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裨圣会与四目半贴目——关于安永一先生的论述之谬

来源:飞扬围棋 多九公 2014-12-16 21:47

  “昭和棋圣”吳清源不久前仙逝,国内大大小小各种媒体纷纷发表纪念文章,回顾吳大师的传奇人生。

  介绍吳清源,必然要介绍其恩师濑越宪作的事迹,稍微多谈一些,就会涉及裨圣会及其创造性“功绩”,即裨圣会在会内比赛中首创“四目半贴目”制度。

  这一论述最早出现於已故著名日本围棋评论家安永一先生的著作。然而,不幸的是,裨圣会的比赛规则并没有采用贴目,更谈不上“四目半贴目”了!安永一先生的论述是完全错误的。

  2002年,笔者撰写《日本围棋史谈:段位制的历史与变迁及相关事项》一文,原计划写大约十部分,但写到第五部分就因故中止了。原定在第六部分介绍裨圣会时更正安永先生的错误论述,自然也就耽搁了。不过,笔者当时曾在无酒的“棋人网”上提到过。

  转眼十二年过去了,安永先生的错误论述仍在广泛流传。中国是“重灾区”,普通的文章著作就不谈了,在中国唯一的围棋杂志《围棋天地》之上,这一错误也在不断重复。名人的影响力竟如此之大,即便是错误论述也被专业杂志的制作人奉为金科玉律来传播,不由地令人感叹。

  近期笔者的主要兴趣不在日本围棋史,本文旨在披露和纠正安永先生的论述之谬,因而对裨圣会的历史只作部份介绍。总而言之,希望安永先生的错误论述今后不再出现了。

  一,安永一先生关于裨圣会的论述及其谬误

  已故安永一先生(1901~1994)是日本著名的围棋评论家。安永先生著述颇丰,有关围棋史的著作前后就有七部。它们是:

  1,《囲碁五十年》,時事通信社,1956
  2,《碁の発掘——幻の源流を訪ねて》,人物往来社,1967
  3,《囲碁百年》,時事通信社,1970
  4,《囲碁名勝負物語》,時事通信社,1972
  5,《囲碁百年》(改定新版),時事通信社,1976
  6,《中国の碁》,時事通信社,1977
  7,《囲碁百年》(補訂新版),時事通信社,1989

  其中,《囲碁名勝負物語》与《中国の碁》已有中译本,前者为《日本围棋历代名手名局史话》(译者:刘湧、李森茂,人民体育出版社,1988);后者两年前曾在《围棋天地》上连载,亦已成书出版。其余各书皆无中译本。几本《囲碁百年》则是《囲碁五十年》的不断延伸和扩充。

  对于裨圣会与四目半贴目之间的关系,安永先生有一段论述,凡是在其著作中谈到裨圣会者,如《囲碁五十年》、《囲碁百年》和《囲碁名勝負物語》,皆有此论。虽然各书措辞略有不同,但其内容是一致的。

  为了讨论方便起见,兹将《囲碁名勝負物語》的中译本《日本围棋历代名手名局史话》中的相关章节(“日本近代围棋通史”之三:大正、昭和时代)迻錄如下:

  “值得我们注意的是,‘裨圣会’造了围棋界旧权威们的反,进行了划时代性的变革。

  “ 首先是他们抛弃了过去限制围棋界一切活动的段位制度,制定了互先的新的锦标赛制度。

  “围棋的互先总有人执黑子或执白子,很显然执黑子有利。围棋原本就是一种在对局者之间存在着不平等条件的游戏,但对锦标赛来讲这一点就太不合适了。因此,‘裨圣会’一开始就为了消灭互先棋黑白方之间的不平等条件而规定了互先贴目四目半的制度。今天的新闻比赛都是采用短期锦标赛,实行贴目制度是自然的,但在当时这可是一件新鲜事。”

  可以用一句话来简要地概括安永先生的论述:“裨圣会制定了互先的新的锦标赛制度,规定执黑先行者贴四目半。”

