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0月10日 10:13凤凰网专稿
凤凰卫视10月9日《锵锵三人行》文字实录:
窦文涛:《锵锵三人行》,我们趁着聂棋圣精神还好,一定得留您再录一集,太难得了。主要是您有一肚子故事,刚才就说到当年让我们热血沸腾的那个中日围棋对抗赛,当年我们大学生宿舍里就在聊,跟聊金庸武侠小说似的。所以今天正好也就想问问您,就是我刚才问您的,您说像当年您跟藤泽秀行、小林光一,这个围棋怎么论,就是说你们的实力是相当,胜败在于偶然,还是怎么讲?
聂卫平:当时我跟小林光一的水平应该比较接近,或许他略占上风。
窦文涛:就是实力方面?
聂卫平:嗯,实力就是很接近,可能他略微好一点。跟藤泽先生也是很接近,但是我可能略微占点上风。但是藤泽先生在他巅峰的时候,他最好的状态的时候,我也应该略占下风。
窦文涛:你们还讲究一个最好状态。
聂卫平:对。
窦文涛:那么我问您,您当年状态最棒的时候,比如说跟今天的韩国李昌镐今天的状态来比,又怎么比呢?
聂卫平:虽然当时的我和现在的他没有直接的交锋,但我看当时我在巅峰的时候发挥出最好的水平,可以轻松的赢现在的李昌镐。
窦文涛:好家伙,真是狮子座的人。
李菁(记者):那聂老师,比如说我们都取最高点吧,您觉得谁的最高点能战胜您呢?
聂卫平:以我在擂台赛发挥出来的水平。
李菁:没有人?
聂卫平:有如神助的话,应该是没什么人能赢的。
李菁:哇,好厉害。
窦文涛:到今天您自己都没法解释这种现象。
聂卫平:当时我在擂台赛表现出来的水平,用我现在自己的水平,肯定是赢不了。
李菁:就是您观察另外一个我的时候,您都觉得很奇怪,是吧?
聂卫平:嗯,就是在擂台赛的时候,我只能说是有如神助,下的招都太绝。
李菁:具备了超能力了。
聂卫平:我自己看着都佩服极了,下的真的好。
窦文涛:这就像是宋朝的黄庭坚在苏东坡的那个《寒食帖》后面写的,就是说哪怕是苏东坡再写一遍,他都写不到这个程度。
聂卫平:我自己也下不到那程度,确实好。
窦文涛:而且当时我们的感觉,拼命啊,他有这个先天性心脏病,那个时候我们都在画面上看到拿着氧气瓶。
聂卫平:对,拿着氧气瓶。
李菁:大家都很揪心,看那画面,就经常吸氧去。
聂卫平:我那个儿子都不知道氧气瓶是什么,他以为我给他带回的什么礼物呢。有一张很有趣的照片,他在旁边歪着脑袋看着这个氧气瓶,提着,他不知道那是个什么东西。
李菁:聂老师,我再问一个可能很外行的问题,那比如说吸氧,也是规则允许的吗?给多长时间休息?
窦文涛:算兴奋剂吗?
聂卫平:它是这样的,比赛中途,每人可以用三个小时的时间,每方可以自由支配三个小时。这三个小时,你怎么支配都可以。
李菁:但是不能跟外人接触,是吗?
聂卫平:就像我比赛的时候,有人进来提示我,说我需要吸氧了,我就出去到休息室里对着氧气瓶吸氧。但实际上他们跟我说呢,有的时候也是一个心理暗示,有一次氧气瓶不知道被他们怎么弄的全都没了。
窦文涛:没了?
聂卫平:没了,但没了他又不敢告诉我没了,然后呢,他们还是把我弄出去,让我吸氧,但是这回是个空的。
窦文涛:吸空气了。
聂卫平:嗯,我就开始吸空气了。
李菁:但是你心里感觉很安慰。
聂卫平:嗯,我还是觉得有一种心理,还是赢了那个比赛。但是呢,发生过一次,这是后来,当时那个记者叫刘思明,现在是我们中国棋院的院长了,是棋牌中心的主任,他们就说有一次弄的是假的。
窦文涛:这是安慰剂。
李菁:对。
聂卫平:实际上也不完全都是那个纯氧气,就有一次可是真的是什么都没有了。但我以为有,我还以为有。
李菁:那告诉你之后,这安慰剂就不好用了。
聂卫平:这是几十年以后告诉我的,在那时候告诉我,我肯定火了,得跟他们急了。那个时候他们没敢告诉我,所以几十年了告诉我。
窦文涛:这个很有意思,当时我们还聊围棋的传奇,我估计您听起来,是不是都是一些荒谬的传说。比如说讲说是武宫正树,那个时候我们讲说他是求道派,就是说宁愿棋下输了,这个棋型、格局要好看。
李菁:他要一个大格局,是吧。
窦文涛:说是聂棋圣就不理这么多,他是个胜负师,就是一定要赢,这些传说呢?
