经无法克服。

    至237手,曾弦翔,投子。

    云子落下那一刻,深刻的恨意在他胸口翻涌。

    曾弦翔行礼之后,站了起来,快步的跑开了。快的,让自己来不及说出任何过分的话。快的,不至于流露出一丝的恶毒。

    是的,他们是相濡以沫的兄弟。

    然而,又不仅仅如此。他们还是要对面厮杀的对手和仇敌。

    只要在棋枰两边,总会有一个人倒下去。

    围棋,说到底,也不过是优雅的杀戮。

    这个道理,他很早就懂。

    然而,他还是需要一点点的时间,来平复自己。让自己在兄弟和对手之间,在胜负和感情之间,取得一个微妙的平衡。

    而在那之前,他不能说话。

    因为,每一个字也许都会化成是暗器,伤害到他平时最看重的人。

    所以,他快步跑开了。

    看了一眼跑远的小曾,王立浚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走进了中方的观局室。

    他静静的坐到了屏息观棋的林振玄身边。

    他看着闭路。

    他在等待。

    他等着他的大哥,踩过最强者的身体,走到他面前来。

    然后,两个人一起下出举世瞩目的名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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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破阵子 双败



    目瞪口呆的看着闭路上那华丽而惨烈的对杀,王立浚低低的吸了一口气:“常哥,真厉害……”

    兴奋和忐忑的心情,在这一刻,让他的双眼闪闪发光。

    常哥,来吧,我们在世界大赛的决赛里,下出了不起的谱来吧!

    即使是你,我也不会让步的。

    虽然被小猪抢了先,但是,第二个世界冠军,一定是我的。

    怀抱着这样的想法,他兴奋的盯着棋局,跃跃欲试。

    然而,棋局下面的进行,完全超乎了他的想像。

    超级对杀的终结,其肇始,是李诚熏的一记妙手。

    凭借在一路落下的这一记完全超出了常规想像的妙手,原本在夹缝中苦苦挣扎的白色巨龙在行将就戮的一个瞬间,被李诚熏硬是无中生有的赢得一线生机。

    虽然一只眼都没有,但是在先手吃掉左边一小块黑棋之后,巨龙变成了劫活。

    依旧是危如累卵的存在,但,至少不至于被立刻屠龙。

    在这一个刹那,因为急于求成,夏子常的心态有了一个瞬间的动摇。

    在这最关键的对杀之处,黑棋虽然不能立刻屠龙,但如果坚持打劫做眼,则依然是细棋下微优的局面。

    但是夏子常却在中途放弃了,他选择了更快但却更险的一条路。

    他要弃子!

    通过弃子,劫杀掉整个右边的白棋!

    33子以上的黑大龙被杀,但即使这样,全盘还是黑棋优势。

    这个大胆到荒诞的设想让朴立恒几乎跳了起来,他嚷嚷着:“这年轻人简直是无理!”

    完全无理的要求胜利,完全不顾常识的下法。

    然而,就是这样的胆气,这样的想像力,才正是一代宗师和普通的高手的区别吧?

    他的一子落下,李诚熏原本惨白的脸色几乎发青了。

    然而,他是李诚熏,骄傲而强大的李诚熏。

    所以,他坚持下去。在这场“迷之对杀”中,以骄傲坚持下去,不论迎接他的将是怎样的惨败。

    利用一个劫争,他惊险万状的开始与夏子常周旋。

    大劫争,持续了76手。

    夏子常的失误,出现在第263手。

    黑263手,提子。

    白264手,应劫。

    然后,血色一下子从夏子常脸上褪去了——

    在他刚刚提劫的地方,居然还隐藏着一枚劫材!

