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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云波 | 《围棋口述史》之尚涛:围棋行者(四)

作者:何云波  2020-01-11


四、藏棋保护:行行复行行

何:你在藏棋传承、保护的过程中去了很多地方对吧?

尚:对。首先是云南,然后是阿坝,虽然我在西藏,但是对各个藏区,包括青海不是特别熟悉。听西藏一个朋友介绍阿坝有藏棋活动,2014年5月份我和两兄弟一起去了阿坝县。到了之后我才知道,原来藏棋的核心棋种是久棋。久棋在阿坝盛行到什么程度呢?七万阿坝人,有两万人会下,这是一种很“恐怖”的数字。阿坝人没有麻将之类,也禁酒,就一天到晚下久棋,热闹得很。他们搞了六次跨省区比赛,搞了十多次本地比赛,会长把自己的工资掏出来搞比赛。还有一个叫才让的哥们儿,在西藏做生意赚了钱,给他们县捐了一所学校。那里的市民风气极其良好,但是他们又很难,没有专业人员,没有好的媒体,也没有好的渠道,只有本县人民的支持,视野比较狭窄。我就琢磨该怎么保护藏棋,他们这种方式肯定不行。需要找中国棋类协会,国家体育总局,国家民委,要通过这样一种渠道,把它推进到全国民运会,促成各省建立藏棋协会,从省级申遗到国家级申遗,形成一个合力,进行完整保护。最后再跨出国门。

今年二月份我去了内蒙古,内蒙古是蒙棋,叫蒙古鹿棋三十六种,蒙古战棋四十八种,全部是藏棋。我发现东方文化讲究智慧但是缺乏科学的总结。有很多棋种,比如两个村子可能只隔一百公里,但是会出现不同的棋,西藏那么多棋种完全不利于普及和推广。我们有多少多少棋种,可能说起来自豪,实际上这是东方文化的一个巨大问题,只发明,而不研究、整理。我们需要做的第二项工作是整理出优秀棋种,建立良好的规律。

在蒙古,我还有一个思考,蒙古象棋是国际跳棋的前身,久棋的覆盖面积和变化棋种很多,但只知道下法,没有文献。当然蒙古跟藏棋相似的棋种是有依据的,在蒙古原来的石窟里发现过一些图案,佐证了它在元代以前是有的。西藏7世纪立国独立,有西藏文化。蒙古族建国于公元十一、二世纪,蒙古军队武力进驻西藏,西藏完全没有抵抗的能力和意识,从此他们对西藏有了影响。第一,文字是由八思巴创造的,过去蒙古人信长生天,改由藏传佛教,后延续至今,哈达是蒙古影响的西藏,最早哈达是蒙古族的。所以在那个时候,久棋这种游戏作为副产品传到蒙古,是完全合理的一种设想。

我还有一个关于国际跳棋的设想,国际跳棋的理论跟中国的久棋、跳棋是一致的,但是它比我们的久棋简单得多,它是不是作为东方文化西进传入欧洲的?国际跳棋也就几百年,我们肯定有一千五百年以上,这种可能性我们的学者可以研究。在未来保护工作中我们需要注意规避东方文化的弱点,整理成简明的几种棋,其他作为文化产品保留。但是我们要推广和保护的这几个主要的棋种,必须要规范化化,规则上要尽可能做到精细,便于推广。例如久棋十四路非常复杂,我们能不能把它改成十路?我觉得十路就够了,最多十二路,把它的规则完善,总结,研究,再推广,再完善。

何:跟围棋最接近的密芒,你觉得它的产生究竟是中原地区的围棋传过去的,还是西藏地区自己产生的?