聂卫平:是真的。
窦文涛:是真的啊?
聂卫平:嗯。武宫被藤泽秀行先生认为,就是现在很多棋手的棋,过个200年、500年、1000年,人家都不知道你是谁啊,下的棋没人看,说武宫的棋多少年以后还是有人看的。就是他的棋可以流传后世,像过去很多成绩比武宫好的一些,像小林光一等等这样的棋,但是他就认为他们的棋以后没人看。
李菁:那您的棋呢?
聂卫平:他没这么说我,他只是说武宫,我还没这么被藤泽秀行评论过。
窦文涛:这算是存在什么唯美派吗?它跟竞技体育该怎么理解呢?
聂卫平:日本有几个棋手比较突出,一个是武宫,一个是大竹,还有一个是藤泽,这三位都是属于靠美学,都是讲究美的。就是宁可输棋,也不能下出很难看的招,就是很恶心的形状,很难看的,他不来。
窦文涛:那是不是这种碰见您就倒霉了?
聂卫平:反正我喜欢这样的对手。
窦文涛:是吗?
聂卫平:因为你能在关键时刻揪住他的想法,揪住他的心理,知道他可能会怎么样。
窦文涛:那您就是无论如何是求胜第一?
聂卫平:我以前一直都是这样,后来慢慢也略有改变,也是想赢一两盘棋,最后不是关键的比赛,对我影响不大。我也想把棋谱留给后人看,非常美的,非常漂亮的。
李菁:我们现在大家都奉为比较高的一个位置,就是吴清源那个老先生是一个什么样的?好像对他的传说也比较多。
聂卫平:他是在日本侵华战争的时候,抗日战争的时候去了日本。然后他跟我们就等于是隔着代的,他现在都90几岁了吧。
李菁:是,那大家为什么对他的位置还那么高呢?
聂卫平:大家尊敬他嘛,尊老携幼,中国人的好习惯。
窦文涛:而且算是在日本的中国人打遍日本的,很牛的。
聂卫平:他的水平是很高,但是他有些看法、说法,后面别人也不容易同意。
窦文涛:比如说他好像还劝导过您,据说。
聂卫平:说我捕二兔不得一兔。
窦文涛:就是说桥牌、围棋,说逮两个兔子,你一个兔子也得不到。
聂卫平:说过。
窦文涛:您对这个看法也不太以为然?
聂卫平:没有,我觉得这个说得很对。他说的有些东西呢,就是他认为围棋是由天文学转变过来的。
李菁:还这么玄?
聂卫平:这我都不懂了,我只能说我不敢苟同,我也没研究过天文学。他说围棋,你看四个角,每个角占90个位置,就是四九,36。中间有一个天元,一共是361,这就像四季,他有一整套的说法。就是围棋相当于是天文,是不应该用做比赛的东西,这是吴老先生原来有的一个理论。
窦文涛:道行太深了。
聂卫平:我只能说我不太懂,我不敢苟同。
李菁:要为国争光,要赢。
窦文涛:但您的境界已经不得了了。就是说关于这个下围棋的境界,我还听过一种说法,说是聂卫平按说也有遭遇,当年上山下乡,到北大荒当知青。可是你知道也有人说,说正是因为您到北大荒当知青,当完知青之后,围棋的境界不同,当时我记得还有一种描述,说是这个聂卫平说,我一到北大荒看见天是那么样的广,地是那么样的阔。劳动完了之后,我回来再坐在棋盘之前。
李菁:豁然开朗。
窦文涛:豁然开朗,大彻大悟,广阔了。
李菁:是我们文字工作者的加工,还是您的真实想法?
聂卫平:是真的。
窦文涛:是真的?
聂卫平:真的,就是我从小的时候,在北京待那么长时间,都建的小胡同,北京以前街道到都很窄、很小,看到所有东西都是很小。一到东北一看,还有这么大的地,这个地在这头望不着那头,看着天高地阔,境界确实是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境界一下开阔多了,这对下围棋有很大的帮助。
窦文涛:有帮助,是吧,天地宽了。所以为什么日本人赢不了呢,他们没有上山下乡。
聂卫平:对,有道理。
李菁:他们可以去北海道再看一看。
窦文涛:60年回忆,上山下乡、插队知青,那一段很多人在心理,我觉得印的很深。听说您当年,父母亲都算是“黑帮”吧?
聂卫平:对,是叫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
李菁:是说您父亲,还是母亲?
聂卫平:都是,我父亲叫死不改悔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
李菁:他们当时的身份是什么,是这样一个评价?