    就是这隐藏的一枚劫材,决定了这场残酷对杀的成败。

    中方观局室里,王立浚摇摇欲坠。

    他双手捂着脸,几乎不敢抬头去看。

    林振玄并没有转身,坐得还是如同花岗岩一样笔直。但是,他开口了,声音是从未有过的冷酷:“小王,抬起头来,好好看着。”

    “……”

    “我说抬起头来!”声音更加严厉了。

    王立浚的回答里,几乎带着了哭音:“我害怕,林老师,我真的很害怕。我未必有常哥这么了不起的天赋,常哥都下不赢的人,我杀不过他的……”

    林振玄猛然转身,强制搬着他的脸,对着屏幕:“仔细看好了!到了这个地步,小常已经不可能胜利了。越下下去,只会越难看而已。但是他还是不肯投子。你以为他是为什么?你这个样子,怎么对得起他?你又怎么对得起竭尽全力把你拖进了第五局的小曾!”

    “可是,林老师,雷秘书说,如果三打一还失败的话……。我不是常哥,我没有信心在那样的环境里还坚持自己的信念。林老师,我不要去杭州!”

    神经质一样的喃喃自语停止于林振玄的一推。

    “老师?”王立浚有些疑惑的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人。

    “你真让我失望,小王。”身为老师的人,脸上有着他从未见过的冷酷表情:“这样的你,根本不配执棋!”

    “和小常比,你才受过多少委屈?就害怕成这个样子?”

    “我……”王立浚瑟缩着。

    “你们吵架的那天晚上,我去找过棋院的领导。”林振玄突然放低了声音,喃喃自语:“他们答应,只要小常私下里向他们道个歉,完全就不必去杭州的。”

    “林老师,您……”王立浚瞪大了眼睛,听着自己所不知道的事实。

    “但是,”林振玄几乎微笑了一下:“你知道吗?即使这样,那孩子还是拒绝了。他对前来劝他的姚景程说,这种事情,他做不来。违心的事情,即使别人都不知道,但是自己是知道的。这样的话,他没有信心再站在你们面前,教你们应该怎样做一个棋士。”

    “所以,”林振玄看着屏幕,淡淡的说:“看着他吧,小王,看着一个真正的棋士该是怎么样来下棋。不要让他的努力白费啊……”

    门砰然被推开了,门口站着的是惊恐的小曾。他发着抖,连说话都是磕磕巴巴的。

    他说:“林老师,拜托你,去阻止常哥吧!求你了!”

    林振玄猛然扭头,屏幕上,夏子常已然弹尽粮绝。

    手中的云子,终于再不能落到棋枰上去。

    随着清脆的投子声,他感觉到浑身的血液几乎也随之流走了。夏子常一动不动的坐在那里,木然的看着棋盘,手脚冰凉,连年轻的对手向他行礼离开,都没有注意到。

    苍白的如同一具尸体,他就那么直直的坐在棋枰前,机械的不停的摆着那些变化,浑然忘我。

    一滴血,就在这个时候滴落在棋盘之上。

    他却好像完全没有觉察到一样,只是皱皱眉头,伸手抹去了。手下却还是不停。

    又一滴血,

    第三滴,第四滴……

    背后有人拉住他,让他动弹不得。他有些生气的挣扎着,想继续那些变化。

    曾弦翔几乎要哭出来,拉着他的手:“常哥,常哥,你别吓我!我们不下了不下了好不好!”

    夏子常没有回答,他好像什么都听不见。

    林振玄走上前去,拂乱了棋盘,粗暴的拉起他:“已经够了!不要再这样为难自己了!”

    可是,夏子常只是愣愣的看着他,好像并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于是林振玄用力的抱住他,想要把眼前的孩子揉碎到自己的怀里,好让他不要这么的冷。

    他大声的说:“你做的很棒,已经足够好了。还有下一次的……”

    他扭头冲着门口的两人喊:“小王小曾,别傻愣着,赶紧来帮忙!”

    曾弦翔推开愣在一旁的王立浚冲了上来,拿着手绢,替夏子常捂住了鼻子。

    看着屏幕上苍白如尸体的夏子常,朴立恒叹了口气,站了起来,对李秀哉说:“一起过去看看吧,不要出什么乱子才好!”