尚:在理论上,一个先进的文化,它不可能在两个民族中间同时诞生,比方说围棋。中国人和日本人不认识,也没有任何联系,你也会下,我也会下,这是断无可能的,一定有一个是鼻祖。西藏有一种说法,说是来源于苯教的祭祀,也没有依据。由于丧葬习惯,西藏地下的东西太少了,野外东西存留的时间和数量都有限,所以没有确切的说法。关于苯教的说法没有确切的内容,这是第一。第二它兴盛于唐代,现在出土的大部分都是唐、宋以后,但也只是基本判断。比如说一九九几年出土了一块棋盘,是在松赞干布的故居,松赞干布是哪个时期现在也没有给个说法。后来偶然在寺庙里发现了一块棋盘,也说是一千多年,毕竟还有一些特殊的现象,学者里面有藏族学者说是他们发明的。我想说这是没有道理的,但是面对少数民族的情感问题,我们选择温和的说法。我认为藏民族文化强大,是他们在中原围棋中融入本民族的文化,形成了独特的风格。比如关于十二座子,现在西方流行的星座学,我们《易经》中也有一些记载,与西藏来自于苯教的十二天宫一模一样,那么我们猜测西方的星座很可能就是从东方传过去的。

何:十二座子和十二天宫可能有关系吗?

尚:那很可能有关系,但是我们现在没有数据,只是假想。苯教说十二座子少了,这是没道理的,他们没有改良过,社会一直在一个形态上发展,不可能出现重大变化。中原的围棋是四个座子,传到清代,民国去掉了座子。而密芒十二座子,加上它的规则,比如说打二不能还一,提子不能点杀,就体现了典型的藏民族文化——宗教的放生。这个其实杀不死,因为你要吃它一定要先把气全部断完,再说提子打劫的事情,你把气全部紧完,他早就把劫补的一个都没有了,这样就吃不了,所以给对手一个机会,也是放生,这是它的规则。

藏族文化也是强大的,可以通过对他文化的改良,成为自己的文化。所以我们研究、了解西藏的时候,发现藏民族能受到世界尊重的主要原因是顽强,其独特的地域文化,非常鲜明。西藏的宗教不光是真诚的崇拜的问题,它还非常美,比方说圆,从小小的圆到巨大的转经筒,绕大昭寺一圈,到绕西藏一圈,转经、转神山,这个圆的概念,是唯美的概念。还有建筑,它的风马旗,它的经幡,人的服饰,人的语言,都带着神秘文化的美感,从宗教、哲学、人文、风光,共同建立的感染力使西藏受到大家的追捧。西藏有个现象叫“西藏晨夜”,我后来写了一篇文章描述西藏晨夜,很多出生在西藏或者在西藏工作的人们,都会被西藏的自然风光和人文所感动,并坚信自己的经历体现了人生价值。其实从西藏回去的人,跟内蒙、甘肃、青海回去的人有一致命的区别——没有人骂西藏。就是说,他没有后悔在西藏的经历,在这里人性被激发和感动,虽然有时候你不去总结它,好像就是一种情感,但实际上它有理论基础,无论吃多少苦,大家在西藏都不后悔,原因在于西藏的感染力。就像当初我回德阳可以当晚报总编,可是我最终没有留下。它里面有一种非主流价值观,非当代价值观的东西。为什么这么多人去西藏?虽然去的很肤浅,但基本上是去寻找一种跟现在的、内地的价值观有点儿差异的东西。比如在西藏会体现一种浪漫,会感受一种放松、自由、美的东西。与内地的高压竞争环境,生活方式、生活形态发生了较大的距离,所以形成了西藏热。

何:原来有一种说法,说藏棋是文成公主进藏的时候带过去的,有没有可能?

尚:有几种说法。西藏最有影响力的作家羽芊写的一本书《文成公主》,书里关于文成公主有非常详细的记载。西藏是从文成公主那儿开始有记载,文成公主有非常详细的档案,不过她的礼单中没有这个东西。当年在唐代也许要带上,但还上不了台面,送礼拿不出手。我们猜测起码跟随文成公主进藏的人有的会下,或者在下,这漫漫长路带着把玩是很自然的。另外,当时吐蕃人去长安做生意、进行政治文化交往的不在少数,史书上有记载,交流自然就有可能,但一定在这时代之前就有了。包括藏族从何而来现在还没有完全的史学定论,从出土上看,可依据的不多。还可能是羌人经过战争退到西藏,估计那时西藏没人,羌人创建了西藏。还有三国演义诸葛亮去边塞打仗传过去的等等说法。还有说是从印度传过来的,但是可能性不大,去年有论文《驳围棋印度起源说》,虽然印度有恰图兰卡游戏,但那是国际象棋的前身,不是围棋。中原的围棋在先秦就比较成型了。所以,围棋必是从中原进入西藏。但是中原怎么进入西藏的,我们现在比较模糊,需要未来的学者去研究发现。我们现在启动史料图书馆,馆长是藏棋协会副主席,西藏很有名的学者。非遗办的主任也是藏棋协会副主席,包括青海的学者,我们一起联手,希望能拿出足以佐证史料的东西,我们都在想办法。西藏在这方面特别弱,想办法找,但不代表我们能找到,也不代表它真的有多重要,我认为最重要的是团结统一,把藏文化保护下来,让藏族朋友,和全国少数民族朋友感觉他们的文化有意义,大家一起开开心心把它保留下来,这个比别的重要。我觉得这是最大的学问。