聂卫平:我的父亲是当时国家科委的情报局局长,我的母亲是机部的仪表局局长。
李菁:位置比较高的。
窦文涛:都是搞科技工作,那就把您弄到那边去了,听说就您这身子骨还有先天性心脏病,听说是活也干不了。
聂卫平:干不了。
窦文涛:领导上也不待见你?
聂卫平:对,因为他只待见能干活的。我这个又不能干活,又不能说,要能白话也好,就是像赵本山那种能忽悠的也好,我也不能忽悠,看着我就什么都不行。
窦文涛:那您就受到了什么虐待呢?
聂卫平:也不是特别,反正就是不怎么待见我,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吧。
窦文涛:但是有一个,你知道嘛,女青年待见他。
聂卫平:是。
窦文涛:也不知道为什么,说很多女青年给他洗衣服。
聂卫平:是。
李菁:是因为智慧,是吧。
聂卫平:我是弱者。
窦文涛:您是这么解释?
李菁:是因为她们看您是智者,是吗?
聂卫平:也有可能吧,反正是有几个女的给我洗衣服。
窦文涛:有几个。
李菁:那白给你洗了,最后也没聚过一聚。
聂卫平:我是一直想找她们呢,一直没找着。
窦文涛:那个时候女青年给男青年洗衣服,意味着什么?
聂卫平:没意味着什么,好像没什么。
窦文涛:不是搞对象的意思?
聂卫平:没有,没有搞对象,我跟她们没搞对象,手也都没拉过,反正我对她们印象挺不错的。
窦文涛:那当然了。但是对那段经历,现在讨论的人也很多,有的人说浪漫,有的人说是灾难,您自己看看,除了对您的围棋境界有提升之外,您怎么评价那一段日子?
聂卫平:就像文化大革命,我觉得是给我们中国人民带来了有点灾难,我觉得是这个。但是至于青年上山下乡,虽然是让很多知青都受了很多的苦,但就像刚才你说的,对一个人意志的磨炼,还是很有作用的。而且到生活艰苦的地方去实地考察一下,跟农民、跟当时的社会基层,最底层这些人都一块共同生活一下,对人生还是有帮助的。上山下乡这个,我觉得对人还是有锻炼。但文化大革命,这个绝对是一场灾难。
李菁:您在东北待了几年?
聂卫平:我应该是1969年去的,1971年底、1972年年初就回到北京了。
李菁:那是因为什么特别的事情吗?
聂卫平:因为我受不了了,就跑回来了。
窦文涛:您受不了就能跑回来?
聂卫平:对,是受不了了。
窦文涛:怎么受不了呢?
聂卫平:最开始的是因为有一个人,我们在山楂厂干活,他给山楂厂送水,他只给女的喝,山楂厂就我一个男的,他不给我喝水。
窦文涛:啊?这为什么呢?
聂卫平:可能就因为我是男的,要是女的就给我喝了,他不给我喝水,在太阳底下,夏天东北和北京是一样的,热的不得了,口渴的也是不得了,不给水喝,这个是没法接受的事情。最后我就去要水喝,他不给,当时年轻嘛,后来就从语言冲突变成肢体冲突。
窦文涛:打起架来了?
聂卫平:对,肢体冲突,他也没想到我的武功还挺好。
窦文涛:您还打架是好手?
聂卫平:他被我打到地下,说是吐白沫。
窦文涛:你把他打到地下?
聂卫平:对,他号称是口吐白沫。
窦文涛:您是有先天性心脏病吗?
聂卫平:是有。
窦文涛:好家伙。
李菁:那回也有如神助。
窦文涛:有如神助。
聂卫平:但是他打的在地下口吐白沫的时候呢,我就被我们那个农场的保卫干事,用手铐给铐起来了。
窦文涛:还有过这待遇?
聂卫平:嗯,因为他有生命危险了,口吐白沫了。
窦文涛:被你打的?
聂卫平:嗯,然后就把我铐起来,铐起来之后,后来事实证明那个人没有什么危险。
李菁:就是被气的,悲愤交加的。
聂卫平:我从那以后开始,我每天在那干活挣的工资,都是给他。
窦文涛:交医药费。
聂卫平:都是给他挣的。
李菁:赎罪去了。
聂卫平:嗯,所以我后来后几个月,就是最后几个月在农场全部是这样的。我自己等于是属于贫困交加的时候,还要把挣的钱都要给他。我所以受不了了,我就回北京了。我就不管了那边,然后我也就没再去了。
李菁:你没受什么惩罚吗?
聂卫平:应该也受惩罚了,我回来之后呢,就一直再没去了,到后来我到国家围棋队,到集训队的时候,我们农场是不给我发粮票,不给我寄工资的,工资、粮票都是不给的。
窦文涛:这个咱们的记忆都有点陌生了,那个时候为什么您跑到北京来,还要黑龙江那边给你发的粮票?