    李秀哉坐得极为端正,他面无表情。良久,他终是摇了摇头,很艰难的一字一顿的回答:“不必了。我想,他未必愿意看见我。”

    朴立恒怜惜的看看他,摇摇头出去了。

    他背后,秀哉依旧面无表情的坐着。只是,细长的手指扭在了一起。

    在对局室的门口,朴立恒遇见了互相搀扶着的师徒四人。

    他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默默的闪到了一边,仔细的打量着夏子常的面色。

    看起来,好像还没有糟到无可救药的地步,他想。于是心里放下一大块石头。

    两造人马,并没有交流,好像互不认识一样,擦肩而过。

    于是,朴立恒目送着夏子常一行渐行渐远。

    没有人注意到,在相反的方向,有一个孤独的身影慢慢的走远。

    在某个无人的角落,李诚熏终于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跪了下来。然后,他把手捂在嘴上,大声的咳嗽,好像要把肺咳出来一样。

    “真是难看……”他喃喃的自语,苦笑着:“居然被那家伙逼到了这样的境地。”

    一线红色,从他苍白的指缝间漏了出来,触目惊心!

    然而,他看也不看,掏出手绢随手就抹掉了。

    五分钟后,出现在镁光灯下时,他又是那个狂妄自负又志得意满的胜利者了。

    李诚熏的伤痛,决不要暴露在任何人前面,他只要一直年少轻狂,就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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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破阵子 后悔



    朴立恒回到观局室的时候,李秀哉依然坐的很端正,和他离开时一模一样的姿势,似乎连动都没有动过一下。

    只是,看了一眼秀哉的肩膀,朴立恒脸上现出了一个奇怪的表情。

    忍了忍,他终于忍不住走上前来,从他肩膀上捻下一片叶子,轻轻的叹气:“你又何必自苦?”

    有这种叶子的植物,只在对局室附近的走廊里有。

    “想去看,就大大方方的去好了。两国相争,根据经验,给自己国家的棋手指导,这难道不是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事情吗?夏子常九段未必会因此责怪你。你又何必自苦呢?”

    李秀哉坐的很端正。他轻轻摇头,低声回答:“但是,这不应该由李秀哉来做……”

    “所以,你感到后悔了吗?秀哉?”

    “不,并没有。但是……”

    朴立恒走到他的面前,很严肃的坐下。

    他问李秀哉:“那么,你认为夏子常九段,他输了吗?秀哉?我不这样认为。在我看来,正是这盘泣血之局里,才有棋真正的王道!因为它淋漓尽致地体现了真正的围棋传统,而超越了当前流行一时的‘功利围棋’。这是一盘‘回归’之局,秀哉。下棋的两个人,已经真正开创了历史。或许这么说对你很残酷,但是,这场百年难见的凝聚血泪的对局,是他们两个人下出来的。和你,没什么关系。”

    换言之,这场决斗没有失败者,执子的两个人,都足以名垂棋史。

    苍白而安静的躺在床上,连呼吸,几乎都静止了。

    夏子常瞪大了眼睛,愣愣的看着天花板。

    房间,如同一个巨大的棺材,清洁而安静。

    没有人说话,惊恐和焦急被压在了心底最紧的那根弦上,只要一点点,就会断裂。

    好一会儿,夏子常好像才从棋局中醒了过来。

    看着床头焦急的面孔,他喃喃的说:“林老师,对不起……”

    林振玄心下一松,继而紧紧的握住他的手,激烈的反驳:“胡说,能留下这样的谱,你还有什么不满?”

    “可是,毕竟是输了……”

    林振玄几乎要叹息了,他低声的对自己的弟子说着自己平时绝不会说出口的话:“胜败之外,总还有些东西的。我期待的,并不是你能无敌,我期待的是,你能破执,能够领悟。现在,已经做到了,还有什么不满呢?至于说冠军,”他顿了顿:“只要能保持这样的下法,你还会输给谁呢?”