我想我本人继续干四年,不能把命搭在这儿,然后交给我培养的优秀的、志趣在此的藏族同志,并且是稳定的,最好是领导的孩子,从小有好的教育。我们只管奉献,不会在这上面想着赚钱,我赚钱有别的渠道。今年我捐了两万多块钱,教育费我都没领,全都花在教育和器材上。

何:现在找到的密芒的棋具,最早大概是什么时代的?

尚:因为现在没有采取科学断代法,只从理论分析,从松赞干布出生地判断它是在唐代,也有一定的说服力。

何:上面你说的发现的那个棋盘是什么时候的?

尚:那个棋盘是在阿里托林寺,是公元10世纪建的一个寺庙,曾经是西藏四大寺庙之一,在宗教上有很高的威望。棋盘是在以前医生、僧人住的地方挖出来的,估计有上千年的历史。这块棋盘有些特殊,它有十六个座子。而且棋盘的材质非常好,据有关人员的看法,那可能是巨型的翡翠,而不是一般的鹅卵石。我反而觉得研究不用着急,慢慢研究,然后理清楚思路去保护。第一,要动用所有力量,政府的、民间的、爱心人士、企业的,去做它的发展,普及教育,培养高手,申请非遗,让藏棋进入全国民运会。要进入全国民运会不管西藏自治区还是青海,首先得有自己的省运会,这些工作的周期大概有四、五年,所以我们要工作扎实。第二,我的任务是培养团队,我现在资产全部归于西藏自治区藏棋协会,然后到了我快离开的时候,全部归于个人,如某某传承人。让藏棋最终进入全国民运会最关键。

何:现在藏棋已经申请了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了吗?

尚:没有。现在在申请西藏自治区的,一级一级的来。

何:现在已经被列为西藏自治区非物质文化遗产了吗?

尚:还没完成申请,不过基本上是水到渠成的事情。非遗办的主任是我们藏棋协会的人。我的精力主要是到处跑,申办民运会这项,我肯定是完不成了,但我会把前期工作和基础报告做好。在藏棋协会干四年,退了之后挂个闲职,把发展交给藏族人,然后再陪伴几年,跑跑腿,到六十岁我就干不动了。

何:你下面有人帮你做这些事情吗?

尚:有很多的兄弟、志愿者,但都是义务劳动。我不能无休止的用人家啊,上次那件事已经是教训了。我不考虑钱,也不为别人考虑钱,是迟早要出事情的,要能汲取以前的教训。但我现在真没现金拿给人家,即使我拿给他们,他们也不会要,所以我要想点儿什么招给帮我忙的兄弟安排经济上的出路。我的劳动,性价比也好,工作量也好,全是靠两腿跑的,这趟飞机那趟飞机、东住西住,东吃西吃,包括高原来往频繁都是对健康有损害的。但是我们这一代人,当年的理想主义者,有一些天赋,后来脱离体制,在市场经济中虽然遭遇了一些曲折,仍始终愿意做这种不是功利的、纯利益交换的事情。这也是对自己人生的一种回归或总结吧。我们家祖上几代都是医生,外公外婆是农村的赤脚医生,人特别好,给穷人看病不收钱,但是生活极度贫困,后来的时候,算贫农嘛,把佛印堂分给了我们家,所以说我们家是建在庙上的。外公外婆生了九个子女,其中有四个大学生,上个世纪六十年的时候国家女排其中一个主攻手是我四姨,这一家人很厉害。

这个时代形态变了,我也变得稍微温和一些,不再愤青。人生起落太大,从最好的变成最差的,最差时回归西藏。我是很渺小的人,在这世界上什么都没有,回到西藏通过围棋获得了一小点儿自己内心的安慰,也根本谈不上什么功业,因为父母给的天赋根本什么也没做到,非常愧对母亲。小孩两岁时我就离婚了,离婚后我变成了自由人,没人约束,所以做这些事情才没有障碍,距离遥远,父母也管不了我。实质上我把他们抛下了,我没有花很多精力去孝敬他们。多亏我有一个强大的姐姐,我姐姐基本上让后方安定了。

五、理想与现实

何:你的小孩会下围棋吗?