李菁:户口还在那边,是吧?
聂卫平:关系、户口都在那儿啊。
窦文涛:要不然你在北京就没粮食吃吗?
聂卫平:没有,那个时候有粮票的,没有粮票在哪都过不了关的,是不行的。
窦文涛:但是你的粮票要从黑龙江那边给你?
李菁:因为他户口迁过去了,是这样吗?
聂卫平:对。
李菁:户口已经迁到黑龙江了。
聂卫平:迁到黑龙江了,山河农场。
窦文涛:当时是这样,是不是还有布票?
聂卫平:布票应该是有,但是他给不给我布票,我不在意。不给我粮票,我就没地方吃饭。
窦文涛:那这怎么解决呢?
聂卫平:有一阵,一个是我自己跟人家要一点,后来我记得我们国家队里头还给我募捐过。
窦文涛:给你募捐啊?
聂卫平:嗯,募捐过,大家一块每个人凑一点,给我凑一点粮票。没有粮票时,我记得日子非常难过。粮票是个票证,这是必须得有的。
李菁:对。
窦文涛:对,这是供应制的嘛,你没有这个票,粮店不卖粮食给你。
聂卫平:对,我当时就是缺这个。我们农场就是不给,工资他不给没关系,我们省农场局是替我们农场把工资给我,但是它也是没有粮票给我。
窦文涛:好家伙,在北京过着灾民的日子。
聂卫平:嗯,没粮票。
李菁:聂老师一说起来,还这么多沧桑事。
聂卫平:是,很惨。
窦文涛:您挨过饿吧?
聂卫平:那没有,那时候我到底也是在国家集训队里头,反正我记得虽然很艰苦,但是还是把粮票都凑齐了,每个月都交了,我要交45斤的,每个月。
窦文涛:交45斤?
李菁:嗯,得交45斤,你才能吃饭,是吧,就到食堂打饭。
聂卫平:对,每个月交45斤,我记得我都是按月交了的。虽然有点像吃了这顿要替下一顿发愁,但是45斤我还是都交了的。
李菁:真是恍若隔日啊,这个符合你们的主题。
窦文涛:恍若隔世,这现在很难想象了。
聂卫平:对,这个粮票,你问80后、90后的人,都不知道粮票是什么东西。
窦文涛:对啊。
聂卫平:粮票算什么啊。
李菁:我们一听,英雄还差点为一顿饭绊倒了。
窦文涛:为五斗米折腰啊。
聂卫平:对,有这个意思。
窦文涛:您看,您刚才说1969年,您下去的。那个时候我想我才一两岁,比如说像我们说60年过来,像您这样经历过来的人,你回头想想有什么感触吗?
聂卫平:回头想想,那感触太多了。我从60年代开始就已经比较懂事了,我觉得整个60年代是我们中国最苦、最惨的年代。当然70年代,有一段时间也不太好,但是70年代中国就开始渐渐的复苏、转化。
李菁:慢慢恢复秩序了。
窦文涛:对。
聂卫平:从80年代以后,我们就进入了一种叫单行快车道吧,就是前进了。在60年代以前,我觉得都比较惨,不光是我的生活经历,我想所有人都不是很好。
窦文涛:那么到今天呢?您看现在这单行快车道发展到今天,就高速公路了。
聂卫平:对,现在越来越快了。
窦文涛:是不是也有今天的问题?
聂卫平:如果说有问题的话,那就是发展的速度,那都是朝更高、更快、更好发展的时候的一些问题,绝没有过去那种那么沉重的话题,沉重的问题都很少了。
李菁:就是发展中的问题,是这个意思。
聂卫平:嗯。
窦文涛:像您今天,大家伙经常能够在各种地方活动场合都能够见到您,我想知道您又是出于一种什么样的情怀呢?还愿意到处走,到处放炮吗?
聂卫平:没有,我不是,我应该是维护国家稳定,维护国家团结的这样放炮。
窦文涛:哦,您是起这个作用的。
聂卫平:如果有人对国家稳定、国家团结有问题的话,那我是要放炮的,一般的我都没有什么。
窦文涛:有这样的事吗?您为了维护国家稳定放过炮吗?
聂卫平:那应该还是有啊,有些人有一些不良的言行,说的时候被我当场怒斥过。一般的小打小闹的,我不会发表什么意见。
李菁:聂老师,您现在的时间一般是怎么分配的?您现在社会工作都是怎么安排的?
聂卫平:我主要的时间还是在围棋,自己也参加比赛,另外也带学生,另外还有一些其他学生,我也要关注一下。
窦文涛:对,您就说回到您的这个围棋,它不像80年代的时候那么火了,您会不会觉得失落呢?
聂卫平:没有,那绝对没有。我还是觉得围棋能几千年都长盛不衰,一直都被老百姓喜欢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