  以笔者所见,至少已有两位日本围棋史作者在著作中引用了安永先生的论述,榊山潤的《日中囲碁盛衰史》(勁草書房,1967)与增川宏一的《碁》(法政大学出版局,1987)。台湾已故沙濟琯先生撰写的《日本圍棋史話》亦如是。【注1】至于中国的出版物,几乎无一例外。远的有薛致诚先生的《日本围棋故事》(人民体育出版社,1988),近的则有《围棋天地》上刊登的文章,如《小资料》中的“裨圣会”条(2011年某期?)、2012年第24期的编者刊头文章《九十年前的质变》、以及2013年第23期杜宇先生的《十番棋胜负物语》。最近的则是出现在纪念吳清源的文章中,如《吳清源的人生棋局》,《三联生活周刊》(2014年第50期),这只是我所能见到的一例。

  惟有已故赵之雲先生编撰的《围棋词典》(上海辞书出版社,1989),在“裨圣会”条目下提到了革新的“计点制”和“限时制”,而没有提到贴目。笔者以为,赵之雲先生治学严谨,可能早已发现安永先生的论述有问题,有意避而不谈。

  安永一先生肄业於日本东北帝国大学理科部,因其舅廣月絕軒(1869~1940)是本因坊秀哉笔杆子的关系,得以成为秀哉的弟子,退出专业棋界前为日本棋院四段棋士。1934年任日本棋院会刊《棋道》编集长(为时约一年多一点),1937年创办《围棋春秋》杂志。1946年又创办《棋苑》杂志。1929年提出有关围棋规则的“安永草案”,1934年与木谷实、吳清源合著《囲碁革命·新布石法》,引起棋界震动。主要著作还有《碁の科學》(囲碁春秋社,1959)、自传《碁キチ行状記》(時事通信社,1980)、棋评集《打碁と評論》(講談社,1982)。

  1922年12月裨圣会成立时,安永先生21岁,当时就能看到在《報知新聞》上刊载的所有裨圣会对局棋谱。以安永先生的资格阅历,撰写亲身经历过的时代及裨圣会的历史难道还会有问题?想必大家都会产生这样的疑惑。

  然而,非常非常地令人遗憾,安永先生有关裨圣会与四目半贴目的论述确实出错了。

  事实上,裨圣会实行的“互先制”并未采用贴目,遑论“四目半”贴目!

  二,有关裨圣会的一些历史

  有关裨圣会的中文资料很少,但日文资料并不缺乏。试举数例如下:

  1,報知新聞社,《裨聖會棋譜》(二卷),報知新聞社,1924
  2,渡邊英夫,【新編增補】《坐隱談叢》(安藤如意原著),新樹社,1955
  3,瀨越憲作,《囲碁百年》(卷1,先番必勝を求めて),平凡社,1968
  4,林裕,《囲碁風雲錄》(二卷,改稿改編版),講談社,1983
  5,林裕,《囲碁百科辞典》(改訂增補),金園社,1983

  笔者没有《裨聖會棋譜》,但有其余四部书。这几部书对裨圣会的介绍都要比安永先生的著作详细,也绝对不会产生安永先生那样的谬误。

  裨圣会创立於大正十一年(1922)11月上旬,立会宣言(趣意书)上有五名六段棋士署名,排名顺序为:雁金准一(1879~1959)、岩佐銈(1878~1938)、铃木为次郎(1883~1960)、高部道平(1882~1951)、濑越宪作(1889~1972)。其中高部原属本因坊门,其余四人都是方圆社的理事。当时棋会尚未取名,12月3日,在东京芝紅葉館举行成立仪式,由犬养毅(1855~1932)命名为“裨圣会”。

  “裨圣”典出【晉】葛洪《西京雜記》:“杜陵杜夫子善弈棋,爲天下第一。人或譏其費日。夫子曰:‘精其理者,足以大裨聖教。’”

  文中“裨”之词义当为补益之意。然而安永先生的解释为:“裨”者,副也,‘裨圣’者,仅次于圣所之谓也。” “裨”之词义之一为“副”,如“裨将”。但在此显然不符文意。安永先生的理解错了。

  岩佐銈虽然曾在裨圣会立会宣言上署名,但早在正式举行成立仪式前就退出了。传闻岩佐退出的原因之一,是他念念不忘方圆社第六任社长的宝座。【注2】所以,一般在谈到裨圣会时,只提到雁金、铃木、高部和濑越四人。