尚:不会,我儿子小时候我安排他下围棋,我父母坚决反对。第一不能学画画,第二不能学围棋。为什么?他们认为这两样东西把我害了。我在他们眼里是个失败者,这是我比较痛心的地方。我认为我们是成功的,从人格上、从个人工作上做了很多力所能及的,我能付出多少我已经到极限了。他们也被这个社会洗脑了,人家孩子怎么怎么样,他们以这样的眼光来看待一个人,而不是用另外一种更包容的眼光来看待事物。因为跟我小时候表现出来的优秀,让他们觉得现在已经很差了。实际上我还是很优秀的,只是思维展现的方式不一样,最关键我没跟着体制走。我已经很困难了,没有跟着市场经济走,我就更困难了,我还能做事,还要怎么样呢?我是一个雕塑家,任何时候都可以挣钱,挣了几百万都是做雕塑挣的,我很轻松可以挣几千万没有问题。但是我精力没在那上面,我还能做什么说什么呢?我巨大的精力是花在围棋和藏棋上了。

何:有没有考虑以后有机会的话再去做雕塑?

尚:现在我动手能力肯定是不行了,但审美水平还是很高的,基本功也还在,我随便画个草图马上就能出个优秀作品。建筑设计包括雕塑设计我都是一个指挥者,我可以做出优秀的作品,在这一方面我非常自信。只要有条件和机会,我可以立即投入到完成伟大作品的状态。我们同学虽然在学院里面上课天天在动手,但是对社会的感悟肯定不如我,所以我完全是自信的。雕塑能赚钱,而且还不会凋落,那个是摆在那儿的,起码两百年不倒。

内蒙古、青海、甘肃还有新疆这些地方我都去走访过,一边走一边想办法。过去我们知道云南省搞活动都是单纯搞活动、青海、四川、内蒙搞活动,都是自己玩儿,他们缺乏像我们这种“江湖老油子”,通过新闻媒体人的思路,找到节点,找到正确的手段和方式去做。四川阿坝州搞了十多年的比赛,兢兢业业、勤勤恳恳,但还是阿坝县的,和四川省体育局都没打上交道,这样是肯定不行的。所以明年我回去先给市、区政府打报告,明年在西藏搞全国比赛,后年到北京,然后四川,再到几个西部省转一转,转一个周期五到八年它也就水到渠成了。本来申请后年西藏搞全国比赛,但是去年我和拉萨政府的矛盾,其影响至今没有消除。等到十一月份彻底缓解,我再向拉萨市领导提出搞这场比赛的想法。在西藏做这些事情还是比较困难的。

何:其实藏棋保护这本身是一件很好的事情,搞得好像有利可图了一样。

尚:市场经济有很多好的方面,但是很多人底线太低了,没有全局观念。我跟他们说,钱慢慢挣,我们又不挣这些钱,也会帮你们。但是这一急我们心态上受不了,我们为西藏花这么多钱,你一来拿三十万,围甲标准十万,我再给你加五万,你还不满足,那我们肯定有不同的意见,这个是最简单的一件事情。但是人家厉害,人家把你老尚收拾了一下。

何:说让你们拿三十万是做什么?

尚:围甲比赛。围甲打一场。

何:就打一场?

尚:光是一个队就支付三十万。

何:一场就要给三十万?

