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水龙吟 忍冬(上)
暮色四合,已是掌灯时分。
晕黄色的灯光,在晚霞和夜风里,散发出了令人心头安宁的温度。
夏子常出门不久,四合院里就来了一位访客。
这位客人一副好好先生的模样,白白胖胖的脸上,即使不说不动,也习惯性的带着三分笑意。
然而,在看见来人的第一眼,曾弦翔瞬间苍白了面孔。
他站在院子中央,竭力想让自己看起来很镇静。只是,几次开口,嗓子里都只能发出类似蛇一样的低低嘶叫声。
四下里让人温暖的灯火好像瞬间熄灭了。他一个人,重又站在了那片雪野之上。
天很黑,没有一丝月光。
他的耳边只有风的吼叫,以及夹杂在风声里的野兽的叫声。
惊恐
无尽的惊恐带着某种纯黑的情绪,在一个瞬间,将他在棋院这么多年的修炼击得粉碎。
曾弦翔曾经以为他已经足够强大,他曾经以为他已可以直面那片冰冷的梦魇。
然而,当以为永远脱离的困境以某种具象的形势重新出现在他面前时,他发现,自己还是那个弱小的令人憎恨的没用的曾阿宝,站在雪野的中央,一动也不敢动。
他看见泼溅在雪地上的血迹。
那血似乎还泛着热气,他知道那是谁的。然而,他束手无策。
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人一点一点冷去。
他看见挂在树枝头那个小小的灰败的影子,在晨风里,一晃一晃。
他救不了她。
他只能看见她紫涨扭曲的面孔。
年复一年,她原本的面目他的记忆里渐渐淡去。他只能依稀记得,那是一个清秀的女孩子。然而,这最后一个场景,却始终在他的脑海深处,永远不曾模糊。
于是,他对她的唯一的印象,只有那张紫涨扭曲的脸……
惊恐和愤怒渐次堆积起来,就差一点点,也许就凝结成了带着冰凌的憎恨。
打破这带有血色的结界的,是一个一听就不怎么正经的声音——
“小曾小曾!谁来啦?我可告诉你说,常哥刚做出来的牙签肉,你不趁小猪回来吃点,等他回来了,可就没你什么事儿了啊!”
一头五颜六色的头发,在模模糊糊的夕阳余晖里突然跳了出来,灿烂的如同最闪亮的火,瞬间烧尽了所有的阴暗和寒冷。
天不怕地不怕的十三点嘴里叼着牙签,大呼小叫的冲了出来。
那样的鲜活,那样的坦白。
好像有魔力一般,曾弦翔原本绷紧到了发抖的身体,突然放松了下来。
“王师兄,”他终于有了力气说话,只是声音依旧低低的:“这是谢总。”
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是从我老家来的。爱地集团的老总,黑龙江围棋队的赞助商。”
王立浚顿了顿,慢吞吞的把嘴里的牙签拿了出来,放到手心里。眯着眼睛细细的打量着来人,他把玩着那根牙签,一脸的似笑非笑,一脸的高深莫测。
被这样的目光扫着,即使是好好先生,明显也有些不自在了。
来人尴尬的咳嗽了一声:“小曾啊,这天色看着也不早了,我还赶飞机呢,就长话短说吧。我来其实就是通知你一声,关于围甲的事情……。”
“围甲有什么事情?”王立浚快口截断他,依旧是一脸的似笑非笑:“和你有一毛钱相干,要你来通知?”
“你!”因为愤怒,谢总瞬间涨红了面孔,最终还是勉强自己忍了下去:“王九段,你不要误会,这个不是我的通知啊!棋院的领导和我们省的体育总局的代表商量好的决定,我不过是过来看看小曾,顺便传个话而已。”
王立浚终于克制不住冷笑了:“你们商量好了?你们是小曾的爹啊还是小曾的妈啊?和着我们家小曾是猪啊,被你们卖来卖去,连自己说个话的份都没有?”
“我,我这不是来通知了嘛……。”
“不好意思,风大,我没听见。”
“你!”
“我什么我?我家小曾是未成年人,有什么事情,你和监护人聊去。”他说完,扯着脖子冲屋子里喊了一嗓子——
“姚老师,有人找!”
趁着来人发愣的当儿,五颜六色的不良青年扯着他家二十出头的未成年人向大门口溜去。
在门口,两人遇见了结伴而归的夏子常和罗卿郁。
他们明显已经在门口听了有一阵子了。一向老好人的夏子常,脸色颇为阴沉。他看了院子里一眼,拍了拍身边的罗卿郁:“小猪,你和小曾小王好好玩去吧!”
罗卿郁揉揉鼻子,扯着曾弦翔的手,头也不回的大步离开。
他们背后,夏子常突然喊:“小曾!”
曾弦翔于是回头。
暮色里,他看不清那人面孔。但是,他能听见一个温和的声音。
“什么事儿都别担心,这里永远是你的家!”
他突然眼睛一热。不想被身边的两人看见,只好埋着头大步往前走去。手高高的举过头顶,挥了挥,表示他听见了。
院子里的谢总终于回过神来,他忙忙的喊着,试图阻止越走越远的曾弦翔:“我说——”
突然,脖子上的寒毛立了起来。
接着,他听见有人在他背后轻轻的笑:“你还有什么好说?谢总?”
他回头,于是看见了一个手拿折扇的千年妖孽。
虽然已经人到中年,却依旧是清俊无俦。
渐渐暗下去的天光里,姚景程看起来挺拔的像一根竹子。
谢总再打了寒颤。
他怕这个人。从很多年前第一次见面,就怕他。
虽然严格说来,无论从哪个方面,眼前的人都奈何不了他。然而那种无法解释的恐惧,却深入骨髓。
然而,这次,他绝不会退步。
几方面领导的尚方宝剑都在他手里,他怕他什么?更何况,那合同……。
这样想着,他下意识的挺了挺腰,力图不要被对方的气势压倒。
姚景程倒是不生气,他只是轻轻的笑着,往旁边一让,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踌躇了一下,谢总终是昂着头,大踏步的走入了客厅。
姚景程轻摇着扇子,慢悠悠的跟在后面。
“小常,待会记得要讲礼貌。”这是在一旁站着打酱油的林振玄转身进客厅前对夏子常的叮咛。
“……”
“嗯?”
“……我知道了。”夏子常的声音有点不甘不愿。
因为这么一耽搁,这两人进屋的时候,那两人居然已经聊到了要害问题。
“姚老师,您看这领导都同意了的……。”
姚景程微笑着喝茶:“小曾不占棋院的正式编制名额,是我内弟子。”
“这不好吧!小曾他毕竟是我们那里人,他不回去为故乡效力,说不过去吧?”
“等他拿了世界冠军,全世界都知道您那里了。您说这不是最大的效力吗?”
谢总忍了又忍,终于祭出了杀手锏:“您这样,可让我有些为难。小曾的合同,可是没有到期呢!”
“是没到期。”姚景程眼皮都不抬。
“所以啦!”谢总搓了搓手:“您看,要不就让小曾按合同规定,去我们那里再下十五年的棋。”
“不去!”
“那要不您让小曾出了违约的钱吧!我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没钱!”姚景程却不讲道理的理所当然。
下一刻,谢总的脸终于涨成了猪肝色。
而在一边看热闹的夏子常看见自己的木头脸老师,扭过头去,偷偷的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