    “虽然老师您这样说,”夏子常似乎微笑了一下:“但如果我找劫的时候如果再小心一点,选在264位立的话,我依然可以杀尽白右边啊,就不用等下一次了……”

    林振玄看着他,最终把手盖在了他的眼睛上,强压着嗓音中的颤抖,他说:“别看了,别想了,睡吧。睡一觉醒来,明天就什么都好了。”

    夏子常没有回答,于是林振玄转头对王立浚吩咐:“小王,把这屋子里的棋枰棋子全拿走。今晚不准他碰棋。小曾,你今晚在这里看着他……”

    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打断了。

    “这没有用,”夏子常的声音平淡无波,他低低的恳求:“林老师,这没有用。您让我摆吧,不摆出来,我今晚怕是没法睡了……”

    林振玄僵了僵。良久,他闭了闭眼睛,没有回头,对背后的人开口:“……小王,你来。”

    “不,不要,林老师……”王立浚哆嗦着,几乎要哭了出来。

    “常哥,你先喝水,”曾弦翔端着一杯热水走了过来,看不清他又什么表情。他只是淡淡的说:“常哥,你把水喝了,我来陪你复盘。”

    没有抗议,夏子常挣扎着坐了起来,抓起杯子一饮而尽。

    曾弦翔默默的看着他,然后,拿过棋盘来……

    十分钟后,曾弦翔扶着昏昏欲睡的夏子常躺倒,细心的替他拉好被子。

    “我在水里放了点给自己准备的安眠药。”他淡淡的解释:“林老师,王师兄,你们休息去吧!我来看着他。”

    林振玄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说:“你今天一天,也累了,我来吧……”

    曾弦翔想了想,又看了一眼在墙角捂着眼睛的王立浚,终于点了点头:“那么,林老师也要注意身体。”

    他拖着王立浚的手,往门外走去。

    王立浚的手,从来没有一刻这样的无力。忽冷忽热,在曾弦翔的手心哆嗦着。

    你这个样子,真是差劲啊!

    曾弦翔这样想,很想让自己觉得很幸灾乐祸。然而,心底泛起的却只有担忧和无力。

    我总是这么没用,无论是对常哥,还是对你……

    他这样想,几乎有些痛恨自己了。

    在走廊尽头,他们遇见了刚下飞机的罗卿郁。

    罗卿郁脸色惨白,嘴唇发抖,几乎提不住自己的行李。他嘴唇开开阖阖几次,始终一句话都问不出来。

    王立浚好像突然醒了,扑上去抱住他的脖子大声的哭了出来:“小猪小猪……”

    罗卿郁没有回答,只是丢掉了手里的行李,一把抱住他的腰。

    曾弦翔安静的站在一旁,定定的看了一会儿抱在一起的兄弟两人。然后,垂下眼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晕黄的灯光下,林振玄静静的坐在床边,看着床上的人。

    夏子常苍白的面孔上,眉头是微微皱着的。他睡的并不安稳,辗转反侧。不时会有虚汗冒出来。

    林振玄把指尖放在他的眉心,希望抚平那里的褶皱,却总是不成功。

    最终,他抱着头,坐在了床边。

    “小常,有些话,你醒着,我说不出口。”

    林振玄的声音,在空荡的房间回荡,激出空寂的回音。他的声音如同实心的木头,闷闷的。太多的感情压抑其中,所以听起来反倒像是淡漠的毫无感情。

    “林老师一直欠你一句谢谢。你在我最绝望的时候,来到了我的生命里。也许,没有你,林振玄这一辈子就会在重庆的某个茶馆里终老也不一定。

    所以,我希望你能拿到你想要的一切,想你拿到最好的一切。

    成为最强的棋士,是我的目标,我一直以为这也是你想要的。所以,我一直在做一些笨到无可救药的事情,一直在逼你。

    到了今天,我才终于明白过来,最强的棋士,除了赢棋之外,还有一些别的东西的。我对你一直以来的期待,也并不只是赢而已。

    原谅我,我一直这么笨。到了现在才明白。

    你一直是老师最大的骄傲。”

    喋喋不休的声音,突然停止了。四下里一片静寂。

    良久之后——

    “小常,我感到后悔……”

    一点水迹,落在了地毯上,很快就再也看不见痕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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