尚:给他们三十万,其他的接待费用还是得出,这样就不合理。围甲一场才多少钱?几万块钱就可以。这样李亮就生气,他说,“老尚你给我四万块钱我就来打,你不给我钱我也来打。”传统来说,也就五万块钱。欠发达地区,我们在这儿辛苦这么久,好不容易有点儿社会知名度,我们花了多少精力啊!你一来就这样做,你考不考虑我们边疆地区工作同志的情感?但他们不考虑。然后他们认为我阻挡了他们的发财之路,便有人借机要把我抬掉。没想到仗打到最后他们根本就不是我的对手,因为我有思想,我们是一心报国,会真正得到支持,我们在与藏族同志交往过程中都是干的实活,藏族同胞少数民族“认死理”,已经承认老尚了,可能以后再有人在背后说我的坏话就不那么好说了。

我们身为那一代人,就要按那一代人的思维方式去行走。我是来帮忙的,不是求利,我心态很好,能帮多少,要看我的能力,实在不让我做,我就走,我又没想通过这个赚钱。我现在全国各地有不少朋友,真不让我做,我搞点儿雕塑也不成问题。这样的心态,苦闷就相对少一些。因为老尚要开全国会议,他们便想动用市政府领导把我赶走,这种行为已经超出了基本人格底线。最后我跟市里面包括体育局都不来往,我自己干。不过现在事情在慢慢好转,领导要换届,还有,时间久了,大家最终会明白真相。后面藏棋协会成立的时候,体育局、教育局领导都坚决支持,我们做了这么多事,人家也明白。

我就是中国特定时代的一个理想主义者。紧紧地跟围棋这个美妙的东西结合在一起,干什么都不要钱,人家说这不是神经病吗?

何:是的,我们是同一代人,经历了同样的八十年代,确实会有种情怀。我们做围棋也是,最开始从来没有想过要拿围棋去谋什么利,自己喜欢,有兴趣做点儿围棋文化,也不在乎它能够给你创造多少价值。后面老是有人介绍我说“多年来默默无闻地在做围棋文化的研究”,我从来没觉得那是默默无闻,那是寂寞,当然一步一步做着,慢慢做出影响来,在这过程中,围棋事实上已经给了我很多回报。

尚:是这样的,心怀感恩。朝阳区一个协会的财务理事居然成了拉萨市一个棋类协会的负责人,这是多么神奇的一件事情啊。

何:对,其实棋迷之间有很多有意思的事情。

尚:我怎么会十六年不让棋,还有另一个故事。我在德阳下棋,在西藏折腾一圈回到家乡养伤,在家乡举办了一场比赛,棋场上跟一个行政级别很高的人下棋,他们嘱咐我手下留情,省得面子上过不去。但是那人下得很快,一副牛气哄哄的样子,我就很不好把握,埋头看棋盘,忘记了让棋。他叼着根烟意思是让点烟,一下就把我激怒了,想起了我的老领导,我老领导对我多好我都没让棋,能让你啊?后来我就把他的棋吃光了,把这个人赢得很惨。

后来我到西藏性格就变得温和一些,自信回来了,不用再去墨守成规地坚持一种教条的规矩,“我一盘也不让,永远也不让“。这不是特别,这是较劲儿,我较了十六年,就是因为赌气。人家对我很生气,答应人家总得对人有交代,怎么能这么做。但他不知道里面发生的一些细节。也是很有意思。

我再给你讲江铸久的故事。现在在做一本藏棋传承、保护方面的书,需要一些棋谱,我到上海去找江老师下藏棋,因为2005年,在云南香格里拉,江老师就参加过藏棋文化节。去上海之前我就想,我这种水平也不兴让子,只能贴目。跟江老师商量好贴十目,一坐下去,江老师就开始下了,职业棋手面对棋盘自然而然就很严肃,很安静,坐得很规矩。下到中间的时候,我出现了恶手,大恶手,一下棋局要结束了,做谱做不下去了。我本来有优势赢的,出现重大失误,纠结提不提悔棋的要求,最后没敢提,硬撑着把棋下完,最后我输九目。

何:棋在哪里下的?

尚:在清一道场。

何:下了多少盘?

尚:就下了一盘,我跟江铸久下了一盘。原来还设计了一盘连棋,江老师、芮乃伟老师,我,还有胡煜清,我跟江老师搭档,芮老师和胡煜清搭档,想想,多么美妙,因为我搞过媒体,这棋的美观度、纪念价值都提前预设过。可惜没下成。后来有一次在南通,常昊跟邱继红下了一盘。

何:那盘棋最后谁赢啦?

尚:常昊赢了。

何:常昊第一次下吗?