  据已故日本围棋史家、日本棋院渡边英夫(七段,1903~1998)在《坐隱談叢》增补篇中的介绍,裨圣会成立时公布了十五条纲领,其中有几条“令人耳目一新”。兹将笔者在前述四本参考书中所见的部分纲领罗列如下(不一定是原来的次序,括号中的内容为笔者加注):

  1,本会以推动棋道进步发展为目的,打破棋界陋习,实行选手竞技制。
  2,会内选手一律互先对局。
  3,竞技时间限制在32小时之内,每方定时为16小时,超时者判负(没有读秒)。
  4,废除“白棋打挂”的传统特权,定时封盘。
  5,取消席次安排的“先任顺”(即以棋家的年龄、资历、序列等先后排序), 执白者上座。
  6,成绩计算採用“计点制”,计算方法为(每局总计10点):胜局(不论黑白)10点;和棋(双方有点)执白者7点,执黑者3点。
  7,本会之“一期”定为所有选手两两对局四次,每人十二局(总计二十四局)。
  8,一期内得点在75点以上为优等点,60点为及格点,30点以下为劣等点。
  9,一期内达到优等点并获得最高点的选手,为本会“代表选手”,颁予“裨圣”赏,表彰名誉。
  10,连续三期“代表选手”获得者为本会“名誉选手”,颁发特别奖状,表彰棋界最高荣誉。
  11,连续三期劣等点获得者置于“闰位”,如下期达到标准点,恢复正位;连续二期“闰位”者视为“失格”。

  裨圣会提出的竞赛制度,就是所谓的“选手权制”即锦标赛制,一期的“代表选手”相当于年度冠军。

  “互先”是指两位棋力相当的棋家之间的“交手棋份”,下二局棋,执黑执白各一局。只要对局数成双,就不存在不公平,与贴目毫无关系。裨圣会只有四名成员,赛制采用两次双循环,并没有贴目。关于这一点,裨圣会的对局譜也记錄得清清楚楚。

  裨圣会实行互先对局,可以说是一大革新,也可以说仅仅是一个巧合。因为四位会员的段位相同,都是六段,如果不考虑以往相互之间的交手棋份,根据传统的“手合割”,当然只能互先对局。

  另一方面,由于裨圣会是一个围棋研究会,如果有低于六段的棋士申请加入,能否一视同仁地互先对局?对此,裨圣会制定的十五条纲领中,有一条规定:“为了防止杂乱现象,本会设立预选法,通过者始有对等资格参与会内正式对局。”【注3】

  由此可见,裨圣会的“互先”对局,实际上是有条件的。只有具备同等资格者,才能参加会内的正式对局。日本的“段位制”与“交手棋份”密切相关,到1920年代,两者已经实行了二百多年了。裨圣会虽然有一些革新思想,但在当时还不可能彻底地大破大立,完全不考虑段位与棋份,因为这关系到他们的切身利益。

  因此,当时的围棋评论家矢野由次郎曾撰文辛辣地讽刺裨圣会“对上要求平等,对下设立门槛”,所谓的“革新方案”与“互先制”,无异于“挂羊头卖狗肉”。【注4】
本因坊秀哉(1874~1940)是日本大正时期(1912~1925)的棋界霸主。秀哉的实力当时第一,所有对局执白。但是,为了确保霸主的地位,秀哉还常常需要借助另外二大“法宝”,那就是:

  1,传统的对局无时限制
  2,传统的封盘制(白棋打挂)

  裨圣会提出的“限时制”与“定时封盘”,便是针对秀哉的“法宝”而制定的。这两个制度目的在于取消白棋的特权,实现公平对局。其影响深远,确实是日本围棋史上的两大革新。

  “计点制”是日本棋院成立后升段赛采用的“点数制”的前身,不过后者的计点方法要复杂一些。裨圣会的“互先”对局没有采用“贴目”,关于这一点也可以从“计点制”对和棋的计点方法看出(双方有点,白得点较高以补偿后走的不利)。

  针对可能出现某位棋家连续数年表现不佳的情形,裨圣会制订了“闰位”与“失格”的相应措施。“闰”相对于“正”而言,处于“闰位”的六段面临降级,其地位低于“正位”六段。而“失格”则几乎等于被正式降级或降段了。对于传统的只升不降的段位制而言,这是一个相当严厉的革新措施。

  裨圣会内的比赛只进行了一期,共计对局二十四局,具体成绩为:

  雁金 八胜三负一和 得点83 胜率69%
  濑越 六胜五负一和 得点67 胜率56%
  铃木 六胜六负   得点60 胜率50%
  高部 三胜九负   得点30 胜率25%

  裨圣会原定派第一期冠军雁金准一挑战本因坊秀哉,由高部道平下战书。由于日本棋界的大联合,於1924年5月20日成立了“日本棋院”,这一挑战在当时并未实现。

  三,从安永先生错误所想到的

  安永先生关于裨圣会的一段评论虽然写得很精彩,慷慨激昂,激动人心,但是疏于对史料的核查,结果铸成大错。本来,只须查一下裨圣会成立时公布的十五条纲领,或者看几局裨圣会的对局谱,就立刻可以发现裨圣会与贴目毫不相关。

  从1956年的《囲碁五十年》到1989年最后一版《囲碁百年》(補訂新版),前后五部书,延续三十多年,同一错误反复出现。究竟是安永先生从未发现自己的错误,还是发现了也无意加以更正?不得而知。安永先生也许过于自信了。

  安永先生对中国围棋界的影响相当大,他对日本围棋史的介绍与评论,一般不会有人产生怀疑,这或许是其错误论述长久以来没有被国内围棋史研究者发现的原因之一。另一个更为重要的原因,就只能说是研究者不够敬业了。无论如何,围棋史研究者对基本史实的复核是不能省略的。

  对于普通报刊杂志(如《三联生活周刊》)的作者来说,撰写文章(比如说纪念吳清源)只是为了完成编辑部安排的任务而已。一般来说,他们多半是记者,不是围棋史研究者,如果能找一些现成的资料,利用他们的写作专长,拼拼凑凑地写一篇普及文章,基本上就可以交差。即便有错误,绝大部分读者也发现不了,总可以混过去。

  不过,对于专业围棋杂志的撰稿者来说, 这样的标准未免太低了。

  就裨圣会的历史研究而言,最早的资料就是当时在《報知新聞》上刊载的相关新闻和棋谱连载,或稍後据此汇编的《裨聖會棋譜》。

  如果找不到原始资料,退而求其次,可作参考的则有笔者前文提到的瀨越憲作、渡邊英夫、林裕诸位先生的著作,矢野由次郎的几篇评论文章中更有其他诸书所见不到的史料,即便安永先生的著作也有参考价值。

  但是,对围棋史研究者来说,这时就不能只读一本书,更不能只抄一本书了。

  学无止境,与诸君共勉。

多九公


2014-12-16



  【注1】沙濟琯先生由上海到台湾,任台湾的围棋杂志编辑,1972年死於车祸。沙濟琯先生在杂志上连载《日本圍棋史話》,约从1950年代后期开始,1983年由台湾世界文物出版社汇集成书出版。

  国内薛致诚先生的《日本围棋故事》有大量的篇幅抄自《日本圍棋史話》,包括一些完全由沙濟琯先生杜撰的日本围棋故事。

  【注2】岩佐銈於大正十三年(1924)1月当上第六任即末代方圆社社长,同年5月20日,日本棋院成立,实现棋界大联合,翌日方圆社正式解散。

  【注3】这条纲领显然有损裨圣会的革新形象,为当时的日本围棋记者矢野由次郎在《羊頭狗肉の革新案》一文中加以鞭挞。(矢野由次郎,《棋界秘話》,梓書房,1929)也许是因为这条纲领实际上并未付诸实施,瀨越憲作、渡邊英夫、林裕等人的著作中均未提及。

  【注4】见【注3】

安永一虽然退出了专业,但仍然可以称为日本棋界(专业和业余)的元老,名气很大。或许是这个原因,没有人直接向安永指出。

至于其他的棋史作者,瀨越憲作是裨圣会成员,渡邊英夫、林裕都是治学严谨的围棋史家,则各写各的书,细心的读者自然会发现其中的差别。

而其他两位日本棋史作者榊山潤与增川宏一都上当了,看来是只顾抄书,懒得打谱的后果。

中国普通的围棋史研究者能看到的资料少,无可奈何。然而专业的也不敬业,有资料也懒得去查,错误就难免了。山田覆面子收藏的全套《棋道》杂志几年前都由其子山田史生送给《围棋天地》杂志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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