尚:常昊第一次下,跟他讲了一下规则。邱继红下起来规则忘了,他忘了藏棋计算胜负还要论块数,常昊很机敏,把自己的棋都连起来了。邱继红自己参加制定规则的,却把这给忘了,输了几目棋。

何:尚老师,非常佩服你对藏棋的付出,及其背后所体现的那种情怀。你怎么看待自己所做的这一切。

尚:我就是尽自己的一点义务而已。曾经有一段时间,在拉萨,一些人想把我们这些围棋爱心人士逼到死角,回想起来,我们也有错,跟社会接轨接得太迟钝了。中国人其实都没有错,错在这大的环境,年轻人追求金钱,你不得不去追求金钱。就像北京的房子,你普通人买得起吗?他只能去挣钱。以他的学养,他的能力,怎么去挣钱,他只能用一些更直接、更快速的手段去挣钱,如果遇到我们这种冥顽不化之徒,还有老尚这种人,跟政府、跟赞助商打交道,完全不考虑自己的利益,却把别人的财路也给断了。现在回想起来,我完全可以更宽容、灵活一点。不过这些都过去了。

何:祝你们关于藏棋推广的一系列计划早日实现,关于藏棋的书也早点出来。

尚:也谢谢何教授一直以来对我们的大力支持。

——2016年10月18日访谈于贵州修文世纪颐和大酒店



访谈手记:

耳闻尚涛兄,是从棋友周畅根处。周先生曾在拉萨任体教局局长,从西藏回长沙,担任湖南某职业技术学院的副院长,也是一位围棋的热心人。他谈起与尚涛在西藏推广围棋的种种行迹,使我油然生出一分向往与敬意。2015年10月5至7日,“全国藏棋文化保护与发展研讨会”在拉萨格拉丹东酒店召开。接到尚老师的邀请,我提前几天就到了拉萨,终于看到了雪山、神秘的布达拉,也亲眼目睹了尚老师独自出资办会的义举与艰辛。老尚还把有先天性心脏病,刚动过癌症手术的聂老师也请来了。在会议间隙,我也有机会跟那些学棋的藏棋孩子们交流,感受到了跟尚老师一起从事藏棋普及教育的热心团队的付出与成效。只是那几天老尚一直在忙碌中,没有机会深谈。

2016年10月17-18日,城市围棋联赛2016-2017赛季常规赛D区第七轮贵阳赛会在贵阳边的修文县揭开战幕。当年王阳明被贬时,据说就是在修文悟的道。活动主办方组织了一个“阳明文化与围棋论坛”,请我主持。尚老师也来了,然后有机会夜聊。那晚聊得很随意、尽兴。尚涛兄一边说着自己的经历,在西藏推广围棋与藏棋的种种遭遇,一边还念念不完,听说贵州也有个藏棋村,第二天准备去实地考察一下。

这次见面没几天,10月22-23日,我们又在杭州见面。第四届中国杭州国际棋文化峰会在中国棋院杭州分院(天元大厦)举行,尚涛在大会上宣读论文《藏棋文化保护、传承实践探索》,还获了大会的优秀论文奖。会议完后,他又和另外几位棋友跟我一起到南京的浦江学院,与围棋学院的同学分享他们的围棋经历、体验与感悟。在尚涛兄讲完后,我说,看这个时候的尚老师,真的有点像一尊佛,人间佛。

确实,在尚老师的人生中,也许有过年少轻狂,少不更事,有过放浪形骸,挥霍人生,但当回头时,见性即佛,已是人生另一个境界。作为雕塑家,想挣钱应该不是难事(拉萨火车站广场的那个大型雕塑据说就是尚老师的作品),他却把大部分精力花在了藏棋文化传承、保护的事业中,并且毫无功利之心。他与他的团队,为摸清藏棋的家底,足迹遍及西藏、青海、云南、贵州、四川、内蒙、新疆……行行复行行,尚老师就是一个围棋和藏棋的行者,一个不合时俗、无可救药的理想主义者。幸运的是,尽管也可能有不被理解的时候,但吾道不孤,有许多热心人士跟尚老师一起,在做着这样一种公益的事业。棋界有这么一批有理想、有情怀的人,围棋有幸,藏棋有幸、民族文化有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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